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这事薛寄云倒是无从去了解,但他努力捕捉到了一个重点,原来薛明珠早已知道司天台推算一事,也就是知道此次入宫是为了给小皇帝冲喜,甚至知道的内情比自己还多出许多。


    她是如此秘而不露,藏了这么久也没表现出来,着实令薛寄云有些刮目相看。


    但他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说合着全家就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事,转了一圈还得崔雪游一个外人告知他,可笑得是他将这件事当成什么宫中秘闻,几次想透露给薛明珠,让她记着自己这份情。


    幸亏没来得及,不然岂不是要在她面前丢人现眼。


    想到这,薛寄云瞬间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凭什么人人都能知道,就他一个人在这瞎琢磨。


    薛寄云脸上表情几度变幻,最终假装不甚在意地问道:“哦,那会是谁呢?”


    薛明珠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了下薛寄云的胸口:“你。”


    “我?”薛寄云趁机抽出自己的手,从脚踏上登了双木屐起身,甩甩袖子冷笑道,“明珠,你若是非要拿我消遣,那请自便,只是别来烦我就是。”


    他不常这样笑,神情有些僵硬,却还是能看出有几分形似薛陵玉。


    薛明珠坦言道:“先前我也不信的,这事毕竟隐晦,又涉及内廷圣人,自是不可乱传,可后来不知为何被大夫人知道了,先前她也被蒙在鼓里,以为这是薛家和她的大喜事,却不料冲喜一事暴露后,她很是不乐意,与父亲说要从中转圜让我入不了宫,再找找王谢二家的旁支嫁出去。父亲呵斥了她,二人争吵间,无意间也暴露了选妃之事的一些内情。”


    她顿了一下,看向薛寄云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同日生辰,司天台推算出我与你都跟圣人相合,而后又从你我二人之中推选,最终选出的最合适的人便是你。只不过父亲与大郎上书,说你是个郎君,无法为天家绵延子嗣,这样一来倒是我更为合适。因他们二人陈情,最终太后娘娘才选了我。”


    她说得头头是道,薛寄云将信将疑,怎么为圣人冲喜之事也能如此草率荒诞,难道不是司天台算了七七四十九天,而后经过内阁与太后一并商议,最终敲定最合适的人选?


    这跟他对天家庄严肃穆的幻想实在大相径庭。


    “我刚知道时只恨父亲心狠,恨大郎偏袒于你,然而恨过了却也了悟了,太后娘娘或者说她背后的世家想要拉拢新贵,选中如今炙手可热的薛家,因而他们只需要一位薛家人入宫,是谁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无所谓,你也好我也罢,都只是不起眼的棋子。”薛明珠叹了口气,“只不过父亲和大郎选择了我而非你,可怜我骄傲一世,到头来你竟比我幸运些。”


    哪里就幸运了,薛寄云跟着叹了口气,要知道,他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她生下孩儿那会儿呢。


    但这事也不能跟薛明珠说,说出来薛明珠只怕也不信,他只好默默烂在肚子里,憋都要憋死了。


    “当然这是于我而言,实则入宫并非全无好处,如今圣人后宫空无一人,若是你入了宫,凭着薛家的势力,进去后便是一宫之主的地位。圣人病弱无力,无需常与他见面伺候在旁,而太后又非圣人生母,也不怕被婆母磋磨。如此一来,圣人的后宫便是你一家独大,往后自有享不尽的滔天富贵,”薛明珠话锋一转,“只可惜我不爱这富贵金银,锦绣人生,否则这机会我又怎能让给你。”


    她这番惊世骇俗之言滚到薛寄云心中,翻起巨大的波澜,他内心猛地升起一股热血,眼珠儿一个劲儿地乱转,他怕薛明珠看出他的异样,又连忙往床边走了几步,凌乱的木屐声回荡在他胸口,仿佛是他的心跳。


