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幕低垂,归鸦绕树。


    长亭外已无过路人影,崔雪游从天亮等到天黑,滴水未进,他早已没了饿的感觉,只固执地望向上京的方向。


    那座城锦绣繁华,纸醉金迷,隔着漫漫长夜,依稀还会亮起点点灯火。


    很快,一阵狂风大作,四周春意盎然的树丛被吹得飒飒作响,浓云遮住了皎洁的圆月,泼墨也似,将夜越染越黑。


    紧接着苍穹顶上划过一道明亮银光,仿若一把开山大斧,将天际劈成了两半。


    刹那间,倾盆大雨从夜幕之中倾泻而下,铺天盖地般地降落苍茫大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抽打在风中飘摇的绿枝上,冰冷的水花四溅,天地之间迷潆一片,不见来人,不见前路。


    景和二年第一场春雨就这样姗姗来迟,伴随着圣人纳妃和摄政王临朝的两大喜事,凑成了喜上加喜。


    崔雪游一手撩开袍裾,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在斑驳的红柱上,风卷急雨,淋到崔雪游的脸上,他抛却了一切束缚,对着长空高声喊道:“三郎,你来了吗?三郎。”


    然而雨声太大,他纵是喊得再沸天震地,也无法与天抗衡。


    “三郎……”


    “三郎,云儿,你在哪儿,云儿……”


    “寄云……”


    他的声音逐渐嘶哑,只剩下微不可闻的低语,还在麻木地呼喊着。


    “哒哒——”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破开雨夜,离崔雪游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抬起低沉的脸,惊喜道:“来了,来了,三郎。”


    崔雪游轻快地跳出亭外,来到官道旁,雨水很快将他浑身浇透了,但他并未感觉到冷,只用有些刺耳的声音叫道:“三郎,三郎,是你吗?”


    “世子,属下终于找到您了,世子!”


    来人纵身跳下马,因道路泥泞,脚下打滑摔倒在地,但他很快便爬起来,冲到崔雪游面前,脸上俱是脏污泥水。


    “世子,王爷和王妃已在天黑前到达了驿站,特命属下前来找您,快走吧,王爷已经大发雷霆了。”


    崔雪游眼赤红,木然地看着来人。


    前一瞬巨大的惊喜直直跌入深渊,雨水在脸上不断肆虐,像是在嘲讽他的愚蠢。


    往昔一幕幕在他心头掠过,最终定格在薛寄云最后一次来找他,用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看着他,娇声娇气地对他说:“雪郎,你可一定要带我走呀。”


    他是怎么说的,他看着薛寄云,心里头滚过一道又一道的潮水,他道:“三郎,从此山高水长,我定不相负。”


    铮铮誓言言犹在耳,可惜啊,可惜这一切,看上去就像个笑话。


    “好,好三郎,好个口蜜腹剑的薛寄云!”


    崔雪游垂着头,嘲弄般地低笑出声,他在这笑声中,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心碎的感觉。


    “世子,别再等了,您等了一天,眼看等不到了,不如早早离去,若是那人有心,日后总有再见之时,”侍卫说着跪在地上,恳切道,“世子,您若是再不走,属下回去领罚事小,若是王爷迁怒王妃岂不是让王妃受累,世子,请你以大局为重!”


    “罢,罢。”


    崔雪游用手锊了把脸,让自己醒过神来,他在泥水中狠狠地跺脚:“起来,上马。”


    侍卫得令,飞速起身,跳到了马背上。


    崔雪游跟着骑上自己的马,马鞭在雨中没有丝毫的凝滞,重重地落在马背上。


    上京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雨幕之中。


    甘露殿中,灯火煌煌。


    外边乍起一道惊雷,薛寄云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袍,手往身上一摸,想起这会儿穿了件襦裙,恐怕姿势不雅,只好虚晃一枪,拉了下披帛。


    殿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之后,萧挽河道:“若你还有不解之事,待到了宫外我再同你一一解释。”


    薛寄云摇头道:“谁说我要出宫的,哥哥,我如今是陛下的妃子,怎可轻易出宫。”


    “金麟儿。”萧挽河沉下脸,“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哥哥,哦不,”薛寄云咬着披帛的角,含糊不清地叫了声,“皇叔。”


    萧挽河脸色一变:“你叫我什么?”


