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凡人终有一死23
天色有些雾蒙蒙的,潮湿的雾笼罩着无人的墓地,没有一丝声音传来。
在这片荒凉又庞大的墓地入口,耸立着一块无字碑,碑前站了一个人,正是不久之前在此苏醒的江月鹿。
他已经凝视这块碑石很久了。
无字碑上除了湿气没有任何东西,连青苔都没有生长,碑石的温度似乎很低,表层凝结了一层浅浅的霜。
江月鹿没来由升起一个念头。
这里像是一片家族的墓地。
为什么会把他传送到这里来呢?
四处都看不见人,总是站在原地也没有办法,江月鹿抬脚越过碑石,朝深处走去。
在他的脚跨过碑石时,身后忽地响起“嗡”一声,听起来仿佛是遥远的钟被敲响,在大地深处回荡着。此时响起的声音,像是为了唤醒什么,但他转过身停留许久,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还是不散的大雾,还是没有人和声音。
江月鹿于是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了。
“嘎吱。”
“嘎吱。”
踩上黄叶残渣时,不时发出脆响。
这里并没有树,但地面上却散落满了树叶,这些叶子不知在这里覆盖多少年了,仍然保留着落下时的完整样子。
江月鹿不是很想破坏人家的墓地。
但是却没有找到别的路,只能硬着头皮在叶子上行走,虽然尽力避开了,但还是会踩碎许多。
完整的黄叶在他踏上之后就灰飞烟灭,他不由怀疑自己是千百年来踏入此地的第一个人。
这么庞大的墓地,居然都没有人前来扫墓祭奠吗?
还是说……后代都已经死光了呢?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第一座墓。
一块小坟包在地上凸出一块,落满了枯黄的叶子,远远看去格外荒凉。坟前耸立着一块孤零零的木牌,江月鹿上前去看,发现这里葬的人竟然姓江。
“江氏……”
这位和他同姓之人在百年前就已死去,江月鹿看着看着,竟然没来由有些伤感。
不知何时起了风声,在身后呜呜咽咽地吹着。这片荒凉了百年的坟墓,无人祭奠也无人记得。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从衣服兜里掏了半天,找出来一颗糖,放在了空空的坟包前,这才继续朝前走去。
越往里深入,坟包就越来越多。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加之风声哭嚎,本应该是无比可怕的场景,但江月鹿却走得很自在,他一连经过了好几座坟,从木牌上确认了他们的名字。
无一例外都是江氏。
有男也有女。
有一家几口,还有孤零零的一人。
他朝前看去,视线所及不知有多少落满黄叶的坟,他的直觉再一次没有出错,这里的确是一个庞大家族的墓地。
这个家族,姓江。
和他一个姓。这会是意外吗?
“啪嗒、啪嗒……”
一阵怪声引得他抬起头,朝前看去。
也许是起风了,雾气消散了许多,依稀能看到前方光景。这片没有尽头的坟地蔓延到了深处,唯独中间留有一条小路供人行走。
风将小径上的黄叶吹得飘起,席卷向了左前方。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大雾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仿佛在记着什么。
很快,他就走到了江月鹿面前。
如果不是自己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他可能都不会抬起头多看自己一眼。这个人整个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语速飞快地念叨着什么,看起来竟是有些狂热到发疯的模样。
离得近了,江月鹿也听到了他的念念有词。
“江氏墓地,年代久远,不知为谁所建,埋葬之人多为百年前死去,时间多靠近,以此为据,或可以推测出……”
他抬起头来,迷茫狂热的眼看到了江月鹿。
不禁怔在原地,“江月鹿?”
莫知弦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上一次,他就待在这片墓地里。刚进来的时候,他还算镇定,想要联系上其他人,但用尽办法却都无疾而终。
最终他放弃了,转而开始研究这片荒凉的墓地。
这么一研究,倒是真叫他发现出些不同来。
这片墓地,是江家的。
江家是很早之前就供奉在神明前的大家族,后来不知为何被神明所弃,在史料记载上的风评一向不好。
后世很少有人会去研究江家,传世的记录少之又少。
就算是莫知弦这样爱动脑子研究的人,也只找到了极少的资料。看完这些资料后,他总是有种违和感,这么大的家族,就算为人所不齿,但却有着他的价值。
更何况巫师之中多得是猎奇之人,正派之人不愿去研究的,他们反而很感兴趣。
然而就算如此,有关江家的记录还是很少。莫知弦有种感觉,那就是江家可能不想让自己的历史流传下来。
因此看到这样一片墓地,莫知弦的内心是很激动的。
上一次的时候,他就走遍了整个墓地,有了许多惊奇的发现。被唤醒的时候还有些遗憾,但没想到这一次,他又被送了进来,有所准备之后,研究的速度就越来越快。
莫知弦逐渐发现,这片墓地远不止他上次看到的那么大,它还有许多地方自己没有踏足,这简直让他兴奋到爆炸。
他刚从一片碑林里出来,正在整理上午所见所得,一抬头,就遇到了走到此处来的江月鹿。
听他讲完自己的经历,江月鹿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寒他们联系不到你,原来你一直都在这样一个古怪的地方。”
莫知弦道:“这地方是挺怪的,我用符纸燃烧,想要联系上你们,也做不到。我在这里就像是与世隔绝了。”
他没说,这地方像是完全被遗忘了。
他奇怪地看了江月鹿一眼。
“你也姓江,不会是江家的人吧?”
江月鹿摇头道:“我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没听过什么巫师。知道巫师学院也是几个月前拿到通知书开始。”
他的经历,莫知弦是知道的。
从前不曾怀疑,是因为和江月鹿并不熟悉。
但和他经历了许多事,就发现其中有许多违和之处,莫知弦想了想,又道:“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和巫师的联系太深了,和那位鬼王更是……我们巫师一行,从不相信什么巧合,一切之中冥冥自有因果。”
江月鹿想起了曾在他记忆中涌现出来的碎片,不禁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身上的确有很多异常,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
上一次他入梦的时候,还见到了诞生初始的夏翼。
他在梦里很自然地说话做事,就好像那个被他附身的梦中人……是他本人。
“但是……”
但是怎么让他去相信这回事?
如果他不是那个从孤儿院长大的江月鹿,如果他是另一个“江月鹿”……那他过去的经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是从哪一步开始被替换的?他的弟弟妹妹们呢?所有人和他的联系……轻飘飘一句假的就可以带过吗?
莫知弦显然知道他在纠结痛苦什么,当下便揭过不提,岔开了话题:“我刚刚从一片碑林过来,有了一些发现。”
“碑林?”江月鹿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
莫知弦点头,“那里记载了一些江家秘事,你要去看看吗?”
江月鹿走了很久,看到的都是坟包,现在听他说起有一片碑林在墓地里,不禁来了兴趣,“好,那就去看看。”
此地的碑林与墓地分隔,显然是有其他作用。前往的路上,莫知弦将自己近日的发现告诉了江月鹿。
“这片墓地死去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在同一年死去的。而其中又有百人,是在同一日死去。”
一个家族的墓地,必然有世代沿袭的脉络。
可在江家这个墓地里,却没有祖宗爷,死者大多数都是相近的时代。
莫知弦又道:“这些死去的人里,有老也有少,尤其是在同一日死去的百人里,更是分布了好几个家族分支,眼看着像是一整个覆灭了。”
江月鹿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是说……”
莫知弦道:“死在同一日,大多是灭门惨案。我猜这个江家,可能在百年之前遇到过一场浩劫。”
江月鹿的心忽然抽抽了一下。
他想起了上一次梦中,他遇到的江日虎。
江日虎从来不提家族的过往,学院里其他人在说起江家时,更是极力避讳。他们江家似乎被夺去了某种资格,这会不会和那场灭门的浩劫有关?
百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了。”莫知弦出声提醒。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碑林。黑色的木门连着黑色的石墙,围出了一大片地方,门中的石碑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路上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黄叶,比他来时看到的任何落叶堆都要厚重。
江月鹿不禁道:“这里没有一棵树,也不知道这些叶子是从哪里飘来的。”
没想到莫知弦也沉默了,过了很久才摇头,“这里没有树。”
“没有树?”江月鹿吃了一惊,“那这些叶子……”
“也许在别的地方长着,这墓地很大,我都没有走完。”话虽如此,但莫知弦却知道希望非常渺茫。
能在这里都落满树叶,这棵树一定很大。
哪怕离得很远,他们也能看到巨大的树冠。
但是他们从未看到雾气深处有绵延不散的黑影,没有东西阻隔他们眺望的视线。黄叶巨树,肯定是不存在的。
也许很久之前存在过,但现在绝对没有了。
江月鹿踩着厚重的叶子走进了碑林,石碑依次耸立,无声地与他对望。他刚想要附身,去看离得最近的一块碑身上的刻字,忽然间身体一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与石碑尽头的石像对视。
莫知弦吃了一惊,“这些石像……刚才都没有呢!”
他出出进进碑林好多次,都没有看到过。
江月鹿一来,却出现了!
他复杂的眼神投向江月鹿,却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些异样。又顺着他的视线再次看向了石像,这一次,莫知弦也被震住了。
三座石人像站在碑林深处,白雾在他们身上环绕着,神秘又凛然。
石人的站位显然对应了某种次序,三人都为男子,面容相似,像是三兄弟。奇异的是,这三人的样貌都和江月鹿很像。
尤其是中间的那位,定睛一看,简直和江月鹿一模一样。
第202章 凡人终有一死24
莫知弦目瞪口呆,在石像和江月鹿之间来回扫视。
“你还说自己和江家没有关系?你们家祖师爷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啊!”
江月鹿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现在脑子也很混乱,莫知弦在身旁问个不停,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忍无可忍地闭眼,“别说了。”
莫知弦闭嘴了。
他看得出现在的江月鹿很不好惹。
周围安静了下来,江月鹿才好受了些。他不再看那座让自己心神震荡的石像,转而来到石像前方,擦去石碑上的灰尘,想要将这段陈年往事看得仔细。
但石碑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
是莫知弦做的么?
江月鹿浑浑噩噩地想。
这块石碑记载了江家兴盛时的一段故事。
原来在很久之前,江家并不是开始就一帆风顺,也曾经历过势单力薄的尴尬时期。那时候的巫师家族,最看重人才。
天人感应,与神沟通,在当时格外重要。
可惜,江家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都没有出现过厉害人物,就算是有,也仅仅是昙花一现,年纪很轻便死去了,为家族做不了大贡献。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江氏三兄弟出现。
说来也巧,这三兄弟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父母寄予厚望,为他们起了“日月星”的名字。老大为日,老二为月,老三为星,三人的名字中都带着意义非凡的天象。
那时候很少有人敢给孩子这么起名字,怕命格压不住。
巫师中就更少了,他们很看重这个。
但这对父母却像对自己的孩子有着盲目自信,在还未看到他们展露天赋时,就为他们起好了名字。而后来,他们也如父母期望一般,得到了最优秀的通感天赋,成为了当时一代中翘楚人杰。
三兄弟长大成人之后便接管了江家,家族在他们手中很快兴盛起来,成为了当时最大的巫师家族,势力不容小觑。
那是自江家诞生从未有过的强盛。
说来也妙,这三兄弟的性格也差着十万八千里。
老大天赋最为惊人,正如他的名字中带“日”,他就是发光发亮的太阳本身,走到哪里都灼灼逼人。
他有着其他两位弟弟不具备的家族责任感,很多大事都是在他手中完成。老大本人也格外嫉恶如仇,那些年在他手中丧生的鬼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鬼门关幽冥路听到他的名号都要心抖胆颤。
正所谓烈日之下,寸鬼不生。
而他的弟弟,那位“月”字前辈,性格却迥然不同。
他走到哪里都是笑眯眯的,遇事从不像大哥直截了当的解决。
打个比方,如果同样遇到一只残害四方无恶不作的厉鬼,大哥的做法是用日光灼过的符刀一击毙命,干净利落地杀掉再挂在城墙上警示四方,颇有家主的做法风格。
那这位二哥的做法就十分阴损了。
他会收齐这厉鬼作恶的证据,从前用过什么法子害人,他便以相同的招数回馈在厉鬼身上。相当有耐心地折磨它千日百日,用在它身上的刑罚有的是在古籍上看过的,有的却闻所未闻,是他自己感兴趣挖掘创新出来的。
这位二哥,折磨人的本事无师自通。
正如月光寒凉,冷冷映照世人。
至于那位最小的兄弟……他的做法,恐怕就是什么都不做。
在两位举世瞩目天才哥哥的庇佑之下,他生活得无忧无虑,从来没有什么烦恼。正如那闪烁在夜空中的星星,眨眼一般闪亮着,相当古灵精怪,来去如风。
三兄弟十分和睦,从未有过什么龌龊和争斗,在他们的带领之下,江家自然而然成为了巫师家族中最闪耀的存在。
当时有人曾感慨:“就算之后江家没落了,也肯定会在巫师史书上留下姓名,因为江家已经比往日任何一个巫师家族都要强大了。”
“不对啊。”
正看着,旁边的莫知弦忽然冒出来一句。
“这个家族的家主明明就是老大,怎么这三座石像却将老二塑在了中间?”
江月鹿看了看石像下方的名字,三兄弟是以“日”“月”“星”的次序排列,老大和三弟在旁边,中间则是那位阴狠的二哥。
江月鹿想了想,“也许是为了遵循‘日月星’的叫法?日月星比月日星要顺口多了。”
莫知弦却摇头,“你不懂我们巫师的做法,宁愿难听也要遵从规矩,尤其是从前的大家族。现在学院里的四大家族虽不像从前看重长幼次序,但也万万没有将家主放在旁边,让弟弟站在中间的道理。”
像这么去塑像的话,肯定是要被抓起来算账的。
“除非……”莫知弦犹豫道:“除非家主不是老大。”
他们猜来猜去也没有结果,这一面石碑都看完了,故事在“江家兴盛”时便戛然而止。江月鹿没有从中得到答案,有些茫然。
呆怔在原地,他瞅着石碑,石碑瞅着他。
忽然,他疑惑地嗯了声。
莫知弦本来在端详那三座石像,听到这声音转过头来,便看到江月鹿愣着愣着,忽然走了几步,绕到了石碑的侧后方,然后眼前一亮,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看。”
“怎么了?”
“这石碑有蹊跷。”
江月鹿指着那块碑石。侧过来后光线奇异地折射在表面,竟然浮现出了一行行字来。莫知弦又惊又喜。
喜的是他的调查能够更加全员,惊的是他在这里进出好几次都没发现,江月鹿一来却注意到了。
“你怎么知道要侧过来看?”他问道。
江月鹿摇头,眼中浮现出茫然之色,“我也不知道,就这么自然而然去做了。”
话音落在寂寥的墓园,四周除了黄叶死去粉碎的沙沙声,再无声音,天地间安静极了。这样的安静让二人感觉出了某种玄秘,背后仿佛有看不见的巨手在推动一切的发展,而他们无法阻碍。
江月鹿不再想其他,“先看看吧。”
这些新浮出的文字,却是弥补了刚才故事的结尾。
但是看着看着,江月鹿就皱起眉来,内心震荡不已。
原来,自从江家兴盛之后,便从偏僻之地搬去了喧闹人杂的中原。
在此之前,江家一直都静守在穷山僻壤,深居简出。
有人说这是上古时期留下来的传统,当时神使分四家,其他三家都留在了中原,而江家却遵循神谕,前往了人烟稀少的大山之中,一定居就是数百年。
中原人杰地灵,其他三家占尽天时,很快就繁荣起来。
可江家却不声不响的,也不知道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所以当他们迁到中原来的时候,是很让其他家族震惊的。
但不管怎么说,江家都是上古时期的遗老,又因为那三兄弟实力不容小觑,所以其他中原的家族还是很想和江家修百年之好的。
他们很看重初次的交流,好几个家族都是家主亲自前往。
有事缠身不能过去的,也派了族里最有能力的巫师代为问候。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后来的发展却出乎人意料。
这些家主在中原待久了,早就被捧上了天,起初还想拿拿架子,但谁知道,碰上的却是江家老大这枚钉子。
也许是因为久在深山中,不擅长这些人情世故,江家老大在这方面的情商低到令人发指。经常直来直往,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再加上他和他那两个弟弟从来都不避人锋芒,我行我素到了极致,渐渐有人就嫉恨起他们来了。
要知道当时中原的家族中,鲜少有像三兄弟这样天赋惊人的,一个家里出一个都很了不得了,江家竟然还有三个。
想到这三兄弟掌家之后,不到数年就让江家崭露人前,各家族的家主们都有了一种危机感。
不过,光是这些,还不足以让所有家族孤立江家。
祸事,源自于一个流言。
“鬼门关?”
江月鹿沉浸在这段百年前的过往中,莫知弦忽然出声,吓了他一跳。
莫知弦也在静静看着这些文字,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词,“鬼门关。”
据说鬼节是一年一度鬼门大开的日子。
一年中,只有那一天才能百鬼出行。
“我从前一直在想一件事。鬼门关是不是也分关内关外,关内是人的领地,关外则是鬼的。”
关外,就像是江月鹿熟知的鬼蜮一样。
鬼蜮是鬼物的领地。
就算巫师要进去降妖除魔,也得掂量下够不够格,能孤身闯入异类的地盘。
江月鹿从孔院长那里听说过,鬼与巫的势力在历史中此消彼长,巫一直是完全压制住鬼的,是在那一年中元节事变之后,死生翻转颠了个个,人间的生力人气再也压不住鬼气,学院的范围也一再地压缩。
现在,江家的碑石提到了鬼门关。
这两者间会有联系吗?
“江家人,镇守的是鬼门关?”看到这段话,莫知弦脸色大变。
中原各家族对江家的态度完全大变,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一流言。
仔细一想,也确实对得上。
不然为什么江家在大山之中待了数百年还毫无怨言?
人不可能完全做对自己不利的事。他们这百年来在中原绵延发展,江家难道就不眼红吗?
从前他们还疑惑江家为什么这么坐得住,这么一看,是因为神明早就给了他们更重要的权柄——居然将鬼门关的钥匙送到了他们手中。
“如果真有这把钥匙,那鬼门关就不会是一年才开一次,而是全凭江家做主。”莫知弦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
“对于其他家族来说,无疑是将命牢牢捏在江家手中,他们怎么会甘愿?”
碑石上的后续故事与莫知弦的猜测一致。
各家族纷纷叫嚷起来,叫江家交出鬼门关。
一家说,鬼门关如此重要,怎能被一个家族管辖。如果江家生出异心,或者能力不够,一个不留神没看住,鬼门关大开群鬼出关,那就是生灵涂炭之时了。
又一家说,鬼门关应当由四家轮流看管,集齐四家巫师之力才能叫人放心。
他们像是完全忘了,在过去几百年里,鬼门关都安然无恙,什么群鬼出关,生灵涂炭,他们担心的事从未发生过。
江月鹿眼底露出一丝讽刺。
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那可不见得。
他们这么闹腾,也不见得是因为惧怕江家手握关门威胁了他们,这么声势浩大地讨伐,估计只是因为那把钥匙不在自己手中。
要么没有,要么都有。
如果一人独有,其他人都没有。
就会生出异心。
人性就是这样的。
江家已经为人忌惮,这种流言无疑是火上浇油,江月鹿不用看下去,也知道最后的结局一定不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人心居然能肮脏可怕到如此地步,江家的结局,竟然能惨到那种程度。
第203章 凡人终有一死25
“先等一等。”莫知弦做了个手势。
只见他绕到石碑后方,手中掐了个诀便朝地上猛拍去,江月鹿听到“哎哟”一声孩童的叫喊。
片刻过后,一个脸色乌青的小孩就被莫知弦拎了出来。
“这孩子……”
江月鹿仔细看这小孩的脸。
面色青白,四肢僵硬,不像是活人。
“这是灵童。”莫知弦眼中放光。
“我只在一些古籍上看到过,从前的巫师荒蛮野性,没有多少正统的理念。他们会将家族里死去的孩子恭敬供奉在祭坛,用一些奇妙的术法将其改造,变成能说会动的活死人。”
“这样的灵童很方便做一些事。而且他们对自己的家族非常忠诚。”
江月鹿问道:“所以这是江家的灵童?”
“应该是吧,不然他在这墓园子里干吗?”
想到这孩子比自己妹妹年纪还要小,却一个人在这寂静的死人园子待了数百年,江月鹿不禁沉默了。
那灵童是个机灵的,立刻就觉得江月鹿是个好人,在莫知弦手中挣扎起来,挣脱之后用力抱紧了江月鹿的大腿。
莫知弦:“真是个野孩子。”
灵童朝他龇牙咧嘴。
却忽然嗅到了什么,抱着江月鹿的腿细细闻了起来,脸上涌出茫然之色。
莫知弦将这点变化看在眼中,更加觉得江月鹿与江家关系匪浅,但他却不再说出口,转而打量起灵童来。
他们二人中,江月鹿是个半吊子巫师,还得看自己。
莫知弦引导着灵童慢慢领会,好叫他知道自己与江月鹿并无恶意,只是意外闯入了这片墓地。
那灵童本来一言不发,凶狠地瞪着他。
可是抬起头看见了江月鹿的脸,微微一怔,又改变了想法,沙哑道:“你们对江家的事很感兴趣吗?”
他刚才一直藏在石碑后面,听到这两个人在念碑文上记载的往事。
“想知道江家事的,没有一个好人!”
他的嗓子粗糙无比,仿佛在死之前就经历过一番折磨。
这句话说得仇恨无比。
“不想说就算了吧。”江月鹿不想逼他,“我们也不抓你,你哪来的就回哪去。”
“也不用担心我们会破坏这里,你藏了这么久,应当知道我们没有恶意。”
“谁知道你会不会骗我!外人都是骗子!”
那恶童凶狠极了,可是江月鹿对他笑眯眯的。他看见那张与二当家极为相似的脸展露出笑容,还没说出什么话,眼睛就先发涩起来。
死了很久的人,连流眼泪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涩声道:“你到底是谁?”
莫知弦插嘴,“他姓江。”
那孩子愣住了,江月鹿很是不忍,转头瞪了莫知弦一眼,“别误导他了,我不是……我是不是还不一定呢。”
他之前还信誓旦旦觉得自己不是,如今却换了说法。
石像和碑文对他的震撼很大吧,莫知弦心想。
也是好事。
“是不是我们一族都不重要了,你来到这里,可能就是有缘人……”那孩子想了一会,才道:“我可以告诉你后来的事。”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古碑,眼中浮出一抹痛色。
他似乎想起了当年立碑在此的人。
那些人早已泯灭在时间长河中,连魂魄都不曾留下。当时和他欢笑陪伴的人们,后来连自己的梦不曾入过。
“他们都以为鬼门关的钥匙在我们家主手中,但其实那并不是钥匙,而是一份阵法图纸。”
“很多年前,我们江家的巫师为了镇压鬼物耗尽全力,神明大人将这份和鬼门关息息相关的阵法图送到当时的家主手中,一方面是觉得江家能堪大任,另一方面是论功行赏,阵法图就是最珍贵的恩赐。”
“当时的祖师爷叩头谢了神赐之物,将其妥善保存,之后的百年间,鬼门关莫说一只鬼了,就连一缕魂都没飘出去过。”
“我江家代代忠诚,从没有忘记在神明大人座下发过的誓言,可谁知道……”
“这样一份秘宝,却在百年之后给江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枪打出头鸟,宝在手中摇。
那些中原的巫师家族表面恭敬谦卑,实际商议着一场不光彩的讨伐。
这些人里,少部分是觊觎阵法图,多得是软弱墙头草。
有一些是被江家老大得罪,火上浇油过来算账。
还有一些是不情不愿被胁迫过来,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
总之,一个成分复杂、各怀鬼胎的讨伐军队很快组建了起来,他们共同密谋,用谎言将江家人骗到了死谷中,企图一网打尽。
“他们告诉大当家,说谷中有鬼物肆虐,需要立刻前去镇压。我们大当家是什么性格,他是天底下第一正派的人物!”
“听到有人被鬼物残害,他怎么可能视若无睹?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他被万箭穿心,流干一地血死去……死后,连完整的尸身都没留下,那些人害怕大哥死而复生,让谷中的鸟啃食了他的尸体,余下的残渣装进铁罐里,用最阴毒的秘法镇压起来,再也无法复生……”
“可怜我大当家拿着最好的剑出门而去,想的是斩妖除魔,却不知道……那谷里根本没有一只鬼。”
那恶童眼眶发起惨厉的红。
“不——!”
“那谷里满是鬼,那些人……他们比鬼还要可怕!”
“他们害死了当时的家主,然后又斩草除根,之后更是派人杀死了江家供奉的族神!”
莫知弦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什么?他们杀死了族神?”
他一直静静听着,类似的巫师家族纠葛听得多了,并没有特别震动,只是很为江家惋惜不平。
直到听他说江家的族神被杀死。
“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供奉的族神,这些族神据说是那位至高无上的神明大人的千万分身。祂们有着不一样的职责。”
比如莫家就是巫乐。冷家是落阴。童家是巫医之术。
族神和家族是相互依赖互补的关系。
家族越是繁荣,信奉的人越多,越是诚恳,那族神的力量就会越强。反过来也一样,族神下发的神谕越多,家族就越能趋利避害,更迅速地扩大领地。
孱弱的族神护佑不了自己的家族,他们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长河。巫师间有种说法是,这些消失的族神其实是重生在了其他家族,所以强的家族会更强,弱的家族无法持久。
这就像是某种优胜劣汰一样。
这种说法的前提是至高无上的神力总是恒久不变的,一个孱弱的分身消失,就会补充到别的分身上去。
不管怎么说,族神对一个家族的影响力都是巨大的,族神一死,相当于这家废了。所以莫知弦在听到他们杀死了江家的族神时,非常震撼。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这不是将江家推向绝路吗?”
