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大小姐召唤,汉子也顾不上刚挨的疼痛,屁颠屁颠地半瘸着跳了过来,嗓音雄浑而响亮:


    “回大小姐,这是阿布哥给您准备的书呆子。”


    赛姜愣怔了好一半天,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什么叫给我准备的?是给你们准备的!”她箱子锤得咚咚作响。


    这一瞬间,赛姜终于明白了帮主的用心良苦。


    这一伙目不识丁的粗人,那脑袋跟泥灰糊得似的,全然不带拐弯儿,再不认点字洗洗脑子,只怕千水帮迟早完蛋。


    事情就在上个月。


    帮主赛燃突然嘱咐她,要她最长半年内教会帮里的弟兄识字。当时的她十分不理解,苦思冥想了大半日,得出结论:大哥此举是故意刁难她,为的是磨练她的性子。


    帮主之命,不得不从,于是赛大小姐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试着教了几日。


    她这才发现,以一敌十都没教这帮傻冒认全一到十来得困难。如果能选,她宁愿一人一刀只身闯敌营,哪怕被乱刀砍死也比干这活来得爽利。


    第一日,她气得折了两支笔,摔了一个砚台。


    第二日,她泼了弟兄们一头一脸的墨,一个二个成了黑炭头。


    第三日,她徒手拍碎了三张案桌。


    第四日,在她准备抽出刀来要砍人时,被阿布拦住了,然后可怜的阿布就被一脚踹进了水里。


    好不容易等她冷静下来,收了刀,铺开纸准备重新教时,阿布却宁愿在水里泡着,也不肯上岸认字了。


    赛姜以要往水里倒粪水作为威胁,阿布这才从水里伸出一个脑袋,含着哭腔恳求道:“大小姐,实在不行,换个人来教吧。”


    她还没嫌弃这帮猪脑袋,他们倒还先嫌弃起她来了。


    赛姜正欲发作,脑袋里灵光一闪,再一寻思这也不失个办法,立马让阿布带上银子去城里请先生。


    哪知道那些老古板,一听是要教一帮等同于土匪的漕帮人认字,立马摆出了读书人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架子,这个装身体不好,那个说学识不够,气得阿布抽出家伙就要砍人。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夫子被气得当场晕厥,学堂里十几个七、八岁的学童围着老头抹眼泪,哭得那叫一个震耳欲聋。


    一看这阵势,凶神恶煞的阿布瞬间夹了尾巴落荒而逃。


    第二日,帮主那就收到了官府送来的一封信,问候之外,主要目的是告诫他管束手下。


    罪魁祸首赛姜免不了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她这才知道,阿布那天找上的是本地最有声望的陈夫子。莫说他在当地赫赫有名,甚至还有外地学子不远万里赶来聆听教诲。


    传言说只要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最差也会是一个举人。可谓只要是有志科考的读书人或多或少都听过陈夫子的大名。


    于是,阿布当天又挨了一顿大揍。


    “让你找个教认字的,你去找什么陈夫子。心够大呀,识字不足一箩筐,你还想写文章当状元不成。”


    结果此举倒把阿布被逼急了。


    这帮读书人油盐不进,既然软的不成,便改用硬手段,索性直接把人给绑了来。


    赛姜生怕阿布这次弄来的又是什么厉害的老头,徒给帮主添麻烦,立刻招呼手下把人给放出来,免得老胳膊老腿的给闷坏了。


    麻袋被拆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阿布吃过亏,知道读书的和他们这些糙人不一样。人家身子骨金贵,因此他下手很注意分寸,麻绳捆得不紧。


    书生出了麻袋后,略一挣扎就松开了绳子,然后自己把塞在嘴里的布条给扯了出来。


    阳光刺眼,书生眯着眼睛到处瞄,试图弄清自己身在何方。然后抬头一看,与赛姜四目相对。


    “这……”赛姜一时语塞,问手下:“你们确定这就是阿布抓的先生?这看着可跟他差不多大。”


    “嗯,没错!”手下很笃定。


    “嗯什么嗯,让你们别招惹老头,你们就给抓个毛头小子,这才几岁?”


    被一个看起来年岁比他还小的姑娘称做毛头小子,书生也有些气闷。


    “刚满十八。”他不问自答,乖巧又懂事。


    这张脸能有十八?


    不等她发出质疑,旁边的汉子一脚踹他膝弯上,书生闷哼一声跪了下去。


    “说话老实点,到底几岁,敢同我们大小姐说瞎话不要命了?”


