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凡人终有一死03
月鹿……
怪不得他刚才自我介绍时,老人毫不惊讶,原来他是叫这个名字。
进入一个与常世截然不同的地方,其中自有规律发展。他会得到一个同名同姓的角色,巧妙地融入,成为里面的一员。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会像原本就在此地生活的人,然后在此展开自己的故事……
——这样的情况,让他想起了一个专有名词。
“考场”
由童副院长开发出来,供巫术生试炼的考场,就是一个个超现实的真实之地。
据说,这些“考场”是学院花费数年时间从各地收集而来,它们原本是一个个事件,就像有人将摄影机放在了各个时间、各个地点,专门截取下当地的猎奇事件,掐头去尾留存,再通过学院特殊的保存手段,变成了一个个“小世界”。
这些“小世界”宛如菩提之叶、莲花之子,一粒粒悬于学院,等待学生一轮接着一轮排队进入。
江月鹿是半路入行,对考场一知半解。
它是如何被截取、留存和运转的,一概不知。
唯一能接触到的,是在他得知弟弟妹妹或许在鬼都后,去十八当铺请人调查了考场的数量,奇怪的是,考场这样一个公开的场所,每时每刻都有大量学生进入,但学院却对此讳莫如深,不让任何人探知相关情报。
十八当铺在学院边做生意,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江月鹿虽出了高价,他们也只能含糊地给出一个“数以千计,数不胜数”的回答。
跟没说一样。
大概瞧出他脸色极差,那老板才又压低声音相告:“我听说呢,这些考场也像人间的考卷一样,有着一个统一的编号。只不过编号格式是按时间来的,纸人城和树人女高发生的时间都比较近,至于远的嘛,也有那一百年前的……”
江月鹿问道:“一百年前,就是最早的了?”
那老板点了点头,“是啊,编号看是这样没错。”
……
此时此刻,在这个陌生奇怪的江家古宅,面对着称呼自己为“小主人”的老人,江月鹿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
骗人的。
学院在撒谎,它隐瞒了。
考场最早的编号绝不止是百年前……而是,千年!
夏翼曾告诉过他自己在多久之前诞生,学院唯一能查到的情报就是鬼王的年龄。
危险之物横空出世的刹那,于时间长河里还是比较好定位的,但如果他成长了,开始走动,学会隐藏行踪,那么学院也无法追查他的行踪。十二乱鬼巫是如此,实力莫测而又古老的鬼王就更是了。
江月鹿能断定,夏翼诞生的时候,非常早。
差不多就是学院刚开始筹备建立,巫师开始聚集汇合,一个组织逐渐有了雏形的时候。
那个时候,巫师势力还不是如今的四个家族。
院长并非孔逐宁,童副院长也还没有开发出来“考场”……那这个疑似“考场”的空间,是怎么被留存下来的?
江月鹿不禁对学院隐瞒的“考场情报”起了更深的心思。
它到底是怎么留存下来的?
一段时光,一个地域,是如何被捡起来,像是拼图的碎片般随手收进了箱子?
“小主人,你还是吃点东西吧。”江老头觉得他脸色这么差是因为没吃饭,不住地劝他喝鸡汤。
江月鹿摇头,“不着急,还有正事要办。”
江老头都要愁死了,“吃饭不急还有什么急啊。”
“你叫我小主人,是因为我叫江月鹿?和你家的小姐长得很像?你就不怕我是外面偷了消息来骗你的?”
江老头笑了,“我知道你说的,外头是有一些行当在做人头面具,但我不觉得你是。”
“为什么?”江月鹿想了想道:“我睡着的时候你查过我的脸?”
“不,不是的。小主人。”
江老头呼了口气,放下那碗鸡汤,坐在了地上,“我从见到你那一刻起,就知道是你,小姐的孩子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
“因为这个。”江老头从小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刺破手指,一滴滴血液沿着手指流淌至手心。
手心抱着手背,五指连着手心。
“江家人永远认得江家人,不是因为皮肉那些东西,我们的相认从老祖宗手里就注定了,看到这些血了吗?你的血认得我的血,我的骨头也认识你的骨头。”
江老头说道:“你看着它,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江月鹿很认真地看了,“没什么感觉。”
“……”江老头不信,“怎么可能,你再看看?”
江月鹿还真有些感觉,但他那是虚弱导致的头晕,和他说的不是一回事。见他还是一脸木然,江老头有些急了,“可是我,我认得你呀!”
“小主人,你是不是出事了?你的血是不是被人换过……不不不,换过的话我肯定能知道,你的骨头也是对的,是对的,怎么回事呢……”
江月鹿看着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老人,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很快想起一件事,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身上,的确发生过一些矛盾的事。
比如,他和夏翼截然不同的记忆。
再比如,他曾经在学院回溯眼泪的记忆时,看到过一些属于自己,却又无法想起的场景,而这些场景,又能被夏翼证实,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起。
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脑子里拿着橡皮擦随手擦掉了一些记忆。
谁能做到这种事呢?
还有就是他的年龄。
如果夏翼的年纪是真的,如果自己和他的相识是真的,那他现在该有多大了?他是个人的话,早就死过好几次了吧?
所以,是他自身出了问题?
“我能在这里住几天吗?”他打算先看看情况。
江老头自然喜笑颜开,“好好好,先把鸡汤喝了……哎,我得出门打猎去,可不能让小主人你跟着我老头子一起吃糠咽菜了!”
老头子风风火火,眼瞅着就要出门而去,迈出院落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朝二楼吆喝了一声,“小主人!”
江月鹿开了窗,瞧见江老头郑重其事的脸。
“不论是谁来,都不要给他们开门,我自己有办法进来。”
江月鹿本来打算也是这么做的,点了点头,刚要关窗,却看见不远处升起的青烟,孤直一束从茂密丛林里游离而出。
仔细听来,还有阵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
“那里在办喜事么?”
江老头似乎早就听到了这阵声音,见怪不怪,但肉眼可见地心情变差,脸色一□□:“那些人年年都要来这么一趟,犯病罢了,你休息便是,不要去管他。”撂下一句话,径直走了,留下无辜摸鼻尖的江月鹿。
他自小就对人情世故分外敏感,江老头上次迁怒于他是因为提及神明,这个明显是被排挤出来居住在深山僻壤的老人,对神明鄙视非常。那么这次,也是因为神吗?
他不由停下关窗的手,再次朝着昏暗天光里的那束青烟看去。
不知为何,看得久了,眼睛越发疼痛。
不是针扎的细细密密的痛,也不是一时接着一时的胀痛,很不可思议,这种痛似乎是外力才能做到的。
因为他的眼珠子像是在被某种力量撕扯。就像是在隔空拔河,获胜的奖励将是他的眼珠……
这种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不自觉恶寒,深吸一口气,关紧了窗。
没有那种感觉了,他等了片刻才断定。
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掀起窗户的一角,这种老式房子的木窗,只糊了一层脆弱的纸,稍加动弹他都怕全部破掉。
上移,上移,不断上移。
胸膛,脖颈,下巴。
一切正常。
慢慢地,天日的薄光移动到了眼眶,刚一暴露,仿佛有一只手隔空扯住了他的眼睛,“呃啊!”
倘若江老头现在回来,一定觉得他的姿态极度扭曲。
因为他上半身艰难撑着窗户,与不知名的敌人相持抗衡。对方像一个透明的触手狂魔,攀附在窗沿墙壁,像开香槟瓶塞一样牢牢抽拉着他的眼眶,他的上半身几乎像是被凌空吊起……
不行!
这样下去会掉出窗外的!
江月鹿再一次想要关上窗,隔绝眼睛不再暴露,但在挣扎之余,余光忽然瞥到了那缕青烟,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那缕笔直的烟柱忽地扭曲,像一株拔光了枝杈的树干,瞬间焕发生机,一节接着一节长出了枝丫,不到片刻就将那片天穹遮蔽。
这变化突如其来,他毫无准备,只觉得“青烟之树”仿佛通了人性,转变成扭曲张狂的样貌,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他几乎顷刻间明白,原来那个敌人不是攀附在墙上。
它隔了十几里,在不断呼唤他的眼睛——呼唤着他。
它就是那缕青烟!
那可是和神沾边的……江月鹿后背渗出汗水,他又想起了被神思控制不由自主的日子,那种感觉真是太难受了,人与神之间巨大的战力鸿沟倾泻眼前,他面对的仿佛是泰山、黄河一般的巨大之物,甚至可能比那还要古老和神秘。
“糟糕……”
就这一怔神的工夫,他的上半身已经倾出窗外,危险地悬挂在边沿。
掉下去也没什么……仅仅是二楼。
而且可能还会因此隔绝掉和青烟的视觉接触,更是好事。
尽管如此,江月鹿还是不能松手,因为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撕扯着他的不知名外力绝不仅仅只是想让他摔下去,它很有可能是想吞噬自己。
他现在松开手,无非面临着摔下楼和被扯走两种结局,后者看起来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个力道,这个方向,但凡被拉走就不可能是凡人能及的速度,他会像断线的风筝破破烂烂飞越丛林,这个过程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抵达目的地之后他会直面什么?
那道烟的来处有着敲锣打鼓的声响,他们是在祭祀吗?祭祀神?那里有神吗?他会再一次被占据身体吗?
不,不。
这里不是现实时间,现实中的学院已经没有神明了,这里的神绝对要比一缕分散出来的神思强大,可能都不是被占据身体,而是直接被吃了!
想到这里,他五指爆发出力量,在虚弱的边缘低吼一声,将自己的身体拉回了一点。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冒险,用另一只手关闭窗户。
这样一来他的身体会稍微往前倾斜,而且也会失去一只手的支撑力量。
情况危急,拼了!
他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往前一够。
抓住了!
江月鹿喜不自胜。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几秒,他整个身体随着悬空的手完全偏移,斜向了窗外青烟的方向。
糟了!
要被带走了!
冷汗一滴滴渗出后背,湿透了贴身的衣服,他已经分不清是没吃饭带来的低血糖还是力气流失导致的虚弱。
那种疲惫的感觉又来了。
“这可真是不好……”
他嘴角苦笑一瞬,有那么一时片刻,想什么都不做,径直被外力带走。也许这是个噩梦,醒来以后就没有什么考场和学院了,他依旧还是那三个孩子的哥哥,不用去公司,不用过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
苍白的五指,一根接着一根离开了窗沿。
在最后的尾指将要掀起时,江月鹿忽然奇迹般感知到了一阵灼痛。
它自然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很久之前,他在和一只鬼初次相见时,对方用青色的鬼火灼烧了自己的手指。
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令他疲惫不堪的事情里,也有那么一两件让他觉得欣喜和放松吧?
这些让他不快愤怒又无力的人里,也有那么一个是站在他这边的吧?
“夏翼……”他苦涩地吐出这个名字。
在这个宿命般注定的房间——一切开始的地点,名字带来的真言之咒为他虚弱的身体再度注入了一丝力量,让他得以咬牙切齿,以非常不好看的姿势悬挂在半空中,就在眼眶都要瞪裂的刹那,他忽然感觉到尾指燃烧起来的丝丝痛楚。
本该暗无一物的房间,幽幽地亮起了淡白色的火焰。
随着此处的火光亮起,那缕青烟像是被触及到了逆鳞,扯动江月鹿的无色无味之手变得更加残暴。
他几乎快要抓不住窗户。
——如果没有那个突然出现的黑影,他真的就要从江家阁楼飞走了。
“……”
江月鹿愕然,抬头望着阁楼里的影子。
他有着浅白色的头发,淡红色的眼珠,穿着最简单洁白的衣衫,一看到他,就会想到“新生之物”四个字。
此刻握住自己的手,透着玉石的光泽,却不像人的手,内里有血有肉,隔着一层坚硬冰冷的肤质,里面似乎是空心的。
那双看着自己的红瞳也是。
声音也是。
无一不崭新、遥远,却让他热泪盈眶。
当初烧了他尾指的鬼魂,再一次抓住了他的尾指,望着他道:“唤我何事。”
第182章 凡人终有一死04
直到被牵着手走到坐垫处,江月鹿仍未回过神来。
他要比少年稍矮一些,顺着相牵的手看上去,是少年苍白的后颈,和湿漉漉的发丝。
“好了。”少年拿过一个坐垫,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示意他坐下。他下意识回过头,发现刚刚那道杀人无形的诡异之力已经消失。
木窗安静地合着,好像方才箭弩拔张的危险只是他的错觉。
江月鹿坐了下来,“你刚才一直在这里吗?”
他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几句话说下来——其实都不能算是沟通,少年不善言辞,也不太愿意主动和人交流。刚才那句“唤我何事”似乎只是特定情境下才会触发的偶然状态。
倘若不是自己遇到危险,那少年更愿意是现在这样——
安静靠墙坐在角,偶尔会用点头和手势来回答自己的问题。他的发音似乎有些艰难,说长一些的句子就会含糊不清,像刚刚才学会说话一样。
和夏翼还是不太一样啊。
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大概是被盯得久了,少年不自在地玩弄起手指,待江月鹿看清他手中握着什么,不由得啊了一声,“神像!”
他突然大叫,吓了少年一跳。
他犹豫片刻,将手中的东西展露出来,“你喜欢……吗?”
这下看得更清楚了,江月鹿目不转睛地看着,声音都微微卡壳,“能给我,能给我看一看吗?我不会弄坏的。”
“好。”少年含混不清地答应着,将神像放进了他的手里。手与手的交接仪式让江月鹿模糊了视野,眼前忽而晃出了恍惚陈旧的布景。
还是这个房间,还是这个地面。
还是这个少年。
很久很久之前,好像就有过一场交接仪式,但是当时谁都没有当回事。而且,似乎顺序也是反过来的,不是别人给自己,而是自己给别人……一想到这里,江月鹿的头就开始发胀发痛,他停下万千思绪,看回手中的神像。
木头的,刀工粗糙,少年顽劣之作。
至于轮廓,更是完全看不出来,唯有眼瞳上轻点一抹朱砂红痕,像是复刻了那双红色的瞳孔。
江月鹿的拇指轻微地在神像的脸蛋上摩挲,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笑意慢慢攀上了嘴角和眼中。
“雕成这样供奉给神,一定会让他老人家生气吧?”但他又知道,对方一定没有生气,反而小心翼翼地留存,反复在手心抚摸,才会有如此光滑的质地。
江月鹿抬起头来,“夏翼,你在这里多久了?”
一直低头看神像的漂亮男人忽然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地问了自己一个问题,饶是游离在此的魂灵,也微微一怔,很久才道:“忘记了……”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不……知道。”
交谈和夜色一样加深着,一番交流之后,江月鹿知道,夏翼——不,准确地说是“诞生初始的夏翼”以这种说不出来古怪的形态游离在阁楼房间,已有一段时间。江老头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看不见,“夏翼”也不能离开江家。
“像是地缚灵一样的守护神吗?”江月鹿心想。
首先,要把这个地方想象成一个考场。
像是凝固了久远场景和记忆的琥珀,当时的一些奇妙事件得以留存。
夏翼身处其中,又担当了什么角色?
江月鹿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月鹿。”这回答得十分干脆。
江月鹿纳闷,“为什么你们都知道我是谁?难道真像江老头说的,江家人认识江家人?可你不姓江,你也不是人。”
夏翼摇头,“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和他不一样。”
江月鹿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噢,你和江老头不一样吗?”
夏翼点了点头,“我不靠血分辨你,你为我起了名字。”
如此含混的声音为何能说出认真清楚的音色,江月鹿也不知道。但是他听出来了,噗嗤一声乐了,“你很得意呀,还分了两点来证明你和老江有什么不一样。”
不靠血就能认出你,我厉害吧。
你还为我起了名字呢,老江他有这待遇吗。
简而言之,就是我和你更好。
江月鹿越琢磨越想笑,看起来呆呆的新生少年,原来也会有心机啊。
他笑着,夏翼盯着他嘴角的弧度,也跟着笨拙地牵扯了一下。但因为眼睛里没有笑意,很像是呆板的小机器人。江月鹿看到他在模仿自己的动作,不由得更想笑了,“跟我来,我教你。”
“嗯。”
他想了想,“你想一些开心的事。”
夏翼还真去想了,“然后呢。”
江月鹿挺好奇的,“你都想了些什么啊,能不能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那双淡红的眼眸冷静地看着他,像是隔着许多年的日月光阴,“诞生以后的事,快乐的事,和你有关的事。”
坏了。
江月鹿感觉身体里面砰砰作响,他故作镇定地直起身来,摸了摸下巴道:“和我有关啊……”
完全是下意识顺嘴而出,因为无法思考应该说些什么。他整个人都被这句话击中,包裹起来,隔绝真空,大脑空白。
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我做了什么,让你很快乐?”
夏翼道:“像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你教我。”他用手指做了一个彼此间一来一回的动作,“我什么也不懂,是你一直在教我。”
“说话,认字,写我和你的名字。”他又说了一遍,“你为我起了名字。”
“你以前不叫夏翼吗?”
他摇头,“我没有名字。”
这些事江月鹿从未听过,虽然他也知道夏翼并非常人,无论是堕□□号还是后来鬼王的身份。
见他沉默,少年还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又解释道:“我是神……”
“你是神?你真的是神?!”
“……”
江月鹿忙坐下来,不好意思道:“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事。你真的是神?那种传说中的神?”
少年不自然地点头,从始至终他都不擅长应对情绪高涨的江月鹿。
“那你是什么样的神呢?”
“我是……”
画面像是卡了一下,接着由暗转明,还是这个房间,他面前也还是这个少年,但江月鹿就是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身形变得和少年相似,声音也更为稚嫩,带着十七八岁的质感。
他趴在地上,双手支撑着双颊,是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绝不可能做出来的姿势。
他微微笑着,问年轻的神明,“那你是什么样的神呢?”
……
“你还好吗?”
他一怔,面前又恢复原状,“嗯?”
“你刚刚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少年道。
江月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是成年人才有的骨节,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姿势,也是成年人正襟危坐的样子。
怎么会变成少年的,他也很难解释。
但是难以解释的事有那么多,也不在这一件两件了,他接受了这一切异状,看回溯的河流究竟要带他去向何方。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你到底是什么神?”
一向知无不答很温顺的少年,却像是有些抗拒和逃避这一问题,无论江月鹿怎么询问,都摇头不答。
江月鹿有些泄气,但他也没法拿少年怎么样,重新倚靠在墙壁上,目光散漫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少年,脑海里拼凑出诸多细节,他逐渐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现在的“夏翼”,自称为神。
那他又是在何时堕落为鬼的?
这个考场会包含这一转折吗?那缕神思将自己带入考场,又是为了什么?
对方的本意是想要占据自己的身体新生,可自己必然是不可能放弃活着的机会的,在这里祂能更方便地夺取吗?
江月鹿想起了之前密林中奇形怪状的浓烟,再次看向窗户,心中也不免后怕。如果刚才夏翼没有出现,那对方是不是已经得逞了呢?
“那是死去的神。”
少年忽然出声,江月鹿回过头,发现他随着自己看向窗外。
“死去的神,你是说刚才要带我走的东西?”江月鹿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团奇形怪状之物,只能说是东西。
“我不明白,那是神,你也是神,神难道有很多个吗?”
少年望着他,音节从他嘴中发出,像是某种坚硬难以破解的密码,“祂是天生,我不是。祂是唯一,我不是。”
说到这里,少年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微笑。
“而且,他已经死了。”
“小主人,小主人!”老江头似乎回来了,人还未进门,声音就传上楼来,江月鹿转头答应了一声,“你说老江他真看不见你吗?要不要……”
“……”
待再回头,少年已不见踪影。
只有地板上放着的一个神像,提醒江月鹿刚才发生的不是错觉。他将神像拿起,少年不知是何存在,被他抚摸许久的神像冰冰凉凉,他和那双木头红瞳对视了许久,眼眸中涌过坚定亦或迷惘。
“小主人!”
老江头一把拉开门,“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他这一回来,就拎起江月鹿的脖子往外走,匆匆忙忙被推搡着下楼,江月鹿连完整的一句话都难说出口,“等等,为什么要我走啊?”
外面天都还黑着,他可不想冒着生命危险跑去深林。
要知道,那里还有个怪东西盯着他呢。
“我刚刚听到他们的动静了!”江老头急得面红耳赤,“他们是打算动真格的,这次的祭祀不同往日,每个族落都要参加,咱们江家说不定也要被带过去。”
要是从前,江老头可不管这些。
再说了,他并不算是江家的核心人物,也无法感应族内供奉的神明。总而言之,他咖位太小,所以祭坛那边根本没放在眼里。
“但现在你回来了,你是我们江家的血脉,是我的小主人,他们一定会让你去请神,去面见我们的神明,去请出我们的信物,这万万不行啊!”
看着急得要掉眼泪的江老头,江月鹿即使知道他是过去留存的人影,也不禁为这真诚的关切动容。
“你先别急,慢慢和我说。”在他的安抚下,江老头慢慢平静了下来,但还是坚持让江月鹿连夜离开。
可他现在是不能走的。
再说他也走不掉。
江月鹿道:“你先跟我说,为什么不行?我既然流着江家的血,就能去请江家的神啊。”
“不行的……不行!”江老头不知想起了什么,硬朗的身板不住地颤抖起来,牙关发颤道:“绝对不行啊!小主人!咱们家的神……咱们家的神……是堕神……他当时害死了小姐,您的母亲,我们全族的人!”
江月鹿皱眉,这位神好像还有特制的对象——他?
“他是谁啊?”
江老头浑浊的眼睛忽地定住,嘴巴一开一合,吐出那个让人心悸的名字,“夏翼……他说他叫夏翼!!!”
第183章 凡人终有一死05
江月鹿一把将他推开,“你胡说什么?”
他第一反应就是这老头有什么问题,如果说他那不经失忆的脑子有什么值得信任,恐怕就是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错的,夏翼不可能是屠杀他江家满门的罪魁祸首。
这个念头像是很多年前植入的钉子,有种诡异的让人信任的绝对力量。
见他不相信,老头却有点疯魔了,“是真的,小主人,你当初不相信也就罢了,为什么现在还是不信,我们江家都被他害成什么样了……”
江月鹿恼火得很。
他能对付耍横的,但面对眼泪大颗大颗滚滚而落的老人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先安抚。
“你刚刚不是要让我走吗?”
经他一说,老人总算想起眼前的要紧事是什么,再次急匆匆将江月鹿往外拉扯,“走走走,你不能待在这里了,快跟我走,离开这儿!”
“好。你就算要让我走,也得跟我说明白是什么事吧。”
他顺从的举动果然让老人放下了提防,一边和他往外走一边犹豫道:“这些事太奇怪了,小主人。本来我就不想让你参与到巫族这些事里,说句难听的,咱们江家是真的没落了,谁知道他们会打什么主意呢?”
“那么一大帮人都要参与,我真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江月鹿一边听一边分析,这恐怕是考场给出来的考卷。
他之前还有所怀疑,因为每一次进考场都是快速开始了备战模式,换到纸人城那个副本,他早八百年就和NPC开始过招了。但在这儿,且不说他一开始还昏睡了几天,是被江老头捡回去弄醒的。
他在阁楼和夏翼闲谈聊天,怎么看都不像考场的氛围,倒像是考试结束之后的风平浪静。
现在江老头提起的“请神”听起来是巫族那边的核心仪式,仿佛会有很多人参与,他们要干什么江月鹿还不知道,但他觉得这很“考场”,他必须得去。
但是江老头实在非常精明,而且像是很清楚他的性格,愣是脚步不慢揪着他胳膊肘下了山,江月鹿想尽办法,也只打听出来一点内容。
巫术祭祀和仪式,在古早的时代很是常见。
那时的人类尚且不能抵御自然灾害,对神灵图腾都有着自己的崇拜模式,也由此研发出了祭祀的体系。
这些祭祀后来大都和收成相关,古时人相当看重农业生产,“节气歌”就是由作物自然生长的规律编写而成。在播种、收获这样的大日子,部族一般都会请巫师前来祭祀天神,祈求这一年的好收成。
这种日子一般都是固定的。
也有一些不固定的,十分紧急的仪式,是跟随自然灾害匆忙举办。
听江老头含混地说完,江月鹿看了看头顶乌云密闭的天空,“是要下雨了吗,乌家算出要发大水?”
江老头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会是莫家人算出来的?他们根本不会这个。”
江月鹿心想,怪了,这怎么和我知道的历史不太一样。
在童眠等人的叙述当中,乌家在巫术学院的历史中是很少发生变动的家族,他们一直继承着推算的能力,但现在却不是他们家了。看江老头的神色,似乎并不是在骗人。
而且,他也没必要在这件小事上骗人,很容易就会被拆穿。
江月鹿瞬间想到,会不会……会不会有两段历史?
要么江老头说的是真的,要么童眠听到的是真的。
前者是历史的剪影,一个包裹在琥珀中的“考场”,是人力物力塑造不出来的真实世界,到底是怎么成形的,他现在都无法想通,这背后可能会触及到神明的力量。
后者就简单了,是巫术学院的历史课本世世代代记录下来的,一代人讲给一代人听……江月鹿忽然心一动。
他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学院,如果他们会动手脚,那会不会连历史记载都会动呢?
想到现在或许能接触到截然不同的历史,江月鹿一阵激动。
这代表他能掌握更多的信息!
他摇了摇头,“那是我记错了。你就说是不是下雨吧?”他做出很焦急的样子,“如果马上要发大水,你还让我下山,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吗?”
