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有一瞬的沉寂,瑜珠仿佛能听见周渡骨骼中发出的震聋发聩的响声。
她撑着笑,直接掠过了这一问题,与贺家妹妹道:“既是来看衣裳的,就请赶紧进去吧,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了,再晚些,烛光下衣裳便不好看清了。”
“好。”贺文芸听罢,思绪果然被拽回,又去挽温若涵的手,想要与她一道进去店里。
温若涵冷着脸,寻常再亲和不过的人,此刻却不剩多少的好神情。甚至贺文芸觉得,她隐隐有要发脾气的势头。
她可从未见过自家这位嫂嫂发脾气。
“嫂嫂?”她悄悄地提醒了句。
温若涵咬紧牙关,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松开自家妹妹的手:“我瞧这里的衣裳不是很对我的胃口,妹妹要看就自己去看吧,我乏了,去马车上等你。”
“啊?”贺文芸不明白,遇上自家表兄与前妻,她的嫂嫂为何会表现的如此奇怪。
只是她如今随嫂嫂住在温家,嫂嫂说不看衣裳了,她便也不好再看,只能抱歉地冲瑜珠笑了笑,同她说改日再来。
瑜珠客气地将人送走。
温家的马车不打一声招呼,又从店门前离开。
瑜珠没有兴致目送她们走哪条道回家,减下笑意回身想要吩咐人关上铺子大门,转头却见周渡和江昱升如同两座门神一般,守在左右。
“今日不做生意了,闭店吧。”她吩咐起江昱升,视周渡如无物。
“瑜珠……”周渡想要触碰她的手,结果顷刻被甩开。
“周大人表妹回来了,还是尽早回家等着一家团聚吧,说不定,温夫人已经摆起了宴席,就等着你回去呢。”
瑜珠白他一眼,似乎多看一眼都嫌晦气,态度较之前又差了一大截,径自走上马车,喊人回家。
周渡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着马车缓缓离去的方向,凝神良久,真就上了马,朝着自家的方向去。
—
周家
温氏同周开呈双双穿戴齐整,立于厅中整装待发。
温氏道:“打起精神点,那好歹是我哥哥家。三年前那些事,都是我们对不起若涵,如今我们回来的节骨眼,若涵也恰好回来,我们亲自上门求和,想必他们也是能理解的。咱们两家日后久在京中,总还是要处下去,断不可能低头两不见的。”
“处下去自然是要处下去,我也知道舅兄是宽宏大量的人,只是你觉得你等在这里,叫明觉一道去,可能吗?”周开呈拧起两道浓墨重彩的眉毛,俨然觉得这是白费功夫的。
“怎么不可能?那好歹是他舅父家,他不娶若涵,难道就一辈子不去见舅父了吗?”温氏嘀咕道,“要说也都怪那江瑜珠,我当年在钱塘,苦口婆心,要她帮忙劝劝明觉,她却一下脸面都不肯给我,甚至还仗着太子的势,要把我从驿馆中撵出去,若非如此,今日能成好事的,还是我的明觉同若涵。”
“我看你就是魔怔了,你自己素日里待她如何,你自己知道,你还去求她?人家没拿扫帚撵你就算不错的了。”
“你……”
温氏被自家丈夫气的说不上来话,忿忿地甩了下大袖,转头正见到周渡已经走到了身旁。
“明觉。”她立马缓和了脸色,与他嘱咐道,“快去换一身衣裳,今日你若涵表妹回京,我们带些东西去你舅父家。三年前那些事,咱们两家一直闹得不愉快,但那总归是你亲舅舅,是母亲嫡亲的兄长,日后在京中,都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说,咱们也得亲自上门赔个不是才行。”
“母亲觉得,我还适合与若涵再见面吗?”周渡果断地反问,“要赔不是,早该在若涵回来前就去赔,如今这算什么?”
温氏想不通:“沾着血亲的表兄妹怎么不适合再见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日后都不打算与你舅舅家往来了吗?”
