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路脸上露出几分错愕,神色古怪地望向瑜珠。
而瑜珠此刻自己早已发懵到无法思考,也根本无暇去顾及他的想法。
他见瑜珠没有反驳的打算,不甘心地看了周渡一眼,讪讪离开。
直到他彻底走出这条巷子,周渡脸色才稍微缓和一些,看着月不见的自己妻子,脸上不肯表露,全是心疼。
“圣上前几日才准许官员开始休假,我一刻未歇,便骑马赶来了,在城外还遇到了大雪封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到,万幸,还能赶上除夕夜。”
他边泰然自若地说着,边伸出手,想摸摸瑜珠消瘦不少的脸颊。
几月未见,她当真是吃了不少苦头,本就清瘦的身子,如今即便是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厚实衣裳,也还是看上去骨瘦如柴。
可是瑜珠惊恐地躲开,缩在墙角看着他,犹如在看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
他脸上心痛一分:“瑜珠,我是特地赶来同你过除夕的。”
“谁要同你过除夕!”瑜珠喝到,“我同你已经没有任何瓜葛,我能给你们周家的,全都给了,清白给了,名声给了,没有将那种腌臜事捅给外面任何一个人,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你究竟还想要我怎么样?你究竟为什么还要找来?”
“因为你还是我的妻子!”周渡逼近一步,道,“我们没有写过和离书,没有写过休书,那你就还是我明明白白记在族谱上的妻子,我妻子丢了,自然要来找回去。”
“谁说没有和离书!我走之前便已经将和离书放在了你常用的书房抽屉中,你不可能看不到!”
“我没看见。”
周渡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板正不动的脸颊就好似他当真没有在抽屉中看到过那封名为和离书的东西一样。
但当时从抽屉中发现它并且撕碎它的心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马上便是除夕正旦,瑜珠,我们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好不好?我今日来找你,是还有事想要和你说。”
他神色软和些,将自己连日来的奔波与憔悴都尽数暴露在她眼前,企图能唤起她的一丝同情。
但瑜珠的心肠便同他当年一般冷硬,直直地贴着墙角站着,神色岿然不动道:“有事便在这里说,快说完,我和云袅还要过除夕。”
周渡脸上的失落不加掩饰:“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客人才需要请进去坐坐,狼心狗肺的人,不需要。”
瑜珠定定地瞧着他,他也定定地瞧着瑜珠,只是这次,他再没了高傲的资本,也没有了高傲的骨气。
终是他先垂首道:“我已经将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所有你在意的,都不会再发生了。韶珠和玉璇被我禁足在院子里,直到出嫁前,都不许再出门,不许再去任何的地方,我请了京中最严厉的嬷嬷来教导,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说一次诋毁人的话便要掌一次嘴,往后定不会叫她们再口出恶言来伤害你。
至于母亲,我知晓她说话难听,且不喜欢你这个儿媳妇,我已经同她说清楚,日后若是你再在她面前受一分委屈,我便同你离开周家,自己去外面的宅子里住。她答应了,日后定好好待你,不会再肆意对你撒泼妄为,还有,等你回家,她也会慢慢把掌家的本事交给你,往后周家,便是你来学着当家。”
他说完,略带希冀地看着瑜珠的脸色,希望她的脸上能露出哪怕一丝愉快同解气的神情。
可是没有。
他便知晓瑜珠真正的心结所在,道:“还有那件事,瑜珠,是我对不住你,你想打我骂我,我都能受着。那件事,我已经同父亲母亲解释清楚,他们日后断不会再拿此事说事,还有外头,我也已经把你离家失踪的消息散了出去,待你同我一起回去之后,我们便一道向外人解释清楚,日后外人眼中,你不会再是……”
不会再是什么?