那恶童道:“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讨伐大队杀死江家老大之后,终日惶惶不安,认为一定要将江家彻底摧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这么做,一方面是怕江家以后会卷土重来,另一方面,却还是惦记着那份失踪的阵法图。
他们没从江家老大的尸身上搜出来阵法图。
没有保存在家主的身上,那会在哪里?
他们将主意打到了江家的祭坛。
但是这一次,讨伐却没有那么容易。
江家这位二当家也不是吃素的,听闻大哥被他们残忍杀害,他枯坐一夜,将怒气生生忍了下来。
大哥没了,江家正是需要他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他还要为大哥报仇,把害了他的人一个个带回来。
所以说,讨伐大队的顾忌还是有道理的。
江家三兄弟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可惜的是,尽管江家老二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但是族神已死,即便是他也回天乏术。可如果就这样屈服,那也不是他了。
讨伐大军兵临城下,这位临时的家主闭了门,静坐一夜,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造神。
江月鹿听到此处,内心一震。
“造神……江家,是怎么造神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带了一丝颤动。
恶童道:“二当家年幼时便在一本禁书上看到过造神之说,当年还因为研究这种禁术挨了当时家主一顿毒打。二当家一直牵挂着这种秘术,但是大当家很厌恶这种非正统的巫术,一直教导他要回归正途。”
“一来二去的,二当家便烦了。”
只是暗中研究,不想再被哥哥发现。
之后哥哥继任家主,江家迁入中原,事情变得繁杂起来,他就渐渐忘了这回事。直到哥哥被害,族神被杀,江家穷途末路的时候,他才又想起这个方法。
“只是那造神,却是没有那么容易的。”恶童的眼睛暗了下去。
神明,是与天地并生之力。
怎么能被创造?
这种逆天之举,相当于走火入魔的邪术,被正统严令禁止。
不过,却没有禁止得很彻底。不然也不会被江家老二看到那本禁书了。
这邪术听着荒谬,做着困难,老前辈们都想着,即便是有人看到了,也不敢贸然去试吧。因为造神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并且要付出半个家族和百年子息的代价。谁会这样去做?巫师又不是疯子。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江家出了这么一个疯子。
大军在前,他玩了一出空城计,等人马攻入江家祭坛,早就人去楼空。
大批江家子弟以及信徒被转移回老家,还是那座深山,还留着当初三兄弟玩耍的笑声,但是物是人非,一切都已改变。只有这座山还静静驻守在原地。
这座山是江家历来镇守之地。
他们世世代代生长于此。
数千族人泣血含泪,与曾经的祖辈们无声对话,他们扎破自己的心脏,鲜血沿着咒文流入溪谷,又沿着溪水绕山一圈,像是山生长出了血管,死人的骨架成为山的骨肉。轰轰隆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过去。
这座山,忽地睁开了眼睛。
第204章 凡人终有一死26
山中睁开一只眼。
这眼是一条黑漆漆的缝。
生灵们不敢呼吸,似乎近距离围观了一场孕育。
山如母体子宫,从中剖出一条黑缝,随着呼吸慢慢蠕动。
不知过了多久,雷鸣熄灭,雨也歇止,那黑缝中慢慢扩出些光来,像是一双空茫的眼扒在后面……
“那是族神,理应是的。但是气息又不像……”这灵童当年也在现场,不过以他的能力,只能站在外围。
他当时站在百里之外,听到雷鸣闪电在那一片山里轰然作响,盘旋在山顶上的乌云挥散不去。
他是生死之间的灵童,比旁人更能感觉到妖邪的气息。
那本应该是神明诞生的场所,可他却嗅到了妖异可怖的鬼气……
他刚想将这事报给二当家,可是那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闭紧眼深深嗅了很久,却什么都闻不到了。
江家人欢天喜地从山中接出新神,以为转机业已到来,谁知绝望的事还在后头。
“那位族神,什么都不会。”
“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走动。”
从山中掉落出来以后,它就变成了一枚落在地上的果子。除了不能腐烂,它与果子、木头没有区别。
牲畜都要比它好些,因为牲畜能跑能动。
没人敢说,但谁的心里都是这么认为——
这位新神,就像没用的废物。
废物无法指引江家人,隐隐约约还有破败的气息。
一切都在说明,造神计划失败了。
征战前的那一个夜晚,是非常沉默的一夜。
江家残存的族人零零星星坐在古老的祭坛前,江家代理的家主坐在他们更前方,许久之后,他对众人说道:“明日便是背水一战,各位和我都已仁至义尽。”
“我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但你们并不是……”江家老二如狐狸那般笑得狡黠,遍体鳞伤了还对三弟眨了下眼。
“我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规矩行事。如果大哥在这里,必定会说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教大家热血沸腾的傻话。”
想起哥哥,他微微笑了起来。
“但我不是,你们姓江,却也有儿有女有牵挂,不必为家族做到如此程度,所以,今天晚上,想走便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听到他说不会追究,有三两人摇晃着起来,低垂着头不敢看人,匆匆离去。
江家老三想要阻拦,但他的哥哥却对他摇了摇头。
“家主,这是哪里话呀……我们愿意跟着你。”
“一日姓江,终身便是江家人,在这种危难关头,我怎能抛弃大家?”
“死便死了,他们欺人太甚,和他们拼了!”
余下的人叫骂出声,听得江家老二格外痛快,他道了一声好,拿过酒来,“这些日子憋屈极了,从未这么痛快过,明日一到,我们便杀出去!”
“好!”
“都听家主的!”
“杀出去!”
没有人去看深处的祭坛。
他们的“族神”睁着眼睛,也没有在看他们。
生出来到现在,从未有过变化。
他们已经失望了。不再从神明身上谋求未来。
未来在自己手中,这些被逼到绝境连族神都失去的巫师,忽然模模糊糊明白了一个道理——神治的时代终会过去,早就到了人治的时代。
等到族神真的消失,他们又该去依靠谁呢?
也许他们早就该依靠自己了。
江家老二思考着这些,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对头顶苍天的不敬。
要是老天真的开眼,那像大哥那样的忠厚之人就不会死去了。
“呼……”江家老三喝下酒,凑到了哥哥身边,“哥,明天也给我一些人罢,我要冲到最前面去,给大哥他们报仇!”
听到最小的弟弟咬牙切齿,江家老二微微一笑,“好啊,也不枉哥哥们宠你一场。”
他为弟弟亲自倒下酒水,像小时候那样哄骗他。
“喝了哥哥就给你。”
老三一饮而尽。
然后头晕目眩倒地不起,等再睁开眼睛,已是三日过去。
尘埃落定了。
灵童忽然痛楚万分,抬头来已换了声音,“我的第二个哥哥,我所有的族人,都在我缺席的那场苦战里死去了。”
“只有我……只有我还活着……”
江家老三残余的执念还在不甘低语,面上淌下的血泪百年都未灭却。他记得惨痛的片段,记得那些亡人的眼睛。
江月鹿从这张覆满血泪的脸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影子,那是江日虎的脸,他们非常相似。
江日虎原来是江家老三的后代吗?
在那样人人喊打的年头,他一个姓江的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们没有找到我的尸体,就知道我还活着。我被找到之后,为了活下来,装成废物,对着仇人苦苦求饶……”
本来江家老三出面就少,所以他不如他两位哥哥遭人忌惮。
话虽如此,要瞒天过海也是不容易的。
如果要让那群人真的相信,那他就必须变成一个真正的废物。
“奴颜婢膝的几十年……我装疯卖傻四处下跪,早就忘记我也是被哥哥们保护长大的……他们瞧不起我,折磨我,都没关系,我必须活下去,好好活着,不然对不起苦心经营的二哥。”
日子久了,他老了。
如今的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报仇大事必不可能在他手中完成。
他必须要有后人。
所以他和一个善良的平凡女子成了亲,生下了孩子。
他的孩子起初以为他是个很厉害的巫师,很崇拜他。但是梦在他下跪求饶的时候便破碎了。
他的后代们没有经历过那一场磨难,不明白什么叫做卧薪尝胆。
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位祖父就是一个混不吝的懒汉,当年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才骗到他们的祖母。
更不相信他口中江家的繁盛。
听了他这番话,江月鹿隐隐约约明白了江日虎为什么会对江家先辈是那种厌恶的态度。为什么他让家族的族神落灰在阁楼里。
他又为什么很想自己通过巫师考试,在学院有一席之地。
江家……实在是太可怜了。
“嘶……”残余的苦念呼痛起来,他已经快要消失了。
但是灭顶的恨意如同一面招魂幡,将方圆百里的江家怨念都召了过来。借由灵童,万千族人在今日诉说起了冤屈。
他们还记得那时,家族中所有巫师男男女女均泣血发誓。
“百年之后,鬼王归来。”
“神既弃我,我势杀神!”
“人既害我,我必杀人!”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像一轮轮暮日钟声,在江月鹿和莫知弦耳旁回响。
这些人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姓名,甚至忘记了家族是什么。但他们仍旧记得浓密的怨恨,稠水般无法化开。
地上的枯叶被吼声震得一一粉碎,碎去的烟尘将这处碑林笼罩起来。
一块块碑,像无声的影子,在他们身前旋转。
莫知弦大吼一声,“不好!”
“这些残留的念力让这座墓地快要崩溃了!”莫知弦紧紧盯着远处飘荡起来的黄叶烟尘,江月鹿从未从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可怕的表情。
他似乎刚刚才发现,“这些叶子……这些叶子居然是一个法阵!”
这个法阵将江家墓地镇在了里面。
外人不能随便进去,进去了也不能随便离开。
这恐怕是江家为了保护亡魂的安宁,留下的最后一个法阵。
但是现在,它破碎了。
就像瓷杯裂开一个角,水流迸射而出。江月鹿和莫知弦像是挟裹在黄色洪水中的两粒烟尘,很快就被冲开了。
“莫知弦——!!”
江月鹿大吼一声,无数的粉尘却呛进了鼻口,他的后脑勺猛猛嗑在了一块石碑上,眼前一花就失去了意识。
……
“呃……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捂着头醒过来。
眼前昏暗极了,只有左边微微渗出些浮光。
江月鹿自然而然寻光而去,偏了一下头,看见一堆枯木树藤以及铜架,复杂扭曲地搭建在一起,组成了一面高高的墙。
这些木头铜架都很破旧,远远看去就和垃圾堆一样。
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条长长的铜条凸出来,前方悬着一方血淋淋的布条。
布条随风飘摇着。
江月鹿艰难地走过去,努力地抬头,想要看清那些血迹画出了什么。
很快他就发现,这些血迹在布条上涂画出了复杂的咒文,每一条和每一条之间都像是有某种关联。
他的脑子还很晕眩,多看一会就一圈圈冒金星。
江月鹿收回视线,想要缓上一会再去找莫知弦。可当他随意一瞥,看到铜架围绕着什么的时候。
他完全愣在了原地。
这些铜条缠绕着符咒白帛,一圈一圈像是年轮。中间空出来的场地却是极大的。
那片空旷的场地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如此大的地方只躺着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得像一粒尘埃。
江月鹿的眼眶微微发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就知道自己被送来了什么地方。
这是很多年前的造神现场。
神明已经被孕育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江家造出来的神,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人们希望拯救他们出水火的神,其实只和尘埃一般大。
第205章 凡人终有一死27
江月鹿走过去,在夏翼身边坐了下来。
和球场一样大的祭祀地是很宽阔的,他翻越过铜架山又走过来着实废了很大力气。在这个过程里,夏翼一次都没有看过来。
甚至一根铜架掉了下来,金属撞地轰隆隆的,也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
夏翼仰躺在地上,没有负伤却一动不动,眼睛里涌过一阵阵的云浪。这样的云浪不知道在他眼中掠过了多少次。
他不说话,江月鹿也不说。
他看着云,江月鹿就看着他。
看他眼底的云一点点移动,反而感觉岁月静好,心情极度安宁。
江家人说夏翼浑身鬼气,可他却感觉到了神性。
看得久了,便也学着夏翼,躺在了地上,去看云卷云舒。江月鹿不知道此时此刻出现在此的夏翼算是什么。
反正肯定不会是夏翼的实体,距离那场事变早就过去了百年。
也许和其他残留下来的魂灵一样,夏翼和这个祭祀地也是过去的遗物。因为封印解除才意外现身。
等到这阵动静过去了,他也会随着其他魂灵的安眠再度消失。
自己现在的陪伴,根本没有多大意义。
但江月鹿就是觉得,放任夏翼孤身一人躺在地上,实在太悲凉了些。
刚才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就很为他心酸难过了。等到真的亲眼见到,他没多想就迈着双脚磕磕绊绊走了过来。
陪着他吧,尽管是影子,尽管不作数。
但是陪着他吧。
“你是谁。”
一声发问叫他惊醒过来,江月鹿转过头,发现不知何时,夏翼竟然转过了头来。那双原本倒映着云海波涛的赤目映出了他微微讶异的脸。
“我……我是……”他有点惊慌。
夏翼,夏翼怎么会和他说话呢?
他明明只是个残留下来的影子……而且不同于江家老三和其他死去的族人。他们作为人,在活着时情绪波动才留下了执念与他和莫知弦对话。
江家人没有说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想想也知道,这个当时还没有自己名字的“人偶”一定在那个祭祀地躺了很久。
后世的江家人既然将他丢在阁楼里管也不管,就说明那之后的数百年他依旧没有为江家带来赐福。
诞生时是什么样,后来就是什么样。
诞生时不理睬人,一动不动的,那后来应该也是。
他应该没有太多波动的感情,让他像江家老三一样饱含恨意地留到今天……那为什么他还会开口说话呢?
还看向了他。
这太不合理了。
江月鹿左思右想,只能归结于这片祭祀地和墓地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夏翼残留的影子也和其他的江家人不一样。作为“族神”,虽然是个失败品,他还是很特别的。他的影子应该也是。
江月鹿这才抬起头想要回答夏翼,可谁成想,人家已经转了回去,继续看天了。
“……”
好像他回不回答都挺不要紧的,人家也不是很在乎。江月鹿微微有些气闷,又想起了在阁楼里捡到的小神明。
那时候他多听话啊。
“我是江月鹿。”
没理他。
“我以后会和你见面。”
还是没理他。
“你以后会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无动于衷。
江月鹿坐起身来,凑到了夏翼的面前。此举非常撒泼,将人家好生生看着的白云青天完全遮挡住了,让那双赤红色的瞳孔里只出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还微微拧着眉,似乎是有些郁闷。
他才发现,他其实是受不了夏翼不理他的。
“你在这里多久了?”江月鹿问。
怕他听不明白,江月鹿又补充道:“你在这里躺了多久了,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在这吗?他们没有人来看过你吗?”
好久了,夏翼才道:“有。”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没有多聚焦。
这让江月鹿有些不安,因为像是无法抓住他。
“他们人呢,又走了吗?”江月鹿不等他回答便自己嘀咕,“一定是走了的,看你没有用,帮不上忙,就把你扔下了。”
眼前的人类垂下眼,说着奇怪的话。
他用鲜红的眼珠看着他。
作为残存的非人之物在这里待了多久,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主人在此起身,从这片祭祀地走了出去。将他剥落掉在了地上,没有再回头看过。
那应该算是自己的主人吧。
毕竟自己只是一段怪异的情绪,一阵波动。是主人在看云时微微漾出来的念头。
而他是被剥落遗弃的东西,和这墓地里的骸骨怨念一样,都被困在了几百年之前,不像主人能够走出去。
也许和主人前缘未断,即使相差着时间和距离,他也能微妙地感觉到主人的动向。
起初,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是他很熟悉的一种状态,主人和他一块在此望着云的时候便是什么都没在想的。那些人咒骂他是废物的时候,还会嘀咕说空洞的东西,这话倒是说得很对,主人和他就是空的啊。
但后来,主人似乎有了一些其他的情绪。
主人有了情绪。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很惊慌。惊慌到忍不住在原地翻了个身。
等到发现惊慌也是一种情绪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感觉从未有过,就像是从恒久无有的地里忽然冒出光来,他奇怪,他不解,他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从一无所有逐渐有了一颗心。
那一次,他第一次起身,走到了铜架山的边缘。
符咒血旗在头顶飘着,外面有许多游荡的族人魂灵。他们见到他现身,先是一愣,而后震惊,最后破口大骂。
他一直明白他们在希冀什么。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像这样走出来,那他们就不会死了。这些死去的幽魂又骂又哭,却看不出带来变化的神早就不在这里,留在这被他们唾弃的只是一个同为遗物的怪东西。他甚至都没资格被称为心情。
因为主人在诞生的时候,是没有一颗心的。
“怎样才能长出心?”他问江月鹿。
他的手从下到上,摸到了自己的胸膛。那双任由云影来去的淡淡眼眸,泛起一丝迷茫。
“我的肚子里,没有东西,没有胃,没有肺,也没有心。”
他是空的。
白白长着人的壳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东西。
江月鹿看着他的手停在胃部,想起夏翼平时吃东西,就只是进食而已,脸上看不出快乐与否。
因为他没有胃吗?
那些给人带来快乐的食物会从他的喉咙滚落下去,落到一片黑暗里。
他的视线一下就柔和了,“为什么会是空的?”
“因为……”
残留的影子微微眯起眼,想起了很多年前主人诞生的时候。
想起江家的人用棉絮填充主人的胸膛,让瘪掉的人偶外壳重新变得充盈。主人的肚子里填了很多东西,木,铜,土,火焰,丝线。很多很多,但都没有生命。
诞生之后空落落的感觉挥之不去,主人被无数的祈愿拉伸膨胀,他是那么开阔,开阔到能够容天纳地。他
他是需要听人心声的神明。
江家人在打造他的时候,将他塑成能装下万千心愿的模样。
但是天地有山川,有江河,有无数的人们。
天地很热闹。
主人什么都没有。
他躺在地上,还不知道当时挠心的感觉叫做饥饿。
迫切想要吃掉些什么,填充胃,没有胃的话就吃掉别人的,拥有一个胃。云和雨,火焰和山也是可口的,注视着它们的时候,他不禁咽下了口水。
饥饿的感觉第一次消失是什么时候?
是他的主人在阁楼被人捡起来,被人起了一个名字的时候。
“夏翼。”
“夏翼。”
他拥有了一个名字,和天地拥有山川雨水一样,他也有了一个能充盈生命、填满身体的东西。名字,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让他,还有主人,都变得没那么空。
“我认识你……是你……”影子的一只手还停在胸口,能长出心脏的位置。一只手却缓缓向前,想要抚摸江月鹿的脸庞。
他一直不知道,让他拥有情绪的人类长什么样。
今天他终于看到了。
他不必再躺在这里,看云卷云舒了。
江月鹿感觉到脸颊一冰,那残留的影子眼中滑落一滴泪水,他刚要下意识伸手擦去,眼前就融进一片黑暗。
微微亮着的,是手指上捆着的红线。
红线连进黑暗里,晃晃悠悠的,好像牵着前方谁的手。
江月鹿迈进暗光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红线蜿蜿蜒蜒,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恍然开朗,耳畔也响起了金刀相撞的将将之声。
红光千里,符文灯飘满夜空。
妖物鬼魂在河渠里湿淋淋渡河。
手执法器与之抗衡的是万千巫师。
百鬼夜出,这是中元节的夜晚。
红线还在前方延伸着,刀剑和獠牙都斩不断它,江月鹿跟着往前走。走过了莫知弦和冷问寒,走过了童眠。他能确定这是哪一个中元节了。
这就是爆发了那场事变的夜晚,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时间并不是凝滞不动的,他在墓地的时候,外面的时间也在往前推进。
他们看不见江月鹿。江月鹿都擦肩而过了,他们还在尽心尽力跟随着任务对象,还在完成瞎子布置的任务。
但他跟着红线。
第206章 凡人终有一死28
“江月鹿。”耳边响起了瞎子的声音,似乎很是惊喜,“跟上去。”
“其他人都已成了,现在只剩下你这边。你跟上去,找到夏翼就是找到了最后一个,天下从此就有救了!”
有了瞎子指引,这段路走得更加顺利。
江月鹿也算是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了,想必是瞎子给他开了后门的缘故。
他走了很久,都没有看到红线那边有人出现,不禁问道:“还有多久?我记得这条路没有这么远啊。”
他说的是学院回江家那条路。
瞎子很平静,“你还有所不知,那一夜发生了许多事。”
原来在江月鹿“断线”离开之后,这段千年前的往事还按照既定路线向前推进着,很快就来到了中元节那一天。
早在江月鹿和冷问寒等人偷听巫师们吵架的时候,一些祸事就已初现端倪。
这一切,江月鹿和夏翼都是不知道的。
他还和夏翼在阁楼里闲闲过着日子。
有了他做第一个信徒,夏翼变得越来越精神,说话也不再磕磕绊绊,有时甚至能走出阁楼,在院子里晃一圈。
但他能力还是有限,再远一点的地方就去不成了。
可就算夏翼只恢复了一星半点,他好歹也算是一个神明,这点动静很快就被祭坛的巫师发觉了。
几家人搜查作法一番,震惊地发现,这微弱神力的源头竟然出自江家。
那个被他们灭了满门的江家!
他们的神居然复苏了?
什么时候?
想到江日虎平日里点头哈腰,却从没有提起过此事,巫师们由不得不去多想,猜测江家人想要做些什么。
虽有人说江家人丁寥落,只剩下一个江日虎一个江月鹿,纵使神明复苏也只是一个孱弱小神,根本不足为惧。
但是这话基本都是小一辈人说的,年老一些的却知道这江家和他们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谁知道他们卧薪尝胆复苏族神想要做些什么。
现在是让族神苏醒,下一步呢?
是不是要灭他们满门啊!
于是大佬团们大手一挥,定下了剿灭江家的行动。如此说来,竟是和多年前的情景再次重合了。一想到祖宗没干成的事将在自己手里完成,众巫师都有些迫不及待。日子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了中元节那一天。
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很完美,但却没想到,那天晚上,他们学院中出了叛徒,江家没剿完,自己先被鬼门关里涌出来的鬼物攻破了。
“所以,你现在撞上来的时间,正好就在巫师将江家苏醒的族神困住之后。”那瞎子道:“江日虎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而你,江月鹿,正想方设法拼命营救那位神明呢。”
“夏翼。”
江月鹿顿了一顿。
这个名字从瞎子嘴里说出,有种奇异的感觉,但他很快便岔开,“这是你为那位神起的名字?为神取名,真是只有你才能干出来的事。”
江月鹿摇头,“你也说了,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江日虎是江日虎,我是我,不要将我……和那个江月鹿混在一起了。”
瞎子笑了下,“好。冒昧了。”
但他却听得出来,如今的江月鹿已不像最开始那么抵触了。
他如今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罢……
“你知道他是怎么被困住的吗?”
“龙居浅水,虎落平阳。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神,岂能轻易就被凡人关在笼子里?那群不自量力的凡人,害你和你哥是一害一个准,但对上他,却得称称自己的斤两够不够格。如非必要,他们也不敢对上神明。”
幽暗里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若是一直待在江家,那也自然是平安无事的。这些年他虽没有为江家带来赐福,也没有受过江家的供奉,可多少都是因为江家人诞生于天地间,江家与他是相辅相成相互庇佑的关系。再说了……”
“再说你当时不也是供奉了他许久吗?他还算恢复了一定力量。”
江月鹿听懂了,只要夏翼不出江家的院子,那群巫师就无可奈何。可他是怎么被困住的?
“都是因为你呀,江月鹿。”
他一愣,“我?”
“是啊。巫师们放出风声来,说江日虎出了事,你便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去。等你消失不见了,那群巫师多得是办法让他相信你也出事。”
“可笑的是,这原本是诸多方案中反对票最多的废法子。人人都觉得他不可能那么傻,明知有危险还要踩入陷阱。可惜,他却真的这么去做了。”
“那群人见他中招的神情啊……真想让你瞧上一瞧。谁也不敢相信,老祖宗们没干成的事被自己轻而易举做到了。他们狂喜地庆祝,那位神却在做什么?他在担心你啊,还在问你在哪里。”
平静叙述的声音却像闷雷似的,劈开了他的视野,他眼眶湿润,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脚底下没留神,便摔了一跤。
可能嗑到了石头,他的腿断了。爬起来的时候形容狼狈,右腿锥心刺骨。可江月鹿却满心满眼想着另一件事:夏翼当时,会比自己这会受的苦更苦,他的痛也会更痛……
那瞎子等他爬起来,语气变得更加幽深,“他百年前帮过你,现在轮到你来帮他了。看到了吗?他就在前面,他是为你而来的,你一定不要辜负他……”
声音隐没进黑暗慢慢不见了。
红线崩得极紧,震人心弦猛颤两下,江月鹿抬起头来。前方涌出些光,散着淡淡的红,地上绵延着囚笼的血迹,一个枯木攀爬而成的藤笼出现在眼前。
里面安坐着一位红瞳的少年。
深色的垂发铺开,蔓延到了笼外,静静地望着自己。
“我刚才见到了你。”他不知道这算什么开场白,带出了一个很丑的笑,“不知道算不算是你。”
夏翼:“在哪里?”
他的回答居然让江月鹿的眼睛酸了起来。可能是真的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太久没有见到他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听到声音便觉得内心又酸又苦。
“在江家的墓地。”
夏翼了然,“你不离我近一点吗?”