    本朝民风开放,文人骚客间尤好男风,本朝的圣人们也几乎都有龙阳之好的传闻,或纳妃,或养宠,甚至离经叛道者还曾册封过一位男皇后。


    既有前例,便是多他一个也不稀奇,若是他进了宫,一朝被封妃封后,又不用伺候那病秧子小皇帝,岂不是比他在薛府蹉跎要好上许多。


    再说了,照那话本子里写的,他在薛府也住不了多长时间便英年早逝,毫无起复的可能。


    谁让他纵有一腔抱负,只恨天妒英才,生不逢时。


    薛寄云在窗前来回踱步,木屐敲乱了他的心,他隔着窗棂望向外头阴沉沉的天,那天就如同自己此时的心情,沉重、复杂,却又遮掩不住下一波的风起云涌。


    但很快,天色愈加暗沉,他莫名地感觉头脑凉却下来,无边的沮丧围绕着他,他不禁想,这天上掉馅饼的离奇好事怎么可能会落到自己身上,若是真的如此,他才不信薛明珠不心动。


    “你不用再说了。”他咬咬牙,冷酷拒绝道,“这一切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以为我这么蠢钝,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也太小看我了。”


    薛明珠走过来,低声道:“我没有理由骗你,你若不信,事后可叫大郎来对峙,但我想你应当不会同他说的,毕竟他是第一个阻拦你入宫的人。”


    薛寄云噎住,此时此景,他确实不太想见到薛陵玉,而且薛陵玉这几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来他这里的次数少了许多,他还乐得清静。


    “便是三郎不为富贵所迷,也该想想自己未来的前程。”


    见薛寄云面露难色,薛明珠摇摇头道:“如今府中前有大郎、二郎,公中的东西是死物,待到以后分家之日,三郎怎么就能保证自己能拿得到家产?以后薛府可以是大郎的,可以是二郎的,唯独不可能是你的。”


    薛明珠直击要害,简直要将薛寄云的心扎个对穿。


    他当然知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也不会投奔崔雪游另谋出路。


    自芸娘死后,因他长得越来越像芸娘,薛丞相面对他时总说触景伤情,恐怕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芸娘,有次酒后甚至指摘薛寄云克死了芸娘,引得大夫人面色铁青,对薛寄云越发积怨。


    二郎和薛明珠是大夫人肚皮里出来的,大夫人积攒的家当都是他们的,纵然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但该有的自小也从未缺过。


    只剩下大郎……


    大郎在外素有温和有礼的翩翩君子美名,甚至自他从汝阳归来,上京开始盛传他为“大邺君子之首”,称他“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溢美之词多如牛毛,可见世人肤浅,不过大多附庸风雅之辈。


    薛寄云却知道,此人实则倨傲孤高,阴晴不定,很难讨好,除了薛丞相之外,他便是这府中之长,那流水一般的金石玉器全数进了他院里,恐怕公中的才是小头,便是他时常更换的屏风,薛寄云都未曾在大夫人房中见过同样贵重的。


    这些年薛陵玉倒是给了自己不少照拂,但他们毕竟是兄弟,一嫡一庶,一长一幼,未来有朝一日说不定也会为了薛府的家业兄弟阋墙,就连本朝皇子们都出过血染玄武门那样的荒唐丑闻,何况他们。


    只可惜如今看来崔雪游也靠不住了,想他前些时日还对对方曲意逢迎承丨欢献媚,若是落得个长亭枯等的结局,他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在那长柱上,也省得被人嘲笑嬉弄。


    薛寄云时而哀叹命运蹉跎,时而不平亲人刻薄,时而又为自己未来的前程感到深深的迷茫。


    不管如何,与其争做人下人,不如放手一搏,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薛寄云籍籍无名小半生,怎么就不能夤缘攀附,争做人上人,虽一字之差,地位却千差万别。


    他要攀附的,不过是从亲王世子变成了……天家圣人。


    这其中除了换了个对象,其实并无差别。


    不得不说,薛明珠确实比他聪明,竟将他心中多年的结症摸得一清二楚。


    “可是……”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房中突然有人开了口。


    “如今已经定下了你,我又怎么轻易代替于你,如你所说你身怀有孕,尚且逃不开宫中验身,何况我根本就是个男人。”薛寄云挣扎了许多,转而目光如炬地看向薛明珠。


    薛明珠摇摇头:“你猜我今日不来找你,府中会继续送我入宫吗?朝中定下的从来都不会轻易更改,我的身子变化你都看得出来,更别说大夫人与父亲。”


    “你这话又是何意?”