那些难听的话,周渡到此时此刻才发现,他自己也是说不出口的。
可他却偏偏睁着眼睛,亮着耳朵,叫瑜珠听了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年。
他忽而的停顿,终于换来了瑜珠抬眸看他的一眼。
不过是一眼,只听啪的一声,好似有积雪从树梢上落下。
却不然,那是瑜珠红着眼睛,打在周渡脸上的一巴掌。
他闭眼,知道此刻瑜珠不论做什么,自己都得受着。
这是他这么多年将自己妻子推入深渊却又袖手旁观的惩罚,这是他这么多年,任由家中母亲妹妹欺负她、羞辱她的惩罚,这是他这么多年,从未对她尽到过一分丈夫的责任,却又妄图她对自己时刻尽着妻子责任的惩罚,瑜珠即便再打他百下,也不为过。
萧索的寒风里,他同瑜珠都不约而同红透了眼眶,他想将瑜珠揽进怀里,抱着她告诉她自己错了,可瑜珠只是平静道:“既然你把一切都解决好了,那我们就以此巴掌为界,你不欠我任何,我也不欠你任何,那些所谓的名声,我也不在乎了,我们和离,自此一别两宽,互不相干。”
他摇着头,想告诉瑜珠这不可能,而瑜珠却继续道:“和离书我放在家中你既然当看不见,那此刻你正好在扬州城,我便即刻再去屋中写一封,拿出来,我们各自签了字,摁了手印,便再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完,当真半分留恋也没有地转身打算进屋。
周渡赶紧扣住她决绝的手腕,睁着越来越猩红酸涩的眼睛,道:“不可能,我今日来扬州,从不是来找你和离的,你即便拟再多的和离书,我也不会签。”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瑜珠转身愤懑地吼道。
周渡声色喑哑道:“我说过,我想同你好好过个除夕,再带你好好地回家。”
“我没有家!我早就没有家了,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从见到他到听他说完那一堆话再到平静地再次提出和离,瑜珠一直都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怯懦,不能哭,可是在提到家的那一刹,她真的忍不住,真的忍不住要将全部的怒火都发泄到周渡身上,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源源不断。
“我的家在钱塘,不在上京,我的家,早在年前就叫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没有人能为我找回家,没有人能为我申冤,我甚至连钱塘都不敢回,我怕自己看到那些东西,就忍不住会哭,我哪里还有家,你告诉我,我哪里还有家?”
“瑜珠……”
周渡被她的情绪所感染,竟然也忍不住在眼角泛了一滴泪,他上前将瑜珠拼命拥进怀里,摁着她的脑袋。
“会有家的,我知道钱塘回不去了,你也不喜欢上京那个家,可是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等我们一家口,有了自己的日子,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你若是实在不喜欢住在那里,我就陪你搬出来住,我在外头还有几处宅子,你挑一个喜欢的……”
他话音未落,瑜珠便将他的袖子撸了上去,齐整的牙齿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腕上,是不留一丝余地的,撕心裂肺地咬。
他被咬得手背上青筋暴起,却也不肯轻易放手。
他感受到她滚烫的热泪就淋在自己的手背上,心下除却疼意,便只剩不断翻涌的酸涩情意。
他不想放手,他当真不想放手。
等瑜珠咬够了,眼泪也哭干的差不多了。
她抬起狼狈的脸颊,凌乱的发髻被阴暗的狂风不断吹散。
“周渡,你走吧,算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就想留在扬州,我就想同云袅过我们两个人的日子,你不要再来了,如果,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丝的愧疚,一丝丝的怜悯,就算我求求你,你不要再来了,否则,我一定会跳江,我一定会跳江给你看。”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对上京那个地方的绝望,对周家那个永无安宁之日的宅子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如若可以,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一辈子都不。
可周渡还是不想放手:“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
“可我就是不想回去!”瑜珠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在他面前哭多久,好像情绪一旦上来,便怎么也挡不住。
她绝望地蹲在地上,抱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真的要跳江才能解脱吗?这里出去就是护城河……
似乎是察觉到她目光的方向,周渡赶紧挡在她身前道:“好,不回去,你不想回去就暂时先不回去,你不要做傻事!你不许做傻事!”
