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太妃您明白了吗?”姬羲元放下茶杯,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她轻轻笑了:“您现在知道温阿姨为什么走的急了吗?因为她知道这个世道已经变了,而您教给她的,不足以让她立足于鼎都啊。要面对的世界太陌生了,温姨应该会害怕吧,毕竟没有一个亲人理解她啊。啊对了,您大概也时常说些男子更好些的话吧,不知道温姨是不是也觉得,她的母亲因为想要的是个儿子,所以才不爱她。”
贤太妃听没听进去不知道,但屏风后悄悄躲着的姬娴听得清清楚楚,振聋发聩。回过神来的时候,姬羲元已经离去,贤太妃正问曲嬷嬷:“你说,若我的阿温是这样凌厉的性子,陛下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失望,临终前都不愿见我们母女。”在说先帝临死前对温长公主的绝情。
曲嬷嬷与贤太妃相伴十年,熟悉她的性格,事到如今又能如何,低声劝慰她:“儿大不由母,长公主那时候逆反得很,哪里听得进长辈的话。先帝狠心了,长公主才长记性。如今长公主平平顺顺的日子过得。圣人是个宽厚的,小打小闹必会宽恕。”说的是前不久的温长公主闹着要给姬娴塞伴读的事。
姬娴避开祖母悄无声息的出了正厅到皇子女读书习字的扶疏轩,此名取自谢眺《游东堂咏桐》中“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余;叶生既婀娜,落叶更扶疏。”一句,庭中栽种梧桐树。钟牙子初次来叶落轩授课时,赞叹连连,称此处梧桐:“华净妍雅,极为可爱。”
圣人曾言扶疏轩是养吾家凤凰儿的所在。包括姬羲元在内,都是要在这读过八岁才会搬到弘文馆进修。
庭中梧桐树叶现已落尽,枝干伟岸挺拔。姬娴慢慢上前用手掌感受粗糙的表皮,她小时候对这些又大有粗壮的树木没什么好感,对梧桐夏季换皮的斑驳深痛恶觉,这些年长大了才稍稍觉出叶落轩的妙处。
前栽碧梧,后栽翠竹。前檐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闭之,以避风雨,夏秋可以开通凉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叶,以舒负暄融和之乐;夏秋交荫,以蔽炎烁蒸烈之威。
再没有比这里更宁静、更适宜学习的地方了。
一日也未曾在内教坊学习过的宫人,路过扶疏轩也会放轻脚步竖朵倾听;整日受繁杂俗事困扰日落前还要赶来教习的先生,进入扶疏轩就会心神舒畅;圣人偶尔来考察姊弟四人的功课,即使不满意见了窗外梧竹致清也会下意识多加宽容,以免误了秀美景致。
姬娴是个地地道道的俗人,因为受着清雅的扶疏轩的恩惠,才觉得这是个好地方。现在躲在梧桐林中,望着地上影影绰绰的树影,意外的心平气和。
她一直受贤太妃庭训,一不接触权臣门阀,二不学习为君为臣之道,三不把男女情爱放在心上。以为权势、纷争、九五尊位等等与她绝无瓜葛。年复一年,以为自己已经认可这一番保命的道理,打心底认可做个不着调的小公主最好。
可听了长姊掷地有声的话,还是会想是不是该拼一拼搏一搏。哪怕不是为了那些所谓权力,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愧为大周公主,为了在史书文册里留有一笔,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封号或者姓氏,更不愿是某某之妻。她盼着姬氏能因姬娴的存在有所添光添彩,而不是碌碌无为,致死最尊贵的都是天生来的一个姓氏。
“三妹果然在此处。还是你了解她,一猜一个准。她回回都说不喜欢这里,心里有事还是在这儿排遣。”这是姬羲元的声音。
“三殿下是真性情。”很熟悉的声音。
听说姬姝断断续续病了快三个月,太医一日三请脉,难不成今日居然回宫了。姬娴抬头望,原来是她另一个伴读——王氏六娘笑得温柔。看来是淑长公主回宫,顺便带来了夫家的侄女儿。
这个王氏与王施寒她们家又是不同的门第了。往上数三代还是寒门,是靠着先帝的青眼才起家的。
说真心话,姬娴并不算有多喜欢王六娘,和陈姰是没得比的。王氏这一辈八个孩子,只两个女儿,大的那个早早远嫁江南的世家,小的这个是庶出、年十一,虽说是庶出家里也宠爱得厉害,托了淑长公主的面子送进宫给姬娴做伴读。王六娘总爱挤着姬娴说话,时不时向外人展露与姬娴的亲近。
在宫里长大的几个皇子女学的第一课就是看人,形形色色虚虚实实,谁不知道谁呢?也就是面上和气,对她们都客客气气的。
姬娴有气无力地喊了声:“长姊怎么来了?”
