丰年大雪,素来极少满城飞雪的扬州城,在临近年节的最后几日也不免变成了银装素裹,一片冰天雪地的模样。
这日,瑜珠打集市回来,拎了一篮子的青叶菜和白萝卜,最底下压的还有半只烧鸡,一袋炙羊肉,掀开布盖的一刹那,还冒着浓浓的热乎气。
云袅恰好从屋里抱着盆桶出来,闻着香味,凑到瑜珠身边:“小姐今日也太大方了,竟然有烧鸡和炙羊肉!”
瑜珠点了点她的脑袋:“明日便是除夕了,这几日都给你吃好点的,省的你整日干粗活,都快瘦成猴干了。”
“我本就是丫鬟,干粗活又不委屈,何况,我干粗活,小姐也跟我一样干粗活,小姐自己多吃些好的才是。”云袅摸摸脑袋,惆怅道,“自打离了上京后,我瞧着小姐也是瘦了不少,眼看着除夕便要到了,小姐得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年后出去做生意才能叫人信服。”
“谁做生意是看掌柜胖不胖的?”瑜珠喊她赶紧进去干活,自己也坐下来择菜,准备今夜的晚饭。
一眨眼,她们到这扬州城便已经有十余日了,一开始只是住在客栈,打算过了年节再另觅其它住处,安稳地住下来。
不想客栈越临近年节,每日要收的银子便越多,瑜珠不想当待宰的羔羊,便自己同云袅冒着大雪花了整整一日才找到如今的住处,搬出了客栈。
她们如今住的小院是一贯钱一月,每月付一次银钱。
瑜珠从周家出来的时候,将这些年在周家攒下的几乎全部家当都带了出来。当年在周家做表姑娘,周家给的月银是四两一月,嫁给周渡做了半年的少夫人,银子便成了十二两一月。周家于她虽不是什么福地洞天,但倒也真的是什么都不缺,她除了偶尔买几身衣裳头面,便再没了用钱的地方,是以攒下的银子也不算少。
在离开前,她便已经托黎容锦将自己的这些银两大部分都换成了银票,以便携带,满打满算,有一百多两。
可即便如此,坐吃山空也不是瑜珠的性子。
她同云袅一合计,当年家中父母便是靠小本生意起的家,她常年跟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虽然不曾亲自经手过,但拿出十两银子来试一试,总是值得。
于是主仆二人便打算年后就在扬州开一间门小的茶坊,云袅烹茶,瑜珠做茶果子,她们可以自己动手,不费厨子。
她不求自己的生意能做多大,但求能简单养活自己同云袅,便已知足。
黎容锦先前派来护送她到扬州城的护卫在她们平安抵达扬州的第二日便启程往姑苏去了,是以如今的这个年节,便也只剩下瑜珠同云袅两个人过。
“今日下了雪,集市不是很挤,但听说明日便会雪停,集市也会热闹许多,毕竟是除夕,街上不免人挤人,咱们今夜将东西都收拾完,明日一起上街去。”瑜珠道。
“好。”云袅自是乐意。
昏暗的小屋中只点了一支蜡烛,主仆二人面对面坐在小桌边,吃着简单的饭菜,日子虽然比不得当初在周家时那般富贵,但也知足并快乐。
翌日很快来到,瑜珠晨间门总是起的早,掐指算着集市尚未出摊,便自己做了早饭后在桌上铺了两张长长的红纸。
云袅看见后自觉过来替她研磨、送笔。
这日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写福字,外头请人师傅写的春联太贵,瑜珠自己便会写一手好字,干脆自己上手。
写完春联,瑜珠便同云袅一道架着凳子站在院门外,刷浆糊准备贴上去。
“江姑娘好厉害的笔墨!”
瑜珠回头,看到是住在隔壁的书生,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笑了笑:“先生过奖了。”
“不过奖不过奖,这年头女子少有读书,能写出如此流畅稳重笔墨的,更是极少,江姑娘便是称一句才女也不为过。”书生抱胸靠在墙边,笑意盈盈。
瑜珠又笑了笑,继续回头贴自己的春联,只是云袅在一旁道:“先生不知道,我们小姐当年在闺中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可是没少栽培,书画,女红,账本,厨艺,样样精通,写副春联罢了,于我们小姐来说根本不算是事。”
“看出来了,你们小姐可是实实在在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大家闺秀。”书生看着春联上尚未完全干透的笔墨痕迹,问道,“只是不知,江姑娘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才会一人带着丫鬟流落到扬州?”
云袅气了:“你个多嘴的书生,打听这些做什么?”
书生顿了一下,脸色微红:“不是姑娘想的那样,在下就是觉得江姑娘是个有故事的人,所以才多嘴问一句,若有冒犯,还请二位姑娘见谅。”
此时的瑜珠已经将一边的春联贴的差不多,神色淡淡地从凳子上下来,道:“无事,我知晓我独自一人带着丫鬟出门,定会惹人疑问与非议,便是告诉先生也无妨。我是个寡妇,前些年在钱塘嫁了人,只是前些日子,丈夫在外劳作时,突然暴毙身亡,我不想再留在那个伤心的地方,将他安葬完后便带着家中唯一的丫鬟北上来了扬州。这些事我在租下这间门院子的时候便已经同主人家说过,先生可还有何要问的?”