江月鹿:“……好、好。”
他忙走到了木笼边,离得近了,最先看到的就是少年手腕上的伤痕,狰狞地翻出。那些流淌出笼子的血,竟然是这么来的。
“这是怎么搞的——”江月鹿反应过来,怒不可遏,“是他们做的!”
江月鹿又是气又是苦,他还记得夏翼被他养在阁楼里的时候。他知道夏翼从前过得苦,但没关系,以后就好了,以后他会好好照顾他的。
下定决心之后他是半点脏活儿累活儿都不愿意夏翼干,他哥嘴里最懒的江月鹿,如今勤勤恳恳像一头老牛一样闷头在阁楼干活儿。
为的是什么?
就是让夏翼过好日子。
看着被他养得细皮嫩肉的手腕皮开肉绽,江月鹿内心一阵抽痛。
夏翼见他苦大仇深望着自己的伤口,猜出了一点他的心思,转移注意力岔开了话题,“我能流血了,你不好奇吗?”
“嗯?流血……对啊,你为什么能流血?”
夏翼是神。
而且他的影子还在铜架山告诉过自己,他的内里是空的。他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血肉这种东西,那为什么还能流血呢?
他猛地想起了影子说过的话。
“主人他……长出了一颗心。”
心?
温暖的,会跳的心。
五指覆住的皮肤和常人无异,有着温暖的温度。更深处还传来微微的震颤,和生命的血流声。少年的眼中也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唯一没有变的,是和最初一样,一直一直看着自己。
眼里只有他江月鹿一个人。
江月鹿揉了揉眼睛,怕夏翼看出自己眼睛红了,低下头假装更用心地看那些狰狞伤口。可是目光触及手腕,微微一顿,隐约从翻开见骨的血肉伤痕里嗅到了一丝味道,一丝怪异的味道。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夏翼忽然抽回了手,“你在墓地玩得愉快吗?”
“那有什么愉快的,倒是听了一段悲伤的往事。不过……也算好事吧,毕竟让我知道了你的从前。”他笑着说。
江月鹿从前是有些不平衡的。
夏翼对他了如指掌,他不清楚的秘密夏翼都知道。可他却完全不了解这个红眼睛的少年,对他成为鬼王之前的过往一无所知。
话说回来,他又是怎么变成堕神的?
中元节当晚的他被困在这里,分明还是神明的模样……
难道,是那群无法无天的巫师干的?为了报复他们江家?
他胡思乱想,完全没注意到夏翼已经贴近了笼边,和他的距离变得很近,他似乎对江月鹿在墓地中的见闻很感兴趣,一直在询问。
问得多了,江月鹿就抬手按住了他的嘴唇,皱眉认真道:“现在受着伤,还关心那些做什么?”
夏翼勾唇微微一笑。
他的吐息扑到掌心,带来一阵酸痒。江月鹿闹了个大红脸,微微不适地收回手,还暗暗地攥了一下,似乎这样做就能让对方的气息存留更久。
“然后呢,遇到了我的影子,你就出来了?”
江月鹿见他还惦记着这些事,索性都说了个干净,“出来后就跟着这个红线,一直走啊走,走到了你的身边。”
他还特意摇了摇那根红线,夏翼一笑,将那根红线扯向自己掌心,完全地攥紧。这种冷酷的举动有些陌生,不像是这个时期的他会做出来的,不过江月鹿也没有多想,仍旧笑着说:“还想知道什么,我通通告诉你。”
“真的?”
“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夏翼却飞快道:“那你有见过鬼门关的阵法图吗?”
江月鹿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阵法图?你问这个干什么?”
“感兴趣而已,你有见过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
已经是第二个真的了。这种怀疑的态度让江月鹿微微不爽,他刚要挑眉教训下这个不听话的小神明,冷不丁却想起了一件事。
夏翼为什么会对鬼门关阵法图感兴趣?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像瞎子说的,关心自己的安危吗?
可是从现身之后,他的话题一直都带着自己走向江家墓地……难道说,都是为了问出阵法图的下落?
一个怀疑的种子种下,先前被忽略的细节就渐渐涌出了水面。
比如,夏翼手腕上的伤口。
他猛然间想起,那种味道,他曾经闻到过。
鬼身上才有那种味道。
可夏翼如今还未堕神变成鬼王,他身上怎么会有鬼气?
……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
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夏翼吗?
“你怎么都不说话?”突然的问询让他浑身一个激灵,等看清眼前他更是心头一惊。不知何时,夏翼已经与他贴得极紧。
那双赤红色的眸子带了一丝怪异的黑金色泽,对自己微微勾起唇来,露出了一个分外陌生的笑容,“江月鹿?”
他闪身避开。
这不是夏翼!
第207章 凡人终有一死29
江月鹿没想到他刚刚转身,脚下的枯枝就像装死的臭虫,纷纷鲜活冲天而起,将他牢牢绑回笼子边捆了起来。
他不想和这个“假夏翼”硬碰硬,勉强笑了下,“你这么对我干什么?你这么对我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你一见我就跑我会更伤心。”一个陌生的笑容绽放在“夏翼”的脸上,江月鹿实在不想看到这张脸欺骗自己。
他的脸一下就冷了,“你到底是谁?”
“不应该是你来问我问题。我之前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呢。”那人冷冷地道:“现在可以说了,你在墓地有没有看见阵法图?”
江月鹿怒极反笑:“我要是不想说呢?”
“不想说?”
他若有所思,暗金色的眸贴了过来,这一瞬间他像极了冷血的虫。江月鹿曾看到过这种眼神无数次,他也感受过这种气息无数次。
这个假扮“夏翼”的人,他竟然来自鬼都。
他身上有鬼的气息!
一双冷冰冰的手张开五指,暧昧地从脖颈间贴上。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玩。”
话音未落,耳旁忽然响起一阵噼啪灯花爆裂的声响。周围的温度一下子就变了,瞧见那熟悉的青色火焰狂放燃烧在周围,似乎宣示着主人几乎差到极致的心情,江月鹿竟然心头一热,“夏翼——!”
“你叫错了。我在你后面呢。”声音带上一丝阴狠,手下忽地用力,扼住了江月鹿的脖子。
在他刚要下手之际,忽然被强劲的力道击退。
五指像是摸到了禁忌的火焰,让他极快松手,青色火光在眼前扫过,将江月鹿和半边牢笼紧紧包围。诡异的温度让他勃然变色,连幻形都差点没维持住。
先前还以为是江月鹿喊错了名字,现在他可以肯定了。
鬼王夏翼,居然真的来了!
江月鹿面前一晃,就稳稳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你还好吗?”
他怔怔地看着夏翼。
有一半是因为没从之前的事回过神。片刻前江月鹿还看到这张脸在骗他,可眼下他绝不可能认错,这才是真的夏翼。
还有一半又酸又涩又鼓胀的心情来自于其他。
他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情况下见到他……他想按住自己的心,它有奇怪的动向。
之前的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的狂跳。
江月鹿不是孩子,他知道这份感情叫做什么。
可是他发现自己喜欢夏翼的这一刻,来得太迟了。
“你怎么了?没事吧?”
江月鹿不回应自己,这让夏翼有些不安。可是下一秒,怀里的人却伸出手,飞快又轻微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睛。
江月鹿出神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夏翼:“……”
“哼……”阴阳怪气的笑声从另一侧传来,这时青火全部熄灭,他一眼就看到江月鹿和夏翼在自己面前搂搂抱抱地秀恩爱。
想到他们对自己,还有哥哥的所作所为,真是一肚子鬼火发不出来。
“你哼什么劲。”夏翼不紧不慢地将江月鹿放下,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身上这张皮还要穿多久,以为我这次还会饶恕你吗?”
“你以为我想穿吗?要不是为了……哼。”江月鹿听他的口气,完完全全就像个小孩,这种任性的语气让他久违想起一位故人来。
在夏翼和他的注视下,这位装扮成“夏翼”的人蔫蔫地褪去了伪装,他的身形不断缩小,变成了一个身披白衣的小孩。
一身白色,再加上他那副又蔫又废又丧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丧门星也不为过。
这么多年了,夏翼还是瞧见这张脸就来气,“你哥哥虽然也很难评,但起码比你喜庆点。自己有多衰不知道吗?非要跑来给我找事?”
这副训孙子一样的语气真的是……
“我要喜庆做什么?喜乐的事交给哥哥就行了,那又不是我的专长,何况我也不需要成为鬼市的船主,我只要找一个地方躺着就行了。”
江月鹿从这番毫无起伏的话里听出来了点意思。
“哥哥,他难道是……”夏翼按了按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先说话,“你既然躺着就行,为什么要私自联系外人设计学院的巫师?”
“设计?”
那白衣小孩像是听到很可笑的事,连眼中的丧气都消散了,“我们是什么,他们是什么,我设计他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看不透你了……你不管我哥哥,不管所有的鬼都都主……这些巫师们大摇大摆闯进我们的家,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侮辱我哥哥,叫他颜面扫地!”那孩子气喘吁吁,显然很少这么动气说过一长串的质问,最后又朝夏翼大吼道:“你还不让我去找我哥哥!”
“他犯了错,在关禁闭。我早晚会放他出来,你急什么?”
那小孩呆了一刹,“……你会放了他?”
“我是什么吃人的魔鬼吗?”
小孩心中涌出一句难道不是吗,但他没敢说出口。他看得出来,夏翼现在的心情非常差。自己这一系列的举动实实在在把他给惹毛了。
复杂的眼神又落在了夏翼身旁的巫师身上。
他知道这个江月鹿,就是他上了哥哥的衔尾船,把他的鬼市给破坏掉了。
纪红茶和秦雪也败在他的手上,他后来还去见了苏铁,废了他的麟芽城?
说真的,江月鹿之后会不会也来和他斗,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是他让哥哥变得不快乐了……
夺走哥哥的乐是和夺走他的丧一样的后果,所以他才会答应了那个人……开始了这一次考试的设计。
“不说话就从这里滚出去。”夏翼冷冷道。
“我为什么要出去?我的事还没有做完呢。”说到这里他忽然高兴了一点,尽管这种开心出现在他一个丧门星的脸上就只是平和的表情,但他还是语气起伏了一些,“你来得还是晚了,一切早就已经被我布置好了。”
江月鹿忽然发现这小孩瞄了自己一眼。
这小孩每次瞅他的眼神都冷冷的。
“哼……就算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也没关系。反正他都已经走到了这里,有了他,还有其他几——”
“其他几个巫师吗?”夏翼忽然道。
小孩的笑僵住了。
“你所谓的计划,不就是打着让他们拯救世人的幌子,让他们在过去跑一趟徒劳无功……你想让那些无丧花,悄无声息长满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在梦里就死去……罗小蜡,你比你哥还要愚蠢。”
罗小蜡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就早晚料到夏翼会看穿,因此他现在也不慌张。
“你既然都识破了,那我也就明说了。”
“在你把我哥哥关起来的时候,我就策划了这一切。那个人需要我的能力,我需要那个人将江月鹿他们从学院带出来,所以我们合作了。”
“合作?”夏翼嘲讽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罗小蜡不在意,“他是谁都行,反正他可以帮我杀了江月鹿。”
“所以……没有什么拯救世人的困境,这个考试也是假的。鬼王大人,您如此爱惜的人,居然连这点简单的把戏都看不穿,我实在不知道您爱惜他什么?”罗小蜡复杂的眼神落在江月鹿的身上。
“你这么说他,我们可就不爱听了。”
一道不属于三人的声音,现身在了此空间。
夏翼现身之后,这个迷离如梦的昏暗环境也产生了变化,江月鹿不知道是不是夏翼从罗小蜡手中抢夺了控制权,总之这里不再像刚才昏暗,地上的牢笼也不见了。
那些藤木枯枝早就被鬼王焚之一炬。
只有那根红线还蔫巴巴圈着自己的手指,江月鹿刚抬起看了一眼,就被夏翼捉住,面无表情地扯掉扔了。
江月鹿:“……”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周围已经完全变幻。
几人的身影出现,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童眠阴阳怪气道:“什么叫鬼王大人为什么爱惜江月鹿,你是谁啊,敢这么说?”
莫知弦咳了一声,把他拦住道:“这么说就过分了,我看他刚刚失去了至亲,应该是心神大乱,才会胡言乱语。”
冷问寒更直接,一把黑杖嗖嗖飞过去,横在了小孩面前。似乎在说,你要是不注意自己的言辞,别怪我欺负熊孩子。
罗小蜡:“……”
“你们……”
““我们怎么会在这?”童眠阴阳道:“你这点小把戏,我们刚进考场没多久就发现了,连我们都能发现,就不用说能瞒过江月鹿了。”
江月鹿内心尴尬地笑了一声。
童眠是在吹牛。
其实他也是到了地下祭坛,和那个瞎子说了会话才觉得不对劲的。后来做了一次梦,就更觉得不对了。
他对面色难看的罗小蜡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百年难遇的大劫……不,不对。也许是有的,就是你罗小蜡自己带来的灾难。”
“能让所有人在无限悲苦绝望的心情中死去,你和你的哥哥金木犀,还真是完全相反呢。一个是极致的乐,一个是极致的丧。”
他低头一瞥,看见了盛开在肩膀,一直延伸到心口的苍白的花。
悲凉丧苦的愁闷似乎随着枝叶能长进心口里,这就是罗小蜡的能力,是他用来杀死自己的武器。
“你想联合那个瞎子杀了我,你恨我,这我知道。我惹了你的哥哥,你找上门来也是对的。这种亲人间的感情我很了解。”
罗小蜡偏过了脸,他才不懂自己和哥哥的感情!
但是江月鹿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不得不转回头去,“你恨我,是出于你想为金木犀报仇雪恨,或是出于你们鬼物难以言说的心情,都没关系。”
“只一点,你为什么要跟那个瞎子——”他顿了顿,罗小蜡还是第一次在江月鹿这个人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你为什么要跟巫师的神明合作,想要杀了我呢?”
第208章 凡人终有一死30
罗小蜡愣住了,“什么?”
江月鹿无奈道:“你和他合作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罗小蜡艰难道:“他……合作的?你是说,那个瞎子……他是神?他是巫师们的……神明?”
他那久违有过起伏的脸上写满了骇然,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
神是什么?
神与他们有多遥远?
怎么会和他合作?
罗小蜡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摇头道:“你们的神怎么能从学院跑到鬼蜮来?他不是在睡觉吗?再说了,我也没从他身上闻到一丝臭味。”
听到他形容神明是臭的,莫知弦等人的脸瞬间变得很阴沉。但是转念一想,对这些鬼物来说,香气扑鼻反而是腐烂的味道,神明身上的洁净气息以及那些香火的气味,可不就是臭烘烘的吗?
虽然能这么解释,但几人的表情还是像吃了屎般难看。
童眠啧道:“小孩家家的懂什么?神明大人无处不在。神的分身也有千万种。你肉体凡胎,怎么能轻易分辨出来?”
他嘟囔道:“再说了,那也不算是真正的神明大人……”
罗小蜡冷冷道:“他说是,你又说不算是。究竟是不是,你们分不出来吗?如今的巫师就这么差劲了?”
“你——!”
“好了好了。”江月鹿一边劝架一边在心中嘀咕:果然是巫鬼两极端,凑在一起没说几句就要吵起来。
他态度温和地转向罗小蜡,因为他太矮了,还友好地蹲下了身,但对方冷脸撇开头去,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
江月鹿并不在意,“童眠说的,和我说的,都是一码事。但这件事说来话长,要从我收到通知书,参加的第一轮考试说起……”
莫知弦听他说着说着,眉头便皱了起来。
江月鹿不会是要将学院的机密说给罗小蜡听吧……他咳了一声,刚要开口说这样不妥,一块冷冰冰的东西却将他拦住了。
莫知弦低头一看,是冷家的黑杖。
他抬眉看向落阴官,意思很明显:你不怕我扣你们分吗?
“噗嗤。”童眠笑出了声,“如果我猜得不错,莫大主席一定是想要扣我们的分吧。但是有件事我得先跟你盘一盘。”
莫知弦:“盘什么?”
“你一直在和学院外某个神秘势力通信,对吧?”
莫知弦的脸色微微变了。
“对方告诉了你很多机密,让你对学院的信仰崩塌,开始暗中调查一些事。”看到莫知弦转头朝他盯来,童眠耸了耸肩,“你和江月鹿在墓地的时候,我也不是闲着的。”
“但这和今天的事无关吧。”
莫知弦严肃道:“我事后自会向学院申请处罚,不会因为我是主席就徇私舞弊,但同样的,这些事如果在今日被这些鬼物知晓,我也会告知院长,让他们秉公处理。无论怎么说,学院的机密都不该被他们知晓。”
童眠笑了一下,“院长恐怕也……算了。我就不兜圈子直接跟你说了,你那些信件十有八九是从鬼都寄出来的。”
莫知弦惊愕片刻,又很快恢复了神色,这么快就稳定了心智,饶是童眠正在和他对峙谈判,也不由得内心称赞。
莫知弦:“你有什么证据?”
他知道这个当下童眠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他一定是有了什么发现才会和自己说开。但他还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既然你非要听……”童眠伏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再懒懒抬起身来,莫知弦已经面色发白。
他这次是真信了。
一直没有发话的冷问寒开口道:“你要和他算账,不如看你够不够资格。”
莫知弦垂着头,苦涩道:“……我自然是没有资格的。”
童眠所说的信件上的标记,以及收信的方式,都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他现在已经确定自己和鬼蜮脱不了关系了,只能反复回想有没有将学院重大机密透露出去。半晌了才叹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了,你们在墓地转悠的时候,我和冷问寒也没有闲着,在那场过去的梦里找到了不少小发现呢。”
他的语气虽然很调侃,但莫知弦却看到了隐藏在深处的担忧。
童眠在担心什么?
那些发现怎么了?
对学院不好,还是对巫师不好?
……
莫知弦可能看出来他在隐瞒什么了。但是没关系。
那些发现啊……当然是现在不能说的。重要角色还没有到场。
童眠扫视过罗小蜡、江月鹿、鬼王……
以及他们正在说的“巫师神明”。
这次的“考试”,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江月鹿是对的,发现那是一缕“神思”之后就告知了孔院长和舅舅。
现在这个场上,站着鬼王、都主。这无疑是鬼蜮的势力。
他、冷问寒、莫知弦,还有后面昏睡不醒的鬼头小五,以及那缕莫名奇妙的“神思”,他们是巫师的势力。
自那次中元夜起,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面碰过了?
竟然在今天阴差阳错又交汇在了一起……
只是他们人人鬼鬼都有位置,可唯独江月鹿,他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真是为了他的弟弟妹妹们吗?
……
江月鹿很快就对罗小蜡说完了前因后果,起身时还很诧异地朝莫知弦看了一眼——他对鬼都都主泄密是没有任何愧疚感的,因为他对学院没有一点感情,甚至还有点反感。
可莫知弦不一样。
他以为这位大主席先生总要过来阻拦一下他,说扣分什么的……
离得有些远,莫知弦又低着头,他也看不太清,只能高声喊道:“莫知弦,你还好吗?”
莫知弦的声音听起来很丧,“我没事。”
江月鹿:“那你为什么这么丧……”
童眠笑眯眯摆手:“别担心了,莫大主席根骨极佳,身上开的无丧花比我们多多了,丧一点是应该的。”
罗小蜡的无丧花竟然这么厉害?江月鹿不自觉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罗小蜡本来垂着头在想事情,发觉他的动作,冷笑了一声道:“我的能力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发动的。”
江月鹿正等着他说下文,没想到他却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所以你刚才说,学院那群巫师的神,真的醒来了……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换了你的身体?你去我哥哥的船,也是他间接影响的?”
江月鹿道:“可能不止你哥哥的船。”
之前的秦雪、纪红茶,之后的金木犀、苏铁。
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出了苏铁这个岔子,他肯定是要自己去找乌夜明的。
罗小蜡不相信,“你是怎么断定的?”
江月鹿不假思索,“因为苏铁。”
“苏铁?”
“他在临死前给出的最后一个回答,就是孔。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是谁的姓。”
罗小蜡自然是知道的,世上姓孔的人千千万万,但江月鹿此时提起的应当只有那位孔逐宁,孔院长。
作为接受神谕的第一人,他是有能力影响这一切。
“不光孔院长。学院的系统,也是那位神使大人,她从一开始就牵引着我一步步走入局中了。”
这位也是老熟人,罗小蜡已有几分信了,可他不愿这么轻松就让江月鹿快活,撇了撇嘴道:“苏铁可是鬼。他临死前的话你也相信吗?”
不等江月鹿回答,静守在一旁的夏翼却看了过来。罗小蜡下意识就以为他要揍自己,收笼双腿就要后退。
但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讲了一句话:“他当时不想死,求我留他一命。这个回答就是他献上的礼物。”
但苏铁最终还是死了。
不像纪红茶和秦雪,他们都是很次的鬼,死了就死了。苏铁的实力其实还在他与哥哥之上,可就这么轻易地挂了……消息传来时,罗小蜡也很难相信。
他似乎看见苏铁是怎样献上了血淋淋的礼物,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没有活下来。
罗小蜡斟酌言辞,“有谁……能在您面前动手吗?”
夏翼看了他一眼。
罗小蜡对上那双赤红色的眸子,忙不迭低下了头,他听到夏翼平静的语气,“你说还会有谁呢?”
鬼王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能压制住他的存在……也不是没有。
沉睡的神,不在的鬼……都是可以的,可祂们都是传说中的老古董了。
所以说来说去,真是巫师家的神醒了?操纵了这盘棋局?
“那个……”他还有话想要问江月鹿,但对方却没在看自己,正拧着眉瞧阴影里的鬼王。罗小蜡很罕见地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从前哥哥与他在一起还未分离的时候,旁人就是这样无法走入他们的世界。
可江月鹿和鬼王大人并不是兄弟,他们又为什么会同样亲密无间呢?
……
阴影中的夏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眸看了过来。这一看,江月鹿便更加觉得不对劲。
不对。
夏翼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一直像沸腾愤怒的火焰,从没有平息过,怎么会露出这种看破生死的淡然?要不是认定他是真的,他几乎以为又是一个罗小蜡在搞恶作剧了。
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夏翼同时也开了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还是那种幽静到让人不安的神情,他甚至还对自己笑了一下。江月鹿看得出来,那是夏翼在安慰自己。
“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夏翼这么说完,便用眼神鼓励着他继续与罗小蜡对话。
有他在这里,肯定是不必担心的。何况他确实还有要紧事要问罗小蜡。
“罗小蜡。”
“嗯?”
他转过头去,兜头展开一张旧照片。
照片里唯一认识的人类,就是面前的江月鹿了。至于他身后的那两个男孩,还有那个女孩,和他半点都不像。但每个人都真心实意地笑着。
那是最能刺痛他这个丧鬼的灿烂笑容。是母亲曾对他和金木犀说过的,亲人之间才会有的笑。
江月鹿认真道:“你在你的鬼都里,有没有见过这三个孩子?”
第209章 凡人终有一死31
罗小蜡只扫了照片一眼便道:“没见过。”
江月鹿:“你确定?……真的没见过吗?会不会是你见过,但是忘记了?”
罗小蜡嗤道:“你当我那鬼都是你们人的城市?别说是这三个孩子,就是他身上的一件衣裳,断掉的指甲落在了无丧城,我也会第一时间发觉的。”
江月鹿:“无丧城就是你的鬼都吗?”
“正是。”
江月鹿怔怔道:“所以他们还是不在……”
罗小蜡认识江月鹿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失魂落魄,诧异道:“这三个孩子是你什么人?”
江月鹿抚摸着照片,“是我的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
罗小蜡的神色复杂了起来,“他们也和你失散了吗?”
江月鹿:“也?”
罗小蜡并不想回答自己的事,“看起来他们还是人,既然没死,怎么会去鬼都?你莫不是叫人骗了。”
江月鹿自己也知道。
孩子们在鬼都的消息是孔逐宁给他的,后来的事已证明孔逐宁并不可信。可是他实在……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
如果不在鬼都,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算了。”他叹出一口气,将照片收起来,小心翼翼放到了贴身的口袋里,“我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我们还是……”
“轰——!”
脚下的大地猛然摇晃,几人就像坐在翻滚的龟壳上,身形无法稳住。
尤其是江月鹿,脚下正好是个斜坡。如果不是夏翼过来扶住,他差点就栽倒撞晕过去了。江月鹿头晕目眩地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
慌忙间摸到了一双冰冷的手,夏翼的声音在落石中传来,“不用跟我道谢。”
头顶的土石簌簌掉落,童眠呸了几口出去,无比惜命道:“这样晃下去,没多久就会塌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出去!”
开玩笑。他是现场最容易受伤的男人,要是一个砖砸下来,他就小命呜呼了!
莫知弦却定睛一看,“等等。罗小蜡不见了!”
一片混乱中,这位被鬼王大人威胁得不能动弹的都主终于找到了脱逃的时机,在夏翼留神江月鹿的一刹那就原地消失了。
莫知弦急道:“罗小蜡知道了学院的秘密,我们不能放——”
“砰”一下,他脖子上被砍了一手刀。江月鹿和童眠看着莫知弦缓缓倒在了冷问寒脚下,又被这位面色不善的落阴官拎着脖子揪了起来。
“……”
冷问寒察觉到他们的眼神,抿了下嘴巴,“他很吵,会碍事。”
“做得对,问寒。”江月鹿笑了下,四周的震动更加厉害,此时无法再去关注罗小蜡的动向,“先出去!”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猛烈摇晃,比先前更甚。就仿佛是地底有只怪物听到了他们的计划,抢先下手将他们置于死地。
“不好——!!!”