    薛寄云着实不爱听薛明珠这半吞半吐的说话方式,云里雾里的,老是听不明白。


    “府中早就打点好了宫里的嬷嬷,其中连阻碍都无,想来太后娘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谓验身,不过是虚应故事,他们甚至可以不在乎我已无贞节,但唯有一点——不能带着别人的骨肉入宫,意图混淆天家血脉,此乃死罪,罪及全家。”


    世家贵女婚前也会有相好的郎君,情到浓处无媒苟丨合并非个例,便是婚后也可以和离或是另觅他欢,甚至还有皇室公主当着驸马的面豢丨养一院男丨宠的事迹,然而圣人妃子却是只能遵循前朝礼法,遴选良家女子入宫,毕生只能得到帝王的怜宠,若是无宠只能在内廷寂寂一生。


    近年来皇权式微才有所松泛,然而愿意与皇室联姻的世家还是越来越少,反倒是像崔太后这般甘愿入宫做先帝继后的,才是不同寻常。


    薛明珠自小按照世家贵女的规矩教养,从未想过入宫,如今在心有所属被逼无奈的情况之下更是不愿,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哀伤,沉痛道:“大夫人令人为我准备了堕胎药,被我及时发现偷偷灌入袖中,逃过一劫,三郎,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求你了。”


    她已是泪水涟涟,说完便要给薛寄云下跪。


    薛寄云本来下意识要去扶住她,没想到脚下木屐一滑,扑了个空,薛明珠一下子重重地在地上跪实了。


    “……”


    向来高傲的薛明珠生平头一次在薛寄云面前低头,甚至反过来相求于他,这种扬眉吐气的好事若是放到以前他恐怕会偷着乐半年,只是如今在这样两难的境况之下,不免对薛明珠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嗟叹。


    他重新伸手将薛明珠扶起,颇为苦恼地叹道:“罢了,你都如此求我,此事我定会慎重考虑,入宫的时间定了吗?”


    “不仅定了,还比先前透露出来的日子提前了不少,”薛明珠咬唇道,“正是花朝节那一日,距离现在不过三天。”


    “这么快?”薛寄云有些诧异。


    薛明珠沉吟道:“前些时日圣人旧疾复发,恐怕正因如此才提前了入宫的时间。”


    薛寄云思虑了良久,顿足道:“你且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三郎,我给你三天时间,若你真的愿意,便在宫中贵人接我之前来我的院子。”薛明珠朝他福了福身,“切记此事你知我知,不可与第三人知晓,特别是大郎。”


    薛寄云点点头,他自是知晓。


    薛明珠走后,薛寄云先前那滚热的心逐渐凉下来,身子也跟着冻得打了个寒颤。


    他赶紧重新爬上床去,仰躺在枕头上,想着薛明珠说的话。


    若是薛明珠所言非虚,这自然是个绝好的机会,待他偷梁换柱进了后宫内廷,成为帝王内宠,大局已定,薛府自然要成为他的助力,届时薛府家业又算得了什么,还不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便是大郎二郎见了他,也得向他行礼,薛丞相就算了,人老体弱,若是跪出什么好歹来,外头岂不是要传他不孝。


    薛寄云在塌上翻来覆去,憧憬了好一会儿,耐不住困意渐渐睡去。


    这三日内,薛寄云思虑数次,拿不定主意,整日寝食难安,待到第三日夜里,时辰已然不多,他在房中踱了两个时辰,方拿定了主意,不若先去薛明珠院中打探一下情况再说。


    结果刚穿了外裳,院外传来了一阵动静。


    他探头从纱窗里望去,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这个时辰来思静堂的,若无意外便是几日未归的薛陵玉。