姬羲元见她三五不着调,嗔道:“怎么躲这里来了,倒是让人一顿好找。怎么了这是?”上前扶姬娴站起身。
姬娴任由春月几个为她拍打衣裙上沾染的土灰,每年临近年宴少不了找淑长公主搭桥牵线的人,今天肯定是不少人入宫,她一点儿也不想见。瘪了瘪嘴:“这里怎么秃了,秃了也就算了,连落叶也没得见。白白来一趟当然生气。”
“你呀你呀,这也值得你生气?”姬羲元取帕子将姬娴双手擦拭干净,看透她懒得理人又拿她没有办法,无奈笑语:“我那里还有些冬雪她们拾来做书签的,你随冬雪回去挑一挑,不说一箩筐,一捧总是有的。”
“呀,”姬娴高兴起来,长姊要给自己找空子,再好不过了。正预备答应下来,还没开口,王三娘插话道:“我那儿也有,只怕不及大殿下处齐全,若是殿下不嫌弃回头给殿下送来。”
姬娴瞟了她一眼,糊弄着应声,转头高高兴兴地跟着冬雪去丹阳阁,走了两步回头笑道:“阿姊可得早些回来,我要与阿姊一同用膳。”才不去看王三娘脸色好不好看,三公主现在就是不想搭理。
姬羲元含笑应承,等姬娴出了视线才与王三娘道:“三妹妹真是孩子脾气,多亏了你容忍照料。”
王三娘受宠若惊:“哪里哪里,殿下过誉了。”
“不必紧张。夫人们该说的差不多了,我们接下来去拜见阿姨吧。”姬羲元微微笑,几句夸奖话而已,对她们姊妹来说可有可无,对身份不上不下的王三娘来说就是未来嫁人的助力。三妹妹向来是与人为善的,却不喜欢与人为梯。但这两样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把脏了的帕子递给春月收起,姬羲元之前一离开宣和殿就遇见淑长公主,正好淑长公主让她带王六娘四处逛逛。为了不再次见到刚刚得罪过的贤太妃,姬羲元顺势答应。问过姬娴不在她寝殿,这才借口来寻。现在淑长公主差不多该请安完了,把人送回去。
淑长公主生母离世仅五年,与贤太妃没什么情分,对于她明里暗里表示“姬羲元现在不尊重温长公主以后也不会尊重你”只当过耳风。要不是温长公主是姊妹三人里长得最像皇考的并且贤太妃在某些方面古板的要命,否则她真的有些怀疑这个脑子缺根筋的二姊是不是姬氏血脉。
翻翻族谱,姬氏里以公主之尊受夫族操控的女子真的是大海捞针,近百年只看得见温长公主。偏偏她们这一代公主的待遇是最好的,温长公主的想法真是令人费解。淑长公主甚至考虑过让孩子随姬姓,圣人也赞成。可惜自己生的是个儿子,随姬姓平白惹人猜忌。
看着眼前三个高矮不一的少男少女,能文能武的姬羲元、温顺体贴的王三娘、乖巧聪慧的儿子王璆,再想到一股子聪明劲热衷躲懒躲事的姬娴。淑长公主心想:孩子的教育果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如果贤太妃以后依旧在温长公主的事上犯蠢,她就得去与陛下说道说道姬娴的教养了。
落地铜炉燃的是百合香,淡淡的、轻飘飘的引人发懒。
太极宫大得很,算得上的主子少得可怜。因此几位出嫁公主的宫殿一直维持着,就连出宫建府多年的恭王的住处也原模原样,更遑论圣眷多年不衰的淑长公主。
淑长公主年幼时爱极了百合香,成十年的熏染下桌椅墙柱都能嗅出百合香味。后来无论再换什么香粉屋里都有一股子百合味道。先帝曾说为淑长公主重置闺房,没等践诺人先一步驾崩。再之后当今陛下问起时候,淑长公主已经长居公主府,反而舍不得满是回忆的居所。
圣人说过,要让阿璆尚二公主,王氏不缺血脉,不如归了姬氏承淑长公主一脉或是恭王府一脉。有一就有二,到时候姬羲元与谢川的孩子归了姬氏也顺理成章。王氏比谢氏可要好啃的多。
想到这里,淑长公主双目微眯,之前是李氏还是尤氏来着,哪家人打了姬姝的主意。得想个法子……
“阿姊在国子监感觉如何?没能见识阿姊飒飒英姿,实乃憾事。”王璆语气颇为遗憾,“那周明萱跑得急,我本来都派人埋伏好了,准备叫他吃一顿闷棍明白明白天高地厚。”
王六娘赞成:“是呢是呢,那周氏小郎君未免过于轻狂。”
王六娘的发言打断了淑长公主的思考,目光从儿子身上顺着声音落到夫家侄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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