巨石轰然掉落,江月鹿眼前一黑,但下一秒,那些碎石砖瓦却没有落到他身上,呛人的尘土不到片刻就消失殆尽,等他再次睁开眼来,已经随着夏翼来到了敞亮的室外。
夏翼缓缓推开他,“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夏翼很不对劲。
“嘶……”
长时间没有接触过阳光,眼睛有些被刺激到,江月鹿下意识抬手遮挡,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叫唤声,转过身一瞧,童眠几人也出来了。
但他们的情形却要狼狈多了。
童眠甩了甩头上的土,刚要破口大骂,嗓子一甜,竟然喷出一口血来,缓缓倒了下去。
“童眠!”
莫知弦看过一些巫医家的古籍,这时除了他没人再能医治童眠,冷问寒立刻一个手刀将他劈醒,说清前因后果之后,莫知弦顾不上问是谁劈昏他的,立刻检查起了童眠的身体,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头上受了伤,应该是刚才被石头砸到了。”
江月鹿忙道:“砸到哪里了?”
莫知弦便转了转童眠的头,江月鹿低头一看,没有看到伤口,又定睛再看,这才看到一道细微的伤痕,浅浅冒出血珠。
江月鹿:“……”
他抬起头,莫知弦知道他要问什么,“他的身体你又不是不了解,一道口子也能要了命,就是这么的倒霉。”
江月鹿放心了。
莫知弦见他不回夏翼那边去,以为是要有话和他们说。可江月鹿看着周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对……”
“这不是我们刚来时的祭坛吗?原来我们还在考场里?”
江月鹿认为夏翼是无敌的。
夏翼既然来了,那瞎子的障眼法不攻自破。不必孔逐宁他们过来,这个考场也已经被破除。可没想到,眼下他们还在这个罗小蜡和神思编织的谎言里,刚刚塌毁的,其实是他们入梦的那个祭坛。
他疑惑地看向夏翼。
难道……夏翼受伤了?
“哈哈……”
江月鹿等人听到笑声,如临大敌。这笑声来得古怪,响得也怪,四面八方不见人,可笑声却无处不在。
“哈哈……哈哈……”
一道人影在空中乍然现身,正是诱他们至此的“神思”。
之前,他扮作瞎子引导他们入梦。
再之前,他还占据了江月鹿的身体。
而此刻,他变成了一个谁都没有见过的普通人。这张人脸看久了,会心生怪异。因为实在普通至极,让人过目即忘。
这张脸,还在无限变幻。
一时之间,男男女女,孩童老者,世间所有的脸都在半空轮回了一遍。从他/她喉咙间发出的声音也像隔着巨钟传来,格外悠远空灵。
此情此景,竟真像“神明”一般,在高空冷冷俯视着众人。
江月鹿总感觉他和上次见到时不同了。非要找个词来形容,像是……整体都进化了。压迫感也变得更强。
他不自觉后退一步,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地上的枯叶微微震颤着。
“想要做什么?”
“是啊。您的计划已经被我们识破,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劫,这一切都是你和罗小蜡为了杀我制造出来的骗局。”
地上的树叶由枯萎转而鲜绿,又从鲜绿再度变成死寂。
“骗局?杀你?”
随着高空之神的一缕叹息,绷紧的线似乎从中裂开,绞紧了他的心脏。江月鹿没来由有些恐慌。
“你是我的子民,我怎么会杀你?”半空中的神微微叹了口气,“我的道从不在杀人,而是在治人啊。江月鹿。”
听到他开口唤自己的名字,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始终找不到亲人的疑惑,迷雾中前行的茫然,还有夏翼身上出现的异样,都让他更加不安。
江月鹿站在神前,却像被人压倒在地,匍匐着无法抬头。
额头不断流下冷汗,他用力锤了下自己的头,好快点清醒过来。
混乱中,他下意识看向了夏翼,却惊愕地愣住,这位从未有过痛苦之色的鬼王眼中满是挣扎。
仿佛有无数道无形丝线,紧紧捆缚在他身上,逼得他不得不做出无奈之举。
那位半空之神自然也看到了,满怀悲悯道:“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痛苦吗?他身上种满了因果的种子,他本该跟我一同行事,可是他并不愿意。”
“江……”
夏翼的身上割开无数道伤口,让江月鹿惊惶不安的是,他完全看不到敌人在哪,“夏翼——!”
半空中飘来一阵强风,将他吹回原地。任凭江月鹿用尽全力,也不能再朝夏翼前进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夏翼的衣裳被割破,这时他终于能看见伤人的武器是什么。
丝线。
根根丝线从天上地下射出,编织出了一个紧密精致的笼子。无论夏翼在哪,这笼子都紧紧跟随。丝线捆缚着夏翼的手腕、关节、脖颈……就像操控傀儡的提线。能束缚鬼王的除了神还能有谁!
他扭头勃然大怒,“是你做的,是你做的!”
“你错怪我了,我的孩子。巫师们没有教过你吗?神是什么颜色?”
江月鹿愣愣的。
他不喜欢上课。来学院也不是为了读书。
可那是来学院上的第一节课,所以他还是记住了——神没有颜色。
祂和世间万物融为一体,祂无处不在,所以祂没有颜色。
江月鹿抬起头,湿漉漉的眼再次看向夏翼……那些丝线是黑色的。
“黑色是谁的颜色?”神还在慈悲地问询着。江月鹿自己都不安起来,他为什么会质疑悲悯的神明呢?他明明如此宽怀,都饶恕了他的冒犯。
“黑色……是……”
啪叽。
他脑海紧绷的弦,断掉了。
凌驾于如今的鬼王,又能和神明并肩的,只有传说中的……
鬼……才是黑色的。
神明柔和地看着他,“我的孩子,你终于懂了。我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
奇异的感觉在胸膛激荡开,江月鹿自言自语道:“为了我?”
“是啊。你看这四处,还是那个考场吗?”
江月鹿朦胧地看向周围,童眠等人都消失不见,夏翼的身影也变得遥远。他好像被带到了高空中的陌生地方。
底下处处高楼大厦,远处有山有水,这似乎是一整片人类的都市,远方还是人类的原野。他看到无数小格子里,万家灯火平静地闪烁着。
曾经他也是其中一员。
曾经的他,和……和谁坐在一起吃饭?他在教谁写字?那三个模糊的身影……是谁呢?他的脑子慢了下来,和神明站得太近,他已经无法承受。
“处处都是考场,人间就是最大的考场。知道我要用它来做什么吗?”神明的语气轻到了极致,望着远方的白色眼眸现出了狂热。
“轰——!”
天空从天而降一个影子,像块石头咚落下,砸出了地面一个坑。
江月鹿缓缓移向坑内,看到了面朝下生死不明的罗小蜡。
“我是和他有一个合作,但是合作的范围却比你们料想得广阔多了。他以为,无丧花只需要在这个小考场里种下,但其实,我已经让无丧花开遍天下。”
“天下……”江月鹿无意识道:“你是说,这片大地上的所有……”
“是啊,所有人。如今他们都陷入了此生最绝望的心境,世人怎会没有遗憾和痛苦之事?就算是小小的孩子,也会因为思念母亲而彻夜大哭,只要沾上一点丧的机缘,花就会开了……他们会在怒放中死去。”
神明笑如春风,“罗小蜡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比他的哥哥厉害得多。毕竟……苦痛比欢乐持久多了。”
江月鹿:“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让这么多人去死?”
“我?我说了。这一切都是为你而做。”
“知道我等这一天多久了吗?为了真正的神明再度降临,为了让这世界迎接神明再次欢唱……这些凡人的哭声,不就是最好的奏乐吗?我已经没有莫家再能鸣曲慰神的巫师了,这点愉快,凡人都不愿意回赠给我吗?”
“凡人终有一死,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从今往后,不必由他们自己选择。”
“我是他们最敬仰最热爱的神明大人……我会指引他们在死生之地轮转,就像千年之前所做那样……”
江月鹿的视线快要模糊了,一轮雾蒙蒙的圆日映照在他的视网膜上。
哀鸿遍野,惨叫连连,他的通感在这一刻膨胀到了极致,好像能够联通天地,好像能触及所有人。
尽头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了很久,他才知道。
那是神在幽幽叹息,敲得他心魂俱颤。
“若非你主动自焚前来寻我,我又怎么会从三千世界找到你?有人费劲苦心藏匿起你的行踪,已经百年了啊……”
第210章 神降01
巨木伫立在原野。
树冠悠远延长,和云层没入天际。树身的宽度,是巨人也难以搂抱的程度。这样一株巨木伫立在无人的原野,庞阔的树荫落在地上,影子里躺着几个昏睡的人。
倘若站在树冠远望,就能看见一条一条细细的红色血管,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巨木,似乎生长在天地的正中心。
“呃啊……”
最先醒来的是童眠,刚睁开眼就冒出金星,勉强扶住一根什么东西,才撑着身子艰难地爬起来,朝四周看去。
冷问寒、莫知弦……躺在不远处。
他们也慢慢醒过来了,状态看起来比童眠要好很多。
童眠看了一会就觉得费力无比,一个劲地冒虚汗,栽倒之前又扶住了一根什么东西,这次他睁眼看去,发现两次救了他的,竟然是一条胖蟒般的树根。
树根……
他抬起头,看见了绵延千里的树冠,将头顶笼罩成黑夜。
“我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这是、这是要死了吗?”
“你不是要死了。”一个熟悉,但绝不该出现在此的声音响起,童眠大惊失色,转过头去,“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
童副院长坐在轮椅上,他仰头靠在椅背,也看着这罕见的巨木。他的身上积着一层厚厚的落叶,看来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这里等候很久了。
“这是建木。”他极为出神地说道:“你们真该都过来看一看,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机会能看到……咳咳……能看到建木的……”
冷问寒和莫知弦走了过来,童副院长温和地看向他们,“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要问我,但现在不是时候。知弦,推我过去吧。去树身底下。”
莫知弦应了一声,三个学生跟着老师,沿着轮椅滚出的车辙痕越过一条又一条庞大无声的树根,最终来到了树下。
树身下反而没有一条根须,也没有落叶,格外干净,有一种圣洁的气息。
地面青翠,仿若玉石。这种无垢的玉石,就算是他们学院的广场也没有完整的一块,但现在这里却铺得到处都是。
他们都看见了躺在青玉广场上的两人一鬼。
江月鹿与夏翼,一人一鬼,密不可分。他们手牵着手躺在树下,树荫柔和地披在他们身上,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而在他们对面,也躺着一个人。
童眠又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孔、孔院长?!”
童副院长无奈道:“本来……应该是老孔去的,可我实在分不开他们两个,只能让老孔躺在他们身边了。”
这么一看,孔逐宁的确格格不入,像个闯进二人世界的外来者。
莫知弦不知道这二人一鬼要做什么,饶是他看过那么多书也不知道。
童眠小声道:“舅舅,他们是要干吗啊?”
“不是他们,是江月鹿。”
童副院长:“你以为这是我来做的吗?这一切早就不由我们来控制了。”在看到那朵盛开在江月鹿身上的无丧花时,他就知道什么都不必再做了。
他们的“神”是蓄谋已久,今日对江月鹿的身体势在必得。
孔逐宁身居院长之责,才要追到这件事的尽头。
数个小时前,他们跟随着世界的巨变,跟随着那些痛哭的人和流淌的血河来到这棵树下。孔逐宁问了他一个问题,“我已经不明白祂想要做些什么了……你能明白吗?”
他也不明白,所以没有回答。
孔逐宁身心俱疲,“我要去问个清楚……祂为什么从沉睡中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世,我要去问个明白。不然我死也不能安心。”
童副院长默然不语,他知道孔逐宁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没有人能在见过祂之后活下来,那毕竟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就算是他们,领悟神谕之后也会很快死去,这就是巫师为什么难以长寿,很容易疯疯癫癫。
那缕“神思”能和他们像人一般对话,是因为他并不纯粹,他只代表了神明的一缕精神,是庞大莲花中的一丝浅红。
他从记忆中抽离出来,再次看向这三个年轻的学生。
“你们看到远方那些奔腾的血管了吗?那些是从天地各处献祭而来的人血,来喂我们脚下这个巨大的法阵。”
身为巫师,他们最明白法阵的意义,也知道献祭这两个字的重要性。
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个法阵,是用来做什么的……”
“为了唤醒。”
能唤醒什么,他如今也不确定了。
唯一知道的是,被这样一种邪恶献祭的法阵唤醒的,绝对不是他们的神。
“如今,只能看江月鹿能否抵御住神思的最后一击,只要他能心志坚定,一切就还会有转机……”童眠看着他舅舅的脸色,就知道他没有十分胜算,甚至连三四分都是没有的。可是他和江月鹿经历了这么多,还是对江月鹿有些滤镜的。
“没关系的舅舅,他很厉害的,很多次不都化险为夷了吗?在树人女高,在麟芽城,都好好的活下来了……”
冷问寒忽然道:“为什么是他呢?”
童副院长:“一直是他。也只能是他。”
“你们都以为他是今年才来到学院的,其实不是,他已经在学院待了很久很久了……他的年纪,甚至比我都还要大。”
童眠目瞪口呆,“江月鹿这么大?不对啊,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他在学院的哪里啊?是哪个家族的人?”
童副院长摇头道:“他在考场里。”
“考场?”
“人人都知道,考场是我设计出来的。其实我只是在老祖辈们留下的东西上做了一些新的尝试,这些考场,都是万千世界,当初为了给江月鹿保命,我们不得不将他藏在了一个世界里。”
童副院长失神地说着,童眠还要继续问,却被冷问寒和莫知弦按住,他们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示意童眠去看童副院长的眼睛。冷问寒道:“他没有在和我们说话。”
明明就在他们面前,却不是在和他们说话。
童眠看向自己的舅舅,发现他的眼神果然是散开的,他没有注视着外界,反而像在身体里面和谁进行对话。这种状态他曾经在疯掉的巫师上见到过。他的眼眶一下就变红了,“我舅舅……他虽然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但他从来都没这样过……”
童眠快要被恐惧击倒了,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他濒临崩溃。
童副院长还在大声说着,血泪从他的眼眶鼻子不断流出。噼啪、噼啪落在轮椅边的落叶上。
“为了滋养他的灵魂,我们不得不为他量身打造了一个适合他长大成人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在孤儿院长大,后来被人收养,他遇见了三个孩子,把他们认成是自己的弟弟妹妹……”
“舅舅!不要再说了——不要说了!”童眠跪倒在轮椅边,哀求着青年。
可是他置之不理,七窍流血却微笑着,形状宛如修罗恶鬼。童眠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害怕和自己的舅舅对视,害怕听到他开口说话。
“要为江月鹿保命。”他微笑着开口,童眠哀叫一声。
要为江月路保命。
这句话的说法和前面截然不同,冷问寒和莫知弦都听得出来,这非常像神谕的口吻。神谕就是一种下达给巫师的命令。
为江月鹿保命,是神的命令?
这番话同样给了冷问寒冲击,他从江月鹿那听说过他在孤儿院长大的事,可这些在江月鹿眼中就是自己的人生,他多么看重自己的弟弟妹妹……这些居然是人为安排好的吗?
如果江月鹿知道了……那会有多恐怖?
莫知弦喃喃:“如果要做成这么多的事,那一定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布局了,你说他比童副院长你还要活得久,那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童副院长的嘴唇勾起,露出一个邪异的笑容。
这种时候,这样的笑,几乎抓紧了三人的心脏不得动弹。
他轻声道:“他几乎魂飞魄散,在那个中元夜。”
说完之后,他的身体便诡异地凝滞一霎,然后从脖颈处张开一朵惨厉的白花,细密的花瓣接连在他瘦弱的身体上爆开,顷刻之间,这位为学院谋来无数福祉的年轻副院长就化成了一滩血水。
血液滴滴答答从轮椅上滴落。
童眠的眼睫毛上还沾着舅舅喷射出来的血水,他的呼吸停滞,不自觉眨了下眼,浓稠的血流下,像是泪水爬满了他的脸颊。
“舅……舅舅……”他费力地伸手。如今轮椅上只剩下了一朵血迹斑斑的白花,可在他触碰的瞬间,白花也枯萎化成了粉末,他什么都没抓住。
现在轮椅上什么都不剩了。
……
“舅舅,这个轮椅以后能给我吗?”小小的童眠仰头问道。
“你要轮椅做什么?你的腿脚还好好的呢。”童副院长柔和道。
“可我们一族不是总会变成这样吗?我以后也会腿脚不便,容易生病,等到那个时候,我要用舅舅你的轮椅,你造出来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听着小侄儿欢乐的声音,童副院长的笑有些苦涩。
他们一族的诅咒,究竟何时才会被破除?他希望童眠哪怕没有绝佳的通感也好,只需要做一个普通的人平安、健康度过一生,那样就很好了。
他低声道:“也许这样的诅咒,在我身上就会断绝了……”
“舅舅,你答应不答应嘛?”
他摇了摇头,“也许你以后会遇到一个人,他会治好你的病。就像我们的祖先治好了第一个人,从此给我们的家族带来好运。童眠,这个人也会给你,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等到那时候,你就不必再用舅舅的轮椅了。”
“你会活蹦乱跳、会健健康康长大……”
“不必走到舅舅的结局。”
……
舅舅,你说得对。
我的确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用一把秤就让我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
我的好运不应该如你所说,从此开始吗?
为什么……你会……
“啊啊啊啊啊啊啊——!!”
苍茫的大地上,响起了惨厉的痛哭声。这样的哭声,很快就被巨树的冠顶遮掩。
树荫一如既往洒落在地上。
照着清醒的人,哭泣的人,还有沉睡的手牵手的人-
江月鹿睁开了眼睛。
一夜无梦。这是自从那场大火以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好。
人一旦精神了,心情也会比较好。于是他多在床上赖了一小会,他放松着大脑,什么也不去想,就这么躺着放空。
他在睡着之前……好像见证了什么灾难。
“嘶……”江月鹿的头剧痛起来,他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不是什么都不要想,好好躺在这里休息的吗?他为什么要去想那些事?那些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盯着天花板再次放空起来。
咦。
这个天花板的颜色,好像有点眼熟?
天花板和墙壁的连接处没有一丝尘埃,也没有可疑的霉斑。和他在孤儿院住过的发霉的房间不一样,这里的天花板干净又高级。
他不由想起了收养自己的言家。
言家很有钱,他们家的房子也很高级。江月鹿第一次进来时需要换掉脏兮兮的鞋袜,穿上干净的拖鞋才能进入客厅。
他们是不是看得起自己,其实他并不在意。
他们死在火灾,他也没有很伤心。
可能就像别人说的,他这个人比较冷血无情。可他真的无情吗?他对言家人并非没有感情,不然也不会寻找言家三兄妹长达几年的时间……他不在意的,只是言家的父母,言家的亲戚,言家的佣人……
这些人对他的态度怎么样,他不在意。他们是死是活,他都不关心。
因为……因为他们……
江月鹿努力地回想,发现他竟然想不起这些人的脸了。他们全都模糊了面孔,坐在那栋熟悉的房子里凝视着自己。
他觉得他快要疯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江月鹿第一次看向门口。随着屋子一览无余展现在视野,他终于想起这种熟悉感来自何处。
这里,就是言家。
这是他曾住过的房间。
江月鹿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发现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响起敲门声,他不知道,他想不通。
但是他能确定一件事,就是死去的人不可能再回来。
所以这个用言露的语气询问还在敲门的人,一定不是他最小的妹妹,“哥哥,你醒了吗?我要进来了哦?”
第211章 神降02
江月鹿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怀疑自己的妹妹。
一门之隔。
他与寻找了两年多的妹妹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她开门。
他站在门口,听着言露敲了一会门。更远处还有言飞的声音,“哥还没醒吗?”
言露没好气道:“都怪你,非要让哥去开家长会,他都被你们气病了。”
言飞:“我可没有,我向来都是好榜样,这事你得问他。阿音,你是不是又在学校里跟人干架了,看你把哥气的。”
江月鹿听不到言音的声音,但他能猜到,他一定默认了这件事,冲着哥哥和妹妹一个劲儿地扮鬼脸。
果然,言露下一秒就拔高了声音,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你还高兴,你过来,快来给哥认错!”
声音远去了,一阵鸡飞狗跳。
江月鹿不自觉被闪了下眼睛,他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笑容。那笑容如释重负又真心实意。他有多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哥,哥。”言露已经揪着言音的耳朵来到了门口,“嘶嘶,疼啊,你轻点行不行,哥,你快出来吧,快来救救我的耳朵啊!”
“吱嘎——”门开了。
“哥!”
“哥!”
言音第一时间冲上来,用力抱紧了哥的大腿,言露一看,也不甘示弱,抱住了另外一条。江月鹿一开门,腿上就长出了两个小孩,他用力地晃了下,居然没有走动,无可奈何道:“先下来行不行?”
“为什么啊,哥你不原谅我我就不下来……”言音嘟囔着,忽然瞥见对面腿上的妹妹冲他使了一个眼色,转了转眼珠,听话地松开了手,和言露一起退了回去。
言露笑嘻嘻道:“哥,言飞已经做好饭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江月鹿点了点头,“好。”
他们很快就用完了晚餐,等到收拾碗碟的时候,言家三兄妹的亲生父母、也就是江月鹿的养父母,还没有从公司回来。四人对此习以为常。
江月鹿吃完之后,下意识像从前一样,开始收拾餐具去厨房洗碗。他知道这三个孩子不可能是活人,不必对他们特别对待,可是饭后洗碗就像肌肉记忆,刻在了他脑子里。
也许是他们太逼真了。
一举一动都很鲜活。
言露久久没等到他开门的委屈,她有心眼的时候会下意识眨眼,和言音一起商量坏事。而言飞,他做出来的饭菜就是这个味道,刚才江月鹿尝了第一口的时候差点回不过神。这一切都太逼真了。
搞得他也开始入戏。
为了不沉浸在这里,他决定做一些往常没有的动作。
于是他放下了碗碟,言飞愣了一下,“怎么了哥?”
江月鹿:“今天你们洗吧,我有点累了。”
三个孩子看着他转身离去,走上二楼后,很久才有关门声传来。言露小声道:“哥是不是忘记了?”
言音:“他不会记得这些事啦。”
言飞已经开始洗碗,“还是照原计划进行,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
一个小时后。
江月鹿再一次睁开了眼。
还是一样的天花板。
看起来这个梦一时半会是不会醒了,他认命地坐了起来,开始思考外面三个人是真是假。
首先,他是亲眼看到了三个孩子的尸骨的。
然后他捡到了那张始作俑者的“录取通知书”,从此目标变得明确。他要查清他们死亡的疑点,无论是什么力量,将科学扭曲得不复存在,让死了的人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呈现,他都会去寻找。
现在三个孩子都出现了。
他的疑虑也在感受到他们的真实以后慢慢打消,那是不是说明……他可以试着去相信呢?
有时候,相信要比怀疑艰难得多。
江月鹿打算先给自己找点事做,首先是观察他这个房间。房间本身并无特别,但是江月鹿看到了桌上放的日历,今天的日期标了一个圆圈还有三个感叹号,等他看清日期是什么时候,惊雷轰隆隆炸响在脑海。
今天……是言露的生日。
言露的生日!
就是发生火灾的那天!
江月鹿像一阵风,用最快的速度开门冲了出去,他连袜子都没有穿,踩在下楼的楼梯上冷进骨髓。等他跑下楼梯,快要拐到客厅,马上就能看见三个孩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不敢再动了。
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梦到那天晚上的火焰。
没有一次不被外力牢牢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大火将房子焚烧殆尽。本来就是这样啊,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在二楼睡着的时候,言露他们在楼下被火烧死。酣眠的时候,难道没有听到弟弟妹妹的惨叫吗?
两年来连续不止的噩梦是他原谅不了自己。
时间终于又来到了那天晚上,这一次他再被定在原地,他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切了。
在这个时候,江月鹿以为他会很迫切地冲进去,但他没有,他不敢。
不知道在原地赤脚站了多久,他才犹豫地踏出了第一步。
脑海里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没有火。
是的。客厅没有火光,黑漆漆的。天知道这样的黑暗给了江月鹿多大的安慰与勇气,他一步步走进了客厅,快要碰到沙发的时候,头顶忽然“啪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爆开,飘飘洒洒落在了他头上。
些微碎屑黏在了他后颈,一点小小的动响就让江月鹿屏住了呼吸。
灯忽地亮了起来,不太刺眼,温温和和。
一个巨大的蛋糕放在茶几上,言飞言音和言露三个一起冒了出来,像三棵小树苗摇摆着双手,“当——哥哥,生日快乐!”
江月鹿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
言音挤眉弄眼道:“是不是好感动啊,感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待会要给我们送礼物哦,千万别忘了!”
言露骂道:“是给我送礼物,你和言飞都没有的!不要想太多了。”
言飞:“好了好了,听哥怎么说吧,你们真是太吵了……”
江月鹿有点晕眩,“今天……呃,你们在过生日,不对,不是露露的生日吗?为什么在祝我快乐?”
言露委屈道:“哥!你都忘了!不是早就说好的吗?我们的生日都在这个月,所以凑到一块儿过了,你今天好奇怪哦……”
江月鹿愣愣的,“是吗?”
言露这下真的不高兴了,“对啊,你看,我还给你写了贺卡呢。”
她手上真的有一张贺卡,写着:祝哥哥和我天天快乐(ps顺带让言飞言音也一起快乐吧)祝福语的下方画了一幅涂鸦,笔触很稚嫩,四个小人在花田里唱歌,一个大的,三个小的,最小的小人儿扎了两根小辫子。就和言露此时扎起来的一样。
江月鹿注意到,那是他的手法,是他给言露扎的头发。
是啊……那天早上,确实就是他给露露扎了头发。
但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月鹿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感动,这让言露几人都很疑惑,言露踩在沙发上去摸她哥的额头,“不烧啊……哥,你……你是不想跟我一块过生日吗?”
