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珠的话问出口,屋中的气氛便陡然不对。她不大自在地瞄一眼周渡,果不其然看见他好容易恢复一点的脸色,又瞬间变得血色全无。
“我在你心里,永远都是这样的小人,是吗?”
她听见周渡似询问、又似自嘲的喑哑嗓音。
她说不上来话,别扭地别过去脸,却被周渡一下子拽住手腕,逼着后退几步,抵到身后的香案上。
他气息急促,不知何时竟红了眼:“瑜珠,自从答应你和离之后,我再也不曾想过还要干涉你的自由,干涉你的私事,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沈淮安不是好人,这句话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你杀了褚长势之事,有我替你顶着,可等将来,等我去了闽州,万一你再受他牵连,被他利用,京中当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豁出全部身家来帮你。”
瑜珠被他逼到角落里,抵着香案的后背尤其不舒服,听到他的话,登时更不舒服,别回去脸瞪着他,道:“有没有人帮我都不用你管,你既然知道你不该再干涉我的自由,那我将来无论是生是死,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你是一定要跟着沈淮安走,是吗?”周渡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眸,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永不会与他回头的倔强。
“所以我就,当真连劝诫你的机会也没有了,是吗?”他终于感觉到心累,却也知道,他不能松开瑜珠的手,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往火坑里去跳。
是他欠她的,他一辈子都欠她的。
“瑜珠,我不会害你,我真的不会害你。”他用她能听到的,极尽卑微的声音去告诉她,“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过的好,任何人……嗯……”
沙哑的音色消弭在一句闷哼中,瑜珠看见周渡忽而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神色痛苦,脑袋忍不住低垂,似乎马上就要支撑不住。
可他抓紧她的手臂,还是那般用力,用力到她甚至能在空气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垂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血。
那就只能是周渡的。
她二话不说,用力掰开他扣住自己的五指,撸起他的袖子,便看见白色纱布包裹的伤口,果然已经开始微微渗出鲜血。
“我又不是马上就要跑了,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忍不住提高了点声量,责备地看着他,没好气地将他扶到供香客们休息的榻上坐下。
好歹他是因为救自己受的伤,她不能就这么走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掌心一片滚烫。她又想起温氏曾说过的,他因为她的事,回去后还挨了他爹的十几棍棒,扶在他肩膀的那只手便不受控制地向下,摁在了他的后背上。
果然,她只是轻轻的一下触碰,周渡的神情便又加重几分痛苦,一只手不知是不是病急乱投医,竟然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身体被拉着微微前倾,低垂下去的眼眸有一刹吃惊地看着他,而他也同样抬起头,与她无声地相视着。
寮房中的香火气息渐渐浓郁。
瑜珠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片刻没动,看着眼前的周渡,在与他闹翻的这么些日子以来,头一次产生了一种是否是自己做错了的错觉。
只是这错觉很快又被她撇去。
若是因为他救过几次自己便对他心软,她想,那她这几年受的委屈,也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思及此处,她又再次伸手想要掰开周渡的五指,不过刚触碰到他的手背,便见他抬起的双眸盛起了哀伤,一副委屈样地看着自己。
家门口的小狗摇尾巴,也不过如此。
何况如今还是只为她受了伤的小狗。
瑜珠心肠再硬不起来,道:“松开,我去叫他们问这里的师傅讨些热水和纱布。”
周渡眼中总算划过一丝清明,从半信半疑到对她的话坚定不移,只用了一息的功夫。他目送着她的身影出了寮房,旋即又将门阖上。
他有股想要跟上去的冲动,总觉得她会再次扔下自己,头也不回就走了。
但他好歹是忍住了。
她好不容易对他缓和了一丝脸色,他不能再凑上去讨她嫌。
他安静地坐在寮房里,等着瑜珠回来,只是她回来便也罢了,身后居然还跟着春白。
他凝着锋利的眼眸,在瑜珠看不到的地方剜了眼他。
春白苦着脸,显然也是没办法。