骗老人很容易有愧疚感,尤其是在对方格外真诚的时候,江月鹿努力不让自己去对视老人昏浊善意的眼睛。
“小主人,我怎么会对你不利呢?你放心吧,不是发大水,雨很快就会停的。”
江月鹿问道:“那是什么?”
一路上江老头都算有问必答,唯独问到这个含糊其辞,吞吞吐吐,为难道:“我是真不知道,小主人,祭坛那边瞒得很严实,只知道是百年难遇的大事。”
“祭坛在哪?”江月鹿道,“我待会离远点,避着走。”
“悬崖之后的深谷里,有一个村子,你千万别去那,那边如今都是巫族的人,他们不待见江家人。”
“不待见我,还要用我?”他还记着请神这事。
江老头冷哼道:“他们那群人,为了神是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一群不自知的疯子。口口声声为了守护为了天命,我听了都觉得恶心!”
他在地上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显然对巫族人恨得很深,抹了把嘴再次提醒江月鹿:“祭坛就在村子的中间,小主人,你带上这个。”
江月鹿接过来,是一枚腐朽的木签,刻画了一种很奇怪的花纹,还有一只造型奇特的蛇形动物。
“他们可能会出阴招,故意摆阵引你过去,你带上这个,就不会受影响了。”江月鹿心想那可太好了,我回头就把这签扔了。
但这是江家的信物,他又不太舍得,于是装糊涂道:“真不会受影响?你看它都坏成这样了,万一没用了呢。”
“当然不会了,小主人。这东西是咱们家小姐特别开过光的,很灵。而且只听我们江家人的话,你把血滴上去,它就会认主了。”
江月鹿想了想,还是没敢现场滴血认亲,他对自己的身份还是有些不太信任的。
和江老头告别之后,他特意等了一会,在原地走来走去,发出很大的声音,四周还是风平浪静,于是笃定那老人不会再回来。这才将木签拿了出来,犹豫了下,刺破手指,将血滴在了签上。
鲜红的液体立刻渗入木纹,死气沉沉的木头签子慢慢容光焕发,江月鹿紧盯着它。
通感告诉他,这只签对他没有恶意,可是不管怎么说,一个死物缓慢活过来的过程还是极其诡异。
眨眼的工夫,木签就喝饱了他的血,江月鹿翻来翻去,“坏了,也没问是怎么个用法,难道是咒语吗?”
他觉得不太可能,是咒语江老头一定会提两句,不会这么坑自己。
他犹豫地凑近,“哈喽啊,小木头。你喝了我的血,也要为我做点事吧?同意的话请眨眼。”
刚说完他就想笑了。
一根木头签,怎么会眨眼?他恐怕是被上面的蛇形图案误导了。刚要换个说法,却见那蛇眼微微一亮,沾了他的一滴血,像一颗鲜活的小葡萄籽,真如眨眼一般。
“你能听懂我说话?”
那蛇眼又是一亮。
“那你知道上山的路怎么走吗?我们要找一条绕过江家老宅的路,在发大水之前到达祭坛。”
这会却是很费劲才眨巴了一下,江月鹿乐了,“你也和他一样不想让我去?”
那蛇眼居然滚了两下红珠子,看起来委屈巴巴,竟是要马上哭了。江月鹿好说歹说,才哄骗这小蛇不情不愿为他指路,朝巫族的村落奔去。
一路有闪烁的蛇眼作伴,倒也不算无趣。
江老头说得没错,它很认主听话,即使不赞成江月鹿的决定,但还是会遵从他。人对顺着自己的人都会多生一份好感,何况还是和自己骨血相通的可爱小东西,哪怕路上不用辨别方向,他也会和木签小蛇多多说话。
看那单只的红眸蛇眼一闪一闪,总觉得心中得到了安抚。
江月鹿拨过杂乱的树叶,随口说道:“你知道吗,有个人的眼睛和你的颜色一样,但是要更漂亮一些。”
蛇眼沉闷地闪了闪。
“不高兴吗?哈哈。你们两个的脾气也差不多。”
偌大的树林中,马上要降下暴雨,江月鹿顶着乌云行走,自言自语:“听起来你在我家……江家待了很多年,那你觉得江老头说得对吗?江家的人全都是因为他才死的,他不是合格的神明?”
蛇眼却不闪了,红葡萄珠透着凝重。
“你怎么不说……”江月鹿刚要抬手拨弄,眼前却晃过一个黑影,他立刻心生警惕,倒退了数步,戒备道:“谁?”
潮湿的山林中,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但他确信刚才并非错觉,他的确看见了一个黑影像雷电在面前一闪而过。
一边缓慢朝前走,一边回忆刚才的影子。
不像……人类的形体,更像是某种兽类。想到刚才那迅疾的速度,江月鹿又在脑海内排除,狐狸,灌子?但会有那么大的狐狸吗?
这么想着,已经沿着“野兽”奔驰过的痕迹来到了一处草丛,草被压倒了,地上有一串湿淋淋的血迹,他蹲下一抹一闻,速度飞快。
“是人的血。”
转过头看,树藤都高过头顶,这片林子竟然连虫蚁的声响都消失了。
似乎没有声音,可又似乎到处都是声音。四面八方都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江月鹿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先被想象吓倒。
“那影子跑得很快,没来得及看清是不是有人……是在山林里遇袭的人吗?”
但是遇袭,为什么又不来袭击我?
难道是已经打猎到了食物,不想搭理这个路过的人?
江月鹿大着胆子,摸出一把从江家厨房顺走的镰刀,悄悄沿着血迹的方向割开盘错的树枝,又发现了一串湿淋淋的血迹。
不对。这不对。
“如果要狩猎我,那就不会放出血迹来吓走我。”江月鹿想起木头签,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它的一双蛇眼都要闪成镭射灯了,“你有话要告诉我?”
但这块木头又不能真的讲话,他只能把复杂的问题拆解成最简单的对错。
“跟着血迹走,没有危险?”
蛇眼轻松地闪了闪,江月鹿心大定,跟着血迹又走了一阵,一共发现九处血以后,他开始担心这个人的安危。
失血这么多,如果不尽早医治,这人在树林里活不过今晚的,他得快点找到他。
木头蛇眼也在一路提醒着他,这让原本就快的速度更快了,果然,在第九处血迹出现没多久以后,江月鹿发现了一个山洞。
这个洞在一个鼓起来的山包底下,像是某种动物的巢穴。
他屏住呼吸听了下,没有任何动静。
按着镰刀摸到洞口,这个洞倒悬在山包下,一下雨水流倒灌,整个洞壁都被浇得湿漉漉的,结了一层厚重的苔藓。洞口悬着的树藤叶子冒着油水的光泽,一片和一片叠得格外紧密。
这让本就狭窄的洞亮不出一点光来,江月鹿用最小的动作慢慢割走了一小块树藤,像是从黑乎乎的窗上戳出一个洞来,微昂着头往里打量。
如果有人突发袭击,他不至于眼睛被戳瞎。
看了一会,他发现里面躺了一个人。
倒地不起,头也不抬,看来就是一路泼洒鲜血的那个人了。
他又看了看,却没找到那一路引领自己来此的野兽,正心中奇怪,忽然心神一凛。
“沙……沙……”
从他的身后传来了动物爬行般的细碎声,已经离自己格外近了。
他装作没发觉,继续和木签说话,一边按紧腰间的镰刀,打算这东西一发起攻击,他就回头给它点颜色瞧瞧。期间他一直听到极其压抑、闷在某种东西之内发出的呼吸声,像孤冷的蛇类丝丝吐信。
这让他更觉奇怪。
这到底是怎样一只动物。
不知不觉,那“东西”已经爬到了他身后,他能感觉到对方就趴在右后方一米远的距离,不能回头让来自背后的凝视变得更加可怕。
你知道有东西在垂涎三尺盯着你,你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在那东西扑上来的一瞬间,他立刻转身,亮出明晃晃的刀光来,凶神恶煞道:“什么东西……”
他的话音和刀光一起停在半空,然后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怎么——怎么是你?”
第184章 凡人终有一死06
江月鹿打死都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看到一颗圆溜溜的鬼头。
这颗鬼头青面獠牙,极其可怖,下方收口相当狭窄,似乎与脖子自出生起就连在了一块。他刚才听到的怪异呼吸声,就是因为闷在了鬼头当中,才显得沉闷空洞。
在布满血迹的阴暗森林中,遇到这样一颗头是很恐怖的,但江月鹿看到它,反而顿觉心安,一口气松了下来。
因为他认识这个人。
“小子,你怎么在这?”江月鹿想起来,“刚刚从我面前一溜烟过去的就是你吗?你跑什么?”
“你后面有人。”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鬼头小五说话。
听起来年纪很小,带着生涩的质感。
阁楼里的“夏翼”说话也很生涩,但他们二者有着明显的区别。鬼头小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杀气,他像是一把随时出鞘的利刃。
“我后面有人?谁?你看见他了吗?”
鬼头小五摇头,“看不见。”
江月鹿本来想问你怎么看不见还知道有人的,随即便想到这可能是乌家的某种秘法,自己贸然去问有些冒犯了,于是作罢,转头去打量洞里的情况,“你把我带过来是为了这个人吧?”
“嗯。”
他刚要动手继续割断那些湿草藤,一个黑影就窜了出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顷刻间洞口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鬼头小五还将大部分草藤塞进了他的脑袋里,看起来就像在生吞活嚼。江月鹿心道,原来他的头那么大还有储物罐的功用。
既然有人开路,他也就省得动手,往洞口一猫腰,钻了进去。
他在鬼头小五出现的刹那就已经用蛇头小签做了占卜,蛇眼给了肯定的回答,意思这两人无害,于是江月鹿也不必像之前一般蹑手蹑脚。
那人趴在地上,昏迷不醒,还有着一层浅浅的呼吸。就在他要伸手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别碰。”
他回过头。
鬼头小五着实很难解释这一情况,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自己都是懵的。
“他得了病。”最终道:“不能碰。”
“要想接触,裹上这个。”说着丢来一件东西,江月鹿接过来,发现是半截破破烂烂的血衣。
将手整个包裹起来,他抬起那人的头,昏暗的光线中一张英俊的脸格外清晰,失去了他向来已有的理性,眉头高高隆起,看起来满腹心事。
江月鹿了然道:“莫知弦,果然是他。”
鬼头小五出现之后,他就有了一个猜测,说不定其他人也被投放进来了。
按照小五的脾气,他没必要去救一个陌生人,如此排除下来似乎只有莫知弦最为合理。江月鹿简单地查看一番,对洞口站着的鬼头少年道:“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嗯。”
“那血是从哪来的?”
“我的。”
江月鹿仿佛回到了言飞叛逆期的时候,那段时间他费尽唇舌也很难从对方嘴里掏出一个字,真是憋得不行。
他直接省过交流环节,自己动手去查。
他的手摸过来的时候,鬼头少年下意识做了个防备姿势,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生生忍耐了下来,江月鹿上下其手的时候看见他拳头都攥紧了,一直在发抖。
这小子恐怕没跟人这么近距离接触过,他心道。
他迅速检查完毕,回头看了看昏迷不醒却没有一个伤口的莫知弦,抱肘靠在了石壁上,一副长话长说的架势。
“知道你不爱说话,那你听听我的分析。”
“莫知弦得了某种怪病,而你因为浑身裹得严实躲过一劫。你带着他在林子里赶路的时候看到了我,本来想叫我,但没想到我被人跟踪着,你怕打草惊蛇,所以将莫知弦安置在一个山洞里,然后割肉放血,引我一路过来,是这样么?”
鬼头小五听得沉默,点了点头。
“你身上有二十多个伤口,要不是皮糙肉厚,早就死了。”江月鹿顿了顿,“以后别这么做了。”
“他这病,怎么得的?”
在鬼头小五生涩的讲述下,江月鹿得知了他们这几天的曲折经历。
大约在他昏迷在江家老宅的前一天,鬼头小五就在五里地之外的一个城镇里醒了。这点出乎江月鹿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这个“考场”只囊括了江家老宅到巫族村子这部分,没想到要大得多。
小五醒了没多久,人还是懵的。
他独来独往惯了,但却不习惯没有人发给他指令。
他不想在城镇里待着,于是顶着一颗鬼头躲躲藏藏,出城上山,在另一个小村子里碰到了莫知弦。
“另一个村子?”江月鹿问道:“是这个村子离这儿近还是镇子更近?”
鬼头小五不假思索道:“镇子。”
江月鹿沉默了。
范围更大了,这个考场究竟有多大?
这是他目前遇到过的最大的考场。
“怎么了?”
江月鹿摇头,“你遇到莫知弦的时候,他怎么样?”
刚开始的时候莫知弦还是清醒的,他也得出了和江月鹿一样的结论,认为其他人也被投放进来了。为了尽快和大部队碰头,他制订了详尽的计划,花了一个通宵的工夫讲给没什么兴趣的鬼头小五听。
江月鹿心道,看起来他要对莫乌二人的关系重新判断一下。
这两个人,虽然本家不合,彼此仇恨,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很微妙。之前鬼头小五进牢狱了是莫知弦拜托他们去捞人,现在进考场又是小五在放血帮助昏迷不醒的莫知弦……怎么不说是风水轮流转呢。
鬼头小五这样煞气极重的人,就是一把锋利的血刀。
他能听得进简单有效的命令,却不擅长对付复杂的计划。
能坐下听啰嗦的学生会主席讲一个通宵,也是出人意料……江月鹿忽然想起刚才他要检查小五的时候,他抬手的姿势明显是下意识就想敲晕他,最终却捏着拳头一身煞气地忍了下来……
难道说,他本来脾气就很好?
脾气很好的一把刀?
江月鹿眼前浮现出刺死人之后弯腰致歉的乖刀。
鬼头小五:“……”
他忙道:“抱歉,刚刚走神了。”
硕大可怖的鬼头竟真出现了无语的神情。江月鹿不好意思道:“被那缕神思上身之后,我的通感就时好时坏。”
鬼头小五似乎停滞了一下。
江月鹿道:“你继续。”
小五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一夜之后,莫知弦就得了“怪病”。这种“病”之所以怪,是因为病人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伤口,但却会陷入低落、流泪、昏睡的状态。
“流泪?”江月鹿觉得这可能是个线索,“他会哭吗?”
小五:“……”
说真的,他一点都不想回想那一幕。
莫知弦啰嗦可以,非要管他也可以,但是别在他面前流泪。看到一行又一行眼泪从他脸上流下来,他的嘴角都在抽搐。
“一边哭一边说。”
“说什么?”
“说他这些过得很辛苦……”
听起来没什么特殊,似乎只是情绪发作的抱怨。但这么睡下去也不行,不吃不喝早晚都会死掉。
“还有一件事。”鬼头小五停顿了下,似乎也很困惑,“那个村子里,全都是这种病人。”
正这么说着,趴在地上的莫知弦却有了动静。
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像是鬼魂,飘过了江月鹿和小五的身边。那么大的鬼头,他愣是看不见,引起他好奇的江月鹿,他也视而不见,像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又累又倦地走到了角落,靠在洞壁上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江月鹿:“……”
鬼头小五扫了他一眼。
似乎在说:现在懂我的难受了吧。
一个人性情完全大变,而且还做出十分尴尬的事来,真让旁观者难受……江月鹿觉得,此刻若是能记录下来莫知弦的一举一动,他日后醒来一定会第一时间销毁。
他走了过去,友好地拍了拍莫主席的肩,“都走到了这来了,你不想见证最后的真相吗?我猜这里有你想知道的历史。”
要是在以前,莫知弦听到准管激动难耐,可现在却不为所动,失焦的眼神从江月鹿身上穿透出去,不知道神魂飘到了哪里去。
“他是丢魂了吧。”
鬼头小五摇头。
丢魂在巫术中很常见,解决办法没有一千也有一百,要真是丢了魂倒也简单,都不用冷问寒出马,鬼头小五这个混子巫术生就能施法“叫魂”。
但莫知弦并不是丢了魂,他理智尚在,还能条理清晰地回答“不去”、“我要待在这儿”,只是语气分外懒散倦怠,浑身像是脱了力气。
江月鹿用“把你丢在这我们自己走了”来吓唬他也不管用,任凭他嘴巴磨烂,莫知弦也只有一个回答——
“我不想活了。”
好嘛。才进考场,就有人不想活了。还是战斗力爆表的学生会主席,江月鹿很是惋惜。
但他还是让鬼头小五扛着莫知弦继续赶路,好在后者对任何事都不会发表意见,江月鹿把他丢这儿也行,带走也行,甚至找个悬崖推下去都不会反抗,莫知弦的精神似乎被无名的病毒侵蚀瓦解了。
他们在树林里没有停留,鬼头小五告诉江月鹿,那些东西还在后面跟着。
不清楚对方的来意,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好在这片林子不大,他们很快就抵达了吴家村。
第185章 凡人终有一死07
从山上下来,视野一下变得开阔,江月鹿叫住头也不回往村里走的鬼头小五,“等一等,先不急着进去,我们从长计议。”
等他走了回来,江月鹿又犯难了。
从长计议,和谁计议?
他们就三个人,能说事的却要死不活。他叹了口气,“算了,先卜一卦吧。”他刚拿出蛇眼小签,就听见前方传来了吵闹声。
江月鹿伸长了脖子,“那边是怎么了?”
鬼头小五:“在打架!”
“?”江月鹿道:“你兴奋个什么劲儿,咱们过来可不是为了打架的。”
“哦……”
江月鹿让他看好莫知弦,自己去去就回。传来声音的是一户人家,与旁边的房屋相比,更为气派,门口贴着喜字,打着红灯笼,似乎是在接亲。
家中有喜,当家的自然高兴,门口站着一对夫妇,穿着均是喜气洋洋。但是却面露愁容,焦头烂额,显然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门口在打架,挤了许多看热闹的。
江月鹿站在最外圈,旁边则是一个嗑着瓜子的兄弟,见来了人,头也不抬,很自觉给他抓了一把瓜子,“来来来,一起瞧嘞。”
江月鹿受宠若惊,也加入了嗑瓜子大队,“大哥,这是怎么了?”
“你没瞅见?”那汉子利索呸瓜子皮,朝内圈努嘴,“大好的日子双喜临门,风流债讨上门来了。”
原来,这家人姓赵。
这个姓在吴家村里很有分量,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赵家两口老来得子,对这一根唯一的独苗苗极尽宠爱,据说出生那天专门请来祭坛的人亲自赐字。
“在这儿,可不是谁都有这种福气。祭坛那边赐的字,相当于是神明赐的了。”汉子做了个恭恭敬敬的手势,生怕直呼神讳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神赐的字,叫做乾。
这个字了不得,古时候只有帝王才敢叫这个名字。
就算神明敢给,赵家人也不敢用,生怕折了儿子的寿,愁眉不展数日,赵乾他娘忽然灵机一动,“不如,就再叠一个乾字吧?”
一个字是好,两个字好上加好,也不算违背神明的意愿。
于是,赵乾摇身一变,成了赵乾乾。
这孩子耳聪目明,学什么都快,很快就成了家族里数一数二的人才。但人无完美,样样都是弟子模范的赵乾乾却有一个拈花惹草的烂毛病,和谁家的姑娘都能打成一片,活脱脱一个古代的中央空调。
那汉子嗑着瓜子飞起,“今年过来,赵乾乾他爹问过祭坛,说是儿子的姻缘就应在这几天了,于是火急火燎找媒婆问八字,终于在半个月之前找到了一个和他儿子天作之合的姑娘,这不就定在今天了吗?”
“多好的一件事啊,没想到……哎!这死孩子阴沟里翻船,被苗家的人打上门来,说早就和他妹子私定终身了,哎呦……你看这事整的,太不顺了,太不顺咯。”
不顺吗,你嗑得挺高兴呢……
江月鹿听得意兴阑珊,因为这事儿跟祭坛仪式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刚要回去,这汉子又随口一说:“不过,祭坛那边早就跟他们赵家说了,办喜事不急于这一时,现在到处都出了事,都等着他们几个家族出面呢,苗家、赵家可都是巫族大家,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急眼了……”
江月鹿耳尖道:“到处出了事?”
“不就是外边闹疫病了……呃,等会,你……你瞧着挺面生啊。”那汉子终于不嗑瓜子了,“你是哪家的人,我怎么没见过?”
江月鹿嘿嘿直笑,“我嘛,就是……”
正想走为上策,内圈又是一阵大闹,哭声骂声四起,那汉子挤进前面瞧热闹去了,顾不上再盘问他的身份。
江月鹿擦了把冷汗,心道,这位苗家的妹妹,希望你打赢这场风流仗,要不是你解了我燃眉之急,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么想着,便抬起头来看看那位苗家姑娘长什么样。
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占了个高的优势,能看到一点边角料。
只见赵家门口站了十来个人,应当就是风流债主演之一——苗家人了。
这些人手拿各样武器,却都不是打架常用的棍棒砍刀,而是龟壳、签筒、银针、还有破破烂烂的棉絮娃娃。
甚至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子,手里抱着一个坛子,比她的头都要大,嘴中念念有词,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赵家的,我咒你三代绝后!”
“你今天不给我们小姐一个交代,别怪我半夜来你家下同心咒!”
“你家气数今日便要尽了!”
如此叫喊,比比皆是,看得江月鹿惊奇连连。
巫族的找茬就是不一般哪!
在这些赌咒发狠的苗家人当中,还有两个人站在队伍最前。
一站一坐,身着皆是青衣,纹饰更为复杂。站着的为一男子,约莫刚成年,此刻正当着赵家老两口的面破口大骂。
“我把赵乾乾当成至交好友,把你们二老当成我苗城一的亲爹亲娘。平时我对你们如何,对他如何?我素来知道他那些坏习惯,但他也在我面前发过誓,这村子里他对谁不起都可以,就是不能对不起我妹妹!”
苗城一勃然大怒,“他这次的婚事特意瞒着我和妹妹,倘若不是别人告诉了我,还要被欺瞒到什么时候?你们请了这二百里地所有人都不请我们苗家,是不是也知道你儿子对不起我妹妹,不敢来见?”
“要真是如此,你们赵家可真是烂透了!”
赵家老两口捂住脑门,“唉,后生,孩子,这事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这么说,那要怎么说?我妹妹都被骗成什么样了,你看看她,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的……”
那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苗家姑娘听了这些话,肩膀哆嗦起来,越抖越厉害,最后忍不了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引得他哥怒而回头,“哭哭哭,你还有脸哭!”
江月鹿摇了摇头,心里叹息。
两家你来我往争个你死我活,却完全不顾姑娘家的死活。他一瞬间想到了妹妹言露,倘若出了一样的事,他肯定先保护好露露,将她藏在家里好好养伤,带着言飞两个出门去和负心汉干架……
这么想着,竟是更同情这姑娘了。
但是,看着看着,视线却攀到了苗小姐身旁的人身上。
那也是一个身材挺拔的姑娘,青衣纹饰虽不比苗小姐复杂,但也和后面这些人不同,应该是苗小姐的贴身侍女。
小姐哭了,她正蹲下身为她递上帕子。
这一递,动作较大,露出乌发下浅浅的一截,叫江月鹿看到了,顿时心中一声我草,还想看得更仔细,那姑娘动作却更快一步,已经站好了。
“谁在挤谁在挤,有没有点眼力见啊!”
“去去去,后边去,挤什么啊!”
江月鹿忙道对不住。
眼看着赵家老两口好说歹说将苗家一群人带进了门,似乎是要关起门来长谈,门口的宾客这才一窝蜂散了。
鬼头小五看见垂着头走回来的江月鹿,“我们走吗?”
“不走了,我要进去看看。”
“看什么。”小五不解。
江月鹿看了看赵家高高的院墙,笑了起来,“千年前的喜酒,你喝过没?我是没喝过,这不得进去看一看?”
鬼头小五觉得无聊,但他素来不爱思考。
而且他对眼前这个人还算有些好感。
第一是因为他钦佩的人与他相识,按他的思维逻辑,牛逼的人肯定都玩在一起。
只要他跟着江月鹿,早晚还会碰见那个把他挂在树上的人,到时候拜他为师也好,一较高下也罢,都是热血难耐的爽事。
再来,江月鹿不像别人那么啰嗦。
他的问题很少,也不会非得跟他说话。
鬼头小五不知道这是江月鹿和叛逆弟弟磨炼出来的相处模式,他却很习惯这一套。
江月鹿既然说要去看,又没说自己要做什么,那肯定不会带他进去。
喝喜酒哪有打架有意思,鬼头小五无聊摇头,目送江月鹿上树翻墙进了赵家,回过头看了一眼要死不活的莫知弦,盯着远处一个最暗的房子发起了呆。
现下已至傍晚,赵家办喜事迎亲的宾客都散了大半,整个吴家村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四处灯火通明,就显出那个唯一暗下去的地方格格不入。
一个黑灯瞎火的房子,倒也吸引不了鬼头小五。
可他却觉得哪里奇怪。
再看了一会,鬼头小五忽然一凛。
——是方位!
这样一个又黑又暗的房子,却修建在村里最中心的位置-
江月鹿顺顺利利进了赵家,一路畅通无阻。
宾客散了许多,赵家自己的人也去和苗家议事了,整栋院子空了大半,徒留一地红纸,灯笼幽幽地亮起,四处皆是红光,江月鹿一路寻找,像是误闯进了红雾蒸腾的妖怪洞。
他停了脚步,思索片刻。
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想要找的人,混在苗家的队伍里,不确定对方有何急事要做,他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只跟在远处瞧一瞧,望一望。
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一间屋里传来争执的声音,江月鹿想应该是了,这便是苗家和赵家议事的地方,刚要抬脚走去,却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
从门里走出来的姑娘,正是给苗小姐递手帕的人,她出来时悄无声息,脚步放到最轻,屋内无人发觉,只有在屋外紧盯着这扇门的江月鹿看见了。
青衣姑娘轻手轻脚合门,按了按自己的头发,转过身查看无误,才朝另一个无人的方向走去。江月鹿见她身影快要消失,立刻紧随其后,还好他最近手脚格外轻盈,那姑娘虽然一路谨慎,还是叫他跟住了。
约莫走了半晌,在拐过花园时,侍女姑娘忽然和一个赵家小厮打了一个照面。
那小厮喝道:“你是谁,上哪去?”
