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25
金如意突如其来抛了个怪物过来,江月鹿浑身戒备。
但这个“怪物”很快就在面前停滞不动了,他没有放松警惕,他还没有在这个房间里看到过屏幕以外的东西出现!
“它不会伤害你。”金如意解释,“是在和你对话。”
“和我对话?”
“你仔细去听,看脑海里会不会传来什么声音。”
江月鹿仔细一想,便觉得金如意不是想要诱导他,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她就别想再知道王林蓉的下落了。
想到之前他是在问对方如何得到关于自己信息的,便有些了然:难道,就是这个“东西”告诉她的?
他慢慢放松下来,带着怪异的心情端详着面前黑绿色的漂浮物,那像是个发霉了的芽尖,鼓鼓的,带着脉动,似乎是在呼吸。
这么一想,就更怪了。
他注视着霉芽尖,忽然感受到一道声音径直出现在脑海。
“你的亲人,不在我的鬼都。”
江月鹿一愣,“苏铁?”
“你的亲人,不在我的鬼都。”
“……”
江月鹿试了好几次,发现霉芽尖只能重复这一句话。见他半天默声不语,金如意猜到这东西又显灵了,但她不知道审判官听到的话是否和自己相同。
江月鹿抬起头来,“我的事,是它告诉你的。”
“嗯。”金如意点点头,“它似乎对阴司钱大赛的选手很了解,每次我的对手出现都要点评一番,你……比较特别。”
“噢?”江月鹿挺诧异。
“你出来的时候……它特别亢奋,话很多。”
“……”
“而且现在还跑到了你面前……”金如意腹诽,简直就像在电视机面前看不过瘾,非要到现场去见见真人的极端粉丝。
“你的意思,这是它第一次跑出屏幕?”
金如意说是的。
江月鹿眯起眼,视线在霉东西和屏幕之间来回,实在匪夷所思,它到底是怎么从屏幕里穿过来的?
按理说这个房间内的东西都是麟芽城的所有物,他们被限制在这些一样的小房间里动都不能动,但这个小东西却能自如穿梭……等等,啊。
江月鹿愣住了。
接着,他忽然语气不稳,“你有没有觉得,它很面熟?”
“黑绿色的风格吗?”金如意看着那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小怪物,“麟芽城内的东西大多都是黑绿色,和我们进来时见到的那……”
她忽然反应过来了,张了张嘴,“麟芽?!”
“没错,就是麟芽,剥下来的麟芽片。”
金如意难以置信。
这是王林蓉最后留给她的东西,不说一千遍,她认认真真看过几百遍也是有的,但是从来没有把这小小的黑绿块和开场时饱满的麟芽联系起来。
第一,每次开场前的时间都很短暂,她很少有时间细看。
第二,这一小片的体积与那块莲座一样的麟芽不能相提并论,乍一看无法得出二者有关联。
这次之所以能这么快联系起来,是因为审判官在之前的PK里幻化出了麟芽,她甚至不觉得那是幻象,因为实在很真实。
审判官开场前看到的麟芽难道和他们不一样吗?难道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
金如意不知道江月鹿过目不忘,但是在那次PK里,她确切地知道麟芽片居然可以一层层剥下来,因为江月鹿为她展示了。
外围的芽片较大,那么内里的呢。
是不是就是小小的一枚,就和……这一片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金如意喃喃,“和麟芽城有关的话,是不是和都主苏铁有关?林蓉是被苏铁带走了吗?不对,她肯定是被带走了,不然她不会有麟芽片啊!”
“她到底在哪里?”
江月鹿没有理会她,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
有了一个念头,便有无数的思绪延伸而去,他的脑子飞速转动,连眼眸都变得些微恍惚,映出了漂浮在空中的麟芽。
许久之后,他忽然伸手,将那枚麟芽片握住了。
“你说,林蓉她会不会是知道了什么,才……”金如意猛然有了想法,正要抬头和审判官确认,却发现面前的屏幕里空无一人。
刚刚还在屏幕里的审判官,不见了。
“……审判官?”金如意呆滞片刻,声音忽地大了,“审判官?!”
正在她想要呼叫析木津过来,对面空旷的屏幕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在。”
“……”
她一个死人,竟然被逼出了心跳,金如意松了口气,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审判官的声音,是不是比刚才小了?
“你在哪里?”金如意不解。
此时的江月鹿正在自己的直播间里参观——现实里的直播间。也就是那个像是狭窄游戏房的场所。
“进了这场大赛以后,我就一直趴在这面屏幕上,一切活动都以直播为主,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房间。”
金如意更觉乏味,“房间都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是啊,都一样。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江月鹿吃力地贴着墙壁行走,太窄了,这里实在太窄。
“这破地方……还没有我以前网吧的卡座大呢。”江月鹿这么想着,却忽然意识到,“这么说来,我们每个选手的直播间不也像是相似布局的网吧房吗?网吧的电脑都是一个个排列在一起的,参加比赛的选手也会坐在一起。”
每个选手都进了大赛……
但却看不到彼此……
江月鹿注视着手中幽幽发绿光的麟芽片,“但是它却能够自如穿梭……”
一道笑声轻轻响起,江月鹿自言自语,“我好像猜到了。”
“猜到什么了?”
“金如意,我来找你。”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前言不搭后语,但她还是答应道:“好的,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晚点开一场直播,但是……”
话戛然而止。
金如意震惊地看着在她房间里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一时半会都没从座椅上起来。
江月鹿挑着眉,看了看靠再座椅里的金如意,她不再是屏幕里召唤出白骨小人的凌厉妈妈,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青年。
她穿着带尾巴的恐龙睡衣,头发潦草,眼圈发青发肿,手中还拿着一包抽纸,地上全是揉成团的纸巾。
看见他之后,更是将嘴巴张成了O型。
“金如意?”
“……审判官?”
金如意震惊得回不过神,参赛这么多年,她从没在房间看到其他人出现!
“你是怎么过来的?这也是你的能力吗?”金如意暗自打量着审判官,他比她想象中年轻好多。
“不是。”江月鹿摇头,“没有你的帮助,我或许过不来。”
“我的帮助?”
见到江月鹿手中举起的麟芽片,金如意惊讶极了,“是它?”
“之前就想过,我们每个主播的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简直就像一个宾馆的单人间那么规整。而且既然是同一场大赛,那我们应该离得不远,只不过围绕在我们面前的黑色墙壁非常牢固,一时半会没想到要怎么出去。”
江月鹿问道:“难道你们没想过要出去?”
“呃……好像一开始想过,但是后来注意力就不在这些事上了。”
一来是进了大赛就要想着怎么赚钱,想着出去也没什么用。
二来是电子屏幕害人,这面屏幕比电脑还要好用,简直就像一个沉浸式全息直播平台带给主播和观众双重极致享受,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时候就不会再关注周围的现实了。
江月鹿能反其道而行,一是因为他刚参赛。
再者,就是他开始怀疑阴司钱大赛所谓的规则并不成立,就算拿了第一也不会实现奖励兑换,而是像王林蓉和析木津的哥哥那样消失不见了。
所以他现在的心思不能光放在赚钱上,要想其他突破口。
作为参赛很多年的选手,金如意很快接受了现实,只不过这种网友线下见面的尴尬感还是一时半会挥之不去,等回过神来,忽然感受到了无语。
“你要干什么去?”
“……”
她看着江月鹿贴着墙根从一头走到了另一头。
看似是在走路,其实和爬墙差不多。
而且一边扭曲爬行一边还要紧紧握着手里的麟芽片,姿态更为阴暗。
金如意感觉自己的眉毛猛烈跳了两下,她很难把这个扭曲爬行的年轻人和直播间冷酷无情的审判官联系上。
不过,这样扭曲爬行的家伙倒是更容易有老婆吧……
也许就是靠着扭曲爬行的本领才找到的……
“等等。”江月鹿爬了一半路程,忽然意识到,“我也没必要非要到另一头吧,这四面墙应该都能穿过去。”
刚说完,他的上半身就溶进去不见了。
金如意:“……”
不知为何,她也滑下了椅子,踢开了地上擦过眼泪的几团纸。江月鹿返回来,差点被她吓了一跳。
这无声无息站在身后来的女人开口问自己:“对面的房间是谁?”
“析木津。”
“他没看见你吗?”
“这面墙在他背后,他好像正在开会,没留神。”
金如意忽然扭曲地笑了。
江月鹿:“……你要干什么?”
“知道你刚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感觉吗?”金如意幽怨极了,“太没面子了,我一定要亲眼看看别人有多么震惊。”
……
“很好,就按这个效率继续。”析木津听完昨晚的收益汇报,锐利点评,一点也没发现身后的墙融化一般,出现了一男一女。
女的面孔还猛抽嘴角。
用三个字来解释她的兴奋,那就是:看好戏!
流苏女漫不经心听着老刘汇报,打了个哈欠,忽然猛地愣住。刚刚她似乎看到会长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头。
会长的直播间都是金光华彩的,从来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突然放出个人头肯定不是用来吓唬他们,流苏女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她揉了两下眼睛,抬头一看。
妈的!
怎么还变成了两个人头啊!
两颗人头出现在频频点头、毫无察觉的会长上方,将金灿灿的背景都融化了一半,会长虚拟出来的直播间像是被奇怪且强大的力量腐蚀了,从边缘向内流出了黑绿色的汁液。
析木津不悦道:“流苏女,你发呆好久了,为什么不注意听?”
“会长,会长……”
“你的头上,你的头上……”
老刘鄙夷:“头上有什么,你这胆小的——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尸骸会的人群除了唐泽全都暴动了。
唐泽镇定地指着自己的头,“会长。头上。”
这下析木津真能确定是自己这边不对劲了,他从右下方瞥到了自己的视角,发现了诡异的黑绿色变化还有那两颗黑影人头。
他赶紧把摄像头掐了,心如鼓擂。
我操!
竟然能进入现实了,这是参赛这么多年来的头一次!
可恨……我马上都快要找到哥哥了。
析木津猛地抹了把脸,怒而向后一转,却和两个一点都不丑陋扭曲相反赏心悦目的“怪物”对视了,女的带着怪笑,十足的怪物模样,恶趣味地开口:“析木津,你长得好矮。哇,好夸张,怎么还被吓哭了啊?”
这肯定是怪物!
析木津立刻打消了外表滤镜。
不仅很恶俗,还很恶毒,很懂怎么挑衅我!
绝对的怪物没跑了!
析木津气得浑身发抖,冷静吩咐,“唐泽,去叫审判官,去叫审判官!”
他一边说,一边抹了把脸,把眼泪擦了擦。心里想着,还好他妈的没人看到,要是被其他主播知道尸骸会大名鼎鼎的会长析木津每次激动的时候都会哭那他就别想在鬼都混了。
这样一来,他不禁感激起大赛的规则限制。
让他们不用在线下见面。
“不用了。”
“啊?”析木津愣地抬头。
那个一直不说话,却无法忽视存在感的漂亮青年开了口,“我就是审判官。你好……析会长,先把眼泪擦了。”
第162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26
“你是审判官?”析木津惊讶得连眼泪都顾不上抹了,“审判官……不是像装甲坦克一样强壮吗?你怎么会是审判官?”
江月鹿的笑容凝固:“……”
就在他反思平时的扮相是不是过于粗糙的时候,析木津才反应了过来,“等等。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金如意鄙夷:“你才想到问这个吗?”
析木津转过头来,看了半晌:“你又是谁啊?”
金如意:“……”
“我当初可能高估了你的脑子。”她语气不乏讥笑,“早些年你我一直盘旋在阴司钱大赛的榜单前十,我以为你多多少少是个厉害人物,没想到反应巨慢,还会在背地里哭。”
“平时指挥尸骸会那帮成员的时候,你不会也在抹眼泪吧,析会长?”
“你是……你是妈妈?!”析木津听出来了。
他顿时感到别扭。
线上怎么叫阵都可以,线下面对面了却喊不出口对方的ID。
如果析木津曾经有幸活过,在江月鹿那个世界生存过,他就会知道自己此时的尴尬叫做网友的第一次面基。
“会长,会长,到底出什么事了?”
析木津转过身。
屏幕上还是他的网络虚拟扮相——也就是他特意模仿了金木犀的那身金闪闪穿搭,手中还招摇地晃着扇子。
析木津:“……”好心虚。
谁能知道他现实里是个脆弱普通的身体,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宅男白T,脸蛋上还挂着泪痕。
他咳了一声,“没什么大事,是……妈妈和审判官找我来了。”
老刘以为是要切屏聊天:“行,那我们就先挂了。”
流苏女莫名想起刚才看到的两颗人头,觉得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你这身扮相实在浮夸,线上看就算了,亲眼看到更想打爆。”析木津的身边忽然冒出来一道声音。
“会长,你忘了开屏蔽了吧,我们也能听到。”老刘一皱眉,怎么感觉这道声音这么熟悉呢……
说话的方位也好奇特,就像是从会长那边传来的。
但是,不可能。
他立刻打消了自己的疑虑,谁都知道阴司钱大赛期间,每个选手都只能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他们都是参赛很久的老成员了,也曾尝试过穿过房间去往别的地方,但不管是谁的能力都没有用。
“你还给尸骸会的成员起了备注啊。”金如意凑近细看,“朋友一生一起走,知心密友,呃啊,连群都有备注,相亲相爱一家人,这就是你们尸骸会的作风?”
尸骸会全体成员:“……”
析木津挡住屏幕,镜头完全黑了,只听得到他在大声驳斥对方,“这是我的隐私,少来偷窥行不行?”
流苏女忍不住:“会长,你……你房间是不是有其他人啊?”
“给我让开。”
“不让!”
金如意一个肘击,就把弱不禁风的析木津给推飞了。尸骸会的成员们看着突然出现在镜头里的妈妈,警铃大作,“是妈妈——敌袭,唐泽,快去叫审判官啊!”
“我就在这里。”
屏幕里又出现了熟悉的审判官。
尸骸会的成员们茫然了。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妈妈……审判官,出现在了会长的房间?”流苏女难以置信,“怎么办到的?”
老刘一挥手:“你听他们胡说八道,这肯定是会长闲着没事干又开发出来的新玩意,这两个人是假的!吹口气就散了你信不信。”
其他成员都在给他打眼色,老刘丈二摸不着头脑,“看什么,你们干吗都朝左边努嘴,嘴抽筋了啊?”
流苏女歪着嘴,“看你右边,右边……”
成像刚好是反过来的,他们看到的左边就是现实里的右边,老刘慢慢转过头,猝不及防和一个男人对视。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
普通,只是相对于鬼都千奇百怪的鬼物来说。男人的相貌是非常出色的。
但问题就在于此,这个房间里从没有出现过除他以外的其他生物,老刘的灵魂都在战栗:“鬼……鬼啊啊啊啊啊啊!”
审判官,也就是江月鹿,心平气和地经过撅过去的老刘,手捧黑芽来到了下一个房间。看到他在屏幕里消失了,尸骸会的其他成员做好了一万分准备,都不看屏幕了,提心吊胆地四处环视。
但是都没等到陌生的人影出现。
群里滴滴警报:“发现了!在高帽子那边!”
“他这是往另一头走了吧,那我们的危机是不是暂时解除?”
“我跟你说——没!有!他刚从我身后经过!”
“啊啊啊啊怎么回事,防不胜防啊?!”
……
江月鹿没有理会这些声音,有了手中的这枚黑芽,墙壁形同无阻,他没有数到底经过了多少个房间。
心中的惊奇也越来越重。
无穷无尽。
这些房间一个紧靠一个,无穷无尽,他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然后,他改变了策略,不再没有规律地去尝试,而是以自己的房间开始,每次都走正前方,大约过了三个小时,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站着沉思了一会,又走到旁边金如意的房间,这次也是走正前方,过了没一会,他又回到了原处。
金如意已经从析木津那回来了,他们尝试过,黑芽的起效范围是两个人,超过之后就无法再穿过墙壁。
她看着忙活了快一天的江月鹿,心中嘀咕:这位审判官是完全不顾直播那头了吗?
“尸骸会和高帽子的合作是很能赚钱,你那位榜一大佬稚女也不是吃素的,出手就是百万。这就是你的底气吗?”
金如意不太理解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这枚黑芽看起来就只有穿过房间的能力,但这对阴司钱大赛毫无帮助。
要走正统途径,还是得赚阴司钱才行。
“少了十分钟。”江月鹿忽然道。
“什么?”
“从你的房间走一圈,要比从我的房间走一圈少十分钟。”
“有吗?”金如意没有注意时间,“但这又意味着什么?”
她忍不住提醒,“你的竞争对手们可没有闲着,他们把你和高帽子的直播风格偷学了,虽然你的能力很稀奇,但是长此以往观众也会看腻,如果不想办法,冠军花落谁家还不一定的。”
江月鹿就像没有听到她的话,盯了黑芽半晌,又抬脚溶入了另一面黑墙。
金如意:“……”得,就当我没说。
不到两个小时,江月鹿又回来了,金如意稀罕地发现他居然流汗了,要知道鬼是不会流汗的。
她不免又想起当初PK的时候,黑芽传来的心声,说江月鹿和他们不一样,不是从其他鬼都来的。
他的身份暴露以后或许会掀起轩然大波,但是金如意心不在此,就算真的是人非鬼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唯一的念想就是找到王林蓉,参加比赛也是因为此,现在线索全无,又牵扯上了都主苏铁。
唯一能指望的似乎只有这位“审判官”。
看他回来,金如意忍不住问:“有什么发现吗?”
“我试着从你旁边的房间走了一圈,又沿着你旁边的旁边的房间走了。”江月鹿的鼻尖盈着一小滴亮晶晶的汗水。
“每次的时间都变短了!”
金如意:“变短了,然后呢?”
望着黑绿色的小尖芽,江月鹿出神道:“这个东西的材质和墙壁一样,你没发现吗?”墙也是黑绿色的。
“所以它们才能相融啊……”江月鹿的脑子转到了最快,无数个房间从他脑海掠过,任谁看他现在的表情都像个疯子。
“我的房间在外圈,你的在内,还有更内圈的房间,一圈紧贴着一圈,房间在不断减少,所以穿行的时间才会减少。我们的房间都用这种东西连在了一起,如果从外面看,那会是一个什么形状?”
“就像一个……”
金如意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漂浮物。
非常熟悉的漂浮物。
麟芽!
每次大赛都会看见的,在空中的麟芽。
层层叠叠的芽片越往内越少,中心是一个小小的尖,芽片合拢拥抱在一起,组成了那只麟芽。
除了麟芽,还能组成另外一个东西。
这个东西一直就在他们身边。
“我们……是在麟芽城?”金如意并不愚笨,她只是十分震惊,“麟芽城,真的是一只麟芽?”
江月鹿不语,抬头看去。
他的目光似乎可以穿透天花板——天花板也是黑绿色的。
倘若目光再往高处延伸,从高空俯视,就会看到他们被镶嵌在一个个小格子里,饱满的芽片是他们生活和直播的空间,这是一座无比庞大的鬼之城。
“苏铁……这么强吗?”金如意胆颤。
“林蓉是不是还在这座城里,在一个我们找不到的房间?”
江月鹿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他们肯定被藏在一个最特殊的地方,在这座城里,哪一个房间是最特别的,仅有一个,独一无二?”
金如意喃喃:“……最中心的房间。”
其他芽片都是一个包着一个,只有最中心的,才只有一片!
多年遍寻不得,忽然来了线索,金如意的眼神顷刻间锁定了江月鹿手中的黑芽,正要去夺,却被躲开了。
“还给我!”金如意冷道:“这原本就是我的东西,是林蓉给我的。”
“我没有抢占它的意思,我也知道你要拿去干什么。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去了之后,是不是还会落到和她一样的境地?”
“她都出不来,何况是你?”
金如意愣了神,“那我也要去!”
“好,那你去。”江月鹿把黑芽还给了她。
这个操作让金如意有些无措了,她原本还想着要争夺一番,没想到江月鹿直接放弃。她转过身就要离开,却被江月鹿喊住。
“做一对亡命鸳鸯,还是带着她逃出来,你自己选。”
金如意站定很久,最终懊丧地叹了口气,慢慢滑坐到了地上。不用开口,江月鹿也知道了她的选择是什么,“你还有理智,这很好。”
金如意苦笑:“如果我没有理智,直接跑了呢?”
江月鹿:“那我会直接把你打倒。”
“呵呵。”金如意刚要说话,却被江月鹿制止,“嘘,别出声。”
她坐在地上,手中的黑芽也触及到了地面,带着她的手臂溶进了地板里。江月鹿盯着那块地面,“前后左右的墙我们都走过了,地下呢?”
他忽然想起夏翼说过的,另一个麟芽城。
第163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27
江月鹿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你在这里等,如果十分钟后我没有回来,那你就告诉析木津他们。”
直觉告诉他,地下非常危险,不会像之前穿梭墙壁那么平静。
金如意讶然,“你要去……”
她很快就知道江月鹿要去哪了,因为下一秒,他就手握黑芽慢慢溶入了地下-
江月鹿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繁华的商城。
熙熙攘攘的人流,排队的店铺,看起来就和他从前生活的城市一样。
因为夏翼的经历,他特意关注了下来来往往人们的衣着,还有商场的构造,发现这里的时间点应该和夏翼刚进来的时候差不多。
人们用的手机也是最新的智能机。
“你在看什么?”
坐在路边的男人向着女伴晃了晃手机,“最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app,上面的直播还挺吸引人的!”
女伴凑过去,“什么啊,好血腥!”
“嘿嘿,这个主播正在□□呢,据说他能找来任何一个人的仇人,然后用各种方法把他折磨死。”
女伴咋舌,“你怎么看这种直播啊?”
“没办法啦,麟芽app上的直播就是和你们看的那种不太一样。”
江月鹿走近两步。
这不就是他的直播间吗?
当然,现在这个直播间是讨债公司共用的了,他们依靠江月鹿的能力从阳世找到仇人,威逼利诱要他们还钱偿命。
“哎,你看什么看?”男人发现江月鹿一直瞟他们,还以为他是在看自己女朋友。
江月鹿的样貌就是拉仇恨的最大武器,当即收获了不客气的白眼,“你能不能走远一点,这是我们的位置。”
“不好意思。看入迷了。”江月鹿指了指屏幕,“这个直播确实有意思。”
男人将信将疑地扫了他一眼,身旁的女伴原本没什么感觉,但看到江月鹿这种颜值的男人都对直播感兴趣,不由得好奇了,“他们要怎么折磨仇人?”
男人立刻滔滔不绝:“这还不简单,数落他从前的罪行,像现在直播的这人,从前就干了不少坏事,一桩桩给他数清楚了,这就是审判!”
“这些人都特别胆小,被人绑在椅子上,拿把刀吓唬吓唬就什么都说了。我看过好几场直播,都是被吓死的。”
“拿刀啊,好吓人!”
男人哼了声,“这算什么,昨天晚上还一边割他的耳朵一边问罪呢,你有没有见识过这么长的钉子?全都打到他脑子里!还有找来野狗,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被吃掉……”
胡说八道。
江月鹿在一旁心想,他的直播间可是正儿八经的审判工作,不会做这么血腥的事,恐怕是这小子为了讨女友欢心故意夸大的。
“哎呦,结束了。”男人很满意,“这场也很有意思,打赏下主播吧。”
江月鹿的眼睛睁大了。
有女朋友在旁边,男人不好意思少给,立刻就打了价值666的礼物过去,江月鹿眼尖地看到礼物飘过后,氪金条真的往前涨了一些。
他准确记得,比刚才的数字多了666。
也就是说,男人打赏的钱是……阴司钱?
可是……阴司钱不是死人才会用的吗?
“草,你干什么啊?!”男人忽然被人摸了下鼻子,当即弹跳了起来。身旁的女伴也用复杂而震惊的眼神看着江月鹿。
有呼吸……是活人!
江月鹿还想更确定一些,“不好意思,能把手腕给我摸一下吗?”
“……神经病!”
男人迅速带着女朋友逃之夭夭了。临走时还在懊悔,以为是觊觎自己对象,没想到觊觎的是我自己!
“……”江月鹿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有些太急了。
乍一听到阴司钱和活人有关,他急得口不择言,动作也很莽撞,被人当成变态是应该的……还好没有人看到。
“搭讪水平未免太差了。”一道嘲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月鹿回过头,看到抱臂站在广场喷泉的夏翼。
大约是为了匹配当下的现代场景,他身上的衣服也跟着换了,只不过还是红色的。
夏翼冷眼瞧着江月鹿,语气却没有刚才那么刺人,耐心了许多,“你应该先来找我,这座城时刻都在变动,要是我晚一步,你就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了。”
江月鹿罕见地心虚。
自从上次之后,他很难把夏翼再当少年看待,而处于平视的位置之后,挨训就挨得很真情实感。
半天才道:“我不知道怎么找你。”
“你在哪都能找到我。”夏翼平淡道:“只要你想。”
他走了过来,用手指拨出他脖颈上的泪珠,“这个留给你,不是拿来当摆设的。”
“我可以用它来找到你?”那岂不是像定位器一样BUG,江月鹿本来想问他是怎么找过来的,又想到自己眉心被吹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说话?”
江月鹿顺嘴就道:“既然你知道它的用法,就应该早点教我,不应该现在才对我发脾气。”话说完,江月鹿心惊肉跳。
他,好大的口气!
他在对鬼王理直气壮地说些什么?
一时间后悔不已,心虚地瞥了眼夏翼,却发现他望着江月鹿,若有所思许久,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你说得对。”
江月鹿:“……”
“这件事是我疏忽了。”夏翼说道:“我总是忘记你不记得这些,而且之前……”他想说之前也没有时间谈到这些,但是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便不再提。
江月鹿悚然极了。
“为什么这么看我?”夏翼不解。
“你,不生气吗?”
江月鹿唔了声,不好意思道:“刚刚那句话太耍无赖了,也很没礼貌。”
“你原本就是如此。”夏翼很淡然,“我们从前玩游戏的时候你总是耍赖,一开始还欺负我并不懂得规则。”
对他来说,哥哥一样照顾人的江月鹿反而是陌生的。
心直口快说自己不爽的他才让自己找回了些熟悉感。
“……好吧。”江月鹿更难为情了,他过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他连忙道:“刚才那个男人是用阴司钱打赏的。”
夏翼点了点头,“看到了。”
“我来讲讲我这边遇到的。”
“好。”江月鹿很自然地坐在了他对面,坐下的一瞬间他感觉到此情此景颇为熟悉,好像这样的复盘交流做过无数次。
“第一,这座城无时无刻不在变动,当初我进来时以为时间不断在缩短,其实后来次序被打乱了,我还见到了更为现代的城市建筑。”夏翼说道:“也就是说,这座城的时间整个都是混乱的。”
“然后再来说说这些人。”
那双红色的眼珠注视着他,看起来就像非人生物,“麟芽app是随机出现在手机中的,不是人人都有。这些人打赏的钱是阴司钱,但是生活所用却是通用现金。”
“他们不会疑惑吗?”江月鹿说。
打赏时的账户是个人账户,换成他,账户里的钱变成了死人用的,他非得上银行讨个说法。
夏翼摇了摇头,“这座城里的人虽然活着,但也不只是活着了。”
“他们似乎被一双手操控着,是被放置到这座城里的演员,像你刚才遇到的男人,他或许和那个女人都不是情侣关系,但是冥冥中的力量却能让他们两个扮演下去。”
江月鹿迟疑,“那双手……是苏铁?是苏铁,改变了他们的认知?这么大的城,这么多的人,他能做到吗?”
夏翼道:“有何不能。十二乱鬼巫之中的都主,和平日巫师所见恶鬼不是一个等级。而且……”
见他皱起眉,露出厌弃的神色,江月鹿不禁问道:“而且什么?”
“苏铁的血似乎可以控制人的意识,但我只是听说,不了解更多。”
江月鹿觉得他话说得奇怪,“可你是鬼王,苏铁不会瞒着你吧?”
“他没有瞒我。”夏翼冷着脸,“有一年他们都主合起伙来送礼给我,苏铁送的便是他自己的血,臭得要死。”
“听起来这位都主比金木犀还要自恋。”江月鹿心想。
他将夏翼的话理了理,“这么说的话,我们在上面比赛的钱都是从这座城里来的了。阴司钱大赛的钱是从相反的麟芽城获得的,大赛的第一会消失,但其他选手不会……”
江月鹿想得头痛。
要是能找一个信得过的人问问这个麟芽城和麟芽app的事就好了。
……哎?
夏翼看他,“怎么。”
“……”江月鹿转过身,看着雾气缭绕的城市广场,更远处的风景仿佛蜃楼模糊不清,人影隐约其中,看起来更像鬼城。
谁知道这座城里竟全都是活人。
只是他现在想着一个问题——
既然如此,那位榜一大佬,稚女,是不是也在麟芽城?-
稚女是意外打开麟芽app的。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幼受尽宠爱,家里人为她安排了钢琴和礼仪课,每一周的行程都排得十分满当。
沉迷手机并不是一个大小姐应该做的,她和那些所谓的直播视频更是相去甚远。
原本挨不着边,却在那天下午有了转机。
那一天,为她上课的音乐老师带来了她的孩子,这本是不合规矩的做法,但是老师别无选择,“小姐。实在抱歉。我待会要带着他一起去赶飞机,时间来不及了……”
她其实想恳求这位小姐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她的外公外婆,不然她一定会丢掉这份报酬昂贵的工作。
但是,小姐平日实在是太冷淡了。
此时此刻也是,她就像没听到她说话一样,背着身在看乐谱。老师觉得希望渺茫,她与其站在这里,还不如自己去辞职。
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大小姐忽然出声,“你们要去坐飞机?”
“啊?是……是的。”
“要去哪里?”
她报上了邻市的名字,得知了答案之后,小姐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静静看着外面,很久之后才说了一句茫然的话,“一直有雾气,不适合飞行。”
“……啊?”
