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沈淮安的事,瑜珠这日心烦意乱,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做好。
她在铺子里忙着接客待客,恍恍惚惚,一整日便过去了。
新开始尝试的龟苓膏与薄荷糕得到了客人们一致的好评。虽然这群出身高门显贵的夫人小姐们也不是没有吃过这东西,但能在炎炎夏日的衣裳铺子里随时尝到一口清凉,还是能叫她们满意的。
外头夕阳西下的光晕泼洒至店门口时,她正趴在三楼的小卧房窗台上远眺。底下的永定河安静柔和,泛着粼粼光辉,缓缓东逝的江水,看一眼,便足以抚慰一整日的疲惫。
她趴在窗台上,逐渐眯起眼,快要睡着。
屋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敲门声。
她去开门,见到来人长着一张板正不阿、不苟言笑的脸庞,在混沌尚未清醒的间隙,迷迷糊糊喊道:“周渡?”
江昱升愣了一下。
他记得这名字,是京兆府的那位少尹,眼前这位布庄老板娘的……前夫。
他手中端着最后一碗龟苓膏,语气浑厚道:“芳娘说今早晨起时她家孩子有些不适,今日她想早些回家,照顾孩子。”
瑜珠这才清醒,揉揉自己的眼睛,惊觉自己居然是真的看错了。
“那便叫她回去吧,正好时辰也不早了,我收拾收拾,便关铺子吧。”她微有些尴尬地垂首,手又去够门框。
江昱升赶紧端着手中的碗盏递上:“这是今日剩下的最后一点龟苓膏,大家商量了下,还是你吃吧。”
与冰冰凉凉的梅子汤一样,清凉解热还浇了一层糖水的龟苓膏,在瑜珠的成衣铺子里也是只会供不应求,不会多余浪费的。
瑜珠也不推辞,正好可以拿来醒醒神,接过东西关上门后,便一头栽倒在有些冷硬的凉席上。
怎么能下意识喊出他的名字呢?她懊恼地想,即便两个人长得再像,她也不能当着江昱升的面喊出周渡。她不是因为他是周渡的替代品,所以才将他带回来的,她不能无时无刻,见到他的时候想起的还是周渡。
她明明已经打算忘了他的,明明这三年她都做的很好的,怎么他一回来,她就什么都不对了。
沈淮安的麻烦事还没解决,她又想起周渡这桩麻烦,不知今夜他还会不会到家门外转悠,今夜她一定不能再开门了。
可叫她意想不到的是,不等她回到家,仅仅是在铺子里下个楼的功夫,她就在楼下见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周渡。
不是,是一个周渡,还有一个江昱升。
她迟钝又疑惑:“你来做什么?”
“我今日不必坐堂,可以早些离去,算着你应当差不多时辰关门,便想来陪你一道回家。”
“那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嗯,我知道。”周渡安静地应着,并不反驳,“是我说错话了,我是想送你回家。”
瑜珠面色仍旧不悦:“我有家丁和丫鬟,犯不着你一个官府的大老爷亲自送我。今日难得能早点休息,你还是赶紧回家用饭吧,别到半夜又同乞丐似的出来寻吃的。”
“那今夜家里吃不完的糕点,会放到后门吗?”
“今夜家里没有吃不完的糕点。”
瑜珠一句话便将他的希望堵了回去,窥见他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心下无端觉得烦躁,还有一丝可怜的负罪感。
可是奇怪,她对周渡有什么好负罪的?
她闷闷不乐道:“你赶紧出去吧,铺子要关门了,别耽误我们收拾东西。”
“好。”周渡于是沉静地退让到了门口。
可是依旧没有走。
瑜珠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能赶走他,心不在焉地嘱咐人收拾好东西,眼神克制着,叫自己自始至终不要落到他的脸上。
可当她处理完一切,要向门口走去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要与守在门口同门神没什么区别的周渡对上。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耐心即将告罄道。
周渡瞥了眼她身旁的江昱升,没有说话。
瑜珠却终于醍醐灌顶。
是了,是她那夜的放纵给了他自以为又有了机会的错觉,本来说的好好的,叫他再也不要上门的,却都被那一晚毁了,都被毁了。
她恶狠狠地警告着周渡:“日后我家后门不会再有吃的,你不必再来。”
獠牙尖利的模样,与夜晚的模棱两可和优柔寡断简直判若两人。
周渡闻言蹙眉,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做的不对,正要与她好好相问,却听一辆疾速行驶的马车戛然停止在自己身侧。
“就是这里,还未关门,太好了!”