江月鹿藏在花园的树后,听见那姑娘回答:“我是今天才来的,我们小姐让我去瞧瞧姑爷。”
小厮了然道:“你是新娘子带来的?姑爷喝多了,身体不舒服,还在那屋睡着呢。你可千万别去打扰他。”
“我们小姐都打扰不得吗?”
“这……”
“哪个屋里?”姑娘说道:“你放心,有人要是怪起我就说是小姐提前问过姑爷的。”
那小厮觉得也是,人家今天之后都是夫妻了,什么话不能说呢?恐怕自己以后还得仰仗这位姑娘呢。
他便指了一个方向,被道谢后高兴得晕头转向,走过花园还魂不守舍,“我得告诉赵武去,我认识了一个超漂亮的姑娘!”
唉。
江月鹿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学坏了,都能不动声色骗人了。
小厮哪知道,此小姐非彼小姐,这赵乾乾说不定就在哪间屋里当缩头乌龟,要是被他知道你给苗家人透露了风声……江月鹿摇了摇头,又跟了上去,对这位“姑娘”的所作所为更琢磨不透。
他为什么要去找赵乾乾呢?
沿着小厮所指的方向走了有一会,出现了一个极为别致的院子,亭台楼阁,假石山水,比先前在赵家看到的任何一处都要精致。
但往里一走,就觉得这间院子极为恐怖。
每一扇窗户、每一扇门都被铁链紧紧缠着,最中间的屋子更是竖了十来根尖锐的铁栅栏。这些链子和铁棍将精致的院落围得如铁桶一般,江月鹿大为惊叹,这恐怕不是为了拦讨情债的人,更像是……
更像是让他们的儿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第186章 凡人终有一死08
江月鹿心电一转,拿了腰间的鬼牙出来。
那枚牙似是某种兽的,磨刻成了弯弯的月牙,下方有一镂空小孔,中间用很精巧的机关设置了一枚转动小珠。
他按照小五教给自己的手法转了几下,就见白牙微微一亮,从中浮现出了字迹:“何事。”
这是临走之前,鬼头少年交给自己的法宝。他没有细说来源,但江月鹿看得出来,此物珍贵,应该是乌家独有的东西。
但在他眼里,这就是个只有发短信功能的手机。
因为没有立刻回复,那边秒发了了几个问号过来,江月鹿忙道:“你去看一看,苗家和赵家商量事的地方,有没有赵乾乾。”
“赵乾乾是谁?地方在哪?”
江月鹿给他回复了过去,还没打到一半,那边又抛来一连串问题。
“你去了好久了,什么时候回来?”
“莫知弦刚才又说不想活了,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打一个字,对方能打十个。这鬼头小五恐怕没日没夜都在玩这枚月牙牌手机,所以才能发得又快又多。
江月鹿只是没想到,他的话能这么多。
“如果我帮你办到这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那个红衣鬼是怎么认识的?”
江月鹿的手一顿,“什么红衣鬼?”
“就是那次试炼,在山上把我吊起来的红衣鬼。他是谁?这次也会来吗?你们的关系怎么样,很好吗?”
江月鹿笑了,“你问他做什么?”
这回那边回复很慢,弯弯的月牙像是省略号一样浮现又被删去,江月鹿似乎感觉到了少年纠结的心态。
过了好一会,那边才道,“他武艺高强。”
噗嗤。
江月鹿站在院门前不禁笑了,这一笑,连带着阴森可怖的气氛都散去不少。他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和这么遥远的人还能为自己带来快乐,不禁内心一动,朝后一望,看到的却是赵家矮矮的院墙和几苗翠绿的竹子。
远处山雾蒸腾,他们行进百里,早已不知江家老宅是何方位。
至于他想找的人,在这样一个满是谜团的地方更是无从找起。
只能先破解自己的谜啊……他叹了口气,让鬼头小五快去快回,自己则慢慢进了院子。
相比房屋上锁加链,院子外却是防守疏漏,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那位侍女也不见影踪,江月鹿走近了,听见拐角处传来“叩叩”的敲击声。
他慢慢侧身,看见那位“侍女”正在敲窗。
“谁?”
他不由苦笑,“果然瞒不过你的耳朵,问寒……”话音刚落,一柄匕首削铁如泥,直刺面中而来,幸好他有所防备,连退数步,到了院里方才站定,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江月鹿微微拧眉,“你不是冷问寒?”
仔细看去,标志性的白瞳变成了一黑一白,此刻白色的那颗眼珠微微颤动,冷问寒低声问道:“是你认识的人?”
这是神奇的一幕,因为他不是在跟江月鹿说话。
院子里也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回答。
但一身杀气的冷问寒已将匕首收了起来,“既然是你认识的人,就由你自己来说吧。”很快,左眼中的黑色溶化淡退,出现在面前的还是那个人,但周身的气质却让江月鹿知道,这位才是货真价实的冷问寒。
“刚刚那是什么?”
冷问寒很歉意地看着他,“说来话长,当务之急是要救出童眠。”
“童眠也在这?”江月鹿看了看被锁成铁桶的屋子,“……该不会就是那个赵乾乾吧?”
“我过来后,听苗城一说他的朋友赵乾乾最近性格大变,就猜到或许是认识的人。想办法和他见了一面,才确定。”
江月鹿觉得不太对,“他的情况很糟糕吗?”
童眠应该不会傻到叫赵家人看出自己孩子被换了芯子。可赵家既然爱儿心切,又怎会造出一个铁笼子囚禁亲生骨肉?
这时,江月鹿手上的月牙牌手机传来消息:“有。”
冷问寒道:“有什么?”
“赵乾乾。”江月鹿快速解释了下,“好了,现在有两个赵乾乾了。”
冷问寒指着门里,“他绝对是真的。”
“我也绝对相信你。”江月鹿说道:“那就是赵家两口子将自己的孩子在大婚之日关了起来,生生造出个假儿子拜堂成亲,可这是为什么?为了特意去赶神明钦定的好姻缘和好日子?”
也不是不能理解。古时候人都很封建迷信,巫族人就更是了。
“那为什么要用一个假的,还把真的关了起来?”
冷问寒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像,脑子出了点问题。”
“……那可太巧了,我们这也有一个。”
“谁?”
冷问寒不知道莫知弦的事,江月鹿正要和他解释,门口却又乌泱泱进来一队人来,为首的手持黑杖,长袍银链,看起来就像异域法师。他身后的人也和他作相同装扮,只不过纹饰不如他华丽,地位也不比他尊贵。
此人来得极快,如同黑雾飘进院里,叫人猝不及防。
幸好有人一把扯住了黑杖法师的肩膀,叫他动作一滞,才给了江月鹿和冷问寒躲藏起来的时机。等他们藏好后,抬头一看,那拦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打过照面的赵爹赵娘,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脸色铁青的苗家人。
江月鹿丈二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一窝蜂全跑来了?”
月牙牌手机亮得正是时候,他往下划拉了几遍都没看完,全是亮起来的消息,冷问寒见过乌家这东西:“是鬼头小五吗?”
他笑了笑,“你也觉得奇怪?他用起自己家的东西来倒是得心应手,连话也变得多了。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不知为何,冷问寒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被江月鹿打断了,“原来如此,我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了。”
“怎么?”
江月鹿摇了摇头,“这赵家人,也真是疯子。”
原来,鬼头小五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本来都打算走了,却在屋檐上看见一群面色不善的黑衣人进了赵家。
他们没来的时候,赵家人还在嘴硬,拉着那位“假新郎”给苗家人赔礼道歉,主打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但这群黑衣人一进门,赵家人就跪了,大声哭嚎说自己孩子病了,万万不能去参加什么祭祀仪式……
江月鹿朝外看去,“最近四处都发了灾,听说是百年难遇的大难,必须由巫族出面主持上古仪式才能化解。我只知道江家人不想去,却不知道连这些家族也不愿意去。”
冷问寒似有所感,看了看周围。
“怎么了?”
冷问寒:“不像巫族人。”
这倒也是……赵家的布局在风水堪舆上还有些讲究,可这院子里竟是看不出有任何地方像是巫家百年大族,说是某一方的富贵人家还有些道理。
“既然是和你们冷家一样的大家族,一定有它特殊的地方,只是我们这些外人看不懂,可能也看不了。”
冷问寒听了,点了点头。
“大人,大人!”那赵家爹娘拦在院外,死活不让黑衣人进去,“你们去给祭司大人求求情好吗,我们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一年没有恭恭敬敬给神明上供?我们比苗家还要多派一些孩子去祭坛伺候的!”
苗城一骂道:“废话!那些不是你亲儿子,你当然随便派过去了!”
“大人,我求求你了……”赵娘嚎啕大哭,“我就这一个孩子,你们这是在割我的肉撕我的心哪……要不然,要不然就让他去,让他去啊!”
被推出来的赵爹立刻点头,“是是是!求您老人家去给祭司大人回个话,就让我代替我儿子,行不行?”
那黑袍黑杖人一直冷冷听他们说完,看都不看道:“你们以为神明仪式是过家家游戏,谁都能替的吗?”
“神明既然要了你赵家的孩子,那就只能是他。活着是他,死了也得是他。”
铁面森森不肯通融,赵家两口软软倒地,失神道:“可我那孩子还病着,连婚礼都参加不了,怎么能参加仪式……”
说到这里,苗城一就冷哼一声。
要不是祭坛的人过来,他们还被“假新郎”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呢!
黑袍人发出指令,手下便都行动了起来,此时江月鹿才知道,这个铁桶不是为了囚禁他们的孩子,而是为了保护他。
坚不可摧的铁链像柔弱的稻草,很快就被毁去,黑衣人从里面抬出一个人来,头耷拉在一边,江月鹿一看,正是半睁着眼睛的童眠。
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和莫知弦如出一辙,在屋里明明醒着,能听到他和冷问寒在门口的一问一答,却一言不发,显然也是“不想活了”。
这到底是什么病?
黑袍人看了一眼,毫不惊讶,转头对心如死灰的赵家两口说道:“活着是他,死了也得是他。区区生病而已,怎么就不能通神。你们不要忘了,自己的祖先在神明面前发过什么誓,从身体到灵魂,皆可奉献于神。”
说完之后,他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苗家人,苗城一立马道:“我知道,我知道,到了我家的时间,我立刻就将妹妹送来……”
那黑袍人这才带人离去,很快,院子又恢复了冷清。
冷问寒:“怎么办?”
江月鹿想了想,“先去和小五碰头。”
进去时一人,出来时两人,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和少年解释,出来以后却看不见鬼头待在原来的位置。他不可能去人多显眼的地方,也不可能不告而别,江月鹿猜测应该是有其他事突然发生了。
那月牙牌手机也不见回应。
江月鹿想起来,“你如今这个身份,不回苗家有关系吗?”
冷问寒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摇头道:“我只是侍女,而且……她不会说出去的。”
看来主仆二人关系私下极好,江月鹿点头,刚想说我们沿着僻静地一路找寻,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口哨。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带着浓烈的煞气与不安。
江月鹿还没有从鬼头小五的身上嗅到如此混杂的气味,倘若能摘下鬼头面具,一定能看见少年此刻凝重的神情。
“莫知弦不见了。”他说。
第187章 凡人终有一死09
气氛有片刻静默。
江月鹿一贯敏锐,又怎会看不出冷问寒和小五的情绪低落。他们两个连打招呼的兴致也无,各自牵挂着朋友。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考场,精神紧绷,一刻也不敢放松。好容易和队友汇合了,却接连病倒……江月鹿甚至觉得,会不会那句“我不想活了”就是传染源,它会逐渐将人心头的希望染灰、凋零。
他知道必须有人出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
“事不宜迟,我们来梳理一下现在的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安慰和鼓励都是多余,还不如直接的指令拨云散雾,让人看清看路来得安心。
他拍了拍冷问寒的肩,让小五走到身边来,三人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圈。
“首先,这是一个考场。”
“就算它范围很大,就算它的规则和故事前所未有,那也只是一个考场。你们看,我们进来以后都有各自的身份,我的还是江月鹿。”
冷问寒道:“我是苗红女。”
小五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但流浪在街头的时候,有人喊我陈家的小疯子。”
江月鹿补充:“童眠是赵家儿子赵乾乾,莫知弦是最早染病的余家人。”
“有没有发现什么?我们被分散到了各个家族里面,江、苗、陈、余、赵,都是这里的大姓巫族势力。”
“童眠被带走了,江家也被邀请去了仪式现场。五个已经有了两个,会不会我们最后都要去到仪式现场?”
“就像是五条溪流,最终总会汇集到一处,如果有出口,那也应该会在一切线索汇聚的尽头……”
“等一等。莫知弦……会不会也被带走了?”
江月鹿忽然看向鬼头小五,“你找到他的那个村子,最多的姓是什么?”
小五不怎么在意这些事,但他当时住在莫知弦的屋子,人们来来往往,谈话总会听到。他看得出来,莫知弦的新身份在家族里很重要。也想过他们逃走会不会被抓回去,但身为当事人的莫知弦都不在意,他就更不会去管了。
他沉默了片刻,道:“姓余。”
江月鹿回想道:“……林子里一路跟着我们的人,一直到我们走出林子,也没有出手过。他们似乎只是在监视我们。
“你说,他们会不会不是在跟着我,而是在盯着莫知弦?”
其实很好验证,莫知弦现在不在了,只要看看四周还没有人盯着,就知道他们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不用再看了。”鬼头小五叫住他们,“刚才我在四周找人,确实没再感觉到有人跟着了。”
“没想到还解开了一个谜团。”江月鹿笑了笑,“也是好事,对不对?”
“我们接下来需要搞清楚,这个仪式究竟是什么,他们所说的百年大难又是什么?他们是不是知道童眠和莫知弦得了什么病?”
冷问寒迟疑:“你是说……”
江月鹿朝外走去,“也许,我们早该去祭坛看一看了。”-
他们耽误了一些时间,早已追踪不到黑袍一行人的踪影,但祭坛的方位是确定的,吴家村不大不小,很快就来到了村子中央,眼前出现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广场。
这块地是深黑色的,与周围的土地有着很明显的颜色切割,江月鹿摸了一下,冰冰凉凉,是石头的质感。
“古时原材料采集不易,为了区分贵贱,质地非同寻常的金属或者岩石就成了特殊区域的建筑材料,当然,也有珍贵的木材。”
江月鹿说道:“这块地对于吴家村意义非凡。”
鬼头小五嗅道:“没有味道,也没有声音。”
是的,在这块被开辟出来的特殊石地上,肉眼可见没有一件东西。死物,活物,都不见踪影,视野异常开阔,脚下也非常平整。
看不见刚才的黑袍人,也看不见童眠。
所有光线仿佛都会被黝黑沉默的地面吞没,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上天或者入地,它总会有一个入口。”江月鹿思索片刻,“有没有觉得它和某个东西很像?”
鬼头小五不答话,冷问寒却内心一动,“学院的广场?”
第一次来学院报道时,江月鹿也差点找不到入口。
“‘都广之野,日中无影处,可寻巫,为近神之道。’这是指引第一次来学院的巫术生找到入口的提示语,这句话说明,不论学生身处何地,只要找到日中无影处,就可以进入巫术学院。”
江月鹿道:“你们觉不觉得,这就像是一句通灵的咒语。先是正确的方位,然后是标志性的物件,最后是对应的咒语,这就像是一个……”
“完整的仪式?”冷问寒说道。
“是的!一个完整的仪式。或许它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也不是这么做的,也许在千百年的演变里经历各种改造,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模样。”
每个时代都是不同的,语言也在不断发生着改变,巫师们必须去改造原始的仪式,将蛮荒的仪式改造成适应当下时代的产物,最终变成了他们所看到的通用版本。
鬼头小五摇头,“那时还没有学院。”
江月鹿了然,“你是想说,没有学院,所以大可不用这样一个费时费力的仪式来进入学院,对不对?但是别忘了最后一句话,你试着再念一遍?”
鬼头小五与冷问寒低声念起,二人的声音虚无缥缈,在寂静的空旷之地传出好远,从辽远的山雾里似乎响起了回声。
“可寻巫……为……近神之道。”
二人身躯一震,心神摇曳,有些难以置信,“近神……之道。”
“是的。也许原始的仪式根本不是为了学院,至少那时还没有学院。在很古老的某段历史里,神明还未陷入沉睡,鬼物也没有肆虐荒野,天上人间,远没有如今辽阔遥远。”江月鹿像吟诗一样缓缓说着。
他仰头看着天穹。
“在那个时候,这句咒言有着最原始的文字意义。”
他一字一顿道:“日中无影,即可见神!”
时间不容耽搁,他们三人迅速来到广场中央,在光线下寻找没有影子的地方。
说来也怪,这里看似平坦无阻,地上却有着一片一片的黑影,想来是周围的房屋建筑、树木和后方的悬崖山壁形成了某种巧妙的光线折射装置,才会在这片空石头地上呈现出如此复杂广阔的光影。
在学院相关的事上,冷问寒是非常专业的。
他走走看看,很快就停在了一块石头上,“找到了。”
石头是黑的,影子也是黑的,明明看不出差别,但在这样一块黑石上,却有着异常的光。
它的周围有着像是晕染过的墨绿痕迹,仿佛一簇簇新生的苔藓。更仔细看去,还有着木头根须一样的纹路。
看到它,江月鹿心里响起一个声音。
对了。
就是这。
在闭上眼睛之前,他告诫其他人,“这一次的仪式不比进入学院的,小心为妙。”说罢,他便站在了中间,冷问寒和鬼头小五站在了旁边。
三人一起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他心里没有底。
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他的推测,谁也不确定那句咒言存不存在古今对应。如果过了千年,含义早已变了呢?
可是……他相信“建木”。
说来可笑,他相信一个上古时期存在的概念。没有人能证明“建木”是否存在,能证明的人早就已经死了。他是一个现代社会的人,可他现在却非常相信“建木”,相信它能带给自己答案。
迄今为止的事件里,建木的痕迹都有迹可循,纪红茶所在的树族人似乎与巫族一样古老,但是他们却隐姓埋名,差一点灭绝了。
作为被树族人供奉的唯一“神明”,他似乎能感应到微妙的联系。
这些都在提醒着他,在这里闭上眼,就算找不到入口,也一定会有所发现。
最开始,他还能在一片黑暗里感觉到旁人的存在,后来就渐渐没有了。
知觉,似乎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月鹿试着伸手,在黑暗里摸索,他记得冷问寒和小五就站在身侧不远处,他的手指伸出这么远,绝对够得到。
但现在,却只摸到空空。
人在黑暗里,难免焦躁不安,他深深呼吸一口,刚想出声,就听见耳旁传来了意想不到的声音。
“哥哥。”
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哥哥!”
“哥哥!你回头看看我们啊!”
两个男孩的声音也欢快地响了起来,三个孩子好像在朝着他快速跑来,江月鹿浑身发冷,手都哆嗦了起来,“我不会再上这种当了。”
在第一次进考场的时候,他就看到过他们的幻影。
但是现在,他不会再上当了。
清脆悦耳的声音消失不见,一点点的光漫上眼皮,溢入了眼眶,周围的温度缓慢上升,他的通感在提示他,这是一个安全的场合,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人。铺天盖地的人。
比他参加过的任何一个庆典都要多,人们聚在一起,跪在地上,耸动着肩膀齐声大哭。他们匐下的肩膀如同地龙的鳞片,一片片绵延天际不见尽头,而在他们跪地不起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
“什么……”他快走两步,遮住光想要看得更清。
是一个柱子,天的柱子,耸入云霄。
他忽然愣在原地。
——那是一棵树!
第188章 凡人终有一死10
他一开始没有发现那是一棵树,是因为它的树冠和云一样遮蔽了天际,远处那一层密集的深雾云团就是它的冠顶,树叶成为了另一种物质,组成云的物质,树枝像是在云中分叉长生的闪电。
至于树的身躯,像女娲补天的巨柱支撑起了天地。
江月鹿抬头望天,树的冠顶甚至伸到了自己这里,他整个人都被这史前巨像震惊在原地。在这一刻,人的人格不复存在,他的身心里只剩下了惊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逐渐回过神来,能思考起眼前的一切了。
这些人为什么要哭呢?
他出神了许久,哭声还未停止,一个部族的人匍匐在地上,哭得格外伤心,是遇到了战争,自己的同胞伤亡了吗?
江月鹿再次看着天上,被庞大无垠的树冠吸引去了视线。
“不……不对……”他皱起眉来。
这些巨大的“云团”,像是在动!
这些由长长的树藤树叶组成的常青色云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像是被空气巨龙拉在高空中的长车,按照一定的速度缓慢行驶着。可江月鹿看着看着,越来越觉得奇怪,树藤并不是在朝前伸长,而是在往后收缩。
这和树的成长轨迹相违背。
它所有的叶子并非朝外生长,而是在朝自己的身体收缩。
“簌簌……簌簌……”
一阵声响从云端传来,仿佛大雨哗啦而落。
这些“雨滴”缓缓飘落在地面上,人的背上,随着这些东西飘下,那些人的哭声变得更大了,天与地都被浸没在暴雨哭声当中。
也有一片落在了江月鹿的身前,他伸手接住,是一枚深红色的叶片,脉络泛着金色的光泽,宛若不可亵渎的神物。
每一条金线都带着湿润的光泽,一张一弛,像在徐徐呼吸,对他诉说着什么。他不自觉将叶子倒扣在耳畔,听到其中传来温润的风声,那风像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吹来,让他心头泛起伤感。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落叶千里,是它的告别。
这株无名的天地巨木,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
这些人叩拜在巨木的脚边,是不舍它离去,所以才放声大哭。
“是建木吗?”江月鹿往前走去,越来越多的树叶飘落,让他的行走变得困难,但他跋涉其中,艰难地高声质问:“是建木吗?你知道我的弟弟妹妹去了哪里吗?你知道——”他的脚步变得沉重,视野被落叶遮蔽,最后又陷回了黑暗里。
这一次,没有很久,眼前就再次恢复了光明。
“你的问题,在那里是得不到答案的。”
江月鹿看着忽然出现的陌生面孔,他的眼中生长着一层灰色的膜,竟是已经瞎了。但他却不以为然地笑着,乐呵呵地看着自己。
“你是谁?”
陌生的瞎子回答道:“你来了祭坛,如何不知道我是谁呢?”
“噢,你就是巫师们的院长。”
“院长?新奇的称呼。你们将守护祭坛的人称为院长吗?如今这里的人都称呼我为老师,你的话,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江月鹿对院长之流并没什么好印象,朝四周看去。
这是一间简陋的地下石厅,不见日光,但因为有蜡烛照明,所以还能看清布局,整个空间相当宽敞,他环视一圈,没有看到冷问寒等人,先前带来祭坛的童眠和莫知弦也不在。
那位老师一直笑眯眯看着他——如果瞎子也能称为看的话。
“不必担心,你那两位小朋友很快也会赶到的。你们都会在面见神的过程中看见各自的宿命,有的快一些,有的慢一些,但最终都会抵达这里,这是所有人的归宿。”
江月鹿没把他这些神叨看在眼里,他不是个没礼貌的人,但是巫师之流给他留下的印象太差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
但他提到了“面见神”,看来自己没有猜错。
之前遇到的“巨树”和“人的哭声”,还是给了他很大的触动,来到这里以后,心中的悲伤一时之间也无法消散。
但江月鹿不想提问,那会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局面,他转回头,笑了笑,“原来见神和坐火车一样还有到站快慢的吗?”
“你不用试探我是否知道你们的概念。”老师却彻底洞悉了,语言是直接的,语气却是柔和的。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此,而且还代替了其他人的身份,我并不想知道其中的缘由。我只想解决我这里出现的问题,这些问题,相信你们已经遇到了。可以说,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江月鹿短暂思考片刻,决定暂时回应他。
“你说的问题,就是童……赵乾乾所得的怪病?”
“不是还有一位吗?”他起身,“他也被族人带来祭坛了。”
“可是……”江月鹿迟疑回过头,冷问寒他们还没到。
“其他人也会被带到那里去的,你们五位对仪式来说不可或缺,司监们会第一时间保证他们的安全。”
司监,就是那些黑袍人?