小姐转回身来,冷淡道:“你可以将他留下了。”
这是……允许她带孩子教习的意思?老师连连道谢。
一支曲子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休息时间,老师去了洗手间,练习室里就剩下大小姐和老师的孩子。
“赵而流……你应该接受审判。”
原本坐着不动,闭上眼像是睡着的小姐,却猛然睁开了眼睛。
片刻后,她幽幽地坐到了男孩身边,将后者吓了一跳,“你……你干吗?”
“他是谁?”
“这是什么?”
一言不发的小姐一口气问了两个问题,若是老师在此,一定会打开窗户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
男孩知道她的身份,纵然被吓到,还是乖乖给这个漂亮冷漠的小姐姐讲述了麟芽app和直播的规则。
但是小姐最好奇的主播,他却无法提供更多。
“他叫做审判官,是刚出来的新人,粉丝也不多,我也没法给你挖更多信息了。”男孩生怕照顾这位小姐不周,妈妈的工作就要跟着飞了。
小姐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这个,我要了。”
“你要我妈的手机?”男孩震惊。
“我花十倍价钱买。”
男孩不假思索,“成交。”
从那之后,她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和扮演大小姐,还有了另外一件事做。
看直播。
准确地说,是看这位审判官的直播。
不知为何,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感觉非常熟悉,在认识很短的时间内,她已经为他打上了超过百万的金额。
如果家人知道,一定会垂泪说孩子堕落了。但是她不想去管。
从生下来到现在,她的自我意识单薄可怜,按部就班地配合着家人,演着一出乖乖小姐的戏码,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想法。
她想要看这个人的直播。
想要给他打赏。
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告诉自己,这些钱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这一天,稚女也在等待审判官的直播时间到来。
但是很意外地,她居然收到了一条私信。
——“稚女小姐,能否线下见一面?”
来自审判官。
第164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28
江月鹿一进咖啡厅就看见了坐在角落的榜一大佬,他和夏翼一前一后坐了下来,用很熟络的语气问道:“等很久了吗?”
稚女摇了摇头。
江月鹿没有说话,凝视她很久才笑了,“你好像不太爱说话,是因为紧张吗?”
稚女又点了点头。
“希望你不太介意,找你来并没有其他意思。”江月鹿把想了一路的台词顺利地说了出来,“先来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审判官,这位是我的朋友。”
“冒昧联系你,是因为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稚女看着他许久,忽然道:“我对你有印象。”
她似乎没有听进去江月鹿的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外人看来,自顾自说话很没礼貌,配合上她现在空茫的表情,就更像神经病在发病了。
不过江月鹿并不这么觉得。
他对这个“麟芽城”中的一切意外都做好了准备,这里的人和陌生人搭伙过着日子,毫不察觉自己在用死人钱打赏,甚至对直播平台那些匪夷所思的视频都不感到意外。
这些人比鬼还要奇怪。
“你是我的忠实粉丝,对我没有印象才是不对吧?”
“不是的。”稚女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作罢了,视线第一次落在了江月鹿身旁的少年身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一般人用这种眼神看夏翼,他早就拍案而起。但现在他好生坐着看菜单,一点也不在意。
江月鹿悄声:“你好像脾气变好了点?”
夏翼:“她又不是对我有意见,而是在费劲回忆在哪里见过我。这些吃的要吗,感觉你们要聊很久。”
江月鹿大惊:“这里的东西能吃吗?”
“跟着我,当然可以吃。”夏翼给了个十分嚣张的回答,叫来服务生,一口气要了许多吃食,在这个过程里,稚女直勾勾地望着他们。
任凭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状态很不对劲。
等食物上来以后,她也不动筷子,如果不是偶尔会看向窗外,江月鹿甚至觉得她就是一座森寒的冰雕。
良久了,她抬起头来,冷淡的声音丝毫看不出来是豪掷千金给江月鹿的粉丝,“你说有事要问我。”
“嗯,确实有。不过不着急,我想先听听你的故事。”
“我的?”她很快摇头,“我没有故事。”
“不是波澜起伏的才叫故事,你可以讲一讲你每天的生活嘛,你的家里人,你所住的地方,这些也是故事。”
稚女有些恍惚。
“我的生活……很无聊,读书长大,两点一线,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我的家人有爸爸妈妈,但是他们意外去世了,现在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对,我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房子。”
“很完整的故事啊。”江月鹿笑着道:“你没有哥哥吗?”
她迟疑了,“哥哥?”
“感觉你会有一个哥哥。”江月鹿耸肩,“没有就算了,不提这个,所以你明天也要去读书?”
稚女:“每到周六是我学琴的日子。”
“听起来每天都有安排啊,那我们今天喊了你出来,会不会打乱你的计划?如果是的话,我先说声抱歉了。”
稚女的脸上又泛起了熟悉的迷茫,“我今天……今天不应该出来的。”
“嗯,但是你还是出来了。”江月鹿说道。
“我……为什么会出来,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嗯?这样不对……为什么不对……”
江月鹿和夏翼一个安静坐着,一个安静地吃着东西,坐在对面的白发小姐喃喃念叨着,脸上时而浮现出痛苦,时而出现迷茫。
江月鹿略微有些不忍,“……就像严格执行指令的电脑,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我的话就像一个意外触发的病毒,让她开始额外的思考了。”
简而言之,脑子都要烧了。
“你还是早点告诉她比较好。”夏翼道。
“我这不是怕会出意外吗……”
他们在说什么……坐在对面,稚女的脑子一抽一抽地痛,她低下头,手指挑起几根头发。奇怪,她的头发怎么会是白色的,而且又是什么时候长到了这么长的?
正这么想着,忽然被人叫了名字,“冷问寒。”
她也非常顺利地答应着,“嗯?”
“稚女”猛地一呆,伴随着这个名字的注入,她的灵魂仿佛跟着被撞击了一下,再次抬起头来,扫过陌生的咖啡厅,窗外雾气缭绕的都市,还有头顶那些盘旋不动的飞机。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钢琴老师说要坐飞机时,他感到荒谬了。
飞机场的飞机从来没有真的飞过,它们存在在那里,只是为了方便城市里的人们确认,就像演员确认影棚里的道具是否齐全一样,至于那些道具到底有没有用,其实并不重要,他们只需要把这场戏演好就行了。
过了好久,“稚女”眼中的茫然全数退却。
江月鹿坐在对面,朝着他点了点头,“想起来了?”
“稚女”,也可以说是冷问寒,用力地抿了下嘴唇。显而易见,他和江月鹿一起进来了鬼都,但却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浑浑噩噩地,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在此生活。
江月鹿在卖力直播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在欣赏吗?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没有认出江月鹿来……他怎么能这样呢?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江月鹿看了看他的神色,“还想得起来之前的事吗?”
冷问寒打起精神,“可以。”
从被操控的状态里解除出来以后,先前的记忆就跟着浮出了水面。
他能想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又是怎么在街上遇到那对所谓的亲人,被他们带回别墅当作唯一的外孙女养了起来。
而他也顺理成章接受了这个设定,扮演起了大小姐。
“你和我们过来的时间差不多。”江月鹿思考着,“我还以为你没有进来,这场考试只有我一个。”
夏翼的筷子一顿。
江月鹿迅速改口,“只有我们两个。”
冷问寒像是没看到这两个人的小动作,他还沉浸在悲伤和歉疚之中,却听到江月鹿问他,“对了,你有见到童眠吗?你进来了,说不定他也一样。”只不过被苏铁操控,还在这座庞大失序的城里毫无察觉地过着日子。
冷问寒摇头,“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
江月鹿自言自语,“这么大的城根本无从找起,先不管他了,你来跟我说一说你在麟芽城当大小姐的事,事无巨细都要说个清楚。”
冷问寒猛地抬头,“好!”
……
半小时后。
“那应该没有错了。”江月鹿肯定道:“先前我就有这种猜测,听到你说的,就更能确定了。”
“这座城里的人,全都被苏铁控制了。”
“这个想法,我和夏翼已经说过。刚才听了你说的,我还有一些细节要补充。”江月鹿的手指在桌上缓慢地点着。
“第一,这个麟芽城和我所在的格子直播间有着微妙的对应关系。”
“我之前就很好奇,为什么有的鬼魂能对活人托梦,有的却不行。一般来说,托梦只能对有关联的活人进行。就像我死了,会对你还有童眠托梦,但是倘若和我有关的活人都不见了,那我就无法托梦成功。”
“一部分鬼魂能找到对应的活人,另一部分却不行。这说明什么?”
“我先前怀疑是这部分鬼魂早已和人世失去了联系,但是来到这个麟芽城以后,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江月鹿眼神锐利,“如果这个人世,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世间。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呢?”
此时此刻,以他们为中心,似乎圈出了一个点。
这个点之外的地方,全部都笼罩在雾气之中,街上店内人来人往,老板、店员、职工……全都忙活着各自的事,但仔细去看,这些人的表情木愣愣的,眼神时而泛起一丝挣扎一丝清明,很快就暗了下去。
“这个庞大的人世,就是由苏铁搭建起来的。他的用意是什么?”
一个鬼都的都主,操控了这么多活人,却没有杀他们,没有利用他们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实在匪夷所思。
夏翼忽然道:“一个整体。”
江月鹿看向他。
“这只麟芽,因此成了一人一鬼、一死一生的整体。”夏翼说道。
江月鹿很快跟上了他的思维,“……其实不是两个麟芽城,一直都只有一个,一生一死、一人一鬼合在一起才是一个整体?”
夏翼点头,“以我对都主的了解,他们的用意或许在更深的层次,并非是玩过家家的游戏。”
鬼王的见解不可能不听,江月鹿思索道:“更深的用意……活人和死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阴司钱,阴司钱……”
他忽然拍案而起,“就是阴司钱啊!”
咖啡厅里其他人都看了过来,江月鹿浑然不觉,“在两座城之间来往流通的就是阴司钱,一切都是为了阴司钱大赛服务的,而阴司钱大赛又是个骗局!”
“苏铁就是想让更多鬼魂来参加大赛啊!”
但是这么做——
究竟为了什么?
让一群鬼魂费尽心机追逐一个并不存在的奖励,只是为了乐子吗?
【叮咚——】
【叮咚——】
熟悉的程序声音忽然响在了半空,江月鹿迟疑了一秒,随即感到了震惊——
他居然在这个麟芽城里听到了直播间那面屏幕上发出的电子系统音?
任何事发生突然变化都是有原因的,难道是他的话触发了什么吗?
半空之中,一个黑绿色的麟芽升起,随着它缓慢地转动,一个具有实体的芽包渐渐成形。江月鹿朝四周看去,周围的人都被定住了。
这一切都在表示着,接下来将会有巨大变故发生。
“戒备。”他提醒道。
不用他说,冷问寒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他现在正想要发泄内心的郁结,见到这只“麟芽”——苏铁的所有物,也是安排了他人生的道具,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手都握紧了。
而在他对面的夏翼,却好整以暇坐着,还有空闲浅抿一口咖啡,显然是不将这朵黑芽放在眼中。
然而他的右臂却微妙地紧绷着,那是离江月鹿更近的位置。
“审判官!不好了!出大事了!”
随着这只麟芽的出现,江月鹿竟然也听见了来自直播间中的析木津的声音。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激烈,甚至忘记坚持模仿他最敬爱的金木犀大人,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我哥哥,他回来了!”
第165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29
析木津的哥哥回来了?
夏翼状似无意:“他哥哥回来不是天大的喜事吗?为什么他要说不好了?”
江月鹿立刻反应了过来,“析木津,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我哥哥,他确实是回来了,还有王林蓉,她也回来了!”析木津吓得不轻,说话颠三倒四,“但是他们变得很不正常!特别不正常!”
析木津摇出一个画面。
狭窄的房间角落,瘫坐着一个和析木津面容相似的少年,他背靠在墙上,苍白着脸,翻来覆去念叨着同一句话,“全都会回来,全都会回来,我们没办法,没可能赢他的……”
他忽然坐起来,一把抓住了析木津的肩膀。
“啊哟,哥!”
无视了弟弟的呼救声,他狰狞地大喊,“全都流走了,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啊啊啊骗子!骗子!”
析木津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挣脱,眼圈有点红,“我哥他从出现就是这样,我说什么他都不理,王林蓉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江月鹿忽然道:“其他的鬼呢?”
“你知道?”析木津一愣。
“他们既然被放出来了,那应该每一届的大赛冠军都被放出来了,全部都是你哥这样吗?”
析木津黯然地点头,他有些茫然地站着。
哥哥是回来了,但是却连他都认不出来。一直以来他都是为救出哥哥而努力的,可是如今这个结果……就是他愿意看到的吗?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从刚才开始,PK不能进行了,付费系统也崩溃了,我们的屏幕都黑了下去。而且我莫名其妙还能和你通话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江月鹿说道,“很快就知道了。”
“什么——”
江月鹿利落地挂掉了通讯,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叮咚”的启动声还在持续,这道声音是和所有的诡异一起出现的。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等到声音停止的时候,所有的疑问都会得到解释。
“叮————咚————”
一声无比长的叮咚戛然而止,天空中再也没有声音。
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忽然都动作整齐划一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低下头注视着。楼里的,店里的,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如此。
江月鹿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之前撞见的情侣,他们的动作僵硬无比,早已失去瞪着他的鲜活。
“这一切,都是苏铁控制的吗?”
夏翼对他向来有问必答,“苏铁的血有控制的能力。”他还是闲闲坐着,像是和这场庞大的闹剧无关。
只是因为江月鹿在这,他才在。
冷问寒忽然道:“看。”
寂静的空中,忽然扯出了一条黑绿色的缝隙,像是将天空从中间撕裂,露出了幽暗的芽肉。伴随着一阵牙酸的咯咯声,缝隙里吐出了一枚圆圆的钱币。
看色泽似乎是古钱,它见风就长,没过几秒就和“生育”它出来的缝隙一般大小,钱币长大到和旁边六层楼相同尺寸,才慢慢停止发育。
巨大的古钱币漂浮在空中,缓慢地旋转着。
因着它变大了,江月鹿才注意到,钱币的半面都覆着血迹,色泽黯淡,已经融入进币身里难以分离了。
血?
由于刚刚夏翼提起,他瞬间就想到了,难道这是苏铁的血?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涂抹在一枚古钱上,又为什么在大赛的后期放了出来,这和析木津哥哥口口声声的骗局有关系吗?
“咔嚓!”
钱币一分为二,扯出了一面透明色的屏幕,还出现了不少花里胡哨的图标。江月鹿诡异地发现,这竟然和自己直播的那面屏幕一模一样。
耳边传来析木津的再呼叫,“我靠,审判官!怎么回事啊?!”
“我们的屏幕忽然亮了,但是都不是我们自己的直播间了……”这凭空冒出来的直播间到底是谁的啊?!
不止是析木津有这个疑问,整个阴司钱大赛都乱了套了,先是无法直播,然后赚钱工具屏幕又遭不明人物控制,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们都隐隐感觉到,这次的阴司钱大赛似乎和以前的不一样了。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屏幕。
“奇怪,弹幕一条都没有了……”
“可是人数……个十百千……这是一百万人吗?!”
“怎么会有一百万人的直播间啊???而且为什么没有人说话??”
屏幕上出现的还算是他们熟悉的内容,一分为二的PK环节,头顶则是倒计时,此时流逝到还剩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58、57、56……”江月鹿同样注视着屏幕。
伴随着数字在空中流逝,一分为二的PK直播间,右边忽然出现了一张脸。
刚一看到那张脸,冷问寒就握紧了拳头,蹭地站了起来。
江月鹿也很诧异。
因为那是他的脸-
看到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一张脸,析木津不禁有些诧异。他立刻就认出来,这是审判官,虽然线下打过照面,但他还是习惯叫他这个名字。
“他怎么会出现在屏幕里?”析木津有些发冷。
“这是PK界面,他要和谁PK?”
无数个问题接连滑过,析木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浑浑噩噩的哥哥失魂的眼神扫过屏幕后,在一分为二的界面上停驻,接着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了析木津身后。
将他一把推开!
“哥?你怎么了啊!”
耳边析木津的大喊再次传来,江月鹿开始思考要不要切断联络,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发狂大喊:“苏铁,又是你,又是你想要害我们吗?!”
江月鹿:“谁?”
析木津很抱歉,“这是我哥……忽然就扑过来了。不好意思你现在一定很忙吧,要不然我先切了不影响你。”
他哥的情绪确实很不平稳,析木津拉了几下居然没拉动。
“我们进来是为了赚钱,是奔着大赛第一的奖励进来的!如果知道这是个骗局,我根本就不会进来!”
“根本没有第一名的奖励,你骗了整个鬼都,就是为了陪你玩这一场游戏吗?!太滑稽了!我今天就要撕开你的真面目,让大家知道你是一个偷偷摸摸藏在幕后的弱比,每次到了大赛快结束的时候才现身——”
析木津快要按不住狰狞的哥哥,他的额头都迸发出青筋,眼球涨得通红,“哥!”
“然后开出可笑的最后一局PK!”
江月鹿微微一顿。
“哥,咱们先不说了,先去那边缓缓……”析木津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现在马上挂掉。”
“等等。”
江月鹿道:“我有话问你哥。”
析木津为难道:“他现在这样,根本回答不了你什么。”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问。”
析木津只得答应了,转过身将情绪崩溃的哥哥让了出来,瞧见他这样,析木津眼睛红得厉害,还是忍着,用最温和的语气说道:“哥,就几个问题,问完就没事了。”
他哥完全听不到旁人在说什么,死死盯着PK界面。
江月鹿忽然道:“你参加了最后一局PK还输了是么?”
这话勾起了析木津哥哥的思绪,他的眼珠一滞,张了张嘴,还未回答又听到对方继续扎他心窝子,“你本来是第一,当时大赛赚阴司钱最多的选手,离胜利只差一步之遥,甚至可能都已经在庆祝。”
“但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PK界面出现了,而且连到了一位突然冒出来的主播,他自称苏铁,是这样吗?”
他好像身临现场般描述出了当年的噩梦。
“然后你就输了,不止输了,还被关在了麟芽城无法和弟弟见面。你后来又见到了其他选手,比如王林蓉,他们和你经历的事一模一样。”
“于是你笃定,自己一定是被苏铁骗了。”
析木津的哥哥忽然晦涩地开口,精神较之刚才平静了许多,却添了几分怨恨与哀戚。
“为什么要来这里……这场阴司钱大赛,根本没有所谓的赢家。”
江月鹿轻笑了一声,“我才是最应该担心的人吧,毕竟这一届原本的第一可是我,现在屏幕里也是我的脸。”
“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哥哥悲观道:“他这么有底气把我们都放了出来,就是觉得自己无往不胜,一定会赢。到了那个时候,你输了,我们还是会被关起来,而他们这些选手……”
他看了弟弟一眼,对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们会离开麟芽城,但是却不会记得你。等到明年,这场阴司钱大赛还是会继续开始,还是有无数怨鬼跑来被骗。”
……
“他说的是真的。”另一个直播间里,王林蓉虚弱地坐在地上,对面色难看的金如意宽慰一笑,“我当时的情况要好一些。”
她的能力与预感有关,提前一步梦到了自己被关起来的画面。
“所以当时才会来找你。那枚麟芽是我意外获得的奖品……直觉告诉我它会很有用,所以我把它留给了你。”
王林蓉笑了笑,“和这个麟芽城关系密切的麟芽,说不定有一天能带我脱出危机。我还是蛮自私的不是吗?在那种情况下还想着算计。”
“别说这些了。”金如意不想听,“既然出来了,来日方长我们……”
“你没听明白析木津他哥说的话吗?”
王林蓉抬头,“每一届都一样,谁都赢不了苏铁,到时候一切都会回到原点。我们和鬼都都主抗衡,只有死路一条!”
金如意也拔高了声音,“为什么赢不了,他能赚到九千万,那就赚得比他更多就行了,还没有到最后一步呢!”
王林蓉低低笑,摇头道:“你根本不懂……”
……
析木津的哥哥似乎认定他不可能会赢,江月鹿发现了这件事。
都主虽然和普通的大鬼有着等级压制的区别,但是作为恶鬼,往往不缺少“以下克上”的心思。
更何况鬼的七情六欲较之人更为浓烈,析木津哥哥谈及都主苏铁的所作所为,却是恐惧远远大于怨恨,连一份想要报仇的念头都无。
这并不符合常理。
“最后一局PK的规则和之前一样是吧。”江月鹿想让他说出更多,“只要赚到比对方多的打赏就算赢。”
析木津哥哥不吭声,他便继续往下说。
“这把PK不会有任何作弊行为吧?”江月鹿问道。
哥哥死气沉沉,“为什么这么问?”
“我知道打赏的阴司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我现在人就在这里,我也知道这些活人是被苏铁控制的。”江月鹿顿了顿,“如果苏铁控制他们全部都给他一个打赏,那我必输无疑。”所以他才会问允不允许作弊。
哥哥摇头,“苏铁认为这种PK没有意思,他不会这么做的。”
江月鹿还未说话,他又道:“但你还是不可能赢。”
“为什么?”
“问题出在钱,而不是规则。”析木津哥哥紧紧皱着眉,“就算你赢了苏铁,之后也不会被认为是赢家的。”
他的话实在让人听不懂,冷问寒在心中想:赢了不就是赢了,为什么不能算赢家?
“你们知不知道阴司钱大赛的规则?这场为期一周的比赛要怎么分出胜负,第一名怎样才算是第一名?”
析木津在旁无意识地回答道,“……赚到最多的钱。”
“是赚,也可以说是拿。只要在比赛结束的时候,你手里握着的钱是最多的就可以。所以阴司钱才是关键。”
江月鹿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苏铁为什么要创造出一个活人世间,多此一举让这些活人为选手们打赏呢?
这些钱……有什么特殊之处?
电光火石间,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这些阴司钱,来来往往都在这一个麟芽城中回转和流通!
从没有去过别处!
那么……是不是,也从没有其他阴司钱进来过?
这座城是封闭的,这些钱也是?
“苏铁能让这些阴司钱都——”析木津的哥哥忽然像被扼住了咽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哥哥!”
半空之中,一道声音从旋转的古钱币中穿透而出。
“鄙人的事,还是由鄙人来答较为合适,就不劳烦他人了。”这声音听起来十分文雅,却高高在上,含着一份审视的意味。
“你便是今年第一的选手吗?呵呵。因着你,这场大赛前所未有的热闹啊。”江月鹿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但他却看不到对方在何处,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你真是一位大有机缘之人,我十分中意……”
话语飘散在空气中。
江月鹿的身后就是一身红衣的某恶鬼。鬼中之鬼。
高天之上的一瞥,几乎让苏铁肝胆俱裂,后怕不已——
“鬼王大人……您为何在此?!”
第166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30
“他认出你了。”江月鹿没回头,但他的声音却径直传到了夏翼耳边。
夏翼没有特别的表情,似乎在这里被点破身份对他而言无关紧要。他仰头注视着那位惊疑不定的都主,忽然笑了一下。
他对江月鹿开口。
“在所有的都主里面,苏铁最容易被我记住,你猜这是为什么?”
江月鹿摇了摇头。
夏翼还是笑着,“弱肉强食,就是这偌大鬼都的不二法则。那些踩着尸骸站在顶端的都主们都是数一数二的大鬼了,心里对我怕得要死,却不敢表现出一二。所以这些年来,不论是纪红茶还是秦雪,金木犀还是他的兄弟,又或者是从你们学院叛逃而出的乌夜明……他们都不敢在我面前放肆。”
“除了苏铁。”夏翼说道:“他是真想杀了我。”
江月鹿想了想,“这算是自不量力的想法吗?”
“可以这么说,毕竟他做不到。”
夏翼很是平静,衣摆都被吹了起来,“但一直妄想做不到的事,这种鬼没有理智,特别疯魔。对鬼来说,疯可是好事,苏铁能从中吸取源源不断的力量。”
“又疯魔又荒诞,想必你猜得出他的名号了。”
夏翼不动声色地瞥江月鹿一眼,“喜怒哀乐四鬼,苏铁就是其中的乐。”
“为了享乐无所不用其极吗……”江月鹿想起那些荒诞不经却带来乐趣的直播,还有那个总是爆发出大笑的黑芽系统。
说都主的审美会影响自己的鬼都,看起来这话不假。
苏铁缓了好一会,总算消化了鬼王到访的现实。
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也得到了解释,怪不得他无法掌控整场比赛,总能感觉到有一股失控的力量藏在其中。
“鬼王大人也来参赛吗?!”苏铁突然间亢奋起来。
夏翼淡淡道:“我参不参赛你心里没点B数吗?”
苏铁:“……”
江月鹿也挺想抽苏铁的,一开始就把夏翼送出直播间,隔离在另一个麟芽城,不就是直播系统的自我保护吗?
明知故问!
苏铁还惦记着暗杀鬼王抢夺力量的计划,脑子灵活地转了转,“其实……现在参赛也来得及,无非就是再为您排上一场PK,倒也不麻烦。”
夏翼拒绝得干脆:“滚吧。”
苏铁早就见识过他的没素质,心中遗憾不能吸取鬼王强大的力量,但是转念一想,这并非不是一件好事。
他还有其他乐子。
那枚不断转动的古钱币终于停下,江月鹿感觉到苏铁那道视线黏上了自己,对方的语气忽然十分复杂,“原来你是鬼王大人的人。”
就连旁边的夏翼都不得不承认,这老东西这么多年说过那么多废话,唯独今日这一句最是动听。
“能走到我面前,还能和鬼王同行,我对你真是越来越好奇了。”苏铁话锋一转,“不过,你还是会输的。”
冷问寒警惕地看着,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个苏铁,似乎对自己非常自信。
他认为赢下这场PK势在必得,而且还是在认出鬼王,并看出鬼王和江月鹿交情不浅之后,继续保持着这份自信。
就算有鬼王插手,我也还是会赢。
冷问寒的冷汗渗出额头,他为什么会这么狂?他的底气到底是什么?
看到江月鹿的身影在古铜钱下消失,苏铁也打算进入直播间,开始他们之间的PK。刚要抬脚进去,余光忽然瞄到一个身影轻松又随便地走了过来。
红衣服,很显眼。
苏铁的眼皮都抽了抽,感觉自己几百年死掉的心脏都颤了两颤。
“鬼王大人不是不参赛吗?”
“是不参赛。”夏翼的脸上写满不耐,“陪考不行?”
苏铁沉默了。
他举办过那么多大赛,见过那么多主播,看过那么多场PK,从没听说过有哪个缺心眼鬼需要陪考的。
“那就随鬼王吧。”反正他一定会赢。
只要那枚古钱还留在他的手中,这里的阴司钱都会朝他奔涌而来-
江月鹿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镇。
街道上的建筑古色古香,但他的历史学得一般,一时间分不出来是哪个朝代。他下意识抬了抬手,发现直播界面还在。
他能看到自己的直播间,也能看到苏铁的。
苏铁的声音响了起来,“放心好了,我既然要和你PK,就会选择公平的方式。我不会再控制那些活人,他们想要给谁打赏阴司钱就给谁打赏,最后还是看你我二人谁到手更多。”
江月鹿不动声色,“那可真是谢谢了。”
心中却想,一个敛来活人组成鬼城的自私鬼会有这么好心?
他可不相信苏铁嘴中的公平。
“不要怀疑我的话。”苏铁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你不是走到最后的第一个选手。在你之前,有析木津那位,金如意那位,都曾经到达过这里。”
“每一次我都会安排这个舞台,这是我最喜欢的舞台。但是他们赢了我吗?”
自然是没有赢的,江月鹿很清楚。
“这是哪儿?”
苏铁:“我活着时住过的地方。”
“那也能找到你本人了?”
苏铁:“你是在打探情报吗?我们的比赛早就已经开始了,你得自己去探索。观众们自然也会根据你的表现打分。”
“你活过的地方,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吗?”江月鹿一笑,“但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怎么都赢不过你吧?”
随着他指出这一点,原本空空的氪金条忽然上涨了一些。苏铁自然也能看见他的直播间,笑了起来,“你在卖惨啊?很聪明的做法,尽可能去试就行了,但是我留一句话在这里,不管你赢到多少钱,最后的胜利都将属于我。”
对他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这些来赢钱的选手们踏上这个舞台。
那些渴望赢到阴司钱的鬼魂,却不知道这个城镇才是毁天灭地的副本。
他抑制不住笑容,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听到苏铁的声音不再传来,江月鹿也准备动身开始探索,刚要行动,却感知到什么,转身朝身后看去,“夏翼?”
出现在城门口的少年可不是夏翼。
江月鹿古怪地看着他,“……”
竟然还换了一身衣服。
原本在麟芽城里的时候,他就看见夏翼穿了一身现代的装扮,深红色的衬衫和深色笔挺的西裤搭在一起,让他有一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锋利感。
那时候,鬼王那种非人的感觉倒是远了些。
而现在,夏翼又换了一身红色的古装,微长的乌发也被一条红色束带系了起来,看起来就像蛮荒之地走出来刚化形的大妖怪。
江月鹿忽然想起,他们最开始见到的时候,夏翼就是类似的装扮。
“夏少爷,你怎么跟来了。”
听到江月鹿这么问,夏翼眼皮子抬了抬,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来陪考,或者说,来应援。”
应援也是直播PK时常常出现的玩法之一,主播可以拉一位上线。江月鹿当时看了看规则,发现和印象中的连人上麦差不多。
换到麟芽城以后,真成了“连人进直播间”。
“也不知道苏铁跑哪里去了。”江月鹿始终觉得这位都主的行为很古怪,“他说这是他从前生活的地方?”
