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木布泰脸上发烧,依旧与他对视而笑。


    多尔衮那张冷冻脸瞬间冰消雪融,唇角不自觉上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眼底闪过柔和的光。


    “怎么了?”皇太极很快发现了多尔衮的异样,循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


    布木布泰一个激灵,忙低眉垂首站在当值的太监身边。


    当值太监刚想开口问她站这里做什么,忽然有侍卫过来禀报:“蒙古科尔沁部明玉格格入宫谢恩。”


    当值太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明玉格格是谁,忙进正堂传话去了。


    布木布泰松了口气,然后又提起来。


    太监传话的功夫,从远处走来一道娇小纤细的身影。


    草原女子一般身材高挑,前凸后翘,能在马背上唱歌,也能在篝火旁起舞。


    比如达哲,比如诺敏,比如她自己。


    只有这位明玉格格,也不知随了谁,竟然长了一张汉人女子的脸,矮个子,身材干瘪,还特别喜欢效仿汉族女人涂脂抹粉,整天把自己画得跟鬼一样。


    听诺敏说,明玉大白天在外面逛,经常被误认成萨满巫师,居然还有一次被人请回去跳神。


    不知这位今日又化了怎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妆容。


    布木布泰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多尔衮那样天神一般的男人,又怎么会喜欢大汗硬塞给他的这个不着调的嫡福晋。


    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等一行人走近,布木布泰才放下的一颗心再次狠狠揪起,几乎要从腔子里边跳出来。


    来人让她无端想起,师父范文程给她说过的一个形容江南女子的成语来。


    娇花照月。


    当时她怎么也想不出那个画面,现在那个画面就展开在眼前。


    范师父诚不欺她。


    盛开在冰天雪地中的娇艳花朵才更令人惊艳。


    当时范师父借此点拨她,在大汗面前收敛锋芒,如大汗那般心智坚韧的男人,必定不喜欢跟他一样坚韧的女人。


    唯有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方能摆脱困境,以图将来。


    范师父说的,应该就是眼前这样的女子,便是她瞧见了都要生出三分怜爱,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男儿。


    “明玉格格,大汗让您进去呢。”


    当值太监殷勤的声音将布木布泰飘远的思绪强行拉回来,心还悬在胸腔里,在听见这一声之后自有主张地骤然收紧。


    眼前娇花照月般的女子是谁?


    明玉格格!


    诺敏口中那个身材矮小,枯瘦干瘪,痴迷汉人脂粉经常被人误认成萨满巫师的明玉格格?


    这、这怎么可能?


    诺敏不是明玉的亲妹妹吗,她为什么要如此恶意编排自己的姐姐?


    再说豪格成亲的时候,她远远瞧见过明玉,虽然没有诺敏形容的那么夸张,但个子确实矮,身材也很一般,那张脸活像扣着个面具。


    怎么会……


    “有劳了。”明玉朝当值太监微微一笑,挺直脊背,款款向正堂走去。


    正堂里面的人,包括多尔衮,无不一眼惊艳。


    皇太极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打趣多尔衮:“我说你刚才对着谁傻笑呢,敢情是明玉格格来了。”


    话说得轻松,心里却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那感觉就像汉元帝忽然瞧见了即将出塞和亲的王昭君。


    大福晋哲哲就是那个瞎耽误事的宫廷画师毛延寿。


    居然对他藏私。


    其实大福晋对他藏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要不是大福晋和布木布泰都生不出儿子来,他还见不到温柔美丽的海兰珠呢。


    想起海兰珠,皇太极心里总算好受了那么一丢丢。


    多尔衮正要拉平唇角,让皇太极一说反而觉得有些刻意,便留了点笑在脸上。


    那点笑落在明玉眼中,更像是冷嘲热讽,落在布木布泰眼中就成了一种威胁。


    明玉经过布木布泰身边,还着意看了她一眼,并没认出来,只觉得这小太监眉清目秀看着有点眼熟。


    迈门槛时,脚下的花盆底没踩实,明玉小幅度地踉跄了一下。


    岳托下意识要冲过去扶,被代善一把拉住,挨了老爹一记警告的眼刀,岳托忙收回迈出的腿,小心翼翼看了多尔衮一眼。


    豪格被自己汪在地上的一滩口水冰了一下,只恨自己还被捆着,不然怎么会错过这样一个既能英雄救美又能恶心到多尔衮的好机会?