老师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江月鹿不再多想,立刻跟上他的步伐。
石厅里蜡烛随处可见,都在静静地燃烧着,因为没有风吹,所以也不摇晃。但因为摆放零散,且是唯一的光源,这里的光线还是格外昏暗。
江月鹿注意到,这位自称为老师的男人虽然眼睛瞎了,却步履平地,走得非常轻松随意,他要紧随其后,才不被落到很后面。
他观察着老师走路的身姿。
看起来不像练家子,像冷问寒那样苦修多年的人对肌肉有着精准的掌控,走路的速度和普通人并不一样。
不过,夏翼是个特例……
他在“武”的方面是江月鹿目前见过的人鬼中第一,但他走起路来却很懒散,经常懒洋洋没骨头一样倾斜到自己身上,像一只不戒备的黑猫。
待会要是干起架来,他应该能和这个瞎子打成平手……不过要是他使出什么巫术秘法,那江月鹿可就没招了。
“到了。”观察对象转过身来,他吓了一跳,却还是强装镇定,点了点头,跟着他推门进了一间黑屋子。
说是黑屋子,其实是黑石头修建起来的无窗房间。
唯一的门,也在他们进来以后缓缓关闭了。
江月鹿扫了一眼,发现这里的黑石头和刚才广场上的一样……不,是和冷问寒最后找到的那块一样,边缘有着擦不掉的沉绿痕迹,纹理比上面的更加清晰。
“传说这是建木根须周围的石头,地下最沉默的守护者。即便在建木倒塌以后,这些石头仍然保护着它的根须直到最后,所以它们理所应当得到了神木的赐福。用它修建的屋舍,可以抵御野兽和恶鬼的攻击,据说在其中居住的人,还能长寿。”
江月鹿看着那些凿刻进石头里面的纹理,“想不到一块石头,也会如此深情。”
老师淡淡笑道:“草木尚可有灵,顽石岂非无情?”
“听起来像是一个故事。”江月鹿收回手,看着他,也学着他的笑,“用我们的话去解释,凡事要讲科学。这些纹理应该是石头自然形成的,因为看起来比较特殊,所以才会被人们和其他普通的石头区分了出来,赐给了它这样一个神化的故事。”
老师没有生气,只是问道:“你不相信有神吗?”
江月鹿顿了顿,“我讨厌神。”
“看起来你们遇到过不好的事,但没关系。”那老师若有所思,眼中的灰膜因笑容舒展开来,“我们的神与众不同,祂会爱着所有人,包括你们这些外来者。”
江月鹿笑了笑,老师看得出他并不相信,却还是笑着道:“你会相信的。”
他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环绕四周,“你带我来一个澡堂做什么?”
“澡堂?”老师摇头,“从未听闻。”
江月鹿指着那几口木桶,里面冒着腾腾热气,“水都是热的,这里被水气蒸得连人都看不到了,别告诉我是拿来喝的。”
他嘴上开着玩笑,实际已经走到了桶边,不经意间往里一看,脸色却变了,“你是要蒸熟人吗?!”
这个桶里,泡的竟然是童眠!
“童眠,醒醒。”江月鹿叫不醒他,急匆匆走到下一个桶里,果不其然,又看见了紧闭双眼的莫知弦。两个人都被脱去外衣,塞进了撒满料的热水里,皮肤被热气蒸得通红,连头顶都在冒气。
江月鹿猜不出其中用意,但怎么看怎么古怪。心里着急,却又不能表露出来,转头冷笑道:“这是做什么?”
老师道:“看不出来吗,我在救人。”
“那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实在厌倦了打哑谜,“老先生有话说就是了,我实在不懂什么巫术。”
“来时路上,你应当听说了,各处的镇子都遭了怪病。得了这病的人,身上不会有任何伤口,但却会日渐消瘦,体力不支,整日整日陷入昏睡,最后在睡梦中静静死去。”
“因为此病症状和常人相差不大,难以察觉,所以不便提防,在我们的人还未发觉的时候,这个病就已经流散开了,现在……”那老师沉默片刻,才道:“近来已有三十多个村子沦陷了。”
江月鹿皱眉,“这么多?”
“除了附近的村子,还有一些远处的,也被当地的巫师派人送了消息传回来。”那老师叹了口气,“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遍地都是了。”
江月鹿看出来了,“你们知道这种病是什么。”
老师点了点头,“消息传回来后,我便翻阅古籍,在一本残卷中找到了一种名为‘无丧花’的病症。”
江月鹿道:“无丧花,好拗口的名字。”
那老师走上前来,半睁着一双瞎眼站在木桶前,示意他道:“去看他的脖子。”
江月鹿翻过童眠的脖子,在他耳背后看到了一处白斑。那老师又道:“你看这白斑,像不像一朵花的形状。”
“……不像。”
一个怪模怪样的圆形而已,说是花蕊还有点道理。
那老师却点了头,“不像就对了。这花还未开出来,现在只长出了第一瓣。若是开出二、三、四、五五瓣花来,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第189章 凡人终有一死11
“童眠和莫知弦身上的,就是这个……无丧花吗?”
老师点头,“得了这种病的人,身上会慢慢长出来五瓣白花,随着花瓣渐渐丰硕完整,病人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死去。”
江月鹿觉得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开了一朵花……就会死吗?”
童眠和莫知弦因为刚才的动静都睁开了眼睛,却目无焦点,死气沉沉,可是他们目前看着身强体壮,无论如何都和重症病人沾不上边。
一朵花而已,怎么就会死呢?
这不科学啊。
“凡人终有一死,或死于寿命终结,或死于疑难杂症,或死于天灾,或死于人祸。是人,就会死。”
他失语:“但也不是这么死的吧……”
那老师不置可否,“你看他们的状态,可有看出些什么?”
江月鹿道:“我只知道他们的情绪很不对,好像变了一个人,从前感兴趣的都不在意了,没什么能勾起他们的欲望,看着朋友就像看着陌生人……他们还经常翻来覆去说一句话,说……不想活了。”
“那就是了。”老师说道:“我之前看过的那本古籍中,还对无丧花另起一行解释,说‘第一瓣,丧;第二瓣,悲。第三瓣,绝。第四瓣,灭。’”
江月鹿问道:“那第五瓣呢?”
“没有再提了。”
老师摇头:“一般而言,人在第四瓣花开之时,就会陷入死亡的寂灭,谁也不知道第五瓣花开意味着什么。”
“得了这种病的人,逐渐会被低落、绝望的情绪压倒,想起这辈子所经历的所有痛苦,一点点啃噬掉生命中的温暖与美好,让一个人再对人世没有一点牵念。孩子,你在这世上有亲人吗?”
江月鹿怔怔看着童眠,没有回答。
“人人在这世上都有羁绊,为了自己,为了这些人,人也会努力活下去,活出个样来,可一个人要是不想活了,那意味着什么?”
“说明这世上的一切他都不牵挂了,所有的一切他都不在留恋,活着实在太痛苦,太绝望,所以他们不想再活了。”
江月鹿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好久,他才望着童眠道:“可他是个很想活下去的人。”
虽然他天生身体很差,却一直没有放弃生命,在衔尾船上的时候,他让童眠站起来身轻如燕加入了战斗,他从没有看到少年眼中神采那般璀璨夺目。
“他还有很多渴望的东西,有一个很厚的本子,记录着他搜集到的考点。他还有一个舅舅,也很关心他……”
江月鹿朝另一个桶看去,虽然他和莫知弦认识得不久,但却早就从冷问寒和童眠口中听说了这位学生主席的威名。
他是一个理性冷静,很有底线和规则的人,在他认识的这些小孩里,莫知弦是最可靠的。一个不想活下去的人,怎么会跑来跟自己商谈计划,又怎么会背负着家族的使命走出隐居的深山,活跃在学校呢?
“他们一定不愿意这样。”江月鹿说道。
“虽然他们现在没办法说话,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不愿意这样半死不活,被区区一朵花折腾了。”
他说:“什么狗屁绝望痛苦的无丧花,我不能让这种东西夺走他们的命。”
“你一定有办法,对吧?”
那瞎子叹息一声,“举办仪式,即可破解。”
“仪式吗……”
瞎子知道他还有猜忌,自己这时只能说出更多信息才能被他信任。
“来此参加仪式的,看似是巫师各家大族,实际内里还有更深的一层身份,这一身份从上古时期便已注定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神前五侍?”
江月鹿点了点头。
这个解释,他之前猜到过。他,冷问寒,莫知弦,童眠和小五,一共五个人,被投放进不同的五个家族,不难和神前五侍联系起来。
只不过,其他四人都和巫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呢?他的关联就是这里的江家吗?
见他听过,那瞎子老师也不惊讶,“既然你听说过,那就更能明白了,有些事,是只有你们五个才能去做的。”
江月鹿摇了摇头,“说得更详细些。”
“这一仪式,是绝地天通前神所遗留。祂们虽然回归天上,却仍挂念世人无所庇佑,故而留下了专门的仪式与咒语,倘若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劫难,便可以此化解。”
“一直以来都由巫师保存,从未有过用武之地。”
他叹息道:“原本我们以为,这样下去便不会再派上用场了,没想到……”
江月鹿思索片刻。
不论是破解考场,还是查明真相,他都需要继续走下去。尽管此人无法信任,但现在别无他法。
而且,他需要救人。
在他思考的时候,那瞎子老师也不出声打扰,只静静等待着。
终于,他抬起头来,“我们要怎么做?”
“要巫力,很多很多的巫力!”
瞎掉的眼像是布满了灰尘,此刻却绽放出灼灼之光,“要化解百年难遇之劫难,非得用百年难遇之巫力才行!”
巫力?
江月鹿心道,巫术生才有的力量,难道是说通神之力吗?
“但是……”老师眼中的光又暗了下去,“你们五人目前所具备的巫力,远远不够。要想支撑那么庞大的仪式,将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是不够的……不过……”
江月鹿真是烦死这些说话吞吞吐吐的人了,“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的巫师们没有办法,从前的却可能有办法。”
“……”绕口令吗?
老师叹息道:“如今的人们已经不信神了,他们不再虔诚,不再恭敬,不再仰望着神,神也不再垂怜他们,因此我们才会失去许多巫力,无法与神接近……但从前……不一样。”
江月鹿想起了和普通人家一般的赵家,和带走赵乾乾时,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态度。
又想起了隐蔽一方的巫师学院。
随着社会进步和科技发展,人对自然现象有了更多的认识,不再惧怕雷鸣闪电,也能够应对自然灾害。城市逐渐繁荣,山村乡野也通电有了光明,野兽们藏匿进更深的山里,人们失去了对自然、对神灵的敬畏。
魑魅魍魉更像是吓唬小孩和消遣成人的传说故事。
他和叹息的巫师相对而立,心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巫术和巫师,在漫长的时光中总会凋零。凋零,似乎才是神秘之物的最终结局。
他默默想着,却无法将这些话说出来,因为在这个时代,他们本就是无法理解的。
“从前的人敬畏着神灵,他们的身上有着强大的巫力,倘若能借取那些巫力,我们一定可以将无丧花灭绝!”
江月鹿扫过童眠脖颈上的白花,半信半疑,“真有那么容易吗?”
“阵法是现成的,法器也有。我们似乎只需要付出巫力。这样真能消除这些凭空而生的花?”
那老师也随着他视线看向白花,“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朵无丧花开过五瓣将会带来死亡,治愈之法就是倒退回去,让它的花一瓣接着一瓣凋零粉碎,这样一来,花消失,人康复。记载在古籍上的方法便是如此。”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让花瓣消失?
“你可知这桶内泡的水是什么?”这位老师正是名副其实,做什么都是教导人的做派。
江月鹿瞥去视线,毫无涟漪的水波下方渗出微弱的血丝,桶内似乎开着血腥的花朵。
“血水可以抑制花开吗?”
“也不是谁的血都可以。”老师回答道:“经过我们上百、上千次的试验,只有经历过极大痛苦死去的人,他们在濒死之时流出的血才能抑制无丧花。”
无丧花本就是因人的痛苦而生,其病症表现也是灰心绝望。但抑制痛苦的却不是快乐,而是更巨大的痛苦……江月鹿忽然很想笑。
“即使是从这些人身上取来的血,也不过只能抑制一时,无法根治……结合古籍所说和仪式所需,我们便想出了一个办法,此法虽难以实施,可一旦成功,既能拿到庞大的巫力,也能根除绝症之花!”
他瞎掉的眼似乎都要明亮起来了。
江月鹿道:“什么办法,说说看。”
他却问起了别的,“你知道你们江家为什么会被放逐吗?”
江月鹿摇头,这个确实不知道,他也很好奇。
“因为你们偷了神的一样东西,所以遭受了天罚。”老师看到江月鹿的神色,笑了一下,“怎么,不相信?”
江月鹿道:“你说呢。”
“我要是你的话,我也不会相信。所以最好,你自己去看,自己去查。”老师说道:“你这样的人,不是最相信自己了吗?”
江月鹿审视着他,“这话说得漂亮,但我要如何去看,如何去查?”
“我们能送你回去。”
“不止你,还有你其他四个伙伴,我和其他巫师会用全部力量送你们回到过去,到时候你自然能用眼睛看清你想看清的一切。”
江月鹿笑了,“这么好?恐怕不是为了我吧。让我们五个一起回到过去,是和你说的计划有关吧。”
“既然要一起做事,那就要做得完美,做得漂亮。所以,共事之人的心情非常重要。”那瞎眼的老师像是能看清一切,“你是参与者,我们的同伴。你高兴了,自然有动力,这事情能成的可能便会大大上升,何乐而不为呢?”
江月鹿不置可否,“继续说吧。”
接着,他从这位老师的口中听到了全盘计划。
究其根本,是缺少巫力。
这个时代的巫师无法提供,但远古的巫师们却可以。
那时还未绝地天通,巫师对神明的信仰最纯粹也最虔诚,通神之力远远超出如今。因此,需要回到过去,借取他们身上的巫力,此乃其一。
其二,则是那无丧花。
要让这花消失,非得是经历大苦大难的绝境之人才行。
“丧,悲,绝,灭。分别对应一个巫师,从他们身上借取到巫力,既能应对仪式,也可治愈绝症,这就是我们所想到的完美计划。”
江月鹿却听得皱起眉来,“且不说怎么从他们身上借取巫力,就是这找人,怎么找?在一个陌生的时代,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四个人宛如大海捞针,而且你还要找针对性这么明确的四个。再说了,我们要怎么验证他是对应了哪个丧,哪个悲?”
越想越觉得离谱。
难道他们还要找到人,等到这四个巫师经历苦痛心灰意冷?
老师却成竹在胸,“你有没有听过,巫师的‘中元夜事件’?”
江月鹿完全没听过。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对巫师来说,那是不可提及的一场浩劫,当时鬼物肆虐,各大家族就是在那时损失了元气,自此之后,便再也无法抗衡鬼蜮了。”
听了这话,江月鹿眼皮子一跳。
坏了,怎么听着那么熟悉呢?
第190章 凡人终有一死12
老师看出他神色不对,“怎么了?”
他很复杂地摇头。
这些事,他早就从孔院长口中听说过了。
他参加完树人女高的考试回来后,和孔逐宁见了一面,他本就记忆力极好,再加上是在那时知道弟弟妹妹在鬼都的,所以对那番话印象深刻。
孔逐宁说,巫师和鬼物的平衡,是因为一场浩劫打破的。
从那之后,怨鬼们占据山头,各自为王,他们与巫师所签订下的种种不平等条约,也限制着学院的发展。作为院长,孔逐宁空有抱负却无法成事,也是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大。
夏翼作为鬼王,来去学院畅通无阻,何尝不是鬼方对于巫师们的蔑视。但他们没有办法,实力不如鬼,只能接受,徐徐图之。
如果没有那场浩劫……不会变成这种局面。
——那场谈话里,江月鹿没有听见孔逐宁叹息,但却听得出处处都是惋惜。
如今又从这位老师口中听说一场浩劫……
中元夜事件,就是那次巫鬼大战吗?
听他这么问了,老师连连点头,“没想到你连这个都知道。不错,我就是要送你们回去,亲眼见证那场浩劫。”
“一来,处在战役中的巫师们群情愤慨,精神无限逼近神明世界,他们的信仰最为真诚难得。”
“二来,当时局面血腥残酷,有许多巫师带着极大恨意和悲怆死去,他们的悲情是有史以来最顶点,如果在这种时候都找不到可以压制无丧花的痛苦,那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是天要亡我。”
江月鹿道:“看你成竹在胸,估计已经默念过计划百回千回,我不问你,你也会自己开始吧。”
老师不假思索道:“不错!换了你,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挚爱手足死去?”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本来就会做的。”江月鹿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只不过没想到,你们连我这样被驱逐出去的巫师后人都要带回来参加仪式。”
老师没想到他会提起这茬,一瞬间噎住了。
江月鹿却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他没有多少身为江家人的归属感,说这话也不是为了江家出气。他只是想起了那个待他不错的老头,口口声声念着他是小主人,挂念着他的安危。
一想到他住在偏远的地方,现如今恐怕也中了这种白色邪花,江月鹿就觉得一口气憋得慌,怼了这道貌岸然的巫师才好许多。
“还有一件事。”
老师缓了神色,“你说。”
江月鹿朝水桶扫去,莫知弦和童眠还在里面昏睡着,“他们两个这样,怎么跟我一起回去?”
老师却道:“这你不用担心。”
于是他对江月鹿细细讲来,解释他们如何举全族巫力将他们送回过去。
江月鹿用自己贫瘠的巫学知识解读了下,感觉就是“南柯一梦”,他们并不是□□回去,而是沉睡在布有复杂阵法的祭坛里,焚烧特殊的香料,魂魄抽离,穿过茫茫无尽的烟雾回到当年的中元夜现场。
“虽然是做梦,但也要小心谨慎。一旦神魂碎在过去,人就无法再醒过来了。”
江月鹿点头表示知道。
集结巫师和布置阵法需要时间,约莫过了三日,童眠和莫知弦才被带出水桶,两个泡肿了一圈的人被扶着进了祭坛,随后进入的则是尚且清醒的冷问寒和鬼头小五。
江月鹿最后一个进去。
在祭坛外喃喃的念词声中,五人的身影逐渐被浓烟吞没-
“江月鹿!你这个臭小子!给我回来——!!!”
一声大喝,宛如惊雷炸在耳边,他眼前一黑没有站稳,咕噜噜滚下坡去,立刻就被后面的人追上了。
来人气势汹汹,揪住他领子,像拖死狗一般往回拖去。
骂声还不断传来:“你这小子,都要考试了还如此贪玩!这次要是不过考,我江家香火让谁继承!”
江月鹿脑子嗡嗡的,先前那一下摔得狠了,他被拖了半晌才从一片金星里回过神来,一看四周,天空在上,他正四脚朝天被人拖着走,激起的尘土扑进口鼻,呛得他连连咳嗽:“咳咳咳——!!”
拖着他的人久久没听见他声音,正要停下来看看这混小子死了没,却听到了这一串咳嗽声,立刻就放下心来,继续骂了起来。
可这骂着骂着又觉得不对。
往常骂这小子,必定要回一万个嘴,今天怎么跟闷葫芦一样不吭声,难道……刚才那下真摔狠了?
江日虎停下脚步,迟疑回过头去。
江月鹿捂住鼻子,坐起身,“你刚刚叫我什么?”
“……江月鹿啊。”
“我是江月鹿?又是江月鹿。”他自言自语,将手放下来,狐疑地看来看去,“怎么……”怎么小了这么多?
他的手有这么小吗?
看他一连串举动古里古怪,江日虎有点慌了,“喂,你没事吧?”
江月鹿看着他,表情却变得更怪。
这个人跟自己长得好像!
见弟弟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江日虎真开始慌了,“阿月,你怎么了?我的天爷呐,你要是脑子摔坏了,还怎么考试,你考不了试,我们家可怎么办,我怎么跟爹娘还有老祖先交待啊!”
江日虎哭得伤心,江月鹿却听出些不对来,“考试,我要考什么试?”
“巫术考试啊!”
他嘴角抽了抽。
怎么还是巫术考试!
从过去到现在,哪怕进了梦里,他也要考试,还有没有天理了……但这次起码年龄是对的。
他刚才看了一下身上,发现自己当下的年龄不过十六七岁。
十六七岁啊……
不是和夏翼差不多大吗?
“老天爷啊,我们江家怎么会这么倒霉!没落了遭人耻笑不说,还人丁稀薄,只剩下我们哥俩相依为命!现在唯一有希望备考的也摔成了傻子,我还有什么念想——爹,娘!孩儿不如去死,现在就来找你们啊!”
江月鹿冷眼瞧着他,“哥啊,你为什么不考?”
江日虎抹了把眼泪,哽咽道:“还不是哥傻,没天分。爹和娘是公平的,把帅气的脸庞给了我,把聪明的脑袋给了你。”
江月鹿听得嘴角抽搐,“……我们俩长得有区别吗?”
“当然有啦!你没看见哥的女人缘都比你好?唔,也不能这么说,你现在还小,不能被儿女私情耽搁了学业……学业……”江日虎说着说着,竟然又瞪起眼来,凶神恶煞,浑身气场骇得江月鹿后退几步。
“干吗?”
“你说干吗?你昨天在课堂上是不是顶撞先生了?他今天都告诉我了!我还说什么儿女情长,你整天和那帮臭小子厮混在一起,就算不谈恋爱也是个顶级学渣——”提起学习江日虎就是一肚子气,“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哎,哎,你别生气啊……”
江月鹿被追得鸡飞狗跳,到处乱窜。
“给我站住,还敢跑——”
“我不跑难道被你打啊?”
他初来乍到的,本应该不知道路,但是脚底下就跟长了眼睛一样,窜出去没几步就看到了眼熟的院子。
江家老宅。
……这房子可比江老头那时候新多了。
他记忆中的这栋房舍,要么就是死气沉沉,荒废了几百年似的没人,要么就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子,勉勉强强把杂草除了干净,却没办法修整,所以看起来还是破破烂烂的……可是面前这一栋二层小木楼,沐浴着天光,收拾得干净整洁,依稀能看出往年江家的大户人家风范。
“我可抓住你了!”
他在门口怔怔,也没管江日虎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张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又扭过头和长相相似的哥哥照镜子。
见他迷迷茫茫,江日虎狐疑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这个弟弟实在调皮得过分,对人对事有一万个心眼,他小时候被整怕了,现在也不得不防。
“你好像真是我哥啊。”
“……这不废话?”
江月鹿像是在梦中自言自语,“可能走过的地方太多了,我有时候都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的亲人是真的吗?朋友也是真的吗?但是来到这里,看着你,还有这个屋子,我好像能确定什么是真的了。”
江日虎听呆了。
呆了片刻,眼眶却慢慢变红,“弟啊……”
他挣脱哥哥的手掌,兀自进了院子,走走看看,很是新奇。后院的菜地乱七八糟,旁边还有一堆木头,他拿起来看了看,工具的摆放和木头的刻痕都很眼熟,和他平日里的习惯一模一样。
“别翻那些木头渣子了。”江日虎看见那些就来气,“进来吧,先吃饭,吃饭赶紧滚去上课。”
“哦。”
他扒拉着饭,江日虎眼眶还有些红,欲言又止,最终道:“过些日子就是中元节了,这次可得通过考试啊,记住了吗?”
江月鹿的筷子停了片刻,“中元节?”
“是啊。咱们巫师每一年的大考都放在中元节,这一天万鬼齐出,是一年一度降妖除魔的大日子。”
江日虎叹了口气,“哥知道你聪明,向来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是要做巫师,就得通过中元节的大考,拿到凭证。没有凭证,始终名不正言不顺……”
江月鹿问道:“每个人都要拿这……凭证?”
“也不一定,但是……”
江日虎的视线扫过远处角落供奉的牌位,那些牌位高高摞起,最顶端摆放着两个,身份看起来是最高的。江月鹿情不自禁走了过去,盯着这些黑漆漆的牌位出神。
他觉得很熟悉。
奇怪啊。
他这个人,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没有过归属感。哪怕是后来收养了他的言家,他也只对那三个小孩有着特别的感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本性就是凉薄的,所以才会听到言家夫妇被烧死的消息毫无动容。言家公司的人说他冷酷至极,他听了也不生气,原本也没说错。可是……
如今他站在这些陌生的,明明就是第一次相见的牌位前,却感受到了奇异的归属和呼唤……仿佛他们隔着生死,在对自己倾诉着江家的往事。
可这,不是一个梦吗?
“咱们江家和其他家不一样啊。”
“什么不一样?”
江日虎却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如果一个家族,从前做错了一些事,之后就被排斥在外围,怎么都挤不进去。犯过错的人,自然会被苛待一些,像犯人一样带上不自由的镣铐,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
他的手拍在江月鹿的肩膀上,“因此他们必须做得更好,至少要比旁人都好,才能让家族东山再起!”
江月鹿还挺佩服他这个做梦白送的哥哥。
“等你过了大考,就可以跟我一块出门接生意了。哎,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需要巫师吗?咱们可得抢在其他家前头,狠狠敲……赚他们一笔!”
“……”
不是说让家族东山再起吗,怎么就成了做生意?
“知道了,我先吃饭,吃饭去上课了。”
他记得江家的路,也记得去学校的路,脑子虽然没多少记忆,但脚下就像长了眼睛,自动给他导航到了目的地。
江月鹿进了学堂,来得晚些,屋子大半都已坐满。
他在第一排巡视半晌,发现这些学生都没搭理自己,见自己来了,还赶紧将旁边的位置摆上书本,唯恐他坐在身旁。
他正稀奇自己这个人见人避的大魔王人设,就听见最后一排传来惊喜的喊声,“月鹿兄,这里,这里!”
第191章 凡人终有一死13
江月鹿坐下来,看了看这群激动的人。
不认识。
“月鹿兄,昨天你可真牛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先生那么生气!”
江月鹿:“过奖过奖。”他心想,我昨天干什么了?
