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嘉二十年,上京
正是盛夏白瓷的好时节,一辆马车自城东驶向闹市,最终停留在一间名为“清河布庄”的成衣铺子前。
一位裙摆绣锦绣花鸟、上衣着素色兰草的女人自马车上下来,脸上挂着既得体又大方的笑。
“瑜珠啊。”长宁伯夫人已经在铺子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见她总算是到了,忙也顾不得什么,赶紧上来将她身边的丫鬟挤走,自己挽起她的手臂,与她模样亲昵。
“你如今可真是个大忙人,我都等了你一炷香的功夫了,你这才姗姗来迟,亏我还想与你谈笔大生意。”长宁伯夫人拍了拍她,眼里尽是与她的促狭。
瑜珠轻笑:“夫人是有什么大生意等着我?适才我去了五公主府上为她送夏衫,被她留着用了顿午饭,这才迟了。”
“瞧瞧,还得是五公主,居然能叫你亲自去给她送衣裳。”长宁伯夫人叹道。
“不过我也不瞒你说,我今日来你这衣裳铺子,也是来买衣裳的。”她旋即又显摆道。
瑜珠眉眼间皆是浓浓的笑意:“夫人说笑,我这本就是间衣裳铺子,您来这里找我,不是说衣裳的事,还能说什么?”
“也是。”长宁伯夫人自己也笑了,被瑜珠带着上了二楼,喝了口铺子中夏日常备的梅子汤。
喝了梅子汤,这长宁伯夫人瞧上去也终于稳重了许多,放下清脆的白瓷碗盏,又去笼络瑜珠的手,道:“我听闻,上回御史中丞家嫁女儿,那十几只箱子的衣裳,一年四季,全是在你这置办的?”
瑜珠听了便蹙眉:“哪能啊,我这儿冬衣可不多,不过春夏秋倒的确是从我这儿拿的多,还有各种小衣小衫,也都是在我这儿置办的。”
说罢,她兴致勃勃地瞧着长宁伯夫人:“夫人可是也想为女儿置办些出嫁的衣裳?”
“你这儿的衣裳……”长宁伯夫人欲言又止,问题全写在了脸上。
瑜珠憬然有悟,一下便明白了她今日到访之真实目的。
于是她又推了推面前的一碟荷叶糕,送到长宁伯夫人手边:“夫人尝尝,我这儿的荷叶糕怎么样?”
长宁伯夫人吃了,点点头道:“还不错。”
“那适才的梅子汤呢?”
长宁伯夫人想了想:“也还不错。”
“上回御史中丞家的夫人同小姐过来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瑜珠打趣道,“可见夫人同御史中丞家的夫人并无不同,眼光都是一样的好。”
“是,我的眼光自然不会差,但是瑜珠啊……”长宁伯夫人再次欲言又止,适才在楼下的那股子莽劲到如今,倒是又使不出来了。
瑜珠应了一声,一只手支着脑袋,安静地看着她,做洗耳恭听状。
等到长宁伯夫人终于将话憋出来,瑜珠只觉自己的手和脸都快僵硬了。
“我们家你也知道的,女儿多,钱又少,之所以占着个伯府的名头,不过是靠祖上庇佑。如今女儿们是各个都要出嫁了,我眼瞅着,做夏衣的料子,京中这几年便再没有比你这更好的了,便想在出嫁前,为她们多置办几身。你瞧,是否能给我便宜些价钱?叫你的这些姑娘们手脚也麻利些,给我们家几个先做?”
“夫人,这价钱倒是好商量,但是想要先做,怕是不行。”她仔细酝酿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瑜珠只花了一刻不到的功夫便拒绝了。
“夫人也知道,我在京中做生意的这两年,起步有多难,什么事都经历过。先前武湘君便故意诬陷我落掉她的单子,先做她后头的生意,将我的铺子闹的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我好容易证明了自己没有,若是夫人此时要我先做你的,那我岂不是真成了她口中德行败坏、不配做生意的女人了?当初您可还是帮着我一道骂过她的。”
那不是当时有鲁国公夫人在嘛……长宁伯夫人心下一阵腹诽,又扬起不情不愿的笑问她:“那当真不能再快些了?”
瑜珠笃定道:“当真快不了了。”
“你说你,你们家成衣铺子弄得不错,要量体裁衣,怎么就这般费劲呢。”长宁伯夫人这下是连笑也不愿笑了,喝着梅子汤,打量着她二层的这些装饰,忽而瞧见挂在窗边的那几身夏装,问:“那是给谁的?”