黎容锦告诫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当时听到这话,只觉得震撼与不可思议,以为是家中的一切脏污妨碍了瑜珠回去的脚步,她忍无可忍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待他清扫完就好,可是在他亲眼目睹了瑜珠的绝望之后,他觉得,他或许还有很走的路要走。
他看向云袅:“把少夫人扶进去,熬碗参汤给她喝。”
云袅愣了一下,面色古怪地看了眼他,却不敢说话。
而周渡也只是抿着唇,没再说话。
见她慢慢将人扶了进去,又回头来捡掉在地上的两个篮子,他虽不曾跟进去,但也借着院门敞开的间隙,张望了眼院子里头的摆设与大致模样。
很简单,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除了一棵不大不小早就光秃秃的桂树,便只剩树底下还有一只板凳和一个浣衣用的盆,旁边用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竿支着,晾着几件衣裳,而后,便再没有其它。
再看这小院外墙,黄土做的墙皮早就有些剥落,坑坑洼洼,难看的很,俨然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他好似突然便明白了云袅适才眼神中的含义,再看了眼这院子,转身大步往外走。
穿过冗长狭窄的巷子,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彰平和春白都正姗姗来迟地赶到,等在那里。
“去给少夫人买些山参和补药,再买一些厚实的冬装,回来的时候再去酒楼买些热的饭菜,一并送过去。”他吩咐春白道。
春白马不停蹄便去。
剩下彰平跟着他,他看着面前开阔的扬州城护城河,道:“去陪我看看扬州城还有什么好的宅子空着。”
彰平一顿:“少爷是想要帮少夫人在这边安家?”
他黑着脸扫了彰平一眼,彰平便立马乖觉地闭了嘴。
主仆二人也不顾除夕有无人做田宅的买卖,直接架着马车往各处去。
—
瑜珠回到屋中,被云袅送到榻上裹紧了棉被,家中没有什么好的补药,她只能给瑜珠熬了一锅红糖姜水。
“暖胃的,小姐赶紧趁热喝了吧。”
她把汤碗送到瑜珠手中,帮她紧紧握住,才叫她颤抖不止的身子慢慢缓和下来。
她抬起崩溃的眼神:“他走了吗?”
“走了,奴婢适才去悄悄看过,外头已经没人了。”
“走了就好。”她缩紧在棉被中,喝了一口姜水,终于感觉自己从头到脚,在渐渐恢复暖意。
云袅忧心忡忡道:“只是小姐,姑爷就这么找来,说是您的丈夫,吴大娘的堂侄适才就在边上,恐怕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的,我们跟吴大娘说的是寡妇,你说,他回去会不会同吴大娘乱说?”
肯定是会的。
瑜珠漠然地眨眨眼。
“无所谓了,反正已经体会过上京那样的日子,名声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呢?大不了,到时再换个地方住。”
云袅叹了声气,替她收好喝完的汤碗。
“小姐今日就好好歇着吧,晚饭奴婢来做,我们今早出去买的东西不少,估计今夜除夕能做一桌好吃的了,我先去给小姐炖一锅鸡汤……”
她正说着,却听见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主仆二人登时如临大敌,面面相觑。
“小姐先坐着,我去看看。”云袅火急火燎地冲到院门口,在门口捏了一把扫把壮胆。
“是谁?”
“是我。”
云袅一愣,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开门:“吴大娘?”
“欸,云袅姑娘怎得突然这么谨慎?”吴大娘笑嘻嘻地提了一篮子东西进来,“江娘子可在?我来看看她。”
“她在。”云袅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们不是刚从她家出来吗?她怎么就来看她?莫非,是那个杀千刀的秀才这么快就将事情捅了出去?!
还真是。
吴大娘进屋,看到瑜珠坐在床上惨白着脸蛋,唏嘘道:“怎么就弄成这么狼狈了,不过几个时辰不见,真是的……”
她从篮中端出一碗尚还热乎的鸡汤,送到她手里:“赶紧喝了暖暖,你也真是的,有实话不同我说,害我还在这里乱点鸳鸯谱,若非我那好侄儿回去告诉我,我还真当你是寡妇。”
瑜珠小脸颤了颤,正要说话,又被她拍拍手道:“我知道,这世道,咱们女子艰难,有些事,不好同外人说咱们就不说,我也不会因为你什么狗屁丈夫找上门来就低看你一等,只要你交了钱啊,在我这里都一样,我只是怕他为难你,想来看看你。”
好容易忍住擦干的眼泪,在此刻竟又莫名地想要上涌。
瑜珠擦擦湿润的眼角,禁不住带着哭腔道:“多谢大娘。”
她从未想过,一个从前素未谋面,到如今也不过只见过四回的屋主,竟会对她抱有如此的善意。
她在上京那座宅子中困了年多,也不曾讨得婆母和祖母的真心,在这里,竟能感受到。
吴大娘摸摸她:“行了,赶紧把鸡汤喝了吧,我还得赶回去做除夕饭呢。你今夜要不与我一道上家里去?你家那个走了没?万一他又回来找你麻烦,那可怎么办?”
