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黑漆廊檐下,一位长须俊朗的中年男子端着酒盅和友人对酌,两人穿着宽大松散的衫袍,露出大片胸膛。
虽是一副轻狂放浪的样子,谈的事情倒是挺重要的。
“安定郡这边简直没有能入眼的,我都不知该如何给品。”
“哈哈,小地方,肯定出不来长安洛阳里那些风流标致的人物,也是难为弘农了。”
郭清无奈地摇头,他本是心血来潮,觉得自己该往外走走,发掘些沧海遗珠,结果沧海太大,根本捞不到遗珠。还让友人大老远跟着自己跑这一趟,实是受罪。
正在此时家奴来报,说是有位叫秦泽的郎君拜见。
“不见。”秦泽是谁,听都没听过,郭清挥手赶人,。
但平时乖顺的老奴却没有立马退下,而是将块绢布举至头顶,缓缓应答:“诺。”
“咦?等等。”郭清的友人只是瞥了一眼那绢布,就再移不开眼睛,竟是连忙起身奔了过去。
“怎么?”郭清好奇的凑过去,看看什么东西能让自己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友这般失态。
这一看仿佛吃了仙露明珠,双眼放光。
“这是!”
“风神洒荡,长波大撇,提顿起伏,意韵十足。好!好!好!”
郭清点点头,非常赞同老友的评价,这字,是真好!
郭清这位友人不是一般人,他名为王旷字世弘,出身琅琊王氏,是正经的大士族。就连郭清这个大中正在人家面前也是矮一头的,能得到王旷这般评价,说明这字确实非凡。
虽然身份不如王旷,但郭清总得端点架子,鸡蛋里挑些骨头:“只是笔力有些不足,还得多练练。”
王旷点点头,瞥了眼地上的老奴,忍不住笑道:“不如就见见这位秦泽?”
郭清意会,也好笑地看着坚持跪在地上不走的老奴,“为何这般?”
“老奴自小侍奉大人,今年事已高别无他求,只求大人身体康健。前日侍奉不周,出了那般大的纰漏,奴万死不得自恕。”
郭清长叹一声,对这个从小把自己看到大的老奴也十分有感情:“正翁何必如此,不怨你。”
老奴擦擦泪,终于抬起身来:“大人不知,当时正是这位秦郎君将您推开,才让您未跌入深水,有惊无险。”
“哦?”郭清坐正身体,他竟不知还有这事。
“奴后来没寻到人,以为他走了,没想到今日又见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理由不见呢?
“让他过来。”
老奴退下,郭清与王旷对视一眼,又倚着桌子对酌起来。
不一会儿,玉带束发、广袖长衫的俊雅人物走来,他轻扬白衣而坐,落落大方地行下一礼。
郭清与王旷心里暗自点头,面上却不露分毫,郭清更是尖锐地问到:“你这《洛水集》中说死生皆为虚诞,利禄皆为浮华?既如此,为何还要来品官?”
“父母之命,弗敢不从。”秦泽答,脸上还有点无奈,仿佛他就是个本追求闲云野鹤却被父母逼着来选官的可怜人。
这神态搁别人身上免不了让人觉得虚伪造作,然而秦泽此时有感而发,他确实是被逼着来表演的,加上未及弱冠的年龄,显得格外真实朴卓。
郭清绷不住笑骂一声,“你倒是孝顺。”
王旷问道:“你这行书写得漂亮,师从何人?”
“前人吾师。”
王旷挑挑眉,心里越发欣赏这个小郎,也忍不住逗他:“孰为前人?”
如果是其他人问这句话,可能就是想打听一下你跟着哪位前人学的,但中正官们问话,可是要问到哲学层面的,因为现在就是流行清谈。
秦泽稍一思忖对答:“其言之吾用也,斯以皆为前人。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秦泽拿出了三国著名玄学家王弼的言论扯大旗,毕竟现在推崇玄谈,拿现代话说就是爱好唯心主义,肯定不能讲什么唯物主义观理论。后面又扯了一堆,直把两个大玄学家都说得一愣一愣的。
秦泽说了小半个时辰,内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他清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说得有些过?还是太心急了。
没想到王旷长叹一声:“卿熟读周易尔。”
秦泽抬头看去,郭清也是听得满面红光,一脸后生可畏的样子。
王旷眼睛晶亮,“弘农,刚还说遗珠在哪,这不就有一枚。”
“哈哈哈,正是。”
郭清捋了把胡须大笑,再绷不住架子,老友般招呼秦泽过去吃酒。
秦泽刚刚退烧,病还没除根,现在实在不宜饮酒,只能遗憾拒绝。
郭清这才想起这个年轻人为了救自己,跌落深水,怕是生了场大病。
本来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相信这种小地方还敢有人向他携恩相报。
然而眼前的年轻人,也并未那般,他只是想向他展示自己的才华,达成父母的心愿。即使自己生病可能连笔都拿不稳,却都没有向他提及一句。
未及弱冠之年便有这样的品性才华,实在难得。
郭清看着秦泽,越看越顺眼,愈发觉得自己因为落水而错过了秦泽的品评,才让明珠蒙尘。
各种心绪之下,郭清直接给了秦泽六品。
西晋选官全靠九品中正制,根据中正官的品评,来定你的品级和官职。
这种做法给了中正官莫大的权力,也给了士族门阀垄断官场的工具。如今的官职品级几乎都被士族掌控,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在他们这些人眼里,秦泽就是寒门,给个六品几乎是最高品评。
放眼这次的洛水集,最高的也就五品,人家出身可比秦泽高老多。
郭清能给六品,已经是充分体现他那颗爱才之心了。
秦泽非常之满意,他可不敢奢望一下选到多大的官。阿翁那个四品将军都过了几辈子的事了,也就在家里那个小地方还能拿出来说说,放在长安来的大士族眼里,估计连个寒门都算不上。
更让他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还有郭大佬和王大佬给的五金与十五匹素帛,那可都是好东西!