二层的这些衣裳都是别人定下,已经为她们量身制作的差不多的,瑜珠随她望了眼窗边,道:“是给黎家姐姐的。”
“你同黎五姑娘关系倒是也好。”长宁伯夫人唏嘘着,“早知我也把女儿送来与你做闺中密友,这样说不准我的衣裳还能往前排些。”
瑜珠笑笑,自然不会接她这话。
“不过说到黎五姑娘,听闻她丈夫在明光县做的十分不错,今年底恐怕就能回上京了,到时夫妻两人一道回来,又是京中一段佳话。”长宁伯夫人倒也不在意她没有接自己的嘟哝,自顾自又羡慕起黎容锦来。
“若是将来我家女儿能得这样一位好夫婿,才貌双全,官运亨通,连生孩子都是生一对龙凤胎,那我真是做梦都要笑醒过来。”
瑜珠禁不住笑道:“夫人且宽心,龙凤胎也好,是男是女也好,都是自家孩子,都迟早会有的。”
“借你吉言。”长宁伯夫人心情总算又舒畅些,看着瑜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问,“瑜珠,你这么些年,倒是不曾想过再嫁?”
瑜珠莫名被问到这一问题,愣了一下,脸上旋即绽开恰到好处的笑容:“我这些年忙生意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考虑再嫁。”
“你没功夫,上京的媒婆可不少。”长宁伯夫人指指她这足足有层楼的成衣铺子,道,“你若是不嫁人,不生孩子,那你日后这铺子,还有那边的布庄,都打算怎么办?总要有人来继承的。”
瑜珠如实道:“这倒也还真不曾考虑过。”
长宁伯夫人遂一脸的不赞同,不过马上,又换上一副长舌妇的嘴脸,道:“话说,周家马上要举家迁回上京了,你知道吗?”
原先周家老夫人过世,周开呈和周开民兄弟俩需得回钱塘守孝年,年不得为官。如今年期限已到,皇帝便又召回了他们,不过想要再如当初那般,给周开呈做到兵部尚书一职,怕是不能够。
“从前说是兵部尚书,但谁人不知,兵部只是个掌粮草无实权的地方,如今竟要调到比兵部还不如的工部去,也是活该。”
年前,周渡发疯似的请五公主把周家所有的事都公之于众,周家的名声便自此一落千丈,即便他们有心挽回,但后来周老夫人过世,周家不得不举家回到钱塘,关于京中的那些名声,他们便是再也无暇顾及。
更别说,这年间,瑜珠的清河布庄做的风生水起,在一众夫人和小姐们之间名声大噪,口碑颇佳,直接造成了关于她名声一事的逆转。
也是从那时起,瑜珠再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面子是自己挣来的。靠山山会塌,靠人人会倒,唯有靠自己辛勤劳作得来的相应回报,才是叫别人能看得起你的最好筹码。
她听长宁伯夫人又与她闲话了不少周家的事,从他们家两位姑娘分别许了哪家的亲事,到周开呈和周开民如今的官职有多不如从前,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好像她才是被周家举家难堪的那个人,好像她才是最见不得周家好的那个人。
虽然她不喜欢长宁伯夫人这样的嚼舌根,但也实在不得不承认,周家如今这样的下场,都是他们该得的。
那整个家,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将近日落闭市的时候,瑜珠才将长宁伯夫人送走,与她再保证会给她最合算的价钱之后,她径自回到了楼,躺倒在了自己的卧房里。
原本酒楼的楼是一间间隔开的雅间,她将这些雅间拆了重修,将其变成了几间可供人休息的卧房,绣娘们午时累了便可在卧房中躺会儿,补足点精力。
她给自己也留了一间卧房,是临窗能瞧见楼下永定河的一间。
临近日暮闭市的当口,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有的是在店里干活的小二,有的是在街边摆摊的小贩,瑜珠很喜爱一个人趴在窗上,安静地瞧着这些人间烟火,随意轻轻地一嗅,便宛如自己也身在其中。
她在楼上静坐到快要用晚膳的当口,才打算收拾东西回家。
夏日里,她的成衣铺子中每日都有她自己亲手做的各色糕点与梅子汤提供。前几月倒还好,糕点与梅子汤大家都能吃的差不多,如今入了盛夏,大家吃糕点的兴致便都好像渐渐消弭,唯有梅子汤喝的更快了,每到夜里收拾,都是好几碟的糕点与只剩个空壳子的梅子汤桶。
家中最近多养了几只鸡,瑜珠瞧瞧今日剩下的荷叶糕,觉得若是回去也没人吃,那便只能将它们掰碎扔给鸡吃了。
糕点过了夜便会变味,尤其如今天热,第二日便是断断不能吃的。
她心下这般想着,将铺子关上门锁好,收好钥匙,正打算上马车,在将将要抬脚的间隙,却听见一阵阵狂乱又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达达而来。
她抬头,原来是一群腰间挂着刑部铁牌的官差,一个个自她的马车旁飞速掠过,不曾有一下停歇。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记忆中有个场景,与适才的情形一模一样。
只是她不想去想。
她拎着食盒,垂首看着脚凳,再次打算抬脚上马车,结果又有一道马蹄声向她这边而来。
这次她不曾再抬头,踩着脚凳甚至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但是她听见马蹄嘶鸣在自己耳侧,清晰刺耳,上马车的动作终究顿住,慢慢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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