“不瞒母亲,我在回来的第二日便已经去过舅父家中了。”周渡滴水不漏地答道,“舅父说,两家如今皆在朝为官,同僚不易,亲戚更难得,前程往事过去便就当过去了,日后两家还照如往常。”
“你去过了?”温氏与周开呈异口同声地诧异。
他们阖家从钱塘回到上京拢共也没几日,周开呈又因为职位调动的缘故,一连几日都在忙,直至今日才有功夫闲下来,能去拜访温家。不想,自家儿子倒是已经去过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
“那你如何一句都不与我们知会一声?我们若是不知你已经去过了,待会儿去到你舅父家,恐又要出洋相。”
周渡听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答非所问,道:“我适才听母亲讲,我与若涵没有能结成亲,全赖瑜珠的错。”
他蹙起眉:“试问母亲,瑜珠她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从前在我们家便一直小心翼翼,离了我们家更是干净利落,除了我们自己做过的事,她不曾在外头再恶意诋毁我们一句,她究竟错在哪里,叫母亲这么多年依旧对她念念不忘,每逢不快便将她拉出来埋怨?”
他思绪怎么突然就跳到了这上头?
温氏不解,却也得硬着头皮答:“可若非是她……”
“可若非是她愚蠢,遭了陈婳利用,母亲是想说这个,是吗?”周渡逼近一步道,“那母亲怎么不骂我也愚蠢,中了陈婳同祖母的计策?即便那日被陈婳推出来的不是瑜珠,也永远不会是若涵,母亲难道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您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瑜珠身上,不若将怨气都撒在我的身上,是我愚钝,到今时今日才明白母亲自始至终是不会变的,您永远都看不起瑜珠,永远都只会将过错都推到她的头上。”
“错不多行了!”
被儿子这样当着众下人的面数落,温氏只觉自己脸都要丢尽了。
“母亲。”周渡却还没说完,“我想挽回她。但我若继续在这个家中待下去,她便永远也不会与我重修旧好。所以,我如今,恐要对不起父亲母亲了。”
“你要做什么?”温氏和周开呈再次异口同声的话中泛起陡然的惊骇。
周渡道:“我自打回来那日起便已经命人在收拾位于长宁坊的那座宅子,那里离瑜珠家近,离京兆府也近,明日我便会以便于坐堂为由搬去那边,日后周家,就留给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住吧,逢年过节,我一定会回来,尽我该尽的责任,只是平时……”
“你敢出去住,日后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父母还健在,嫡出的长子便要搬出去住,这若是在京中传开,又是多么大的笑话。
周开呈气的胡子直往天上吹:“你这么多年,执迷不悟,居然还没有到头,是非逼的我动用家法,叫你清醒才行,是吗?”
周渡不卑不亢地下跪,态度一如当年要还瑜珠清白那般坚决:“就当儿子不孝吧,父母要打要骂,绝不会还手。”
好,好得很。
周开呈不住点头,涨红了脸喊道:“来人!把家法给我抬上来!”
周家的家法,除了棍棒便是棍棒。
跪在地上的周渡,就如同当年赶去救瑜珠后回到周家一样,板子一棍一棍落在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只重不轻。
“你今日挨了这三十棍,还能从家中走出去,我便随你,日后只当没你这个儿子!”周开呈怒不可遏,喊小厮不许手下留情,誓要将他往死里打。
本来高高兴兴打算去温家见自己哥哥一家的温氏,被这父子俩突然之间的较劲弄得措不及防,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渡的背上已经挨了不知道多少下棍棒了。
“十七,十八……”
她听见有人在一旁数着,与之相对的,便是周渡跪在硌人的石子路,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同嘴唇。
“明觉!”她慌张地两头看看,终于还是决定先去劝说儿子。
“你好端端的要搬出去做什么?家中不是都照你想要的来了吗?照山如今找不到便罢了,韶珠她们都可懂事了,无时无刻不规规矩矩的;父亲母亲就算有错,就算看不惯江瑜珠,但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吗?你姓周,你与我们才是一家的,你胳膊肘怎么能总是往外拐呢?你快说你错了,说你是一时兴起,已经没有了要搬出去的打算……”
“二十一,二十二……”
温氏见他喃喃,赶忙凑近了去听,却居然,听他数的是自己挨的棍棒数量。
她急得直跺脚:“明觉!”
