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如清泉流响,玉石铮琅,使人心旷神怡。


    如果不是这声音有些熟悉的话。


    接着两个婢女战战兢兢地拨开熠熠生光的珠帘,一位面沉如水的青年郎君稳步而入。


    但见他身着玄色大氅,长身玉立,风姿冰冷。纵是在外行军驰骋多日,亦不减其丰神如玉的气度。


    身后还跟着一队佩带刀剑的卫兵。


    “薛小相公!”有人叫道。


    众人皆为惊奇:“这位怎么来了?大军不是还未抵京吗?”


    崔雪游内心虽有震撼,却不见惊慌,他单手把着薛寄云的腰,在薛陵玉寒星也似的目光中似有若无地摩挲了两把,而后意犹未尽地松了开来。


    接着便听他悠然道:“薛侍郎凯旋归来,不去宫中领赏,如何来了这烟花巷柳之地?”


    薛寄云已经傻了。


    信中说是还有两日才能回京的兄长,如今凭空出现在青楼里,竟还撞见自己的阿弟在此处流连,实在荒唐。


    他连忙爬到另一边去,用案几上的美人灯挡住自己的脸,企图让薛陵玉忽略自己的存在。


    “职责所在。”薛陵玉环顾四周,分明温暖如春的屋舍,在他的目光之下顿时像是冷冻起来,过了半晌他收起视线,朗声道,“千牛卫正在抓捕一个贼人,各位今日可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物?”


    “贼人?哪里来的贼人?我们未曾见过。”


    “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薛小相公不会是诓骗我们的吧?”


    “此人奸诈多狡,行踪不定,恐怕藏在附近也尚未可知,”薛陵玉未曾多言,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挥道,“打扰诸位,——搜!”


    一行卫兵瞬间分散开来,顺着角落翻箱倒柜起来。


    “啊——”玉软花柔的美人们花容失色,躲进郎君们的怀里。


    各位世家公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薛陵玉为人正直,入朝为官后更是雷厉风行秉公执法,他们也知对方只是公事公办,只是今日薛陵玉如此不近人情,拂了世家的面子,令在座诸位有所不喜。


    崔雪游目光阴沉地盯着前方,手里的杯盏不停转动,里面的酒水都洒了出来。


    薛寄云尚未察觉到危险,他将自己缩得更小一些,团成一团,先前湿透的布袜黏在脚上,丝丝凉意从脚底透出,令他忍不住往温暖的烛火前凑了凑。


    “小心。”


    不知何时,薛陵玉绕到他身后,旁边的窗户被推开了,其下江水粼粼,灯火阑珊。


    冬日凛冽的寒风吹过来,烛火忽明忽暗,眼看着那灯笼快被撞倒时,薛陵玉眼疾手快将灯挪开来。


    薛寄云讪讪地往边上挪了挪:“谢谢长兄……”


    薛陵玉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警告。


    这时,打头的一个士兵走过来对薛陵玉道:“大人,都搜完了,没有。”


    薛陵玉微微颔首,转身对崔雪游抱拳道:“叨扰世子,某就不打扰您在此宴客了,来日某扫榻相迎,为世子赔罪。”


    崔雪游冷笑道:“大郎为朝廷尽职尽责,何来赔罪之说,倒显得我狭隘了。”


    薛陵玉像是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讽,怡然一笑,然后将坐在他脚下的薛寄云一把拎起来,道:“夜深露重,三郎跟我一起回府去罢。”


    也不等薛寄云反应,就将人拎带着走开,薛寄云边走边回头道:“世子,我先走了。”


    薛陵玉又加了一点力度,差点将薛寄云凌空提起。


    待二人走后,众人面面相觑,却见座上崔雪游面色阴冷,眸光猎猎,都不敢轻易吱声。


    ***


    从竹里馆出来时,街上已变得冷清起来。


    三俩行人走过,但见有人高马大的士兵在附近,一点都不敢靠近,只好绕路离开。


    薛府的马车停在路口。


    朱门上的美人灯明明灭灭,比之先前黯淡了些许,楼上偶尔飘出丝竹乐音,夹杂着娇声笑语,寻欢的人总能找得到乐子。


    薛陵玉到卫兵那边交代了几句什么,很快一行人转身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走过来,车夫套好了马车,薛陵玉看了薛寄云一眼,说道:“上车。”


    薛寄云拘谨地坐在马车里,勉力靠门口坐着,随着马车晃动,偶尔带起帘幕一角,冷风吹进来,瞬间让他抖了抖身子。


    “过来。”


    薛陵玉说了第二句话。


    马车里光线暗淡,薛寄云慢吞吞地挪过去,稍不注意便磕磕碰碰,不知蹭到什么东西。


    许是见不得他这样犹犹豫豫,黑暗中一只手精准地抓住他的肩膀,一把将其带了过来。


    然而就在这时,车辕不知撞到了什么,车身猛地一晃。


    “咣当”一下,不知什么东西砸在了木板上。


    但此刻已顾不上了,天旋地转的瞬间,薛寄云猛地扑向薛陵玉,他生怕把人压坏了,正不知怎么办时,身体便随之打了个转,脸朝下撞去。


    “呀!”