    薛寄云慌忙脱下外袍,一头钻进了衾被中,做出熟睡的假象。


    过了片刻,房门大开,薛陵玉款步而入。


    他脚步极稳,不疾不徐,走到薛寄云床边,见侧躺在床上的薛寄云睫羽如蝶翼一般乱飞,眼珠也轻轻颤动,轻笑了一声道:“金麟儿如今学会了在我面前装睡,还不快快睁眼。”


    薛寄云转了个身,面对着他,懒洋洋地睁开眼。


    “本要睡了,却被长兄吵醒了。”薛寄云含含混混道。


    “倒是我的不是。”薛陵玉从善如流。


    几日未见,他周身丰采更胜从前,不知为何薛寄云还在他身上看出一丝意气风发的潇洒之态,仿佛谋定成功了什么大事,看得薛寄云又羡又妒。


    薛寄云起身道:“长兄今日遇到了什么好事?”


    连日来竟是头次见他如此快悦。


    薛陵玉坐到他身旁的凳子上,目光如水,盯着薛寄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薛寄云有些不自在地瞥开眼,眼角扫了一眼放在柜子旁的更漏。


    竟已过了子时。


    “算不得什么好事,但却是一个新的开始。”薛陵玉道,“明日你便会知晓,只希望届时你能为我开心。”


    他这样说着,却逐渐没了那点子喜悦,反倒多了层说不明道不明的感觉,薛寄云有些不理解。


    “若是……”他忽而又开了口。


    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一向气定悠闲的薛陵玉都变得有些欲说还休。


    薛寄云好奇道:“若是什么?”


    薛陵玉沉默看他,眼底如墨,似要将薛寄云吞噬掉。


    薛寄云更加摸不着头脑。


    “罢了,我是说,若是我开了府,你可愿与我同住?”薛陵玉接道,“如今府中空旷冷清,需得你去了,按照你的喜好布置。”


    薛寄云一惊,薛陵玉手中竟有这么多余钱,竟然连府邸都买了,还说什么空旷冷清,言外之音不就是高门巨室大到看顾不过来。


    薛丞相对他可真是罄其所有。不对,薛寄云转念想到,薛丞相虽是家底深厚,但也并非一气儿豪掷千金的阔气,反而他自己个儿过得紧巴巴的,两头顾也未必顾得及。


    难不成是薛陵玉又升官了?


    薛寄云越想越有可能,薛陵玉若是升了官,恐怕这官不小,估计起码得有二品了,又为圣人授课,被太后或是圣人赏赐府邸也不是全无可能。


    可见上天总是厚待一些人,而他薛寄云……


    薛寄云忍不住又看了眼更漏,时间又往前滴了两刻钟,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又更近了一步。


    “那如何能行,长兄的府邸自然要长兄来看,我又怎么能在兄长面前班门弄斧。”薛寄云敷衍道。


    “兄长的府邸便是三郎的,你又何必如此言外,以前三郎可不这样,”薛陵玉捕捉到了他的眼神,神色自若道,“三郎为何频频望向漏刻?”


    “啊,只是见时辰晚了……”薛陵玉可真是明目达聪,什么都逃不出他的视线,薛寄云连忙垂下眼,“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兄长,我才不应过分倚仗你,令你徒增负累。”


    “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是你兄长呢?”薛陵玉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


    薛寄云闻言惊诧一声,而后慌忙摇了摇头:“长兄为何有如此感叹,你我之间,兄弟怡情,便是再过多久,都只可能是我的好哥哥。”


    薛陵玉听了薛寄云的话,脸上神色莫辨,目光幽微,他倏尔站起身,切切道:“日后不管发生什么,金麟儿也永远是我的金麟儿,那府邸大门终日为你敞开。三郎,今日我说的话,并非全无根据,你再考虑考虑。”


    薛寄云乖乖点了点头,起身送薛陵玉离开,这人向来来去如风,送到思静堂院门口,薛陵玉回身道:“回去吧,晚上风大,别再冻着了。”