夏翼在漫不经心看四周,闻言点了下头,“苏铁是都主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个。”
“这座城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恐怕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没错。”在这点上,苏铁也没必要骗他多此一举。
但他又转念一想,苏铁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会选择什么方式和他PK,他言语之间的意思,好像也不在意观众会不会给他打赏。正是这一点才叫他觉得奇怪,一直以来,苏铁都表现得太自信了。
这种自信和金木犀的那种还不太一样。
金木犀当时还是对他们作何行动有些兴趣的。
但苏铁毫不关心……难道他料定,无论自己选择哪一种PK,无论他在这座城里探索到了什么,得到了多少打赏,都不会赢过他?
“先过去看看吧。”一人一鬼走进了城镇,古街旁站着两三行人,正窃窃私语说着话,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
江月鹿在他们的面前招了招手。
夏翼笑了起来:“看不见的。”
那倒是更方便窃听了,江月鹿便站在一旁,正大光明地偷听起来,“昨天苏家出事了,你们听说没?”
“我倒是听说,这苏家的大公子前不久从城外回来,忽然就有钱还他爹欠的赌债了。啧啧啧,好些人都说这大公子的钱来得不清不楚,怪得很呢!”
“正是这些钱惹的祸事。”一个小厮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偷偷去大公子的房间看了一眼,发现他带回来的钱箱子里没有装满,你们肯定想不到,那箱子里只有一枚钱币!”
“一枚钱币?那他怎么还得起那些赌债的?你小子莫要再骗人了。”大汉不屑道:“我接了要债的活,亲自去查看过,那些钱一分不差,一分不假。他这钱从哪里来的我不管,只要按期还上就行了。”
小厮道:“怪就怪在这里,如果大公子只带回来一枚钱,为何还要特意买一只大箱子好生装着?如果只有这一枚钱,那他那些还债的钱又是从何而来?我整日都看着,大公子没和其他人有过交流,饶是说他的钱是从别处讨来,也不太对……”
那大汉看出他有话要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小厮看了看四周,一点没发现身旁凑着一个偷听的江月鹿,压低声音道:“你们说,那枚钱币会不会是靑蚨钱?”
第167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31
“靑蚨钱?”江月鹿似曾相识。
夏翼道:“靑蚨钱又叫子母钱,以血为媒,可引来钱币无数。”
江月鹿啊了声,这才想了起来。
言露初中的时候上生物课,有段时间对昆虫很感兴趣,那次看见她拿了本课外读物念念有词,他就抱着关爱妹妹的心思多看了两眼。
——靑蚨。
靑蚨这种昆虫很奇妙,传说母体生子以后,倘若遇到了母子分离的情况,那母子便会想方设法回到一处。
所以从前的人听了这个传说,便突发奇想将青蚨母子的血涂抹在钱币上,这样一来,涂了血的钱币也会按照靑蚨的习性必定再飞回来,这也叫做“靑蚨还钱”。
江月鹿问道:“这个苏家的大公子不会就是苏铁吧?”
听起来,苏家原本也是有钱有势,却因为苏家这一代的家主不成器,赌钱欠得倾家荡产,苏家现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城中人人都在看笑话,却没想到苏家这位大公子出城一趟,忽然带回一个大箱子。
然后就有钱还了。
城里本来就有“靑蚨钱”的传说,这次看见苏家大公子身无分文地回来,到那箱子前一开一合就有了救命钱,不禁想入非非。
在他们七嘴八舌的猜测里,那只箱子俨然已成了垂涎之物,源源不断冒出钱财来。
江月鹿心想,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呢?
夏翼站着,眼眸里却淡淡的,“不管那箱子里有没有靑蚨钱,他们起了心思,就像烧着的火斩不断也灭不尽了。”
江月鹿了然,“这是人心不足的贪欲。”
随着时间流逝,“靑蚨钱”的流言在城中越演越烈,很快就有人自告奋勇去苏家跑了一趟,一些从苏家出来的小厮也拍着胸口发誓,说他们亲眼看见大少爷晨起放飞靑蚨,夜晚不到就带着钱币归来。
有人便不高兴了,“他爹可是和我爹一起欠下的赌债,怎么他有办法还钱却不告诉我一声,我们从前也有一些情谊在的!”
“等等,你们说他那靑蚨带回的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对啊!那些钱的来路怕是不正当,不然他为何偷偷摸摸一声不吭?”
“没准儿他是从各家各户偷来的……你们回去看看,自己家的钱有没有少。”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没有少钱也会有人嚷嚷起来。
大家一起穷的时候还好说,但要是其中一个突然暴富,其他人就会看你不顺眼起来,“一人怀璧”的罪名迟早会落下。
江月鹿心想,他们真是想要一个说法吗?
还是想要苏家大公子告诉他们背后的真相?
他们想要的,眼红的,无非就是别人有而我没有的“靑蚨钱”。
夏翼淡淡看着这群人在闹市街头你一言我一语,他的脾气比江月鹿初见时好太多,如今只带着一丝讽意。
“千百年来,人皆如此。”
一个恶鬼,说出了这番话。
江月鹿沉默,远远看着那群沸腾起来的人。
这里是幻境,他与他们隔着时空距离,但是此刻他却非常能理解他们——不如说,非常理解这份人性。
他在孤儿院里,在言家,在失去掌权者的言家公司,都曾见到过这样沸腾压制不住的人性。
“我们必须让他给个说法!”
“待会上门,大家都不要害怕,天道王法在我们这边呢,他才该心虚得要死!”
话是如此,但是真要上门,谁也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第一个去敲门,如此一来,同仇敌忾的人各怀心思,很快也就散了。
江月鹿却觉得他们还有其他心思。
夏翼笑道:“等夜深了再看。”
光天化日,身正也怕影子斜。
但到了夜里,影子就与夜色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见,遮掩得严严实实。
第一个翻墙进苏家的人,很快摸黑奔到了放箱子的房门外。他鬼鬼祟祟朝四处一看,那张脸就着月光,被江月鹿完完全全看了个明白。
那是白天时,在人群里不怎么发言的一个人。
房门的锁很快就被打开了,来人惊喜之余,也忘记怀疑为什么苏家大公子会将珍贵的靑蚨钱放在无人看守的屋子。
他轻手轻脚很快朝箱子走去,喉咙一滚,咽了咽口水,眼前浮现出日后坐拥珍宝随手撒钱的美好日子。
啪。
他打开了箱子,内里果真有一枚钱币。
他颤抖着手,将这枚钱币拿了出来,细细打量。古钱的边缘有陈旧的血迹,他用拇指研磨也没有擦去分毫。
“这就是靑蚨钱吗?”他对着月光难以置信,这明明看起来就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钱币,但是在认真看的时候,又觉得与其他铜钱有着不一样的地方。
这一定是靑蚨钱。
要不然为什么单独锁在这间屋子?
来人认真将靑蚨钱包好,塞入了腰间,沿着来时道路再次翻墙出去,一路畅通无阻。等骑在墙上时,他也不由得感叹今日自己的好运气。
但运气这东西从来都说不好。
拐过一个路口后,他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肩,“喂,得手了没有?”
他吓得不轻,转过头,看见是白天见过的几个人。
阴暗的巷道不见月光,几人围了上来,虽是好好说着话,但是目光都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看不出来啊,第一个出手的居然是你。”
听起来,这群人是在外面一直看着的。
今天夜里,苏家外面到底来了多少人?他念及此,不由心寒,没有出声,但是其他人却没有多少耐心。
“到底得手了没有?说话啊!”
他咽了咽口水,艰难道:“得手了。”
“哈哈哈哈!”几人摩拳擦掌,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拿出来看看,我们还不知道这传说中的靑蚨钱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虽然不愿意,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照做。
片刻后,一缕月光从云后缓缓现身,映照在了沾惹着血迹的靑蚨钱上,被众人多道目光注视的钱币幽幽发亮。
纵使靑蚨钱还躺在自己的手掌心,没有被其他人拿走,他也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来。
刚才在空箱子里的时候,这枚钱币有这么亮吗?
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它却越来越亮,可那沾着陈旧血迹的部分却仍然发暗晦涩,两相对比之下更显不祥。
心中还在忐忑,却听到几人迫不及待地开口,“这是母钱还是子钱?”
他摇头,“不知道。”
“不管是母还是子,只要一枚在我们手里,另一枚迟早会飞回来。”他们越说越是可信,“那苏家的大公子每次都要在第二日白天送钱上门,想来是夜里放靑蚨钱出去,这便是他一直赚钱的门路。”
“你现在召另一枚回来。”
他抬头,“我?”
“自然是你。”
他头皮发麻,“我、我不会。”
在场谁都不会操控这枚靑蚨钱,正面面相觑之时,忽然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在夜深少人的阴暗巷道里,忽然响起,格外引人注目。
几人抬头看去,忽然狂喜,“是靑蚨钱,带钱回来了!”
月下半空,一枚枚钱币掉落在地,当啷当啷滚到各处去,几人大喊大叫,四处奔跑着捡钱,看起来像是疯了一般。
他们丝毫没有发现一旁站着的江月鹿和夏翼,这是由于他们之间隔着时空的距离。
但是他们也没有发现在暗处静静观察的其他人。
三三两两的人影散在阴暗的巷道里,无声地观察着。有第一个出头的敢于冒险的人,也就有谨慎小心的人。
哪怕已经看到钱币四处滚落,他们也竭力忍耐,等待合适的时机。
江月鹿没有问他们在等待什么,他相信夏翼一定也清楚,这些人无非是在等子母靑蚨钱中的另一枚归位。只有一枚的靑蚨钱,拿到手里也没什么用。
“嗡、嗡——”
飘浮在半空中寻觅着母钱的子钱,发出心脏震颤的声响,仿佛在寻求某种共鸣。
“世上真有这么聪明的钱币吗?”江月鹿不禁道:“就像能听到声音。”
地面上传来许多人捡钱的叫唤,这枚钱币似乎能发觉,今天它落地的位置不是平时的空屋子,母钱的位置也捉摸不清。
无神无魂的古钱也如昆虫一般,在空中睁大了眼无声地看着。
夏翼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神鬼并立的时代,一枚钱币通灵的事不算稀奇。”
听他这么说,江月鹿倒是更想知道那个时代都发生了什么。
神鬼并立的时代不仅关乎弟弟妹妹的踪迹,还是夏翼曾经生活过的年代,那时的他是如何与过去的“自己”相识的,江月鹿也很想知道。
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终于,那枚靑蚨子钱还是缓缓朝母钱飞去了——这是生来就写在它方寸身体上的宿命,在它有生之年,都必须朝另一枚钱币而去。
就在它快要落地的时候,隐匿在四周的人们终于按捺不住,纷纷冲了出去。
巷道虽有两三人兴奋捡钱,但并不算很拥挤。可随着人们涌进来,并且很有目标感地一同奔向靑蚨钱,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夏翼将他带往更高的屋檐。
二人踩在冰凉的月辉中,看着无声到访的一道人影。
不能看出样貌,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苏铁。
他与自己一样,和这座幻化出的城池格格不入,他和巷道里的人擦身而过,却像个透明的影子。如今他被江月鹿和鬼王避如蛇蝎,却没有多说什么。
那道死在遥远过去的人影辨识不出轮廓,望着争抢靑蚨钱争得头破血流的人们若有所思。隔着漫长的光阴,他早已不像最开始那么怨恨了。
“知道这些人后来的结局吗?”他没有抬头,却是说给江月鹿听的。
既然他开了这个头,自己不问,他也会倾诉下去。
这些孤寂的鬼魂,纵使强大如苏铁造出一座鬼都,却还是想和人说一会话,人的血比鬼温暖太多了。
“他们当时争抢了一夜,谁也没有得到靑蚨钱。等到日出以后,却人人猜忌起来,认为有人将钱币藏在了身上,为此谩骂、打斗,争红了眼,却怎么也不肯承认——若非内心贪欲无边,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苏铁似笑非笑,朝屋檐看来一眼。
“鬼王大人,不必太忌惮我吧。有您在此,我怎么敢对他出手。”
夏翼看都不看他。
苏铁却笑了起来,“真稀奇,您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要杀了我。从前的鬼王大人会露出这么外放的情感吗?不瞒您说,我们几个私下里都觉得那群巫师说得没错。”
这些事是关于夏翼的,江月鹿听得出神。
“就像那位孔院长说的,您确实是空的。”他做了一个剖开心扉的动作,笑眯眯道:“里面什么也没有。”
夏翼道:“你叫巫师,倒是叫得亲切。”
“孔院长吗?”苏铁耸肩,“无所谓了,我和金木犀一样,不是很在乎巫师和恶鬼之间的恩怨。”
“他是享乐至高无上,我是活了一辈子又死了一辈子,做鬼嘛,开心就好。”
话说回来,他又朝江月鹿看来,“如果早知道这个人会影响您的喜怒哀乐,我恐怕早就给他发麟芽城的邀请函了。”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没明白。
“鬼王大人,你这人是从哪里捡的?先前那么多年从未听您提过。”
夏翼无声表示:不该管的别管。
“行了。我也不多问。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再不开始找点乐子就来不及了。”苏铁活动了下脖子,问江月鹿道:“看出我的能力是什么了吗?”
江月鹿觉得苏铁这只鬼很有意思。
“你说靑蚨钱是无主之物,倒也不见得。”他的目光从散了光影的巷道人影移过,“你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从如今麟芽城和阴司钱大赛的规矩来看,你的能力应当是融合了靑蚨子母钱的。”
“那两枚钱至少有一枚在你手中。”
苏铁:“继续说下去。”
江月鹿回忆着进入麟芽城以来目睹的一切,“每一届大赛的获胜者,最后都要和你PK,他们在被你击败以后一蹶不振,我从他们口中听过不止一次,说我不可能赢你。”
苏铁玩味道:“那你觉得你能赢吗?”
江月鹿没理他,他在分析问题的时候不会被人带走话题。
“而你,自从PK开始后也非常自信,说不管我使出什么手段,你都是最后的胜者。你的自信和金木犀的不同,似乎有着绝对的底气,不管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我要用什么和你PK,都不可能赢。”
“哪怕——”江月鹿静静道:“你不敌的鬼王也站在我这边。”
“哈哈哈哈!”苏铁的笑声炸裂地响起,“你比我更狂妄!”
“认为鬼王大人会帮你,未免也太无知了。无论我们恶鬼之间有着怎样的矛盾,无论我们如何厮杀又互相谩骂,在对巫师一事上,我们都出奇地一致。”
“我们绝对不会帮一名巫师。”
“但是没关系,你是人嘛,不了解我们鬼都的规矩很正常,今天就算退一万步讲,就算……”
苏铁有所忌惮地看了眼夏翼,“就算他真的出手,对最终的胜负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江月鹿摇头,“他不会出手的。”
苏铁狐疑极了,在江月鹿说完这句话以后,夏翼却也平和地收敛起了一身戾气,“是的,我不会出手。”
苏铁意味深长:“看来我高估你的价值了……”
江月鹿恳切道:“他不会出手,是因为我会赢你。”
苏铁气极反笑,“说什么大话——”
“你的自信不就是因为最后所有的钱都会回到你身边吗?”听到江月鹿直白地点明一切,苏铁微微一顿,很快又笑了起来。
这不算什么秘密。
他让江月鹿在幻境中看到靑蚨钱的故事,就是做好了打算,让江月鹿不算无知地败在他手里,总比他不清不楚地死去有乐子的多。
更何况,也是给鬼王卖一个面子。
——看吧,我让他知道了我的能力是什么,就算如此他还是赢不了我。
苏铁在喜怒哀乐四鬼之中,掌握着极喜极乐的情绪,为此,他召集许多鬼魂来参加大赛,让他们在直播界面里使出浑身解数讨要打赏。
拿到钱的主播,得到了喜悦。
给出钱的观众,也得到了喜悦。
在这一刻,人与人的悲欢是相通的。
苏铁比金木犀其实更疯狂,后者的疯体现在他的认知错误,而苏铁的疯则是鬼王哪怕站在面前,他也不会避让,反而能从挑衅鬼王的这种亢奋感中体会到狂喜。
现在听到江月鹿掌握到能毁灭他的秘密,他居然想大笑出声。
他与以往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主播都不同,有他做对手,苏铁又有了久违的一种畅快感。
狂喜如灭顶之击,源源不绝朝他席卷而来,就和过去靑蚨带来的金灿钱币一般。
他的双目,永远为这样的璀璨吸引而去。
“说,继续说下去!”
江月鹿注视着越发癫狂的苏铁,“靑蚨钱与你的能力共通,你是母钱,那所有的子钱都会随你而去。”
“而这座你所建造的麟芽城,所有的阴司钱,都是你,苏铁的子钱。”
第168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32
阴司钱大赛举办了这么多届,之前有那么多选手走到了最后,但是谁都没能赢过苏铁,就是因为这最后一关,是必输的局面。
就算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就算拿到的打赏比之前任何一次直播都要多。
但只要苏铁一声令下,那些阴司钱就会像长了翅膀一般纷纷朝着他飞回去。
仿佛一个非常好用,屡试不爽的作弊器。
夏翼站在屋檐上。其实他之前已经有所预料了,听到以后还是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地差。”
苏铁不以为然,“不是所有的恶鬼都能和您一样,您天生强大,我们却不同。”
“巫师的神灵从信徒身上吸取力量,同样的方法在鬼都也能适用。金木犀靠着他那衔尾船上的幸福痛苦,他那倒霉的兄弟则是吸取绝望。”
“为什么每一个都主都要铸造鬼都呢?是因为他们天生喜欢割据地盘吗?”
“不是的。”
“鬼都。这个属于我们的地界,我们能够将它打造成最满意的模样,之后它便能为我们源源不绝提供相应的力量。”
苏铁俯瞰着麟芽城,这个一分为二、如核如芽的饱满果实如今盛放着死人与活人,自如运转了那么多年。
选手追逐阴司钱而来的贪念,活人观众目不转睛看着直播发出的大笑。
麟芽城没有那么多的人心算计,观众有观众的位置,主播有主播的位置,赏罚分明,愿赌服输,这个地方是那么简单易懂。
复杂到让一个城池的人为靑蚨钱而疯狂的事,在这里绝对不会发生。
“鬼王大人。”苏铁的神色下隐匿着翻涌的狂色,“我还是不太信你。”
“你很少对一个人类产生如此多的偏爱与在意,金木犀会吃亏,我不会。”
“我是所有都主之中活得最老的一个,拥有的越多,就越畏惧你的力量。”苏铁的语气,将坦诚的话也说得玩味放荡。
“你说你不会干预,我却很难相信,除非——”
夏翼撩起眼皮,“除非什么?”
苏铁道:“除非你立下青火誓言。”
话音落下,整个鬼都短暂地静寂。
江月鹿问:“青火誓言是什么?”
“是一个只有鬼王大人能发出的誓言。”苏铁一笑。
也因为只有夏翼能发出,所以才能规束他自身。
自从夏翼诞生,不拼一刀一枪,不费吹灰之力,在这片恶鬼荒原中茫然地游走着,就莫名其妙成为了万鬼臣服的鬼王。
昔日传说中的神鬼已死,如今能压制过他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唯独他自身,才能画出一道囚禁他自己的牢狱。
那万般诡谲的青火誓言,就是为此而来。
“青火誓言啊。”夏翼语气幽暗,“没想到你居然在打这份算盘,既然你提出来,就该知道上一次出现誓言是什么时候。”
苏铁的神色一冷:“自然知道。若干年前与巫师学院那一次耻辱的协议,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话说到这里,江月鹿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苏铁:“噢。差点忘记了。”
“这位小巫师那时怕是还没有进入学院修行……说来也怪,学院的学生似乎没有你这个年纪的。”
“学院那帮人类最善诡计,如今还不知道将历史扭曲成了什么模样,不过没关系。”苏铁道:“既然我今日开了这个口,那便不劳鬼王,由我来向你解释。”
他刻意顿了一顿,见夏翼并没有阻拦,就心安理得地说下去。
“你应该听说过,自从我们十二乱鬼巫横空出世,学院巫师与鬼都都主之间的实力便不再对等,他们打不过我们,便苦兮兮央求和谈的机会。”
“巫师小儿剿灭了那么多鬼魂,他想要和谈便和谈吗?我们当初谁都不肯答应,连从不管事的罗小蜡都投了否决票。”苏铁又道:“哦,你不知道他是谁。罗小蜡的哥哥你曾见过的,就是金木犀。”
江月鹿默不作声地听着。
“但是这个时候,鬼王大人却答应了和谈。”
虽然苏铁刻意收敛了戾气,但这桩往事一直是他们都主之间避之不提的耻辱,他们谁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在那个节骨眼上,鬼王会答应和学院和谈。
形势大好,不该乘胜追击吗?
谁都知道和谈是屁话,巫师和鬼魂从不能好好坐下来商谈,这不过又是那帮玩心眼的巫师想出来的拖延诡计,可是鬼王他偏偏就信了。
苏铁朝夏翼看去一眼,后者浑身未散发出威压,但他还是谨慎地收起了言语中的不满,“幽都山。”
“鬼王大人和时任院长的孔逐宁就在那里会面,商讨签订下了和平共处的协议。”
“回来之后,他便用青火在恶鬼们面前立下誓言,若他有通人类、通学院的私心,必定玩火自焚,有朝一日死得残忍,死得干净。”
那一日,鬼都万籁俱寂。
众鬼们无声地仰望着少年模样的鬼王,只见他神情冷淡,将一束束令人鬼惊惧的青火锁链缠绕在身上,仿佛刻入骨血的禁咒。
他本无意立下任何誓言,也无心被任何立场束缚。
但当时与孔逐宁坐下来对谈,听到一些话还是难免触动。
对他来说,漫长光阴中一丝丝的触动,难能可贵,是落在空荡荡身体中偶然发出的珍稀回声。
孔逐宁注视着自己,良久后才开口,却没有提和谈一事:“夏翼,你变了太多。你还能想得起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吗?”
他竟真的想了一想。
但是身体空得寂静无声,他没有从中找出该有的回答。
还是孔逐宁继续提醒他,“你还记得江月鹿吗?”
江月鹿。
他自然是记得的。
他清晰记得当年他们如何相识又如何分开,这些记忆他与旁人从未有过,应该非常珍贵才是。可令人奇怪的是,他想起这个人却没有任何情绪。
等再回过神来,他已经又回来了鬼都。
群鬼们哀嚎愤慨,唯恐他背叛却又敢怒不敢言。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就提出用青火立誓。
这个誓言本身的用意,其实并不是为了安抚那些吵闹的鬼魂,而是安抚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空着身心飘荡四方了,也不该在注视着每一个人类和每一个鬼魂时没有落点,他需要在这个世间重新找一个位置。
……重新?
为什么是重新,他也不知道。
“我不可能为了你立下青火誓言。”夏翼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丝怒气,但是这样的平静在苏铁听来却是最大的轻蔑。
他的姿态高高在上,仿佛在说:我如今能站在你面前听你说这些废话,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很好,很好。”苏铁挤出几声难听的笑,“不得不承认,就算你拒绝,我也不能做些什么。”
江月鹿简直要对恶鬼们的识相叹为观止。
他们丝毫挣扎也无,认清对方的实力之后就会甘拜下风,动作十分迅速,滑跪又坦然又利索。
“也许你会护着这个人类小朋友,就像你曾经和学院那群臭巫师站在一起护着他们,但是除了他呢?我的鬼都存在百余年,可不止他一个人类。”
夏翼:“其余人关我什么事?”
“那要是和你的人类小巫师有关的人呢?”苏铁的目光瞥过冷问寒,“我这里好像……来了不止一个巫师呢。”
“!!”
苏铁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江月鹿内心莫名一跳,他忙去看自己的直播间,发觉打赏金额一泻千里,钱币流逝之快让所有人瞪大双眼。
析木津急道:“这、这也太快了吧!”
金如意也怔怔地看着仿佛被抽空的氪金条。
他们都不是小主播,多年身经百战,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快的PK速度——如果他们的钱跑得飞快,那苏铁收集到的钱呢?
岂不是又快又多?
金如意急得原地乱走,“不行,得想办法,这样下去真会输的!”
正在着急的她忽然被推了一下,没好气回过头骂析木津:“你有病啊,没看见我正在想办法吗?一边去!”
析木津却没生气,指着前面不远处,“她也太镇定了吧……”
“她……”
金如意定睛一看,发现镇定自若站在不远处的女生正是“稚女”,也就是冷问寒。因为事出紧急,他们谁也不知道稚女其实是男孩子。
但他们都知道,这个“榜一大佬”和审判官关系匪浅。
“她难道不是一直都是这个表情吗,没什么特别吧。”金如意说归说,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冷问寒实在太淡定了。
简直就像另一个版本的自信苏铁。
可是苏铁认为自己能赢是因为靑蚨钱,冷问寒又是因为什么?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江月鹿的直播间里传来了声音,低头一看,差点没把一口血喷出来。
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居然换上了之前审判官的那身行头,连直播间都变成了从前三口棺材漆黑一片的冷酷风格!
“啊!”析木津嚎叫:“你掐我干什么?”
金如意冷嗖嗖道:“我忽然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屏幕里“罪与罚”三字冰冷树立,飘扬的血书纷纷扬扬,比往日更盛大。她莫名从这一幕中感受到了某种气场,催使着她幽幽开口:“这个审判官啊——”
“他可能要动真格了……”
苏铁自然也能看见对面江月鹿在干什么,他不是没见过不见黄河不掉泪的参赛选手,他们到最后一刻都还卖力吆喝着。
这样一来,也会有一些钱币冲进他们的氪金条,但是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的钱最后都会朝他而来。
现如今看着江月鹿一副淡定的神情,他不禁也兴趣浓厚,想看看对方到底会如何破局。
他就是为寻乐而生的鬼魂,观赏对方如何置他于死地也是一种乐趣。
“你想审判我吗?”苏铁道:“就像你曾经审判过其他主播一样?”
“你的直播风格的确新奇,会吸引很多人观看,恐怕在你降下审判以后,还是有不少观众会选择你吧。”
江月鹿,不,现在已经是审判官了。
他在幽深的直播间投来一眼,“你会控制这些活人,不让他们选择我吗?”
“怎么会呢?”苏铁很惊讶,“那种下三滥的比赛手段,我是不会做的,我们的阴司钱大赛历来奉行公平。”
“观众们想看谁就看谁,会为谁买单就为谁买单,我从不出手干涉。”
那你还真是公平啊,江月鹿嘲讽地想。
你那作弊一般的靑蚨子母钱,难道不算干涉?
他懒得和苏铁辩驳这些,关了对面的声音,让苏铁听不到,低头问:“问寒,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江月鹿自言自语,“那我也可以开始了。”说完后,他朝后方瞥去。
在他全心全意为接下来的直播准备时,身后有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夏翼果真没有对自己施以援手,他旁观着这场PK,但却不是高高在上的位置,那到底出于一种什么目的,江月鹿其实是知道的。
夏翼很确信,自己能赢过苏铁。
他不知道这种坚信因何而来,但总是和往日的某场相识有关。
想到这里,他收回了目光。
他的底气来自于巫师同伴,来自于弟弟妹妹,也来自于……身后的夏翼,这一切都化为沉稳的心境,让他站在直播间,声量坚定。
“我来此地,为一场迟到百年的宣判!”
他的声音通过播放器,像洪水一般冲刷过麟芽双城,无数的主播和观众都抬起头来,看着屏幕里身着黑装面色庄严的审判者。
他仿佛异域的过客,冷漠威武。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就是箴言,就是铁规,就是戒律。
无人不敢遵从,无人可以违背。
“你或许正在一面屏幕上看着我,你从前也看到过像我一样占据着这面屏幕的人,你总是对手里的小方块,那个名为手机的东西爱不释手,仿佛被它牢牢吸走了灵魂。”
听着他的话,析木津低声问道:“……他不是在对我们说吧?”
金如意摇了摇头。
她朝外面看去,但是却被一面黑色的墙壁隔绝了视线。
在这些墙壁之后、地面之下,还有另外一个麟芽城,他们的观众就生活在那里,此时此刻,金如意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这些活人……为什么会来到鬼都呢?
“你的生活仿佛和从前没什么不同。每□□九晚五,两点一线,买菜回家做饭,吃饭洗澡睡觉。因为你从前也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这个城市和你从前生活的没什么区别,你的工作也和从前别无二致,时间久了,你逐渐不再想起之前的疑惑。”
“这个疑惑明明缠绕过你很久,在你刚来到这座麟芽城的时候,你就不断地问过自己。”
“在你午休吃饭的时候,在你下班回家的路上,在你又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叫做麟芽的直播APP的时候,你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你是从哪里来的?”
坐在饭店的人,驻足在公园的人,菜市场的人。
审判官好似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在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时人们不由得震颤,对他脱口而出的话有所预料。是啊,那明明是个困扰了他们很久的问题。
为何会消失不见了呢?
直播间里,审判官一字一顿地问:“你们以前在哪里生活?”
“你们以前的工作是什么?”
“你们从前的亲朋好友和现在一样吗?”
“你们以前用的直播app也叫麟芽吗?”
一个个问题击打着城内每一个人的心,他们失神的双眼忽然涌现出了一点光芒,“我们……”
那团光芒越来越盛,逐渐压过了他们眼底深沉近乎墨绿色的阴霾。
苏铁:“不要白费工夫——”
比他声音更大,审判官更快地打断了他的发言:“你们从前用的钱,也是这种烧给死人的阴司钱吗?”
他的话不仅镇住了麟芽城的活人们,还将苏铁镇住了。
江月鹿冷冷看着苏铁,就像是在对他发问,“还是你们,被鬼都的都主操控了?”