好人啊!
秦泽深深下拜,感动得差点流泪。
郭清看着眼尾泛红,脸色憔悴的后生,心里愈发怜惜,也不拉着他说话了,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秦泽谢过,正身退去。
竹木青翠,回廊婉转。白衣郎君由一老奴引路,缓缓穿行。
出门前,秦泽向老奴深施一礼,“正翁大恩,泽永生不忘。”
“是郎君有大才,何言谢老翁。”老奴笑眯眯地揣着手。
前些天郭大人落水那事,确实是他照看不周。虽然后来大人没有计较,但心里估计还是有气的。
他早就打算好,日后必要找些好东西哄大人开心的。然而不用等日后,今日他就看到了秦泽带来的那副字。他虽然不懂得写字,却知道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字。拿过去给大人看,一定能得大人的欢心。
何况,这位郎君实在懂事。老奴摸摸袖子里鼓囊囊的荷包,满意地点点头。
秦泽当然也能明白这里的小九九。这个时代,奴才和家畜没有什么区别,可以任主家随意处置。卖了杀了,都不负法律责任的。
这样的身份在大中正面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能继续被任用,绝不是普通的家奴。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而他显然也有对方利用的价值,此事何乐而不为。
秦泽好心情地走出院门,就看到远处古槐下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哎,怎么家里这两个没那么多心眼。
他们只会问“郎君,怎么办?”、“郎君,如何了?”
果然,脸上带着条疤的小丫头跑过来,开口就是:“郎君,如何了?”
秦泽忍不住笑起来。
莹莹看到秦泽笑,觉得肯定是有好事,也很跟着傻呵呵笑。
虎子看着俩人笑,只知道笑就完了。
秦泽喝下的小柴胡好像药效过了,又有些发热,他敲了虎脑门一击:“笑什么呢?还不快回去。”
*
初夏碧空如洗,洛水淙淙流去,平坦的小路旁,嫩绿的枝丫伸展试图拦下过往的行人,却被一头老牛无情咬断。
“虎子,还有多久。”
牛车的帘子被拂开,露出里面眉目如画的男子。
“快了,走得快的话,半天就能赶到了。”
秦泽车棚里待得无聊,索性挂起帘子欣赏路上的风景。
看着看着便出了神,他想到了原主。如果没有意外,此时在这归家途中的便是对方吧。
家里有牵挂他的父母,也有亲族们的盼望。
虽然原主的记忆里经常被家族里的人冷落,但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家族从未放弃过他。临行前大父给了他一个布包,里面放着绢布、笔墨还有金银,甚至还有一身好衣裳。老人什么都没说,塞给他就走。
原主泪流满面,冲着大父的背影实实在在地磕了几个头。他终于明白亲情还在,只是万难表述。
“咱们现在也得品了,你……也可以安心了吧。我也没什么大本事,只能承诺你照顾好父母,护他们一世周全。至于父母和大父他们的嫌隙,慢慢地总会化解的。”
秦泽长舒一口气,整日被发烧折磨的身体终于有了些许轻松。
若不是为了原主,他是根本不想品这个官的。他虽然是个宅男,但并不是那种游戏宅男,而是书宅,准确来说是书虫。
他出生自文学世家,耳濡目染加上自己又爱好研究这些,对中国古文化是如数家珍。这个时代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西晋是个多么混乱不堪的朝代,又带给百姓多么深重的苦难。
之前与郭清见面后第二天,对方便要启程回长安。临行前,三人几乎彻夜长谈,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让秦泽意外的是,郭清的友人居然是王旷!王旷大家可能不熟悉,但他儿子一定是如雷贯耳:王羲之。
秦泽大汗……什么叫班门弄斧,行家面前耍大刀他可算是知道了。幸好没不要脸皮的搬运《兰亭集序》,否则无颜见书圣与书圣老父啊!
就连郭清的身世听起来和游仙诗祖郭璞有一搭,不愧是遍地名士的风流晋朝。
秦泽也是在那个时候得知了在位的皇帝居然还是司马衷,贾南风之乱已经掀起乱世序章,八王之乱已经在翻天倒海。
让人谈之色变的五胡乱华即将来临。
在这乱世,朝廷都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品得了官又有什么用?
秦家在安定郡偏安一角,哪知天下风云际会。
他回去后必须要想办法,在这乱世劈开一隅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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