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沃土绵延,健壮的黄牛甩着尾巴缓缓前行,身后还拖着一个木架,木架下面镶着尖尖的铁头。铁头轻松地划开土地,身后的人则将种子撒进口子里,再任它靠着惯性闭合。
“蒙石,这个东西很有用啊!”阿槐抓着手里的木柄,看得满眼的新奇。
“郎君做的,肯定有用。你忘了,郎君是神仙!”
阿槐兜起袖子胡乱地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崇拜地看向远处白衣缥缈的身影。
而那白衣身影此时并不怎么缥缈,他举着锄头,正吭哧吭哧地挖坑。
这坑挖了得有半个时辰了,大小才终于可以容纳得下一口棺材。秦泽与虎子架起实木棺材缓缓放入坑中,棺材里装的是狗蛋儿母亲的骨灰。
当一个小鼓包诞生后,秦泽终于松了口气。
虽说长在新时代,相信新科学,但是秦泽的存在就是对新时代科学的最大挑战,所以他对鬼神轮回之说还是抱有一定的敬畏。
从土地中而来的人,最终会归于土地。希望这个新家,可以让这位受尽苦难的母亲得以安息。
“虎子去忙吧。”
秦泽席地而坐,怀里抱着根木牌,举起小匕首问狗蛋儿:“你母亲的名字,还记得吗?”
“卫昀。”
秦泽还以为狗蛋儿不知道他母亲的名字呢,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不仅知道,还说出来让秦泽吓了一跳。狗蛋儿的母亲居然姓卫,这西晋能有几个卫氏……
“卫瓘是你什么人?”
狗蛋儿很迷茫。
“卫玠呢?你认不认识?”
狗蛋儿还是听不懂的样子。
秦泽摸不准狗蛋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愿意记得。但狗蛋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把这样危险的名字告诉了他,是信任他还是真的无知者无畏?
这卫家,刚被灭了三族啊!
可是卫昀……他反复回想实在想不出卫家有哪位叫这个名字。
他盯着狗蛋儿半晌,最终决定放弃再追问这个事。之前明明已经决定不会再让狗蛋儿想起伤心事的,现在又在乎那些做什么。
就算真的是卫家的遗孤,他难不成还能把狗蛋儿交出去吗。
不过,如果真是卫瓘那个卫,狗蛋儿的姓氏倒是有了着落,毕竟卫氏作为顶级门阀,为了保证血统纯正,大概率是族内通婚,那狗蛋儿估计也是姓卫。
懵懂的狗蛋儿还跪在母亲的坟前,脸上没有一滴泪,仰头呆呆地看着他。
这样的的狗蛋儿,让秦泽更加心软,他已经受到了太多磋磨,不必再被往事牵绊。原本秦泽想让狗蛋儿跟着母亲的姓,但现在他改主意了。也许这个姓氏几年前还能为狗蛋儿带来荣华富贵,但现在只会为狗蛋儿带来杀身之祸。
“你想要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吗?”
狗蛋儿很高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秦泽长身而立,清朗的声音随着夏风在这天地之中荡开:“夫君子者,敢以身为先。君子者,国之脊梁也。汝名,秦梁。”
愿你有君子脊梁,正身为人,不再为任何人弯腰下跪,也不会再为这荒诞的乱世折断根骨。
狗蛋儿仰着头,一颗泪水砸在干黄的土地上,流入母亲的坟墓里。这是他第一次哭,第一次真正地用正常的方式与母亲道别,真正地与那段与狗蛋儿这个名字一般荒唐悲苦的十三年道别。
他哭起来没有声音,青天黄土都无从听到。
但秦泽听得到。
秦泽没有阻止他,任他哭着,任他把所有痛苦的回忆都流干。
狗蛋儿哭起来眼眶通红,鼻尖嘴巴也被染上些鲜艳的颜色,看起来倒是有了不少生气。
这让秦泽莫名想起之前与他的聊天,他说自己会怕他,秦泽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为什么狗蛋会觉得自己怕他,因为杀了个土匪?