    书生捂着膝盖,诚恳道:“十八。玉松书院的陈夫子可作证。”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一听到陈夫子这个大名,赛姜立刻表示不会有假,挥挥手让这帮上不得台面的手下赶紧闪开。


    ***


    下个月初一就是乡试。


    书生叶琮告别了家人和恩师,欲往邻府应试。水路十日可达,而陆路则需大半个月,于是叶琮早就约好了客船,于今日启程。


    他背着行李刚走到巷口,突然被人从身后勒住了脖子,然后手臂被人被扯到身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两只手就被绑在了一起。


    他被勒得头晕眼花,正觉得脚下发软站不稳时,对方放了手。叶琮还没来得及呛咳几声,随即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横飞了起来。


    他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霉味,迷迷糊糊地上下颠簸了一阵,转了好几个弯,又被人粗鲁地摔在了地上。


    周边嘈杂,时而有人哭喊,时而有人说话,有男有女,人数众多,叶琮被困在麻袋里动弹不得,紧张得满头大汗。


    紧接着,天光大亮。


    船舶众多,并非统一制式,有大有小,有新有旧,便知这里并非官船聚集之所。不远处的小街上,摊贩叫卖声不断,烟火气十足。


    湘城沿江而建,林立大小码头十数个,附近有热闹的小街且皆为民船停靠的地方——


    掐指一算,叶琮确认自己正身处西码头,比较不妙的是这是官府不管的漕帮之地。


    又见船上壮汉一堆,随便拎出来一个,不用手都能把自己打得满地找牙。


    于是他深谙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之道,既不试图顽抗,更不在对方不开口询问之前多嘴半句。


    有问便答,沉默是金,才是在这种地方的保命秘诀。


    他又看出船上男人虽然彪悍,但很明显地忌惮坐在箱子上的那个美貌少女。更巧的是,少女听闻陈夫子,神色有显著变化,忌惮中又有隐约好奇之意,似乎听说过恩师的名讳的样子。


    知道玉松书院的陈夫子是何人,也就是说,十之八九,这个少女并非杀人不眨眼的凶恶之徒,大约是可以讲道理的。


    书生涉世未深,心里莫名其妙有了些许底气,觉得自己今日大抵能够全身而退,即使错过客船,明日启程走陆路也是赶得及的。


    他不卑不亢地迎上少女打量的目光,又见她抬起身旁的茶杯仰头喝了一口,下巴扬起,露出纤细脖颈上的白皙。


    她喝下半碗酸甜生津的青梅茶,惬意地抬起袖口蘸去唇角的水渍,朝叶琮淡淡笑了笑。


    他这才发现,少女唇上并未点唇脂,否则这么没心没肺地一抹,早该花了妆。十分不合时宜得,他脑海里吟诵起一句诗: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他为自己厚颜无耻的想法感到悚然,立马甩头赶走了思潮中有悖君子的乌七八糟,端正了态度,不声不响地等着对方先开口。


    赛姜才不知晓这白白净净的书生心里正在琢磨些什么。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烫手山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如若他拒绝留下当教字先生,然后又一嘴告到陈夫子那去。那老头再次惊动官府,官府再找到大哥……


    她一想到赛燃瞧着她无奈叹气地样子,就浑身不自在。


    不如杀了?然后绑了石头丢进江水里,神不知鬼不觉。


    她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书生看,又觉得杀了也不大靠谱。若是尸体漂到下游去,叫其他人捞到,指不定又会做出一笔大文章,到时候麻烦更甚。


    赛姜过于出神,全然没注意到方才还敢和她对视的书生,已经被她过于直白的目光盯弯了脖子,此时正微微垂了头,耳廓绯红。


    或许,动手前先问一句?


    如若应了,便是皆大欢喜。如若不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落杀了沉塘。


    赛姜收回目光,抬起茶杯饮尽了剩下半碗,问道:“知道找你来干什么吗?”


    这次她没用袖口擦嘴角,而是低头用的指腹。


    站在下方的书生听她突然说话已是惊得浑身一震,抬头又见她半张红唇,贝齿微露抹嘴角的模样,整个人几乎僵成了一块石雕。


    他努力调整了几次呼吸,才按下心中慌乱摇了摇头。


    “识字吗?”


    书生点头。


    “那就好。”她点了点甲板那几个汉子,“这几个,还有其他几个,不识字。要找个人教。明白了吗?”


    原来不为绑票,而是要找个教书先生。


    书生继续点头。


    赛姜很满意。


    “可是小生还有要事——”犹豫良久,叶琮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今日需赶往邻府参加乡试,恕难从命,还请姑娘另请高明。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取自南朝梁·何思澄《南苑逢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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