“没事,他走了,我就不麻烦大娘了,午饭在你家已经很是感激,晚饭我想自己同云袅简简单单吃一点,何况,云袅已经在做了。”
“那行,那你万一有事,就赶紧差人来告诉我啊,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同外人乱讲,我那侄子,也不会叫他乱讲,你且放宽心,好好过日子。”
“嗯。”瑜珠重重点了下头。
她要好好过日子,她一定会好好过日子。
吴大娘这才离去,只是她走后没多久,院外便又响起了敲门声。
云袅纳闷:“大娘是落了什么东西没带走吗?”
一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春白那张谄媚的笑脸。
她登时如临大敌,想要关门,结果春白先一步将脚卡在了门缝处,讨好道:“云袅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云袅气道:“谁同你别来无恙?你赶紧走,我要去给我们家小姐做饭呢。”
“我我我,我就是来送饭的!“
春白忙不迭将手中的食盒举高,送到云袅面前:“这是刚从福禄来酒楼买回来的饭菜,全都热乎着呢,是我们家少爷特地吩咐给少夫人送来的除夕饭,还有这,这是山参、玉竹、燕窝,也都是少爷吩咐给少夫人送来的补品,还有稍后,稍后我还给少夫人和姑娘你定了许多的冬衣,太多了我装不下,稍后店家就会送过来。”
他嘴皮子溜得不行,一下便说完全部,睁着星星眼望着云袅,期待她能收下这些东西。
云袅翻了个白眼:“我去问问我们家小姐要不要。”
瑜珠自然是不肯要的,还要她待会儿也不许放卖衣裳的进来。
云袅虽有些馋酒楼的饭食,但也终究还是拒绝了春白。
春白看看堆满手的东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带回去,少爷肯定要骂,不带回去,那少夫人又不收。
他只能耍赖似的将东西放在门口,隔着院墙里头喊道:“少爷喊我回去,东西我就放这了!希望少夫人不要暴殄天物,一定要收下啊!”
云袅耳朵尖得很:“小姐,那可是山参同玉竹,还有燕窝,福禄来的菜……”
“你想要?”瑜珠问。
云袅赶紧摇摇头:“奴婢不敢,但小姐您这几日眼看着是越来越瘦了,山参同玉竹都是顶好的补品,我想叫您补补,还有那福禄来的菜……”
她说着,默默咽了下口水:“上回路过他们酒楼,可把我香晕了。”
瑜珠无奈道:“明日带你去吃。”
云袅霎时便不惦记门口的饭菜了,见瑜珠又半分要提那些山参玉竹的打算都没有,便知补品她也是不会要的,收拾收拾便要去忙活,却又被瑜珠叫住,道:“云袅,日后提起他,不许再叫姑爷,即便他不签和离书,在我这里,他也同死了没什么两样。”
云袅绷紧小脸,鹌鹑似的点点头。
“还有。”瑜珠柔和了些脸色,“往后记得不要再在人多的场合嚼舌根,主人家请我们用饭,是他们的善意,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尚未出他们的家门便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上回赵嬷嬷的教训,你都忘记了吗?”
提起赵嬷嬷,云袅顿时又挺直了脊背,后悔道:“知道了小姐,云袅日后定不会再犯。”
终归她是个比自己还小的丫鬟,瑜珠点点头,轻声细语道:“自从爹娘走后,整个家便只剩你同我相依为命,从前在周家,或许你还觉得我们是有依靠的,但如今我们已经离开了周家,是真真正正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不想你出事,也不想我们出事,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的,小姐,奴婢往后一定会警言慎行,不再胡乱说话了。”云袅窝在瑜珠怀里,轻蹭了蹭,很快便又重新振作起精神,去给瑜珠做除夕夜的晚饭。
屋外躺在地上的一堆东西,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深夜,也再无人惦记。
周渡忙完宅子的事,又坐着马车回到桂花巷。
越临近子时,天上的焰火便照耀的越来越亮堂,他手中提了一盏写着万事如意的灯笼,一路往瑜珠的小院过去。
冷清寂寥的院外,他提着灯笼前行的脚步在看清门外躺着的东西时,却终于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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