狗蛋儿的人生虽然短暂,但绝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他不是原主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狗蛋儿什么样子他早就心里有数。
狗蛋儿比他想象中的要敏感,也比他想象中的要脆弱。也许怕他的不是秦泽,而是他自己在害怕自己。
秦泽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表现,确实不怎么样。
作为二十一世纪和谐社会生长的青年,他是真没见过杀人,特别还是自己参与的杀人,说实话真挺可怕的……
血淋淋的一个人躺在他面前,狗蛋儿当时又一动不动地毫无生气,真的要吓个半死。
他连个十三岁的孩子都不如。
秦泽想到这事就羞愧难当、尴尬万分,他偷偷瞥了眼狗蛋儿,他早就决定该转变思想,要以尊重平等的态度与狗蛋相处,并且不能再随便摸人家头。
“不哭了,身上还疼吗?”秦泽摸着人家的头问。
狗蛋儿擦掉眼泪,乖巧地摇头,小模样别提多惹人怜爱。
这谁能忍得住……秦泽把他抱在怀里,又揉了两把青茬茬。
“走,回家做饭去。”
秦泽把他抱起来颠了颠,“得多吃些饭,回头长不高了,可不好娶媳妇。”
秦梁额头埋进他的颈窝,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明显还没从喜悦的悲伤中走出来,并没对娶媳妇的事多加关注。
但秦泽却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狗蛋儿原本与他就投缘,如今又是他的救命恩人,说什么都得好好养着,然后再给找个好媳妇才行!
他出神地往回走,直到走出去一里地了,才想起来还未与卫昀道别。
秦泽驻足,回望阡陌之间的安眠地:“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放心吧。”
在他转身的那刻,黑色的燕子低鸣,尖尖的翅膀略过青色的墓碑,似乎在替亡人挥别不舍。而那墓碑上,赫然写着“秦梁之母墓”。
*
“什么!?你怎么把姓都给他了?”
柳芳吃惊地看着儿子,得亏秦郎不在,此时若在这里,非得动手不可。
“阿母说得严重,怎么能说把姓都给他。”秦泽狗腿地过去给她捏肩,嘴里还不停蹦歪理,“我与他投缘,这孩子还救我一命,我只是给他个名字,哪有那么严重。”
“家奴救主子不是应该的吗?没见哪家家奴救了主子,就能得主子姓的。”柳芳十分坚持,根本不愿意儿子给狗蛋儿改名。
“阿母,此言差矣。知恩图报才是君子之风。他当时不救我,我若死了不也……”
“呸呸呸!你若再口无遮拦,我喊你父来,让他教训你。”
柳芳最不能听到“死”那个字,特别是还与自己儿子挂钩。她捂着胸口,吓得不敢再与儿子争论,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
“秦梁最重情义,他长大以后肯定会孝顺我呢,当然肯定也会孝顺您的。”秦泽继续赖皮赖脸地劝说她。
“不是,你如何收他?他是做你弟弟还是做你儿子?我听虎子说他都十三了,做你儿子肯定不合适,但若做你弟弟,不就是我的义子,难不成还让我教养他不成?”
柳芳丝毫不为所动,她根本无法接受突然出现个陌生的儿子。
“您放心,绝对不会麻烦您的,我来养就行。”
“你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孩子,怎么去养他?养孩子哪有那么简单!”
“我晓得,我晓得,但我有信心,实在养不了,我就……我就退了他。”秦泽脸一拉,仿佛他就是那世界上最冷酷最无情最无理取闹的人。
“那是个人,不是个物什。”柳芳给气笑了,她嘴上说的硬气,本质还是善良的。她实在害怕儿子一时兴起,闹出个烂摊子。
“我晓得,阿母,你就答应我这次,我一定能把他养大。”
“哎……”
柳芳接下来几天都是在秦泽的狂轰乱炸中度过的,直到第三天终于败下阵来,“我管不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
“多谢母亲!”秦泽双手交叠,正式地一揖及地。
这事儿只要说服了母亲,想来父亲也管不了他,顶多再费些口舌。秦泽算盘打得啪啪响,已经开始想着准备秦梁办入户用的资料了。
“郎君,莹莹回来啦。”白十八脑门上顶着根蜈蚣似的长疤,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开心,“还带了个老头回来。”
“老头?”
秦泽好奇地走出去,看到装满农具的牛车上,确实有个男人正慢吞吞地往下爬。
对方头发虽有些枯黄,身材也比较矮小,但怎么看怎么都不是老头啊。
秦泽意味深长地斜了十八一眼,这小子都这副模样了,还不忘惦记他家莹莹呢?白十八只顾盯着莹莹身边的男人,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他家郎君看了个清楚。
“郎君,这是给咱们定制农具的老木匠。”
怎么莹莹也觉得人家老吗?秦泽定睛去看,斯斯文文、似乎还有点……怕生,哪里老了?这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人家木匠带过来用的话,这个价钱岂不是很高。
“莹莹啊,咱们不用让他过来的,这是最后一批农具了。”
“奴明白,只是他不要钱,非得跟着我过来。”
白十八(防和谐)大惊,“他缠着你!?可曾羞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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