“没有,没有。”书生忙推了推手,只是末了,他又盯着瑜珠站上凳子贴另一边春联的动作良久,忽而问道,“那江姑娘与丫鬟只身来到扬州,可有何谋生的本事?还是指望日后都靠曾经的家产过活?我这里有份活计,迟迟寻不到人选,今日瞧见江姑娘的能耐,想着,兴许是十分合适姑娘的。”
瑜珠终于稍稍来了点兴致:“不知先生所言,是何活计?”
“是这样,我如今虽仍在备考过几年的秋闱,但同时也在扬州一户富商孙员外家当差,教导其膝下几个孩子。孙家同时设有男女私塾,一月前,那女私塾的师傅因故嫁人,自此便不再方便来给姑娘们教导,姑娘们的师傅便因此空缺。孙员外喊我帮忙找找,可是临近年节,哪里还方便找有空的女师傅?今日瞧见江姑娘,在下实在斗胆一问,可否帮忙去往私塾相教一段时日?”
这倒是条路子。
瑜珠心下一亮,面上却不曾与书生表示,只是思索过后,轻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只是今日除夕,家中尚有许多事情要做,待我办完事,与丫鬟好好商议商议,再给先生答复。”
“自然,今日除夕,再快也得年后开春再去人家中教导,江姑娘还有许多时日可以思考,那我便不再打扰二位姑娘,祝二位姑娘爆竹声声,吉祥如意。”
场面话倒是会说的。
瑜珠同云袅便也同他行礼,祝他新年如意。
只是关起门来,云袅还是有些生气:“这张先生瞧着是位老实人,可是一上来便问小姐您的过往,实非君子所为,奴婢瞧着,不是个好的。”
瑜珠哪里看不出来,她也对这张先生印象不是很好,只是他说的那份差事,倒实在引她注意。
“富户家的女师傅,这差事听来倒的确惹人尊敬,比自己做生意要强,而且,是份稳赚不赔的买卖。”云袅道。
“但也得看过那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行,兴许我想上人家里教书,人家却不肯要我呢?”瑜珠打趣道。
云袅不以为意:“什么样的人家,那都是敬仰读书人的,小姐学识不差,即便他们想要考验也是定能通过的,只是一旦去做了这女夫子,先前说的想要开店做生意,便又得再说了。”
“是啊。”瑜珠轻叹,自来是人生不能两得。
暂且抛开此事不提,两人没过多久,便又双双披上厚实的披风,打算出门了。
年节前的集市总是百般热闹,这是旧年的最后一日,又好容易大雪吹停,便比前几日还要喧闹更甚。
瑜珠同云袅挤在人堆里,向来节俭的两人,今日却是在街上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兴许因为这是她们离开周家后过的第一个新年,是属于她们的,真真正正自由自在的新年。
足下的每一步都充满着热烈又鲜活的气息,两人一路走一路逛,手上各垮着的一个篮子,没过多久,便都双双装满了东西。
只是瑜珠一点也不觉得心疼钱,甚至还想要同云袅说,干脆午时两人便上酒楼吃吧,难得的新年,她想有个新气象。
“江娘子,你也在呢?”
路上赶巧遇到两人租的小院的主人家吴大娘,瑜珠脸上洋溢着的兴奋来不及收,一只手伸进篮子中,为她摸了几颗饴糖。
“江娘子客气了,这大冷天的,你同云袅姑娘尚未用午饭吧?”吴大娘是个十分热络的胖妇人,见两人如此,便拉着两人道,“这样吧,可怜你们两个姑娘家,近年节才到的扬州,无依无靠,没有亲人,午饭便上我们家凑合一顿吧,我们家虽不大,但人多热闹,可有年节气氛……”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瑜珠往她们家拉,瑜珠本不想去,但奈何人家的力气实在太大,就算她同云袅两个人一道阻止,也是一路磨磨蹭蹭,被拉到了他们家门口。
光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一阵哄闹声。
妇人笑了笑:“我就说,人多,别介意。”
瑜珠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她同云袅被一道推进这不大不小的人家院子,原本院中嘻嘻闹闹的人群,因为见到她们二人的出现,而突然静止了响动。
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她们。
瑜珠想着还是同吴大娘告辞吧,却又被她拉着先一步介绍道:“这位是刚租了我桂花巷那屋子的江娘子,打钱塘来的,我瞧她们主仆二人年节孤零零的,便喊来一道用个午饭,你们别介意,可得带着人家一道玩才是。”
立马,人群便又哄闹开。
“江娘子可会投壶?”
“江娘子可会下棋?”