不到片刻,他已经给这排学生起好了名字。一个乌发里掺杂着一缕红发的,被他叫成鸡冠头,一个手摇羽毛扇的,被他起名成羽毛哥。
刚才说话的就是鸡冠头,羽毛哥推搡了他一下,煞有其事地摇扇子,“先生平时最敬重神了,咱们每次上课之前,不也要先朝祭坛的方向拜上一拜?月鹿兄昨天那么做,可以说是踩到先生的雷区了。”
看起来他又冒犯到神了。
鸡冠头道:“没办法,先生是巫礼家的人,那家人你也知道,世世代代克制守礼,唯神明命令不敢不从。唉,要是换了其他课的先生,说不定月鹿兄也不必受罚呢。”
江月鹿:“克制守礼?我看是老顽固——古板至极!”
一排人都惊了,羽毛哥拿扇子掩住面容,一副不敢听的样子,“哎,哎,你这张嘴啊,真是什么都敢说呢!”
“我倒是佩服月鹿兄,也只有他才敢说这些话了!”
一群人吵吵嚷嚷,很快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冷冷的咳嗽,抬头一看,原来是昨天罚过江月鹿的先生来了,麻溜各回各位不敢说话。
长须老头走了进来,非常不高兴地瞥了后排一眼,江月鹿只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火一般灼烧,好像要把自己这枚扎眼的硬钉子拔出扔老远才罢休。
“铃声都响了许久了,还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一屋子学生埋着头不吭声,长须老头摸了摸胡子,冷哼道:“中元节大考很快就要到了,你们要是还厮混一处过不了考,到时怎么回家跟族长家主交待?”
“不是每个人都是放养,家里没个人管的,你们年纪小,顽劣也就罢了,但要将家里人的话记着!”
“跟谁来往,跟谁做朋友,都要思前想后当心点!”
江月鹿觉得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
下课后,他出门右拐,去解决个人卫生顺带观察环境,哪想到在长廊口被人拦住了。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
他们这间学堂荤素不忌,男女都收,这个人倒也面熟,江月鹿记得她,是因为上课之前,她就坐在前排,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占了位子,生怕自己坐在旁边。
漂亮女生低声道:“是我。”
他恍然大悟,“问寒?”
冷问寒微微皱眉,看了看四周,他立即领悟,周围可能有人在监视。眼珠转了转,却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我早说过了,我不可能答应你。哎,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在我这棵树上吊死呢?”
冷问寒:“……”
却还是配合着演戏,低头从怀中抽出一张白纸来,递给了江月鹿。
“又是情书吗?都说了我不要。”江月鹿接过白纸,迅速画了几道,不耐烦道:“大姑娘家家的没点自尊心吗,还给你!”
说罢便扬长而去。
冷问寒低头做出伤心样子,跑到没人的地方展开手里的纸。
——零点江家见。
他一点一点撕碎了“情书”,看起来就像是小姑娘不堪受辱的任性举动,做完这一切后,才提起裙子离开了。在他身影消失不久后,角落又落下一道黑影,拾起地上的碎纸看了几眼。
低声朝上方禀告道:“看不出写了什么。”
上方传来声音,“继续盯着。”
黑影答了声是,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地上,那上方又传来声音,“你在犹豫什么?”
黑影迟疑道:“会是……小姐吗?”
“就算不是,私看藏书楼禁书也够她吃几壶了。何况最近……”那人似乎摇了摇头,“太不太平了,刚刚才从祭坛传来消息。”
“什么消息?”
“好像有鬼界的内奸混进来了。”
黑影人变得凝重,“马上就是中元节了,偏偏这种时候……”
“所以才要严防死守,不能再出一点岔子。树……那族人相关的苗头,都要掐死在摇篮里,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你且再试探试探她,如果真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留她全尸吧。”
黑影人浑身一震,“家主,那是您的亲孙女!”
“如果不是我的血脉,她在进藏书楼禁区的时候就已经被杀了。留她全尸,还能再想想办法。”
黑影人还道:“可是……”
“不用再说了,孰轻孰重,我自有决断。”那人咳了几声,叹道:“你以为我做这个决定就很轻松吗,这可是我们落阴家这些年来最有天分的一个孩子,可惜了。”
“但正因是落阴家的人,才更要知道,这里有他们绝对不能碰的东西……”声音逐渐远去,黑影人站立许久,朝学堂看了几眼,跟着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会儿时间,地上的一片碎纸忽然飘飞而起,竟然是一只精致的纸鸢蒙混其中,它翩飞羽翼,很快就来到了学堂外,被一只手揽入手心。
江月鹿笑了笑,“还真是这么用的啊。”
这只纸鸢是他在江家发现的,和那堆木头放在一块,看起来是自己的东西。他随手就揣在了怀里,刚才心念一动,想要跟踪监视他们的人,猛然间就想起了这只纸鸢,怎么拿出来又是怎么用的,脑子混混沌沌没有印象。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掐好诀让纸鸢起飞,悄无声息融入了那片碎纸堆中。
“我是怎么知道的?”他大为惊奇,翻来覆去地看。
这和知道江家和学堂的路一样,如何使用这纸鸢的也印刻在他脑海里,不过脑子就使了出来。
“月鹿兄,原来你在这呀!”
鸡冠头和羽毛哥走了过来,很自然地跟他坐在了一块,“你在看什么呢?”
江月鹿已经将纸鸢收进了怀里,“没什么,找我什么事?”
“聊聊天哪,咱们往常下课后不是都这么做的?磨磨蹭蹭的还老是招先生打呢。”鸡冠头很兴奋,“好了,继续早上的话题吧。”
“没记错的话,我和他都已经说完了,该你了吧?”
江月鹿自然不记得他们早上都说了些什么,可嘴中却下意识道:“我有什么故事可以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哥,家里的神他很忌讳,不会跟我说……”
这番话说得顺口无比,他猛然起了一身冷汗。
他是怎么了!
他怎么知道这些事?!
这种感觉很恐怖,就像是被人操控着说出编好的台词,可人偶是人偶,但江月鹿是活人,这些话是怎么进到他脑子里的,什么时候跑进来的,他完全不知道。
看他脸色发白,羽毛哥拿起扇子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没事吧,月鹿兄?”
“我没事。”他呼出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我中午挨了顿揍,早就不记得你们早上说了些什么,再跟我讲一遍吧。”
羽毛哥和鸡冠头也没多想,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前因后果。
原来,他们这群不学无术的小少年平日最爱干的事有两件。
第一,就是瞎玩一些无伤大雅的巫术把戏耍弄先生们。其中,以江月鹿鬼点子最多,花招层出不穷。也是因此成了各位老师的眼中钉、肉中刺,平时没少告诫其他学生,少跟这混子来往。
江月鹿心道,难怪那群学生对自己避犹不及。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群少年们各自家中都有靠山,哪怕是先生也要斟酌着处罚,可他就不同了,要是传到祭坛那帮长老的耳朵里,恐怕还要夸赞一声,罚得好,罚得妙,所以先生们自然无所顾忌,对他怎么狠怎么来。
只不过江月鹿机灵,才免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再来他也心大,从不在意那群老匹夫对自己和江家的诋毁。
“这第二嘛,就是我们最近才找到的乐子。”
羽毛哥神秘兮兮道:“就是八卦神仙喽。”
鸡冠头看着江月鹿十分佩服,“说来说去,这乐子还是月鹿兄你找来的。我们因着家里的关系,或多或少都避讳着族神,不敢多提他们一句。可月鹿兄你却百无禁忌,说神和人一样都有七情六欲,能八卦隔壁老婆婆家又添了一个孙子,怎么不能八卦神仙的家长里短了!”
他这么说了?
江月鹿心里倒同情起了先生们,难怪他们想把自己扔出学校。
鸡冠头很遗憾,“不过我们的族神比起那四家就没什么意思了,哎,要是能把乌家人请过来跟我们讲一讲就好了。”
羽毛哥道:“乌家人那么傲,不会跟我们来往的啦。”
江月鹿嗤之以鼻,“乌家人很牛吗?”
“我也是听我爹我娘说的,乌家一族对神怀有深刻信念,族人又是在当年处理江家那件事上付出最多的,所以他们的地位才——哎,你掐我做什么?”鸡冠头扭头,诧异地看着连连咳嗽的羽毛哥,忽然明白了,连连摆手。
“月鹿兄,啊啊,咱们就不提这些啦,说说你们家吧,你们家供着哪位神啊?”
不光他们两个好奇,其他人都很好奇。
人人都说江家犯了大事,但他们家如今还有江日虎和江月鹿两个人,且后者天分相当不错。这一切都看得出来,江家后面还是有靠山的。
何况江月鹿还被送进学校,不日就要参加考试。过了考,他就是一名正式的巫师了,可以从神那里借取力量。
巫师们都知道一个道理,倘若一个家族完全灭绝了,才说明家里的族神彻底死亡。
江家肯定是有一位神的,但谁也不知道祂长什么样。不像其他家有着塑像和长长的传书供族人诵读,江家的神悄无声息,和死了一般没有动静。
“我们家的神啊……”江月鹿拉长了尾音,其他二人都坐直了身,不自觉朝他倾斜,想要将接下来的话听得更清楚。
“嘿——以后再说吧!”
丢下这句话便麻溜滚了,留下二人目瞪口呆,看着江月鹿匆匆离去的背影,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头顶的阴影遮住。
一根棍子瞬间就打了下来。
“先、先生!”
“啊啊啊——别打,别打了先生!”
江月鹿的笑声远远在墙外响起,先生们听了,差点又被气得撅过去,“姓江的小儿,你给我等着——!我早晚要把你丢出去,不让你这死孩子败坏我百年校风——”
“风——”
“风——”
江月鹿乘着风声余音打道回府,到家门口看见江日虎时,不自觉脑袋嗡嗡。
“回来了?”看起来还不知道他被先生赶回来的事。
一天两次犯事,饶是混世魔王江月鹿都有些心虚,他哥说什么便做什么,还很自觉地把那堆木头雕花收了起来,吃饭的时候也很乖觉。
“看起来早上摔的那跤是爹娘托梦天助我也,你要是早这么听话该多好。”
趁着他哥心情不错,江月鹿赶紧提问,“哥,我们家供哪位神仙啊?”
江日虎的筷子一顿,很快又刨起饭来,“你问这个干吗?”
“好奇啊。他们家里都有族神,族神还有雕像,可咱们家供的是谁,长什么样,你统统不告诉我。”江月鹿埋怨道:“这样我可是没法通过考试的啊。”
江日虎:“你们要考这个?”
他哪知道要考什么,他最讨厌读书了。江月鹿的谎话那是心还想着话就到了嘴边,“是啊,老师给那几个漏题来着,说有这些考点。”
哪几个?
江日虎眼前浮现出几张讨人厌的小孩脸,哦了一声,“你们这些老师,多少年了还一个德行,又在歧视人呢吧?”
他虽然这么说,却滴水不漏,还是没透半个字。江月鹿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从后院地窖里翻出一坛酒,悄悄放到了桌上。
江日虎此人唯爱钱和酒,闻着酒味便走不动道,一晚上就将这坛子酒喝了个精光。
等他呼呼睡起,江月鹿才猫着腰靠过来,将他推来晃去,“哥,哥,咱们家到底供着哪尊神哪?”
他哥醉醺醺道:“不就在那吗?”
“哪啊?”
他指着楼上,“就在……阁楼呢,你自己……嗝……自己瞧去吧……”
第192章 凡人终有一死14
阁楼年久失修,踩上去不断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听得久了,竟觉得像是沙哑至极的痛呼。
窗户皆被木板封死,一丝光都照不进来,但现在是夜里,冷黑的夜幕却似乎能穿过缝隙,将这个暗沉沉的屋子衬得更黑,迷迷怔怔似罩了一层不透光的黑雾。
夜风哀恸,在屋外哭得声嘶力竭。
就算在屋内站着,也能感觉到阴森入骨的寒意。
他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几乎想转身下去,不再纠结神不神的东西。哥哥既然避犹不及,就说明他们江家的神果真有些问题。
不然为何不被记载下来,又没有任何塑像留下?
还不保护江家人,让他们家人丁寥落,仅剩了哥哥和自己两个。
“哼。装神弄鬼来吓小爷我。”到底是少年心性,江月鹿想到明天要跟伙伴们插科打诨,万万不能没有这段奇遇,于是硬着头皮留下,壮胆摸黑在阁楼里找了起来,哼着轻歌为自己打气。
少年清亮的音色回荡小小的阁楼,这经年黑暗、无人造访之地因此有了一点人气,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阴森了。
没哼几句,江月鹿疑惑嗯了一声,“这里也太破败了。”
和其他家族的神龛殿宇不一样,这间据说存放着自家神明的阁楼狭窄昏暗,木板都腐朽泛黑,江月鹿转了一圈,连根香火都没见着,更不消说有流动的神仙气泽,不禁怀疑起江日虎的话来。
他试图通神感应,也没有丝毫回应。
“我们家的神明真在这儿吗?不会是他撒酒疯骗我吧?”
他泄气至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想到,这一坐,倒看出点不一样。
远远的,隔着倒塌的木架草篓,透出微弱的一点光来。
身在暗室,这样一束光格外显眼,想来是在角落,又被破破烂烂一堆东西挡住,他刚才站着寻找,才没瞧见。
不顾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江月鹿附身贴在地板上,隔着木架拼命往里看去,一个黑乎乎的洞藏在墙角,不注意看还真发觉不了。
他有些失望:“就一个老鼠洞啊。”
但老鼠洞是怎么有光的?
想到这儿,又添了一些信心,手脚麻利挪开障碍物,蹲在洞口看了起来。
原以为会跑出来几只耗子,可是他看啊看,洞口偶尔却会浮起光来。在这小小的暗暗的空间里,微弱的光点像是萤火虫,他伸手去捉,明明看到握在了手心,但拿回眼下,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片空空,什么都没有。
他不死心,埋伏在洞口,等那光点再次闪耀,又伸手一捉。
“嘿!”
还是没有。
“哪里逃!”
一来二去,江月鹿有点上头,摩拳擦掌自言自语,“我就不信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耍我?”竟然是不到手不罢休了。
那光点一闪一闪,像是眨眼一般笑话他,大喇喇就要飘进洞里,江月鹿眼疾手快,一声“想跑?”骤然伸手进洞,摸索了半晌忽然停住,噗嗤一声笑了。
“我这是在干吗?”
一粒光而已,怎么能被抓到?刚才在洞外就被它几次三番逃了,现在看不见了更无从找起。自己和米粒大点的光芒玩捉迷藏,说出去都怕被人笑话。
想到这儿,他便要起身,这洞里一股难闻的气味,刚才在兴头上还不觉得,现在凑近了简直难以忍受。
但是往外撤的时候,他的手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嗯?”他掏出来一看。
竟然是一块黑漆漆的木头。
“不。这不是普通的木头。”他马上就否定了。
手里的触感温润平滑,弧度平整精致,一看就是被人细心打磨过。江月鹿拿起袖子擦了擦,露出半张俊俏小脸来。
手里慢了一拍,然后又更小心地擦拭起来。
这竟然是一尊神像!
就是不知为何残缺了一半,还被扔在臭气熏天的老鼠洞里。江月鹿出神望着。
这尊神像雕好的一半明明精致非常,当年塑造他的人一定怀着很崇敬的心思,就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最后没能完整成形。
他的手在小小的神像上滑过。
这是一个长相格外秀美的神明,五官和脸庞都很秀气,也因此少了一些神性,多了几分稚拙的气质。江月鹿见过其他神龛庙宇里供奉的神像,觉得它们都距离遥远,贵气逼人,无法生出敬爱的心思。
平时挂在口上的大逆不道之语也是——“神不理我,我便不理他。”
不看我的神,为什么我要憧憬敬拜呢?
却被先生们拿着板子抽过来,“你是个什么东西,能和神平起平坐了!”
但他就是没法爱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今晚乍见这个气质与众不同的神像,倒觉得十分接地气,就像认识了一个有缘的朋友。
“我嘛,特别爱交朋友。各式各样的人,我都爱和他们打交道。但我还没有过神明朋友呢。”
他刚要把神像放在地上,忽然停住,“不行,这里太脏了,对不住我的好朋友。”
于是下楼,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将神像清洗干净,又绕回后院的木头堆,找出工具将残缺的部分给补好了。
他的手艺还是不错的,甚至突发奇想给神明的衣裳雕出一缕缕细花,最后放在月光下一看,连连点头。
“嗯,完美至极!”
第二天一早,江日虎被头顶哐哐啷啷的声音吵醒,捂着头出来一瞧,“江月鹿,你不上学又在干吗?”
他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回应,头顶的响声倒是更大了。衣服裤子都来不及穿,江日虎随手扯了根棍子就要上房揍弟,可楼梯刚爬一半,就见他弟灰头土脸的下来了。
“你……你在拆家吗?!”
江月鹿忙活一早上,累得半死,还没吃饭,早就饿得眼盲金星,顾不上跟他哥说话就飘下楼梯,垫巴了几口才活过来,“累死我了……”
江日虎越觉可疑,“你又在干什么?”
“我在……”江月鹿心想,这事可不能明说,得拐着弯打听。
“我在大扫除啊。”
江日虎怎么会信,“你小子平时懒得出奇,我叫你去砍些木头都推三阻四的,是不是又在动什么歪心思?快说。”
“我确实在打扫啊,楼上太脏了。对了哥,我在上面找到一个神像,怎么安排啊,是不是得找个桌子供起来?”
江日虎很吃惊,“什么?阁楼上有一个神像?”
“……”
江月鹿都要为自家神明感到一丢丢不值得。
这一家不孝子孙把他丢到老鼠洞,跟臭气熏天的垃圾畜生一待就是好些年,最后甚至忘了这回事。
想到别人家的神像受着香火供奉、族人赞誉待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里,再想到自己家的神连尊完整的塑像都没有,江月鹿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少年心生出多少不甘愿,不值得。
那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
半晌了,他才抬头复杂地看了哥哥一眼。江日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你又在犯什么病?”
江月鹿哼了一声,“懒得理你!”
没有完整的塑像,那他就打磨上漆,再补一个更好的。
没有人供奉,那他就找一个供桌,做他第一个信徒。
没有热闹的庙宇,那他就把阁楼收拾干净,让这位可怜的小神明有一个避风避雨的落脚处。
他对那尊神像承诺道:“没有人管你,我来管你!”
人生头一次安排神居,江月鹿还挺兴奋,他熬了一个下午,学也没有去上,苦思冥想赶出一张设计图,给这位新朋友安顿出了一个简单温馨的小住所。
小小一个阁楼,五脏俱全。既有就餐区域,又有狗窝,还摆了一排花花草草作为“神明的后花园”。
怕这位新朋友百年孤寂难耐,江月鹿又找了几只鸟几只乌龟放进小天地,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先前的阁楼,要多脏有多脏,窗户封死,连束光都进不来。
现在的阁楼,鸟语花香,一到傍晚就照进来大片红霞,到处都活气儿,连神像都看着有些笑意了。
他满意道:“我江家的神龛大功告成了!”
江日虎听见阁楼传来弟弟的鼓掌声,百思不得其解,“一整天神神叨叨都在干吗呢?”说着赶紧去给爹娘上香。
“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江月鹿大考得过,显灵显灵……”
江月鹿在阁楼上听到这话,撇嘴道:“求爹娘有什么用,还不如上来求你呢,对吧?”他对神像说道。
如今江家神的处境可比之前好太多了,被他放在供桌上自己造的简易神龛里(其实就是个木盒子),点香的炉子是江日虎的饭碗(他已经找了一天了),虽然不成体统,但却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香雾蒸腾环绕,神明紧闭双目,还真有了一丝仙气。
江月鹿是个爱说话的,对着一块木头也能谈天说地,他躺在地上,看着如今大不一样的阁楼,很有一些成就感。
在这样急需表扬的时候,四周却静悄悄的,实在很没意思。
他在地上滚了两圈,大喊好无聊好无聊,没有人陪好无聊。
最后一骨碌起身,直勾勾盯着那尊神像,“喂,不够哥们了啊。我替你做了这些,连句谢谢都没有?你这神好没家教,没有人教过你要懂礼貌吗?受了帮助要说一声谢谢,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
他扯一通大逆不道的歪理,本就是图个嘴爽,一点不在意有没有人回应,倒头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早,天才微微亮,他迷迷糊糊睁眼,看见一个人影坐在身旁,还以为是江日虎上来了,“哥,还没到上学的时候呢,我再眯一会。”于是翻过身,又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会才完全醒来,坐起身迷瞪瞪转头,看见之前的人影还在。
一动不动。
“……”
这不是他哥!
江月鹿嗷一嗓子喊了出来,“有鬼啊啊啊啊啊!!!”
连滚带爬退到了门口,一路上打翻东西无数也不顾不上管,狼狈奔逃到门外“啪”一声关上,感觉一颗心脏扑通扑通要蹦出嗓子眼。
江日虎在楼下大吼,“江月鹿,你要死啊!”
“对不起嘛!”他也吼了回去。
平复了一会心情,他才悄悄开门露出一条细缝,偷偷往里瞧。
不在刚才的位置了……
跟着我过来了吗?!
他心脏跳得更快,下意识就要把门锁死,但却莫名其妙恼羞成怒,“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把我刚打扫好的地盘占了!”
于是一把拉开门,雄赳赳气昂昂往里冲去,“何方妖孽,在小爷我这儿撒——”撒字气尽,江月鹿呆在原地。
那个吓破他胆的人还在屋子里,正将撞倒的花花草草摆好,把四脚朝天的乌龟带回去,江月鹿此刻安静下来,能看清他的脸庞,忽然觉得熟悉。
而后一惊,“你……”
和神像长得一模一样!
第193章 凡人终有一死15
江月鹿下意识看向供桌,神像仍摆在那儿。
那这个人从何而来?
他有些不相信地上前打量,没走几步又害怕起来,退了回去。他这样纠结,那个人却不作声地继续收拾房间,将最后一只甩晕的鸟雀放进了笼子里,做完了这些,才站住了,一动不动。
他的动作很迟缓,每个关节都像生了锈。
正常人毫不费力的动作,他却很吃力。光是几个弯腰拾起的动作,就花了很久。但他最后还是坚持做完了。
江月鹿试探道:“你是谁?”
那人不回答,却看向了供桌。
江月鹿喃喃:“妈呀。”
他本就胆大,先前只是被吓住了,这……小神明又很乖地站在原地,他便想起来自己还给他打理了这些,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大着胆子上前,围着小神明转了几圈。
小神明穿的衣服很干净,凑近了闻还有股熟悉的香味,江月鹿一拍脑门,这不是他们家用来洗衣的皂角味吗?
衣服是古制的,素洁的衣袍,但衣摆和袖口却有着一朵朵鲜花。
这不是他补神像的时候雕的花吗?
闻着熟悉的气味,见着熟悉的雕工,他心里最后那一丝忐忑逐渐烟消云散。江月鹿直起腰来,大着胆子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呀?”
小神明站姿端正,神色古井无波,被他绕着走了三圈也仅仅是瞳孔微缩。
他一直微微张口,喉咙滚动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江月鹿等了半晌,“你不会说话吗?”
大约是怕被他讨厌了,小神明不敢点头。
反而更努力地摸喉咙,想要说出话来,微弱的气音溢出,像年久失修被尘埃堵住了嗓子的风箱。
江月鹿忽然想起小的时候,江日虎给他讲过的一个童话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木头人。
小木头人有一个小主人,很是喜爱这个玩具小人,到哪里都带着。
有一次,小主人一家出门旅行,在那个新地方又买到了更有趣的玩具,于是便把小木头人丢到一旁,好几天都没搭理。
小木头人以为他很快又会来和自己玩了,就一直静静地躺在地上等着。
等啊等啊,却等到了另一户人入住。
原来,小主人一家早就退房离开了,他带着一箱子新玩具热热闹闹地回家去,早就不记得带了一个木头人来过。
陌生人以为破旧的木头人是上一位客人没带走的垃圾,于是随手一扔,将玩具丢进了通风口里。
但木头人不愿意被丢下去,他还想再见到小主人,于是紧紧地抓住了通风口。
他就这样等啊,等啊,等到尘埃灌满了他的嗓子,等到外面换了一个又一个客人,终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孙子住进客房,临睡前,他给吵着要听故事的孙子讲了一个故事。
“爷爷像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来过这里旅行。当时我有一个很喜欢的玩具木头人,但却在这里弄丢了……”
“唉……要是那个木头人还在就好了……”
紧紧抓着通风口的木头人想要大喊,“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可是灰尘早就堵住了他的嗓子,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于是他默默流着眼泪,眼睁睁看着小主人唉声叹气好几天,最后带着孙子离开。
门关上了。
连日的泪水冲刷了他喉咙里的尘埃,他喊出声来,“主人,我就在这里,我在这里,带我走吧,带我走!”
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江月鹿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哭了很久,他为等待多年的木头人感到难过,还对江日虎说,要是小木头人跟着他好了,他绝对不会做没良心的主人。
现在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小神明,他又想起了这个故事。
小神明和木头人好像啊。
一个被丢在臭气熏天的老鼠洞,一个被丢在通风口,都是好多年无人问津。
他同情又庆幸,还好残缺的神像被他捡到又补好了,他能改变伤感的故事结尾,让他有一个好的后续。
不会说话的神明在日光里静站着。
“你等等我!”
他转身跑下楼,刚要拿着水壶上去,就被江日虎揪住领子,“你又打算逃课吗?还不快去上学!”
“哎,我先上楼,我有事呢!”
江日虎可不管他,“天大的事也给我等着,现在巫师大考最要紧!”
他没办法,只能在江日虎的监视下拎包出门,一步三回头地往学校去了。
早上的课刚结束,他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就冲出门去,留下状况外的羽毛哥和鸡冠头面面相觑。
“月鹿兄这是怎么了,他从不午休回家的啊?”