    薛寄云伸手去挡,却没感到任何疼痛,只触到了温热的身体。


    “啪——”


    一只掌心落到了他的屁股上。


    薛寄云:“!!!”


    惊慌未定间,便听到外面的车夫粗声道:“呔!不知哪个小子将石子丢到了路中间,马车打了个滑,两位郎君没受惊吧?”


    “无妨。”马车内,薛陵玉冷淡开口。


    马车重新向前驶去,这次车夫吸取了教训,似是放慢了速度,车内稳稳当当。


    薛寄云艰难转了转头,想要从薛陵玉身上爬下去,却被一只手挡住了动作。


    “别动。”薛陵玉捏了捏他的后颈,道,“不要以为跟兄长撒娇就能当今夜无事发生过。”


    薛寄云自知理亏:“我错了,长兄,但你也不能……”打别人的屁股啊。


    他都这么大了。


    “我在军营里时,若是有将士犯了错,也会挨板子。”薛陵玉像是知道他所思所想,道,“你可知你错在了哪里?”


    薛寄云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况,心虚道:“我逛青楼……”


    “小小年纪进青楼厮混,确实该打。”说着又拍在薛寄云屁股上,“还有呢?”


    薛寄云羞愤欲死,碍于兄长淫/威,不得不继续自首:“还有跟崔世子一起厮混,不务正业,他是不是同长兄zheng/见不合?”


    “啪啪——”这次打了两巴掌。


    薛寄云虽是瘦削,唯一长肉的地方便是圆润两/股了,拍打时随着马车轻微晃动,如山峦yu/峰般起伏。


    “薛三,你知我刚进去见到我那平日里乖巧听话的三弟坐在旁人怀里,姿势放/浪,我是什么心情?”薛陵玉似乎压制着怒气,却依旧让人感受到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你是有龙/阳之好,分/桃之癖?”


    “不是,绝对不是。”薛寄云不顾被钳制的后颈,使劲摇了摇头,自证清白,“我以后必不跟他挨得那么近!”


    “是吗?”薛陵玉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句,又转回话头,道,“还有哪里错了?”


    “还有,还有……我不知道了,长兄,我错了。”薛寄云绞尽脑汁,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啪——”


    这下打得极重。


    虽然仔细感受起来并不是很痛,只是他故意掌心中空,打下来时发出很大的声响。


    薛寄云又羞又恼,若不是车内没有灯光,定能看到他红得如滴血般的脸庞。


    “长兄!”薛寄云嗫嗫喏喏,“车夫还在外面,被人听见了……”


    “听见了又如何,古人云长兄如父,为兄自是可以代薛大人教训小郎,况你愚钝,不知错在哪里,须得为兄告诉你。”说着他把薛寄云抱起来,如同怀抱稚子小儿,在薛寄云耳边说道,“三郎见了兄长,不愿上前问好也便罢了,怎么还躲着阿兄?你说,是不是该罚?”


    薛寄云欲哭无泪,不由得顺着薛陵玉的话道:“该罚,该罚。”


    “笨蛋。”他倏尔笑道,“来让为兄看看,三郎长大了没?”


    他双手环住薛寄云腋下,将人在怀里掂量了两下。


    是极为亲昵的姿势,就好像真的是一对极为要好的兄弟。


    “怎么还跟先前一样,一点都没长大啊,金麟儿。”


    他叫出薛寄云的乳名,直把人叫得心软,瞬间乖乖窝在了他怀中。


    ***


    薛寄云先头并不叫寄云。


    芸娘不识字,生下孩子后楼里交好的女郎送给孩子一个金麒麟,芸娘便给孩子起名叫金麟儿,这样没头没尾叫了十年。


    后来薛敏钊找上门来,说要接她们娘俩回府去。


    芸娘是个不争气的,因是听了薛敏钊的甜言蜜语,被哄到薛府去,以为要给薛敏钊当如夫人的,结果如夫人没当成,进府不到半年,一场伤寒便累得她一命呜呼。


    死后薛敏钊倒是着实感伤了一阵,时不时来到芸娘住过的停云院祭拜了一下她,常常触景伤情,再落了两滴清泪。


    薛寄云那会儿不过十岁,从前跟芸娘流落在外,从未进过学,傻乎乎地见薛敏钊为芸娘哭,只道他也舍不得阿娘,便抱住薛敏钊的大腿,哭着道:“阿爹,麟儿想阿娘,麟儿好想阿娘……”


    薛敏钊蹲下来,抱住小小的孩子,亦是泪光闪烁:“孩儿,我也想你阿娘啊。”


    父子俩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一旁的嬷嬷不停对着薛敏钊作揖:“郎君伤情,却要保重身体,芸娘泉下有知,必会保佑您的。”


    二人抽抽搭搭地哭毕,小儿年岁尚短,气力不济,哭久了浑身抽搐,双眼红肿,面色一片雪白,越发显得瘦小无依。


    薛敏钊愣愣地看着儿子,想到还未给儿子起名,怅然叹道:“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


    “日后,三郎便叫做寄云吧。”