一道悦耳的女声传入所有人耳中。
瑜珠掀起眼帘,知晓是生意来了,打起精神想要迎接客人,不想,眼见着下了马车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周家一别后,便许多年不曾再见过面的温若涵。
太久了,自从瑜珠和周渡的婚事定下之后,在她的印象中,温若涵便不曾再上过周家的门,也不曾再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瑜珠定定地瞧着,见一位性子活泼开朗的姑娘执着温若涵的手,引她下来马车,全程都笑意明媚,眉目似月牙弯弯。
“嫂嫂,我们真幸运,来的这么晚,还能碰上店开着。”她与温若涵嬉笑着,全然没注意到温若涵抬头见到周渡与瑜珠的一刹那,满脸僵硬的神情。
当年周家老祖母的丧席过后,她便被周渡强行安排送回了上京,上京中早有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在她在被周家送回来之后,果然便将她的事迹传的满京皆是。
爹娘都是读书人,要面子,在外替她万般遮掩,说她是顾念周家老祖母在世时的恩情,才随周家去的钱塘,又言家中早为她安排好了亲事,是如今正在江州任上的贺文亭。
她知道,那是父亲的学生,亦是父亲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是她唯一的退路,她没有理由再拒绝。
于是她便嫁去了江州。
贺文亭是个老实忠厚的读书人,样貌一般,文采却是不错,她嫁去之后,他一直善待她。家中还有位活泼可爱的妹妹,待她也是极好。
日子得过且过,虽没有她梦中的一般如意,却也没什么不好。
她在江州一待便是近三年。今夏,丈夫得皇帝器重,总算被升迁到了距离京城十分之近的通州,她便也能带着妹妹,回娘家住一阵子,避避暑。
而回到京中,贺家妹妹便听闻这儿有一家满上京贵妇小姐都中意的丝绸铺子,料子的丝滑与别致是别的地方从来没有的,说什么也要拉她一道来逛逛。
这一逛,便逛到了她此生最不愿见到的两个人跟前。
她惯常为丈夫研磨的手指碾着掌心,不知是要将什么东西粉碎,还是要将自己粉碎,看见周渡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走不动道,更遑论,他身旁还站着瑜珠。
他们,和好了?
“麻烦问一下,这铺子今日还开门吗?”贺文芸见所有人都站在铺子门口,铺子里一副已经打了烊,东西都收拾利落的样子,适才喜悦的情绪稍稍收敛,试探地问着。
瑜珠答她:“若是不介意寻常时候安排的糕点都已经没有了,光看衣裳,那自然是还有的。”
“不介意不介意!”贺文芸赶紧抓紧自家嫂嫂的手,“走吧,嫂嫂,咱们进去看看吧。”
可是温若涵没动。
她死死地看着瑜珠,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都放下了,眼中的酸楚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
她也知道,当初那件事情不能怪瑜珠,可终究是她占了她的位置,是她夺走了原本该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表哥。
若非是她,她何至于要嫁到江州,嫁给一个什么都不如周渡的人。
这么多年她一直麻痹自己,贺文亭也不错,年纪轻轻便能坐到郡县长官,也是前途无量的人,可如今周渡就站在她的面前,对比一旦产生,便是无止境的埋怨。
既然夺走了他,为何又不要他;既然都不要他,为何又要与他纠缠,不给她留一丝的机会。
“嫂嫂?”
她听见贺文芸在自己耳边喊,终于回神,眨眼的刹那,却惊觉眼泪已经爬满脸颊。
“嫂嫂怎么了?”贺文芸关心道。
“故人相逢,温姑娘许久不见。”温若涵不说话,瑜珠却是坦然道,“温姑娘若是今日还想看衣裳,趁着天黑前赶紧进来吧,不然,点灯恐是不方便,我回家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回家,回哪个家?她和周渡的家吗?温若涵从未有一刻如此敏感。
她不曾听闻他们有再成亲的消息,便是不可能回周家的。
温若涵转头去看周渡,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只停留在瑜珠身上,察觉到她的视线,才象征性地回头,冲她俯了下首:“表妹。”
表妹,这么多年不见,他竟已经只会喊她表妹。
贺文芸总算看出点猫腻:“嫂嫂认识这两位掌柜?”
“认识。”温若涵擦干眼泪,总算知道自己当年的一意孤行是有多可笑,顺着周渡这一声“表妹”,接道:“这位是我的表哥,我姑母嫡亲的长子,至于这位……”
“是我曾经的表嫂。”
一句“表嫂”,叫众人都当场愣了一下,再回味,是“曾经的表嫂”。
贺文芸瞧着这微妙的关系,只能暗道今日这时候,来的当真是不凑巧,抬眼左右瞅瞅,将目光落在瑜珠身后,与周渡有好几分相似的江昱升身上。
她仿佛抓住了缓和场面的契机,望着江昱升道:“那想必,这位也是表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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