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厅的气氛,因为林振兴的突发宣言变得焦躁起来。
结局是可以遇见的,——不欢而散。
相比张氏愤怒又惶恐,小吕氏看热闹不嫌事大,林振文则没有太多想法。非要说的话,他只觉得庆幸,今天晚饭他比往常吃的快,林振兴站起来说话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吃好了。
农家的晚饭,吃好和吃饱是两个概念。林家从来只有吃好,也就是说把分到碗里的食物吃干净了,而不是指饱肚啦。
不过,他现在的心情也称不上愉悦,经过这事,喝到肚里的玉米糁粥能不能消化都是个问题。
林振文懒得去评价林振兴的做法,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区别在于林振兴自小就是这样的人还是成长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对他来说其实都没差。
只不过,他爷奶的反应就很耐人寻味了。
张氏的反应不用解读,她是林振兴的母亲,是世上最希望林振兴能够出息的人,相比较与她没有任何干系的大伯哥,她当然可以完全站在儿子那边。
林仲田和吕氏作为他爹的父母,本也该和张氏一样,不论如何,伤者为大。
哪怕心里不情愿,作为大家长,他们首先也应该表示欣慰之心,然后表明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两者兼顾的决心,以此给两房人都吃下定心丸。
但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阻止林振兴说下去,愤怒于他的自作主张,此两种情绪看上去是针对林振兴的,实际表达的却是不想为林青山治伤,他们打心底不觉得林振兴该为林青山让步。
林振兴心疼他爹,心底暗暗庆幸他爹不在现场,要不然心里得有多难受。
当天晚上,林家三个房头皆不能入睡。
林荷花捡着能说的把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林青山何氏夫妻,俩人听完均是满脸欣慰,对林振兴更是大佳赞赏。
“七郎,荷花和文娃,你们以后得多跟振兴堂哥学习,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振兴这书真没白读,小小年纪就知道不该自己的东西不沾碰。”林青山趁机教育儿女,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喜滋滋。
林青山很少主动提及,但自小他就知道这个家里所有人,包括林仲田和吕氏都会先离开,最终只会有他和他媳妇孩子留下。骨子里,他对这个家的主人意识很足,这一说话就体现出来了。
关于腿伤,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林青山自觉并不严重,养养很快就能痊愈。
至于要去梅和堂复诊,二两银是不老少,但家里不至于拿不出来,待等他腿伤痊愈,总能挣回来。另外,他这次受伤……梅庄那边可能还会有些赔偿,最坏的情况就是梅家不闻不问,那他也花不了家里很多银钱。
和他这些年对家里的贡献相比不值一提,再怎么样,都不至于影响振兴读书。
从头至尾,林青山看重的都是侄子在乎他这份心,让他觉得这些年对振兴的好没有白费。
对于林青山的这些感慨,林振文只是听听,并未入心。
有些人有些事不能只往好里想,主要你想的往往不搭用。只要主动权还掌握在别人手里,你的话语权就是零,说再多都是白搭。
对他来说,这件事情让他爹娘的心情好转已经实现了它的全部意义,至于其他,只能待时间证明。
大房这边气氛还算温馨,二房张氏却是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她没想到在她警告后,儿子还会突然站出来说出那一番话。当时她怎么反应都有错,反对,像是她不想给大房治病一样;但要是因此耽误了儿子的前途,她更不愿意。
张氏现在只恨男人没回家,那样的话,她还有个商量头,现在却只能自己胡乱猜想。
三房夫妻俩也正在说这事,林青园的反应和林青山类似。将心比心,哪天自己面临同样的情况,侄子要是也能这样选择,他非得笑醒不成。
小吕氏却撇嘴,她和林青园的想法不同,家里现有多少银子,她大致能猜的出来,不过就是田里这两年的产出以及三兄弟每年做短工的工钱,统共不过十两银子。
听着是不少,但是头三年不用交税,不服徭役,还有补给,他们挣到手全是自己的,往后可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这些银子供一个读书人,家里过得紧紧巴巴,往后公中要是没有别的出息,指定是供不起。家里三个房头都有儿子,谁心里不紧着自己的儿子,反正她是不可能一心扑到振兴身上的。
小吕氏不理解公婆为什么执意要供长孙读书,振兴天分是不错,但家里又是这个这种条件,读书不苦个十年根本看不见成果,这个年限还是在振兴天资聪颖超过大多数人的前提下预估的最短时限。