    他眼中隐有怒火,声音低沉,极具威压。


    薛寄云这次壮着胆子,极轻却又清晰地喊道:“皇叔。”


    “皇叔且听我细说。”他侧着脸,不去看对方肃杀般的眼神,投入到自己的思绪中去,“虽然我与明珠的掉包计不够详全,若认真计较起来恐怕难逃一罪。但我想,既然司天台算出我才是最合适入宫的人选,如此阴差阳错之下也不过回到最初的起点,想必对于圣人和薛家而言,只要薛家人入了宫即可,是谁也没什么差别,届时皇叔再在其中转圜一下,这样一来太后娘娘应当不会多加计较,最多大夫人别气出病来就行。”


    薛寄云想到大夫人若是知道了真相,很有可能会被气死,就忍不住内心的雀跃,但他进了宫,须得端庄稳重些。


    他挺直了胸背,虚虚地咳嗽两声,偷偷觑了眼萧挽河越来越黑沉的脸色,飞快地收回视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如今我入宫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如皇叔便认下这一现实,帮我在圣人和太后面前多多遮掩,日后你主前朝我主后宫,珠联璧合,那薛家亦为你我二人所用,岂不美哉。”


    他说出这番话可谓是绞尽脑汁,说完自觉自己文采又进益了,顷刻之间竟也能想出这两全其美之法,可见他本该就有经世之才,只是潜龙困于溪,薛府那一方后宅着实桎梏了他,令他蹉跎至今。


    萧挽河听完,笑了。


    唇角微勾,皮笑肉不笑,傲慢嘲弄,显得很是森冷。


    “金麟儿真是令为兄刮目相看。”萧挽河向前一步,死死地扣住了薛寄云纤细的手腕,“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他语调温柔,堪称得上是有说有量,偏偏令薛寄云感到跼蹐不安。


    “我今晚回去便令人找到薛明珠,将她捉回来,带到太后面前,让她跪着给太后认罪。至于你,金麟儿,若是你执意不出宫,明日就要面对太后对你的拷问,你可要怎么办?”萧挽河诱哄道,“你是乖乖向太后请罪呢,还是继续假装薛明珠,当你的贵人妃子?”


    薛寄云自知他与薛明珠的计谋漏洞百出,稍有不慎就有掉脑袋的风险,但伸头是一刀,不伸头也是一刀,他娘是个短命鬼,他金麟儿就合该也是个短命鬼吗?


    他从在薛府开始,大夫人步步紧逼,他步步退让,不就是为了好好活着,可如今他连活都不能活了,难道就不能有放手一搏的机会吗?


    薛寄云越想越伤心,他甚至在这一瞬间完全不怕萧挽河了,反而恨恨地盯着他。


    他开始恨眼前这个人了,恨他总是这么高高在上,好像不管什么奇珍异宝放在他面前他都觉得不过尔尔,太令人可恨了。


    “哭什么?”萧挽河错愕地看着他,手中的力道不知不觉中卸了下来,“我不过与你分析利弊,怎么就哭了?”


    他伸出手,想要为薛寄云拭泪,薛寄云却不愿被他碰到,猛地往后一撤,后脚不小心踩到了裙摆,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甘露殿的地板上铺着色泽华丽的波斯地毯,是遥远的国度海运过来的贡品,他们用这些漂亮的地毯、香料来换取大邺的瓷器、丝绸。


    这样一块地毯在民间称得上价值连城,哪怕是富有的商人都很难买到一块,但此时他却知道了,这一片一片的波斯地毯铺满在宫中和世家的内宅之中,仿佛铺得不过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哥哥,我就是想要攀龙附凤,想要享之不尽的富贵荣华,我不仅想要当妃子,我还要当皇后……”薛寄云坐在地毯中央,如一朵妍丽的清莲,泫然流涕道,“我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便是自甘堕落,恬不知耻,可我能怎么办呢,我才疏学浅,资质平平,便是走科举之路,恐怕十年八年熬死在考场也毫无所获。家中更是指望不上,薛家的家产薛家人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我一份,我本以为日后薛家会是你的,我还能好过些,可是你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萧挽河,那薛家的东西就全部都是二郎的了。”