苏铁久久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怪不得。”
“怪不得你会知道这些,你比之前的鬼魂知道的都要多,是因为你曾经接触过观众。”
这都要从审判官的直播风格说起,从一开始,江月鹿的直播特色就是从活人所在的麟芽城拉过来人。
但在这之前,那些走到最后的主播们只能做到赢来打赏,却无法接触屏幕后一个个砸下阴司钱的观众。
他们甚至连对方是活人都不知道。
江月鹿坦然承认,“不错。”
他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不同的。
从第一次审判开始,他就对另一个麟芽城的观众产生了怀疑。
当时被他拖入直播间的赵而流是一个学生,他在学校内部有着正常的关系网络,可是江月鹿在查看夏翼搜集来的资料情报时却发现,赵而流的同学们有些古怪。
是的,这些同学不可否认全都是人。
而且也都是正常人。
不对劲的是他们的成长线而非身份,在来到赵而流身边之前,他们的人生履历简直是乱七八糟,哪一个城市的都有,他们像是从别的地方撕扯下来的“npc”,被嵌合在赵而流的这一剧情里面,只是为了符合这一段剧情才存在于此。
起初,这只是江月鹿的一个疑惑。
随着他大量拉人进入直播间,他慢慢确定了一个事实。
这个麟芽城,这个“人间”,其实是被人拼凑起来的。
“你到处搜集来活人,安放在你的麟芽城,自然有你的目的。”苏铁肯定不是随便去到某个地方就薅一堆人走,他遵循着某种规律。
“是鬼魂吧。”江月鹿淡淡说了出来。
听了他的话,苏铁微微挑了下眉,他越来越对眼前的人感到讶异,但同时还有一股亢奋在身体里燃烧而起。
“你建造这个双城鬼都,是先有鬼魂,还是先有活人,搞清楚这个问题,就能知道你的弱点是什么。”
苏铁咧嘴一笑,“我的弱点是什么?”
“就像你靑蚨钱的能力一样,子钱与母钱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你建造的双城鬼都,一个属于鬼魂的直播间,另一个则要观众打赏建立循环。而在其中承担角色的鬼魂与活人们,也像子母钱一样符合着人情血脉的定律。”
江月鹿定定地看着苏铁,“就好比析木津兄弟,金如意与她的朋友,唐泽和他的妻子女儿。”
“尸骸会的每一只鬼魂,都能在麟芽城里找到他们往日的亲属。”
“其他组织也一样。”
仰头望去,墨绿色的麟芽格子遮天蔽日,在每一个小格子直播间里,都有一个鬼魂与地上的活人对应。
宛如子钱,和遥远的母钱隔空相望。
“至于赵而流这样不是亲属却出现在此的理由,其实也很好理解。”只要将范围扩大一些,“有血脉”的亲属变成“有关联”的活人,赵而流这种和唐泽关系匪浅的人就像烂泥一般被苏铁一股脑挖来了这里。
但这种关系匪浅却会让唐泽感到十分恶心。
苏铁冷哼了一声,“别把移植说得这么简单,让这群活人乖乖在此生活可是费了我不小力气,光是修改他们的记忆就非常麻烦。”
江月鹿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要开什么阴司钱大赛,那开不就行了。如果要玩直播,那就播给鬼魂看啊,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复杂?
苏铁得意道:“那种生钱法也太轻松如意了!”
江月鹿摇了摇头,他是真不能理解这群没事做的都主。可见不管是人是鬼都不能活得太久,太久容易脑子出问题。
闲得蛋疼才非要惹是生非。
“即便你看清局势,也是于事无补。”苏铁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这里的阴司钱都会是我的,你无法——”
“谁说我要用阴司钱了?”
冷不丁被打断,苏铁愣了一愣,“这里只有阴司钱,你还能用什么钱?”
另一个直播间,听着江月鹿说话的金如意和析木津都要翻白眼昏过去。
审判官!
抬起你的头看一看啊!
这比赛就叫阴司钱大赛,不用阴司钱你还要用什么钱?
“我原本以为他还有什么大招未放……”析木津的脸都是绿的,“结果就是这?他是不是被苏铁吓得说起胡话了啊!”
“钱……不是阴司钱的钱……”金如意喃喃自语,忽然眼前一亮,“对啊,这里既然是拼凑起来的,那就有可能有钱……”
析木津纳闷地看着她,“你也疯了?”
金如意给了他一巴掌,“你才疯了!你动脑子想一想,那个活人的麟芽城里除了人,还有什么!”
……
“苏铁,你的手艺的确非凡。”
忽然被江月鹿夸了一句,苏铁又进入了怔怔愣愣的状态,这在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更夸张地笑起来:“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我是真心实意地夸奖你。”江月鹿露出诚意十足的神情,“你建造的麟芽城活灵活现,不止人是活的,其他地方也是。正因为此我才要感谢你。”
苏铁匪夷所思,“你要感谢我?”
“是啊,要不是你,我还真想不出破局的办法。”
江月鹿摊手道:“这个城里所有的钱都是阴司钱,如果你没有搞出活人打赏这一遭,我或许想不到从别的地方赚钱的办法。”
苏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没错。你也想到了吧。”江月鹿笑着说道:“既然所有的阴司钱都会朝你而去,那我索性都不要了。”
苏铁:“都不要了……”
他很想说,这种大话你还真敢说出口啊。但一股诡异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嗓子,让他对接下来的变故有了敏锐的感知。
那是察觉到情势微微失控的不自然感。
就像是掌握全局的人忽然间瞄到了棋局上一角缺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但那个角落他却忽视许久,从未发觉。
说出“都不要了”的江月鹿有种潇洒至极的气质,只见他大手一挥道:“所有的阴司钱,都给你好了,我一分钱都不要。”
苏铁隐隐压制住那份不自然感,表情因此有些狰狞,“胆大妄为!那你该如何来赢我!这是我的鬼都!流通的钱都是我的阴司钱——”
“真的只有阴司钱吗?”
苏铁愕然。
他惊异地望着直播间里,忽然出现在江月鹿手中的氪金条——那是一个崭新的他从未见过的氪金条,闪耀着不同于阴司钱的光泽。
那不是阴司钱!
苏铁震惊无比,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直播间一眼。
没有错,他的氪金条闪烁着墨绿色的光,那才是阴司钱,是归属于他的钱币!
“怎么会,你的……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江月鹿对苏铁笑着说:“干吗这么惊讶?不认得了吗。这些钱在你移植了那些活人过来的时候,不是亲眼见过?”
苏铁定住。
他想起来了!
“这是……这是……”他震动非常,但更多的是愤怒。怒意让苏铁说不出完整的话,还是江月鹿帮助他说完了。
“这是钱。正儿八经的钱。活人用来交易的钱。”
一枚熟悉的纸币出现在江月鹿的手中。
“熟悉吗?这是我从问寒那里拿到的。虽然他们来到麟芽城以后就用不上这种钱了,但是这些钱确实存在着,当年你把他们移植到你的鬼都时,他们可不是什么都没穿,什么都没带的。”
“就算你之后又控制住他们,让他们只能用阴司钱,但这些钱还是在麟芽城里沉睡着。一直到问寒醒了过来,将这枚钱交给了我。”
躺在江月鹿手中的,正是一枚多日不见的熟悉纸币。
在他没到学院之前,还在言家生活的时候,他一直使用的就是这种纸币,而非死人用的纸钱。
“想想看,这座城里有多少个人,而每个人又有多少钱。”江月鹿看着面色难看的苏铁。
“不光是人,这座城里还有银行,每个人还都有银行卡和手机,他们那笔封存不动的钱到底有多少,你算过吗?”
江月鹿笑着说道:“这些钱加起来,够不够我赢呢?”
“别妄想了!”苏铁忽然高声打断了他,“我不可能让他们用这笔钱打赏你的,只要他们还在麟芽城,我就能控制他们使用阴司钱交易!”
“只要用的还是阴司钱,那就还是我的钱币,是我的!所有的钱都是我的,从古至今历来都如此!”
苏铁说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死死盯住了江月鹿,“这些阴司钱都是我的,它们全都会为我而来!”
说着,他忽然暗中发力。
一道墨绿流光自他身前朝外滚滚铺去,快触及到江月鹿的时候,他忽然被一只手揽住了腰,轻飘飘从那道绿光前移开。
夏翼提醒:“小心。”
江月鹿点了下头,重新看向那道磅礴危险的流光,它们朝着双城四面八方奔涌开来,所到之处一片寂静。
静得太过分了。他心想。
苏铁被他一番话逼得狗急跳墙,现在说不定是想最大程度地控制麟芽城。
城里不光有活人,还有那些参赛的鬼魂……江月鹿想到此处,忽然大声开口:“析木津,让大家小心!”
他的话沿着直播间通报到了各处,析木津自然也听到了,刚想问为什么,忽然看见墙角的墨绿色加深了些许,一直坐在那处的金如意忽然变得僵硬。
“喂,你怎么——”
还未问出口,一道墨绿光淹没了他,他的脑子嗡一声失去了直觉。
汹涌压抑了上百年的人类情绪占据了他的脑子,析木津感觉自己的脑海出现了许多人。
那好像是一座城的人,他们围在一起,吵吵嚷嚷争执着什么……他们的贪欲冲刷着自己,让他莫名其妙愤怒了起来。
难以遏制的怨恨弥漫在他心底,与之而来的还有恐惧……
他就像被缩进了一个小小的封闭的壳里,外界的一切变化,已经完全感知不到了。
“析木津,析木津!”江月鹿又叫了几声。
苏铁:“别浪费力气了,他不会回应你的。”
他的话语像是幽幽的叹息。
“他现在正在一个恐怖却又美好的梦里。不光是他,其余的鬼和人都是,他们都在那个梦里。”
“不管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到了。”
苏铁看回江月鹿,却没从他的脸上捕捉到害怕的情绪,不免有些失望,“不愧是鬼王大人看中的人,居然逼我至此。”
江月鹿沉默半晌,才说了一句话:“你又作弊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
“不作弊我可就要死了呀。”苏铁摊起手来,“难道我真要眼睁睁看着你集齐所有的钱吗?”
江月鹿:“你连一丝丝的风险都不愿意承担?”
“风险?”苏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就是因为有这种风险,所以人人才会冒着被我发现的危险去偷去抢,你知道吗,他们当初毁掉了一座城!”
“那是我生活的地方,我,还有我的家人,一辈子生老病死都在那里。可是他们却毁了它。”
苏铁的声音起初幽怨无比,最后却变得平稳淡定,可江月鹿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麻木。他不知道当年因为靑蚨钱引发了多大的混乱,但他知道苏铁目睹了那一切。
“我好像猜到你为什么要搞出这样一座麟芽城,还乐此不疲地玩了这么多年的赚钱游戏。”
江月鹿望着苏铁,“你恨这些追逐钱币从生到死的人和鬼魂,看着他们因为钱困守在此,你心里十分快意。”
“不该快意吗?”苏铁说道:“只要放出第一名阴司钱翻倍的风声,那群贪婪的饿鬼就会前赴后继奔到我的鬼都。有人因此消失又怎么了?难道我不能是唯一的那一位幸运儿?难道赚到阴司钱的人不该是我?”
“难道不该是我吗?”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当年质问着他的人们,他们形容疯狂,将刀抵在他的咽喉,逼迫着他将靑蚨钱的能力转移。
“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会是你!”
“就算他们困守在此,那也是应得的。”苏铁道:“总要有人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
“困在这里的,难道不是你吗?”江月鹿忽然道。
苏铁的痛恨因他的话消逝半秒,“……”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语气微妙道:“那时候因为我拿回了靑蚨钱,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如今我就算困守在此,也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他死了以后,消化了那枚靑蚨钱,于是靑蚨钱的能力便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沾惹上他血的阴司钱最后都会飞回来,无论是在鬼都,还是别的地方,所有惹上他血的靑蚨钱都由他控制。
“这样才合情合理不是么?没有谁能挣脱束缚,这些人是,这些鬼是,连我也是,我们谁都逃不开束缚。”
“逃不逃得开,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江月鹿打断了他。
苏铁冷哼道:“还在说大话,如今你还有什么花招?这座城中除了你我,还有鬼王大人,都已被我控制……”
“还有人没被你控制。”
苏铁脱口而出,“谁?”
“问寒不是。”
江月鹿话一出口,夏翼便了然一笑。
只有苏铁还似蒙在鼓里,但他能看到半空中忽然浮起了一支生锈秤砣,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支突然出现的破秤砣。
“这个……”莫名看起来很熟悉。
“问寒已经从你的控制中挣脱出一次,你的靑蚨钱对她似乎不怎么起作用了。”江月鹿望着那支生锈秤杆,“和你PK之前,我将过运秤留给了她。”
过运秤!
苏铁想起来了,“这不是金木犀的东西吗?”
“你应该对我多一些警惕的,毕竟金木犀之前刚输在我手里。”江月鹿说道:“如果我是你,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放你进城。”
苏铁刚要开口,就被江月鹿打断了,“你知道问寒是谁吗?”
“那个小姑娘?”
江月鹿失笑摇头,“他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他是落阴官啊。
“问寒,可以开始了!”
冷问寒早就在等此刻,听到江月鹿一声令下,立刻动用起落阴官的能力,只见天色转暗,无边无际的幽深色泽降临麟芽城,为其铺上了一层玄诡的气氛。
这座城,忽然间变成了幽冥酆都。
苏铁也是鬼,立刻感受到了异样。他脸色惊异,心道,居然是落阴官?
他本能地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漂浮在空中的过运秤击退。
“该死!”苏铁恨恨地骂起了金木犀。
在这个空当,冷问寒已经将一个个鬼魂从地府中接了出来,虚无的人影漂浮在麟芽城,将这里变成了真正的鬼城。
江月鹿等的就是现在。
他念出了那句中二十足的台词,可是这一次,他却是诚意十足念出来的!
“我要在此审判——”
一个个鬼魂被他拉入了直播间,直播间没有被这群鬼魂挤爆,因为悬浮在空的过运秤,它能够不断扩充变大,容纳下了所有被冷问寒接来的鬼魂。
……
“首先,我们要用到你的能力。”
在数个小时之前,江月鹿这么对冷问寒说道:“你可以从地府中精准地接到他们的亲朋好友,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如果他们最终被苏铁控制住,我们只能依靠落阴官的实力才能解决,问寒,只有你才能帮助我。”
冷问寒非常坚定地点头,“我知道了。”
“那第二步呢?”他又问。
江月鹿笑了笑,“你有你能做到的事,我也有我能做到的,接下来就交给我了,你看着就行。”
……
被苏铁的控制的人,都通过屏幕看到了出现在直播间的鬼魂。
他们看到这些鬼魂没有大叫,反而露出了痛苦和挣扎的神色。
他们不由自主迈动双腿,一个接着一个挣脱了苏铁的束缚,朝着这些鬼魂奔跑而去,喊出了熟悉的名字。
“爷爷!”
“妈妈!”
“笨蛋!”
……
苏铁怔愣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他的控制力就这么消失了,在他还未回神之前,江月鹿直播间的氪金条轰然发光——
银行、银行卡、支付账户……
所有的钱,都朝着江月鹿奔涌而去!
第169章 一周赚到九千万33
看着这些钱朝江月鹿而去,苏铁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自从将靑蚨融入身体,他就习惯了钱财朝他而来。沉甸甸的钱币握在手中以后,不可自拔地迷恋上了掌控感。
掌控钱,掌控人,都让他欲罢不能。
然而,江月鹿打破了靑蚨钱的循环往复——即使他采用的是另一种办法,即使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靑蚨钱。
他所得到的也只是另一种货币。
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看着钱币飞走头也不回的背影。别人也是这么看着他们的钱飞走的吗?他第一次站在了相反的位置。一个无能为力的位置。
遗憾,失望?亦或者愤怒。
应该有的情绪,反而都没有出现,苏铁怔愣在原地,看着对面金色的氪金条猛涨,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座城里所有流散、沉睡的钱,都涌入了江月鹿的直播间。
他动了动手指。
想像当初控制靑蚨钱一样,控制这些钱,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徒劳的,这些钱和他们的主人一样不肯听话。
“苏铁,你看到了吧。”
江月鹿的声音在对面响起,“这世上还是有不能困守在原地的东西,人不是钱,不是一个物件,能被你随意操控。”
苏铁慢慢看向麟芽城,城里已经大变样了。
现如今的麟芽城看起来就像是恐怖片里鬼魂与人相见的场景,人与鬼仿佛在生与死的边境会面。死去的亲朋挚友出现在眼前,这些人的眼神开始恢复清明,褪去了深沉的墨绿色。
和死去的挚爱打过招呼以后,他们便有些茫然和惊惧。
在他们的印象里,上一刻还在别的地方生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眼间就来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界。
苏铁强加给他们的记忆失效了。
“一千万……两千万……”麟芽城的直播间也恢复了正常,析木津正兴奋地看着审判官的氪金条数数,“……五千万……七千万……我靠啊,马上就八千万了,这是什么恐怖的速度?!”
最终,氪金条冲破了九千万大关。
“九千万,九千万啊!审判官,你特么厉害,说到做到,真拿了第一!”析木津疯狂打call中,旁边的金如意也有些激动。
更不用说往年参赛的“第一名”们,他们当时差一点就走到了最后。
要不是苏铁在最后一场PK里用了宛如作弊器一样的靑蚨钱,他们也算是征集到了最多的阴司钱,那时候是九千万。
而如今,九千万的神话也被打破了。
他们不可思议,又带着敬畏远远看着审判官。
他是这些年来,走得最远的选手……他打败了一位鬼都的都主!
“好吧,我输了。”苏铁的话让江月鹿很诧异,没想到他这么轻松就认下了败局。但是他并不知道,这场赛事既然已经分出了胜负,苏铁如果再违背自己的规则,夏翼就不会再视而不见。
鬼都的规则是苏铁一手建立,阴司钱大赛的规则明明白白记录着:谁最后拿到手的钱最多,谁就是赢家。
至于是什么钱,这个倒是没有规定。
如果苏铁违反了自己鬼都的规则,那夏翼也不会被这种玩笑一般的规则束缚,这是他们之间怪异的某种默契。
苏铁挥了挥手,让直播间消失不见,他与恢复正常着装的江月鹿再度会面。
按照他的规则,PK输掉的一方将要被永远囚禁——就像他对往届的第一名做的那样,可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囚禁他还不如杀了他。
“你来此参赛,是为了寻找亲人?”
江月鹿立刻道:“你知道言露他们在哪里?”
苏铁没回答,却提了一个问题:“你确定他们来了鬼都?”
这是孔院长提供的情报,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江月鹿点了点头,“他们来了鬼都,原因不明,但根据我的线索,和乌夜明有很大关系。”
“乌夜明啊……”苏铁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很快略过了这个话题,“既然来了鬼都,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只要是流通阴司钱的地方,我都能定位找到,不管是人是鬼……当然,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江月鹿:“什么地方?”
苏铁还未回答,夏翼就开了口,“你去过那里,才刚离开。”
苏铁心道,鬼王大人,您这番说法恐怕小巫师是听不明白的,但谁知江月鹿却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是金木犀的那条船,难怪。”
苏铁:“……”
衔尾船拥有自己的货币计量体系,是唯一一个不用阴司钱的地方。
想到可以找到言露言飞他们,江月鹿不由得有些激动,连苏铁看着他和夏翼微妙的神色都忽略了,“要怎么找?”
“在找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夏翼眸色一暗,苏铁飞速补充道:“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找到他们以后,你让我安全离开就行。”
江月鹿摸了摸下巴,他原本也没有消灭都主的意思。
倘若是别的学院学生站在这里,或许会非常愤慨,要和这群恶鬼势不两立,但他这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还真没多少巫师的职业道德修养,他原本就是为了言飞言露才来鬼都的,收拾都主也只是顺便。
但是让苏铁恐慌他还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这家伙让自己之前吃了不少亏。
他思索着点头,“好,我答应你。”
苏铁这才松了一口气,大踏步上前,动手探向江月鹿的眉间,还未贴近就被一束跳跃的青火灼烧发痛,大叫一声松开了手。
夏翼冷漠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帮他找人啊!”苏铁简直要抓狂了,“您老人家不是见过我怎么找人的吗,往常我可都是这么来的……我对他可没有别的意思!”
再说了,您在后面一直盯着,我就是想害他也得动脑子想想吧!
江月鹿回过头,望着面色不善的夏翼,“没关系吧?”
夏翼嗯了一声,还是不太痛快,将青火收了回来,朝苏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敷衍一句,“刚刚手痒,你继续。”
神经病啊!
苏铁这回不敢靠太近了,控制一枚钱币战战兢兢飘到江月鹿眉心,解释道:“我需要知道你的弟弟妹妹们长什么样,这么做方便很多……”
忽然间,他嗯了一声,似乎在江月鹿的记忆中发现了什么。
夏翼:“怎么了?”
“你……你的……”苏铁还未说完,忽然脸色大变,刚要退后却浑身抽搐起来,这一下的变故叫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夏翼警惕地注视起四周,却没发现外人的气息。
但苏铁怎么看都是受到致命攻击的样子,江月鹿不熟悉,夏翼却见过都主死亡代代更迭,这一击无疑是致命伤。
让苏铁毫无挣扎之力,连真身都露了出来,一枚枚墨绿色的古钱币镶嵌成了他的皮肤,这些古币像是泥沙一般从苏铁的身体簌簌滑落,他朝着夏翼伸出手来,仿佛刚从炼狱中爬出的恶鬼,“鬼王……大人……救……”
他的话音被干净利落地切断,咽喉到脸部化为粉尘。
很快,地上就只剩下了一层浅浅的墨色尘灰。一点风飘了过来,将苏铁的人形吹得支离破碎。
江月鹿反应过来后,脸色大变,“等一等!”
他死了无所谓,可是还没有说弟弟妹妹在哪!
“没用了。”夏翼不用看也知道,“他已经死去了。”
鬼也有死亡,人的终点不是鬼魂,人会越过死亡的终点到达另一个终点,而苏铁走到头了。
他的语气并无太多感慨,在他的漫长一生中,早已见过多代都主的更迭。纪红茶如此,秦雪如此,苏铁亦是如此。
万物终将消逝,如风沙滚滚流失。
他见过太多人与鬼死去,没有谁会真的给他带来影响。甚至江月鹿——他幼年时期的友人在“死去”时,夏翼都没有多少感觉。
江月鹿呆呆站在原地,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刚才苏铁说的话,连夏翼走回身旁都未发觉。他低头认真地思索,“苏铁肯定不是自杀。”
一个还在谋划出路的鬼,是绝不可能自杀的。
“不是自戕。”夏翼也摇头,“自戕的鬼魂不是这种死法,他的尸骸呈现出来的更像是被人突然袭击致死。”
顿了顿,夏翼又道:“但现场没有外敌出现,苏铁更像是触发了某种诅咒。”
“诅咒……”江月鹿沉默。
如果苏铁的身上一直携带着诅咒,那为什么刚才才触发?
变故发生得太过迅疾,但仔细一想,苏铁在探知自己记忆以前都没有异常……如此说来,他是从我的记忆里发现了什么,才引发了诅咒?
可那是我的记忆,为什么诅咒会降临在他身上,却对我没有任何影响?
江月鹿混乱无比,忽然听见夏翼嗯了一声,“你过来看。”
“怎么了?”
夏翼让他走近那层薄薄的灰烬,因为阴风阵阵,灰烬早已不成人形。江月鹿不知道他为何让自己去看苏铁的遗骸,抬起头不明所以。
“风有问题。”夏翼抬起手,做了一个抓空气的动作,“它只吹这些灰烬。”
还真是,江月鹿感受了一下,只有苏铁死去的地方留有余风。那风的温度略微滚烫,像是他看不见的地方燃烧着炭火。
“苏铁想要告诉你什么。”夏翼确定了。
江月鹿一动都不敢动,他不知道苏铁在最后的尽头想要告诉他什么,是不是和弟弟妹妹有关系的消息。最主要的是,他不知道苏铁将如何用风告诉自己消息。
但很快,他就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消息”。
滚烫炙热的风似乎带着死魂不灭的笑声,在低空盘旋传染着狂喜的情绪,地上的灰烬慢慢被吹出扭曲的形状。
那是一个字。
一个破碎的“孔”字。
第170章 隐秘01
“啪——!!!”
门被大力轰开,还未等孔逐宁说出话来,黑着一张脸的江月鹿就将双手重重按在了桌上,“孔院长,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孔逐宁见他浑身煞气,不明所以。
江月鹿和冷问寒在不日前被苏铁邀请去了麟芽城,这件事早就在学院传开了。而他通过阴司钱大赛的消息,却是今天一早才被系统宣告的。
只不过这个宣告并非公告,只有院长和几名副院长知道。
看见江月鹿安然无恙地回来,孔逐宁十分高兴。
这是学院百余年来,走得最远的一名学生。
“你回来了?我才从神音系统那里知道……”纵使是孔逐宁这般粗糙神经的人,也感受到了江月鹿即将失控的低气压。他收敛了神色,“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你问我什么事?”
江月鹿怒气滔天。
难以说明他在看到苏铁留下的“孔”字时是什么心情,他连匆忙赶来的冷问寒都顾不上汇合,和夏翼道别之后就奔回了学院。
“我的弟弟妹妹到底在哪?”
来时路上他就发誓,如果孔院长不给他一个解释,他今天一定将巫师学院搅得天翻地覆——别说他没这个资本,就算他不行,他也可以叫来夏翼!
鬼王的面子,你们敢不给吗?
有他在这,你们还敢糊弄我吗?
“我告诉你,孔院长。我不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考上你们学院的,我当初敢放火烧死自己,就抱了必死的觉悟。”
他附身压低,孔逐宁甚至能看清他脖颈凸起的青筋。
江月鹿一直是冷静克制,讲求逻辑的,但只要涉及到他的弟弟妹妹们,就会完全变作另外一个人。
他会撞开院长的门,对着备受尊敬、万人之上的孔逐宁毫无顾忌地拍桌子。
冷冰冰地掷下言辞。
“我不是你们学院的学生,我从来都不是。我当初答应你去鬼都拼命,就是因为你告诉我,言飞他们在鬼都,可是你居然骗我!”
孔逐宁不想惹这个失控的疯子,天知道童副院长给他装了一个什么脑子。
他微微后仰,望着沸腾滔天的一双眼睛,“为什么说我骗你?”
“你在麟芽城遇到了什么?”
江月鹿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孔逐宁只能自己开口。
“先说好,我并没有骗你。你的弟弟妹妹们的确不在学院,我们能联系到的巫师表示,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见到过他们。”
“那就一定在鬼都?”江月鹿一顿,“难道不是因为只有我才能去鬼都,只有我吸引了那些都主的注意,你才会编出这样一个谎言,让我跑去为你们巫师和鬼之间的争斗卖力?我不感兴趣!”
“作为老师我得夸奖,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
孔逐宁笑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学院是什么,巫师又是什么。我们留存至今还与恶鬼发生着你所看不起的争斗,都只是为了守护世间安宁。”
江月鹿都要听笑了。
“所以你是正义,是光明,他们不是?”
忽视了他语气中的嘲讽,孔逐宁点头,“是的,你可以去问任何一个学生,我们有没有害过人。”
“我们培养出的学生与恶鬼势不两立,绝不会违背规则威胁到人类。你说的编织谎言、骗你去卖命……这些在学院绝不会发生。”孔逐宁沉下了语气,“我敢担保。”
“你用什么担保,用你这轻飘飘的代理位子?”
“用我一家的性命担保。”孔逐宁说道:“假如我说的话有半点虚假,就让我和我的家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江月鹿沉默地看着桌上的相框,其中的女人笑容美丽,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孔院长就站在他们身后,他那粗壮的双臂温柔地揽着母女二人,坚毅的神情似乎说着,他不会让一丝冷雨淋到她们的身上。
他第一次来到这间房,就被儿童房一般的布置吓到了。怎么看这都不该是一个院长的房间。
但却是一个父亲的房间。
看着江月鹿的神色有所缓和,孔逐宁松了一口气,“你在麟芽城都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会怀疑我?”
还不等他问完,江月鹿却转过身,“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孔逐宁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刚要开口,却忽然想到童副院长之前的告诫——“你这样耿直的性格太过莽撞,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想知道就强行留下学生,这会招来他们的反抗与叛逆。”
孔逐宁虽然不太理解这番话,但是童副院长向来比自己更擅长当院长,而且他看得出江月鹿很疲惫,需要休息。
于是便没有再留他,还贴心地为江月鹿留了长假,让他休息好了再去学院上课。
“您打算哪一天去上课呢?”刚走出门,系统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江月鹿有些恍惚。
他像是很久没有听到系统说话了,明明才去了麟芽城几天时间,但是获知到的信息和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让这几天变得像几年一样漫长。
系统说她会像遵从神明的命令一样遵从他的话,先前听到这番话还会心暖感动,可现在却不会。
就像他无法再信任孔院长,他在面对学院的一切时首先都要打出一个疑问号。
江月鹿沉默了片刻,不带感情的女声像能看出他心中所想,非常体贴地留出余地,“这几天学院工作繁忙,我可能无法呼应您的召唤。您要是想结束独处时间,我非常愿意和您谈一谈。”
说完便消失了。
她原本就是一段声音,无时无刻不响在学院的上空、学生的耳畔。此刻虽然消失,却不知道是否还在哪里监视自己……
江月鹿甩了甩头,将这种阴暗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开。
他不能怀疑太多人,这会影响接下来的判断。深吸一口气后,江月鹿拿出学院发下来的手机,不在校的时候手机会缩成一枚薄薄的电子卡,刚才在孔逐宁办公室里对峙的时候,这枚电子卡收到了一条至关重要的消息。
也是因为看到了那则消息,他才不再愤怒。
孔逐宁误以为自己的发誓得到了他的信任,但其实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直接联系了给他发消息的人,对方像是一直等候在手机前,才一秒就接通了。不等他说话,江月鹿便抛出一连串问题:“麟芽城的事和苏铁的身份你知道多少,为什么你会让我别和孔院长起冲突?”
“我弟弟妹妹的去向你也知道吗,莫知弦?”