现实中,多的是读到胡须斑白还没得功名的人,像他们族长,孙子都结婚生子了,他才考中童生。
族长家,他们以前比不起,现在更是比不了。振兴要是像族长,他们家可熬不起。
不过,她是媳妇,不能干涉公婆的决定。
不能改变那就加入,反正他们是三房,没分家前,公中银子怎么都不会用到他们身上,要是分家那就更不用提了,他们能占一成都算是极好的情况。
反正都是拿不到,比起明显没有前途的大房,她反倒希望这钱能用到林振兴身上。起码能念他们点好,待以后发达还能拉扯他们振起一把。
“你说的对,振兴能说出这番话确实不错,只是今晚二嫂指定睡不着。”小吕氏笑着说道。
林青园自是听出媳妇话中有话,只是这事碍不着他,最终做决定的是他爹娘,他们夫妻俩实在没必要继续讨论。
三房安静下来时,夜已经很深了,正房的灯却还亮着,要说林家现在最受煎熬的就是林仲田和吕氏了。
“当家的,振兴晚饭时候说的那番话,你有什么想法?”吕氏盘腿坐在床头。
林仲田凑着光,在门旁编草鞋,“振兴小小年纪就有这份见识,说明这书教他读对了,真正学到心里去了。”
“可不是,振兴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刚会说话,第一个就喊我奶奶,喊你爷爷。虽然不常挂在嘴边,但他心里知道谁对他好。”吕氏越说越伤感,“今天看到振兴那个模样,我这心里真不好受。”
林仲田放下手里的竹篾拿起旁边的烟杆子,没有搭腔。
“活了这些年,我就没见过比咱们振兴更伶俐的孩子,苦就苦在孩子生在咱家里,我们没有条件为他提供更好的资源不说,还百般扯他后腿。”
吕氏说着,长叹一口气,“振兴走到现在全靠他自己使劲儿,知道机会来之不易,他从来都很珍惜。先前迁民路上那样艰辛,他都不忘背书识意,全是为了不辜负我们的期待。现在为了给大伯治伤,他竟然能毫不犹豫放弃前途。当家的,咱咋也不能让孩子寒了心啊。”
要说吕氏最疼林振兴不是没有理由的,这孩子自小就招人疼的很。
林仲田如何不知道这个理儿,他难道不想家里出个能顶立门户的子孙?要是没有点想法,他一个吃过兄长科举耗尽家资苦头的人,怎么可能会倾力供孙子读书?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那大夫当着族里那么多人说青山的腿伤需要去梅和堂复诊,难道我们还能装不知道?”林仲田的语气有些冲,那大夫也是多事,这些叮嘱告知亲属就罢了,怎么还当众说出来。
灯光下,吕氏眼神有些幽深。
林仲田在门框上敲了两下烟杆,“再说了,家里的银子也不是说不够,就先都……”
林仲田话还没说完,就被吕氏打断了:“我不同意!”声音尖细,有些刺耳。
“家里三年才攒起几两银子,连过去的零头都比不上。现在西厢房还没及改建,下面孙子又都长起来了,要是不存些银子,过几年拿什么给他们说亲?万一出现个急事,拿什么应急?”
闻言,林仲田深觉理亏,一场大水,把他们两口子几十年的心血全给毁了,仅剩的银子在移民途中买了牛车,后来也没了。他们来到豚山县时身无分文,以此三年,手里才有些存银,平常老婆子看得比命根还重,但是现在情况就很紧急……
察觉到自己语气过激,吕氏缓了口气,“当家的,咱们当初商量好要供振兴读书的,这一年的束脩加节礼就是二两银,等过几年振兴就要下场,到时候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要是不存着点儿,怎么能行?”
“青河两口子累死累活,就为着这一个念想,咱们难道要伤死儿子的心?”
“至于青山的腿,那大夫语焉不详,要不就是伤势不重,要不就是很难医治。咱们庄稼人自小就得学着认命,怎么到他这里就不行了?”吕氏咬着牙说道。
“你胡咧啥?青山是长子,咱们下半辈子都要靠他,他下面还有两个儿子要养,要是拖着拖着拖成伤腿算怎么回事?”林仲田沉声反驳。
吕氏神情激动了点,“当家的,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事儿,你说青山是长子,这不假,但这么些年,家里所有的事情可几乎都是青河在张罗。”
“迁民路上那么艰难,青山丢了牛不说还非要收养子,一点都不体谅家里的难处。你再看那个叫折慈的,现在干活别说比不上振兴,就是小他几岁的振起他都比不上,还动不动就头疼发热,为此青山两口子腆着脸找我要了好几次银子。”
“这些银子要是省下来,我估摸着都够青山求医问诊了。难不成咱们真要因为一个外人,断送了自己亲孙子的前途?”
最后一句话戳中了林仲田的神经,他眼睛一瞪,昏暗中看上去有些吓人。
吕氏这话其实经不起推敲,不过人心里某种偏向的时候,会下意识忽视一切。到此时,空气中弥漫的情绪已经有明显的趋向。
“当家的,要不明日你拿着这事儿去跟族长商量商量?他见识广,必然知道该怎么做。”吕氏出主意。
良久后,林仲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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