    “哥哥也小心些,莫要过于操劳,身体要紧。”薛寄云一手扣在叩门上,另一只手在空中摆了摆。


    待看到那两道灯光渐渐远去,他又往外走了些许,而后听到离思静堂最近的侧门打开的声音,外面有咈咈马声,不一会儿又听到马蹄嘚嘚,在夜里格外明显。


    直到那声音渐渐远去。


    薛寄云转身赶紧回到房中,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下,爬到床里,自柜子里拿出芸娘的奁盒,将盒子藏在怀中,这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夜色浓稠,薛明珠的院子却灯火如昼,侍女们都去睡了,唯有薛明珠枯坐在桌前,定定地望着院外,似是在等着有仙客乘月而来。


    过了许久,等到薛明珠双眼酸涩,心中不断往下沉,感觉再无希望时,院子的门在暗夜中轻轻地“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角。


    她激动得立马跳起来,又想到腹中的骨肉,连忙镇静下来。


    等到看到来人时,她的心定了。


    刚到五更天,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侍女们来来往往碎步穿过游廊角门,大夫人坐镇廊下指挥。


    原本她要进屋同薛明珠再说些话的,但因她狠心堕了薛明珠腹中血胎,薛明珠如今颇为心灰意冷,每每见她便口出妄言,今日这么多人在这儿,一会儿宫中贵人也要过来,她不敢多多刺激薛明珠,只好站在墙角下,隔着窗户对里面喊道:“明珠,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别怪阿母心狠,如今二郎在军中高不成低不就,你爹又不管,你有这登天的机会合该珍惜。你是薛家培养出来的女郎,便该有薛家女郎的担当,日后在宫中慎重行事,体贴圣人,孝顺太后,往后咱们家谁也越不过去你,以前在闺中的日子过去便过去了,不可再留恋。”


    她说完良久,室内无人搭话,不由得讪讪坐下,见廊下有个粗手粗脚的丫鬟手中拿的首饰盒滑了出去,两枚珠围翠绕的金钗掉出来,甩了下丝帕,啐道:“今日大喜的日子,如何摔得了东西,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小丫头瑟瑟地退了出去,她这才心里舒坦了些许。


    夜里薛明珠已帮薛寄云上完了妆,也换上了薛明珠常穿的衣裙,反倒薛明珠做丫鬟装扮,伺候在旁。她要趁乱混在人群中出去,这会儿非得大喇喇待在房中,薛寄云本就提心吊胆,却发现她应当是本就料想到了这样的场面,才如此不慌不忙。


    又过了一刻钟,宫中贵人到了薛府门口,打头的乃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内侍。


    宫中差人送来了宫装,虽不是以皇后之礼册封,亦准备得有些仓促,但宫里还是令司衣房备了礼服,可见天家之器重。


    大夫人即刻又得意起来,薛丞相与大郎早上被传召入宫,此时不在府中,便是她主持大局,领着众人在前院领了旨,将黄门迎入大堂喝茶,又将衣物送至薛明珠的院子。


    薛明珠帮忙穿好裙裾,鞋子穿了薛明珠这两日做好的大一点的绣鞋,藏在长裙下几乎无人看见。


    她抚平薛寄云肩头褶皱,望着那张上妆后烟视媚行的脸,低声道:“三郎,你的锦绣前程便在今日之后,万望珍重。”


    薛寄云只觉全身都沉甸甸的,有些难受:“当娘娘真累。”


    薛明珠轻笑一声,而后收敛起神色,郑重道:“三郎,我已打探到了桃枝儿的住处,待我出去了便将她带走,你尽可放心。”


    薛寄云静静地望着她,极轻地点了下头。


    待穿戴好衣物,时辰刚好。


    黄门喝足了茶,起身带着小黄门出去,扬声喊道:“迎娘娘入宫。”


    小黄门们一叠声传下去,宫中来的女侍代替了薛明珠贴身侍女的位置,将新娘娘扶出去。


    华冠丽服,浮翠流丹,一双白嫩纤手紧握玳瑁合丨欢扇,将国色天香尽数藏于扇后。


    因前有团扇遮盖,两侧又清空了人,诸人都未能一睹贵人芳容,倒是大夫人站在一旁,看着那翟衣迤逦华贵的裙摆以及摇摇晃晃的步摇宝钗,不知怎得觉得薛明珠今日有些不对,仪态不稳,仿佛还比往常高了些许。