那边顿了一顿。
过了半晌,才严谨开口,“你说得不对。”
“首先,我并没有说我知道麟芽城的事和苏铁的身份,我也不知道你弟弟妹妹的去向。我的消息里只提到了一点,那就是让你别在这个时候和孔院长起冲突。”
对方像写论文一样条理分明,他那疏离的语气摆明了就是事不关己,江月鹿在心底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会和他起冲突?为什么?难道你会预知吗?”
“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严格来说,巫师的预知能力分很多种,你……”
江月鹿听得头疼,“你找我想干吗,直说好了。”
长篇大论被人制止,莫知弦沉默片刻,“我……有很多疑问需要找人解答。”
江月鹿觉得好笑。怎么看都是莫知弦知道得更多吧,他可是学生会的主席。他一个半吊子巫师能帮他解答什么?
不过……或许可以利用他的身份知道更多学院内情,情报资料这种东西就是越多越好,多了才能抽丝剥茧找到准确度最高的结论。
他不能再拖了,言飞言露他们还在等着他……
“我们今晚约个时间见面。”江月鹿在他还未开口答应时就抢先道:“但是我要带两个人一起去。”
本身就是莫知弦有求于他,“没问题。”
但他也有没说出口的私心。
如果可以,他想要在今晚拜托江月鹿帮他救一个人……如果是这位备受瞩目的新人,学院说不定会收回决定。
只有江月鹿,才能给那个人带来一线生机-
学院,灭鬼之牢。
外界温暖如春,但牢狱所在的地下却如寒冬冰冷。一道道铁栏杆上凝结着冰晶,闪烁着符纸流动的明光,是这阴暗长廊里唯一的光源。
新来的守卫吸了口气,“他娘的,真冷啊。要不是我跟人打赌赌输了,怎么着也轮不到我来这啊……”
旁边年长的守卫安抚他道:“等明天就会好点,今晚来了新人,连累我们也得跟他受点苦。”
“来新人就会更冷吗?还有这种说法?”
“你看起来是一点也不懂啊……之前从没来过灭鬼牢狱?”
新守卫摸了摸头,“我是药王谷的弟子,要是没跟人赌输,今年我该去童副院长手下的巫药房值岗了。”
“难怪。那你可错过一个好去处……”年长的守卫唏嘘极了,“我就没你这么好的运气,从旁支不出名的野巫一族出来,进学院第一天就来这牢狱里待着……算算,也得有四五年了吧。”
“才四五年吗?”
“嘿,小子。你没发现巫师们的年纪都很小吗,在这偌大的学院里愣是找不出几个像我一般年纪的……对了,今年名声大噪的那位新人倒是不错。但他又能潇洒几年呢,巫师这一行啊……”
一阵锁链的摇晃响声将年长守卫惊醒过来,想到浮在学院上空、无处不在的系统,他连忙岔开话题,“今晚来的这个新人犯的事可不小,你知不知道?”
小守卫摇了摇头,老实说不知道。
年长的守卫抬手一指,半根手指消失在走廊弥漫的黑雾中,“这些牢房都由之前的院长设下了特殊符咒,不对付鬼,专对付人。”
“人?”小守卫吓了一跳。
“是啊,人,犯了禁忌的人,叛逃的巫师……”幽幽的话语顺着流淌的黑雾一路西行,很快飘到了尽头,那是一间冰晶最多的房间,刺骨寒冷。
被捆绑在高架上的少年浑身鲜血,虚弱地一动不动。
在他的头上,套着一个丑陋的、布满伤口的鬼头。
第171章 隐秘02
童眠掀开帘子,发现今天来药房的人不多。
想想也是,月考刚结束,离下场考试还很遥远,学生们不必去考试系统训练,因此也就不会受伤。
每次药房人满为患都是考试季修罗期。
但凡进了学院,都要为学分和考试头疼,这一点,他们倒和世间万万千千的学生都一样……
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
童眠不自觉咳嗽了两声,药房值班的人抬起头,一看是他,便自然而然地问候,“这次又是哪里受伤了?”
童眠从头指到了脚,而后艰难挪动到病床倒下,值班的人不敢耽误,连忙替他诊治起来。手摸上去,发现童眠的衣裳竟然已被汗水湿透。
“你这样还能坚持到药房可真是……”
童眠一声不吭地趴着,一动不动。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地上有一寸不大不小的方形光块,天光从四四方方的窗口落下来,落在了他伸手就能触碰到的不远处。
可惜此刻的他连伸手都做不到,只能像一块烂泥被人搓来搓去地治疗着,一边数地上的蚂蚁一边听身后的人唠叨。
“你这个身体啊,是真麻烦。”治疗的人按了按童眠全身的骨头,不明白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就像童眠对自己的身体习以为常,他们也要对这个时不时就会受伤的病号习惯了。
“麻不麻烦的我能不知道吗……”童眠小声嘀咕,不时皱下眉头。
他也曾梦想过漂亮的战姿,但经年累月跌倒羸弱的肉/体消磨了旺盛的挑战欲。久而久之,也不再妄想冲在最前战斗。
只不过……
他闭上眼,像呼吸久远的梦境一般呼吸着那一幕的记忆。
童眠喊了身后人一声。
“怎么?我按痛你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以从那一头飞到那一头,用超级快的速度拦截下莫知弦的一击。”童眠比了一个药房到门外的距离,把人都逗乐了。
“笑什么啊,我真的能做到呢。”
哈哈的笑声还是无法停止,童眠也懒得跟他计较了,敷药以后就进入了漫长的休息期,再次醒过来是被手机的震动惊醒。
“靠——我不会错过时间了吧!”
老师们预测过,江月鹿和冷问寒今天下午就会回来。童眠担心自己被药效控制睡过头,特意定了好几个闹钟。
他看了眼时间,还好。
这个点江月鹿恐怕刚回来。
童眠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了。
江月鹿还会联系他吗……在衔尾船并肩作战是很畅快淋漓,可是这一次他和冷问寒走了,却没有带上自己。
和落阴官比起来,他还是太不够看了。
他连普通的小角色都不是。衔尾船上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拖他们的后腿……童眠用力掐了下伤口,痛感让他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不管怎么样,作为朋友我也要去迎接他们吧。”童眠自言自语地准备着见面要说的话,“嘿,江月鹿,你现在可是战胜了又一个都主的大英雄,这次落下的作业要怎么办呢?还好我跑到你们班手抄了一份。”
童眠拉过对面的轮椅,打算慢慢摇着去接江月鹿他们,经历一番折腾,总算坐了进去。
刚要擦头上的汗,手机又一次闪烁了起来。
他眼前一亮。
是江月鹿!
这么快就联系我了……他果然没有忘记我!
“今夜零点,在图书馆后面见。”
值班的人在外面忙碌着,忽然听到内屋传来一声尖叫,旁边的人疑惑道:“里面是谁啊?你给他用了什么药这么疼?都叫出来了。”
药房的人:“不知道啊???”-
冷问寒刚回到古宅,老管家就毕恭毕敬地送来了一沓单子,“这是后几日各家需要落阴的名单,生辰八字都记在了上面。”
冷问寒在古宅中,从来都是女儿装扮。他睁着一双无声白瞳静静接过名单,却在伸手触到的刹那扑了个空。
他疑惑地抬头看着管家。
老管家陪伴他许久,脸上沟壑纵横,却比冷问寒见过的任何年轻笑脸都要柔和温暖,此刻他收回名单,凝视着落阴官。
“您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很高兴。”老人感慨着说道。
其实从那一张冰冷、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转变,但是见过“大小姐”真心高兴是什么样子,就会明白他接过名单时一定是不情愿的。
“也许您自己无法察觉,真心想去做的事和因为责任必须承担的事,这二者其实有很大差别。”老人说道:“从前看不出来,是因为您没有想要去做的,所以对什么都无所谓。但是现在您有了。”
冷问寒低声道:“是什么?”
老管家莞尔:“您问过那么多鬼魂的心,也该问一问自己的了。”
冷问寒抬起头,还在看那些名单,“……可以吗?”
“当然可以。”老管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年您勤勤恳恳地工作,没有耽误过一次落阴问魂。和您同样大的孩子,现在还在学院里上课,参加童副院长的……那个叫做什么,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冷问寒回答,“考试系统。”
“哦,对,就是这个名字。”老管家感慨极了,“年龄大了啊,还是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当初童副院长第一次提出这个理念时,被当时的一批老院长批得体无完肤,还惊动了图书馆那群老……”
他止住了话头,略微抱歉地低头,“我说得太多了。”
冷问寒道:“你心里高兴,才会说得多。”
老管家道:“是呀,我是为了大小姐你高兴。”
等到老管家走了,古色古香的宅邸里只剩冷问寒一个,他才静静地琢磨起管家的话来,陷入沉浸状态的他不为外界干扰,坐了许久,外廊飘来的粉白色花瓣落了他半身。
忽然间,花瓣微微洒落木纹地板。
一动不动的木偶美人微微侧身,拿起了震动不停的通讯工具。
老管家年纪大了,不用这种工具。冷问寒只存了一个联系人,熟悉的名字正在界面上闪烁,仿佛耀眼的指引星辰。
“今夜零点,在图书馆后面见。”-
夜半时分,图书馆。
站在馆门口,能看见对面的寝室楼,每一间寝室的亮光被遥远的距离拉伸成一个个空格,在零点钟声敲响以后,亮格子们一层接着一层熄灭,偶尔有几声惊呼声响起。
图书馆太安静了,与对面各自成立,划分为两个世界。
莫知弦沉默地注视着熄灭的学院,若是有人在这里,一定会惊讶自己双眼所看到的——学生会历来严苛的主席竟然违反宵禁守则,还在夜半私自离开寝室楼,来到偏远的图书馆与人私会。
他的对面,就站着他今晚的“私会”对象。
江月鹿。
他的两侧一左一右,是两位面色迥异、气质区别的学生。
论相貌和感知力,冷问寒与童眠都是学生中的佼佼者,但莫知弦还是第一次用“学生会主席”以外的目光审视二人。
前者冷酷疏离,浑身上下沾惹着阴间生人勿近的气息。
后者坐在轮椅中,病气十足,唯独一双眼亮得无比。
如果非要找出二者的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似乎都很在意,也非常信任江月鹿……莫知弦不动声色地想,也许这次他真的找对人了。
“喂,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童眠实在受不了了,他被莫知弦扣过很多分,已经扣出了心理阴影,“这回你可别想扣我分啊,你自己也违规在先。”
说真的,打死他都没想到,今晚出现的人会是莫知弦。
天知道他在看到学生会主席缓缓走上山的时候心情有多炸裂,转身就想跑结果带翻轮椅……这种糗事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想一遍。
童眠此刻非常想找回场子。
“你要找我们鹿哥聊什么?”童眠说完以后,得到了两个疑惑的眼神,其中一个来自于“鹿哥”本人。
他用眼神安抚江月鹿,继续忽悠莫知弦,“你也知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衔尾船。那次的行动非常凶险,如果没有鹿哥照顾我们,神通广大如我可能都要栽在那条船上……当然,伟大的落阴官大人也是。”
冷问寒压根没给他眼神。
“我听鹿哥说了,你想和他交换情报?”
他的话实在太多,莫知弦直到此刻才能点一下头。童眠哦了一声,继续充当“无所不能的鹿哥”发言人。
“我们的情报……也就是鹿哥的情报,都是从鬼都真刀真枪拼来的,你说要换,拿什么换?先说好,一般的学生资料可不行。”
莫知弦摇头,“不是那些。”
童眠的脑子转得飞快,“我们能告诉你鬼都——”
“鬼都有多少个,都主从何而来,鬼王大人的诞生。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莫知弦忽然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让一直思考着这件事可能性的江月鹿猛地抬起头来,“我在学院待了很多年,我承担的职责让我在获取信息上非常方便。”
“有很多私密的情报,我确定你们从未听闻,但我今天都会拿出来,这是我和你对谈的诚意。”
江月鹿觉得自己是被他话语中某个字眼撬动了心弦,连带着脖颈上带着的珠泪都隐隐发烫。
他莞尔一笑,“倾囊相授,十足的诚意。就是不知道我为了聆听你花数年时间积累下来的珍贵情报,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想让你帮忙救一个人。”
莫知弦的话让江月鹿微微愣住,“救人?”
“对你而言不算多费力的事。”莫知弦顿了顿,“他因为犯禁被下放到了学院牢狱,有很多人不想留他一命。”
“学院牢狱……”童眠想起来了,“最近被关进去的人……鬼头小五,难道你想救他?你们两个不是水火不相容吗?”
莫知弦没有解释,以坚定的站姿要江月鹿一个承诺。
鬼头小五……这个名字倒是熟悉。
夏翼当初在山上吊起了他,看似捉弄,但倘若他对鬼头小五毫无好感,一定在他冒犯自己的当下就挥手杀了。
江月鹿打定了主意,“这个给你。”
他将一枚符牒给了莫知弦,童眠看到以后嫉妒得眼睛都发绿,“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居然也有了,岂有此理!”
“这是什么?”莫知弦不明所以。
童眠:“你不懂,很好的东西!”
江月鹿转过身,念出咒语,“既然是很私密的情报,当然要找一个很私密的地方。好了,欢迎你来到本神的神龛。莫知弦,你是第三个。”
一念之间,周围已换了天地。
莫知弦手足无措地坐在暖色的客厅中央,言露喜欢的毛绒玩具紧紧地靠在他身上,他环视四周片刻,很快接受了江月鹿有神格且有一个神龛的事实。
“你比他们接受得快多了。”江月鹿仔细打量。
莫知弦点头,“这也在今晚的情报之内。”
“我越来越期待你会告诉我什么了。”一个看似守规矩的优等生,实则背地里叛逆地搜查了许多秘密,这让江月鹿非常好奇,莫知弦做这些事的初衷与动机是什么。
他隐隐感觉到,莫知弦正是为此才专门找到了他。
说不定,他们在这个神龛中的相会并不是偶然。
他挥动手指,让客厅变成了封闭的会谈室。也许那位“系统”很守承诺,此刻不在神龛内部,但是他还是想要保险一些。
神龛内部,一切如他所愿。
会谈室的墙壁泛着幽紫色的冷光,让对坐的几人身披冷清凝重。
“秦雪,纪红茶,金木犀,苏铁。”莫知弦念出了几位都主的名字,“你们在和他们交手……在经过他们的鬼都时,是否发现一件事?”
江月鹿:“什么?”
“树神。”
四目相对,静寂无声。
莫知弦道:“所有的都主,都和树神有关。这是今晚的第一个秘密。”
第172章 隐秘03
“树神?”这名字很耳熟,江月鹿想了想,才从记忆中拎出了一件事。
那是很早之前了。
在他还没有进学院之前,参加的入学测试《纸人城》里,曾近距离围观过秦雪的过去。他带着负伤的纪红茶来到纸人城休养之时,对村民们说自己信仰的是“树神”。
再到树人女子高中,这个副本的名字就和树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然后是金木犀的衔尾船,看似没有关系,但其实威尔一家修建衔尾船的神木……就疑似是“树神”遗留下的残骸。
而他在衔尾船上,不止一次眼前恍惚,看到过黑暗的环境中静静耸立的苍老古树。他以为那是幻觉,现在想想并不是。
也许是拥有神格的自己和“神木”发生了某种呼应,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
最后一次,就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麟芽城了。
江月鹿想起那枚小小的无比坚硬的黑芽,它在比赛开始和结束时的关键时刻都出现过。而且整个麟芽城外表如层层麟甲紧紧包裹,似乎也是某种植物的变异形态。
更何况,麟芽这个名字就很微妙……
想来想去,还真如莫知弦所说,他们经历的几个鬼都都和树神有着联系。
江月鹿结束思考,想了又想,慎重道:“秦雪和纪红茶是几个都主中最关键的。”
其他恶鬼都是间接的关联,但秦雪和纪红茶是直接信仰着树神一族。甚至在二者殒命的时刻,江月鹿还听到过古树苍老的叹息。
是因为最后的子民在眼前逝去了吗?
不知为何,江月鹿也感同身受到了一种苍凉的情绪,其中还夹杂了一丝丝恐慌。这种感觉来得很突兀,仿佛身在神龛,灵魂却在坐云霄飞车,心脏一下又一下搏动,发出沉闷又空旷的回声。
还是童眠拍了一下他,他才回过神来。
莫知弦看着他,“你还好吗?”
“没事。”他开玩笑道:“应该是第一次带三个人进来,耗损的精力有点大。我们继续吧,刚刚说到哪里,纪红茶和秦雪?”
莫知弦点头,转向冷问寒,问道:“可以找到他们问魂吗?”
冷问寒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莫知弦是想招来纪红茶和秦雪的残魂询问,但这根本不现实,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不是从人到鬼的第一次死亡,而是从鬼化为无的第二次死去。
这一次彻底的死去只会让二者变成天地的养料,他们像甜美的冲剂,被搅拌化散在了空气和土壤里,听不到也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
莫知弦早有所料。
所以被冷问寒点明这一点时,也没有多说什么。
“也许不问魂也可以,我倒是记得他们的一些事。”江月鹿忽然给出惊喜的回答,三人瞬间转向他。
忽然被三人一起盯住,江月鹿有些失笑,微微皱了皱眉,“我先回想一下,树人女高的事已经过去太久了。”
冷问寒忽然道:“你最近总是这样吗?”
江月鹿一愣,“什么?”
连童眠都没搞明白冷问寒在说什么,旁边的莫知弦木着一张脸,他碰到插不进话的情况就会变成一个面瘫。
冷问寒:“你刚刚在想树神的时候也慢了半拍,你本来不是这样的。”
童眠啊了声,“是哦,你不是过目不忘记忆力很好的吗?”
被他们这么一说,江月鹿也有些反应过来了,他确实不该有这种情况。放在从前,无论是多久之前发生的事,在他这里都像镜子上鲜亮的黑点,一下就能找到……
在众人沉默的时候,莫知弦忽然出声:“你本来就不是巫师,又在短期经历了这么多非同寻常之事,身上出现一些非比寻常的变化也情有可原。”
江月鹿点点头,“明天我会去找童副院长看一下,也许是他给我做的手术出问题了,问寒你也别太担心。”
童眠叫道:“我舅舅做的手术才不会出问题呢!”
“好了好了。继续说正事。”江月鹿勉强将话题拉回正规,莫知弦在旁边求知的眼神火热无比,他没法再耽搁下去。
“树人女高是一个考试副本,是童副院长放在考试系统里供学生抽选的。”莫知弦说道:“它一直稳定地运转,没有出现过异样,直到你那次进去。”
江月鹿认为他说的没错,“那是因为纪红茶回到了雪村。”
“她抛下重伤的秦雪离开纸人城,回到了雪村,在我们进入考场之后,设计和一个女学生身份对调,可以说她全程都在我的身旁。”
“可能因为联系紧密,我才能接触了解到她的一部分过去,然后又从这些蛛丝马迹推断出雪村祭祀的内情。”
……
树神的子民叫做树人,人类的孩子就是普通人。
人类觊觎树人不会生老病死,觊觎他们完整年轻的器官,于是将树人的族落剿灭只剩一群孩子,将他们带回来,隔绝在学校里,教育她们懂得奉献自己,实则是在为自己的老去培养可供巫术采用的活体。
纪红茶原本以为自己是这所学校中最优秀的孩子,她心想不能辜负老师们的期待,于是对自己要求更高,更对懒散懦弱的竹马秦雪不屑一顾。
直到她发现学校的秘密,看清她的今后是死路而非坦途,她的理想就此破碎。
和秦雪等学生一起越狱逃跑的那一夜,她或许是很惨烈地死去了,就此化为恶鬼。随后又和秦雪去了鬼都,因为言语挑衅被另一位都主打成重伤,由秦雪带她去了纸人城,在那里居住了十年。
“十年,对鬼来说是个很小的数字。”莫知弦摇了摇头,“她不该这么快就恢复生气,据我所知,比她和秦雪年长的几位都主都已经很久没有更替过,他们的一击足以致命,没有几十年是缓不过来的。”
江月鹿回想,“唔,她离开纸人城的时候可是生龙活虎。”
骂秦雪骂夏翼的声音十分响亮,一点也看不出是受过伤的样子。
莫知弦还是一副“证据不充足无法说服我”的表情,“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我想……可能是树的原因。”江月鹿看了看莫知弦,见他没有意外,心知他们的猜想或许一致。
“纸人城里的纸人是用特殊的树皮做的,那种材料只有城内的古树才能提供。至于这棵树从哪里来,在这里长了多久,只有老一辈的人能说出门道,但他们的了解也有限,仅仅停留在道听途说……”
童眠思考道:“考试系统里那么多副本,为什么选择了纸人城?还一待就是十年,纸人城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他们非此不可的。”
莫知弦忽然道:“也许不是挑选副本。”
“学院的老师都认为纪红茶和秦雪是为了考试系统才选的纸人城,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步入了一个误区。”
大家都看着莫知弦。
“诚然,要想躲避都主的追杀,选择和鬼都对立的学院是最好的选择。童副院长多年前开发出的这一考试系统又非常人性化,我们学生都知道,系统像是有自己的人格一样,她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像人,人性化,就容易有漏洞,可以钻空子。”
莫知弦说道:“也许他们一开始选的就是纸人城,而这个地点恰好被童副院长收纳进了考试系统,成为万千副本中的一个。”
“说来说去还是纸人城非常特殊啊。”童眠晃了晃手,“那问题就来了,纸人城对纪红茶和秦雪不可代替的地方到底在哪?”
其实他不用问,在坐的心中都已有了答案。
江月鹿道:“树。”
树。那棵枝繁叶茂、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树。
“别忘了,纪红茶和秦雪是信奉树神的后代,甚至在雪村他们有另外的名字,叫做树人。树木对于他们应该有着极其特别的作用,也许纸人城的那棵神奇之树和雪村那棵起始之树一样,对他们的伤势有着特殊的疗效。”
莫知弦表示肯定,“这样一来,十年就愈合了伤口也可以解释得通。”
“所有的一切都和树神有关啊……可这又代表什么?”童眠在一旁喃喃自语。
安安静静,从未发言过的冷问寒忽然将自己的武器放到了桌上,吓了童眠一大跳,“你你你要干什么???”
冷问寒平静道:“木头。”
莫知弦观察着落阴官的武器,那是一只黑色的木杖,“你们家传的木杖据说可降妖鬼,可通地府,看样子已经传了很久。”
巫术生观察法器不仅是看色泽,而是隔着空气也能察觉到的共振。
莫知弦的通感能够占卜到法器过往的故事,而那些故事碎片里的人和事物看起来十分古老,距今怕是有百年了。
冷问寒道:“家主将法杖交给我时,说这只法杖原本是开院之初的神赐之物。他说……”
虽然我们冷家不比其他大家族,但落阴之力至关重要。
这只法杖由建木而来。建木,你知道是什么吧。
那是联通天地的巨木,我们学院就在建木的影子之中,仍然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神明……似乎祂从未离去,只是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有了这只建木所造的法杖,你们家族的落阴官在进入地府之后,就算遇到再凶险狡诈的恶鬼,也能够背靠神明,全身而退。
……
听了冷问寒的话,所有人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树神……和鬼都有关。而建木……又和学院有关。这二者冥冥之中是否有着联系也未可知……”
一时半会,却很难确定是什么联系。
江月鹿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看回莫知弦,“今夜的第一个秘密我已经听完了,第二个呢?”
就在莫知弦刚准备开口的时候,惊悚的变化降临在了他身上。
一条黑色的裂缝忽然从他的脸中间急速降生,很快就将他英俊的脸切成了两半。
第173章 隐秘04
变化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秒,江月鹿拧眉起身,几乎先于他一步,童眠和冷问寒闪现到他的身边。三人立刻警戒防备,视线牢牢锁定莫知弦的同时,还在观察神龛内部有无异常。
童眠平时在学院上课,和莫知弦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也有几分同学情。此刻盯着他裂开的面孔,心情复杂又震撼,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还是冷问寒更冷静一些,仔细又谨慎地探看了莫知弦裂开的伤口,“没有血液,没有骨骼。”
童眠没懂,“……什么?”
“意思是他不是人。”江月鹿回想着一路上和莫知弦的相处点滴,很难想象他内里是个空壳子。
听说不是人,童眠才捡起自己巫医的良知,凑过去扒拉裂成两半的“脑袋”。
触感很熟悉。
“没错了。”他转过身来,有点兴奋,“这是一个障眼法!我们都被骗了。”
“巫师捉鬼时,偶尔会拿稻草人或者木头人作为自己的替身,一般来说,自己是什么水平,替身就是什么水平。”
童眠解释道:“有的学生给替身施加了高强度的巫术,但是自己的能力又不足以支撑,真遇到这种情况,考不及格都是好的,遭到反噬就完蛋了。”
“能制造出逼真的替身木偶已经很厉害了,而这个活灵活现,惟妙惟肖,连人的语气和表情都能模仿……”童眠对莫知弦的能力有了重新认识。
知道他厉害,却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童眠后知后觉地一顿:“不相信我们吗?”
江月鹿:“有可能。”
童眠不满:“他怎么这样啊!”
江月鹿:“很正常吧,我们也不信任他。”
童眠是为他鸣不平,“可是你都带他进来神龛了啊,你还答应帮他忙了。”
江月鹿有些想笑,“我们之间互不认识,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又不是和你们一样出生入死的关系,不信我很合理。”
“好吧。”童眠悻悻。
江月鹿笑道:“你也不用太气,我虽然带他进了神龛,但还是有所保留的,在这里,他的权限不如你和问寒大。”
“而且……我现在更关心的不是他为什么不信我,是他为什么这么做。”
江月鹿自认为看人很准。
他虽然和莫知弦不熟,但是从这个人之前的行为推断,他没道理也没理由忽然在会谈途中来这么一下。
为了吓唬他们?
莫知弦不可能那么幼稚。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冷问寒用木杖从桌上挑起一条细不可察的丝线,绷紧的细线泛着冷白的银光,他回身递给了江月鹿。
“线?这里怎么会有线?”童眠见江月鹿摇头说不是他神龛里的东西,又转过身去看被切成两半的脑袋瓜。
“难道……是这条线切开木偶替身的吗?”童眠头皮发麻,不敢凑得太近,唯恐银丝将他的头和脸也切成两半。
冷问寒却不以为然,翻转丝线仔细看过好几遍,抬头用笃定的语气说道:“不会错,是琴弦。”
江月鹿:“琴弦?”
冷问寒点了点头。
童眠啊了声,“……莫知弦的法宝不就是琴吗?听说他们莫家为悦神一族,古时就是用专门编制的神乐赞颂神明。”
“和你们冷家的法杖一样,他的琴也是从古时传承下来的,据说琴弦根根分明,动静都能杀人于无形。”
莫家自古以来便是最优雅的家族。
他们自视甚高,曲高和寡,宁愿隐居避世磨炼琴技,也不想神仙下凡,沾惹上一丝一毫的风尘气。
因此,当童眠他们知道,莫家出了莫知弦这样一个人时都很不可思议。
莫知弦死板执拗,不像他那些浪漫不通人事的长辈,张口闭口尽是些枯燥的理论。除此之外,莫家人还从不理睬孔院长派发给家族的事务,他们只想欣赏琴音。是巫术荒芜、神明沉睡的时代里,还做着悦神长梦的一群怪人。
唯独莫知弦是一个怪胎。
他竟然来当了学生会的主席,还将长辈们觉得枯燥乏味的事务一件件处理得井井有条。
大概是从来没把莫知弦当成是莫家人来看待,童眠此刻看着这条琴弦很是回不过神,“他居然会弹琴……不对。”
“莫知弦的琴弦切开了他的替身?”童眠更不理解,“堂堂莫家的法器,应当不至于沦落到外人手中。而且就算退一万步讲,莫知弦的琴弦流失了出去,别人也没道理拿来对付我们……”
再说这对付的花招也太鸡肋,大切“活人”?
图什么呢。
就图大半夜吓他们一跳?
江月鹿望着那条细细弦丝,忽然嗯了一声,“问寒,你拿近一些我看看。”
冷问寒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照做了。
银线透亮无比,绷紧之后仿佛能听到铮铮之音,童眠还在担忧,想要江月鹿小心一些,却看到他在凑近琴弦之后闭上双眼,身形凝固不动,真如聆听神乐一般嘴唇上翘,悠然带笑,于是愕然在原地。
此时此刻的童眠和冷问寒,第一次有了实感。
这里虽然被江月鹿布置得和凡人房间一样,但却改变不了它神龛的本质。神龛,亦是神明之物,是神明之物,就有神明的气泽。
眼前这一幕如神明闭眼聆听乐声,叫两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双双对视之后,二人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愕:他们很久之前便见过这一幕。
即使那是在惊惶和畏惧中窥到的碎片,也让每一个巫术生永生难忘。
而那一刻的感觉,也被他们的老师教导着时刻记在心中。
“通神时刻,在每一个学生的一生中都极其珍贵。你们要记得这一瞬的感觉,并且要在余生之中无限逼近这一瞬的感知,才能离神明的世界更近一步……”
此刻,神龛中。
江月鹿紧闭双眼。
望着这个和他们并肩作战过的伙伴,平日里对他们照拂有加的哥哥。
他们却重新想起了多年以前通神那一刻的惊惧、兴奋和痴迷。
不知过了多久,江月鹿才睁开眼,他确认了自己的发现,刚准备和他们说,转头就看见两人怔怔地愣在原地。
“……怎么了?”
童眠和冷问寒这才回过神来,都出了一身冷汗,但被江月鹿问起发生了什么,又张口不知解释什么。
无论怎么回想,他们都再想不起刚才那一刻的感觉了。
江月鹿虽觉得奇怪,但并没有多加在意,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指着那根琴弦,有些激动,不自觉加快语速道:“它在弹奏,你们听得到吗?”
这话说得奇怪,那琴弦仅仅一根,而且并没有任何人去拨动,它是如何自己“弹奏”出声的?