江月鹿下意识摇头,“不是,我只是……”
“我只是……”
他想了半天,才找出来词,“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他们听不明白,“什么这样的?”
“就是……我以为你们不是在写贺卡,而是在玩招魂游戏……”想到这里江月鹿还是一身恶寒,他赶紧甩开了这种感觉,“你们不是一直都对招魂游戏很感兴趣吗?还约好了要一起玩的。”
“可是哥哥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我们玩这种游戏吗?”
江月鹿:“我说过吗?”
“是啊。你还把言音买的小卡片小蜡烛都丢了呢,那天发了好大的火……怎么今天又说起这事来了。”
言飞一直在观察战场,这时才出声,“哥,你是不是害怕我们还在私底下偷偷玩?我们不会的。”
他警告性地看了一眼言音,言音舔了舔嘴巴,老实道:“好吧,我说实话。其实……那天我又捡回来了蜡烛和卡片,但是——!你们先别瞪我,等我说完!但是第二天我就去箱子里看过了,那些东西又不见了!”
“不见了?”
“对啊。我还以为是被哥又丢出去了……”
言露愤怒道:“肯定是啦,你不听话所以哥哥才这么生气!”
“我错了……”
“都怪你我过生日还要被哥怀疑……”
熟悉的吵架让江月鹿叹出熟悉的一口气,“好了,我知道了。你们没有玩招魂游戏的心思……”
他脑海灵光一闪。
既然不玩了,那是不是预示着未来从此刻起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江月鹿半信半疑地跟他们一起庆祝了生日,时针走到了零点,一切安然无恙。他们三个都好好活着,火灾没有发生,死亡也没有发生。
言露看着他,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哥,你怎么眼睛红红的?”
没有。
哥哥只是太高兴了。
江月鹿从来没想过这一天还能正常结束。
他不用再去验尸,也不用再接手公司。什么通知书什么学院,都从他的生活里完美地消失了。
他的生活恢复正轨,言家也跟上了往日的轨迹。
言飞被重点培养,言音去学了他感兴趣的,言露自由生长。他们很快就考入高中,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最后言飞学了MBA,言音当了飞行员,露露则留在了本地,自力更生开了一家化妆品公司。
开业的那天,江月鹿还去帮忙剪了彩。
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言露的男朋友,言音给他递剪刀的时候咬牙切齿,“就不该带着他和我妹见面的,什么兄弟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言音发誓要拆散他妹妹的爱情,但是天不遂人愿,一年后他们就迈入了结婚礼堂。江月鹿在台下鼓掌的时候,很难相信这个身着婚纱,容貌姣好的女孩子就是他很多年前在停尸房看到的一具焦炭。
……怎么会想起这些事呢?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年纪有点大了。
言飞结婚了,言露也是了,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怎么会停在原地呢?
这些年过得平安顺遂,只有偶尔的时候,他才会想起一双红色的眼睛。那究竟……究竟是谁呢?
透过朦胧的梦,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好像在说……
为什么你又忘了我。
江月鹿摇了摇头,抬手打了下言音的脑袋,“小子。就剩你了,你哥我什么时候看你不往天上窜就心安了。”
言音笑嘻嘻的,“那你可要失望了,看啊——我也要结婚了!”
他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张信封,江月鹿笑着拿过来,一边拆一边说道:“好小子,就跟你那年闷声考大学一样……”他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边。
信封内的喜帖是黑色的。
他翻过来一看,赫然一行大字:录取通知书。
第212章 神降03
“哥哥。”
“哥哥。”
“你怎么了?哥哥?”
言音连声催促,江月鹿从冷汗淋漓中惊回魂,转过头对上一张骇然的面孔。
言音……言音的脸,模糊了五官,像橡皮泥搓出来的未成品,脸上没有发声器官,声音不知道从哪里而来,一遍遍对他说着:“哥哥,你怎么了,哥哥?”
江月鹿向后退去,却撞上了红毯舞台。
他转过头,对上身着婚纱的言露,她优雅地弯下腰,以猎食的姿态俯视着自己,“哥哥,你怎么了?”
她的脸也没有五官。
婚礼上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过来,一部分跟在言露身后,一部分跟在言音身后。他们的脸都没有五官,一遍遍喊着哥哥、哥哥。
重复的回声在礼堂荡开,像是巨大的钟声轰鸣。
江月鹿的冷汗沿着额角滑落,他下意识低头,去看拿到手里的黑色信封。录取通知书,五个阴魂不散的大字盯着自己,也像长出了没有五官的人脸,嬉皮笑脸地叫喊:“哥哥、哥哥!”
他扔飞了大叫的通知书,头也不回地奔出了礼堂。
脚下的地面不断裂开,通知书像濒死的闹钟,唤醒了真正的世界。
那群模糊了五官的生物奔涌出礼堂,不断滚落进裂开的地面,惨叫声步步紧追,江月鹿一刻都不敢回头,只能朝着前方不停奔跑。
终于,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崩溃的声音停止了,场景焕然一新,变成了窗明几净的教室。江月鹿朝门口的人看去,发现他竟然认识这个人。
这就是他自己。
十多岁还在高中的他自己。
听着教室里的读书声,看着在门口漫不经心的年轻版江月鹿。他忽然记起了这是什么时候。高中有一次,因为前一天过生日,他睡得晚了没能起来,第二天刚进教室就被老班丢去罚站。
一节课快过去了,老班走了出来,年轻版的他诚恳地承认错误。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样。
突然之间,以他站的地方为一条线,在教室的对面忽然又出现了一间一模一样的教室,就像是折叠的一张纸,印出了完全相同的涂鸦,教室、老师、乃至年轻版的江月鹿都被一一复刻。
其中却有细微的不同。
这个被复刻出来的年轻江月鹿并没有承认错误,他的态度惹恼了老班,跟着去了办公室继续挨骂。
很奇妙的感觉。
现在他的面前延伸出了两条道路,一条路上,他和老师还在教室门口;另一条路,他却已经跟着老师逐渐远去了。
耳边传来多米诺骨牌清脆的倒塌声。
一个又一个相同的教室相继出现,一个又一个的老师和他做出了不同的行动,五花缭乱却又蕴含着某种规律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生日?”其中一个老班大声训斥,“你的生日不是昨天,还想蒙我呢江月鹿?”
我的生日不是昨天吗……
江月鹿有些糊涂了,他觉得自己是被这些五花八门的世界晃得晕眩了,他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出生的日子他当然会记得。那一天怎么不会是自己的生日?他都过了这个生日好多年了,怎么会记错呢。
无穷的老师和无穷的江月鹿,他们的面孔在夕阳中慢慢模糊,最后变成了和言音言露一样的无面人。
于是他知道,这个地方也要裂开了。
江月鹿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
很快,他就看到了初中的自己……刚来言家的自己……还有在孤儿院被收养的那天,第一次见到言家父母的自己。
所有的人都模糊了五官,变成了无面人。
所有的场景一一被粉碎,逼迫着他不停向前。
他甚至还看到了自己出生的医院,还有从没见过面的妈妈……这个世界裂开之后,前方出现了一条幽暗的通道,只在尽头微微发着光,那里有一扇门。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发现这里原来是另一间病房,刚刚变成了无面人的妈妈正在声嘶力竭地生产,血肉正在她的脸上生长。如果说刚才是以裂开为结束的死亡,那这里就是恢复正常的新生。
这里的人都有五官。
他在这里出生,然后再次来到孤儿院,再次被言家父母收养,再次见到了言飞他们……一个无比相似的轮回又在眼前上演了。
江月鹿猛然发现,如果将这些轮回里都会经历到的高中教室剪切在一起,就会变成刚才晃晕自己的情况。
所以这些轮回,没有尽头吗?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
飘浮在空中的神百无聊赖,懒懒地看着底下。
这是一个很诡谲的空间,好像没有天地的概念,非要打个比方,就像是神拿了一个比城市还要大的漆黑望远镜,遥遥关注着镜中的江月鹿。
祂看着江月鹿沉浸在美梦里,看着他拆开了那封恶意的通知书。看着他的世界一步步塌陷、分裂。
“他已经快要接近谜底了,不是吗?”
这并不是自言自语,神在对人说话。
没有听到回应,祂的脸便在侧脑上再次出现——神明并没有转头的概念,祂想要在哪里留下眼睛,哪里就会生出眼睛。
这双挪到了耳朵上方的眼睛注视着“望远镜”旁边血淋淋的人,祂的眼涌出奇异神采,神念引起意动,这个人翻过了身。
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孔逐宁已然重伤,他的双眼还睁着,不死不灭地瞪视着上方的神明。见状,祂笑了起来。
“就在刚刚,你的好伙伴死去了。我有些不懂,他的侄子为什么会抱着轮椅哭呢?”
血模糊了孔逐宁的视野,他破碎的喉咙挤出的问题模糊不清:“为什么……为什……”
“什么为什么?啊。你还在执着进来时的问题。可我不是早就回答过你了吗?”
祂是回答了,祂的回答就是让孔逐宁变成了一个血人。
“说到为什么……其实如果没有你,我还做不到这些事呢。”祂叹了口气,很是怅然的样子。
“我的力量很弱了……这你应该最清楚。我想要做成一件事,还得依靠你们……孔逐宁,这件事完成得很好,我很高兴。一切结束之后,我应该会让你活下来吧……应该?”
“为什……你是……我们的……神……护佑……应该……”
“好了,好了。省点力气吧。”
祂无可奈何地将血淋淋的孔逐宁翻了个面,“还好留下你来打发时间,江月鹿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
“哎?”
看着镜中的江月鹿重新出现在一个房间,祂露出了人一般真心实意的笑,“哎呀,哎呀呀,终于要发现了。”
“不知道你在得知一切的时候,会有多痛苦……尽情痛吧,难过吧,让绝望长满你的身体,那样……”
“花就要开了。”-
他在言家的客厅。
墙上的时钟摇摆着,已经快到了弟弟妹妹们放学的时候。很快,门口就响起了言露的声音,银铃一般的笑传进了门内,连江月鹿都带上了笑容。
“哥哥!”
推门跑进来的言露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他感受着温暖的人的温度,看着言音和言飞在后面换拖鞋,他们也喊了两声哥哥。江月鹿的心慢慢放了下来,这三个孩子的脸上是有五官的。
每一张脸都神采飞扬,对自己讲着今天在学校发生的趣事。
江月鹿一边听着,一边不注意,扫了对面的电视柜一眼。
言家的电视柜是反光的,擦得非常干净,映照出来的四人,连五官和表情都清晰可见,江月鹿看着其中一个人影,停了下来。
“怎么了,哥哥?”
江月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来的,“你为什么叫我哥哥?”
“因为你就是哥哥呀。”
江月鹿的声音在颤抖,“我都没有脸,你们怎么能认出来我是谁?”
“因为江月鹿就是哥哥呀。”
江月鹿快要疯了。
他蹭地站起来,冲进了厨房,拿出一把刀子,对着自己的脸用力划了下去,尖锐的痛苦比不上内心的煎熬,很快他的脸就变得血肉模糊,他又冲到了言飞等人面前,大声说道:“这样还能认出来吗?还能认出来吗!”
“可以啊。”
“你就是哥哥。”
“是啊,江月鹿就是哥哥。”
言露甜甜地笑着,他崩溃地扔掉了刀子,大叫了一声。
他的叫声喊破了这个客厅,整个空间突然爆掉,在他的头顶扭曲旋转而去。不知道抱着头在地上蹲了多久,他才又抬起头来,这一次,面前不再站着言露他们,而是两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童副院长,孔院长。
他们的中间,还躺着一个自己。
江月鹿已经对这里层出不穷出现的自己感到麻木了,可这一次,他福至心灵感觉到了不一样。这个他是不一样的。
他直勾勾盯着那个自己。
十七八岁,身受重伤,眼睛紧紧闭着。
他见过这个自己。
在刚刚结束的那场考试里,他回到了那次的中元夜之前,他在江家的阁楼里捡起了夏翼,给他起了名字。
那个和夏翼相遇的他,就是这个年纪。
孔逐宁抬起手,将江月鹿的脸遮住,等他的手再放下来,江月鹿已经不再是十七八岁。他变成了自己最熟的样子。他每天都在镜子里看这张脸。
孔院长:“没有时间了,江月鹿伤得很重。我听过了神谕,如果要治好他,就得送他进你那个考场。”
童副院长:“可是这个考场刚刚试炼,有很多问题,谁也不知道进去之后会怎么样……”
孔院长:“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我们不送他进去,他肯定死定了。要是他死了……就没人能牵制鬼蜮了——你知道的!那只鬼,那个堕神,他逃进鬼蜮的后果……我们学院经此一战,已经无力再跟他们抗衡了……”
“我知道,我知道……好吧!”童副院长像是下定了决心。
“这个考场,是我将【万物生】的小世界改良而来,和其他的小世界不一样,它实在不适合学生历练。这个考场,不会有既定的过去,每一秒都是新生的未来……说这些,你很难理解吧?”
“算了。你就当做这个是心想事成的世界。”
童副院长感慨道:“神明大人说得对,如果要修补江月鹿破碎的灵魂,【万物生】是最适合的地方。他要在这里经历一遍又一遍的活着,才能坚定他内心的信念,才能养好那已经泯灭的灵魂……”
他看着童副院长从地上随手挖了一点泥巴,捏出了三个小人的形状。孔院长在一旁笑道:“古有女娲造人,今有你——”
童副院长:“大逆不道。这种话你也敢说了?”
“既然要让他体会活着的感觉,就得有重要的人际关系,这样吧,给他安排一个比较悲伤的开端……比如,被父母丢弃,在孤儿院长大。”
“但之后的发展会比较顺利……比如,被富裕的家庭收养……”
“他一定要有看重的人,人不能没有感情。这样他会好得更快……友情?爱情?不,还是亲情吧……”
……
他们在说什么,江月鹿完全都听不到了。
他只看见那三个小泥人落地即长,随风节节高,很快就变成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没有像自己一样有过长大成人的经历,他们从始至终都是被火焚烧而死的年纪和样貌。
万物而生,他们为了治愈自己而生。
现在他们三个来到了自己身边。
这个十七岁的江月鹿,就是过去的他,毫无疑问了。
因为他现在不是在原地看着,而是回到了这一切的原点,回到了过去自己的身体里,睁开眼,还能看见远去的童副院长和孔院长。
他的视线定格在三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明明是惊喜的相会可他却流出了眼泪。言露不解地问道:“哥哥,你为什么哭啊?”
因为哥哥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因为从泥巴里长出来的你们,从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第213章 神降04
“丧、悲、绝、灭。”
“无丧花要经历的四重痛苦,他在这一刻全部感受到了。”上空飘来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
倘若江月鹿此刻抬起头来,就会因直视神明陷入疯癫。
从前他能与神笑谈,是因为那并不是神明的完全体,仅仅是祂伟大力量的一缕化身罢了。但现在出现的,却是神的本体。
不过,就算他此刻想要抬头,也会被阻止。
作为神降临世间的躯壳,他是不会让江月鹿轻易死去的。他需要这具完好的、与他格外适配的身体,来达成一次重生。
在做成这一步之前,他首先要剥离江月鹿的灵魂。
这是一项精细活儿,人类的灵魂与身体从诞生就合二为一,除非死去,不能轻易剥开。而江月鹿还在【万物生】中活了一次又一次,灵魂深种肉骨,要剥离二者,除非让他的灵魂产生剧烈震动。
神一直等着那一刻。
可惜,江月鹿此人心性坚韧,就算将他的弟弟妹妹烧死在火焰里,他还忍辱负重了两年,最后竟然发起疯,自焚拿到了通知书。
这样的人是无法轻易动摇的,所以神明有了一个灵感——
既然他那么看重弟弟妹妹,不如就让他以为他们还活着,汲汲营营奔波到最后才发现一场空,那时他还会坚定吗?
他自以为的动机根本不存在,他一路心心念念的亲人也都是假象。
他会找不到自身存在的意义,他会怀疑起一切,心神俱裂。
果不其然,得知真相的江月鹿身上终于盛开了无丧花,之前怎么都不开的花在顷刻间就长出了四重花瓣。这正是神明所要看到的。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谁都不知道,罗小蜡的绝技无丧花并不止四重痛苦,还有最死寂的一种痛,世人很难尝到。”神明饶有兴致,“今天你算是能饱一会眼福,他还能再痛一重。”
孔逐宁也体会到了痛苦,即使他身上没有一朵无丧花。
这么多年被欺骗的,又何止江月鹿一个人,他以为自己是公正的一杆秤,是改革学院的一把利刃。可到最后他才发现,他只不过是神明手中一把锈迹斑斑的尖刀,还是朝着自己人举起挥下。
“神明大人……”他不无悲伤和讽刺地开口,“您知道的事,可真多啊……罗小蜡的无丧花,您比他的哥哥还要了解。身为世人的神,您是为什么……”他呕出一滩血来,“为什么要和鬼合作呢?”
神明瞥来一眼,“你知道了啊。”
“很难不知道啊……这些年,您一直在沉睡,原来是要瞒着我们去做这些事……您利用了我们,还想利用鬼蜮那群疯子……他们可不是您的子民,也不如人类善良……您就没想过失败的后果吗——”
一道冷光劈下,孔逐宁瞬间就被劈得昏死过去,很快又被痛醒,他的头顶同时响起了万万道声音——
“凡人岂可窥探神鬼之心!”
肃然的吟唱在低空盘旋不停,孔逐宁的手脚都颤抖起来,他的头被一道力量狠狠抓起,求生欲让他瞬间做出了抱头的动作——不能看,一看就会疯,一看就会死!
谢天谢地,神明并没有想立刻杀他。但是从指缝漏出来的些微光点还是让他的眼球暴涨,手掌间传出破风扇般的喘息。
“可怜的凡人。你连面见我一眼都做不到……”
他悲悯极了。
“很早以前,你们便是如此脆弱。还记得你们第一次渴求上天传达神谕的时候吗?那时的我,很疑惑。疑惑地上为什么出现了不一样的蝼蚁虫子,这种虫子每天想的居然不是吃喝拉撒,还渴望与我对话。”
“和我对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们这种聪明的虫子也会第一时间发觉。我等待着你们放弃……却没想到会再次听见你们渴求的声音。”
“那时候的我们啊,太寂寞了。”
“天地辽阔,我与他代表世间最大的两股力量。阴与阳,善与恶,黑与白……凡是对立的,必会降临在我与他身上。这么强大的力量,让我们毫无对手,每日除了聆听你们这些虫子的声音,真的找不到其他有趣的事来做了。”
提起与他相伴的另外一股“力量”——也就是传说中的鬼。他的语气颇为怀念。
在原地若有所思好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噢,你是在拖时间是吗?给谁拖时间呢?那个年轻的小鬼少年吗?”
“就算我真的很为他们的故事感动,但也不得不说一句……即便是他,我的老伙伴来了,今日都于事无补。”
“江月鹿的命,我要定了。”
躺在地上的孔逐宁低声道:“谁说我是在拖时间……我是……我是想让他快点死啊!”
谁也不知道这孔逐宁怎么忽然就垂死挣扎,他一把撒开捂脸的双手,这犯浑不怕死的模样让神明大人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竟由着他跌跌撞撞冲到了江月鹿身前,双手飞快捏出一张致死符咒,抬手就要往心口上劈去。
“啧。”神明忽然很心烦,像挑走蛋糕上一粒不规则石子挑飞了孔逐宁,眼瞅着他在半空坠落,跌在地上砰得一声,完全不知是死是活了。
“你想杀了他?”
他倒也不是不懂孔逐宁的意思。
现在这个情况下,他需要江月鹿的身体。孔逐宁倘若在这之前把江月鹿杀了,那他的肉身跟着灵魂一起死去,自己就不能再如愿了。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尚且还在这里……孔逐宁是疯了吗,居然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江月鹿?
他是千里耳,孔逐宁就算离得很远,他也能听到他含糊不清混着血的一句话,那竟是含着笑意的:“我做到……做到了……”
做到什么了?
事态脱离控制的感觉并不好,神明不再悬浮在空,高高在上,落地去查看孔逐宁刚才在江月鹿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江月鹿仍在噩梦里,眉头紧皱,冷汗淋漓。
神明特意检查了心口的位置,他刚才看得清楚,孔逐宁是抬手往这里劈的。这一看,还真叫他发现了些不一样。江月鹿心口处亮晶晶的,像是一只死去的蝴蝶附在了上面,身体都融化了,但亮晶晶的粉尘还浮在表层。
虽然不是伤及性命的东西,但神明还是一挥手,弹走了这些亮粉。这些粉又琐碎又难清理,他很快就失了耐心,想连同江月鹿的心口皮一块清除——左右他只需要一具躯壳,至于这壳子是不是完整靓丽,他并不在意。
可才想了一想,江月鹿就生出异变。
就像是噩梦做到了最激烈处,他的身体剧烈颤动起来,每一声呼吸都拖得极长,神明无比看重这具新生躯壳,他知道一定是刚才孔逐宁做了些什么,江月鹿的情况才会突然变坏,他一个闪现从原地消失。
下一秒出现在了孔逐宁面前,他失态地揪起孔逐宁的头发,“你做了什么?”
孔逐宁勉强睁眼,意识不清地呵呵一笑,吐出来的都是血水,“我说了,我想让他……死,快点……死……”
江月鹿哪里是快死了的样子!
等等。
等等!
神明揪住孔逐宁,又在原地闪现,下一秒回到了江月鹿身边。他看起来比刚才更差了,等神明端详了他的神色,便更加确定自己猜想——江月鹿竟然是要提前进入第五重痛苦之境,他要开出完整的无丧花了!
神明诡异地看向孔逐宁。
他自然不会觉得孔逐宁是在帮他。他此举一定有别的阴谋。
“你到底要做什么?”
孔逐宁呵呵道:“不好受吧?”
“什么?”
“我说……猜心的感觉不好受吧?从前是我们猜您的心思……现在反过来,你也尝一尝我们担惊受怕的滋味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非常连贯,竟然都没有断气。分明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无比狠辣地说出来的。或许能报复到神明,让这位巫师感觉到了爽意。
“你——!”
孔逐宁见他抬起手来,“不用让我死,我很快就会死。你不是想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告诉你也无妨……我先问你,你了解江月鹿吗?”
神明失笑:“什么?”
孔逐宁:“我问你,了解江月鹿吗?你想让他痛苦……那你知道他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
在神明开口之前,他又拦下,“杀了他的弟弟妹妹?让他知道从前的记忆和人生都是假象?哈哈……你只知道这些。也难怪了,你对他的了解,最早持续到他进入【万物生】……但别忘了,他从前还有一段人生经历呢……”
神明的神色诡异不定,“你是指……江日虎?”
孔逐宁连连摇头。
“不是、都不是……哈哈……真蠢啊,什么都不知道,还想让他开出第五瓣最痛苦的花……”
孔逐宁又被揪起头发,但他此刻的眼神已近疯癫,两只眼球接连爆开,都没有感觉到一丝痛楚。失去了视野,他只能模糊大概望向江月鹿的位置,脸上浮现出了真心的笑容。对这个人,他始终亏欠。
但是,再真心的笑,在他此刻修罗般的脸上出现,都显得恐怖异常。
“可我是认识他的,我认识江月鹿……比你关注他要早得多……我知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是谁……那个时候,我都看见了……他和夏翼在一起……逃命……”
“所以——所以我将他那段记忆唤醒了!”
孔逐宁恶狠狠道:“我让他记起来——多年以前的中元夜,夏翼为什么堕鬼而去!他又是怎么魂飞魄散……这些——我全都让他记起来了!”
“他会非常痛苦,痛到极致——!”
但是他也会有一线生机。孔逐宁在心里默念道。
他当年见过深渊之上的诀别。
他见过夏翼当年是怎么拼尽全力救他的——
所以,这一次,他还是会去的。
第214章 神降05
痛、痛、痛!
江月鹿刚睁开眼,浑身上下就传来剧痛。植物的触须在他皮肉里翻来绞去,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变成了土壤,让无数花朵饥饿地扎根。
他在原地抽搐了一会,痛到意识模糊昏死过去。
等到再次睁开眼,已经不知天日是何时。
幸运的是,那种痛苦终于消失了。
是幻觉吗……
可是残留在身上的冷汗和形似花朵的斑痕都在提醒他,刚才并不是幻觉。他的身上……为什么会长出奇怪的花……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是突然现身的引线,引爆了先前痛得丢失的记忆。
花,无丧花。
他,江月鹿。
他是江月鹿。
又不是江月鹿。
他不是弃儿,也不在孤儿院长大。他真正的亲人江日虎已经在很多年前死去了,他是一个从古早时代留下来的遗物。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学院,反而很早就在学习巫术了。
那个时候的他只有十七岁,是学院最让老师头疼的捣蛋鬼,哥哥江日虎对他是一万个不放心。他哥哥白天想夜里哭,盼着祖坟冒青烟,就等着江月鹿能通过学院的考核,重新获得巫师的资格。
好在他资质不错。如果循规蹈矩,江日虎或许是能如愿的。
但是学院早就对江家忌惮很深,再加上江家从前的族神苏醒,所以他们决定在中元夜彻底除去江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命运就按照既定的轨迹朝前奔去了。可惜那个时候,江日虎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很多年后的今天,他站在旁观人的角度,才看清了这段故事里人人的位置。
中元夜。
角色悉数在那一晚登场,各有各的阴谋,各有各的算计。
学院、鬼蜮;神明,鬼物;巫师、妖邪;就连小小一个巫师的队伍中,也有数不清的心眼儿,各有各的立场。
各方人马全部登场,在那一夜发生转折。
那一天晚上,他……
江月鹿卡顿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的记忆还是出现了断片,他最后的记忆,是最后身负重伤倒在了地上……“嘶……”江月鹿回想起那一刻,心莫名开始绞痛,他按了按心脏,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心痛。
再然后……是孔逐宁捡起了他,孔逐宁和童眠的舅舅遵照神明的意愿,带他去了【万物生】修生养息。
至于他是怎么受伤的……江月鹿却不记得。
这段记忆是空白的。
而根据孔逐宁他们的说法,自己当初是和夏翼在一起……坦白说,他已经对这些被人转述的过去烦透了,与其让那些人一遍遍告诉自己失去的记忆,还不如让他亲口去问夏翼。
不过,夏翼去哪了?