瑜珠要帮周渡换纱布,喊春白给自己搭把手,周渡的衣袖要他去撩,周渡的纱布要他去解,周渡的伤口要他去擦,那新的纱布,也要他重新绑回去。
而她自己,则只是为周渡拧了把帕子,将帕子递给了春白。
看出她刻意的疏离,周渡的眼中不免又重拾起落寞。
“收起你可怜的模样,没有人求着你为了我受伤,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瑜珠出去一趟,倒是恢复了不少冷静,冷静地知道周渡这是在故意卖惨叫自己心疼,冷静地知道,自己适才居然真的心疼了。
可她不该心疼,只该更铁石心肠一点,才能叫自己过的快活,过的自在。
等他换好纱布后,她便打算收拾东西出门,留他独自在这休息,但是周渡又喊住她,道:“瑜珠,我说的事……”
“我知道。”瑜珠神色淡淡,已经没了先前对他疾言厉色的那股戾气,“沈淮安不是好人,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可能会嫁给他,也不可能会再与他亲近,我会护好我自己,不用你操心。”
“我三个月后去闽州。”
可是周渡接下来的话又叫她出乎意料。她回头去看他,双脚就同粘住了一样,突然走不动道了。
“日后再见,就不知道是何时了,但是瑜珠,我一定会努力在闽州做出一番功绩,尽快回到上京去见你。”他说话的时候,眸中带着无与伦比的认真。
瑜珠对他的这些话倒是亳不怀疑,只要周渡想,她想,他立马去告发她,立马便能被皇帝召回上京。
她驻足在原地良久,终还是道:“回不回上京那是你自己的事,别拿你的前程来绑架我,那与我无关。”
“是,与你无关。”周渡笑了笑,脸上终于不再是肉眼可见的难过,“是我想早点回去见你,想早点与你待在同一个上京。”
“谁说我就要留在上京?”瑜珠蹙着眉,与他最后嘟哝了句,轻挑着眉眼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寮房。
—
等她在一堆护卫的陪同下平安回到上京,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
她中途还回了趟姑苏,去张老太守家拿回了自己的包裹和盘缠。
而将她诓去被绑的那位锦绣布庄老板娘,则是被姑苏太守捕进了狱中,瑜珠去见过她一次,她隔着铁栏,哭着向瑜珠下跪道歉,字字句句皆似泣血。
瑜珠也听说了她的事,说是他们绑了她的丈夫,她没办法,才不得不听他们的话,将她诱入他们的陷阱当中。
她的确有苦衷,但瑜珠并不想原谅她。
她甚至听着她的哭声,只觉得那群五花八门的绑匪嘴脸又浮现在自己眼前。
她不愿意再多听一句。
她回头,走出幽暗的衙门地牢,却见一个模样憨厚老实的男人手上正拿着东西,急匆匆向她跑来。
就在他马上要接近瑜珠之际,身边的护卫赶紧上前,将他拦住。
“是上京来的江姑娘吧?”那男人被拦下了也不生气,只道,“我是她的丈夫!”他指了指身后的衙门大牢,示意自己的身份。
瑜珠瞬间警惕地看着他,与他隔着几堵厚实的人墙,问:“你找我何事?”
“你别担心,别担心,我不是来害你的。”男人急忙解释,面露愧疚之意。
“我知道,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江姑娘你是大难不死,才能活着回到姑苏,但我还是想说,我家夫人她当真不是个坏人,她之所以会答应帮他们办事,全都是因为那群人将我给绑走了,她是为了救我……”
他说着,声音微有些哽咽,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又继续道:“我前几日去看她,她便与我说了,若是你还回来,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到你,那你要的这批料子的生意,我们便全都给你——”
“不必了。”瑜珠终于出声打断他道,“我已经不想做你们家的生意了。”
“不是我们家的生意,是你自己的生意。”男人诚恳地将手中的东西交给护卫,再由护卫转交给瑜珠,“这是我们家现如今卖的几种丝绸花色料子的做法,以及刺绣需要注意些什么,尽数都写在上面了,便由江姑娘你带回上京,自己在上京开个布庄,自己做自己的生意吧。”
通常有自家压箱底宝贝的布庄,几乎是不可能将自己的手艺透露给外人的,因为这行为就相当于,是将自己吃饭的碗交了出去。
瑜珠不解地看着他:“那你们自己呢?”
“我们不做布庄生意了。”男人挺起胸脯,豁达道,“等她服完三年的劳役出来,我们就离开姑苏,去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重新开始。”
那老板娘被判在衙门服三年的劳役,肩上还被贴了烙印,要想在姑苏继续生活下去,倒的确是不易的。
但瑜珠还没想好,该不该接他的东西。
“江姑娘就拿着吧,是我们对不起你,这就当是我们的赔罪,日后再见,也好上姑娘的布庄讨口水喝。”
男人将东西交了出去,就没有再要回来的打算,同来时一样,又形色匆匆地离开。
瑜珠站在衙门前,想叫住他,但见他敦厚的的身影灵巧地混入街上奔忙的人群,瞬间便没了踪迹,她握着东西的手也只能渐渐攥紧,最后,将它收进了自己的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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