    她扶了扶额头,有些六神不安。


    待贵人上了凤舆,府内府外看热闹的散了不少,大夫人这才又回到薛明珠的院中,主屋里已是悄无声息,梳妆台前堆满了首饰,换下来的衣裙乱七八糟铺了一床。


    大夫人愣了愣,转身快步出了房门。


    这日除了薛府欢天喜地热闹非凡外,崔府亦是人来人往匆匆忙忙。


    南下的行李早早便备好了,五更天刚过,天光渐亮,下人们鱼贯而出,将一件件行李套在车上。


    崔雪游坐在房中,吃完早膳,见院子里跑进来一个人影,连忙起身问道:“信可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郎君。”侍从行了礼,恭敬道,“我亲眼见那人拿进去的,想必已送到了薛郎君手中。”


    “好。”崔雪游拍了下手,道,“此事你做得不错,下去领赏。”


    “谢郎君赏。”


    侍从喜滋滋地跑了出去,留下崔雪游在房中喜不自禁。


    先前他便同三郎打了招呼,说这几日便要启程,门客中有擅占卜者,恰好选中了花朝节这日。这日上京天色正好,风朗气晴,宜行程。


    想必三郎收到信之后,肯定激动得恨不得即刻往约定好的亭子赶去。


    正想着,院外雀鸟啾鸣,崔雪游抬头望去,却是两只喜鹊立在枝头,崔雪游大喜,房中瞬间爆发一阵爽朗笑声。


    待搬到日上三竿才停当,长长的队伍几乎占据了整条街,打头的两辆马车上分别坐着淮南王夫妇和崔雪游。


    崔雪游独坐一车,车内空间颇大,等接到三郎,便可在路上终日与三郎厮丨磨。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崔雪游已是按捺不住,他掀开帘幕,对下面跟着的侍从道:“备马来。”


    不一会儿,侍从牵了马过来,崔雪游从马车上一跳,直跳到马上,往前两步对着最前面的马车道:“父亲,母亲,我先去前面的亭子等你们,待车队到了我便过来。”


    “知道了。”里头王妃柔柔地应了声。


    崔雪游驾马疾行,一路任情恣意,没过多久便到了长亭之外。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长亭外除了三两行人,薛寄云还未到达。


    崔雪游将马栓到旁边吃草,自己进了长亭,坐在石凳上耐心等待。


    直等到约定的时间,薛寄云还未来,崔雪游这时才有些后悔,想来三郎出趟门并不容易,早知如此送信时便留一辆马车在薛府外,备三郎所用。


    日头渐升,春丨光融融,惠风和畅,薛陵玉虽等得枯燥,但耐心十足,偶尔起身望望亭外那条官道,见没有马车经过,便又坐回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车队逶迤而至,淮南王派了侍从过来,找到崔雪游,道:“世子您在这,王爷令我来问您好了没,可以过去了。”


    崔雪游走出去,见车队停下来,淮南王坐在车上掀开帘幕,威严道:“游儿,还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上车。”


    “父亲,我还有些事,需得等个人过来,你们先走,过会儿我骑马追上,脚程比马车快多了。”崔雪游仰头恭谨地望着淮南王道。


    “那你早些回来,我们要趁天黑前赶到驿站。”


    “知道了,父亲。”


    崔雪游目送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又独自回到亭中,他这会儿提心吊胆,生怕薛寄云路上出了什么事,恨不得返程去看看。


    这样想着他骑马往回走了一段路,快回到城门口时拉住了缰绳,心觉不对,又忍不住往回赶。


    马蹄飞驰,一路上他未能观察到两侧的行人,万一与赶路的三郎擦肩而过,三郎先他一步去了长亭,届时却未见到他的人影,岂不是要怪他不守时辰。


    崔雪游这样一想,连忙返回去,必不能让薛寄云错过他。


    凤舆慢慢悠悠抬进了内城,薛寄云困得额头轻点,几乎被重重的发髻压得要喘不过气来,睡了醒醒了睡,辗转多次,感觉到轿舆往下一顿,他瞬间惊醒过来,外头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娘娘请下舆。”