夏翼……
江月鹿想到他,大量复杂情感冲进内心,刮得他五脏六腑说不出地难受,紧紧地闭上双眼,好让这段汹涌的感情缓过去。
他现在不是二十多岁的江月鹿了,他是十七岁在江家阁楼捡到失落神明的江月鹿。他们认识了几个月,几个月后便戛然而止。然后他就去【万物生】被人更改了记忆和人生,一别数年,他和夏翼原来是一别数年……
江月鹿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乱。
睁开眼好像就在那个小阁楼,他看着夏翼在笑。
闭上眼又是言露言飞在喊哥哥。
脑子一片空白。
……他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的目标是什么?是找到弟弟妹妹的尸骨,为他们报仇?
可这些都随着他们的不存在烟消云散了。
一直牵挂的目标被人粉碎,他连愤怒的感觉都失去了,现在就是很疲惫,前所未有地疲惫,很想把脑子挖了,什么都不想,就在这里躺着当一个白痴好了。
这里?
江月鹿这才留意到周围的环境。
这地方像是一个洞穴,但是光线却很充足,因为洞穴的入口是一条瀑布。这情景和电视剧里的水帘洞倒是很像,瀑布垂挂在洞口,水波透亮,映得地面和洞壁上都是荡漾的波纹。
如果不是他的手脚被捆了,这里简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滴答、滴答……”
洞内很潮湿,墙壁不断渗出水珠,经年累月下,滴落形成了一汪又一汪的小水潭。这样的水潭到处都是,江月鹿的脚边也有一个。
他挪到水潭边,看了看自己的脸。
十七岁,没错了。
看起来他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过去,是孔逐宁干的吗?他在神明眼皮底下能做到这些,江月鹿很佩服。但孔逐宁之后的处境应该会很难过了。
江月鹿并不为他担心。
现在的他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
孔逐宁为什么把他送过来,他心里大概有数。当时的他只等着被神明剖了灵魂,怎么看都是死局。可为什么要回来?是为了拖时间还是这里真的有破局的解法?
江月鹿并不在意孔逐宁等人的死活。他甚至也不在意自己的。反正是换来的身体,烂命一条,神明想要就给他,灭世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
现在支撑的他的,是一双红色的眼眸。
那双眼睛属于过去和现在从来都不变的伙伴,他的友人,也是他最喜欢的人。是的,人,他从不把夏翼当成神明。神明有什么好的?鬼都比神更像人。
他想见夏翼……想找到他,和他说一会话。
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原以为这个太久只是几个副本的时间,没想到他们居然错过了那么久。
夏翼知道这一切吗?他知道吧。他都记得江月鹿这个名字。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江月鹿”……
江月鹿有点想哭,明明二十多岁当哥哥的时候很少矫情,这具十七岁的身体和灵魂都太瘦弱了。可是真的好想哭啊,夏翼一直记得他,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江月鹿这个名字,在别处成为了另一个身份。
可是他还记得。
一直记着。
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一边转着茶杯一边对自己说,我从前有一个朋友,和你名字相同。想到他察觉自己的身份有异,追出来抵住他的咽喉,种下一次又一次的因缘……一幕幕从眼前划过,比眼前荡漾的水波还要闪耀。
“所以,我一定要去见他。”江月鹿下定决心。
决心说出来以后,他好像又有了底气。
因为手脚被捆,他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挪到洞边,深吸一口气冲进了激流,水珠噼里啪啦打在脸上,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睁开眼,一看外面就沉默了。
“……”
这个洞穴居然和水帘洞一模一样,是悬在高空峭壁上的。
往下看深不见底,他算是体会到了玩跳楼机是什么感觉,从前言音就很喜欢玩这种惊险项目,喊他去他从来不去……想着想着,笑容就凝滞在了嘴边。
没工夫黯然,江月鹿又深吸一口气冲进水里,一来二去总算搞清了外面的情况。
首先,这个洞悬在峭壁的中间,看周围山石的走向,似乎他离最高处也有一段距离。
其次,往下看就更高了。底下是一大片水潭,这个高度全手全脚跳下去都不一定活着,再不用说他现在还被绑着手脚。
上不接天,下不挨地。
不上不下的处境,多像他尴尬的人生啊。
江月鹿慢慢挪回原地,洞口的出路是彻底堵死了,现在他想看看洞内有没有一线生机。说来也怪,他的手脚明显是被人捆起来的,而且他还看得出,这几根绳子都被施了巫术,就是为了让他难以挣脱。
先是捆了他,然后又把他丢到这里来。
这是不让他脱逃的双重保险。
真是好心机啊……是谁做的呢?除了那群想清算江家的巫师,应该没有旁人了。
他们捆了自己却不杀掉,是为了威胁夏翼吗?用他做鱼饵,钓出夏翼?想到之前听过的说法,巫师们利用自己骗了夏翼走出江家,江月鹿更加坐不住了,像条虫子急切朝洞更深处挪动。
和地面摩擦过大,他连衣服磨破了都没注意。
更没注意他的眉心微微发亮。
不一会儿,他就爬到了深处。和外侧不一样,洞的内侧光线昏暗,飘来的味道也不如外面干净,仔细去闻还有淡淡的血腥和腐烂的气息。
无论是血还是腐臭,都不是很好的预兆,江月鹿有些犹豫,往前就是完全黑暗,光再也照不到了,他此刻毫无还手之力,万一那群倒霉巫师还给他设下了陷阱怎么办?自己死了不要紧,可他还有话要对夏翼说呢。
正犹豫间,不远处忽然响起锁链哗啦啦的响声。
怎么会有锁链?
江月鹿下意识回过头。
已经离洞口很远了,水声不再震耳欲聋,这意外的锁链声很是引人注目,江月鹿转回了头,警惕地往后挪了挪,目不转睛盯着黑暗处。
腐烂的臭味越来越浓。
“哗啦……哗啦……”
洞顶忽然降下瓢泼大雨,江月鹿躲避不及,一大半都淋在了身上,这些雨水很奇怪,黏糊糊的,闻起来还有点熟悉,好像就是刚刚飘来的腐臭和血腥味。
这好像不是什么雨水……
他可能有点被水声误导了,这些液体从颜色味道来看,都更像是——
“呜……”
震耳欲聋的呼啸从前方吹来,江月鹿抓住一旁的枯草才没被吹出洞去,啸声虽止,风力却仍很强劲,他眯着眼睛,顶着巨力迎头去看,和黑暗中显出身的巨型身影对上了视线。
一双硕大的眼珠出现在面前。
第215章 神降06
那是一双异常巨大的眼球,在江月鹿的面前,活像两扇亮起红光的大门。随着野兽的嘶吼,眼球的主人随之现身。
眼球都这么大,本体得大到哪去?
等到真身完全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江月鹿才知道他想得简单了。
这只看不出品种的巨兽非常非常庞大,大到要缩起脖子才不撞上洞顶。如此强壮的身躯,就缩在狭窄的洞穴深处,它的皮毛散发着浓浓的恶臭,身上四处溃烂,一动就有无数蝇虫飞出。
江月鹿往后慢慢退,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只巨兽竟然有点畏惧自己。
它只是最开始出来时动作很大,见了江月鹿这个小小的人类便停在了原地,一双通红的眼珠子不住地打量着他,不时还用鼻子嗅嗅,看起来颇为警惕。
他警惕着野兽,野兽竟然也在警惕他。
只是巨兽粗犷,他很渺小。看起来有点微妙。
那只兽一边闻他的味道,一边从喉咙深处响起细弱的声响,他不禁想到有些猫在撒娇和吼人时的区别。
“啊……”江月鹿的头一偏,看见了洞深处闪耀的微光,“怪不得你动不了,原来是被锁住了。”
仿佛是在回应他所说的,巨兽微微一动,扯动了捆缚住它的锁链,咚咚滋啦响个不停。那根锁链也很巨大,随便一扇就在地上激起灰尘,似乎是为了这只巨兽量身定做。
可话又说回来,谁会狩猎这样一只野兽,还把它捆在这里?
不能去想这些。
“我还有事要去做……”他转过身,却听那只巨兽忽然嘶吼起来。
这道吼声比它之前发出的任何一次都要粗野,吼得他在原地退了好几步,抓住的草都被扯断飞出去,重重撞到了洞壁。
这一摔摔得江月鹿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他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慢慢爬起来,不远处那只野兽还在盯着自己。
江月鹿一怔。
它的眼神变了。
先前的畏惧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它趾高气扬,微微昂头睥睨着自己,仿佛盯着一只渺小的蝼蚁。
无缘无故的转变不会出现……
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月鹿深吸一口气,他不能再被耽搁在这,好在刚才那一吹竟然叫他扑向了洞口。虽然洞口上不挨天、下不着地,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从这只来意不明的野兽口中逃脱,他学着电视里看到的,盯着野兽的眼睛,不露一丝怯意慢慢挪向外面。
不得不说,【万物生】那几年真是教会了他不少东西。
这些学来的东西是假的吗?
如果是假的,又怎么会在此刻救他性命?
“呜嗷…………”
两只红彤彤的眼珠饶有兴致地看他慢吞吞逃生,江月鹿一看便心凉了,这只兽聪明得很,它现在把自己当成了玩物,一点也不慌,等着他这只小耗子折腾。
江月鹿不得不去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只野兽一开始很怕他,这是肯定的。
然后呢?
它似乎是闻了一会味道才开始吼他。他的味道有什么稀奇吗……江月鹿很快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不是他的味道有问题。这野兽闻的时候明显就是在辨认什么。
等等。
辨认……
难道一开始,它把自己认成了别人?
江月鹿越想越有可能。
在野兽眼里,人类都是双脚双手一个头,野兽是用气味来辨识人的。它肯定将自己认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很让它恐慌畏惧的人。
这只兽好像也不清楚为什么眼前的人类眼神变了,但它确实没有从他身上闻到熟悉的味道。将它锁在这里还无尽折磨的人类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不难闻,但很刺鼻。
它张开大口冲着江月鹿露出獠牙,恶臭扑鼻而来,涎水像雨帘垂下。
可江月鹿浑不在意,他出神地盯住野兽后肢的一块伤口,那里翻起了一张嫩黄色的碎纸,上面还有鲜红的字符。
这字符,是咒文。
是巫师的咒文!
没有错了……这张符纸还是被烧过的,没有烧尽所以才被他看到了。江月鹿转过身,那野兽立刻嘶吼起来,朝着他逼近几步,锁链哐当哐当摇晃。他无奈地收回脚步,走是肯定走不掉了。
既然不能退,只能选择进。
江月鹿盯着野兽的眼睛,慢慢挪动到了它的后肢。野兽本来就当他是个乐子,自然不觉得他能伤害到自己,只是颇有兴趣地看着小人挪来挪去。可是等它发现江月鹿是冲着那块伤口去的时候,它开始狂怒了。
“这个……很疼吧?”江月鹿指向那块烧了一大半的符纸。
符纸和溃烂的伤口已经长在一起,洞穴内又常年湿冷,野兽没有人类的脑子,它不知道自己的腿为什么会痛,但是大约能懂是符纸带给自己痛苦。
可每次想要撕烂那张纸时,又会被附加的咒文击退,嘴巴也留下灼热的烧感。久而久之,它便更不敢去碰。
长年累月下来,伤口就变成了这样。
它一时间不知道江月鹿要做什么,迟疑的片刻江月鹿已经摸了上去,他在学院的半年也不是白学的,努力让自己的通感和咒文共鸣。
使用这张符纸的巫师能力一定很出众。
要不是已经烧了一半,江月鹿还未必能奈何。
“嗷呜……”
可这一扯,却叫那野兽疼痛不已,凶性毕现。
立刻就朝着江月鹿扑了过来!
江月鹿并不慌张,去扯符纸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刚才摔落的地方有一个凹陷进洞壁的死角,如果能在野兽发动袭击的时候躲在里面,是能躲过一劫的。只是这法子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他才决定安抚野兽再离开。
那恶臭的气流喷来之前,江月鹿拔腿就跑。
跑动的刹那还扯掉了摇摇欲坠的符纸,这一下牵连骨肉,野兽尝到了更痛的滋味,顿时恨不得将江月鹿扒皮抽骨,速度竟然变得更快,三两下就追上了他,叼着他的右脚猛地向后一甩。
江月鹿发出一声闷哼,被野兽翻了个面,转头就看见血口兜头而来,下意识避开了要害处——
“当——”
周围荡出一圈无形的波纹。
预料中的咬伤并未发生,江月鹿缓缓放下手肘,那野兽的爪子还按在他的小腿,喉间发出怪异的嗡鸣,左右晃头,四处看去,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
“当——”
又是一声响起。
像极了钟声的回音在洞内扩开,那野兽的两只耳朵一颤,爪子像被烫到般收走,雷霆之势缩回了洞穴深处。
“当——”
野兽已被吓到低头匍匐,前肢紧贴着地面,一动都不敢动。
就算是他认错江月鹿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害怕过……江月鹿想寻找这声“当”来自何处,可声音经过扩散无处不在,整个洞穴都充溢着圣洁的钟鸣声,一阵异香自身旁飘来,他抬头看去。
他看到了夏翼。
红瞳的少年从古至今从未改变过样貌,只在气质上有很大差别。
最初他捡到的小神明,是圣洁无暇,略微还有些童稚可爱,和后来冷艳高贵的鬼王夏翼截然不同。
江月鹿不会认错他们,可眼下却有点晃神。
这个夏翼,和其中哪个都不太一样。
要说圣洁,他是看起来格外高贵,可是他的周身却又散发着不详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在鬼蜮遍地都是。
夏翼先看了眼自己,可能是在确认江月鹿受没受伤、严不严重,这关系到那只野兽的结果。
终于确认江月鹿身上没有伤口,他才走向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凶兽——当然现在已经是小可怜一个了。
“你……”
江月鹿下意识想开口阻拦,可是夏翼并没有出手就夺它狗命。听到心上人开口,夏翼迅速转头,可江月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又没有要杀它。
自己是被杀伐果决的鬼王影响过头了。
他只能道:“你要对它做什么?”
夏翼肃然:“给它一个教训。”
江月鹿点了点头。
这东西让他摔得浑身剧痛,是该吃点教训。
于是好整以暇坐在地上,等着夏翼出手。
可他盯了半天,夏翼都只是抬手站着,江月鹿想了想,“你……不会是不知道怎么惩罚它吧?”
夏翼一直都在阁楼待着,什么都不懂,恐怕还真会这样。
就好像是,来的时候看见江月鹿差点被咬伤愤怒得引出本能,三下“当”就吓退凶兽,可真要狂揍它,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夏翼抿了下嘴巴,耳根也有点发烫。
江月鹿笑了起来,“原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啊。”
夏翼茫然地看着他。
江月鹿道:“算了,你站在它面前就是在吓它,这么久也够了。”夏翼这才啊了声,慢吞吞地收回了手。
江月鹿看见他还微微松了口气,在背后看格外明显,心中就更想笑。
此时此刻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
之前的痛苦和伤心也一并埋没,他本来想丢弃这些牵念,变成躺在地上什么都不想的白痴,可是夏翼一出现就填满了他的内心。
又酸又涩,又鼓又重。
这么一想他和夏翼还挺像,空的,他不也是空的吗?
只不过夏翼是先天空的,而他是后天空的。
正出神想着,抬头他已走到身边,江月鹿下意识道:“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就想收回。
为什么来他不知道吗?当然是为救他而来。
江月鹿道:“那些人编了不少谎话吧,恐怕说得我快要死了,其实我好好的,还能活蹦乱跳呢。”
夏翼:“也没有说错,你的确受困。”
江月鹿:“是啊,被捆了扔到这地方,还和个大怪兽一块待着。对了,你是怎么上来的?飞的吗?”
夏翼摇头,“只在一念之间。”
江月鹿撇嘴,“神神叨叨,听不懂。”
他瞥见夏翼揣着个鲜绿的东西,伸手便夺了,“这是什么……你怎么带这玩意出来了?”他的笑意掩不住,因为夏翼居然带了个小盆栽出来救人。
这盆栽是当时布置阁楼一块放进去的,夏翼很喜欢,每天都会浇水,在他的细心呵护下,小植物很快节节长高,冒出土层的部分像一个绿色小圆包,鼓鼓囊囊的,还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非常骄傲非常喜庆。
江月鹿身上剧痛无比,还想逗他,“这么喜欢啊,连出门打架都要带着?”
夏翼敏锐道:“你怎么了?”
他一握住江月鹿的手腕,后者就嘶了一声,夏翼一眼就看了出来,虽然没有外伤,可却是受了内伤。
“不能在此耽搁,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然后呢?”
江月鹿心想,这一切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不能再扭转。
现在这个时候,他哥哥恐怕已经被巫师们绞杀,然后马上就是自己。他很快就要逼近到当年的结局,得知自己神魂崩溃的真相。
他不为自己伤心,但是却隐隐心痛。
既是自己的神魂崩溃,也是夏翼和他分离的节点。
之后他们再见面……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
“好啊,走吧,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江月鹿任由他扶着站起身,身上的力气正在缓慢抽离,原以为是被摔的,现在想想可能跟逆时空之举有关。
在这里待着,他这个外人会越来越虚弱吧。
但是,无所谓了……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后面一阵呜咽。
转头看去,那只趴在地上的野兽耷拉着脑袋,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眼中写满了求生的渴望。江月鹿和那双红彤彤的眼球对上很久,对这双和夏翼相似的瞳色起了恻隐之心,“虽然是那群巫师放在这折腾我的,但它被锁着,也怪可怜。”
夏翼秒懂,“我放了它吧。”
好像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那只看不出品种的巨大野兽欣喜地抬起大脑袋,喉咙不住发出小狗般的呜咽。
夏翼一挥手,果真如他所说心念一动,那条被设下牢固禁制的锁链就断成了两节。巨兽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能逃出生天,犹豫地动了动腿,真的感觉到松了才高昂起头,尖啸声冲破云霄,似乎在庆祝它今日自由。
这一声尖啸畅快无比,江月鹿深深吸了一口气,和夏翼一起穿过水帘。
“走吧。”
它会有它的结局,我们也是。
第216章 神降07
隔着一段时空与曾经的恋人相遇是什么感觉?
江月鹿以前看过一部电影,男女主人公最后隔着漫长的时间相遇,她看着昔日的恋人,模糊的脸逐渐从记忆中复苏,她有一句台词,江月鹿印象深刻——
就好像与他再相爱了一次。
现在就很像这个故事。
夏翼侧头看他,“累了吗?”
江月鹿:“没有的事。”
夏翼回过头又看了看战火沸腾的原野。
不用看也知道,巫师和妖鬼们战意正酣。
中元夜之战从未如此逼近在江月鹿眼前,他从前只在童眠和孔逐宁等人的转述中听说过那段往事。
但现在它惨烈地投放在江月鹿面前,就像是非常逼真、逼真到了极致的真人体验游戏。而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并不是在扮演着谁,他就是江月鹿,是这段往事的亲历者。
若干年前,他就和夏翼一起在这片原野行走过。
那时燃烧的火焰尾随身后,在原野上接连怒放,像是一朵一朵凄厉绚烂的花。
遥远的嘶吼和哭声传来,可他已经麻木。
属于江月鹿的最后一个家人已经死去,江日虎的灵魂去了那片江家的墓地。时隔百年还是团聚了,也不算是彻底的悲剧。
亲情的联系已然切断,在这个时空他不必在乎人类的生死。
更不在乎自己。
他在乎的,唯有眼前这个很快就要逼近死亡的神明。
他会死去,然后又脱胎换骨,去神魂结鬼怨,无边无际的怨念造就了新的夏翼,这一夜他既会死去,又会新生。
他想说话,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将他的灵魂束缚,像是被关在了这个身体里面,多余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动作都做不出来。
然而他还是能看着夏翼的。
夏翼观察他,“你累了吗?”
他想摇头,可是脖子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做出了点头的动作,熟悉的音色从他口中说出,“我哥哥……他真的死了吗?”
江月鹿毛骨悚然。
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恐怕才是当年的自己。
这才是他们当年经历过的中元夜,一比一还原。
孔逐宁将他送到中元夜大战,他提供的力量让他能在一开始自由活动,可刚才在解决了那只猛兽的时候,他的动作就变得有些僵硬了。
等到孔逐宁的力量彻底流失,他就被封在了身体内,不能再做即兴的演出,也不能再对周围一切产生影响。
江月鹿知道,孔逐宁一定是算好一切的。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现在这个局面一定是他希望看到的。
比起他做出多余的动作,孔逐宁更希望他能旁观这一切发展……
江月鹿安静了下来,体会着身体里来自过去的心情。
那是一种很真实的担忧。
当年的他和江日虎是朝暮相伴的亲兄弟,不像他离开了好多年,对此时的江月鹿来说,早上还在和夏翼在阁楼里玩乐,晚上就爆发了中元夜的鬼巫大战,其中还掺杂着巫师内部对江家的屠杀……
当时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慌才会乱。
跟随着夏翼跋涉一路,牵挂着哥哥的生死,他早就身心俱疲了。
所以才会承认累了,还很担忧地询问哥哥江日虎……
江月鹿很能明白这份心情,这和他对言飞等人的担忧多么相似,他从这种熟悉里第一次感受到,他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身体里的所有心情融合交织,属于过去的部分和属于未来的部分融在一起,像水溶解于水那么自然。
看着过去的“夏翼”安慰“江月鹿”,他也越来越明白,时间分别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变化。
过去的江月鹿是会慌乱的十七岁。
过去的夏翼也是初将诞生的懵懂神明。
他们能从百年前的混乱中脱逃成功吗?很多年后的他和夏翼有可能做到,但他们一定不行。
江月鹿看着他们不断被追来的鬼物缠住,此时的族神夏翼远没有以后那么凶残,他面对杀戮还很青涩,多是江月鹿熟练掐诀,用巫术来解决这些追兵。
江月鹿体力不支的时候,夏翼会咬紧牙关挺身而出。
鬼物的冷血溅在他的眼下,他用指腹一点点擦掉,不让血滴碰到自己的衣袖——一衣服是江月鹿为他准备的,他不想弄脏。
这个时候的夏翼,又乖又听话。
即使他不是那么想杀生,可为了江月鹿还是去做了。
后面还越来越熟练,手起刀落干脆无比。
二人支撑着度过了一段时间,又往前行进了一段距离,后方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黑暗的密林蛰伏着看不见的危险,他们丝毫不敢放松。
林子乌鸦齐声惨叫,一双猩红的瞳仁在林中现身。
江月鹿感觉到身体一瞬间被恐惧扼紧了。
这是他们逃亡路上见到的最凶残的鬼物,他们看似一路在战斗,其实并没有深入到这场大战,两个少年还没有见识过战场真正的残酷。
但现在,他们见到了。
这只嗅着味道跟随至此的鬼物,不像之前的只会蛮干撕咬,它还保留着人类的意识,人的心机和鬼的凶厉叠加一起,让它无比懂得狩猎之道,专门等到江月鹿二人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
这一路它在后方撕咬着同类的尸骸——都是被江月鹿和夏翼斩杀的鬼。
那些都太难吃了。
远不能跟眼前的大餐相比。
这二人的味道……还不像单纯的人。它能闻到其中一个是人,另一个却不是……虽然不是,但要比人更香更好吃……
恶鬼的涎水不断流下,它苦苦压抑自己的欲望已经到了极点,在溃堤的刹那扑向了二人。夏翼下意识挡在前方,可是江月鹿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两个人同时行动,不巧撞在了一起,短暂一滞,恶臭的味道已经扑面而来。
危险——!
连江月鹿都为小小的他们攥紧了拳头。
“嗷呜……”
那恶鬼忽然崩溃尖叫起来,江月鹿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巨兽将恶鬼的脖颈一口咬断,砸吧着嘴就地啃咬起来。
不到片刻,那恶鬼就变成了他人盘中餐。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弱肉强食遍地都是。
丛林中的蚊虫蚂蚁投来一瞥,便知晓这场争斗已经有了结果。它们静静等在一旁,等着巨兽结束饱餐,就轮到它们开饭。
“夏翼,这不是……这不是我们才刚放走的那只……”江月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转身向夏翼确认。
夏翼也认出来了。这是从他手里放走的,他不可能不认识。
“它为什么会来这里啊?”江月鹿喃喃。
巨兽已经被囚禁了好多年,逃出生天之后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远离此地?
那只猛兽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它卧倒在夏翼和他面前打了个滚,滚出了地震的动静,野兽的老脸跟着一红,不好意思地转到一边,扭扭捏捏露出相对而言比较干净的肚皮来。
江月鹿惊了,“这是让我们摸吗?”