但冷问寒和童眠自幼见的怪事多了,当下也不惊奇,再说有刚才的变故,他们更是不敢小瞧这莫知弦遗留下来的琴弦,纷纷凑近去听,当真听到一阵隐约的颤动传进耳朵,一声接着一声,急促狰狞,声声诉诉。
“这怎么……怎么听起来像是人在说话啊。”童眠说道。
“能做到用琴弦说话的只有莫家人。”
冷问寒对江月鹿解释:“莫家的巫术和音律有关。”
“算是家族私学吗?”江月鹿问道。他知道这些巫术家族都挺藏私的。
童眠摇了摇头,“这么说吧,像这样用琴弦留下线索,我们做不到。但是学院好歹有巫乐课,我多少能知道他用琴音留下了什么话。”
在童眠和冷问寒齐心协力破解琴音的时候,江月鹿在一旁陷入沉思。
莫知弦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他当时的速度堪称迅疾,不假思索就毁去了木偶替身离开。然后又用琴弦留下了明显的信息让他们发觉。
怎么看都像是用意深远。
他今晚前来,一是为了和自己交换情报,而是拜托自己帮忙救人。听他刚才的恳求十分真诚,似乎是真心想要救乌家那个小孩出来……所以他犯不着半路逃跑得罪自己。
难道说……他是逼不得已?
江月鹿望着被残忍劈成两半的木偶替身,心知当时莫知弦下手的果决。制作这样一个精美的替身无疑是很费力的,可他当时却不假思索地舍弃了,只能说,当时的莫知弦预感到了比失去木偶更危险的情况。
什么事会比堂堂学生会主席违反规则,私下商议救助囚犯还危险的?
“有了!”童眠大喊。
江月鹿停止思考,走上前去,“他留了什么话?”
童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刚要说话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忙将冷问寒推了出去,“你来说咳咳咳,我毛病又犯了咳咳咳……”
伴随着童眠撕心裂肺的咳嗽,江月鹿听清了莫知弦最后留给他们的话语。
“我在灭鬼之牢,无法抽身和你们见面。”
“如果替身毁去,说明灭鬼之牢今夜有变。”
童眠咳得死去活来,虚弱道:“没了?……就这?”
冷问寒:“还有一句。他说,你答应救他。”
童眠虚弱又愤怒,“救谁?他到底在说什么……只留下不知所谓的三句话,就让本神医耗费精力至此,气煞我也!”
江月鹿忽然笑了,“真是个聪明人啊。”
说实话,童眠和冷问寒现在看他笑就有点后怕,“……”
“那个乌家的小孩,是被关在灭鬼之牢吧?”
童眠点了点头。
“那就没错了。”江月鹿微笑道:“他算准了有人会杀鬼头小五,今天夜里特意守在一旁。明面上和我们在讨价还价交换情报,实际不知不觉牵引我们入局,看啊,我们早就上了他的贼船。”
抛出第一个秘密,勾起他们的兴趣。
要是他们想听下一个秘密,就得去灭鬼之牢,向被困的他伸出援手。
而他想救出的鬼头小五也在灭鬼之牢,他们的参与无疑能成为救人之路上的一大变数,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
在他解释之后,童眠总算是明白了,勃然大怒道:“莫知弦这个王八黑心羔子,平时扣我分的时候浓眉大眼的,怎么现在也开始算计人了呢!”
“什么灭鬼之牢,我们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江月鹿将手一挥,神龛之界消失,他们三人再度回到了安静的后山馆外。
呼吸到深夜微凉的空气,连心情都好了许多。
江月鹿目带笑意,站在月光下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学院,他的眼神清澈无比,如同刚刚才醒来的婴孩。
他怅然的语气和幽幽拂过的夜风一般。
“太久不见了,学院还有院长们。”
“这段日子他们想必过得非常惬意,怎能如此安稳呢?”他转过身,打量搀扶着童眠的冷问寒,“落阴官,冷家。”
“巫医,童家。”
又向着虚空不知在何处的人笑道:“还有你。”
“真要去劫狱啊?”童眠虚弱道:“那可是灭鬼之牢,好几代院长留下符文严防死守的牢狱,号称放不出一只恶鬼。我们想无声无息进去都难,更别说还要劫两个人出来了。”
“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不。不算。”江月鹿微笑道:“我有办法。”
冷问寒望着江月鹿,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刚才神龛探察琴弦,江月鹿闭眼再睁眼之后,身上仿佛就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变故。他看着这样的江月鹿,总觉得有些陌生。
那抹挂在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让冷问寒觉得十分碍眼,想要亲手抹除。可是在他心底,还有一股连自己都觉得惊诧的畏惧出现,让他面对这样的江月鹿,无法说出一句话,无法做出一件事。
只有心大的童眠还没有发觉,“你有什么办法?”
只见江月鹿微微笑着颔首,虚空之中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不复往日的客气疏离,隐隐颤动着欣喜,以及庞大的虔诚,“您终于呼唤我了,神明大人。”
“我已等候了您太久,太久……”
第174章 隐秘05
鬼都之地。
漆黑如墨的山一重叠一重,山壁平直陡峭,每隔百步就有猩红的血浆涌出,仿佛山间绽开一簇又一簇的曼珠沙华。
唯独山顶是平坦的,一阵寂寥的风呜咽出声,让伫立在顶端的深色宫殿更添森寒。
宫殿中央,摆放着一张格格不入的冰棺。
躺在棺材内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沟壑纵横的老人,奇异的是,他干瘦的胸膛仍然一起一伏,还是有着呼吸的。
“哒、哒、哒……”
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老人慢慢睁开双眼,透过冰蓝色的棺面看见了熟悉的人——
不,不能说是人类。
那孩子在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就以鬼的形态行走四方,没有过身而为人的“死去”。当时就为他的强大惊奇,没想到后来,他竟然还坐上了万鬼之巅的王位。
只不过这空阔寂寥的鬼地山巅,坐着怕是很难舒服吧……
老人咳嗽起来。
“你醒了。”夏翼望着冰棺里的老人,“这一次醒得很早。”
“鬼王说的哪里话,我的年纪放在人类身上,早就该埋进土里了。现在能活着,无非是靠着您的力量苟延残喘……咳咳……”
夏翼皱了皱眉,“我说过,你不必拘泥他们的称呼。”
“礼数是做给外人看的,私下没有人的时候,你和我还是遵照往常的习惯相处。”
听了他的话,老人笑了起来,“礼数……礼数啊。”
“还记得吗?夏翼。人类的礼节和规矩……这些事还是我教给你的,刚开始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懂,和其他的都主很不一样。”
夏翼应声道:“我记得。所以我才叫你师父。”包括师父这个称呼,也是面前这个老人教给他的。
隔着冰棺,少年瑰丽妖艳的脸覆上一层薄薄的冷光,看起来距离分外遥远。老人微微晃神,这张脸在他的记忆里从未变过。
从一开始相遇,他就如此美丽,如此冰冷……
就在夏翼以为他要睡过去的时候,老人才开口问道:“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吗?”
他们初次相遇,已是百年以前。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打猎砍柴的山户,在山脚下的溪流边看到了赤足站立的少年,以为遇到了老人们所说的山灵。
少年半边身子都是鲜血,双瞳冷澈没有生气。
他告诉自己,他为恶鬼,并非人类。
也许是少年的行为举止太过像人,这番自我介绍并没有恐吓到他。本就对老人口中所说的猎奇之事感兴趣,他便询问他的来历和去处,谁知道少年静静站了半晌,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当时尚且年轻的山户感到稀奇,“你知道自己是恶鬼,却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要去哪?唔……那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漂亮的少年没有说话。
山户便自顾自拨开林叶下山,待走了几步,却听到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夏翼。”
“……嗯?”
“我的名字,叫做夏翼。”
……
百年之前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只不过一个变了样貌白了头发,人与鬼之间的差距比之神鬼,并没有相差很远。
遥远与很远之间,不会相隔太远的距离。
老人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冰面,“后来,你慢慢想起了之前的经历。”
想起是一个叫做江月鹿的巫师少年,为自己起了“夏翼”这个名字。也想起江月鹿在当年巫师的浩劫中死去了,就死在他的眼前。
“但你当时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你想起来了吗?”
夏翼摇了摇头,“没有。”
“但是……”
话开了个头,年轻的鬼王却沉默下去,久久才出声道:“但是最近似乎又想起来一些,我是在他死去之后走到那里去的。”
“江月鹿吗?”老人问。
“除了他还会有谁呢,老伯。”夏翼恶劣地笑起来:“这些年除了他,我有跟你提过其他人吗?”
老人低声笑了,“老实说,你的态度总是让我有种错觉,你和这位‘江月鹿’关系匪浅,但是我又不敢确定。”
夏翼古怪道:“为什么不敢确定?那么多人类当中,我唯独和他亲密。你们人将这种关系定义为朋友,我和他同吃同睡过,并肩作战又生死与共过,说一句好友也是不为过的。”
那老人见状,又笑了,“是的,是的。我不敢断定,就是因为你说话的这种语气。”
“什么语气?”
“这番话的内容任谁听起来,都似乎是最真心的剖白,但被你说出来却不会觉得真诚。”
夏翼拧起眉来,“我说这番话发自内心,也当真觉得他和其他任何人不同。”
“我不是说你在骗人,夏翼。”老人耐心道:“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在说这些话,我从你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真心的痕迹。”
夏翼一顿,“真心?”
“是的。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有这种感觉……我教了你很多,人间的礼数和规矩,你都掌握得很好。现在的你接近人类喧闹的城镇,绝对不会再像从前引起轰动。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人’了。”
夏翼猩红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冰棺上凝结的水雾。
“可人毕竟不是只懂得礼仪规程就可以的,人的七情六欲,我可以教你它们是什么,却无法让你感受。”
“他是你的至交好友,与任何人都不同,可是你在说起他的死亡时,从来都没有伤心难过,你觉得这样正常吗?”
夏翼平静道:“别告诉我,几百年了你才发现我不是正常的。”
老人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咳咳……”
瞧着他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夏翼用术法将冰棺的力量加固了,“你刚才说太多话了,先休息吧。”
“咳咳……夏翼,没有用的。”老人喘息道:“你以为加固了冰层,死神就看不见我吗?我的寿命早就该结束了,你不能违背天意。”
夏翼挑眉,“什么天意死神,我就是违背了又如何?”
老人摇了摇头,还要再说什么,却看见夏翼神情一变,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别样的表情,一时间顿住。
“他那边情况有变,我要先走一步。”夏翼没有再多解释,青色的火焰熊熊烧起,身影便消失不见。
老人喃喃:“发这么大的火啊……”
宫殿中又剩下了他一个人,透明的冰棺倒映着他为数不多的生命。
鬼地终日不见阳光,很快,大殿就被淹没进了黑暗中-
巫师学院,灭鬼之牢。
有落阴官开路,一路畅通无阻,江月鹿一行人很快就抵达了牢狱的最深层。
刚刚踩上砖面,就有一道符光从脚底流过,光芒短暂出现的空隙中,江月鹿隐约看见前方道路上流淌出红色的血迹。
“哈……哈……”
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喘/息声,带着压抑和不祥。
就在江月鹿准备前进时,一旁的冷问寒忽然止住了他的动作。
见他侧过头来,仍是那副陌生的笑意,冷问寒头皮一麻,不敢再看,低头解释道:“这里的符文阵法是由院长设下。”
江月鹿似笑非笑,“那又如何?你仍像刚才破坏掉就好。”
冷问寒一愣,“但是这样……”
童眠也小心道:“这样一来肯定会被发现的,到时候恐怕会把几位院长全都招过来。”
江月鹿道:“这样不是正好么?”
冷问寒和童眠都沉默了。
“我本来也要去见他们,倒省得再跑一趟了。”听了江月鹿的话,童眠觉得他太乐观了,这样不行。
于是硬着头皮解释,“我们三个,再加上里面有可能已经负伤的莫知弦,是绝对干不过院长一根手指的,到时候人没救出去,我们也得栽牢里,得不偿失啊。”
江月鹿却十分自信坦然,“他们不会和我们做对的。”
童眠没话说了。
他挠了挠头,干着急。后知后觉今天的江月鹿是不是过于自信了些……他在衔尾船上不是这样的啊。
“问寒,继续。”
冷问寒没有犹豫,如同果敢的死士站在了最前方,手中的黑头法杖落下,一道裹缠黑气的符光从中迸射而出,很快就将地面深处埋藏的法阵惊醒,地面轰隆隆震动起来。
这动静一出,童眠便绝望了。
完了。
绝对、绝对要被舅舅骂了!
“骂一天跟骂几个月也没区别……”童眠咬了咬牙,冲了过去,“左右都是死,还不如自己选个死法。冷问寒,我来帮你开阵!”
在他身后,江月鹿早已拿出了那杆锈迹斑斑的秤。
拿出的瞬间,嘴角还撇了一下,似乎有些嫌弃。
将这杆锈秤灵活地在手中盘转一圈,抵上童眠的后背,二人互相配合,使出了他们曾在衔尾船上的完美一招。
力量……久违的力量再次涌满身体。
童眠再次感受到四肢都归属他掌控,手中的剪刀高舞于空中,和冷问寒的法杖之光交织在一起,将地面映得大亮。
“轰——”
被惊动的地面活跃非凡,冰冷的砖石在一瞬间显出本来的样貌,将学院长老们特设在此的符文阵法亮了出来。
长廊之地顷刻间变成了符光之河。
无数纹路在地面上盘绕闪耀,散发着逼人的气泽,来自陌生长辈的压迫感让冷问寒和童眠齐齐闷哼,支撑不住踉跄后退数步,被一只手稳稳地托住。
冷问寒艰难地转头,“……”
被痛觉麻痹的神经只来得及想一件事——
江月鹿,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能够在这种级别的阵法面前救下他和童眠?
托住二人的江月鹿依然面色淡定,对着空中吩咐:“他们不行了,你去。”
一直跟随着他们,不敢贸然行事的系统女声立刻答应:“一切谨遵您的心愿。”
“那是……系统吗?”童眠难以置信。
冷问寒同样无法呼吸。
系统女声——这个尽职尽责在考试副本中承担着指引作用的“声音”,这么多年只是一道声音。
她完美地扮演着系统的角色,为他们提供援助,宣布他们的成绩,公开考试的进度……久而久之,他们逐渐忘记,她原本是一位神使。
而且是留存至今的唯一一位神使。
很久之前的几位神使,在神明大人陷入沉睡之后,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原先的驻守之地。他们各自建立了家族,绵延子息,为巫师学院输送人才。
几百年过去了,他们有的残存忠诚,有的背誓叛逃,有的寻觅起其他出路,不再等待神明醒来。
唯独她,在神沉睡的那一刻,就发誓舍弃肉身,以永存的神智与灵魂永远陪伴着神明大人。
一代又一代学生,在她温柔的指引中成长毕业。
而今,只有冷问寒与童眠,再次看见了这位忠诚神使的人类之身。
“嘘……”
剔透的身影盘踞在空中,地上的符光将她柔美的身躯映照成扭曲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牢狱之顶。
她像是一朵泡影,身着白色的神使衣着,停留在古老的年代。
美丽的女子幻影先是朝江月鹿的方向着迷地望了一眼,然后就将清醒的眼神投放在了两个年轻学生的身上,“你们到这里就可以了,接下来交给我。”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童眠和冷问寒不由自主放开了手,就像他们从前每一次在考试副本里遵从系统的安排一样。
幻影的赤足点在符光河流的中央,她并不急着行动,而是转过头。
等到江月鹿微微笑着朝她一点头,她才忍住满腔的泪水,头也不回地撕毁了历代院长设立下的强大阵法。
“唔啊……疼……”
前方迸射出的光芒太过耀眼,童眠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再次睁开,却难以遏制地停住了呼吸。
符文都消失了,地面恢复原样,长廊和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条长廊都没有区别,这里已经失去了“牢狱”的作用。
只有地面涌来的血迹,提示着这里原有一场肃杀。
“那是……”童眠惊呼起来,“那是……”
他们都看到了。
在长廊和血迹的尽头,被无数利剑托举高架在空中、无法动弹的人,正是引他们来此的莫知弦。
他早已昏死过去,任凭童眠如何叫唤,都不睁开眼睛。
江月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童眠刚想跟上,却发现冷问寒仍然站在原地。
一般来说,冷问寒就像个江月鹿的跟屁虫。
童眠纳闷,“你怎么不走啊?……对了,你从刚才好像就怪怪的。”
冷问寒没有说话,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江月鹿的背影,也知道消失的幻影神使就跟随在他身后,即使他们谁都看不到。
要怎么告诉童眠,他越来越觉得江月鹿陌生了……陌生到无法站到他的身旁?
到了莫知弦身边,江月鹿却不着急搭救。
“莫家的孩子。”江月鹿微笑着点头,“和他的祖先长得很像。”
系统女声在旁温柔提醒,“左边的牢狱里就是乌家的孩子,仅剩这一个了。在您沉睡的时候……乌家发生过大事,乌夜明——”
江月鹿打断道:“我知道。”
“虽然我一直睡着,可我却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很难与你们对话罢了。”江月鹿微笑道:“幸好童家的孩子帮助我提前醒来。”
“是我僭越了。”
“唔……如今看来,”江月鹿抬起手掌,“这具身体,是有些过于脆弱了。”
“您想换一具吗?但是——”女声忽然一改温和,拔高了声音,“——什么人?!”
高亢的声音也吸引了不远处的童眠和冷问寒,他们抬头望去,却没看见任何人影。
“嗯?”童眠揉了揉眼,“地上是不是有蛇啊?”
“蛇?”
游动的青光出现在地面,很快连成了汹汹火光。冷问寒与童眠都见识过这青火的厉害,异口同声道:“是他!”
“来得应该不是学院的人,对么?否则你不会如此警惕……”
江月鹿打量着燃起的青火,“哎呀,青色的火焰,原来你是——”
先一步扼住了他的脖颈,从青火之舌中现身的夏翼张开红瞳,声音阴毒,寒冷彻骨。
“你是谁?”
第175章 隐秘06
江月鹿仍是笑:“我是谁你不知道吗?”
夏翼不愿和他废话,冷笑一声,“鸠占鹊巢的小偷还在这里说谎,很好,你不承认,我就当场将你撕出来瞧瞧!”
说罢五指成勾,用足了力气,朝那脆弱纤细的脖颈猛地抓去!
沸腾的青火也像染上他的怒气,从手腕喷薄而出,灼烧得江月鹿低呼一声。
冷问寒听见这声,连忙奔了过来,他也不再管这个江月鹿是陌生还是熟悉,下意识就要拨开夏翼的手,没想到被他横扫一臂,闷声低呼便被甩出去撞在了墙上。
童眠大叫起来,“你你你你,你说你现在扑上去干吗,他现在正狂躁着呢,谁敢惹啊!”
冷问寒瘫在地上吐血不止,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童眠站在原地左右回头,一会看被夏翼面容狰狞抓在手里的江月鹿,一会看墙角生死不明的冷问寒,最终还是跺了跺脚,跑向了墙边,将狼狈至极的冷问寒扶了起来,“喂,你还好吗!”
一时之间,牢狱中鸡飞狗跳,混乱无比,早就不复之前的寂静。
等在空中焦急的幻影女神使再次显出真身,夏翼冷冷地瞥了这绝色容颜一眼,又是一声喝问:“原来是你,你从一开始便待在他的身边,等的怕不过就是这一天!”
女神使还想辩解,“我……”
夏翼却一挥手臂,又是一道怒意沸腾的青火飞溅出去,那火焰所到之处,连无形的幻影都被烧得滋滋作响,美丽的身姿有一半都融化在火光中。
幽幽的绿火将所有人的面容都照亮了。
“凡人一惧,神明不语……”
江月鹿艰难出声道:“二惧,鬼王震怒……传说在上古……那个人类还信神惧鬼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这两件事了……”
“呵呵……你这小鬼,也有一两分祂的脾气啊……”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夏翼似乎充耳不闻。
他仍然睁着红瞳,毫不留情地加重气力,很快,指甲割破肌肤,流出猩红的血液,江月鹿气若游丝,却仍然面带笑意,死死地盯着他,“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别……忘了……我死……他也会死……”
“死了又如何?”夏翼盯着他,渗出红意的双眼仿佛冰冷的蝶,“如果他活着,也一定不愿意被你占据身体,做出不想做的事。”
“江月鹿”听了,眼瞳微微睁大,又从紧咬的牙关中渗出几声哈哈,“你……果然没有心啊。”
这一声仿弱多年前的冰晶破裂,脆响震动了夏翼空空的胸腔。
他因此心神暂停一瞬,也放空了手中的力道。
“趁现在。”不远处忽地响起一声。
冷问寒和童眠不由自主回过头去,却先闻到一股奇异的芬芳,不由得头脑一昏。
浓郁的香气在深牢中蔓延开来,一道铃音杀伐果断,冲破香味直指对峙的一人一鬼。
“叮——!!!”
冷问寒惊得起身。
这道无形化有形的铃音,带着强力符咒的效力,是冲着江月鹿而去的!
“江月鹿!”
“鹿哥!”
在冷问寒和童眠焦急的目光中,铃音带着杀意冲向了江月鹿。无法动弹的他在这等强力杀铃面前,等于是死路一条。
在铃音快要撞碎凡人身躯的刹那,夏翼回转身体,挥出一道朱红色的袖光,俨然是和青火截然相反的招式,却将铃音“叮”一声横拦在了空中!
红刃与金铃相持一瞬,只见无数灿光铮铮溅射而出,在半空中燃起了轰响的烟花。
不到数秒,那璀璨的金色便破碎了。
“鬼王殿下好身手,多年不见,身姿倒是越发利落了。”
黝黑的走廊里,慢慢走出了两道人影,一高一低,时不时还响起咳嗽声。
等他们的身影终于显露在视野中,童眠张大嘴巴,“舅、舅舅?!您怎么来了?”他倒是忘记,原本他们来此劫狱,就是会被院长抓的。
童副院长坐在轮椅中,并没有看他这位愚蠢的侄子,他收起宽大的袖子,刚要说话却又咳嗽了起来。
在他身旁站着的孔院长不由道:“刚才就该由我出手的,你这身体原本就——”
童眠反应过来,“舅舅,刚才那道铃音是你发出来的吗?不对啊……你为什么要杀江月鹿啊!”
童副院长:“……”
要不是坐着轮椅,他真想给侄子一个大嘴巴子。
童副院长抬起头,看似是在回答孔院长,却注视着那位神色不祥的少年鬼王,“你出手,难免会失了分寸。我出手,是知道他今日有人护着,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此情此景,完全读不懂空气的也就只有孔院长一个了。
他向着阴沉沉的夏翼打招呼:“自那年谈判一别,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如今我已成了有妻有女的中年人,你却还是当初的样貌啊。”
在尽头站着的夏翼,与他们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可他此刻冰冷的眼神,却像是无端将距离拉到了分外遥远和惨烈的地步。
他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
诡异的胸腔正在莫名地暴涨。原本里面空空荡荡。
那不是江月鹿。
那怎么会是江月鹿?
他的手还握着对方脆弱的脖子,却不想再看对方一眼。倘若他再懂得世事多些,就该知道此刻让他不愿对上对方眼神的心情,名为恐惧。
“当年他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难道不会有一点点的伤心难过吗?夏翼。”
老人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夏翼慢慢松开了手。
赤红色的眼缓慢地移过,像是落日时分沉暮的夕光,落在了江月鹿失去血色苍白的脸颊上。
谢天谢地,他并没有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
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或是其他原因,他闭上双眼,看起来很累地睡着了。
夏翼怔怔地将人靠在了自己肩上,抬起头来,恢复了平静冷漠的模样。
“他是谁?”
他自然不是江月鹿,他是谁?
童副院长摇动了轮椅,走到沉睡的江月鹿身边,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别开了眼神,“这件事说来话长。”
他抬起头,仿佛要透过层层牢狱看到外界透亮的云霄,高不见顶的树木,神使们在云端悠闲地散步。
然后,昏死过去的鬼头小五和莫知弦,目瞪口呆的冷问寒和童眠,身在牢狱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成了这个消息的见证者。
他们都听到了童副院长道出的石破天惊之语。
“我们的神在多年前陷入了沉睡……但是刚才,虽然只有一时半刻,但他还是在江月鹿的身体中苏醒了。”-
学院的会客厅庄重森严,乃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古式祭坛改建而成。即便是盛夏时节,这里也如幽暗的地下隧道,泛出丝丝寒意,因而又被学生们叫做“冰厅”。
此刻的“冰厅”,因为有外人的加入多了一丝人味儿,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都阴晴不定,无端让这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森寒。
童眠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担忧地看向不远处的石桌。
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前,舅舅带着牢狱里的人来到了会客厅,他让自己照顾昏迷不醒的莫知弦、鬼头小五和冷问寒,自己则和孔院长去了石桌另一侧,和年轻的鬼王去交涉情况。
江月鹿其实也算昏迷不醒的病号,可他刚想上手去扶,就被夏翼转头一盯给吓回来了。
替病人们诊治的时候,童眠也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为什么之前在牢狱里,夏翼不分青红皂白就和江月鹿开打;比如冷问寒为什么今天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这些疑问都在舅舅的一句话里得到了回答。
——原来那已经不是江月鹿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们一直和他在一起啊……”童眠一边给莫知弦敷药一边喃喃,从脖子擦到脸,忽地和一双睁开的眼睛对上了视线,呆滞半刻就叫起来,“啊唔……”
莫知弦利索地捂住他的嘴,“不要叫。”
童眠猛地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再叫唤,莫知弦这才松开了手。
“你醒了啊。”童眠看着他就来气,“要不是你非让我们来劫狱,今天晚上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乱子?江月鹿都出事了你知道吗?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莫知弦充耳不闻,竖起耳朵像是在听什么。
童眠叹了口气,“你别白费心机了,我舅舅谈话必开阵法,他们说什么你都听不到的。”
莫知弦这才看了一眼他。
童眠道:“这还差不多,我跟你说……”话还没有说一半,莫知弦就又闭上了眼,看起来似乎是懒得理他。
童眠火大至极,“你这人讲不讲理啊?我们今晚辛辛苦苦跑过来还搞成这样都是为了谁,你现在还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什么话都不肯讲!”
莫知弦坐了起来,“你要听什么?”
童眠被他吓了一跳,“……”
莫知弦道:“你要问什么,问就是了,别说那么多,嗡嗡嗡的,实在太吵了。”
童眠倒是没想到主席这么好说话,想了想,“我问什么你都会说?”
莫知弦:“当然。没你们出手,鬼头小五不一定能活过今晚,帮了他就是帮了我,我之前的承诺一定会兑现。”
童眠感慨,“你和鬼头小五的关系还真好啊。”
莫知弦愣了一下,却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的事……很复杂。不说也罢。”
他们二家的纠葛恩怨,童眠自然也听说过,但他此刻显然有更关心的事,迫不及待地放下了药碗,“我舅舅说……那位……那位在江月鹿的身体里醒过来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莫知弦道:“真的。”
童眠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莫知弦看着他:“你和他相处的时间比我多多了,你觉得今晚的他和平时的他是同一个人吗?”
“我是觉得他有些奇怪,但是……”童眠艰难道:“但是神与人,还是那位沉睡很久的神……怎么会突然有了关系呢?这说不通啊。”
“如果不是突然才有的呢?”
童眠愣了一下,“……”
莫知弦咳了起来,“我之前有猜过,他是从什么时候和那位大人有了联系的,今晚听了童副院长的话,我的猜想似乎是对的。”
童眠啊了一声,“什么猜想?”
“是你舅舅做的手术。”莫知弦说道:“就是在那个时候,江月鹿的身体成为了祂休养的床。”
童眠久久都未回过神,莫知弦的话对他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占据人类的身体,也叫做鬼上身,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可这样的事却出现在了一位神灵的身上……这位神灵还是他们巫师信奉至今的唯一真神。
太荒谬了……
今夜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但他还是清晰记得“江月鹿”的一言一行。无论怎么看,“他”都和自己认知中的神明相去甚远。
混乱的想法塞入大脑,童眠浑浑噩噩许久,终于找回了舌头,艰难捋直了说话,“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江月鹿?”
莫知弦听了他的话,忽然笑了,“你还没有发现吗?”
“这一路以来,他都显得如此特殊。”
是啊。
在入学测试里,他就超过了许多专业巫术生,拔得头筹。
然后又是他参加的副本,莫名其妙与流落在外的都主有了关联。
甚至于后来,有的都主直接给他下发了鬼都的邀请函。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江月鹿和鬼王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的确……很特殊。”童眠喃喃。
莫知弦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脑子里都闪过了什么,但那些都不算最特别的,你没有发现,在所有的学院学生里,只有江月鹿的年纪与众不同吗?”
童眠道:“他是年纪大了一些,可这有什么呢?”
莫知弦道:“这不是歧视。”
他顿了顿,又朝另一侧灯影晃动的石桌看去,收回目光才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我们巫师的年纪都不会很大。”
童眠点头,“我知道啊,我是巫医出身,再清楚不过了。”
“你清楚的只是现象,但你有没有透过现象发现本质?”莫知弦的语气让童眠不自觉厌恶,因为他又摆出了平时扣分的主席态度,可是现在他讲的内容至关重要,于是还是耐心听了下去。
“为什么学院的学生普遍都是少年?鲜少江月鹿这种年纪的青年?”
“灭鬼之牢里的看守算是学院年纪很大的巫师了,但也才不到五十岁。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童眠下意识道:“因为巫师本身就容易早死啊。”
莫知弦定定看着他,“说下去。”
童眠:“除鬼灭魔本身就是风险极大的——”
莫知弦冷冷打断了他,“撒谎。”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欺骗自己。没有谁比你更清楚了,童眠。巫师到底是拿什么在通神的,通神到底消耗着什么,你能不能大胆一点告诉我?”
童眠抬起头,“难道我要在这里说出来吗?”