    两旁女侍将舆幕掀开,伸手过来,将薛寄云搀扶出去。


    他虽然年少时进过一两次宫,但每次过来都是跟在薛家人身后,不敢随意乱瞟乱逛,对内廷更是一无所知,只好跟着女侍晕头乱向地走着。


    先是进了一处侧殿,里头站着两个嬷嬷,见薛寄云进来后,其中一个不苟言笑的嬷嬷将他带到里间,虚贴着翟衣向下摸摸,薛明珠为他垫了胸,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来好像也用不着。但他怕嬷嬷摸到下丨面,正要阻止时,嬷嬷却将手收回了。


    “大相公早已交代过了,奴婢不过是依礼行事,若有冒犯,还请包涵。”对方垂下眼,看不清任何表情,她毕恭毕敬地道,“娘娘请吧。”


    他倒是有些明白了,薛家女并不是普通秀女,入宫便有品级,已是主子娘娘一样的人物,即使不打点,嬷嬷们也不会轻易得罪。便是日后出了事,也有薛家担着,她们这批嬷嬷年事已高,过不了几年便要遣送出宫,还不如多攒些家底,出去了好过活。


    想通了这一遭,薛寄云镇定下来,出去后走得比之前优雅了许多。


    再次上了凤舆,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远,绕得薛寄云都有些头晕了,才慢慢停下来。


    薛寄云被女侍搀扶着,送进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


    殿内雕梁画栋,八面云柱金龙盘绕,其中陈设倒是不多,但胜在典雅奢华。女侍将他扶到独坐小塌上,双手抱在身前,行礼道:“娘娘请先在偏殿稍作休息。”


    薛寄云不敢轻易说话,只低低地应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待侍女们出去后,殿中只剩薛寄云一人,他瞬间软作一团,双手不住按着自己的肩膀,用以缓解疲劳。


    殿中静谧无声,过了会儿,薛寄云有些熬不住,褪下有些挤的绣鞋,躺倒在塌上,手垫在高高的发髻上,防止脸被戳到,几乎要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轻声唤道:“娘娘,娘娘……”


    薛寄云迷迷蒙蒙地醒过来,脸上脂粉还未卸,东蹭一块西擦两指的,逐渐露出本来白皙透亮的肌肤。


    四个宫装丽人齐齐地站在塌下。


    “娘娘,陛下正在前殿宴请臣工,恐怕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请娘娘先行用膳,沐浴梳妆,过后等陛下召见。”


    女侍传达了圣人旨意,便带他起身,往殿后走去。


    “这是哪座宫殿?”


    薛寄云问完便后悔了,他虽是清丽的少年音,但与女郎的声音还是有所差距,所幸女侍并不大惊小怪,而是悉心答道:“娘娘,这处是甘露殿。”


    甘露殿是圣人的寝宫之一,薛寄云犹豫道:“那我日后住在哪一处?”


    “太后娘娘说,圣人平日里几乎都住在大明宫内,甚少去别的寝宫,如今圣人只有您一位娘娘,日后您便住在甘露殿,与陛下也离得近些。”


    薛寄云没有作声,只默默点了点头。


    待到了殿后的汤池,女侍将他带到梳妆台前,将云鬓上的钗环卸掉,三千青丝瀑布也似飞流直下,待到要为他除衣时,他做了个手势道:“你们先出去,我自己来。”


    几个女侍齐声告退。


    薛寄云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礼服脱掉,整个人都长舒了口气,待跳进浴池,浑身的毛孔都似舒服地长开了,令他软趴趴地趴在池边,很是懒怠。


    他环顾着殿内的布局,而后望向头顶的雕花彩绘庑殿顶,不由得惊叹道,天家住的地方果然气派非凡,日后他便要一人独享这么大的宫殿,内心不由得邴邴而喜。


    待他洗完,要穿衣时犯了愁,除了礼服,女侍们送来的都是些蝉衫麟带的襦裙衣衫,穿上后还露出胸前一部分雪肤。


    他有些不自在,却没有办法,壮士扼腕般穿好走出去。


    女侍们低着头碎步过来道:“娘娘,奴婢为您绞干头发。”