夏翼迟疑,“好像是的。”
江月鹿于是摸了摸它肚皮上的毛,野兽被摸之后更加开心,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那对猩红的眼眸让江月鹿觉得很亲切。
他想了想,“就叫你小红吧!”
“它既然来帮咱们,就说明有缘分。我们带着它一起逃走吧?”
自然没什么不行的,有了野兽,他们还免于行走,可以坐在巨兽高高的脊背上,体验日行千里的感觉。
闻着皮毛里淡淡的腥味,看着如电疾退的夜幕,他无端有一种走到天荒地老的错觉,何况心爱的人还在身旁。
江月鹿看着夏翼,没留神就说出了口,“以后你要记得我啊。”
夏翼皱了皱眉,“我不会和你分开的。”
江月鹿:“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丢下我啦,可是……我就是说一说。也许是哥哥和我分开了,爸爸妈妈也很早就和我分开,我始终觉得这世上谁和谁都是要分开的,也许我们也会呢?”
夏翼看着他抱着膝盖,欲言又止。
江月鹿看了眼他,“就当我是随口乱说好了。不过,假如真的有那一天,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夏翼脸色一变,“你——”
“以为我会死吗?”江月鹿笑着摇头,“我不会的,我也会竭尽所能活下去,活到和你再见的那一天。”
只是没想到,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跋涉七日之后,讨伐江家的巫师大队还是追上了他们。
已经七日过去,鬼巫大战进入到了疲乏的后期,他们总算能分出神来对付江家逃走的余孽。
江月鹿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将自己看得比除鬼还要严重,宁愿先除自己再保学院。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
谁让夏翼跟着他跑了呢?
恐怕在巫师们看来,自己已经不止是余孽了,还是勾引神明逃走作乱的异端,必须立刻斩草除根。
对鬼不一定会最狠,但对同类一定是。
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和夏翼坐在龇牙咧嘴的小红身上,巫师们就在对面虎视眈眈。
他远远扫了一眼,没看到乌夜明。
被囚禁在体内动弹不得的江月鹿同样感受着过去自己的视野,可是在刚刚涌现出“乌夜明好像不在”的念头后,他就头昏脑涨,像是突然被敲了一闷棍,眼前一黑,被拖入无边的黑水……
这种气力消退动弹不得的感觉和初次被禁锢很像。
江月鹿快要溺死在混乱时空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嗯?孔逐宁种下的力量没有了吗?罢了……真是孽缘,就让我助你最后一臂之力……”
“你是……”
他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看不见黑影是谁。
“不要问了,快些回去。”
“再不去,就赶不上再见了……”
“什么……”
他的额头被人猛地按入水中,再次湿漉漉惊醒抬头,突然对上了一双痛彻肺腑的红眸,夏翼,是夏翼!
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会这么痛苦?
百年前的夏翼一直如神祗般淡淡,他从没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神情!
“江月鹿,不要松开……”一丝咬着牙关溢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高空吹来的风冰寒彻骨,缓缓回头一看,竟然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一层层稀薄的云雾吹拂在身后,像是无数蛛女吐出的野丝勾魂索命。
坠入这样不见底的深渊,无疑会当场毙命。
江月鹿还未收回视线,就看见相隔不远的峭壁山石上,沉重地悬挂着一只巨兽的尸身,那双死不瞑目的红眼珠定定望着主人的方向。
他的灵魂都跟着痛了一下。
小红死了……
背着他们跋涉七日的野兽,被巫师们斩杀了。
接下来是谁,是他,还是夏翼?
“你不要想着丢下我。”夏翼用力拉紧他的手,唇边溢出大块大块的血,“他们带了鬼物想要吞噬我,我身后如今也是万丈深渊,你死了,我也不能活,所以你绝对不能……抛下我。我不想……”
我不想再孤零零一个了。
“我躺在阁楼里几百年,没有人发现我,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像你一样……江月鹿,你给我起了名字,你不能丢下我……”
眼泪大滴大滴砸在他脸上,这是神明殿下为他们江家下的第一场大雨。
“这是什么……?”夏翼从没有哭过,茫然又心痛。
“是眼泪。”
江月鹿感慨地看着他的神明殿下。
曾几何时,他的身体空空传来回响,他什么都不懂,被遗忘在阁楼里从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是他让木头长出了生命,拥有了会痛的血肉。
他轻声对夏翼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人有七情六欲,人有心脏,所以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快乐,现在你很伤心,所以才会哭……”
夏翼道:“……眼泪,跟你现在脸上的一样吗?”
他如今悬空在崖边,胸膛压在重石上。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那里好像长出了全新的心脏,正和雷霆一样隆隆跳动着。
他诞生成神的时候,从没有人为他祝贺。如今他长出心脏,诞生为人,他不必再沉默被动聆听他人的心愿。
而是有了自己的心声,想被江月鹿一人聆听。
昔日的神明殿下,今日的夏翼开口说道:“我许愿千千万万年,与江月鹿永不分离。”
第217章 神降08
冰凉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初生的心是那么滚烫,像是要透过他的眼,一路看进他的魂魄。
生生世世,千千万万年,我都与你永不分离。
抓紧自己的手像是快要脱力,江月鹿看着他喘了口气,又用力将自己拉近,好听见那气若游丝的话,“这个……给你。”
他们一起相处,朝朝暮暮。夏翼何曾这么狼狈?
江月鹿不禁眼热鼻酸,眼前一阵模糊。
“哭什么?”他亲昵贴着自己的额头,就像往常在阁楼一起窝着。那时他对神明的气息好奇,夏翼便凑过来,微红着耳廓渡来一口气。
如今他也像渡气一样将什么东西渡了过来,那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没有那么温暖治愈,反而冰冷无比,顷刻便融化流淌进身体里,很快就让他打起冷战,嘴唇起了一层绒绒的白霜冰晶。
但他相信夏翼,他不会对自己做不好的事。
江月鹿于是哆哆嗦嗦地看他。
夏翼柔和道:“你带着这个,无论在哪,我都能找到你。”
“这是什么?”
夏翼眨眨眼,眼泪就滴在了他的脸颊上。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
这泪水又跟刚才落下的瓢泼大雨不同,带着细碎的闪光和滚烫的温度。给他一种错觉,好像夏翼正在融化,融化进这些泪水,会随着灼热的日出蒸发。
这泪水还有微微的跳动感,就像也有生命。
夏翼垂下眼眸,看着他逐渐空荡的胸腔,他竟然在笑。
“原来心被带走……是这样一种感觉。”
江月鹿:“……你说什么,你把什么给了我?”
夏翼慢慢松开了手,看着他逐渐撤离而去,江月鹿一阵不安。
夏翼道:“接下来的日子帮我好好保管吧,有了这个标记,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他彻底松开了手。
江月鹿大吼一声“夏翼”,坠入了无边的深渊。
他脖子上逐渐涌现出一块水滴形的透明琥珀,昙花一现后又融进身体里不见踪影。封印在他体内的神明之心从此刻起开始生生不息运转,哪怕他坠入深渊、哪怕被巫师找到也能活下来。
这是神明给予他的最后一道赐福。
可是……那你呢?
给了我全部……那么你呢?
在他的视野中,夏翼从一个立于崖顶的黑影慢慢变成了小黑点,他看起来那么孤独,却如同崖顶盛放的孤绝之花那么惊艳。
江月鹿抬起手来,可是抓不住空气,往下坠落同时也是在时空坠落,无数碎片在眼前掠过,而他忘不掉那个浮空在悬崖边,身后就是蠢蠢欲动的恶鬼大军,却深深看向他的人。他的眼泪瞬间涌出。
源源不断的眼泪,像是和过去终于接轨,让那一夜的惨痛得以释放。
他明白了。
为什么夏翼初次见他时,提起江月鹿这个故友的名字会面无表情又波澜不惊,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心。
为什么他是空的,听不见回响,是因为他把心给了自己。
他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
他也知道了夏翼为什么会变成后来的堕鬼。
悬崖的炼狱专为他而打造,七七四十九天被恶鬼撕咬啃噬,最后被丢入鬼蜮自生自灭。
在鬼蜮,他只用了数年便一跃而起变成了鬼王,这是他自身的造化,也是背后有高人在指点——就是与神对立的鬼大人。
祂很欣赏夏翼,也有自己的图谋。
鬼玺就是祂给他的。
除了偶尔点拨夏翼,祂几乎不出声。
最大的存在感就是那一团在鬼蜮旺盛的青火,后来有一半都被夏翼吞噬变成了自己的。这在鬼蜮十分常见,被吞噬之后,祂甚至还为夏翼祝贺。
这些年里,夏翼再也没有提过江月鹿了。
他只在最开始,还能微弱感受到自己的心时,前往过一次江家。
大火将昔日的阁楼焚烧殆尽,曾经生活在那栋小楼里的少年乃至其他人都已离散。
他还记得江月鹿,但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
这样微弱的心情早晚会随着心的离开被忘却,夏翼很快就不记得他是怎么从悬崖炼狱中杀出来,拖着一身残躯和不剩多少的精力,走了几天几夜才来到悬崖底下,他当时站在日出里,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站了很久很久,却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来这里。
他记得是来寻找一个人的。
那个人叫做江月鹿。
可他不记得为什么要来找他。
江月鹿这个人有这么重要吗?
既然重要,提起他时为什么没有一丝波动?
后来,连这样的疑问都没有了。
他化为一滩死寂的水,石子丢入他的身体,不会产生半点涟漪。他与孔逐宁在辽阔的山顶谈判,定下鬼巫暂时和平相处的约定。孔逐宁既是试探,又是可惜地问他,是否已经忘记了江月鹿。
他看着广阔的山水天下,听不见身体内的任何生机。
他说,江月鹿,我是记得的。
但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
许多年过去,鬼蜮的大小恶鬼轮转更替,换了不知多少轮。得知纪红茶和秦雪逃走,他没什么波动,但是那位沉寂许久的鬼大人却再次出声,这倒是叫他有些惊讶了。他遵循着那位的命令,在学院的一个考场发现了纪红茶二鬼的行踪。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化身为考场的少爷NPC。
那群学院的巫师拥簇在他周围,似乎将他当成了通关的救命绳索。他不以为意。
“还有一个考生呢?”
“怎么还没来啊?”
他知道此时此刻,按照他的人设应该做出不耐烦的表情,不耐烦是什么样的?他有些不记得了。
在庞杂的脑海和记忆里搜寻着对应的表情,终于,他在一处明亮的小阁楼里看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耐地拍掉自己的手,“你又客气起来了!给你买东西就是让你用的,不要舍不得啊!再这样我就不会给你买了!”
江月鹿是吗?
没有了感受,却能评价。
这么多人里,他的表情最生动,也最漂亮。
夏翼扯了扯嘴角,学习他的动作和语气,现场的人果真被骗了过去,唯唯诺诺地奉承安抚。
江月鹿的招数真的管用。
他感觉平直的嘴角似乎有微微上翘的迹象,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什么,就听到旁边大吼一声“终于来了!”无数人跟着看去,他也看去。一个面容清晰的青年出现在青翠山水中,带着一丝陌生又熟悉的笑。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
命运的轮盘再次启动。
……
因为不急着找到江月鹿,所以他一开始把他认成了别人。可是他逐渐发现,这个人比其他人有意思。
树人女高的那段时间,他又体验了一次心动的感觉,等再变成鬼王,看待江月鹿就和从前不同了。
而在这个时候,他又发现,原来他的怀疑没错……江月鹿就是江月鹿。
……
过去与现在重新接轨,他的心没有回归原位,而是再次长出了新的——只要来到江月鹿身旁,他就会从神变成人。
幽暗中,夏翼体会着来之不易的心跳。
他的血液再次奔流。
一个腐烂枯朽的齿轮,再次缓缓轮转。
“没想到啊……”一股青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燃起,比夏翼自身的青火更古老。他听着这不知听过多少次的声音,哼笑一声,语气颇为熟稔,“舍得从鬼蜮出来了……老头?”
祂发出一声轻笑,“这烂透的脾气,让人既爱又恨啊。”
夏翼不屑:“你又不是人。”
“人和神,人和鬼的区别,果真有那么大吗?”上了年纪的老头子突然问他哲学问题,夏翼还真有些不太习惯,“你看啊……神不也是为了重活一次,觊觎起人的身躯,算计起人心吗?”
夏翼感觉他意有所指:“你是说……”
他改口道:“你会做什么?”
“还记得我给你的鬼玺吗?那是用来打开鬼门关的,拿去用吧,给这场混乱再添一把火呵呵呵……”祂发出怪笑。
“多少恶鬼妖邪趋之若鹜,为了鬼门关夜夜大开。可他们并不知道,开门并不难。”
“鬼门关一年就能开一次,中元节的那天百鬼都能出行。如果凡人与神灵真的对此忌惮,根本不会让鬼门关有开启的机会,又怎么会定下固定的时间年年轮回呢?可见开关并不是最要紧的。”
幽幽的青火跳动沸腾。
“最要紧的……是关门啊。”
夏翼奇道:“关门?”
祂意味深长:“你见过门这个字最古老的写法吗?”
夏翼摇头。
“门,是个象形字。在甲骨文中,由两扇门,还有一根横木组成。这个字的出现,刚好是在商周巫文化盛行的时期……哈哈,说起这些,你便不爱听了,还急着想见你那个人类小朋友?”
夏翼不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要说快说,不要上大课。”
老鬼嘀咕:“在阁楼里是谁上大课上得挺高兴,我讲的这些与你和你小朋友乃至天下苍生的得救都大有关联,别给我摆臭脸。”
夏翼不信,“你?关心天下苍生?”
老鬼笑得青火直摇摆:“啊呀呀,被你瞧出来了,我是不关心~反而觉得就这样世界崩溃也挺好。但是呢,就像你和江月鹿有约定,我和祂也有一个赌约……我年纪大了,最不希望的就是输呀。”
夏翼不置可否。
他一直知道神鬼之间有猫腻,但他并不关心。
那老鬼善于察言观色,立刻道:“你既不爱听,那不妨去想象,天下有一种门,是不是除了两块能开合的木板,还在门后有一道可以插上的木棍。”
很早的时候,夏翼就见过这样的门,“这木棍就是关门的最后一步?等等……”他忽然陷入深思。
“想明白了?呵呵……要不说人聪明呢。光是两块木板闭合有什么用啊,真正算作最后一步,能让那扇门关得无比紧实的,就是那根木棍。”
夏翼:“鬼门关……真的是一扇门?背后插着一根木棍的……门?”
老鬼笑道:“那自然不是。我这样去说,只是方便你能听懂。你只要知道,鬼门关的确有一块神奇的木头,是在绝地天通时便备好了的,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那群巫师想得不错,江家的确藏了宝贝,但却不是鬼门关的阵法图,而是那根‘木头’。”
“是最后一块活着的建木。”
第218章 神降09
树木的香味,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在时间中漂流了多久,江月鹿忽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木香。他从水中睁开眼,看见了铺天盖地的树冠,从穹顶扩散而去,有一种圣洁的神性。
“你看到了吗?”
他转过头,看见孔逐宁大咧咧躺在另一片水中。
孔逐宁,孔院长。
现在看到他,江月鹿的心情非常复杂。
在坠入崖下,即将魂飞魄散的时候,是他出手相救,和童眠的舅舅一起将他送入特殊考场保全一命。他为什么这么做,江月鹿也不知道。当时的孔逐宁还不是院长,救下他,一个江家的余孽,无疑是顶风作案。
居然让他混过去了,还安然无恙当上了院长?
孔逐宁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假,可是他又让自己多年的挂念落空,而且还骗得他团团转……别说感谢救命之恩,他没过去抡一拳就不错了。
……呃。
江月鹿发现自己的性格有点变了。
没那么平和了。
居然像个小年轻似的,想要揍院长。
这算什么,去了趟中元夜,把十七岁的中二激昂吸收了?他想要起身,可是这片水底像一只巨大的章鱼,将他牢牢吸住。
左右漂,那是可以的。
但要起身?对不起,那是绝对不能。
江月鹿感觉自己有点疯了,他这会的精神跳动太大,整个人都有点狂躁。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回想孔逐宁刚才的问题(本来他没想搭理这人)
你看到了吗?
他看到了什么?
“树。”他回道。
孔逐宁闻言脸色一变,“树?”
江月鹿嗯了声,“很大的一棵树,我以前好像也见过……你看不见吗?”
孔逐宁摇了摇头,“那完蛋了。那是建木,你能看到它,说明神明大人的记忆正在和你相融,很快你就不记得这些事了。”
江月鹿大张着嘴巴。
孔逐宁道:“干啥这么看我?”
“你不是说有办法吗?不是还把我送到了中元夜?”江月鹿没好气道。
合着弄了半天还是徒劳无获,他还是要死是吧?
他死不要紧,但是那样一个玩意降临在他身上,不会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吗——不,祂其实已经把世界搞颠了,他死不要紧,夏翼苦了几百年终于能过平静日子,居然还要在这样一个癫狂的世界生存吗?
他不干。
孔逐宁漂在水里,话音幽幽地传来,“这话说的,我难道就是万能的?别说我们两个凡人,就是把整个世界的人都加在一块儿,我们也不会是神的对手啊。”
江月鹿:“那送我回去的用意是?”
孔逐宁:“让你和初恋好好聊聊呗。”
江月鹿定定看了他好一会,看得孔逐宁老脸都有点挂不住了,“你能不能别瞅我了?你们家那个有点丧心病狂,当时跟我谈判还没长心呢就冷若冰霜,现在什么都想起来还不难为死我?往后漂漂,离我远点。”
说着自己还往远漂了点,大有跟江月鹿划清界限的意思。
江月鹿都快被气笑了,“我倒是没想到,孔院长居然是这样的性格。”
孔逐宁:“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哎哟喂,这块石头躺着真舒服……我跟你说,其实我不想当这个院长,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多费时间多费精力哪,老童那家伙代理了几年就残废了,我呢?我可比他脆弱多了。”
江月鹿:“你比童副院长还脆弱?”
孔逐宁嗯呐:“可不是。居然让我这样的人当上了院长,一干还是这么些年,哎,咱们学院看起来真要完蛋了。”
这人嘴里全是不着调的废话,江月鹿远离他,打算自己想出路。可孔逐宁像是孤寡多年的中老年人,逮着人就说个没完,“我这人哪,没什么抱负。那时候要不是神谕给我发过来了,我怎么会揽你这档子麻烦事?”
“从那之后麻烦就无穷无尽,你要是一直躺在考场里醉生梦死那也罢了,可是架不住神明大人喜欢你啊,得嘞,又打发我出来办事。天知道我最大的念想不是当千秋功高的院长,我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会平静日子啊。”
江月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到最后一句,顿了一下。
他想到了在院长室里见到的孩子玩具,还有那张摆在桌上光亮处的全家福照片,“你的家里人呢?还好吗?”
神把世界都破坏了,世界中生活的人下场肯定不会很好……院长又有什么例外?
可孔逐宁却笑着说:“都好着呢。”
江月鹿觉得奇怪,“你把他们安顿好了?”
孔逐宁:“你怎么关心起我来了?放心吧,我死也不会让我家里人死,他们都在最安全的地方待着呢。”
江月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闲着也是闲着,跟我说说你家里人的事吧。”
孔逐宁嘿了声:“我说你是怎么了,你到底是江月鹿还是神啊?行吧,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说。”
孔逐宁在学院的巫师当中,算是一个异类。
因为他不想着怎么提升通感,也不想在学院里排资上进。
他生来就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他很赞同那些出世之人的看法:神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人治的时代,我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巫师。
奉献给神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人还不够吗,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看。
这些话在那些老巫师听来,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巫师一族生来便要侍奉神明,他们祖祖辈辈都应如此,那些想要离开家族,融入人世的人,是遗弃了神明的人,自然也会被神明遗弃,他们会遭到严酷的惩罚。
孔逐宁乐了。
对他们说,是吗?可我上次才见走了的赵四张三,他们都在外边活得好好的,看起来一点事儿也没有啊。
老巫师们气得发抖,孔逐宁安抚地拍拍他们光亮的额头。
安心啦大师,神明不会那么小气的,神爱世人,无论这个人身份如何,是巫师还是普通人,都会一样爱,这才是大爱,不要将你们凡人的心思强加在神明身上,那才是亵渎呢。
对于孔逐宁这样的人,老巫师们肯定是有多远扔多远,打发他去做学院最边缘的教工,不让他触及到核心机密。
隔三差五还会派人再去给他上上课,企图将这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感化带回正道。可是几次三番,孔逐宁还是滑不溜秋嬉皮笑脸,一副没救了的样子,他们也就放弃了,仍由他自生自灭。
好在孔逐宁不是乌夜明那种会搞事的人。
他说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就喜欢钻在家里,和这些生活气的东西打交道。
这样的人,也不会翻出什么大浪来。
所以巫师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这个人,随他去了。
可谁知道,孔逐宁后来居然会当上院长,还成了最接近神谕的巫师?
“真是造化弄人哪。”孔逐宁在水中长叹气。
江月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很矛盾。
孔逐宁既然不愿意侍奉巫师,那为什么后来一直在聆听神谕?不管他是不是自愿的,但是推动这一切的手就是他孔逐宁,这只手是神明专门放在学院的。
给江家发通知书的是他,让江月鹿变成神明容器的也是他。换言之,如果没有他,江月鹿很可能在中元夜就死了……不对。
夏翼给他的赐福,怎么不会保住他的性命?
是孔逐宁插了一脚,先一步带他走了!
江月鹿感觉心脏砰砰砰狂跳了起来。
再往前……是不是连夏翼给他心都在计划之中?
有了夏翼的心,他才能活下来。
夏翼给出了心,才不会疯了一样地找他。
他们错过的几百年,刚好是江月鹿在修生养息的时期……不会吧,难道连这段时期也是为了童副院长做的那场手术?
想想也是,一场手术怎么就能让他替换成容纳神明的容器,一定是经过了几百年的改造!这是……这是……
江月鹿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是一场布局了百年、牵涉无数人的巨大阴谋!
“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听没听呢?”孔逐宁半天没听到他说话,拍着水花问他。江月鹿好容易平静下来,问他道:“孔院长,你的妻子叫什么?”
“你怎么瞎问别人老婆的名字……”
江月鹿一板一眼:“你妻子叫什么?”
大概是被江月鹿严肃的语气影响了,孔逐宁憋屈回了:“许珊珊。”
“那你孩子呢,她叫什么?”
“……孔宁姗。”
宁,姗。分别从名字里取了一个字吗?
江月鹿又问了他家里的一些细节,比如女儿是什么时候出生,生日在什么时候,平时和老婆关系好吗,吵不吵架……孔逐宁莫名其妙,最后彻底被惹毛了,“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怎么这么关心我们两口子的事?还吵架……是不是连我们什么时候关灯睡觉都要问出来?”
江月鹿也不管他说什么臊脸的话,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孔逐宁身上。
刚才问的那些细节,孔逐宁都能一一答上,按理来说没什么问题,可是他只要一想起来推着自己来到学院的人就是孔逐宁,就没有办法相信他背后这么简单。
另一片的水里半天都没传来声音,孔逐宁有点担心,还以为江月鹿重返十八岁,被自己说怕了,咳了一声,“你也别——”
“孔院长。”江月鹿忽然叫了他一声,把孔逐宁叫蒙了。
自打来到这里以后,他就没这么称呼过自己。
孔逐宁下意识道:“怎么了?”
江月鹿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你到底为什么要送我回到中元夜?眼下我们被困在这里,神降也没有终止,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能改变这一切?”
孔逐宁:“草,怎么又绕回去了……我都说了,我们——”
江月鹿:“你根本没想改变这一切吧。”
孔逐宁一呆,“你胡说什么……”
江月鹿:“我说你,从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你是真心实意想要神降发生的。”
孔逐宁都被气笑了,“江月鹿,小老头我是没有多大的志向,也并不像童副院长那么想拯救世人于水火之间,可基本的是非对错还是能分辨出来。而且我也不可能拿我自己的老婆孩子开玩笑,有你在,他们不一定会长命百岁,但如果是神在,我们都没希望活下来。”
江月鹿:“你的老婆孩子真的能长命百岁吗?”
孔逐宁静了一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老婆孩子真的存在吗?”
孔逐宁静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你是疯了。”
巨大的悲悯悬在了江月鹿心头,他转头朝另一侧的水面看去,沉在水中的男人当了百年的巫师,是最接近神明世界的人类,他日日夜夜聆听着神谕,在巫师普遍不可能活过二十岁的诅咒下,他居然硬生生挺到了这个年纪。
他的举止那么矛盾,是因为像提线木偶一样受人控制。
木偶丝线的一段始终垂向天空。
江月鹿的耳边幻听出来自过去的风声。
——越接近神的世界,就越容易疯。
“是你疯了,孔逐宁,你早就疯了。”江月鹿悲悯地推倒了院长室那张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一家人幸福的微笑从阳光退至黑暗,倘若用心去看,就知道照片上依靠着孔逐宁的两个人笑得标准,逼真宛如假人。
他们仿佛再一次置身于过去时空。
江月鹿从桌前转过身,看到抱着玩具的孔逐宁坐在玩偶堆里,“你每天下班回家,敲开门以后,迎接你的是什么?”