江月鹿一路跑回家,冲上阁楼不忘带着水壶,“噔噔噔”上楼拉门,就怕小神明已经消失不见。
见他端端正正还站着,才松了口气,走过去倒好水递给他。
他接是接了,却将水杯握在手里。
看这慢半拍的呆样,江月鹿不由乐了,“你喝啊。喝。”他做了个喝水的动作,小神明这才慢吞吞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他喝水的时候,江月鹿就在一旁看着。这才发现,小神明好像一直没有动过。
早上他离开的时候是什么位置,现在还是什么位置,他记得自己跟他说的“你等等我”,所以哪怕他没有回来也还是信守承诺,在原地静静等着。
怕他回来找不到自己,所以不敢走动,迈出一步吗……
他又心软了,“你……一直等着吗?”
小神明点了点头。
湿润的水让他生锈的喉咙好了很多,就像被泪水冲刷掉尘埃,他又能说话了。即使嗓音难听无比,但还是坚持着,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努力说得完整,说给江月鹿听。
“谢…………”
“什么?”
江月鹿凑近些,“谢……谢……”
“谢谢?跟我道谢?因为我给你倒了水吗?”
对方摇了摇头,看向供桌和崭新的阁楼,“全部……谢谢…………”
“啊……啊!”
他忽然想起来了。
昨晚入睡前,他曾对着神像说,自己为他做了这些,他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实在很没礼貌……他心口一热。
竟然……竟然是为了这件事才化形出来,对自己道谢的吗?
他抬起头,却看见小神明的身影忽闪忽闪,像消耗了所有力量,再也维持不住,不由得大惊失色,上前几步就要抓住神明的手腕。
“等一等!”他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对方在消失之前,开合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时间太短,他根本没听清。
神明的身影融化在空气里,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阁楼很安静,好像谁都没有来过。他站了一会,又坐在神像下方,望着唇红齿白的塑像出起神来。
还会再见吗?
先生们说过,神明的力量来自于信徒。
叩拜和祈愿能够打通人神阻隔,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神明听到人间的呼唤。
呼唤的人越多,集结的愿力就会越强,神明也会得益于此,获得源源不绝的力量,反过来去帮助被其庇佑的人类。
就像一个良性循环的圆环。
巫师各族与其族神就是这种关系,部族繁荣了,族神就会更强。
四个家族中,以乌家信仰最虔诚,所以他们在祭坛说话更有份量。而他们家就不同了,江家的神跟死了没区别,谁都能来踩他们一脚。
可现在不一样了。
江家的族神回来了,尽管力量还很微弱,但是可以显形……是不是说明得到了某种愿力?
因为他吗?
“我是你的第一个信徒吗?”江月鹿对着供桌上的神像自言自语:“不对。百年之前,我们江家很繁荣的,你那时候一定有很多信徒。”
“但现在只有我一个……”
一个人要是一直孤寂,那也不可怜。
可要是体会过花团锦簇的热闹,又怎能忍受百年孤独呢?
江月鹿站起来,从家里搜罗出所有的香烛,在阁楼里一支接着一支点亮。
外面还是白天,但蜡烛们熊熊燃烧着,似乎比太阳还要灼热,还要亮。
“先生们从前说供奉神明需要虔诚,像点燃灵魂一样,把最珍贵的结晶奉献给神。我从前只当是笑话,没想到还真是……”
金碧辉煌的神龛里,每只蜡烛都燃烧着自己。
身在其中,江月鹿也有融化的错觉。
他低下头,第一次许下虔诚的愿望:“希望我们能再见。”
他抬起头来,无事发生,又等到最后一只蜡烛化成烛泪,还是没有奇迹出现,不由得泄气,耷拉着脑袋下楼,碰见回来的江日虎。
江日虎以为他又逃课了,当即就要撸起袖子狠揍一番。
但江月鹿逃都不逃,万念俱灰,江日虎收起手,纳闷道:这小子难道考砸了?于是笨拙地摸了摸弟弟的头。
“没事,你尽力就好。天塌下来还有你哥撑着呢。”
江月鹿真要哭了,“哥,咱们家要完啦。”
江日虎:“你又胡说什么?!”
神都没了,可不要完了吗?
江月鹿有心事,下午课都上得索然无味,鸡冠头和羽毛哥看出他心情不好,格外体谅,帮他蒙混过关,躲了不少犀利的提问。
他的心一直牵挂着那间阁楼,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又没吃饭旋风一般奔回了家,“哐哐哐”上了二楼。
“哗——”
拉开的门后,站着一个人影。
他简直要哭了——激动的。
“你……你又回来了!”
第194章 凡人终有一死16
小神明听见这声大呼,平地摔了一个踉跄,江月鹿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是吧!哎哎哎快坐下。”
他随手扯了个东西过来,将小神明扶着坐在了上边,定睛一看脸都绿了,“……”
怎么是个虎头玩偶!
这不是江日虎的吗?
好像是……他从小在用的东西,爱得不行,平时都枕着睡觉的,要是被他知道当成屁股垫使了……江月鹿嘴角抽了抽。
一道声音响起,有着不符合少年音色的稳重:“我还是起来吧。”
说着便要站起来,江月鹿懵懵地抬头,“啊,为什么?”
“我想……看看风景。”
江月鹿更懵了,他看向黑漆漆的窗外,“现在吗?”
“……”
他有点明白过来了。
小神明是看出他喜爱虎头玩偶,又怕他为难,所以找了个借口不坐上去,即使这个借口蹩脚无比。
可江月鹿转念又想到,如果不是尘封在此不通人情世故,又怎么会连个圆滑的借口都想不到?
再一想,他可是神啊。神哪里需要找借口?
别人家的神又怎么连个虎头玩偶都消遣不起?
别人家的神会这么替人着想吗?
他没来由生气起来,将虎头玩偶一脚踢了出去,“什么玩意,咱们不用他的,你喜欢什么,老虎……不,老虎被人用过了,咱们要就要不一样的!小神仙,你喜欢什么动物啊?”
他被江月鹿那一脚吓呆了,“……乌龟。小鸟。”
“乌龟,小鸟?”江月鹿嗐了声,“这不都是我给你送的吗?”
“你送的,我都很喜欢……”
小神明顿了顿,很是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谢谢。”
江月鹿:“又来?你还要说多少遍啊?”
“……”
江月鹿:“我不是在说你,别委屈啊!”
“……”
“算了算了。来日方长。你一直待在老鼠洞里,恐怕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要什么,没事,以后有我呢,你喜欢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你……”
他笑意盈盈,望着语速缓慢的他,“我什么?”
“你喜欢什么?”
“我?”江月鹿还真开始想了。
“那可多了,一时半会都说不完。”江月鹿道:“不过,要是说不想要什么,我现在一下子就能想到好多。”
被人专注地望着,就会有一种我说的话格外重要的感觉。
平时他只在罚站的时候被先生们这样盯过,至于他哥江日虎,那是个缺心少肺的,能把他养活就不错了。
江月鹿心想,原来我们家的神明,眼睛是红色的。
他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我讨厌的嘛,巫师大考,老师留堂,我哥做的饭,今天先生布置的作业……”
他掰着指头数,对面则努力听着。
许多年过去,力量溃散的他浑浑噩噩睡了许久,人类的世界变得更加不同了。
如今他只能用有限的经验尽力解读这个少年所说的一切,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字眼,想到或许能为他解困解乏,连稳重的姿势都差点端不住,“巫师?”
“是啊,巫师。可没意思了。”
“我给你看我们都在学什么玩意吧。”
他看着江月鹿扒拉书包,从里面拖出来几张纸卷,与竹简不同的触感,非常陌生,上面的字体也变了许多,但记载的内容却是他很熟悉的。
见他不吭声,一直望着纸卷,江月鹿纳闷道:“怎么啦?”
他抬头,“我会做。”
“……”
他的眼神实在太坚定了,江月鹿看了就想笑,忍不俊禁道:“那你说说,这道题要答什么?”
他指的这道题,恰好知道正确答案。
此番也没有不信神的话,更不是存了心思考验他,只是江月鹿大概知道,这样一个知恩图报善良的神明,一定想要亲手回馈他些什么才安心。
顺着他的话去问,其实只是纵着他罢了。
听到江月鹿诚心发问,小神明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答案,但是怕自己看漏了题目,又低下头,细细地看了几遍,才用手指在纸卷上代笔,描出了几个字。
江月鹿:“哇,你答对了,好厉害!”
小神明:“哪里。”
他的耳朵微微红了。
神也会有耳朵吗?他不禁思索起来。
他能从小神明的身上捕捉到仙泽流动,这可能是巫师的本能。但他们面对面坐着,就像好朋友坐在一起,他还在为自己教作业怎么做……
这样一看,神和人根本没有区别嘛。
江月鹿又想起了之前牵挂的问题,“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耳朵微红的小神明抿了下唇,摇头道:“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可是……”那些高坐在殿宇里的神仙都有名号啊。江月鹿刚要这么问出口,却看见对方神情有些萧索。
他恍然大悟。
从庇佑繁荣江家的神变成藏身鼠洞的神,他一定经历了许多变故,有很多说不出口的故事。自己这么问,是触及他的心事了。
忙道:“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小神明睁大了眼睛,“你为我?”
“对啊!在学校里的时候,我经常给同学们起名字,像是羽毛——咳咳,总之,都很好听。我很会起名,这是公认的。”
江月鹿自豪无比,可神明的耳朵却更红了,“不,不……”
“为什么不?你是江家的神,我是江家的人,我来给你起名字不是天经地义吗?难道你想让我哥来?”
神明说不出话来,耳朵滚烫的红蔓延到了脸颊,只能连连摇头。
江月鹿福至心灵,“我知道了,你不想有名字,对不对?可是你现在已经显形了,不比从前,人在出生的时候,都是有名字的,有了名字,才能和其他人区分开来,能在被呼唤的时候应声。”
呼唤……
神明不知想起什么,“我不是不想……”
“那就更好了,让我来呀。”江月鹿道:“还是说,你讨厌我?”
神明像被火烛烫到,悚然一惊,“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不行呢?”
看着愁眉苦脸的江月鹿,初生的神明眉心微紧,却又很快舒展,不过名字而已,竟然像做生死决定般珍重其事,终是下定了决心,“……好,那你来为我取个名字。”
江月鹿:“好耶!”
他苦思冥想许久,眼前终于一亮,“就叫你……夏翼吧!”
……
夜风萧瑟,在江家宅外呜呜吹着。
冷问寒站在杂草掩盖的树下,不动声色地望着亮灯的阁楼。许久了,他才转身,忧心忡忡地离去-
“大胆——!”
春枝飘香满院,一声怒喝震碎学校。
“大胆江月鹿——满口胡言!”
又是一声怒喝响彻学堂,江月鹿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听见了先生,两只耳朵都听见了,你小点声嘛。”
“不知悔改,无药可救!不学无术,满口胡言!”
站在台上的先生,气得脸红脖子粗,羽毛哥压低了声音,“月鹿兄,你可要遭殃了,我从没见先生这么生气过。”
江月鹿:“让他气吧。反正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
他对学堂的先生秉承着我不气你,你少骂我;你要骂我,我速度滚的态度,作为混子学渣情绪极为稳定。
而且今天这事,本来就是他理亏在先,和羽毛哥几个人课后聊天被人打了小报告。但江月鹿的理亏却不是因为违反校规,而是他得意忘形,失言说了一些关于小神明……不,夏翼的事。
君子之交,问心无愧坦荡荡。
夏翼不在,他没有问过他这些事能不能往外说就说了……还被人听到,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先生无论怎么骂他,他都一言不发,从一开始就是他做错了。
“黄毛小儿,竟敢大放厥词,说为神明取名,殊不知你这谎言太拙劣,被我一眼就看穿了。”
先生冷哼一声,朝着天上拱了拱手,“天上诸□□号,即使是下凡一时,也不是尔等凡人可肖想的,要取这名字,且看你命格够不够硬,压得压不住神仙气泽!”
“再说了……名字对于神明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对于无所不能的神来说,呼唤他的神号即可回应,而这来到凡间取的第一个名字,更是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
江月鹿却呆住,眼前浮现出阁楼里通红的一张脸来。
“这名字恰如私人信物,别人问起都不能轻易告知,更别说还是亲自取上一个……说你走火入魔,一点也没说错!”
“要你起名,和结了神契有何区别!”
满堂哗然,窃窃私语,“神契……”
“先生,就是人与神成婚的那种契约吗?”
先生摆了摆手,自知失言,“今日课上不说这些,不说!”
“江月鹿,你现在可明白了,还知不知错?”
江月鹿却神游天外,一个劲儿重复着:“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我都做了些什么……天啊。”
看他这幅德行,明摆着是不肯认错了,先生勃然大怒。
“放什么屁呢!谁家的神明会坐在地上跟你自我介绍,你是不是白日做梦想好事想疯了!”
鸡冠头惊愕:“先生都被气出粗口了……”
完全不知自己说了污秽之语,先生在台上破口大骂,“要我说,还是你们这小破落户见识少了,你且去乌家、去冷家看上一看,看一看百年大族的巫师家里供奉着什么样的神明!就知道你遇见了一个什么玩意!”
“要是真有帮人解惑答题、端茶送水的神,一定也是无人无津、不知上神为何物的野鸡神,不值一提!”
江月鹿蹭一下站了起来,“你才是野鸡呢!”
“你居然还敢顶撞……”
“哼,你这破课,我早就不想上了!教的都是什么迂腐落后的道理,正儿八经的巫术却是一点都不教!”
“真到了和鬼物大战的时候,我们难道要捧着先生你精心撰写的礼仪道德经上阵杀敌吗?这课——不上也罢!”
学堂一片死寂,江月鹿转身就走,先生怒不可遏,“你给我站住——!”
气急攻心之下,他竟然忘了祭坛定下的规矩,手中掐起诀来,一阵阴风穿窗而入,势不可挡冲着江月鹿而去。
羽毛哥站了起来,惊慌道:“先生不可,巫术不能对着巫师啊!”
鸡冠头也站了起来,“先生请三思!”
不用他们说,先生出手的瞬间就后悔了。不管江月鹿有没有错,他都是个小孩,小孩自然是要放进学校小心栽培的,更别提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就这么伤了他,到时被江家闹到祭坛,就是长老们想帮他说话,也很难了。
可即便他想要收手,口诀已出,孽风出境如入无人之地,已经冲着江月鹿索命而去——
“坏了——!!!全都躲开!”
羽毛哥和鸡冠头惊呼起来:“江月鹿!”
黑风滚滚直袭少年后背,看起来已是必死之局。
可那气势汹汹的黑风还未到他身后,忽然又从窗外吹来一阵春花,如同绸带,又似软鞭,朝着黑风轻柔抽去。
片片白花看似柔和,片刻不到就将劲风轻松融化。
这一切只不过转瞬之间,众人都以为看错。
江月鹿回过头来,只看见了白花如雨洒落,还有一片晃晃悠悠飘到了眼眉,如同小心的亲吻。
看桌椅惨况和众人受惊的样子,他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能化解先生一击的只有其他先生,可在这里,又有谁会冒着危险为他出头?
风的余音还在空地缠绵,一丝熟悉的皂角香气飘来。
少年一笑,春风拂面。
“夏翼!”
第195章 凡人终有一死17
白色的花绕着他飘来飘去,有几片还飞到了他衣领里,弄得他痒极了。
“哈哈哈……你怎么——”
整个学堂只有他的笑声,他缓慢收住。越过学生和先生对视,每个人都懵懵的,还没回过神来。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月鹿兄!”
“江、江月鹿——你给我站住——”
他怎么会站住,奔逃出了学院,又跑了十来分钟才停下来,撑着膝盖大口呼吸,“呼……呼……累死我了……”
一柄荷叶晃晃悠悠飘到了眼前,上面还滚着清澈的露珠,江月鹿闻了闻,“好香啊,给我的吗?”
“你懂得投桃报李,真是世界上最好的神明。”
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江月鹿向来赞不绝口,得了夸奖的小白花呼啦啦舞出了波浪线。
夏翼,或者说,小白花,一路跟着他,远远看起来就像江月鹿身后飘了个漂亮风筝,现在又给他捧来了荷叶清水。没有人影,却完成了这些事,如果不知道内情,还真以为是在闹鬼。
“谢谢。”他接过来刚要喝,忽然想起什么,“不对——你,你能出阁楼了?”
早上他给夏翼起了名字之后,两个人趴在阁楼聊了好一会天。
也是在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夏翼的神力弱到难以想象。
维持身躯这样简单的事,对他来说也很辛苦,和江月鹿聊了一小会,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而且,这个任性的家伙还死不承认这一点,非要坚持跟他多待一会。
如果不是江月鹿看出他的手已经微微透明,几乎真要被他骗过去。
话说回来,夏翼的力量微弱,所以哪都不能去,只能待在江家那间小小的阁楼。
可是现在,他居然能出来了?
小白花在空中飞舞出一个是字,但是繁体写法复杂,花瓣很快就不够了,夏翼又去河边拔了几根花,才拼凑出了一个回答。
“是。”
江月鹿摸了摸鼻尖,“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还有更方便更简短的符号能表示是这个字的意思,你想知道吗?”
小白花贴了贴他的眉心。
江月鹿:“噢,很不错嘛,都会自创回答啦?这也是是的意思?”
小白花不说话,在空中超跑一般飞速旋转着。
“我找个棍子……有了。”他在地上写了几笔,“好了!”
小白花趴在他肩膀上,看到了一个对号。
于是有样学样,在空中也画出了一个对号。
“不错不错。”江月鹿又画了一个叉,“这是否定的意思。”
“这是耶,是说棒极了。”
“这是一根中指,你讨厌谁就给谁用。”
小白花在空中飘来飘去,一会是两根手指形状,一会是一根。学生这么有悟性,作为老师的江月鹿当然很得意,他又延伸起了课程。
“这个,是我哥炸的蛋,长得巨丑!”
“这个嘛,就是食堂最好的师傅炸出来的蛋饼,又大又圆。”
“这是糖人。”
“这是斗虫。”
……
他在画得泥泞的地上接着画出一个诡异的圆形,“这是灯笼……”
他短暂地停顿了下,喉咙一瞬沙哑,但很快就若无其事道:“灯笼,我妈妈会做的灯笼。可惜我没有见过,但哥哥说,妈妈是巫师族内最会扎灯笼的人,好多人都拜托她帮忙,我画得这么丑,跟她做出来的一点也不像。”
小白花听得很认真。
“哎,夏翼,你知道灯笼有什么用吗?”
他笑着从地上捧起,好像真从烂泥圆圈里掏出了无形的灯笼,一直捧到了白花面前。
远远看去,就像信徒在给神明献上祝福。
“灯笼。每逢节日就会点起献给神明的灯笼。”
“到了中元节的时候,也会点呢。但不是给神的,而是给那些归家的鬼魂。”
“但是到了新年,每家每户都会挂起红灯笼,不是给神,不是给鬼,而是给人自己。”
“说来说去,人、神、鬼都没有区别啊,哈哈……如果先生们听到这话,又要说我异想天开了。”
小白花落在他耳畔,似耳语呢喃,江月鹿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你觉得我说得对?哎,夏翼,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成为朋友。”
“说实话,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在那样一个小洞里窝着,翻个身都好难,还不能走出阁楼,太阳都晒不到,更别说还吃不到好吃的。”
他的手抚摸着耳畔的白花。
“我原本以为,我和哥哥就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了。我们出生就没见过父母,因为祖辈做错了事,从小就被排挤殴打。但是一看到你,就觉得这些年我其实过得还算幸福,我有吃有喝,有哥哥疼,可是夏翼,你有什么呀。”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天比一天好。不是为了江家,也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你现在有了名字,你自由了。不会再被锁在阁楼里,你可以今天来学校,明天去原野。”
“天地广阔,总会有你——一个神的容身之地。”
他出神地望着天空,好像有无数个灯笼带着祝愿去往高空。忽然间,他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白花已经不见了。
在天光下站着的,是那位淡红眸子的神明。
他正身披花瓣,看着自己。
“你……你在外面也能出现了?”
夏翼沉着点头:“恢复了一些力量。”
“话虽如此……你恢复得也太快了。嗯?难道跟我有关系吗?”他心想,我刚刚做了什么?不过是和他说了几句话,他是怎么得到的力量?
难道,他有了别的信徒?
他的脸色几秒内几百个变化,夏翼淡淡笑了,“是我自己想。”
谁也不知道,神力源自信徒这句话是错误的,信徒成千上万,神明懒得理会,那也会通神失败。人力本就很难和神力抗衡,在这不公平的天平上,人类竭尽全力的双手献上,也不如神明的主动一瞥。
一个眼神就能高/潮,如果神主动走来呢?
主动走向他唯一的信徒?
江月鹿想不明白,“算了,这么高深的巫术知识,我的智商很难领会。走吧,咱们回家去。”
说着起身,假模假样从地上去捞泥巴灯笼,“哎,把这顶灯笼也带回去吧!”
他是想捉弄打趣,没想到夏翼一挥手,泥巴点石成金,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灯笼,江月鹿何时见过隔空造物的本事,整个人都呆住了。
夏翼将灯笼拿起来,“不是想要吗?”
江月鹿:“噢,噢,是,是……”
他抱着灯笼,一人一神并肩走了一会,倒不像先前在阁楼谈天说地那么亲密了。
许久了,江月鹿长叹一口气,“人和神果然有很大的差距。”
夏翼听了,微微敛眸。
江月鹿又很快想开了,“不过,这世上有你能做到的事,也有我才能做到的事。你能点土成灯,我能……我能……能打水漂!”
说着,他扔出一块石子,在水上溅起一连串水花。
江月鹿:“哼哼。你可以吗?”
夏翼笑了,“我不行。”
“这还差不多,哪能什么事都被你们神占了呀。”他也知道他在扯歪理,和欺负人一样,想方设法说得更有道理,“话说回来,人神平等即便不体现在力量上,也体现在其他方面。就好比七情六欲,人有,神也有,鬼魂也有。”
“说来说去,人神鬼还是一样的。”
得,又被他绕回来了。
可夏翼听了,却静了许久。
风过树林,将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只剩下他们两个的脚步声。
“如果……”
“嗯?”
夏翼顿了顿,“如果不是神,不是人,也不是鬼呢?”
江月鹿奇道:“有这样的存在吗?”
夏翼点头:“有。”
江月鹿唔了声,“那还真是奇特啊,不是人,也不是神,更不是鬼,这世间上唯独只有他一个……”
“真是……”
“幸运又寂寞的事啊。”
夏翼停下了脚步。江月鹿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怎么了?你怎么……眼睛红红的?”
夏翼淡淡一笑,“灯笼太烫了。”
一路上多是他在问,他在答,很快就到了江家。一进门,江月鹿就喊起来,“哥,哥!”
没有人回话,后院也不在。江月鹿:“奇怪,他去哪了?”
不过,江日虎不在也好,现在是上学时间,看见他回来一定要骂他,没准还要挨揍。平时挨揍也就罢了,现在有夏翼在家里,江月鹿有包袱了。
“嗯?这是什么?”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待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脸色一变,“我哥……被先生叫去祭坛了?”
看时间,就在他大闹学校的那会。
他前脚出门,先生后脚就给江日虎飞鸽传书了?可真够快的。江月鹿一拍大腿,“不好!我得去找我哥。”
如果只想惩罚他,那告诉江日虎不就行了?
干吗绕着弯叫他一个人去祭坛,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江月鹿从小就被坑怕了,当下就要去祭坛找人,夏翼跟了上来,“我也去。”
“……不行。”他皱眉思考,“祭坛那边的长老太多了,你刚恢复神力,难保不会被发现。”
夏翼很担心,“可是……”
“不用多说了,你不能去,等我回来吧。”江月鹿在这件事上说什么都不肯让步。
夏翼在阁楼寸步难行,是被封锁的状态。没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不能让他出现在长老们面前。
他三步两步出门,走到院门口时转过身,看见夏翼静静地望着自己,瑰丽的神采都因愁眉不展黯然下去。
他将手掌张成喇叭,安抚他道:“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
一旁的树丛里似乎传来了一声冷哼,江月鹿转头看看,却什么都没发现,转过身朝祭坛跑去。
半路却被一个人拦住了,“……江月鹿。”
“你?你是谁啊?”江月鹿觉得她有点眼熟,看年纪好像跟自己差不多,“啊,你穿的衣服……是我的同学吗?”
他心道,这么漂亮的女生,简直过目不忘,他怎么没一点印象?
漂亮女生听了他的话,不作声了,直勾勾看着他。
诡异的情形让江月鹿有点懵,“你干什……算了,我有事呢。”刚要走,又被拉了回去,他登时急了,“哎,你这人,拉拉扯扯的,干吗呢?”
“江月鹿。”她仍是直勾勾看着自己,“我是男的。”
江月鹿大喊:“我草你有这个癖好——不对你是男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她,或者说他,身上忽然又响起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你说这个干吗,先说重点啊,或者给他一拳,让他清醒清醒!麻蛋的,我们都在忙死忙活找人,他居然在跟小鬼王打情骂俏,想想都要气死了!”
江月鹿惊愕,“你……你你你身上怎么还有个人?”
这声音明显就是个男人,难道他今天撞鬼了!
“江月鹿!”
“江月鹿!”
来人和来人身上,一起响起声音。
模模糊糊地,似乎将他从混沌中拉了起来,他迷迷蒙蒙地揉了揉眼睛,这一次却是能看清眼前的人了。
根本不是什么漂亮同学。
这是冷问寒啊!