    薛寄云本是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胡搅蛮缠让萧挽河心软,谁知越说越动情,最后不禁悲从中来,二郎真是命太好了,萧挽河一走,怎么躺着就承爵了呢。


    他愈发不满地望着萧挽河,盈盈秋水般的双眼已是红肿如桃,却是慷慨激昂地继续道:“如今你自己登了那通天的梯,从此权倾朝野舍我其谁,自是意气风发。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不仅如此,你还要阻拦我的青云路,令我重回地狱,这简直令我生不如死……你干脆直接杀了我罢!”


    他愤然捶地,难以自持。


    空旷的殿宇中,回响着他崩溃的哭泣声。


    萧挽河定定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凝沉,却像透过了薛寄云,陷入了某种回忆里。


    他想到了几年前的薛寄云,那时候的他瘦瘦小小,总是怯怯,目光单纯如鹿。


    与现在似乎并无改变,却已经有些物是人非了。


    顿了良久,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地道:“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


    原来金麟儿想要的是这些,他仿佛第一天认识了他,不由得想多问几句。


    “是。”薛寄云抬起头,他虽哭得一塌糊涂,却更显得幼嫩可怜,只被萧挽河轻轻一套,便立马上钩了,“不求哥哥丨日后帮我,但求哥哥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日后不管我在宫中是什么结局,我都求仁得仁。”


    “你想当皇后?”萧挽河忽视了他的话,又问道。


    薛寄云不明所以,他其实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甚至说完就忘记了自己说过这句话,这事想想都不可能,但他还是顺着萧挽河的话答道:“是,我想,我想成为一个令人俯首称臣的贵人,有天下最尊贵的人做依傍,从此富贵一生。”


    萧挽河冷笑道:“你别后悔。”


    薛寄云用手背擦了把眼泪,哭哑了声音,嘟嘟囔囔:“后悔也来不及了。”


    “好,那我便让你好好地当几天后妃。”萧挽河慢悠悠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却并无后续,薛寄云听得心里发毛,却听他泠声道,“起来,我带你去见皇帝。”


    突然之间他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薛寄云难以置信道:“哥哥愿意帮我啦?”


    “不愿。”萧挽河拒绝道。


    薛寄云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腿都压麻了,扭扭歪歪站在一旁,闻言,心里头颇有些失望,却还是自觉体贴懂事道:“没关系,哥哥肯放我一马已足够令我感激了,日后哥哥有用得着三我的地方,我必然会为哥哥排忧解难。”


    萧挽河听完,面上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薛寄云有些猜不透他这会儿到底在想什么。


    殿外风雨交加,便是平坦的宫道亦是难行,但二人端坐在舆车里,隔绝了外面的凄风冷雨,只剩下淡然的静谧。


    薛寄云暗自缩在一旁,过了一会儿又想自己日后可是帝王妃嫔了,怎能如此畏畏缩缩,便又挺直了身子,与萧挽河并肩坐在一起。


    萧挽河仿佛没看到他的小动作,闭上眼静心养神。


    半刻钟后,舆车停,二人前后下了车。


    大明宫内,金碧荧煌,周遭盘龙金柱屹立,玉阶彤庭,赫赫扬扬。


    宫人见了二人,忙行礼道:“请摄政王安,陛下正在内殿等您,请随奴婢进去。”


    薛寄云心中登时有些不满,没看到旁边还有个陛下的妃子吗?


    萧挽河随意点了下头,二人被领到内殿,里头的装饰倒是比想象中简朴,隔着远远的便能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仿佛要将周围的人腌入味似的。


    应是听到了脚步声,二人方踏入殿内,本在龙床上小憩的小皇帝猛然睁开眼睛,起身下地,见到萧挽河时,轻轻一拜:“皇叔,您来了。”


    态度谦恭,动作自然,仿佛萧挽河是皇帝,他才是合该行礼的王爷。


    随之进来的薛寄云登时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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