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帮众齐刷刷丢下笔,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大小姐。”
叶琮依旧不吭声,不理会,如高僧入定菩提之下,将自己隔绝于世事红尘之外,算作自己对这帮暴徒的微弱反抗。
赛姜那张脸极具迷惑性,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隐隐作痛的肋巴骨时时刻刻敲打他,叶琮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之中,遇到了善于化形成美艳毒花的母修罗。
赛姜也当他不存在,看都没看他一眼,依次走到各张小桌前,审查诸位学生的杰作。
她眉头越拧越紧,终于忍不住拿起笔杆,依次敲过各位的脑门儿,怒其不争:“撒把小米让鸡去沙地上啄,都比你们几个写得好看。”
叶琮在这已经待了整月有余,若不是逢此变故,他此时正于考场上奋笔疾书。
家里的祖母和陈夫子一家也满心期待地等着他带回好消息,喜滋滋地做着一个解元美梦。
他木着脸阴郁地走神猜测今年的试题,突然被身旁一个极其温柔的声音一惊,牵扯到伤口,疼得浑身一颤。
“你的字真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个与此粗犷之地格格不入的柔美女子。
她梳着妇人发髻,着一身青色儒裙。不论和谁说话她都慢条斯理,总是好声好气,时而弯起一双剪水眉眼,垂眸轻笑。
这段时日里,叶琮见过这个女子一次,千水帮的人都尊称她为夫人,赛姜则叫她姐姐。
她婉约清秀,像藏于碧荷间无声开放的睡莲,与世无争地自顾淡雅清丽,与赛姜那种张扬的美绝然不同。
一个人时她总是走神,独自望着某处发呆。甚至有些时候,赛姜与她说着话,她便缓慢地沉默了,好像魂魄脱离了这副美丽的皮囊,云游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赛姜却习以为常,暴脾气收敛得一丝端倪也无,细声细语地唤回姐姐飘走的思绪,将讲过的话重复一遍又一遍。
叶琮呆楞一瞬,回道:“小生叶琮。”
惊雷滚过,酝酿多日的倾盆大雨终于落下,雨声将叶琮的声音淹没。
在女人眼里看来,叶琮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
叶琮担心她没有听清,正准备再说一遍,女人却毫不在意,与他话起了其他。
“你这手字,应当练了很久,该去参加科举的。”
叶琮老实道:“已经过了县试。”
“原来是个秀才,好厉害。”女人眉眼一弯,“那你怎么在这?”
叶琮:“……”
叶琮略一思索,正想与她说明来龙去脉,期盼作为姐姐的她能有所作为。
女人却没给他机会,凑近些许吸了吸鼻子,然后上下打量了叶琮一眼,目光停留在他额侧包扎好的伤口上:“你怎么受伤了?这么重的药味。”
叶琮偷偷摸摸瞄了远处的赛姜背影一眼,再次无言以对。
“是阿姜打得吗?”
叶琮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女人低头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浑身带刺。怎么能打秀才呢?我去帮你说她。”
叶琮连连摆手,他诚惶诚恐,几乎已经看到了赛姜再次暴起将他肋骨彻底踢断的场景。
“你别怪她”,女人垂了眼,眼底泛起了一片忧郁的水光,用一种听不真切的语调轻声道:“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不打别人,就要被打。只能这样,才能活。”
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好像别人问什么答什么都与她无关。她自己絮絮叨叨了一阵子,声音逐渐放低,最后沉默着站在叶琮旁边,仰着头对着屋顶发呆。
叶琮敏锐地从其中嗅出一丝异样——女人的神智不对劲。
她的腰身离叶琮不足一尺,叶琮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的藏着苦药的熏香味。他局促地想要避让,从一而终的坐姿让他腿脚发麻,试了几次都没能挪开。
幸而这时一个声音及时打破尴尬,“姐,那边有椅子,你去那坐着吧,给你准备了甜汤。等雨停了,我再送你回去。”
是赛姜走了过来。
女人缓缓回过头,反应了一会儿,问道:“他不来接我吗?今早他把我送过来就走了。”
接着,她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已经好些天没回家了。”
赛姜揽过她,柔声安慰道:“最近帮里事多,大哥忙完了就会来陪你的。”
她轻轻推了女人一把,女人乖顺地朝摆了几碟点心的桌椅走去。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朝叶琮弯唇笑了一笑。
叶琮望着她的背影发了愣,赛姜一巴掌拍在桌上,将他拍回了神,“再看,眼睛不打算要了?”
“她……她是你亲姐姐?”
“她是不是有病?”当然这一句,叶琮没敢问出声。
“叫帮主夫人。”赛姜依旧没好气。
他从善如流地答应了声,拿起桌上的字帖,边用目光圈出明天要教的字,一边用眼角偷瞄赛姜。
她站在刚才姐姐所站的地方,袅袅楚腰近在咫尺,只需伸手就能盈盈一握。
一个晃动的小物件吸引了叶琮的注意力,是一只丑老虎样式的刀穗。
他顿时毛发悚立,觉得自己肩背胸,乃至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他差点又被假象所迷惑,竟然一时忘记袅娜身姿的旁边配的不是绣了花的荷包,而是吹发立断的大刀。
刀柄上镌刻的猛虎,好像看穿了他藏于皮肉之下那点儿不能为人道的龌龊,正张开血盆大口,用凶悍又阴鸷的眼睛牢牢盯着自己。
叶琮心思百转千回,又郁闷又憋屈。
旁边的赛姜却兀自心情上佳。
自上次许满彪派来偷账册的钉子被赛姜抓住后,千水帮与满爷一帮的摩擦便摆上了台面。水道里的几次交锋,千水帮都占了上风,憋的颜面尽失的许满彪亲自来找赛姜问罪。
赛燃却一改平日里的敦厚作风,自己出面将满爷挡了回去。平心静气地请满爷去喝了一顿酒,表面谦恭,话里话外却绵里藏针。
意思是赛姜年纪小不懂事,和您手下起了点冲突,您做帮主的一把年纪就不要跟小辈计较了。赶明儿,我让我那妹子把贵帮的人全须全眼地放了,就当给您赔个不是,从前的事既往不咎,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好一个既往不咎。
满爷气得差点吐血。要的账册没到手,还损失了两条船,得到的结果就是千水帮送回来一个办事不力的蠢货。
半百老头只能打落了牙往肚里咽,默默将这笔帐记在了赛家两兄妹头上。
赛燃怎么想没人知道,赛姜却满不在乎。
她身上的帐多得数不过来,多一个少一个的,于她而言全然不知痛痒。
此时她正摸着下巴琢磨,从满爷那新抢来的两艘船,究竟是赏给手下,还是送给近些日子就要回来的副帮主阚叔做个人情。
这边叶琮收拢自己一时乱飞的心思,将全部神思聚集到字帖上。他惊讶地发现漕帮的“漕”字竟多了一点。
凑近再看,又多了一点。
下雨了。
屋内何来雨滴?
叶琮纳闷地抬起头,只听阿布一声惨叫:“大小姐,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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