第196章 凡人终有一死18
江月鹿大惊之下,逐渐想起这些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上课,养神明,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压根把正事忘到了脑后!他愧疚得说不出话来,“太不应该了……我怎么……全给忘了……啊哈哈……”
童眠大叫起来,“你也知道不应该?你这段日子,都快被小鬼王迷晕了吧!”
江月鹿羞愧死了,“就算我忘记了,你们……也该提醒提醒我啊,差点误了大事,唉,唉……我真不是东西……”
童眠提起这茬就来气,“还说这个呢?我们难道不知道提醒你吗?可你根本不看啊!冷问寒又是个闷葫芦,在学校里连着找你好几次已经是极限,可你正眼都不瞧他,不是跟朋友闹腾就是急着回家。”
“我还以为你急着回家干吗呢,让冷问寒特意盯了一次才知道,原来你金屋藏娇,养了个小鬼王!”
童眠啧啧啧个不停,江月鹿头埋得更低,更加羞愧,“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刚来的时候还清醒呢,和问寒碰过面没多久,就……你们没事吗?”
冷问寒摇了摇头,“也许是你的身份。”
童眠也道:“是啊,我们在这里的身份和我们原本的名字都不一样,但你到哪都是江月鹿,我真是麻了,怎么哪都有你,还有,你原来这么早就跟小鬼王认识了?他怎么看起来和后来不一样啊。”
这些事,江月鹿哪能说得清楚,他脑子乱成一团浆糊,童眠一问头就更痛了,“啊啊啊。算了,先不想这些。我们——”
他刚要说话,却停了下来,疑惑道:“童眠,你在哪啊?”
此处只有冷问寒一个人,四周都找不到他的身影,但他的声音却从刚才就一直响起。江月鹿问完以后,童眠的声音又从冷问寒身上响了起来,“我在祭坛呢,对了,这是我们几个人联系用的玉牌,你也拿一个,方便交流。”
冷问寒给了江月鹿一个,告诉他是怎么用的,他听了一下,感觉这东西和微信群差不多。除了冷问寒和童眠,群里还有别人。
江月鹿更愧疚了,“你们连人都找齐了,这些天做了不少事吧。”
童眠哼了一声,“别灰心,人还没齐呢,就我,他,还有鬼头小五三个,哦,现在还有个你。”
江月鹿数了数:“怎么少了一个,莫知弦呢?”
“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这几天找了不少地方,山都要挖开了都没发现他。”
江月鹿看出他们还有话要说,于是不再追问莫知弦的下落。果然,不到片刻,童眠又道:“冷问寒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了,还记得那瞎子说的找人的事吗,我们虽然没找到具体的人,但却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就在今晚,这些巫师的长老们要在祭坛开一个大会。据说会来很多人。想找人,找巫师,还是经历很特别的巫师,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地方了。”
江月鹿恍然大悟,“所以你们今晚才会把我带出来?所以我哥根本没被带去祭坛?”
童眠道:“还叫哥哥啊,改不过来了呗。”
他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还真叫顺嘴了。”
童眠哼了一声,“那是把你诈出来的计策,我们要和你相认,肯定不能叫小鬼王看见了,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
江月鹿笑道:“他现在可不是鬼王,你怎么还怕他?”
童眠嘀咕:“也就你不怕吧。”
江月鹿想起懵懵懂懂飞来飞去的小白花神明,夏翼要是知道有人这么害怕他,会怎么想呢?一时间想笑,可是很快,就又笑不出来了。
夏翼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从神明堕鬼的?
他心事重重,童眠催促道:“好了,时间紧急,不多说了,你和冷问寒快点过来,这边马上就要开始了。”
江月鹿有些犹豫,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恐怕夏翼会在家里一直等着。他刚要张口,童眠就道:“怎么了?”这倒是让他说不出话了,本来没做事就心虚,又不能再耽误进度,于是狠了狠心,还是没回头,跟着冷问寒走了。
且说两个人匆匆来到祭坛,远远就看见火把连天,人声沸腾,江月鹿心里咯噔一声,“坏了,今天晚上要开会,难保不会加强守卫,我们进去恐怕就难了。”
冷问寒却很镇定,“不碍事。”
童眠道:“没事,有我呢,接下来你们按照我指挥的方向走,保准平安无事。”
江月鹿虽有疑惑,但见童眠这么自信还是没说什么,继续跟着走了。
接下来的每一段路,都先由童眠发出“向左”、“低头”、“进门”、“穿廊”的指令,他们再行动。
也是神奇,每每都快要和人撞上了,江月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但遵照指令之后又会逢凶化吉。黑夜之中,二人沉默行路,只有偶尔响起的低声提示,终于甩掉了所有守卫,来到了安静处。
江月鹿定了定心,“还好还好。虽然很惊险,但还是平安过来了。”
童眠得意道:“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在这个祭坛,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江月鹿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了,“你到底是谁?”
他在祭坛调查这么久都没被人发现,而且还如此熟悉祭坛内的布局。这一路上,要是误入一个阵法,他们全都得玩完。
冷问寒道:“我们到这里来,就是先接他出去的。”
童眠也道:“是啊,快把我带出去吧,这里冷死了,还很臭,我就算是巫师,这地方对我来说也太超过了。”
他们这么一说,江月鹿这才仔细看起四周。
这是一个墙很高的院子,极为冷清,一路经过的殿宇院落都有人把守,但这里却没一个人。
正中间有一间铜墙铁壁铸成的屋子,森森冒着寒气,他们远在门口都能感受到浸入骨头里的冷意。
江月鹿难以置信,“你不会在这间屋子里吧?”
童眠嘀咕道:“是啊,我发出点声音给你听啊。”
话音落下,果真从房间里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江月鹿用鼻子想都想不出童眠是用哪个器官发出这种声音的。
江月鹿摆了摆手,“好了,消停点吧。这屋子这么冷,你再耗力气恐怕要玩完。”
童眠却不以为然,“没事的,我都在这住了好些天了。冷问寒和你去上课的时候我一直都待在这。”
江月鹿顿了顿,拿走了玉牌,开了童眠不可见的屏蔽,对冷问寒压低声音,“这人真是童眠?会不会有诈?”
冷问寒一愣,“怎么了?”
他一指铜墙铁壁的冷屋子,“这房子这么冷,正常人在里面待不过两天,可他却说自己住了好多天还能活蹦乱跳,不是有鬼又是什么?”
冷问寒恍然大悟,“啊,我没有和你说……”
江月鹿:“和我说什么?”
冷问寒道:“这屋子,是停放死人的冰库。”
江月鹿:“……”
童眠死了吗?他很震惊。冷问寒忙道:“这件事说来复杂……”
“哪里复杂了。不就是我穿过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个巫医族的病秧子,他是死了,可我又活了,半死不活,好死不死,卡在了这个尴尬的阶段,还被人搬运到了停尸房。”
童眠道:“你们快点把我捞出去吧,现在是没死,再待一会可就说不定了。”
于是江月鹿进屋找童眠,冷问寒在门口放哨。
找到后,将冻得硬绑绑的童眠背出来,江月鹿总感觉自己是北极的渔夫,这么一想就笑了一下,童眠问道:“你笑什么?”
他一说话就哈寒气,冰得他耳朵疼,江月鹿还在笑:“你好像冰柜里刚拿出来的鱼……”刚说一半,就不敢说了。
童眠:“好笑吗?”
他马上:“不好笑。”
童眠犯了个巨大的白眼,“还是按我说的路走啊,他们开会的地方很隐蔽,但我知道有一间密室,我们可以躲在里面偷听,不用担心被人发现,那个密室据我所知除了大长老没人知道。”
江月鹿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童眠要是双脚完好,在祭坛自由走来走去得到了这些情报,那还情有可原。可他每天都在停尸房里躺着,要不是他们去捞人,现在都还是一条不能动的咸鱼。
童眠默默道:“停尸房是一个很方便说八卦的地方。”
江月鹿也默了,“这倒是的。”
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就算听到了什么也不会跑去告密,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说领导们的坏话。
江月鹿当过一阵子社畜,很懂这一套。
童眠阴□□:“你们大概不知道,这里的巫师看起来很团结,相亲相爱得要穿同一条裤子,实际早就生出八百个心眼子。我这些天听到的消息,哼哼,稍微放出去一个就得死一片了。”
江月鹿道:“那快交流交流。”
童眠顿了顿:“现在?”
江月鹿抖了抖,让童眠滑到他背上另一侧,老是冰同一块地方真是遭不住。
他道:“是啊,反正现在赶路很无聊,闲着也是闲着。”
“我看你是这些天任务进度停滞不前有点急了吧。”童眠哼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提起这事江月鹿就很心虚。
童眠道:“算了算了。这几天我都快把那些话盘出浆了。我现在说出来,说不定三个人一块想,还能想出点不一样的。”
冷问寒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童眠严肃起来:“说起来,你们还记得树神吗?”
江月鹿当然记得,“雪村人信奉的神?还有树,据说是建木,传说里的东西。但是在衔尾船和麟芽城都出现过残体。”
冷问寒凝神不语,下意识看向手边。
但他现在不是冷家的落阴官,手里没有那根木头手杖。
他们落阴一族世代传承的木杖似乎也和建木息息相关。
童眠嗯了一声,“对。我们之前复盘过,从纸人城到麟芽城,一路上都有树神和其信徒参与,可这样一位神明,在学院里找不到记载。那么多人参加过树高女中的副本,也没人提起过这一族人……实在很怪。”
“但在这里,我听到有人提起了树神。”他用很古怪的眼神看了眼江月鹿。
“怎么了?”
他道:“你说得没错,那就是建木。”
第197章 凡人终有一死19
那一天,童眠躺着,忽然听见外面有谈话声。
每天都有不少人聊天,他一开始没当回事,但是没一会,他就被其中一个人吸引去了视线。
这个人的声音不大,也很少说话。但是一旦开口,就让人记忆深刻。
他讲话的速度不缓不急,每个字都像噙了块冷冰,一个字一个字,如同磨刀一般吐了出来,叫人不寒而栗。
童眠知道,只有背负着极大恨意的人才会如此。在此之前,他只见过一两个人这么说话,他们身上都背负着血海深仇。
这不就是冷问寒叮嘱要找的人吗?
他赶紧挪到了窗边,一番折腾下来,外头的两个人已经到了谈话的尾声,他只听到那人恨意深重地说道:“我们不能放过他们,灭族之仇绝不能算了,就算建木已死,这笔血海深仇,也要让巫族得到教训!”
……
“说完这句话他们就走了。”童眠问道:“你们怎么看?”
江月鹿沉吟道:“听起来是树人……但他说灭族之仇,怎么还会有雪村里的树人活下来?”
童眠摇了摇头,“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偷听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们挺谨慎的,不敢停留太久。这么小心藏匿行踪,恐怕连自己的族人都会被骗过。”
江月鹿点头,“有道理。”
冷问寒也道:“后来的雪村人也在避世。”
隐藏身份已经变成固守百年的习惯了吗……他忽然有些同情这一族人了。也许是因为他们作为信徒与自己心意相通,就算有过纪红茶和秦雪这两个祸害,他也实在恨不起来树人一族。
他们实在非常可怜。
江月鹿道:“如果这两个人就是树人一族,埋伏在祭坛就是为了对付巫族吗?他们说的血海深仇,你们有印象吗?”
冷问寒和童眠都摇头。
江月鹿道:“这可真是奇怪了。有一个敌人,甚至敌人都藏在自己的考场里,学院愣是把他们当空气,不管也不顾。”
童眠道:“也许是……太弱了?你看啊,学院和雪村比起来,一个像庞然大物,另一个则是小虫子,巨人会对虫蚁投去眼神吗?觉得他们起不了风浪,所以根本不去搭理。这样也能说通吧?”
江月鹿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能解释。”
“这个敌人,活了多久,你有想过吗?”
童眠沉默了。
江月鹿提醒道:“那两人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早在很久之前,双方就已交恶了。别忘了我们还是穿过来的,这个时代早于瞎子的考场,又要早于我们原本生活的时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活了这么久的敌人,你会轻视他们吗?”
“就算是虫子,始终在阴暗处盯着你,你也浑身难受啊。”
童眠点头,“确实。”
这段话信息量原本就少,他们三个人分析了半天,已经榨不出什么了。
“那天之后,他们没再回来吗?”
童眠道:“有。就在昨天,他们回来过一次。我也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今天祭坛有会要开的。”
“他们这次说的,跟建木无关,跟树人也无关……”
……
这次在停尸房门口聊天的二人,有种诡异的兴奋。
“终于要死了,终于!哈哈哈哈,老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当年你们怎么害了我们的……如今就要付出百倍痛苦来奉还!哈哈哈哈!想不到吧!”
“都不用我们出手,你们巫族,从内部就开始烂了!”
……
童眠皱眉道:“听他们的意思,巫族内部出了叛徒,但如果只是找到一个叛徒,他们绝不会这么兴奋。”
江月鹿想了想,“也许这个叛徒的位份极高,他的叛乱会给巫族致命一击。”
说到这里,冷问寒和童眠福至心灵,忽然对视。
童眠尴尬地咳了一声,“你也想到了他吗?”
冷问寒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只剩江月鹿还蒙在鼓里,“你们在说谁?他?”
童眠道:“就是那个……哎,先把玉牌关了,我们三个悄悄说。”江月鹿看着他们把鬼头小五屏蔽了,话说回来小五人一声不吭,到底在干什么也不知道。
关了之后,童眠才道:“你从小不在学院,对这些内情不敏感。但我和冷问寒一个在童家一个在冷家,小时候没少听大人们骂……骂乌夜明,说他们乌家一族都是叛徒,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他临阵倒戈,现在绝不会是鬼盛巫衰的局面。”
江月鹿:“乌夜明,和鬼头小五是什么关系?”
童眠道:“亲人吧,好像是他舅舅。我们跟他不熟,这些事很少听他说过,也许莫知弦会知道。”
但他此刻不在这。
“你们有没有觉得,当年的状况和现在很像……”许久,江月鹿才说道。
冷问寒点头,“我去过藏书阁,看卷宗记载,目前鬼物很不成气候。”
“也就是说,现在是巫师拿捏鬼物的时代,还没有到孔院长说的转折点。而树人一族好死不死又提到了叛徒出现……如果说这个叛徒会带给巫师致命一击,那会不会就是最近?和乌家的事对上了。”
童眠哽了一下,“但是……当年的事,从没听过树人也参与了啊。”
江月鹿笑了,“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信学院教给你的历史?今年之前,你怕是连树人都不知道。”
童眠抑郁了,“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消化……”
他们和江月鹿不一样,对学院还是有一定滤镜的。
但现在,滤镜慢慢破碎了,露出背后的千疮百孔。
童眠似乎想起了什么,“还是不对啊。”
“如果说现在就是当年,乌夜明的年纪……应该和我舅舅差不多,年代没有隔太远的话,我应该是能认出来一些人的。可是你看,每一家的人我别说认识了,就是听都没有听过。”
“还有我们的名字,姓氏,也都是不一样的。”
冷问寒道:“他是一样的。”
自然是指江月鹿了。
他不仅没有改名换姓,还凭空多了一个哥哥。
如果不是因为进来别有目的,他都要怀疑瞎子是不是想要拯救他的记忆了。
无论是江日虎还是小神明,都格外熨帖,与他脑子的适配度极高,似乎确实是他遗失的过去……
三人的分析小会高开低走,此刻都陷入尴尬的沉默。好在目的地近在眼前,他们马不停蹄又开始关注别的事。
“放我下来吧,我好像解冻了。”江月鹿毫不客气,将他丢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哎呦!”
童眠怒气腾腾,“变回原型了是吧,你可怕得很啊江月鹿,你敢这么对小鬼王吗?”
江月鹿随口道:“有什么不敢的,我还让他去喂王八铲鸟屎呢。”
童眠就像那些先生们一样,连连摇头。先生们是因为神明遭到了亵渎悲愤交加,童眠则是好友重色忘义,看到了人性的灰暗。
冷问寒不吭声,但他感觉出些不一样来。
江月鹿如今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样貌,但是除去他沉沦的那段日子,和他们相处,还是少年的芯子青年的做派。
刚刚把他叫醒以后,他就恢复如常了。
可是在随口说起鬼王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神采和气质都变成之前的少年人。除了他谁都没发觉这一点,冷问寒也不打算说出来。
尽管他直觉这样下去会出大事。
江月鹿已经在他面前被神明寄生过一次了,他绝不允许第二次失控的情况发生。他冷问寒是怎么带着江月鹿进来的,就要怎么带着他出去。
童眠活动了下筋骨,关节渐渐松开了,他环顾四周,确定了一个方向,“我听他们说,密室外面有奇门遁甲,这门课我修得不太好,还是交给你来吧。”
转过身要拍冷问寒的肩膀,却没找到人。
江月鹿笑道:“问寒已经开始了。”
童眠有点尴尬,越看那个亮丽认真的背影越不是滋味,“能不能把衣服换回去啊冷问寒,我好不容易习惯了,现在又难受起来了。”
冷问寒头也没回,“闭嘴。”
“得,我闭嘴。你出力你最大。我们就在这等着你。”
童眠的俏皮话冲散了沉闷的气氛,冷问寒知道他是在别扭地鼓励自己,也没多话,很快找出了生门的位置,给二人打了个手势,三人不敢耽搁,立刻跟上,没多久就到了一座山前。
说是山,其实更像是小山包。
从平整的地面凸出来一个圆包,布满青翠藤蔓和绿竹。
整座山都是绿色的,唯独他们视野的前方有一道石门,石头像是镶嵌在山层里,被垂下的藤蔓笼罩,石壁上刻画着几组壁画,像是祭祀的场面。
江月鹿看到壁画后,愣了一下。
因为上面画着一群人匍匐在地,最前方有人举起火把癫狂舞蹈,他们的正中心,围着一棵古树。
童眠:“又是树。没完没了还。”
冷问寒看着江月鹿,“你怎么了?”
江月鹿摇头,“没什么。之前出现过一段幻觉,看到过类似的画面。”
冷问寒还是很担忧,江月鹿拍了拍他,让他放松些。自己则走上去观察石门,门紧紧闭着,没有一丝缝隙,不知要如何开启。
童眠:“完了,没想到密室是真密室,外面都进不去。”
说是这么说,但三人谁都不想放弃,头叠头挤在一起观察石门和壁画。
和建木有关的壁画……
这些匍匐在地的人是谁?树人一族吗?
可江月鹿又觉得不对,因为里面的人穿着两种不同色系的衣服,衣服的风格也不一样。穿青的着长袍,手持黑木法杖,和落阴冷家穿下的那只很像。而穿玄色的……衣饰让江月鹿想起了学院的校服。
学院有理论文课,也有降妖除魔的武课。
因此校服着装简易,力求能便捷行动,这和青袍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在建木下叩拜的……是两个群体?
树人一族和巫师一族吗?
壁画放在这里一定别有深意,是不是暗示了开门的密码……
在他陷入思考的时候,冷问寒和童眠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看家本领,也没能让石门芝麻开门。前有秘密,后有危险,他们不能被区区一道门阻隔。
江月鹿决定试一试。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童眠和冷问寒的手,朝石门的凹陷处按去。
第198章 凡人终有一死20
江月鹿一下成功,心里还觉吃惊。
因为他本人的功夫比起这二人来相当不够看,都已经做好了被躲一次后,再好好和他们解释的准备。
冷问寒师承落阴,是巫术生中的高手。
童眠虽然是个病秧子,可如今换了一具身体,虽被冻得硬绑绑,但也比他之前羸弱的身体好太多了。
现在两个高手都被他一手攥住,实在不是因为他有多强,而是因为他们信任他,对他毫不设防。
但……这样,也算是一种“强”了吧?
直到他们的手紧紧按在石门上,童眠才回过神,惊疑不定,“你你你干吗呢!”
冷问寒没有动弹,定定看着石门的凹陷处。
那个位置,类似于现代社会中的门把手,他们现在的举动,倒像是在开门。
等了半刻,都没反应,江月鹿自言自语,“难道是我想错了?”话音落下,藤蔓忽然摇晃,石门和山体的连接处掉落下屑石尘土,呛得三人后退数步,咳嗽不止,整片地面都隐隐震动起来。
童眠大叫,“这么大动静咳咳咳……不会——不会引来人吧我靠!”
江月鹿余光瞄到石门缓缓拉开,当机立断,“先进去!”
三人顶着晃动闪身进了石门,地动山摇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门又咔咔关上。有几名巫师听见动静跑过来,一切已恢复平静。
几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了?”
“地动山摇……难道是说今天不该会见商谈?”
“哎,这哪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不说了,既然没事,我们还是快下去吧……”
说着,几人身影慢慢往地下走去。江月鹿他们过来时并未发现,在这道石门的不远处,有一个隐秘的开口通往地下。
巫师们与他们,最终将会汇聚到同一个地方-
再说另一边,江月鹿三人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石门一关,就像将外界完全隔开,他们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山体之内非常潮湿,寂静中,只有他们三人的呼吸和心跳声,还有不远处的滴答水声。
“摸黑没法走,先想办法找光源吧。”江月鹿拍了拍手上的土。
冷问寒随手就招了只小魂灵出来,当作小夜灯。
“我们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凑一块看看,看有没有能用的。”江月鹿说完,便先掏自己的口袋。
三人将衣服兜里摸出来的东西放到小夜灯下面,冷幽幽的光照出一大片。
童眠道:“先看看你的。江月鹿,这是什么?”
江月鹿:“……”
好像是他在课上随手画的涂鸦戏作,童眠看出他脸色不对,就要展开,江月鹿连忙去抢,“别随便看人东西!”
“可我已经打开了。”童眠瞟了一眼那画,“你上课不读书,就在画美人哪,你画的这是谁……”
童眠越看那双眼睛越熟悉,还是冷问寒道:“鬼王殿下。”
“……”
童眠马上把那烫人的纸放下了。
再看其他东西,也和学习没有半点关系。什么骰子卡片,玉石兽骨,乱七八糟一堆。
不过,还真有些能用的,比如打火石和调味料。
童眠道:“虽然很有用,但我怎么都想不到你是在学校的什么场合用到它们的。咱们上的是巫术课,又不是烹饪学院。”
江月鹿道:“怎么不能烹饪了。我们午休的时候从食堂里偷……拿点食材出来,自己开火自己吃自己消化,碍不着谁吧。”
童眠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哥你可真牛。我原先以为我在学院已经够让我舅舅头疼了,直到我遇到了你。”
江月鹿假笑:“谢谢你的赞美。”
两个人斗着嘴,那边冷问寒已经默默将火把燃起,这山洞里没有别的,木头倒是多得很,就地取材又做了几只火把。
举起来后,洞里果然亮了很多。
回过身看,他们一直都在石门附近,童眠瞥了门一眼,“现在说说,你怎么知道这千年之门的密码锁?”
江月鹿就将树人和巫师一起叩拜的猜想说了。
“看这门的材质,有些年头了,又刻上了久远年代的壁画,说明二者之间一定存在关联。有没有可能当初修建石门的人,料想到后人过来开不了门急得要死,于是便将壁画作为暗示,只要是清楚内情的人,一定能明白其中深意。”
“既然壁画上有巫师又有树人,说不定,门得要两族各出一人来开。”
童眠道:“于是你就让我们三个一起上?不对啊,我们不都是巫师吗?”
江月鹿摇头,“我不是。”
“而且你记得吗,我在树人女高的时候得了一大批信徒,那些都是树人,他们……呃,也算和我有渊源。”
要不是江月鹿提起,童眠都快要忘记他还是一个登记在册的神明了。看着他如今的少年人模样,更是五味杂陈。
别人的十七岁vs我的十七岁。
他摆了摆手,疲惫道:“太牛了哥,不必多说。”
江月鹿笑了笑,去看前方的冷问寒,他忽然停住不动了,“怎么了?”
冷问寒道:“我有些不明白。”
他很少露出困惑的神情,江月鹿于是和童眠一起走了过去,见他凝望着石桌石凳,若有所思。
江月鹿道:“可能有人在此休息,才修了这个。”
冷问寒却摇头,“但是,它们太精致了。”
童眠啊了声,“什么意思啊?”
江月鹿却理解了他的意思,又看向桌凳。的确,这张桌子和凳子虽比不上冷家的陈设,但已经是这片自然天地里雕琢出来的最好东西。
这么一想,就觉得奇怪。
江月鹿环顾四周,“这洞里其他地方都没被打磨处理,唯独桌椅板凳修得很好,确实不太正常……”
就像是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两张贵妃椅。
他走到了凳子前面,童眠古怪问道:“你要做什么?”
江月鹿道:“要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最好是重复他们做过的事。桌椅板凳就算再奇怪,也总是人用的物品。”
“我坐下来试一试。”
他想象自己是当年进洞的人,坐在了石凳上,拿起桌上的茶杯茶壶,为自己斟茶,又将茶水泼洒出去。果然在两旁看到了一些枯叶碎渣,颜色也比周围要更深一些。冷问寒蹲下摸了一把,在鼻端碾碎闻了。
抬头答道:“是茶水。”
有人坐在这洞里喝茶?
童眠道:“那我可就不明白了,在这里有什么好喝的?为了看风景?享受安静?思考人生?”
江月鹿也没想法,但是他放下了茶杯,所有所思扫视四周:“这块地方,好像是洞里最凹陷的位置。”
整个洞像是一块盆地,石桌石凳就修建在盆地的最中心处。
百思不得其解,江月鹿决定不再去琢磨,眼下还有大事要办,问道:“你不是说,这间密室可以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童眠也道:“是啊,看时间也要开始了,怎么都没声音呢?”