莫知弦反问:“不然呢?”
童眠道:“你真是疯了……那是渎神!”
莫知弦无动于衷,“神睡着了。”
“可你也听到了,祂对系统说了什么话,祂虽然睡着,却知晓一切!万一我们说的话被祂听到了,那不就——”
“就怎样?”莫知弦冷冷道:“就会死吗?”
“难道我们不会死?”
“我们一定会死,这不是当巫师的时候就知道的事了?所有的巫师都会早死。所以我们的学院里没有一个超过十八岁的学生,所以我们没有一个年老的巫师,因为通神意味着接通神明的世界——神明的世界,那不是凡人的世界!”
“那是足以使一个凡人混乱、疯狂的未知领域,充斥着我们无法接受的声音和念白,强行通神,借取祂的力量,根本不是什么幸运的事!”
童眠目瞪口呆,“……你疯了,莫知弦……你疯了!”
莫知弦扯住他的脖子,想是要把话灌入他的五脏六腑,“我是现在才疯的吗?我很早就疯了!不止是我,孔院长也疯了,你舅舅也是,冷问寒也一样,大家全都疯了!在这个学院里待着,有谁是不疯的?”
“跳大神,念咒,做法,为什么全都神神叨叨,请神上身,为什么会瘫软身体疯言疯语,都是因为我们无限地逼近了那个世界!”
“——那个只有神明存在的世界!”
第176章 隐秘07
童眠愣了许久,后怕地朝后看去,转过头来道:“莫知弦,你要不要命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莫知弦冷道:“我知道。”
“那你还说?!要是被人听到了怎么办?”
莫知弦:“不怎么办。”
童眠看着他软硬不吃的脸真是恨得牙痒,“行,你胆子大,你就不怕像乌——”话说一半便顿住,脸色青白交杂,好不难看。
莫知弦见他为难,便替他说了出来,“像什么,像乌夜明一样?”
童眠:“……”
“抱歉,我不该把你们放在一起比较,他是他,你是你,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跟他……”
莫知弦却道:“你也认为他是叛徒?”
童眠惊悚道:“难道不是吗?……别告诉我这又是学院隐瞒的秘密,我真的承受不住了!”
莫知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他是不是都不要紧。左右……他在学院这里都已经盖棺定论,他的家族后人也人人喊打,抬不起头。”
是啊,这些事都已经发生了,他们两个小孩再掰扯又有什么意义。
童眠不由自主朝鬼头小五看去,他仍躺平在地,一动不动,硕大的鬼头倒扣在他的肩膀上,将那副身板衬托得狭窄幼小,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陈年的伤口。
他知道乌家人在学院里的处境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艰难。
“明明乌夜明叛逃出学院,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叹了口气,“那时候我都没有出生呢,如果我和鬼头小五的命在天上换过一道,今天遭受这一切的也许就是我了。”
“很多年前的事……”
莫知弦忽然笑了,“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偏偏是江月鹿。如果你知道乌夜明叛逃出学院的前因后果,就会明——”
正说着,石桌另一侧忽然传来异动。
轰隆隆的,像是阵法关闭的声音。随着声音渐弱,石桌另一侧终于不再是坚固的石壁模样,还原出了空阔的大厅原貌。
童眠古怪道:“我舅舅关了阵法……他们谈完了吗?这么快?”
夏翼最先出来,见他背身对着自己,童眠有些诧异,因为他并没瞧见江月鹿。起身刚要询问,夏翼却冷不丁转过身来,“你把江——”
童眠望着公主抱姿势在夏翼怀中沉睡的江月鹿,沉默了。
夏翼:“江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他还好吗?为什么还没醒啊?”
童眠见夏翼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并不答话,内心实在发毛。终于听到他开口:“你叫童眠?”
童眠的内心竟然涌过了无穷感动。
类似于:伟大的鬼王大人竟然记住了我的名字。
他忙不迭点头:“是的,是的!”
夏翼:“你跟我走。”
童眠:“啊?”
鬼王说话说得利索,走路走得也迅速,似乎完全不想在此多待,如一卷红云很快踏出门槛,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唯独声音穿过风声而来,飘到了童眠的耳朵里,“和他有关的人都带走。”
“和他有关的?”童眠挠了挠头,看着冷问寒,这个人肯定算,“那其他人呢?鬼头小五呢?还有莫知弦……大家都跟我走吗?对了,我舅舅!我还得跟他说一声吧?”
莫知弦撑着身子起来,“你去和童副院长报备一声,我会带他们跟上江月鹿。”
童眠:“不是,兄弟,你真要去啊?那可是鬼王,你都不怕的吗?”
莫知弦:“我还有话对江月鹿说,不找鬼王。”
那你就更危险了。童眠同情地看着他,觉得这个浓眉大眼单纯的小伙还没有看清那一人一鬼的本质。
“那我先去找我舅舅,我们随时保持联络!”话说完,童眠就像一阵风似的转入了石桌另一侧。
他们再见面,已经将近日出时分-
晨光还未完全亮起,夜幕笼罩一层薄而尖锐的锋芒。
夏翼站在万丈高楼之前,他的身形与那重檐高楼相比,显得过于渺小,可是无端生出的睥睨气势,却将飞入云霄的巨型建筑都压得喘不过气。
他微微侧头,问童眠道:“如何了?”
童眠硬着头皮回答,“冷问寒的伤势本就不重,路上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小五刚才也醒了过来,现在就只剩……”
夏翼看向他身后的石台,江月鹿躺在上面,神色平静,像是睡过去一般。
好一会,夏翼才转过头去,“你们先进去。”
“啊?噢……噢,好。”童眠转过身,将跪在石台前愣神的冷问寒扯了起来,“走吧,江月鹿自会有人照顾。”
另外一边,莫知弦也沉默地站了起来,朝四周看了看。
鬼头小五醒过来后就消失在了众人眼前,但莫知弦知道他此刻应该还在这里。莫家与乌家牵扯甚多,有一代的长辈彼此之间种下了气味和痕迹的术法,从那以后,只有他们两家人可以在茫茫人海里探察出彼此的踪迹。
他感知到鬼头小五时,对方也能感知到他。
童眠远远朝他喊道:“走了,进楼去。”
他应了一声,与他们汇合进楼,童眠道:“我们不等小五吗?”
莫知弦摇头,“不了,他想跟自然会跟着,而且现在的他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童眠同情极了,“小五还真可怜啊。”
莫知弦古怪地看了一眼他,童眠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莫知弦没吭声。
不过一夜之间,童眠就以“小五”相称了,该说他是没心机单纯,还是毫无眼色呢?
一行人各怀心事,沉默着迈进高深的门槛,一门相隔,殿内与殿外却像两个世界。众人不约而同感到了阵阵凉风,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奇妙的木头香气。
殿内塑了一尊雕像,乃是神明合目的一幕。望着那尊雕像时,无论多么复杂混乱的心境,都会慢慢变得和缓平静。众人只站了一小会,就像被拂去了烦恼忧愁般轻松。
童眠小声道:“这就是我们那位神明大人了吧?”
冷问寒沉默又复杂地注视着雕像。
莫知弦道:“据说学院内只留下了两尊雕像,其余的都在多年前那场巫鬼相争中尽数破碎了。现如今留下的,一尊的位置只有院长们知道,另一尊就是我们眼前的,安放在这个……隐秘的场所。”
童眠:“我说啊,既然是这么隐秘的地方,我们就这么闯进来是不是不太好啊。”
冷问寒:“我们犯的错还不够多吗?”
大家都一起沉默了。
忽然之间,童眠哈哈大笑起来,其余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慢慢止住了笑声,“我是没什么啦,反正我就是个扶不上墙的学渣。倒是你和冷问寒,一个两个都是老师家长寄予厚望的人,在这种犯了大错的时候……居然比我还要坦然。”
一口气说下来,童眠才顿了顿。
“其实跟你们胡闹一通,比当个书呆子只知读书写字好玩多了。”
莫知弦不留情面道:“我们过来可不是为了玩的,这个地方存放着学院的许多隐秘,放在平时我们绝对进不来。”
他用那种“你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的眼神谴责着童眠。
童眠:“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表达一下高兴的心情嘛,你别端出主席的架子训人,真是扫兴极了。”
莫知弦不再理他,径自加快了脚步。
童眠:“喂喂,你别走那么快啊!急什么!”
莫知弦还真是心里着急,他想来这个地方很久了。
他对这种“一次性可以查阅大量秘密情报”的古迹场所无法抗拒,江月鹿问他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其实就是这些年四处调查得到的。
但是,一般来说,他想了解的内情都是非公开的内容,在图书馆是无法调取的,而且如果被发觉有危险词条检索痕迹,很有可能会被系统报告给院长和各族长老。
一开始,他以为是院长们有意将这部分历史资料瞒死,也为此内心煎熬过很长时间。
一方面,他长久受到的教育让他无法理直气壮地厌恶长辈们不坦荡的行为,可另一方面,他又真情实感地想要了解背后被隐瞒的真相。
那段时间他过得很痛苦。
但后来,随着一封密信的到来,他困守的境遇就此改变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封信到来的夜晚。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上学日,他结束了一天的巡查,疲惫地回到房间,温习完第二天的功课以后刚要倒头就睡,却听到一阵旷古悠远的吟唱从窗外飘荡而来,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沿着声音的踪迹一路来到窗边,看到清澈的月光照亮一封黑色的信。
起初他将信错认成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后来才发现,只是材质很相似,都泛出相同的木头香气,但是信封的大小完全不同,上面也没有学院的密文符咒。
打开来看,黑色的信纸上涂画着简洁的文字,他越看睡意越浅,那些记录涉及到他从小到大困惑了很久的矛盾之处,对方像经历过这些事一样,将每一段历史的隐情解释得清清楚楚。
他看过信之后,就谨慎地烧掉了。
一夜未眠,到了第二天,老师们照常上课,系统也没有提问他的名字,他逐渐确定写信人的直觉是对的。
对方没有提到看完后要将信烧掉,是他自己害怕学院发觉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没想到根本用不着这么做,一封来历不明的外来信件伴随着神秘的吟唱掉落在一个学生窗边……学院根本没有一个人发觉,连系统也一样。
寄信人知道会这样,所以才有恃无恐吗?
从那之后,一封接着一封的密信伴随明月来到他窗边,为他解开了许多学院的谜团。对方不提自己的名讳,也从未也信件上写出他的名字,对方似乎完全出于一种兴趣,在路过某地时随手一扬,便洒洒落落一地秘密,对方不理会这些秘密会带给学院多大的动荡。
那一定是一个很强的人,或者是一股很强的力量。莫知弦如此笃定。
当他开始怀疑对方是否对学院有所图谋的时候,对方却送来一封密信,说他实在不该埋怨巫师学院的长辈,他们远比自己可怜。
“他们并非有意隐瞒这些真相,而是双眼逐渐蒙蔽,辨识不了真实是什么。在有意地控制下,他们逐渐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
“他”道出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而这一切,皆因神明。”
从那之后,莫知弦不再痛恨院长们,反而觉得他们十分可怜。
“别再看了。”听了莫知弦的话,童眠终于转回了头,三步并做两步跟上来,“见到传说中的神像,哪有不看的道理。如果江月鹿在的话,他一定会说这和人世间的景点打卡是一回事。”
想起情况未知的江月鹿,童眠一时沉默了下去。
却听走在前方的莫知弦说:“你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被神明夺取了神智,所以还是少看为妙。”
童眠:“骗人的吧,看一眼又不会怎样,那只是神像啊。”
莫知弦:“你又怎么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清醒的?也许这种劝告自己没什么事的想法也不是出于你本人的,也许你本人的想法非常害怕,一点也不想看那尊神像呢?”
童眠都要笑了,“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事实正是如此,你可能还真的不知道。”莫知弦止住他,“也许你和我早晚有一天都会被伟大的神灵控制思想,所以珍惜这一时片刻的清醒吧,至少我此刻是不想和你争执这些的。”
他们二人说话时,冷问寒一声不吭,一直跟在昏暗的光影中。
不知走了多久,又往下延伸了多深,他们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扇小门。
那扇门极小,和周围庞大的黑墙相比,它仿佛一粒米白色的砂石。
它像是黑海里漂浮的白舟,又像是黑山中静立的白屋。
在远处看它和在近处看它的感觉完全不同,走了许久,一直凝视着小门,有个想法冷不丁从童眠心里冒出来。
也许那扇门是活的。
所以才会随着他们的走动而动。
带着微妙的想法,他们慢慢走到了米白小门的旁边,旁边三尺忽地滚起冷光青火,待火焰熄灭下去之后,夏翼出现了。
冷问寒忽然道:“没有声音。”
童眠嗯了一声,“什么意思?”
冷问寒看着还未燃尽的火焰,“你不记得么,这些青火出现的时候始终伴随着声响,但是刚才我并未听到。”
童眠这才啊了一声,“我也没听到。”
莫知弦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几声,理应传来的敲击声也未出现。
一切声音似乎都被吞没去了别的地方,这里就像一个悬浮着真白之眼、米白之门的真空地带。
“那为什么我们还能说话呢?”童眠不明白。
夏翼的声音响起,“你们并没有说话。我刚才进来之前,你们三个人就像三个哑巴在表演哑剧。”
童眠:“这个地方也太奇怪了吧……”
夏翼嗤了一声:“奇怪吗?要真算起来,这还是你们童家的人造出来的东西。”
不等童眠回答,他便搂紧江月鹿,将那扇庄重森严、周身布满仙气的小门毫不客气地踢开了。
第177章 隐秘08
门内是一片纯白之地。
空间仿佛没有任何界限,放眼望去是柔和不伤眼睛的淡淡白色,看久以后,更是会有云泽在其上流动的错觉。
没有墙壁的概念,也没有顶的概念。
他们三个站在其中,仿佛随手洒进的一把黑米。童眠和冷问寒更是感受到一种熟悉的联结之力,根深蒂固在血脉之中,仿佛此时才被唤醒。
“这是……我们在入学考试时感受到的力量。”童眠抬起手,想从掌纹线透过肌肤与血肉,看到更深处。
他的瞳孔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外轮廓蔓延一圈锈迹的墨绿色。
“我们在入学时会吟唱校歌,你还记得吗?”他问冷问寒道,“那首歌谣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讲述我们巫师诞生的起源。我们是如何来的,又是如何在这千年间改变、更迭……和人间相处,磨合。”
冷问寒的瞳孔也散发出光泽,但却不是金色和墨绿,而是和霜雪一般寒冷的白,一点点覆盖了她的眼眶。
他们二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着,似乎完全沉浸其中。
色泽逐渐蔓延至他们的眼眶和额头,淡淡的纹路出现在脸上,为他们增添了一份蛮荒古老的气泽,那更接近于非人。
莫知弦的额头也出现了类似的纹路,但他还能勉力支撑,“你们别去思考……跟巫师有关的东西……这里会……”
尾音逐渐消散,他也变成了和他们两人一样的古老“人类”。
不算是雕塑,因为他们还能动。
但是他们的内核都不再是自己,更像是被什么夺取了身体,或者,远远连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夏翼扶着江月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眼瞳深处有着极浅的厌恶。
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会出现这种变化。
“……唔。”
怀中的人忽然发出响声,这种感觉让夏翼久远回想起曾经伴随自己不久的一只猫。他低头看去,见江月鹿睁开双眼。
他的双瞳倒映着茫茫的白色,这让夏翼分外不喜,他极为霸道地伸手,将江月鹿的脸转向自己,茫茫白雪中忽然出现一个黑影。
他终于高兴了。
好久了,江月鹿才一笑出声:“夏翼,好久不见。”
夏翼刚想说确实,但是江月鹿那种奇异的神情让他一顿。
那是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像越过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让他终于抵达到了今天,或者说,他的身边。
身体内部忽然颤抖起来,他体会到了从前从未有过的“惧怕”的情绪。
“好久不见。夏翼。”
他又说了一遍,“当初为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想过,总会有一天,我会觉得它更加好听。”
“你看,隔着几百年再次叫出来,真的很动听不是吗。”
砰、砰、砰。
江月鹿咦了声:“是什么在响?”
夏翼伸手抚摸上空空如也的胸膛,“是我的……”
他想说什么,但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情况,千言万语堆在喉咙口,烫得他五指蜷缩。等到江月鹿慢慢挣脱他的双手,他才从胸腔空空的震动中回过神来。
“你要去哪?”
“不去哪,我看看他们。”
看他没有离开自己的视线,夏翼才微微放下心。
江月鹿看到了发生异况的冷问寒三人,不由得一笑,“你是鬼王,我体内有那位,所以不受这里的影响。”
“但他们都是肉体凡胎,进了这巫之门,难免会和过去的巫师产生联结。唔……以前学过的,学院似乎称其为返祖现象。”
他回过头,还带着笑意,“你是讨厌他们吗?”
还未等到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你自然是讨厌他们的,而且还很讨厌这里。看到他们身上出现古老的神纹,赐予你力量的那位鬼大人想来也不会喜欢吧。”
“是吗?”
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很多年前,在那座江氏小阁楼里待着的二人。
那时的江月鹿总是对他——一个颓丧、失落、没有多少力量的“神明”有一堆问题。
他总是好奇地提出一个又一个,然后不等他开口,就用笃定的语气一个接一个自己回答了。
最后还要歪着头凑近,连连问是吗是吗。
“这样的事……”
夏翼的声音微微哑下去,“你不是最清楚了。”
“是的。我最清楚了。哪怕我什么也不记得,这样过了好久。”
江月鹿脸上顽皮的笑忽然消失,那股孩子的气质也随之消散,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夏翼心道不好,刚要按住他的眉心,就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晚了”。
夏翼迅速收手,转而去扣江月鹿的手腕,哪想到刚才还虚弱躺在他怀中的男人忽然灵活避开,转眼之间就退到了百步之外。
夏翼看着那抹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影子,咬牙切齿道:“又是你。”
“重新掌控这具身体还真是艰难啊,看来我沉睡太久,力量也有所不及了。”
“江月鹿”淡淡一笑,轻手一挥,就让童眠和冷问寒身上的神纹淡退,二人如呆滞的木偶瞳孔黯淡,纹路如海潮飞速褪去,眼神也渐渐清明起来。
“我得提醒你。”大约是看到夏翼还不死心,“江月鹿”又道:“在对我出手之前先想着些,我乃神思,不死不灭,可这具身体的主人却是一介凡人。”
“你若真惹恼了我,那我不如弃了这身子,再去找一个新的。”
夏翼冷笑:“你会甘愿放弃?笑话。早八百年你就盯上他了,怎么舍得放弃?”
对方不怒不恼,仍带着一抹神捻花蕊般的笑意:“那就不妨赌上一赌,看是你先出手,还是我先自毁。”
夏翼冷冷地盯着他。
三秒过后,“江月鹿”才满意笑道:“你若早一些配合,我也能早一些完成夙愿,脱离这具身体。岂不美事一桩?”
夏翼的表情明晃晃挂着一行字:多说无益,少来放屁。
“如今的人和鬼还真是不礼貌呀。”
对方轻声叹气,“我都有些怀念那个时代了……你们这些在太平盛世里长大的孩子,如何会知道自己的先祖们经历着多么困苦艰险的环境?”
“他们为了一年的收成,为了一夜的平安,可是会将最好的食物和衣服奉献给我们……无私地爱着神,神自然也无私地爱着他们。”
“可是如今……”
回声轻轻响在巫界之门内,冷问寒三人眼部的最后一缕纹路消失。
在他们的眼神变得清明之前,“江月鹿”再次挥手,涟漪般的气息落在三人身上,很快就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用担心。只是想让你们安安静静听我说一些话。很有必要不是吗?你们都太无礼了。如果是那个时代的巫师,原本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啊。”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人和神的故事实在太漫长了。”
他在广阔无垠的白色巫之门内信步闲游,如同一位到此造访的仙者,一丝丝淡白色的雾气缭绕在他腰身和指尖,仿佛前来迎客。
在这里,他是绝对的支配者。
他用力量胁迫着三个凡人巫师,又用情感胁迫着一位堕神鬼王。
从很早以前开始,这就是祂们最擅长的事了。
“你们身为学院的学生,应当从很早之前就学习过巫师的历史。知道自建木不在之后,最后一位神就彻底陷入了沉睡,而侍候在其身侧的四位神使成为了巫师一族的传话者,唔,你们凡人似乎对其有另外的称呼。”
“……祭祀。长老。是这么说的吧?”
虽然在笑着,却并没有询问冷问寒三人的意思。他自顾自地走开了。
“古老的部族中,能够联通神明的人类被奉为尊贵之人,他们受到的礼遇与尊重堪称地上行走的神明。那时的人类还相信着鬼神之力,相信自己与星辰有着独一无二的链接,相信因果循环与报应一说。”
“作为唯一能接触神的人类,他们的地位不言而喻,很快便成为了巫师一族的统领。其中,巫医一族,百毒不侵,似乎为神农氏之后。”
他笑着走到童眠面前。
“但是巫医并不是完全救死扶伤之人,他们也并非心慈手软的菩萨心肠。在巫师中,医者极擅制毒,你的先祖都是纵蛊的行家。因为对毒药千种格外了解,才有了起死回生的本事,算不算你们人类的一种讽刺呢?”
说着,他又幽幽叹了口气。
“倘若他们知道,自己的晚辈后生会成为非伤及残的家族,大多数都活不过十七八岁,当初应该会留有几分余地吧?”
“可惜他们并不是掌管数法的家族。”他朝远处走去,抬起头来,似乎想要越过这道虚白色的幻境之顶,看向鬼蜮。
“数理推演之术,触及占星秘法,可看到过去与未来,既是时,又是数。”
“二百年前极为鼎盛的家族,却因为出了叛徒逐渐没落,这些事谁又能想得到?恐怕连早先最擅占星的乌家孩子,都无法预料到自己的后人会背离巫师之道,前往鬼蜮与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鬼物为伍。”
“你知道,在我沉睡之际,对乌家的族长说了什么话吗?”
一片死寂。
童眠等人愣愣听着这些对他们来说从未听闻的先祖事迹。
那一缕神思不甚在意,继续轻声道:“身为凡人,即便触及到神明之地,也不要妄想推演生死轮回,那不是你们能碰的天道。”
夏翼冷嗤一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极为刺耳。
听到他的声音,“江月鹿”的脸色暗了下去,勉强将不悦压制。他们二者,一方为神,一方为鬼,难免彼此厌恶。
在夺取身体的控制权时,他作为一缕深思,不免也看到了二人问候的一幕,当时就很诧异。
年轻的鬼王应当早就领受了鬼之道的力量,如今又早已识破自己作为神祇一缕游魂,沉睡在江月鹿的体内。
神与鬼,恰比阴与阳,太阳和月亮,正极与负极,彼此排斥,两两相对才是正确的解法,为何他却能靠近他,接触他,眼神干干净净,并无一丝厌恶?
他只能深思一秒,再深想下去难免会被鬼道影响。
于是又隐隐笑着看向沉默的莫知弦。
“你的先祖,从前总会在我疲惫时送上悦耳的曲子。后来建木不在了,他也没有忘记,将这份手艺传给了后人,以“巫乐”命名,行的是悦神之责。”
“你们在地上一年一度弹奏乐曲,惶恐曲调无法传达至天上,你的先辈正是因此哭瞎了双眼,郁郁而终。”
他叹了口气,“但我又如何不能听闻呢?”
“建木不在了,人人都以为天地就此隔绝。可是作为神,我之存在亦在每一朵花、每一滴雨露中留影,你们奏响的乐曲,的确能上达天听啊。”
“念叨着‘无法取悦您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那样忠诚的先辈,如今也有了一滴叛逆的骨血吗?”
他柔和地笑着,那抹笑像极了刀刃。
“为何你会想要背叛我?”
话音落下,沉默不动的莫知弦不知遭受了什么重创,忽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紧紧地捏住了脖子,瞬间脸就憋得通红。
在旁的冷问寒和童眠大惊,纷纷想要前去帮忙,但是“江月鹿”并没有解开他们身上的束缚,所以只能干看着,急得团团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莫知弦俊秀的五官变得扭曲,却还是挣扎着仰视他的眼睛。
“我想要……了解真相……这样……就是背叛……吗?”
“你也想要和乌家人一样,妄图窃听天机吗?”
“哈……不是……”
“江月鹿”微微发白的眼瞳充斥着漠然,扫过他,又扫过焦急的童眠和冷问寒,“你奏响的不是取悦神明的音符,而是躁动的、不协调的乱音,因为你不和谐的演奏,带着旁人也乱了阵脚。”
“苏醒之后第一声听到的就是这种乐曲,你们认为神明会开心吗?”
他高声冷道:“你应当感激我,趁我还是一缕神思时打断了这场不和谐的演奏!”
“礼乐崩坏,可悲可叹!看看如今的你们,在这巫之门内,有成千上万你们的先辈,他们是何等的虔诚!你们难道不会羞愧吗?”
“巫医,巫乐,落阴,时数,通通不成样子……唯独——”
他忽然柔和了语气,像对着最听话的孩子,“唯独巫礼一族,自散身躯以神侍我,如今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好了,出来罢。如今我在,你不必再怕他。”
空中划过一道粼粼波光,一个虚幻的熟悉影子落于地面,对着“江月鹿”臣服行礼。
童眠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之前被夏翼重创的系统。
她似乎还未完全恢复,周身的亮光不及之前一半,行礼之后一言不发,冷问寒注意到她面对夏翼的一侧身体都在隐隐发抖。
“青火的威力还真是……”盯着发抖的系统幻影许久,“江月鹿”才缓缓道出一句话,嘴角慢慢勾起奇异的笑容。
“真是让人羡慕啊……”
漠然的白瞳转向夏翼,仿佛投射而来的白刃。
“你说是吗?江家造出来的堕神。”
第178章 隐秘09
“什么……堕神……”
童眠大叫出声,表情惊恐地后退两步,“他是堕神?!”
他太震惊,冷问寒也一样,唯一比较淡定的就是莫知弦了。三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的禁锢早就被解开,能够说话了。
莫知弦吞吐道:“在很早之前,我在一些古籍里翻到过……蛮荒的古代时期,神明数不尽数,任何生灵都有成神的可能。”
那是灵物盘踞天地的时代,人类只是其中渺小的一支。
“我们无法探知过去的神是如何成形的,窥探隐秘会让我们付出残酷的代价。唯一能掌握的,是神一般都会回应人类的祈愿。”
“说错了。”被占据了身体的美丽青年微微一笑,打断了莫知弦的科普,“不止人类。”
“如今的你们很难习惯吧,自己不是这片土地上的唯一霸主。”
“不用再受野兽的威胁,搬到了坚不可摧的建筑中,自以为掌握了天气,能够应变一切灾难。是住在离天空更近的房子里,带给你们错觉了吗?自比为地面的神,当然能够俯视其他渺小的生物?”
他轻笑一声。
“在我看来,你们还是非常脆弱,还是像过去仰望神明祈求恩赐和护佑的虫蚁一样……哎呀。”
“我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在提醒我呢,虫蚁这个称呼会冒犯到你们是吗?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无论是虫子还是蚂蚁,神听到呼唤以后都会一一回应,无论是你们还是他们,伟大的神都不分彼此。”
他的面孔上出现了很无辜的神情。
“你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三个人类巫师短暂沉默片刻,莫知弦才有些尴尬地开口,“这些说法,我没有在任何一本古籍里看到过。”
忽然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那是你们人写的史书,怎么会有不利你们的因素。”
被夏翼打断了话,惊讶的不止是莫知弦。
连一直云淡风轻的“江月鹿”都微微吃惊,他下意识以为这句话是自己说的,因为实在符合他的心声。
但是更快的,鬼神本源相斥中的排他性即刻作祟,他很快就发现,这种该死的默契并非是自己和夏翼的。
他略有领悟地低下头,感受着身体内另一个轻盈的灵魂。
——那是江月鹿和夏翼才拥有的。
起初是惊诧,然后是厌恶。
他仿佛透过这一人一鬼看到了些许遗忘的往事,那时的人究竟为何要创造出新神,这是他到现在都无法理解的,所有的神思汇聚一处成为祂也无法洞察人类的心,那比超脱世外的世界还理解。
“……这些在今天也不重要了。”
莫知弦接二连三被打断,却很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对真相的渴望大过于他对巫师身份的认同。
“总而言之。成神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我们不知道究竟要符合什么条件才能成神。甚至于“成神”也是一个伪命题,就像世界上本来就存在的事物,还要去创造一个出来?那又是谁才能创造祂呢?”
“在这个基础上,神与天地同生共死——是十分主流的看法。”
莫知弦看了一眼“江月鹿”和夏翼,这次他们都没有打断他。
微微松了口气,又继续道:“嗯……这些话说出来可能会被天打雷劈。童眠,如果你要告诉老师,我并无怨言。”
童眠无语:“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叮嘱这些干什么……靠,你为什么不提醒冷问寒啊!是觉得我会打小报告——”
察觉到一丝冰冷带有威胁的余光,童眠立刻闭嘴,把剩余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可不想再说不出来话了。
但是冷问寒还是能从他哀怨的表情中读出:呜呜呜江月鹿变得好可怕……
那缕神思忽而轻笑,“与天地同生共死……也许吧。但是你们人类更有意思不是么?”
“身为巫师,是最接近神明的人。在领教过那方风景之后,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妄想,渴求更多力量,渴求被神注视……贪心助长欲念,最终变成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想要变成神,拥有祂的力量’。”
“哈哈哈哈……”
寄存在人身上的神思爆发出低声的长笑,连身体都在抖动。
“这种想法,是何时出现的?”
“在祈求的甘霖终于从天而降?在第二年的丰收如期而至?还是在最爱的人起死回生的时刻?”
“神没有回应你们的愿望吗?没有宠爱你们如宠爱祂的孩子吗?为何在祂将一切承诺兑现的时候,你们想的反而是成为祂、取代祂?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人力物力,用最残酷的方式试验也罢,要造出一位新的天神?”