周渡不理会她分毫。
她终于焦头烂额,放弃了对儿子的劝说,转而想去宽慰自家丈夫。
周开呈却重重一声将茶盏搁下:“就是你平日里太纵着他了!说他是个有能耐的,说他什么都不会错,什么都由他拿主意!你瞧瞧他成亲后,拿的都是些什么主意?他什么都是错的,唯有一句是对的,此事的源头,要怪就要怪他!是他纵容着祖母,才有了我们家的今日,若非是他当初没能早早地明断是非,将真相与我们告知,何至于有今日这一堆的烂摊子?”
温氏气红了眼:“周开呈,你在说什么?若非是你亲娘手段下作,连自己的孙子都不放过,事后又倚老卖老,要明觉帮她遮掩,何至于有今日这种事情?你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儿子身上扣,你也好好想想你那什么好事都没做的母亲吧!”
“你——”
对已经去世之人如此大放厥词,实为不敬,尤其这人还是他的母亲,是她的婆母!
周开呈面呈菜色,怒而起身,激动到已经将高高举起的手扬在了半空。
但他好歹是忍住了,没与温氏真的动起手来。
“今日你哥哥处,就你自己去吧!”他气不过地将手背至身后,疾步回了主屋。
而温氏瞪着他的眼睛直冒火星子,将他送走不过两步,便急不可耐地赶去扶起周渡,要人住手。
三十棍棒,已经打了二十九下,就差最后那一下。
周渡不肯起,嘴角微微抽着气,与执棍的小厮道:“打完。”
温氏在,小厮不敢再动。
“打完!”周渡加重了些语气道。
“不许再打了!”温氏晃着儿子的肩膀,“明觉,你怎么还是这么疯?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你搬出去了,她却还是不肯与你重修旧好,你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母亲难道还只认为,我搬出去是单单因为瑜珠吗?”周渡抬眼,疼痛到快要撑不住的眼神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即便她仍旧不肯与我重修旧好,至少我会让母亲认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的错误。三年了,正如母亲所言,韶珠都已经知道安安静静地做个大家闺秀,照山也已经知道去找陈婳和孩子,负起自己的责任,母亲却依旧还是当年的样子,出了事,永远只会责怪瑜珠,责怪分明半点不相干的人。”
“明觉……”
温氏想不到他会这么说自己,她费尽心力生下来的孩子,费尽心力不许别人打骂的孩子,却居然跪在这里,同她说他要离家的根本原因是她。
是她。
“父母在,不远游。曾经我也以为我除了外放,便一辈子会守在周家这座宅子里,侍奉父亲母亲,照顾好全家。可母亲,这已经不是我想要的家了,我想要的,母亲明白是什么吗?”
“明觉……”
温氏哑声,足底钻心地感觉到一阵害怕,她看着周渡缓缓地起身,拖着被打到直不起来的腰身,由彰平搀扶着,踉跄地往外走,她有种直觉,他这一走,她这个儿子,便相当于是再也没有了。
她站在原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明觉,母亲知道错了,你别走!”
不,她还不知道错。
“明觉!”温氏崩溃地呐喊着。
而周渡却是没回一下头。
残血的夕阳正好,笼罩着他整个身子,即便直不起来,也始终是被光晕照耀着的。
他抬头,见远方幽深灿烂,搭着彰平的手,摇摇晃晃硬上了马车。
马车飞速地驶向新居所,他一路忍着后背的剧痛,眼皮子越来越沉重。
终于在即将抵达新家的那一刻,他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马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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