孔逐宁的瞳孔微微散开。
一串涟漪从他的生命激荡开来,他一次次来到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一次次笑着说我回来了打开房门,女儿会跳上他的怀抱,咯咯笑着拿走他刚买的玩具,妻子正在厨房里端出一盘盘炒好的菜,招呼他趁热吃。
这是他最幸福的日常生活。
一年如一日。
但江月鹿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从头顶割开了这个美梦,他抬起头来,对上他凛然刺痛的眼神,像是忽然清醒了一秒,重新换了一双眼睛。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做出跳舞的姿势,餐桌上摆着一盘盘没人开动的佳肴,婴儿房里响着玩偶的笑声。
这拥挤的幸福房间,居然只有他一个人扮演着丈夫和父亲。
江月鹿问得悲伤,可他只觉得他的声音像极了恶魔的诅咒——
“孔院长,你的妻子孩子,他们真的能长命百岁吗?”
第219章 神降10
“从我来到学院开始,就是你在给我派发任务。”
“纸人城,树人女高,衔尾船,让我逐渐发现建木的秘密,让我粉身碎骨不得不接受手术。”
“这些指定的副本,恰好有优势的队友,是院长你做出的指示,还是睡梦中听到的神谕,你将它写了下来呢?”
“不想侍奉神明的人却早就在通神了。”
江月鹿轻声问:“孔院长。你幻想中的妻子孩子,你的家,真的存在吗?”
时空之水再次发生改变。
一点一滴析离而出,像是倒悬的一场大雨。
水平面像是透明的镜子,翻转之后,孔逐宁又一次回到了学院。在他面前展开一条长长的走廊,窗口都被铁架封住,隔几步就贴满了猩红的符咒,无数的人像照片镶嵌在这些符文之间,他们的脸都格外年轻。
孔逐宁认识他们,他们都是因为通神疯癫死去的巫师。
巫师活不长久,因为他们在窥探另外一个世界。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这些人像凝固住了他们濒死的那一刻,眼白微微翻出,往上抬起,像是在注视着天穹狂欢。
往前走着,孔逐宁也在慢慢受到影响。
这些人脸都生动极了,他们的狂热就像是真的听到了至高无上的神谕,用力抬高头颅,脖子就此扭断也无所谓,孔逐宁越往深走就越被这种狂热感染。
他不害怕。
这样的感受是很熟悉的,是从小到大每天都在经历的,只要你是一个通感不错的巫师,你的命运就会和通神联系。
只要通神一次,逼近过那个难以形容的世界,就会被标上神的印记。
不是你寻找祂,而是祂寻找你。
就算你畏惧了,你想要过平静的日子,想要就此远离,可你的头顶永远都有视线注视——那是不含人类感情、没有温度的视线,带着超越世界遥远的距离感,在你头顶张开一只巨大的瞳孔。
视线就是压力。
他一直生长在这种压力中。
他不畏惧。
孔逐宁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倒数第二张人像。
右下角有他的名字。
童惜敏。
这个走廊里贴着的人都死了,他认识的很多人都在其中。唯独这张脸是最熟悉的,因为不久之前他们才刚刚见过。
童惜敏,童副院长,他也死了吗?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在混乱的世界分别。
他抱着必死无疑的心闯进幻境来,童惜敏可能也心怀死志。他太容易死了,要么是因为他那副烂透了的身子骨,要么是为了他的侄子童眠。童惜敏很有可能会死去,孔逐宁能想出一百种死法,他的结局会是死亡,这毫不意外。
可是他没想到,童惜敏居然也是在通神的那一刻死去的。
神明已经苏醒到这种程度了吗?
孔逐宁最后凝视了一眼好友的脸,跟其他人一样,童惜敏也翻着眼白,狂欢而亢奋地对着苍天。他想要将这张脸改写,变成不被控制往日里温温和和的童副院长,变成他最好的搭档和伙伴。
可是他无能为力。
人力岂能跟神力抗衡。
他用自己的人生证明了这一点。
连老童都不例外,他又怎么会呢?
他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张脸。
那是一面镜子,直直地照出他自己。
他的脸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在一眨眼间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翻出眼白,伸长舌头,狂欢大喊大叫。
他不再是孔逐宁了,他不再是一个能被辨认出来的个体。
他被融入群体性的疯狂中,进行群体性的拜神。在古往今来的疯狂祭祀中,个体永远都是不被看到的,他们的渺小意志会淹没在神谕和人们最大的渴求中。孔逐宁这个名字被手舞足蹈的人们碾碎,扬起灰尘,最后连灰都不剩。
孔逐宁也被挂在了这条走廊。
“其实这面走廊,应该是倒着走的。”他对着空气说,但他知道江月鹿能听见。
“最先通神的巫师,就是我。”
然后才是其他巫师,童惜敏一直求稳,这次可能是想要找出拯救世界的方法,所以他去通神了,然后也被控制。
孔逐宁的面前没有人。
江月鹿的面前也没有人。
但他们异口同声说道:“这是一个布局了百年的巨大阴谋。”
话音如水滴滴下,再一次翻转之后,孔逐宁看到了江月鹿。他的一半脸都在黑暗中,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确定这是江月鹿,还是已经是那位神明。如果是前者,就当是谈话的继续。如果是后者,就当给故事画上尾声。
孔逐宁坐在阴影里,静静地望着江月鹿,“所以,我早就疯了吗?”
“什么救世的宏大愿望,我从未想过。但有时候看着妻子和孩子,我会觉得这么做下去,我也算是一个伟大的人,也有为世界和平做出过自己的牺牲和贡献。”
“原来我的自豪、愤怒、牺牲、伤痛……在神力之下毫无尊严。”
孔逐宁仰起头来,他的嘴角溢出荒谬的讽意,“这就是神吗?祂悄无声息就让我变成一个只知道传达命令的傀儡,而我毫无察觉。”他笑了一声。
“拯救世界,我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看,江月鹿,我们人啊,根本谁都拯救不了。”
江月鹿沉默半晌,“但是老师,您救了我。”
孔逐宁一顿。
不可置信地朝他看来,“你叫我……什么?”
自从得知真相以后,江月鹿从不客气地称呼他为您,他不像童眠和冷问寒,对着老师也是说你。
百年前江月鹿就是学院的一员,百年后又进了学院,所以他尊称孔逐宁一声老师,是完全合理的。
他从来不叫,孔逐宁知道,他一直抗拒、厌恶他。不止是他,还有关于巫师的一切,都让江月鹿竖起浑身的刺去拒绝,他讨厌这里的一切,从前是因为江家,后来是因为学院偷走了他的亲人。
但是江月鹿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叫了第一声老师。
“我从前没觉得这个称呼这么好听。”孔逐宁笑着说:“可能是你说出来的,就更受用了。”
“好吧,我就来当一刻钟你的老师。”
孔逐宁站起来,做出迎接的姿势。
“现在,来杀了我。”
江月鹿没动,他不可能杀谁。
但他的手就像有自己的理智,先一步做出了动作,二指并拢一声令下,这房间的四面墙像是倾倒的镜中水,在倾泻而下的一瞬间变成了无数只透明的水色之箭,朝着孔逐宁齐声并进,数百水箭瞬间穿透孔逐宁的身体,完成使命后便溶解为水。
孔逐宁的浑身湿透了,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一只箭,却溢出了无数孔洞里的鲜血。血水混杂很快就抽干了他,在脚下印出越来越大的血泊。
“啪嗒。”
桌上斜斜坠落的相片框滚进了血水里,翻出了笑容晏晏的一家人。
血浓于水。
孔逐宁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本来我不想死在你手里,才让江月鹿动手,但是连这点愿望都不给我,神明啊,真是……”
他没有说完就倒了下去,心口最大的孔洞刚好成为照片的匣子,将虚构出的血脉镶嵌进了他的身体。
江月鹿,或者说占据了躯壳的神明,幽幽道:“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孔逐宁。”虽然说他辛苦,但根本没有低头看一眼孔逐宁。
他伸展了一下双手。
这是他第二次占据这具躯体,可还是用得不太灵活。
而且,还有个小东西在身体里挣扎,更让他不太舒服。
“挣扎吧,你也挣扎不了多久……唔?”他眼前忽然一暗,接着身体一轻,居然以灵体的状态和江月鹿对视。
他居然被江月鹿硬生生拖进了身体!
“劝你不要动。”江月鹿见他脸色不善,立刻道:“我现在还能掌控这具身体,不听我的我就立刻自杀。”
“你真舍得死?你不要夏翼了吗?”
江月鹿冷冷地看着他,他就知道这人是来真的。
他收起了虚假的笑意,“你要干什么?”
江月鹿冷笑道:“我要干什么?现在是我的身体要被你抢占,是我被你布局引入了这个圈套,是你搞得天下大乱,你们神是不是高高在上惯了,抢东西这么理所应当?那不如别做神了,去做乞丐不是更好?”
“哦,对了。乞丐都能自知冷暖,跟你比简直是登月碰瓷,辱乞丐了。”
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影不为所动看着他。
二人的长相身高都完全一致,看起来就像面对面的双生子。但是神更加无感清冷,听到江月鹿如此辱骂也没有生气。
“你有点像当年了。”他反而做起了判断。
江月鹿顿时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当年我已经到了最虚弱的时期,只能听到离我最近的祈愿。学院的学生也在里面,他们每个都有渴望的东西,一到夜里心动起来非常吵闹……可是你却没有一次祈求过我。有时提起我来,也是像刚才这样带着脾气。”
“那时候我就想,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真的很爽。”
江月鹿像听到了很荒谬的话。“很爽?”
“是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喜怒由己,看不顺眼的便大骂出声,喜欢的便说尽甜言蜜语,我多想像你一样啊。”
江月鹿:“所以你就是因为这……因为这选了我?”
与他相似的脸微微一笑,“这是不能违抗的命运。”
江月鹿没话说了,他盯着这张脸,这张脸和他太相似,像到有些毛骨悚然,可他还是用力盯着,“你大费周章布下这个百年之局,应该不止为了夺取我的身体降临吧?你还有其他的图谋是不是?”
“被你发现了?我以为我瞒得很好……噢,是你的小伙伴告诉你的吧。”
江月鹿愣了一下,他摸不清这个小伙伴是指谁。
他有这个想法,是因为直觉,此刻从他心底涌来的直觉。
远处传来奇异的震声,他们两个心灵相通般一起转头看向同一个方向,不同的是江月鹿什么也不懂,但神明却很了然:“要开始了啊。”
江月鹿一头雾水,但不妨碍他直觉不妙,“开始什么?”
“你不该问我问题,此时此刻我在想什么,你都能知道。珍惜这种机会吧,可能几分钟之后你就要灰飞烟灭,再也体会不到神思了。”
江月鹿暗骂一声,用心感知着磅礴流动的消息,终于捕捉到了一刹,那是刚才他听到雷声流露的第一个念头。
宛如一个叹息——
“鬼门关,终于要开了啊。”
第220章 神降11
地震了。
一开始江月鹿以为是地在晃动,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数以万计的踩踏震出的声响,轰轰隆隆的地鸣从远处传来。
万鬼齐声嚎哭,铃音晃动召来邪异。
鬼门关真的开了。
同样的动静他只在那次的中元节夜晚见到过。
这次比那次还要汹涌百倍。
他猛地转头,揪住双生子的领子,“你干了什么——鬼门关开了夏翼会怎么样?!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原来你不知道啊……啊,力量回来了。”
江月鹿惊愕地松开手,他的力气如流沙逝去。容貌一致的双生子在这一刻长出透明的纽带,他的力气生命乃至一切都在源源不断输送向对面。
神什么都不用做。
站在那里就有人献上全部,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这一刻也不例外,他只用站在那里翻转手指,就能感受到充盈的生命。
欣喜扩散在他初将长好的胸腔。
不用再沉睡,不用再腐朽,从祂变成他,他变成了人。
“我现在心情不错,可以满足你一个临死前的心愿,除了活下去,我什么都能告诉你。”
好一句施舍的话,江月鹿都要听吐了,可即便自己不想听,神也已经准备好了回答,这就是他的做事风格,从来不会问旁人看法。
“孔逐宁并不是我的第一枚棋子,我的第一枚棋子叫做乌夜明。”
江月鹿的眼睁大了。
他想起那个据理力争为神忠诚致死的巫师。
传说他在那一夜叛乱去了鬼蜮,传说他是联合外敌让鬼物在那一夜攻破防线,大肆进攻巫师,使得神鬼之力顷刻失衡的罪魁祸首。
他的家族因此蒙羞,后来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唯一的血脉只能带着一个假头在学院忍辱负重地生活。
现在,这位神明说,他操控的第一枚棋子叫做乌夜明。
难怪……难怪事情闹成了这般地步,乌夜明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江月鹿心头电光火石一闪,简单一句话却打通了诸事最不通的那几窍,让许多事变得明朗。
“也是你……那次也是你打开了鬼门关……?”
“是我。”神得获新生,此刻心情不错,“那时的我要做成一件事,需要借助人类的帮助,束手束脚啊……哪会像现在自由?乌夜明是年轻人里最诚心的,心诚则灵,所以我给了他珍贵的赐福,让他成为第一个知晓我大计的巫师。”
江月鹿只觉荒唐。
这算哪门子赐福!
“别这种眼神,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乌夜明,怎么知道他不肯为我做事?”
江月鹿:“如果知道你要开鬼门关,如果知道你的出世会让生灵涂炭,他又怎么会去帮你!”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神语速飞快,咄咄逼人,“你从未信仰过我,怎么知道他人信奉的诚心!别人可以将生命奉献给我!就算我想杀尽天下人又如何?我是神!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痴迷地为我助力!你不愿意,不代表别人也不会!”
江月鹿:“你这样……还算是什么神,狗屁……”
“蝼蚁焉知鲲鹏之志。”神只觉他愚昧不堪,懒得和他计较,“总而言之,乌夜明为我打开了鬼门关,没发现那一夜的出关太过声势浩大吗?年年开关,为何只有那年变成了命运的转折点……那是因为背后有我指点。”
江月鹿的脑海又清明了。
这番话又解答了他的疑惑。
按理来说,年年中元节都是百鬼出行的日子,可是历年都有规有矩,从没有出过乱子。关内关外相安无事已久,那一年中元节鬼魂暴乱出关,人人都以为是乌夜明和鬼物里通外合,但其实,乌夜明只是一个工具人。
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葬送了大半巫师,将巫师的命脉掐灭在那一夜,彻底恢复不了的幕后黑手……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信奉千年的神!
轰、轰、轰。
地动山摇都比不上江月鹿此时心头巨震。
他已经不再是一头雾水的江月鹿,与过去接轨之后,他同时也是巫术生江月鹿。虽然他自己不敬爱神明,可他从小就生活在遍地巫师的环境,就连哥哥江日虎也是畏惧又崇敬着神明大人。
那么多双眼睛。
虔诚、洪烈、纯粹的视线,注视着天空……
亲人爱人也没有感受过的炙热情感,不求回报地赠予神明……
江月鹿好像看到一个个叩首在神像前的人,他们从未抬起头,看过高高在上的神像,他们低头叩拜从不索求,是因为太过信赖,像孩子依恋母亲。但其实只要他们抬起头来,哪怕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位神明并不慈悲渡世。
“你真是不配受人香火……你算哪门子神?”江月鹿冷下了表情,“鬼都比你像个人!”
这句话不知道戳破了他什么肺管子,一直面无表情的双生子忽然抬起手,虚空中一划,残忍切断了某种虚弱如丝的联系,江月鹿顿时感觉力气流逝得更快,到后来已经不能称为流逝,而是硬生生被抽走。
抽骨扒皮的痛苦几乎让他面孔扭曲,疼得耳鸣阵阵,但那位神明大人硬是揪着他的头发,让他好好听清楚。
“鬼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比?你的使命完成了,待我新世界大成,会给你留一个往生牌位,和孔逐宁他们供奉在一起的。”
此刻提起孔逐宁的名字,恶意扑面而来。
有一瞬间江月鹿都觉得对方身上的味道不是让人安宁的沉香,而是他在鬼蜮经常闻到的恶魂的腐臭味。臭的程度比苏铁有过之无不及,像是层层叠叠烂了百年才能发酵出这种恶臭。江月鹿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还是神吗?
神最后注视了一眼江月鹿。无论怎么说,这都是让他焕发出生机的人类,他对他有着格外多的耐心和善意。
眼前一幕幕划过,是他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步。
看到最后,他不免也有些感伤了,可能这就是成为人的代价吧,他再也不像从前百毒不侵,还有了情绪。
“一路好走吧,江月鹿。”
他是对江月鹿有许多感情,可那又怎么样?
神若有生命长度,想必极为漫长。他见过的人类那么多,难道要一一感伤?江月鹿和从前给他带来乐趣的人类没什么不同,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为自己提供了一具降生的躯壳。
从人类的意义来看,应该算是兄弟吧?
他决定在最后一刻叫他一声哥哥。
这个独属于人类的称呼会结束神的时代,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连刚才的感伤都烟消云散,可在他刚要开口喊出“哥……”的时候,一个怪异的笑声忽然从他背后响起,熟悉的恶意和臭味先一步冲到了鼻子里,令他有些厌恶起人类的身体。
他在当神的时候,绝不会因恐惧出现鸡皮疙瘩。
“哥哥?你想要喊谁呢?”
就连江月鹿也感觉到了更为浓稠的恶意,他之前在鬼蜮遇到的都主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位庞大。
他在双重压力的挤兑之下眼冒白光,差点就要魂归故里,如坠云端之时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江月鹿!”
这一声乍入春雷,可他却立刻放松下来,“夏翼……”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可以无憾离世了。
“江月鹿、江月鹿!”
“你不能再丢下我——江月鹿!”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悬崖边望到的一眼,夏翼最后投来的视线那么惊心动魄,勾起的愧疚如潮水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他,却让他无比安全。
他像回到了原始之海,缓缓恢复了些许力气。
抬起头就看见一双充满担忧的红眸。
居然不是幻觉?
是夏翼……他来了。
他轻轻扶着自己,江月鹿下意识朝对面看去,惊奇地发现,对面也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先前是他和神明照镜子,现在随着夏翼的出现又多了一个,和夏翼有五分相像的人浑身上下包括脸部都布满黑色的斑点,随着他的说话起伏那些斑点也像是死去活来,在他的皮肤上进行着挤压,扩张伸缩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黑嘴。
这形容看得人毛骨悚然。
这个“人”从背后按住了神明的脖颈。
江月鹿这才注意到神的脸色,他居然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笑容和不忿之外的表情,对于一个初生的人来说,这个表情简直可以说是复杂。
他居然在神的脸上看到了愤恨、厌恶以及恐惧。
“你怎么会跑出来!”
“鬼门关不是开了吗?你亲自开的,你忘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怎么能——”
“怎么能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怎么会有如此丰沛的力量?嗯,你是该这么想嘛,因为之前见到我,来和我求和的时候,我明明都快死了。”
江月鹿和夏翼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有默契地避开了。
眼前这一对借了他们身体的“人”正在旁若无人地吵架,江月鹿想起了从前有人对他和夏翼的评价,说他们两个在一起自带结界,外人怎么都插不进去。现在他看着这两个人,总算有点明白了他人的感受。
他有点猜到这是谁了,和夏翼一起出现,还说自己来自鬼门关,以及和神明熟稔的交流,都指向唯一一个身份。
与神相对的鬼。
一方为善,另一方为恶。
一方为纯白,另一方就是纯黑。
可是眼下,这两个上古生灵维持的人形,气息不是纯恶也不是纯善,颜色既不是纯白也不是纯黑,他们黑白交织善恶不分,搂抱在一起让江月鹿想起了古老的民族刻在岩石上的涂画,那时候的神灵就像交缠在一起的双蛇。
它们同根而生,无法分开,彼此间交缠着对方的气息。
现在却彼此厌恶。
那位神明看着还要更恐惧一些,好像在他们难以理解的维度里,神是被鬼力量碾压的。从现状上看也是,鬼更为游刃有余。
昔日的兄弟表现得越害怕,他就越兴奋。
“那时候是我装的啊,哥哥。”
“……”
“你为什么不怀疑我呢?啊,你是不会怀疑我,因为在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堕落,还是纯白无瑕的天上神明,凡事都会往好处想的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欺骗你?我只要稍微装得虚弱点,你就相信了。”
他发出几声怪笑。
站在他对面的人如坠冰窟。
“……你说、你说什么?”
“还记得我们那次见面吗,哥哥?那是我们自诞生以来第二次再见吧……中间隔了几千年?还是一万年?不记得了……反正你从来都避着我走,那次冷不丁来了我的地盘找我,可是让我吓了一跳呢。”
不用他说,神也记得。
那是对他来说最屈辱的记忆。
因为逐渐虚弱,总是陷入沉睡,他再也听不到人们的祈愿,也无法给予他们赐福。他非常着急,思前想后,恐怕只有他的“孪生弟弟”才能帮助他。他们都有着凡人不可企及的力量,随着人间的善恶黑白起起伏伏。
他强,他便弱。
他们同生一体。
“你来了以后,在黑暗里对我讲了一个预言。很遥远的预言,是你在诞生之际听到的声音。你听到来自更高处的声音对你我的死亡做出了一个预言,这个看不清身份的神秘人预言我们会在万万年之后一同死去。”
当时的神察觉到了自己力量的消亡,来到多年不见的弟弟面前,发现他也一样虚弱,就知道这个预言是真的。
“接着,你就开始恳求我。”
神猛地抬头,愤恨地盯着他的弟弟,可他的弟弟品尝到他的愤怒,居然露出了变态的笑容。
他越羞耻,他就越兴奋。
“你说你有办法让我们继续活下去,但是,我得帮你做一件事。至于是什么事……我想他们一定知道吧。”他转过头,第一次将目光从哥哥身上移开,落在了江月鹿和夏翼的身上,一换到他们身上,视线就变冷了。
这让江月鹿意识到无论外表如何相像,他们的底子都是完全不同的造物。
他问道:“就是那次的中元夜?”
“没错,就是那次。哈哈哈!可怜的巫师绝对不敢相信,出卖他们的竟然是他们的神明大人。如果知道这一切恶果都是他们的神跪在我脚下舔着我的脚求来的,那些巫师会作何感想?”
他亲昵地喊道:“哥哥,你觉得他们还会为你擦洗供桌,精心摆满贡品,还会教他们幼小的孩子那些可亲可爱的神仙歌谣吗?”
江月鹿看到先前无比优雅的神浑身颤抖。
“我是……我都是为了他们!”
“我的子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放弃他们!我怎么能扔下他们不管呢?要是没有我……他们要去哪里祈求?没有我,还有谁会聆听他们的声音?”
他一遍遍高声重复着,声音紧绷出了僵硬的调子,可他还是继续颤着舌头重复,好像坚持下去就能确信。
看着他这样,他的弟弟越加玩味,“真的吗?你是为了他们?”
“当然是真的!”
“我的哥哥啊,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对方的声音扭曲极了,贴近神让他逼视自己所否认的,“你来找我,你的计划,你的图谋,你敢说都是为了他人吗?”
“当然是为了他们!我可是……”
“你可是无私的神,是吗?无私的大爱的神明怎么会承认自己拥有欲望?像你那该死可恨的弟弟一样?”他一把抓住神的手,冰冷的温度让神打了一个激灵,接着他扭转了神的身体,他们一起面对着江月鹿和夏翼。
“最后剩的巫师,就站在这儿,你敢告诉他你真正的心思吗?你到底为什么打开鬼门关——那一次,还有这一次,都是为了谁!”
“为了……为了我的子民!”
“骗人!哈哈哈!你骗人!”
神在弟弟怪异的大笑下濒临崩溃,“是、真的……”他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忽然尖叫了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骗人!骗子!你也学会了骗人!你该死!”
江月鹿皱着眉看他们。
他们就像两团纠缠在一起的恶意,让他只想远离。
他也明白了神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会避开鬼,跟他待在一起不到十分钟就会把自己逼到崩溃,谁愿意跟他待着呢?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夏翼一眼。
夏翼和鬼大人待一起这么多年,真的没事吗……
“啊啊啊啊——!!”一阵尖锐的爆鸣让江月鹿不禁捂住了耳朵。
大吼大叫的神哪还有之前的优雅,他像被人公开扒光了衣服,浑身颤抖起来,双瞳剧烈颤抖着,发疯吼完不住地喘气。
他想起那时跪在恶鬼的脚下,也是如今日一样羞耻到想要死去的心情。
为什么坚持下来,都是因为……
“你太虚弱了,哥哥,你恐惧那个预言啊。”他弟弟的声音玩味中带了一丝悲悯,仿佛是为了他们同体的命运,“为什么不敢承认呢?你也有了欲望。向我低头、与我合作,忍受你所不能忍受的臭味,现在还站在我的面前……都是因为你自己。”
“哪是因为那些巫师……哪是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明明就是为了自己才计划这一切的,否则那些死在你手里的巫师又算什么呢?”
神到此刻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你是故意的。”
“对~我是故意的。但这不也是你积极推动的吗?别把一切都算在我头上。”
他看着兄弟甜甜蜜蜜腻人的笑,闭上了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睁开像是什么都没变,但什么又都变了。
“没错。”
他逐渐沉睡,逐渐听不到子民的祈愿,他无比慌乱。
“我不想死。”
他还想继续聆听,还想继续被人注视,他还想拥有万万年无尽的时间和超乎寻常的力量,为此付出再大代价也不足惜。
谁死了都不要紧,孔逐宁、童惜敏、江月鹿、夏翼……乃至他的孪生弟弟,全都死了也不要紧。
从无私变成自私,从纯善洁白变得堕落。
他的脸上浮现出针尖大小的黑点,很快就布满了全身,这些不知道藏了多久的黑色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很快他就和身旁的弟弟变得一模一样。
无所谓了。
他的眼底很冷微笑却滚烫,残酷承认罪孽,“因为神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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