    薛寄云依言坐到梳妆台前,待女侍们用一条条布帛将头发绞干,又上来一个梳头使女,下手灵巧,不一会儿便为他梳了两个对称的小发髻,两边又装饰几朵簪花,小巧精致。


    热汤泡得他粉腮娇颜,只需略施粉黛,额间贴了梅花纹样的花钿。


    铜镜中丽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方装扮完,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女侍碎步进来,见到薛寄云,连忙行礼道:“娘娘,陛下体有不适,请了摄政王叔来接您,再过一刻钟左右便过来了,请您做好准备。”


    薛寄云疑惑道:“我怎么未曾听过摄政王叔?”


    “娘娘有所不知,前些时日,早已去太真观修行的太皇太后回到宫中,竟认出了当日流落在民间的小皇叔,今日除了迎娘娘入宫,亦是皇叔的册封之礼,”怕薛寄云发作,女侍察言观色道,“宫中许久未有这样的喜事了,娘娘实乃福泽深厚。”


    薛寄云讷讷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本以为小皇帝病弱,说是要来,恐怕未必来得了,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也没关系。谁料想小皇帝竟差遣什么摄政王过来,他六神无主地走过去,坐在塌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中更漏滴答回响,薛寄云捏着裙角,手指用力到发白了。


    他的脸色同样有些不好看,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等人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煎熬。


    待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时,他反而不自觉松了口气。


    外头女侍高声喊着:“摄政王到。”


    薛寄云双臂挽着披帛,站在殿中央,目光决然。


    殿门被推开到两边,从外面进来一道玄色身影,凛冽如刀,冷清冷意地叫了声。


    “明珠——”


    而后骤然放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中央清丽出尘的“少女”,那张脸白牡丹也似仙姿玉质。


    “陵玉哥哥。”


    薛寄云亦是惊耳骇目,震惊不已。


    他喃喃道:“你就是……那个新册封的摄政王?”


    薛陵玉背对着其他人,唯独面向薛寄云的那张脸,一向挂着温润如玉的伪装,此时却燃起可怖的怒火。


    “都给我出去。”他怒喝道。


    侍女们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殿内只剩下他二人。


    “金麟儿,你倒是能耐。”


    薛陵玉一步一步走近他,巨大的强迫感几乎要压垮薛寄云的心理防线,但他还是挺直了单薄的后背,别让自己过于腿软而跪倒在地。


    “薛明珠呢,你们怎么偷梁换柱换了你进来,你穿的这是什么?”薛陵玉气极反笑,拉过他一边的披帛讥讽道,“原来你爱这女儿红裙,果然俏丽,即然如此,日后便穿一辈子吧。”


    他这样威胁自己,薛寄云愤懑不已,不由得犟嘴道:“哥哥不也有许多秘密瞒着我,又何必指责我。我竟不知哥哥原来是圣人的皇叔,如何这么多年隐姓埋住在薛家,可真是委屈哥哥了。。”


    往事一幕幕的在脑海中掠过,薛寄云终于明白了薛陵玉身边的古怪,难怪薛丞相偶尔甚至压不住他的气势,还要对他温言礼待,难怪他总有无数财宝享之不尽,难怪他对薛府里的人都很疏离,难怪……


    “金麟儿,不要胡闹,”薛陵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略显急躁道,“我带你出去,往后不要再进宫来。”


    “我不要!”薛寄云使劲挣开他的手,连连冷笑道,“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管我,陵玉哥哥,哦不,你不信薛,你叫萧陵玉?”


    薛陵玉定定地看着他。


    薛寄云面色难看:“该不会也不是叫萧陵玉吧,你说你,我的好哥哥,你连名字都是假的,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兄友弟恭,你根本不是我的哥哥,你真的……”


    太假了。


    “哥哥,你快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薛寄云眸中含泪,仿佛伤透了心似的,实则心中占据更多的是震惊,眼中深藏着对薛陵玉的浓浓失望。


    薛陵玉喉头滚动,艰涩道:“我本姓萧,‘安得壮士挽天河’的挽河,萧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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