就在此时,洞中忽然传来了阵阵回声。
“既然人都已经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回响在洞里,三个人的脸色瞬间都变了,童眠甚至小跑着速查了一圈,回来后的脸色更加凝重。
“没有人。”
又一道声音响起,与刚才那位明显不是一个人,“哎呦,我们都多少年没有聚齐过了?这次把我们都叫过来,是不是鬼都那边出了什么事?”
“鬼都?呵……几个小喽啰占个山头称王的笑话,也配让我们坐在一起商量吗?”
“是啊是啊……”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声音接连不断,在洞内一声叠着一声发出回音,配上火把和魂灵映出的水波涟漪,简直就像一场幻梦。
童眠道:“……有鬼吗?”
冷问寒摇了摇头,有鬼没鬼他最清楚不过,这些声音都是人类,而非鬼魂。
他们说话的时候,声音仍在不断响起,江月鹿嗯了一声,俯下身去,“你们觉不觉得,在咱们这个位置听得最仔细?”
童眠试了一下,“还真是。”
石桌听到的声音最清楚,音量也最大,江月鹿想了想,索性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了地面上,“砰!”一声巨响,震得他差点去世。
他揉着耳朵眼冒金星地站起身来,干呕了几下才缓过来,“我好像知道这个山洞是用来干吗的了。”
童眠和冷问寒都看着他。
“是用来监视人的。”
他又回去坐下,“坐在这个位置,就能听到下面房间的人在说什么,山洞这么粗糙,没关系,反正人不住在这。但是偷听的时间太久了,总要给自己布置一下吧,所以才有了这个凳子和桌子。”
童眠道:“那他们倒是很悠闲啊,还坐在这喝茶了呢。”
“这消息是你从那两个树人嘴里听到的?”江月鹿问道。
童眠点点头。
江月鹿心想,这个房间在历史中起到过什么样的作用呢?
如果是短时间的偷听,用不着修石桌石凳。既然修了,说明这场监视持续了很长时间。到底是树人在监视巫师,还是巫师在监视树人呢?
他这么想着,却被人拍了一下,冷问寒道:“在说你了。”
我?
江月鹿立刻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段日子以来,江家还算安分守己,我们还要像之前一样监视他们吗?”
好啊,又是监视。
你监视我,我监视他?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
童眠打趣道:“你最近这种表现还算安分守己啊?这位先生怕不是在帮你说话吧?”
江月鹿已经听出来这就是今天那位和夏翼交过手的先生,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做了个手势,“继续听。”
按道理来说,离得这么近,下面的人多少也会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江月鹿试过了,无论他们在上边怎么蹦跶,叫喊,下面的人还是聋子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他们猜测山洞可能有特殊的收声装置。
就像现在,长老们还是一无所觉地说着自以为机密的事。
“他们有什么异样吗?”
“有是有……”先生还在想今日课上那股诡异的风波,他想说,但是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就是江家那个老二是越来越无赖泼皮了,这样下去,恐怕是彻底无缘巫师大考了。”
“噢?你竟然希望他过考吗?”
“我当然不是……”那位先生幽幽叹气,“只是,江日虎是没希望的,江月鹿也没有的话,江家这一脉从此之后怕是就绝——”
“大胆!”
说话人拍案而起,似乎连桌子都震得粉碎,“哗——”一声在山洞扩散。
“江家百年前做过什么事,难道所有人都忘记了吗?!就算当时灰飞烟灭也是便宜了他们!没落得全灭是我们祖辈仁慈神明宽恕,如今能有两个小儿就很不错了!竟然——竟然——”
“还想过考,当巫师吗?!”
“你是想让他们一族兴起,还是妄图那位空构之神啊?!”
第199章 凡人终有一死21
话音落下,洞内洞外皆是死寂。许久了,教习江月鹿的先生才低声道:“我绝没有这种想法。”
在这里,江家是一个奇异的词语。
它不能被贸然提起,不然就会引发纷争。
但也不能太过重视,重视意味着吸睛,得到关注度,大多数人都希望江家悄无声息地死去。
江家的孩子最好也变成废物,退出大家的视线,眼不见为净。
——忌惮却又蔑视。
隔着一层地面,江月鹿感觉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矛盾且微妙的心理。
所以江家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的神百年待在腐臭的洞里,族人与神明是隔绝和避讳的态度,江日虎遵从着祖辈的教训,从不去阁楼寻找遗失的神明。
小的时候,他们处境危险,很多次因为孩子和大人的恶意九死一生,在那种情况下,江日虎也仅仅只是流着眼泪搂着他默默祈祷,可是却没真去实践过。
江日虎,以及其余的江家人,都避讳着这位自家的守护神。
如果不是江月鹿上楼,从洞里把他找出来,夏翼是不是还要和老鼠一起沉睡很久?
不……
也许他根本是醒着的,他只是虚弱,没有力量,因为没有人信奉他,连自己庇佑的人都不。
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接受了这一切。
一个敏感、会为他人的考虑的神明,连他表情一丝的停顿都能捕捉,然后说要么我把虎头玩偶还给你。
他根本没想过伤害谁。
可江月鹿却感觉得出来,这群人是在害怕江家背后的神明——空构之神,为什么给夏翼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不好听。
他皱起眉,还是自己起的更好听。
童眠就在旁边,看着他脸色由阴转晴,“你还好吧?”
冷问寒也关切地看着他,尽管只有他能看出冰疙瘩脸上的关切。
“你上次被……那谁控制的那次,我们都没发现。”他们这是留下后遗症了,不知道江月鹿什么时候又会被神思控制,“一路上没停歇,它……很可能还在你身体里,一定要小心。有什么不对,记得跟我们说啊。”
提起那位神明,两名学生很尴尬,只能用它和那谁含糊过去。
他们本该信神,如今的行为算是大逆不道,江月鹿笑了,答应他们,“好,我有不对立刻告诉你们。”
“行了,都少说几句。”
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个人开始说话之后,地下的房间变得更安静了。
这一定是个位份极高、说话很有分量的人。
有人干干一笑,语气充满了恭维,“乌大长老,这次找我们过来,可是神明那边有什么吩咐?”
童眠张嘴,无声道:“乌夜明?”
乌夜明听了,没立即回话。
山洞的收音效果太好了,他们甚至可以听到他喝茶的声音,很缓很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胸闷的尴尬沉默。
就算乌夜明这么轻视对方,对方也没敢说什么,干笑道:“如今是乌大长老你们最能在神跟前说上话了,要是有什么预言,可要先跟我们说呀……”
乌夜明哦了一声,“预言?”
“是啊是啊,神音指引我等未来的方向,离了祂老人家我们做什么都不行啊。”
乌夜明笑了一下,“你们想知道的是指引方向的神音,还是指引你们赚钱的神音,自己心里清楚。”
“这、这……乌大长老怎么能这么说?”
乌夜明若有其事,就像不知道自己撕开了谁的遮羞布,“各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意思了。你们明明清楚今天是为什么把大家喊来。”
“这等机密,我们哪里会知道……”
“是啊是啊,这话可不能乱说。”
“神明在上,我等诚心天地可鉴!”
每一个人都说着可笑的话语,每一个人的面孔看起来都不真诚。乌夜明冷冷地看着,几乎要冷笑出声。
慢慢地,他抬高视线,看到了一笼神龛。
这个神龛和每一家族的神龛都不一样,里面没有供奉神像。
一般来说,各家的族神神像都由家族长辈严格描述,再加以刻画。族神,是家族的神明,和各家的巫师关联紧密,因此,不管有多沉默,每一家都会有人见过族神。
只有一位不一样。
那位神……天地之间唯一的神,非常古老,古老到没有人见过祂,只聆听过祂的神音,因此无法被人想象。
祂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供人时代传唱的颂歌却记住了祂的次次伟大之举。
洪灾、干旱、猛兽、军队……
随便什么,就能夺去人的生命。
古老的过去,人和蝼蚁没有分别。
蝼蚁加固土地,人类加固城墙。
水能淹没蚁穴,也能淹没城池。
唯独不同的是,人会祈祷,人能通神,人有欲望,会渴望更强大的对象……人会趋利避害,臣服在最强大的力量面前。
乌夜明的视线穿过各执己见的闹室,凝聚在百年沉静的神龛。
和他小的时候看到的一样寂静,神明不言不语,宽厚慈爱,庇佑着他们所有人,不图回报,这才是神。人神之别,就在于此。
耳畔响起了当年跪在神龛前,乌家长辈们说起的话。
“夜明,巫师们的心变了,被世俗腐蚀了。神的眼睛都快要看不见,最近每天夜里都下雨,那就是神流淌的泪水,他怕自己再也无法帮助我们,我们巫师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你一定要记住……”
“乌夜明,乌家所有人竭尽全力照出的光亮,是为了神明大人,这一点,你永远都要记住……”
“即便所有人背叛,你也不能……”
“砰——!”
在争吵之下,有人不小心撞到了供桌,整个神龛都被带着摇晃一下,最后,一角漆木掉在了地上。
“啪嗒。”
乌夜明的手停住了。
“你弄坏了神龛。”他是笑着说的,但谁都不敢呼吸。
乌夜明走了过去,将漆木块捡起来,用干净的白帕子擦拭了好几遍,试图重新安回神龛,可是几次三番都掉回了手心。
最后一次掉落,他没再坚持放回。
轻声道:“你们弄坏了神明的房子。”
他似乎不是在说神,而是在说一个普通人,说你们把人家的房子给弄坏了,住不了了,不光如此,乌夜明注视着神龛的眼神,也充满了雏鸟的眷恋。
接着,他转过来,紧紧盯住了所有人。
恨意和戾气喷薄而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来的。没错,那个消息就是我放出去的,绝对准确的预言又出现了,伟大的神音将指引我们避开一切危险,取得常人不能拥有的财富……这个假消息,就是我放出去的。”
下面像是炸开锅一样。
“假的?!”
“你骗我们???”
有人气红了脸:“乌夜明——你放肆!大胆!竟然冒充神的名义欺骗我们这些长辈!你真以为,乌家离了你就不行吗?还是我们巫师一族,离了你们乌家不行?!”
乌夜明抚掌道:“好,好好。终于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刚才假惺惺的,看了是真觉得恶心。”
“你——”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刺激气人,但看着却是比刚才高兴了一些,“不过你有句话说对了,乌家人很多,我的话也不是谁都会听。”
说到这里时,他隐隐约约看向了后方的乌家人,后者尴尬地扭开脸,他才转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但乌家就算再不济事,也要比你们这些虚伪的人强多了。”
“这些年来,你们靠着神谕积累财富、繁衍子孙,日子过得太平顺利,早就忘记了对神明的礼仪,你们的心啊,早就变了。”
各位长老习惯了被人追捧,怎么受得了被人指着鼻子再三刻薄?
有人被激得口不择言,“可是神力的确微弱了呀!!”
“微弱……为什么微弱你们不清楚吗?”
乌夜明瞥了一眼神龛,眼神从柔和变得冷冰,“我倒是不懂了,各位不是昨天才在家宴上说,鬼衰巫盛的局势还要持续很久,区区鬼都不足为惧吗?怎么今天在祭坛,在神龛面前却改口了?”
“家宴……”
“乌夜明,你监视我们?!”
来人怒气冲天,看向另外的乌家长老们,“好好好,既然大家都撕破脸了,不如说得更清楚些。那天的家宴上,你们不是也在吗?哪些话是真心,哪些是违心,我不信你们不知道!不然你们也不会来参加我们的宴会了!”
“你们明明也心里有鬼!大家都是想入世享清福的,都有一百个心眼子,怎么你们乌家还要又当又立!”
乌家长老长叹一声,“夜明,算……”
乌夜明六亲不认,“长老,如果我记得不错,现在乌家的主事人应该是我吧?”
“你们背着我私下和这些人来往,早就违背祖训,我都没有家法惩罚,哪轮得着你们在此放屁?”
“你——”
乌夜明又成功气倒了一群人。
江月鹿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暗笑一声,这个乌夜明,他还挺喜欢的。
童眠和冷问寒的脸色可就有些精彩了。
主要是他们耳濡目染,老师们一直渲染出来的乌夜明是大坏蛋、大叛徒的形象……今天一见,居然很是接地气。
尤其是童眠,对这种能把白胡子说教老头气得翻跟头的人天然有共鸣。
乌夜明成功将自己人和外人气得人仰马翻,完全不管自己身上有多少道怨毒的视线,他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不是同路。
不是一路人没关系,但是想要坏了传统,让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这里可就不行了。
这些人今天来这里,本来就是听到风声,说是神明于沉睡中再次降下神谕……上一次的神谕,他们得到了一份长长的预言,凭借这份详细的预言,避开了许多天灾人祸,将各自的家族发扬光大。
也是因此,巫师内部逐渐有了两种声音。
第一种,就是乌夜明这样的,觉得应该效忠于神明,遵从古老的礼制。
这种声音最开始是最多的,但是随着巫师融入社会方方面面,与人世的羁绊越来越多,他们从一开始的守护者变成了享受者。
慢慢的,就有了第二种声音。
认为巫师应该入世。
不该吗?
神像死了一样沉寂,许多年都没发出声音。
现在的人也不像从前无法抵御自然,人类越来越不需要巫师了。
比起辛辛苦苦降妖除魔,他们更想和妻子儿女一起享清福,过无忧无虑的普通人日子。
通神……不仅会消耗神智,也会消耗寿命。他们做巫师的,要么精神错乱,要么早早死亡,从没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他们才会更渴望安稳的生活。
这有什么错?
这些年来,就算乌夜明再讨厌,这些声音也越来越大了,使得他不得不正视,阻止,扼杀,还神明大人一个清静。
有人怨毒地看着他:“但是神很久都不曾注视过我们了,不是吗?我们都是巫师,通感最不会骗人,我们很久都没有感觉到神在了……祂真的还在吗?”
“最近这段日子,总是有人说起一个传言,最开始似乎是从鬼都那边传过来的。说我们的神之所以不出声回应,是因为神鬼的时代已经到了尾声,现在是属于人类自己的时代,人治的时代!”
“住口——”
乌夜明勃然大怒,“鬼都的流言,也敢拿到这里来说吗?!”
也许是许多人都站在乌夜明对面,给了来人莫大勇气,也许是早就受够了,就在今天一并撕破脸。
那人丝毫不惧,大声道:“自然而生的流言,为何不能拿来说?天地万物,一花一草一木,不都是祂的痕迹,这是神自己说的,说祂永远与我们为伴,就活在这世上一鸟一飞尘,路过的野雀,消逝的风声,都是他于天地间再度响起的神音!”
“这是建木毁去之前,祂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这不是有心人散布的谣言,而是真的流言,流在天地之间!”
“这难道不正是最有利的证据吗?!说明祂预知到告别的时刻将要来临,让我们不要再留恋,让我们早些走远——因为就像流言说的——”
乌夜明:“住口!住口!”
可那句话还是如同花叶风声,飘到了每个人耳畔。
仿若最后的告别。
“神明将死,巫师皆散啊。”
第200章 凡人终有一死22
下方的声音此起彼伏,江月鹿转头问道:“用来赚钱的神音是什么?”
童眠无奈,“他说了那么多,你是只听到这一句啊。顾名思义就是能指引人去赚钱的神明预言。”
“古时候的占卜你知道吧,国君在一年起始或者大军征战这种大事上,一般都要请来巫师占卜,从龟甲和卦图上判断出具体指示。”
童眠抬起一根手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族都很容易长足繁衍,我们每年都会请神,神明会降下预言,我们根据预言趋利避害,童家是这样,冷家应该也是。”
冷问寒点头。
“不光我们,其他家族应该也是一样。趋利嘛,就是乌夜明说的能赚到钱。”童眠说,“但是,已经很久不这样了。”
江月鹿挑了下眉。
童眠指了指天上,“我们听不到祂的声音了。”
这句话说得很感慨,原本他以为是在近代,也就是他们成长起来的时代,才无法与神对话的。可是听了巫师们的说法,看起来从很早以前,天上人间就断了联系。
他也能理解这群人的恐慌。
神明将死,巫师皆散。
没有哪个巫师听到这话心里不是一惊。
江月鹿得到了解释,又换了一个问题,“有没有发现,乌夜明的处境很奇怪?”
童眠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像叛徒?”
他和冷问寒没少在学院听说乌夜明作为叛徒的恶名,他就像是儿童故事里饿狼一样的存在,给巫师家里的小孩讲鬼故事,还不如直接提乌夜明的大名来得震撼,保准一滴眼泪都不会再掉,彻底变乖。
但是这个乌夜明,和他想象中的恶人形象相去甚远。
“他听起来很讲道理呢。”童眠随口念叨,“我还以为他会是不讲理的疯子,一言不合就拿刀杀人那种。”
话未说完,又看了江月鹿一眼。
“干吗这样看我?”
童眠的语气更怪,“但就算如此,他的恶人值还是要稍逊于小鬼王,没有谁比他更可怕了。”
“而你,和可怕的小鬼王在阁楼待了三天三夜!”
江月鹿:“……”
他咳了一声,拉回话题,“不是这种怪,是他的地位,很弱势,你们没发现吗?”
“按时间来看,他是上元节叛逃的,是吧?可现在离上元节也没几天了,他作为一个背负骂名、流传历史,翻来覆去被你们巫师鞭尸的凶神,现在居然在大厅里,和一帮人吵架,还吵不赢?”
童眠呃了一声。
下方也传来了乌夜明的冷笑声,“看看这些人如今的样子,你们难道还要坚持之前的想法吗?”
“长老,前辈,乌家的主心骨们。入世和出世,原本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入世,就不必再聆听神音,走得远远的,走个干净。这里应该留下来的,是继承了前人精神的神之仆从,是出世之人!”
“理想化,说得太理想化了!”
“乌夜明,乌大长老。你结婚了吗?你有孩子吗?你没有管理过一个家族,又怎么知道操持一家的艰难!”
“我们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一天是请神的,剩下来的日子,我们得自己过!你明白吗?我们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孤家寡人一个,可以一天到晚守在祭坛,围着神龛团团转的!”
……
又是一阵争吵。
童眠的表情很精彩,他敢发誓,他那些同学里没有一个人听过,有人指着乌夜明的鼻子说,“你结婚了吗?你有孩子吗?”
如果他把这段说出去,绝对能成为学院年度新闻。
他还看了一眼冷问寒,这个冷情冷性的家伙脸色没什么变化,但还是从他眼神里看到一丝震惊。
和江月鹿不一样,他们对此是最有感受的。
童眠艰难地找回声音,“你们有没有发现,乌家其他人都没有开口。”在各方混战的时候,他们保持着沉默。
可有些时候,沉默就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就在江月鹿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下方忽然出现了一道意想不到的声音,“乌夜明,你为什么要背叛?”
江月鹿等人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脸色顿变。
“鬼头小五?”
童眠无声张着嘴巴,“他怎么到下面去了??”
江月鹿:“我也不知道啊???问寒,到底怎么回事???”
冷问寒打开了三人群组,发现不久之前鬼头小五发来过一条消息,说他找到了乌夜明,现在跟他们去祭坛了。
童眠:“好吧,我们谁都没有看到这条消息……但这不重要!谁能告诉我现在怎么办?谁去把他带回来?”
冷问寒肃然:“他在找死。”
鬼头小五确实在找死。
在他说完话之后,现场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乌夜明倒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鬼头小五盯着他,“你为什么要背叛?”
乌夜明冷笑:“背叛谁?你在说什么?不对,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一连点了好几个名字,“这人是你们带来的吗?闹事?”
“不是啊!”
“我们不认识他!”
“说!你到底从哪出来的!”
鬼头小五看都不看这些人,他像一个复读机一样只会重复一句话,每问出一次,乌夜明的脸色就会更难看一分,到最后,哪怕隔着一层土,江月鹿也能感觉到他的杀意了。
童眠:“现在到底怎么办???谁来告诉我??”
江月鹿扶额,“我想想……我想一想……”
天杀的!他完全想不到!
就在这时,他们四周忽然溢出雾气,越来越浓,逐渐将他们彻底笼罩。
感觉,声音,心灵,似乎都被吞没进大雾里,江月鹿看不见之前的山洞,在混沌之中起起伏伏,然后头痛欲裂地醒来了。
“呃啊……”他捂着头坐起来。
跟他一样扭曲着面孔坐起来的还有冷问寒和童眠,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时间,那个瞎了眼的家伙正端详着他们的神色是否有异样。
江月鹿:“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瞎眼长老道:“你们如果沉溺在时间里无法归来,变成了怪物,我会马上处理。”
童眠呃了声,“处理的意思,是要杀了我们吗?”
对方点了点头。
童眠怒不可遏,“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说?我可不想毫无防备就死在你们手上啊!”
瞎眼长老注视着另一个方向,“这种状况不是不会有,所以要做好准备。你们几个还好,如果都像他一样太沉浸在过去,就回不到这里来了。”
他说的是鬼头小五。
在江月鹿等人苏醒过来以后,他才醒过来,大大的脑袋顶在头上,能听到里面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么痛苦。
他的身旁,还有一个早就醒了,却一言不发的人。
童眠:“莫知弦!你去哪了,我们都在找你!”
莫知弦摇了摇头,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一言难尽,我到了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地方,那地方……”
瞎子忽然道:“先不说这些,如果没有提前叫醒你们,你们找不找得到人一说,恐怕连人都要交待在那里。”
江月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莫知弦本来要说话的,却被这人插了一嘴,他这是故意不让他说完啊。
江月鹿问道:“所以你是怕我们出事,才叫我们回来?”
瞎眼长老点头,“你们要时刻记住,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在里面死去的人不会回来,背叛过的人也不会得到答复……”说到这里,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江月鹿皱了下眉。
“久别重逢的友人,也不会真的再次相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江月鹿深吸了一口气,笑道:“那这个仪式未免也太随心所欲了,还能随时叫停的吗?太儿戏了吧。”
瞎子不理睬,又道:“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事,才会呼唤你们醒来,如果不叮嘱你们,我们委托给你们的任务也完成不了,这就违背一开始的初衷了。”
江月鹿:“什么事?”
马上又道:“坏消息就不用说了。”
自从来到这个考场以来,他们先是重要成员生病,然后又被NPC交代了穿越时空拯救全世界的重要任务……他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坏事不会发生。
心思到此,却微弱地想起来一个画面。
那是在阁楼里,他和一个初生的神明面对面交流的场景。
江月鹿的神经不可避免地放松了。那几天真是他最放松,最快乐的时候……
想到这里,懈怠的神经忽然悚然一惊——瞎子说得对,他差点也沉溺进这个过去的梦里无法自拔。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断地告诉自己。
那只是过去的夏翼,江月鹿。
你只是忽然参与到了他显形于世界的一段时间,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你连是否真的认识他都不知道,你根本记不起。
重复了许多遍以后,他才冷静下来,“对了,这次我们过去,还没进行到最关键那一晚的事件,就被你喊回来了,至于你说的找人,我们也没时间找到。”
瞎子却道:“我就是要和你们说这件事。”
“这个仪式的奥妙在于,不光你们能在梦中行动,我们也能在外面行动。你说的这些,我都提前知道了。”
这么离谱?
江月鹿半信半疑,“怎么做到的啊?”
瞎子道:“本门绝学,无可奉告。”他的视线流连在几人身上。
“虽然无法道明,但请你们相信,我们已经充分感受到命运的涟漪,你们一定已经遇到了该寻觅到的任务对象。”
冷问寒和童眠默然思索,他们的脑海里第一时间都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对应着过去的家族。
哪怕是在过去的时空中,也是对家族能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不难想象,他们这样的人,会在鬼巫大战中造成什么后果。
就是那个后果……冥冥之中指引他们来到了此处?
江月鹿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被说中了,而鬼头小五一言不发,他也知道对于他来说,那个人除了乌夜明没有旁人。
至于他自己……
他脑海中不可避免又浮现出阁楼画面。
“啊啊!”江月鹿用力打了下脑袋,在画面蔓延到夏翼身上之前掐断。
童眠一脸匪夷所思地望着他,“你从前从不会突然大叫的……你不会真被梦里附身的人影响了吧!”
江月鹿看起来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同龄人啊!
一点也不成熟,一点也不可靠了!
“是不是你那时候和小鬼王待在……”
“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江月鹿捂住他的嘴巴,一挥手道:“快送我们回去,这次保证完成任务!”
瞎子笑道:“那就祝你们一切顺利。”
在烟雾浓重到要吞没全部的人影时,他又幽幽地开口,“就算是我们,也无法送你们回去第三次,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江月鹿,我把一切都赌在你身上,你可一定要找到那个东西,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浓雾之中的人们昏昏沉睡,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童眠和莫知弦中毒的缘故,他们都被泡在木桶里,脖子上的黑色花瓣随着水浪一起一伏,忽然间,一枚花瓣脱落进了水中,很快将一桶水都染黑。
黑水不见底,不知通往何处。
瞎子伸出手,按在了水面上,就像触及到了什么实体,他愉快地叹息,与那黑水对话一般。
“好的,我知道。我会尽快为你报仇。”
水面咕嘟咕嘟冒出黑水泡,散发着痛苦绝望的气息。
“噢?”
“你在不满我说的话。好吧好吧,那我再修改一下,真是的,你们兄弟有必要分得这么清吗?”
“我会替你哥哥报仇的——”瞎掉的眼睛焕发出光彩,让他看起来病态又扭曲,“这样可以了吗?鬼都都主,双子的弟弟。”
“蔓延绝望的恶之花。”
“——罗小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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