“一位新的‘神明’……呵呵。”
他轻蔑地瞥向不作声的鬼王,仍能想起数年前闻到他气息时的厌恶。
“你们想要一个神明,还是一具由你们操控的木偶,用来实现你们的愿望?很可惜。这样过分的要求连天也不容,你们想要的无所不能的神在诞生之时就死去了!不!更可怜——他刚降临,就从神堕落成了鬼物!!!”
“够了。”
两个字简洁有力,痛恨地截停了神思的发泄。
夏翼近乎漠然,他的眼瞳中倒映出的人影分明。
那张脸,那个人——
那张刚才还说出“好久不见”的面孔,变得眉梢飞扬,双目灼灼,奇异可怖的气息笼罩着他,让他看起来面目可憎。
“不要用这张脸说这些。”夏翼说得很轻声。
他明明用最轻的语气在说这句话,但身上的威势却显得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江月鹿”微微歪头,“为何不敢听呢,小小的鬼王。”
“能听到你诞生之前发生的事不该很高兴吗?这些事你从前不知道吧?”
仿佛知道仗着这具身体能够为所欲为,他无视了夏翼的话继续挑衅。
“让我想想,你降临在世的那时,江家已经不行了吧?那么庞大的家族,连尚未沉睡的神都有所耳闻,可谁知道,这样一个比之四巫的家族,却在后世的记载中销声匿迹了。”
“医,数,乐,礼。”
“人人都记得奉神的四个家族,他们继承荣光,绵延子息,纵使摆脱不掉巫师的诅咒,仍然活到了今天,还有了这么可爱的后辈孩子。”
他笑着瞥了眼童眠等人。
“唯独江家啊,连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都在多年前险些死去,要不是我下令救他一命,你以为他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他又怎么能回到学院?他的命是受神恩赐获得,身体由神享用有何不可?你们做鬼的别太不讲道理。”
不等夏翼开口,冷问寒便冷声道:“把他还回来!”
“哎呀呀。牙尖嘴利的小子,你以为自己在命令谁?呵呵……我说了这么一堆,你依旧对他深信不疑吗?”
冷问寒道:“我只相信我认识的江月鹿。”
“认识?荒谬。你真的认识他吗?他和这个鬼王之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你真以为他只是一介误闯学院的凡人?”
“你就不疑惑他口口声声说的找亲人只是来到学院接近你们的理由?他从前可是和堕神认识啊!”
冷问寒道:“我不关心。换回来,快点。”
童眠在一旁连连点头,但被冷冷盯一眼后又立刻藏到了冷问寒身后,冒出一个头发尖叫嚣,“对,说得对!快把江月鹿换回来!”
莫知弦咳了一声,“据我所知,学院不会允许这种例子出现。”别有心思的人想要挤进学院,孔院长说什么都不会放过的。
但是他更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思考,因为他不像那两个人,和江月鹿没有那么熟。
再说了,理性也是他的武器,是他的特色。
冷静下来想想,江月鹿这个人身上的确背着数不清的疑点……想到这里,莫知弦忽然微微心热,他将江月鹿看成了一个巨大的知识点,未解的谜团缠绕着他数不胜数,像佳肴一般诱人前往。
他几乎瞬间下定决心,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跟着江月鹿走,一直到解开真相的尽头。
被无视的神思漠视半晌,终了一句:“不成体统……”
而后便又轻松随意起来,“不用着急。小鬼王带我来这里,不也是想要解决问题吗?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得到的答案,但是没错,我和他的劫正是应在了此处。”
他用一种感叹的目光看着莫知弦,又像是在越过他看着其他人。
“数百年前,正是你的先祖算出此刻的未来。”
“而他们,也将一把钥匙放在了这里……”
无垠的白色空间似乎回荡起了遥远的风声。
只言片语沿着风吹拂而来,像是安抚,又更像蛊惑的咒语。
“来吧,孩子们,你们,还有他,包括我,都要参与到最后一个游戏当中……这是往事,也是故事,孰真孰假,都已随风而逝,隐匿在故人和尘埃的身后。”
“但你们能随我一同亲历,再次见证那上古时期神恩布泽、万物灵生的时代……来吧,来吧,孩子们,从此刻起闭上双眼……我们很快就要……很快就要……”
单一苍茫的埙声响起,间杂着笑声和铃声,撕来了天外的光影。
斑驳的光影一直盘踞在巫之门外,像沉默的灰色眼瞳注视着一个个访客,他们和人类一样等待着自己的命数。
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苍老的声音对他们说过,未来的一天,有一群年轻人会来到这里,其中一个是他们家族唯一的传人。
他会像最后一颗星星,闪烁在没有他们的夜空。
……
很多年又过去了,死去的魂灵再也无法思考,变成流动的空气,和历代巫师们流淌在一起。
他们终于看见了那个年轻人。
也听到了重启的那首旋律。
第179章 凡人终有一死01
正值盛夏,村口的黄狗都晒得蔫吧,懒洋洋窝在树影里。
看它那模样,倒像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旁边的老爷子摇扇子讲故事,“据说很久以前,诸神遍地行走,与人和平相处,那山野戈壁里到处都是非凡的气泽,咱们凡人不小心掉进去滚一圈,说不定也能成神呢。”
“不对!”
他这么一说,立刻就叫人打断了。
有个盘腿坐着、聚精会神听得最认真的小孩一骨碌翻身而起,瞪着一双亮闪闪的眼鄙视道:“人不能成神,人和神之间隔着很长很长的距离,是不可……”
小孩半天也没想出来“逾越”怎么说,口吃半晌撂下一句,“反正就是不行!”
“嗐。”老头摇了摇扇子,不以为然,“那都是好早之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只许神造人,还不许人成神了?神没这么小气,咱们天天给祂上供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小孩气得脸通红,“不行就是不行,这是我老师说的!”
“老师啊……”
老头心里嘀咕。
要是老师,他可没话讲了。
小孩看他不吭声,心里一阵高兴,他早就听说这老头每天在树底下神神叨叨讲一些怪事,其中还有一些被巫学院的老师明令禁止的,今天特意没去上山修行,就是想来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好叫他知道,自己歪屁股没事,万万不能带着旁人一起歪屁股。
要知道,他们的神可还在呢。
于是将胸一挺,“咳,你方才说得那些,倒也有几分对。”
“诸神下地行走,与人毫无隔阂,这话倒也不错。但那都是上古时期的事了。绝地天通之后,建木不再连结天上人间,人和神之间的距离被逐渐拉大,神高在九天之外,人在地上过完一生。”
小孩说得一板一眼,一旁的小孩也听得认真。
“没建木了,那可怎么办呀?”
“是啊。那可不就急了么?”
小孩说着,特意瞧了眼老头,想起他前几天胡言乱语说建木还有只是你们巫师找不到的话,更是一阵气愤,心想一定得好好说,打一打他的老脸。
“建木消失之后,人和神之间的交流就只能靠巫师来传达。可你想啊,都只有人想联系神,神哪会在意这些小小的交集。”
小孩虽然不懂,但是他们的老师在提说这一段时,叹了好长一口气,是以他印象深刻。
老师说,“人之于神,不外乎于蝉之于人,在神明长而无尽万能的一生中,眨个眼的功夫,人的生老病死就已经结束。你和一只蝉,一群蚂蚁断了联系,恐怕你连想都不会想起,甚至在这些虫蚁联系你的时候,还得纳闷想想,怎么来了这么一群东西?哈哈,当然,神不会这么想的,祂非常慈爱……”
后面的话,小孩都没记住。
前面的,他也没太听懂。
但是中间拿虫子打比方那段,他却隐隐约约明白了。
是啊,蚂蚁和蝉可能会担心人类影响他们的生活,但是人却不会。
建木消失以后,以前的巫师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再次聆听神谕,和祂再次建立起交流。这样难能可贵的交流,怕是只有人类才会像握住救命绳索般紧紧攥住、从而珍惜吧?
“呸呸……”
这边说得热闹,那边的老头闲得无聊,扯下竹扇子的毛丝放进嘴里嚼烂,不在乎地吐出声响。
任是谁,在说些认真话的时候,都不想被敷衍对待。
何况还是吐口水呢?
“你……你干什么!”
斜眼瞅了瞅气急败坏的小孩,老头继续吐道:“呸。没什么,听得无聊,找些事情干而已。”
小孩怒道:“你这么没诚心,难怪你们江家不被神待见,全倒了!”
声音大了,难免招来些注视。
离这村口百来步远,一群猎户正下山归来,正好就听见这最后一句,一时间都有些愣住,“那老头儿……也是巫师?”
他们上山下山的,经常看见这个老头坐在村口给小孩讲故事。
一开始还怕他图谋不轨,后来听说他是从山坳坳的吴家村过来的,就放下了警惕。这十里八方的人都知道吴家村,那个村子里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样,早些年据说都是各族里的巫师和司祭,地位很高。
今时不同往日,巫师也会与常人通婚,因此就会有一些旁落的血脉,无法继承巫师一族的绝学,但是看个门种个地还是没太大问题。
他们以为,这夸夸其谈、没个正型的江家老头就是其中一员,哪成想今天听到一个爆炸性消息。
他竟然也是巫师?
“不是,真是啊?”一个有些郁闷,“早知道就请他给我们家看看,我早说我家那祖坟有问题。”
“不太可能是吧……你看……”
一看同伴那皱眉痛苦的嘴脸,猎户就明白了。
“他那气质都是次要的,但是你没听他平日里说的,那可都是对神大不敬的话,什么造神,神也有罪,他们巫师能留着他?”
他们还都挺好奇这老头接下来的反应。
一个巫师,被人指着鼻子说,你们家不被神待见,所以全都死光光只剩你一个,这谁能忍?就算是个小孩,也得拎起来揍两下屁股吧。
可那老头听过之后竟然蛮不在乎地抠起脚来,“哦哦,你说得都对。”
比小孩还要像小孩子!
摊上这么一个无赖谁也没辙,那小孩一看就是平日里没吃过亏的,恨恨瞪了眼,甩下句“你给我等着”就跑了。
老头还在后面喊,“这就走了啊,不再吹一吹神什么的?”
“你——!!”
那小孩气得半死,当即转过身来手指暗暗掐诀,一老一少都是巫师一族的,自然知道对方要用什么招来对付自己。
老头哼笑一声,“小鬼,现在不是时候,你们老师没有嘱咐过你吗?这段时间不许在外面动用功夫。”
“……”那小孩显然也想起来了。
只是方才被气狠了,才会忘记老师一再强调的话。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飞快地跑进山中小道,眼瞧着回吴家村去了。
“好咯,我也该回去了。”老头站起来身来,伸了个懒腰,经过那群围观的猎户时顺手摸走了一只山鸡,还没等他们回过神就已嬉皮笑脸地跑远,看这手笔,显然不是第一次偷鸡摸狗了。
猎户又气又无奈:到底是哪一家的巫师,出了这个一个四体不勤的无赖汉啊?-
江老头哼着小调,一边走一边琢磨这只鸡怎么个吃法。
“蒸了吧,再拔一把后院的辣椒一起吃。”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江老头主意打定,却又忐忑起来。
一只鸡……够不够两个人吃啊?
众所周知,江老头一个人住在村子最偏远的角落,和巫师们谁也不来往,倒是和村外人更聊得开。
一没朋友,二没家眷,素来是自个照顾自个,大半辈子过得无牵无挂。
却在前几天,在自家门口捡了个大活人。
老江头是有一些好奇心,但却没有救助的菩萨心肠,迷失在山里的过路人,这些年也是有的。他见了这样的人,一般都是拎着后脖颈子带去祭坛,是死是活都不关已事。这次碰着了,本来也是要这么做的,可刚拎起那半截细白脖子,就怪异地“嗯”了一声。
“这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哪?”
当时天已然黑了,老江头老眼昏花看不清,又去屋里拿了烛台出来。
深山僻壤的地方,常有邪祟出没,虽说巫师一族居住的地界高贵些,可谁叫他是不被神待见的放逐落魄户呢?
到了深夜,这特意制作的蜡烛就起了作用。
不光能照明,还能驱鬼呢。
“让我瞧瞧这张脸……”老江头刚蹲下,烛光一晃映亮了那张面孔。
这是一个二十多的年轻男人,穿着怪异,不知是从哪个方向走来的。五官长得十分漂亮,眼睛就算闭着,也猜得出睁开如何飞扬。
老江头呆呆看着,连蜡油滴在手上都未发觉,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全跑光了,愣愣张开一张缺牙的老嘴,喃喃道:“像啊,真像啊……”
这两声叹息幽幽被山风吹散。
烛光又晃了一晃,竟然明晃晃照出两条泪痕。
再看那老江头,一张老脸涕泗横流,居然蹲在山风里默默地哭了。
他哭了好一会,才用手抹了一把脸,眼睛通红着伸出手,似乎是想叫醒眼前的年轻人,可刚一探手,忽然哆嗦了一下。
“躺在这多久了……不会死了吧?!”
他赶紧探了探鼻息,微微的气流淌过他手指粗糙的皮肤,心一松,咧着嘴笑了起来,“活着的,活着的!我就知道,长这张脸啊,运气不可能不好!”
倘若叫一只鸟从这二人身侧飞起,逐渐南飞,会穿过一条湍急的河流和幽深的丛林,在峭壁之下看见一个繁盛的村落。
过去几百年了,吴家村仍然保留着过去的传统,将巫师的祭坛建在村子的最中心。他们是吃天地饭的,天时地利不可不信,这些方位在举村搬迁定居于此的时候就已提前带人卜算过。
先有祭坛,然后才有屋舍。
一间间连起来,就变成了这个外人眼中平凡的吴家村。
只有离得近的山户才知道,这村子里另有乾坤,茶余饭后神秘八卦,说这村子里都是高人。
已近夜深,山风从高处呜咽地吹来。一个面容熟悉的小孩皱着眉自小路上走来,连有人站在面前都未发觉。
“阿眠。”
被唤作阿眠的小孩抬起头来,“老师,你你怎么出来了?”
一代一代的巫师,天生带着通神的血脉,但却不是生下来就会通神。年少的由年长的领路,将数年积累的秘法依次教习,等他们学会了,再去教新一代的人。巫师的传承便是这样沿袭下来的。
每一个时期,都会因时代的差异冠以不同的名讳。
在如今这个时代,这样的身份被称作为老师。
他不过三十余岁,双鬓却已然斑白,神态也不似同龄人。气质温文尔雅,嘴角总是若隐若无带着一抹轻笑。
可这样一个人,他的眼睛却长了一层白色的膜。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历来坐上这个位置的,非残即伤,总活不过三十岁。
阿眠看着老师,想到刚才见到的猎户,与他的老师不过差了几岁,同样的年纪却不是同样的身体,再联想到村中传言老师去日无多的话,更是心中难过。
“怎么了?”
阿眠摇了摇头,“老师,你身体不好,最近又因为祭典操劳,怎么不在祭坛里歇着?我扶你回去吧。”
老师却轻轻推开了他伸来的手,咳嗽了两声,微微笑道:“没关系,我在这里看一会。”
“看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阿眠,一双白瞳看过来:“看你不高兴的样子,一定是出师不利了?”阿眠说要去惩治老江头一番,这事他是知道的。
至于有没有拿到好处,他也猜到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阿眠恨恨道:“他太不尊重神明大人了!老师,你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还让他在外面说胡话,我们巫师的脸都要被他丢光了!”
被吼了一通,倒也不气,老师仍是平和地看着他,“把他抓回来,堵住他的嘴,他就不会再说了吗?神明大人慈爱,并不会在意这些。再说了,我们巫师一族的脸面,又岂是那么容易丢光的。”
说了一长段话,他不由得咳嗽起来。
阿眠忙道:“我知道了,是我不懂事,老师,我扶您回去吧。”
可他却仍是那句,“我再看一会。”
这么一来,阿眠也有些好奇了。
他朝着那个方位瞧了一眼,发现有些眼熟,这不就是江家老头住的地方吗?老师看着那儿做什么?
似乎猜到阿眠心中所想,老师道:“年纪大了,却被我们放逐野外独自生存,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不近人情?”
阿眠摇头,“他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
“犯了错……那你知道,他是犯了什么错?”
“……”
阿眠窘迫,村里人人都说江家犯了大错才会被放逐,可细究起来,到底是什么错误,却没人能说个明白。
他隐隐感觉,这个错误不能公开为外人道也。甚至巫师的自己人,也不能知晓情况。
这个错误,或许接近巫师家族保存最久的秘密。
可是他的老师笑意盈盈,正等着他的答案,阿眠只得硬着头皮道:“因为……因为他对神明不敬?”
老师笑了笑,隔着山风远远望着飘摇如鬼影的树林。
“不是的。”
“江家之所以满门皆死,无一能活,是因为他们偷了神的东西。”
第180章 凡人终有一死02
据说在很久以前,有一片土地丰饶,无论种下什么种子,都能开花结果。
这在千年以前的农耕时代,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有人说,这片土壤之所以富饶,是因为谷神死后安葬于此。谷神为生养之神,绵绵无存,无穷无尽,祂的血肉永生不灭,时时刻刻都在土壤中死而复生。借由祂的赐福,长于此地的生灵亦能长生不尽。
这片富饶的土地,就是都广之野。
若是觉得不熟,那提起另一件事,各位巫师想必就会非常熟悉了。
都广之野中,还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树木——建木。
据说建木是连结天地之间的天梯,使得诸神能够上下来往于天地。你在树下大声呼喊,声音会被即刻吞没,在那一片浓密如巨影的树荫之下,听不到一丝回响……建木,各位都未曾见过,但却都听说过,因为它对于巫师实在太过重要。
甚至我们的学院在开院之际,就将入口定在了“日中无影”处。
“日中无影”说的是什么,各位知道吗?
这就不得不先提一件陈年往事了。
要知道,巫师的地位是在绝地天通之后越加拔高的,其中的理由诸位都清楚。
神明远去,回归了祂的世界,唯独你我的声音能够上达天听,祂的话语尽管让我们痛苦,但却是不可舍弃的真理明悟。
那么我们与他们,究竟有何不同?
我们又为何能成为特殊的人类,被祂们选中……
……
“唔……”
江月鹿吃力地睁开眼,刚一起身,大脑就一片钝痛,“嘶……”
他不得不坐下,闭上眼缓一会。
刚才的梦……
有一个自始至终都存在的声音,直到此刻,还像尚未断开的音频间断地响在脑海。人声变得格外悠远,像是被人拉长了的影片结尾,每个字眼都不再清晰,直到最终消失。
这个时候,他的脑袋也没有那么痛了。
“……各位巫师?”
江月鹿想起这一说辞,在梦中视角,他似乎是一个旁听声音的第三人。
不。不对。
不止三个人,他的身边,好像坐满了人。
他似乎是在一个格外广阔平坦的场所,在一片昏暗的光里听到了这段长篇大论。这个场合让他想起了现代的演讲,他们都是坐在台下聆听的观众。
或者不是观众,任何一个能够讲演的场合都能与之吻合。
……演讲者本人提到了一个词——“学院”。那么,他能不能理解成,这段话是在学院开学的某个时刻发生的呢?
问题又来了。
他为什么也会坐在台下……那明明是师生也就是巫术生。他为何会融入其中,而且没有任何差别?
还有一件事他也很在意。
虽然梦中的光很昏暗,可他有种莫名的感觉。
这些人和这个地方都不是如今的时代,距今恐怕有很长一段时期。向天起誓,他并没有当过巫师。接触到学院,也是从收到那封录取通知书开始……
那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呃啊……”江月鹿想得头痛,不如不想,晃了晃脑袋,打算思考些别的。
……夏翼。
名字跳入脑海,仿若春雷温柔坠落。
江月鹿呆了一呆,忽地站了起来,也不顾眼前还冒着金星,就想推门而出。
坏了!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也太赶了!
冷问寒看出他记忆力出问题的时候,他已经快被神思控制身体了。到后来直接被替代,即便他有心也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却无法阻止。
去牢狱救人,到孔院长赶来,再去到巫之门……这期间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次都是在关键时候。
若说带来了什么好处,那也是有的。
那缕神思与他共享身体的同时,也让他的精神无比强大,通感提升到了极致。
打个比方来说,原本只能触摸到绿洲的边界,但这一次却可以跨越绿洲,直接摸到了沙漠的边缘。
而他,就在那些边界的裂缝里看见了一些常人不及的碎片……那次醒来以后,他记得,是对夏翼说了一些话的。
江月鹿的头又开始剧痛。
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话……一定非常重要。不然夏翼不会露出那种表情……他现在在哪?
他这边急着出门,却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江月鹿并非体弱男子,但架不住对方身板实在过硬,再加上本就头晕眼花,忽地一下就跌到了地上去,闷闷哼了一声。
撞了他的人却比他反应还要厉害,“小主人……你没事吧?!”
“哎呀我的天,你没吃饭怎么还乱动呢,我我我把你撞疼了吧,还站得起来吗?”江月疲惫地挥了挥手。
顶着一脑门金星心想。
原来不是头疼,是饿得发晕。
“小主人……先吃点饭菜吧……你瞧瞧,鸡汤还热着呢。”
不用他说,江月鹿也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对于饿到发昏的人来说,这味道霸道至极,直接占据了他的鼻腔,令人垂涎三尺,胃口大开。
但他还是按住了食欲,转过头,看着这个陌生人。
确定了几遍,自己真的不认识这个看起来热情满满又小心翼翼的老人,才问道:“你叫我什么……小主人?”
江老头忽然犹豫起来,“你姓什么?”
“江月鹿。”
眼瞅着是更激动了,江老头一拍大腿,热泪盈眶道:“是啊,你姓江,和我家小姐长得一模一样,可不就是我的小主人吗?”
看来是个疯子。
江月鹿按兵不动,不承认也不拆穿,岔开了这一话题,“这是哪?”
闭眼之前还在学院,眼下却不知道到了何处。江月鹿一路走走看看,那江老头一直跟在身后,热情地介绍着。
“房间是破了些,不过江家老宅里的东西,我都在阁楼上面好好保存着呢,小主人要上去看看吗?”
江月鹿一边应声,一边观察着这个院宅。
房屋有些破旧,桌椅板凳都不配套,倒像是从各处搜集来凑在了一起。屋子的光照很差,还一股发霉的味道,在里面坐一会就有些胸闷气短。
院子倒是挺大,但是大部分地面都被杂草占据,沿着墙角旺盛生长,几乎和边墙一样高了。
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宜居之地。
“小主人,不上来吗?”
一张老脸从昏暗的楼梯口露出来,关切地望着他。
正是这种关切让江月鹿分外警惕,他考虑了几秒,要不要跟着老人上去二楼。那碗来路不明的鸡汤并没有进他肚子,他现在仍然有些头晕眼花。
这人虽年纪大了,可刚才那一撞分明看得出体格强健,平日多有锻炼。
倘若动起手来,此刻他并不能敌手。
“我就不……”刚要开口婉拒,却怔怔望向了一个地方。
“小主人,怎么啦?”
江月鹿定定看着脚下的阶梯,过目不忘的他几乎瞬间就认了出来,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
刚才没有注意,是因为这里还有人气。
虽然房屋旧了些,连带着木梯也咯吱作响,不太美观,可是有人生活过的屋舍和荒废的宅邸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
此刻,于江月鹿的眼前,又微微晃出了当日的涟漪。
他已分不清是自己饿得发晕,还是因为别的,此刻的阶梯和回过头看到的一楼,都和过去重叠了起来。站在二楼拐角关切看着他的老人,也因为面容模糊,相叠成了另一个绯衣鲜亮、眸子深深的少年。
夏翼。
他带他来过这里。
“小主人,你到底怎么了啊?”
江老头看他脸色发白,急急忙忙走了下来,围着他打转却又不敢上前。他对他关心非常,但却还有种畏惧。
“没……没什么。这里……只有你在住吗?”
“是啊。这么多年都是我在住。”江老头眼圈微红,他显然不擅长掩饰,语速夸张地快了起来,“但没关系,小主人你不是回来了吗?从今往后,江家,江家还是后继有人了……老天开眼啊。”
他此时已不觉得这是疯话了,“这里是江家?”
“对。你……”江老头犹疑地看他。
是了。
既然自己是这里的主人,那么这就是他的家。有谁会不认识自己的家呢?江月鹿自知失言,也不再多说,径直上楼。
越往上走,当初夏翼带他走过的回忆就越是鲜明。
他甚至产生错觉。
如同走在过去和未来折叠而起的中间,那是一条如白纸相折出现的黑色细缝。在身临此地的现实里,他能清晰看到过去的夏翼和自己,是如何沿着楼梯走至二楼,又是怎么来到了那扇门前。
他站定,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当年小姐住的房间了,你还认得哪?”说着,江老头将门缓缓推开,他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和这个最重要的房间面对面再见。
“……”
“怎么了,小主人?”
“没事……”
江月鹿走进空空的房间,其实它不算空,该有的陈设都有,甚至要比楼下整洁许多,但是因为缺少了他最注意的某样东西,所以他觉得很空旷。
“这里原本就是这样么?”
“是的,小姐去世之后,还维持着当初的样子。”江老头诧异道:“小主人,你在找什么东西?”
“一个雕像,大概这么长。”江月鹿比划了一下。
“噢,是什么样的雕像?”
雕像,在巫师大族江家曾有许多。或是大师塑刻,或是上古时期遗留的珍宝奇石,就是不知道江月鹿说的是哪一个。
“那次……出事之后,虽然被其他家族抢走了许多,但那些都是不入流的,江家最宝贵的东西我都好好留存了下来,就看其中有没有小主人要找的雕像了。你看,这些箱子里有吗?”
江月鹿一眼扫去,每一个都精致非常,带着古朴庄重的味道。
他不由汗颜,“我要找的那个,没有……没有这么好看的。”
“噢,是新手雕的啊。”江老头有些担心,这种雕像恰好就是鱼目混珠,专门放在江家让其他人抢走的……
“你还记得起来吗,是雕了什么的?”
江月鹿不假思索,“一个神。”
“……”
江老头只震惊了一刹,很快就恢复如常,“神像啊。神像那可就更多了……”
提及神明,一张沧桑的老脸上出现了明显的鄙视之意。
“如果是神像,那小主人你就不必再找了,这里一个都没有。出事之后,所有的神像就都毁了。”
这番话说得夹枪带棒,连带着迁怒于他。江月鹿听出背后有段故事,但他心里满眼都记着那个找不着的神像,也无暇追问。
“我能在这坐一会吗?”
“当然啊,这是你的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咯,鸡汤你还没喝呢,我下去给你端上来啊。”
这二楼是个宝贝地方,江老头平日照料着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大约从对方身上嗅到一丝惺惺相惜之情,平日里猫比人还要吃得好。
长得溜圆的猫儿也有不能撒野捣乱的地方,江老头平日格外注意二楼的卫生,不允许猫儿上楼吃饭,不能有一丝味道。
今日居然要将鸡汤端上来叫人吃食,要是叫那野猫知道了,一定气得吱哇乱叫,当夜就在老头的菜地里拉屎撒气。
这些事,江月鹿都不知道。
他静静坐在房间里,光尘在空中缓缓流动,仿佛还响着故人之音。
“我妈妈说,我的名字月鹿除了吉星高照的含义,还是星宿朱雀的胳肢窝,哈哈哈胳肢窝你知道吧?就是连着翅膀的地方。”
“夏翼你呢,你的名字就很好懂了,是翅膀,是朱雀的翅膀。”
“没有翅膀,朱雀就是残废的朱雀。没有夏翼,江月鹿是飞不起来的。”
……
也许是之前和神思连结带来的通感效力还在起作用,江月鹿的每一滴血都在回应自己:毫无疑问,就是在这里,他们曾有过一场相识,一次对话。
当初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可曾想到以后会发生哪些事?
一个由神堕鬼,去了鬼都。
另一个……迷茫无比,连自己是谁都不能确认。
他靠墙坐着,思绪翻飞。
房间独有的味道能够安抚他,甚至连眼前的金星都消散些许。他的肩膀抵着冰冷的墙壁,却奇异地感受到无声的安慰,好像此地仍然游荡着无名的鬼魂,一人一鬼在一起就能无所不能。
江月鹿大半个身体都软塌塌的,肩膀往里窝着,是一个蜷缩自卫的姿势。
他有些累了。
一点点,但也有点累了。
在这一刻,他想做一个自私的人。
他不想前进了,不想寻找言家的人,不想去挂念他的弟弟妹妹。从被大火吞没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奋力前进,他抓住渺茫的线索一步步去到鬼都,却在都主苏铁口中听到冰冷的坦白——
你被人骗了。你辛苦寻找的人根本不在鬼都。
不在鬼都,又在哪里?
天大地大,他究竟要到哪去找他们?
一个谜团还未解决,新的谜团又层出不穷。他真实的身份究竟是谁,他和夏翼当初到底有着怎样一段过往……如同层层叠叠的潮水将他淹没。
“呼……”
短暂休息片刻,江月鹿撑墙站起来,打算去楼下问问江老头。但是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转过身,怔怔地回望整个房间。
很真实。
真实到有些假了。
但是,不可能是假的,他现在也不是在做梦。
那为什么,一个明确荒废了的江家老宅,会焕然一新再次出现?还是说,这根本不是梦,房间、宅邸、森林全都真实存在。
那么他呢?
“小主人,我进来了?这鸡汤得趁热喝哪,凉了可就——小主人,你怎么了?”江老头一抬头,就看见江月鹿青红交错的脸色。
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我姓江?”
“是、是啊。”
“那你告诉我,我的全名叫什么?”
“小主人,你这话问得好奇怪。”
树叶在空中打了几个弯,飘飘摇摇坠落在地。
“取朱雀之意,吉星高照,小姐对你期望极高,才会为你取了这样好听的名字,叫你月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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