    那时的真心是真的,后来的遗忘也是真的。


    许是失态了几次后,连薛敏钊自己也有些烦腻了,大夫人趁机吹耳边风,道是三郎还住在停云院,薛敏钊去看望孩儿时不免会触景伤情,也让三郎难受,不如将其搬出了停云院,另选住所,年岁一长,三郎便忘记伤痛了。


    毕竟死者虽为大,但活着的人亦要好好活着。


    芸娘死后不到一年,薛寄云搬进了思静堂,停云院上了锁,寻常时候都不能进入。


    偏芸娘死在中秋节日里,大夫人呼朋引伴做东在园子里赏月听曲,品茶吃蟹,薛敏钊也忘了还有个娘子需要吊唁,与同僚对月啄饮,乐不思蜀。


    薛寄云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从园子里溜出来,来到了停云院外。


    他记得东边的墙角有个洞口,以前可以钻出去玩,但过了一年,他长大了一点,却不知还能不能钻进去。


    凭借记忆找到了那个洞,周遭杂草丛生,暗影重重,薛寄云有些害怕,趴在地上赶紧往里钻。


    “你在干什么?”


    身后蓦得传来一个声音。


    薛寄云吓得直接跪倒在地,小猫儿似的惊叫了一声。


    薛陵玉因生母早亡,生性冷淡,与薛家人情感淡薄,自小不常居住在薛府,年少时前往江南求学,一去数年,回来后又一头扎进国子监,一年到头也不回薛府几次。


    而那年中秋薛陵玉刚好从江南游学回来。


    午后薛敏钊曾问他要不要去前院过节,他觉得无趣,便推辞了,饭后正想着去外面走走,没想到不远处就看到一个背影在晃动,他看得有趣,忍不住凑近来。


    这人看着小,但狗洞更小,只见他铆足了劲奋力地往里面蠕动,不太灵活的小虫也似,进一寸退半尺,半晌圆滚滚的屁股还是卡在了洞口。


    “呜呜,不要打我。”薛寄云被吓出了哭腔,小声啜泣道,“我进不去。”


    “要我帮你吗?”背后的人说道。


    “要。”薛寄云讨好道,“这位好心的郎君哥哥,请将我推进去。”


    话还未说完,薛寄云感到自己屁股上被拍了拍,似乎在寻找角度,然后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旱地拔葱的姿势,自己便被丢到了一边。


    没有被推进去,反而被拔、出、来了。


    薛寄云回过神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对方。


    来人看着是个比他大了好几岁的少年公子,月下着玄衣,风姿特秀,虽还未完全长开,却能看出未来绝非常人所及的天资。


    “你是哪家的女郎?”对方唐突问道。


    薛寄云一哽,哭得更伤心了:“我不是女郎。”


    “男的啊,”来人屈尊蹲下,指了指旁边的狗洞,“你在此处作什么?”


    “我想去看我阿娘。”薛寄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皎皎明月之下,薛寄云一张鹅蛋似的小脸沁出露珠点点,嬷嬷随便扎的两个小辫像新生的枝丫一般东倒西歪,显得好不可怜。


    薛陵玉被他哭得头疼,伸出一根修长手指,点住薛寄云的嘴巴。


    薛寄云瞪大了眼睛,如同被人点了穴,不敢动了。


    “别哭了,你阿娘在这里面?你是薛家的儿郎?”


    “唔唔。”薛寄云点点头。


    薛陵玉松开他,问道:“你叫什么?”


    “金麟儿,我叫金麟儿。”


    “好,金麟儿,我带你进去,但你过后不许跟任何人说是我带你来到这里的。”


    薛寄云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眼神也亮起来。


    薛陵玉没有再让他钻狗洞,而是将他抱起来,借力院子外的树凌空而起。


    一瞬间月亮离他们更近了。


    祭拜完芸娘,薛陵玉又将他带了出来,放到园子里的小路上,往上走就能遇到忙碌的仆从,被带回到宴席上去。


    “谢谢郎君哥哥。”薛寄云挠挠头,问出心中所想,“哥哥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薛陵玉薅了一把他头顶的小辫,闻言笑道:“估计你很快就要知道了。”


    次日。


    薛大人的书房。


    跟着薛陵亭甫一进去,薛寄云便看到昨日那个少年坐在一旁,薛敏钊站起身,从书桌前绕到二人面前,斟酌着道:“你们还未彼此见过,快来拜见一下,这就是你们的兄长,陵玉。”


    薛寄云抬头,见少年已站起身,此时正冷淡地看着他们,像是初次相见。


    薛敏钊十分有耐心地介绍。


    “这是二郎,陵亭。”


    “这是三郎,……寄云。”


    薛寄云努力藏住内心的惊喜,但上翘的嘴角暴露了他的好心情。


    他脆生生地叫道:“陵玉哥哥。”


    薛陵玉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应道:“三郎。”


    这是薛寄云来到薛府的第二年。


    是他第一次见到薛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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