“别拘束着呀,赶紧过来喝茶,热热身子。”
“云姑娘也是,赶紧放下东西,一道过来吧。”
两人被一阵热情又欢快的气氛裹挟,不论走到哪个角落,这里的人面孔都是既和善又开朗的,同在上京时的境遇截然不同。
若说瑜珠原本还有些不自在,那这会儿,在这群人的人感染下,也渐渐放开了心态。
她想去厨房给吴大娘打下手,却被吴大娘轰出来,说哪有叫客人动手的道理,喊她赶紧去前头同他们玩叶子牌,不会的便叫翟路教她。
叫翟路的闻言,回过头来。
他是吴大娘夫家的堂侄,今日一家老小,都在吴大娘家中过年。
他与瑜珠看上去也算是年岁相仿,吴大娘边推她过去边道:“我家这堂侄啊,几年前便中了秀才,只可惜上回秋闱没中,便也无缘去京中赶考,但是据他所言,他这些时日在家中苦读,很是有长进,下回秋闱,保准能中个解元回来,我瞧江娘子你也是个读书人,说不定便与他有话说呢。”
瑜珠抿着笑,不好直白地拒绝人家这有心撮合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同这位叫翟路的公子打了招呼。
“堂婶说的貌若天仙的江娘子便是你?”翟路望着她的眼里显然有星光,丝毫不掩兴奋道,“江姑娘,久仰大名。”
瑜珠只能同样道:“久仰大名。”
这本只是一句客套话,不想这姓翟的竟顺藤摸瓜,问道:“江姑娘都曾听过我什么名讳?”
瑜珠顿了顿,尴尬又不失礼数道:“十八中秀才,是在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才子。”
翟路低头笑了笑:“哪里哪里,不过是运气好,只可惜此番秋闱失手,没能去到上京。江姑娘可曾去过上京?我听闻那里才是才子佳人最多的地方,实是五步一琳琅,十步一佩环呐。”
瑜珠浅笑:“我不曾去过上京。”
“是吗?那将来我若金榜得中,必定邀江姑娘与我一道赴上京,领略其大好风华!”
那还是罢了,瑜珠心想,上京风华是有,于她而言,却是流言蜚语更多,她只盼这辈子都不再回去那等污脏地,再回到那座满是腌臜的宅子。
见她兴致缺缺,翟路不知是哪句话惹了她不高兴,围着她问东又问西,直到众人开饭,男女分席,才叫他不至于再追着瑜珠逼问下去。
“如今看来,咱们姑爷其实也算好的,十八岁便中探花,圣上见了都要夸几分,这翟公子十八中个秀才,便就得意成这样,可见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云袅附在她耳边悄悄道。
瑜珠瞪了她一眼,不知是在斥责她在别人家的席上妄议主人家,还是在斥责她居然又提到了周渡。
那种冷情冷肺的人,即便中了探花,三年便做到了刑部的侍郎,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的事实。
圣贤书读的再多,治国策写的再严谨,也不影响他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为百姓谋福祉、为天下谋太平的好官。
她安静地在吴大娘家用了一顿午饭,临走前又从篮子中掏了不少的东西送与她,聊表谢意,吴大娘送她到院门口,临到要走,却又非得喊翟路出来送她。
后者自然是马不停蹄地来了。
瑜珠想拒绝,可吴大娘却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啊,扬州城也不太平,不少姑娘走在路上,平白无故就遇到了劫匪,身上的银钱都被抢光了,可见这山上的匪寇,临到过年了也想多挣些钱财,好买牛羊肉,翟路好歹是个大男人,便喊他送送你,护你周全,你啊,就别推脱了。”
她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瑜珠便是再不想答应,也只能答应了。
好在翟家有马车,翟路送她也只是坐在马车外头,亲自和车夫赶着马匹,送她到桂花巷的巷子口。
马车停在巷子口,瑜珠下了马车,道过谢便想离开,不想翟路却三两步跟上:“这里是我堂婶堂叔最原始的家,后来他们家儿子娶了一户有钱寡妇,发迹了,便搬到了如今的院子里头,这桂花巷,便只留来收租了。”
他长叹一声:“我当年少时还常来此处玩耍,堂婶一家搬走后,倒是极少再来了,不知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是否依旧同当年一样……”
他一句又一句的当年,又提到院中那颗桂花树,瑜珠哪里会听不出来他是何用意,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拦在屋外,不能叫他进院子的同时,却听他原本故作惆怅的声音渐渐渐渐便消了踪迹。
瑜珠不明所以,抬头望去,只见自己上午刚贴了喜庆春联的院门外,赫然正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人披着一眼瞧去便足够华贵的狐皮大氅,立在她的小院外,同她的院门几乎等长,格格不入,似乎再高一点,便要进不去。
他脸颊好似有疲态,仿佛奔波了许多路,即便裹着再厚实的大氅,也掩盖不住他满脸的寒意。
他一言不发,冷厉的眉峰望着她,也望着她身边的人,微微蹙起的眉头隐隐发黑,似乎满脸写满了不认同。
瑜珠同云袅都双双顿住,脚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一般,突然变得走不动道。
翟路问:“这是何人?站在我堂叔堂婶从前家门口,可是江姑娘你的客人?”
“阁下才是客人。”
瑜珠尚未开口,那人便先一步长腿跨了出来,自然地站在瑜珠身边,挑眉同翟路道:“多谢这位公子今日送我夫人回家,只是我们夫妻难得团聚,便不请公子进屋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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