    就连皇太极都抬了一下屁股,多尔衮却别开眼,假装没看见。


    多铎没想那么多,冲过去扶了明玉一把:“雪天路滑,嫂嫂小心。”


    算是替他哥给明玉正了名。


    听多铎喊了声嫂嫂,多尔衮故作才回神,不冷不热地道:“鞋穿不惯,就别逞能。”


    明玉心中冷嗤,就逞能,碍着你了?


    故意快走几步,故意走得歪歪扭扭,故意朝多尔衮伸出纤纤玉手。


    不是假装看不见吗,不是跟她演吗,看谁演得过谁。


    岳托刚刚被他爹警告,豪格还趴在地上,多铎刚扶了明玉一下,再扶就不太合适了。皇太极才要抬屁股,就见多尔衮已经走过去扶住了明玉,并且一直把人扶到她该站的位置上。


    皇太极:“……”就是嘴硬心软。


    明玉被多尔衮拖了一路,鞋差点掉了,站稳后还得向他道谢:“多谢墨尔根代青……照顾。”


    多尔衮折身坐回自己的位置,眼皮都没抬一下:“福晋客气了。”


    皇太极:“……”就演吧。


    没入洞房就叫人家福晋,还说不喜欢?


    布木布泰离得远,只看见明玉脚下不稳,多尔衮扶了她,明玉道谢,多尔衮改口称明玉为福晋。


    心里顿时有点不是滋味。


    不是说今日去放鹰,不会回来了吗?


    不是说,回来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吗?


    现在倒好,看也看了,扶了扶了,连称呼都改了。


    亏她刚刚还替他担心来着。


    布木布泰不想留下平白受折磨,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明玉身上,悄无声息地退到廊下的阴影里,转身回了后院。


    多尔衮心有灵犀般地朝布木布泰站过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那个位置已经没有人了,微微蹙眉。


    让她误会了?


    可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知道吗,他心里有谁,难道她不清楚吗,非要让他把心挖出来交给她,她才会真正相信他吗?


    流民的事已经分说清楚,豪格被夺了正蓝旗旗主之位,跟岳托一样罚银万两。皇太极觉得丢人,让明玉才一来就看了笑话,气得把豪格轰出了汗王宫,又加了一条面壁思过半年。


    眼看就要第三次征讨察哈尔部,等半年之后他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没有军功,怎么拿回旗主之位?


    这一回完败,赔了夫人又折兵!


    豪格气炸了肺,正巧在宫门口遇上匆匆赶来的诺敏,冲上去就给了诺敏一记耳光,打完还不过瘾,又泄愤般地踹了两脚。


    诺敏也不是什么善茬,哭闹着抱着豪格大腿,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让走。


    豪格大怒,踹开诺敏,咆哮道:“去问你的好姐姐!”


    说完扬长而去。


    诺敏刚挨了打,脸上火辣辣的,头发也乱了,妆也花了,也没脸进宫了,只得打道回府。


    回府之后,如豪格所愿,诺敏大病一场,在心里狠狠记了明玉一笔。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明玉并不知道。


    可能觉得被豪格干的蠢事折了面子,也可能试图修补因为流民事件造成的罅隙,皇太极对明玉格外大方,笑着问她想要什么见面礼。


    见面礼还可以选吗?


    如果可以的话,明玉只想要钱。


    盛世买古董,乱世买黄金,这个道理明玉懂。


    可话到嘴边,她忽然改了主意:“大汗慷慨,我也就不客气了。”


    才说到这里,旁边射来两道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皇太极显然也觉察到了,示意多尔衮不要管。


    对上多尔衮隐含警告的目光,明玉别开眼:“大汗,我想要那群流民。”


    “……”


    见皇太极一时没反应过来,明玉忙笑着解释:“就是今日我赏过的那群流民。”


    皇太极想不明白:“你要那些流民做什么?”


    女孩子不是都喜欢珠宝玉石之类的东西吗,至少他身边的女人都喜欢。


    不对,也有例外,比如侧福晋布木布泰。


    当初他问布木布泰想要什么,布木布泰说她想要汉人的典籍,越多越好。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皇太极对美丽的布木布泰失去了兴趣。


    汉人有句话,皇太极觉得很对——女子无才便是德。


    当年大妃阿巴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搅得父子不睦,兄弟失和,最后被迫殉葬。


    但凡她稍微蠢一点笨一点,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与老爹努尔哈赤一样,皇太极并不喜欢聪明的女人,或者自作聪明的女人。


    明玉猜不透上位者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也不是个悲天悯人的菩萨,她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生财之道——种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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