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萧令璋今年粗粗算来不过十六七岁,比薛寄云还小了些许,俊美的小脸稍显稚嫩,眉眼很是深邃,但因常年体弱,打眼看过去只觉得满目苍白,一张薄唇毫无血色。


    他向萧挽河行完礼,便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形有些摇摇欲坠。


    薛寄云有心要表现一下,然而还不等他上前,萧挽河却是一个侧身上前,无意间将他隔开,旁边侍奉的小黄门则赶紧走上前来,一把扶住小皇帝。


    “陛下,您还需多保重圣体才是。”萧挽河劝慰道。


    小黄门服侍萧令璋坐到塌上去,他闻言少气无力地道:“让皇叔担心了。”


    萧挽河将视线落在小黄门身上:“服侍陛下服药吧。”


    “喏。”


    小黄门转身轻轻地走了出去。


    萧令璋目光黯然,语调消沉道:“这些时日吃了那么多药,换了好些药方,也未见好的,朕已有些厌倦了,皇叔何必执着。”


    “陛下福泽深厚,只需听太医署的话日日进补,想必不日便可痊愈。”


    萧挽河的话滴水不漏,萧令璋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淡然,眉目如画,竟看不出旁的什么东西来。


    “那侄儿先谢过皇叔美言。”


    萧令璋以小辈相称,并未用帝王之威压人,更显出对萧挽河的尊重来。


    薛寄云见二人你来我往交谈甚笃,倒像是忘了还有他这个大活人立在旁似的,心中不免有些焦急,生怕自己这一趟白来了。


    虽说他并不想侍奉小皇帝,但若是想要在宫中站稳脚跟,还是不能绕过小皇帝,总要得到对方的青睐才是。


    正想着如何不着痕迹的插话进去时,小皇帝突然又开口问道:“皇叔不是说带薛家女郎过来?”


    萧挽河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往边上站了站,露出薛寄云的半边身子,对着身后示意道:“还不上来参见陛下。”


    薛寄云一愣,却来不及反应,赶紧走上前去,“扑腾”一声跪在龙床前。


    帝王的寝宫之中竟然没有铺地毯,冰冷的地板咯得膝盖生疼。


    萧挽河眸光一片冷凝。


    “草民……奴婢,微臣……”


    不对,薛寄云连忙止住,他该自称什么来着,该死,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忘了问薛明珠了。


    薛寄云将头垂得更低了,抖抖瑟瑟道:“……臣、臣妾参见陛下,恭祝陛下圣安。”


    头顶上,小皇帝轻飘飘地声音传来:“起来吧。”


    薛寄云依言起身,乖巧地立在床边。


    萧令璋目中空空,并未仔细看他长什么样,虽是为了给他冲喜,但毕竟是薛家的女郎,自不能随意应付,因而他温和道:“今日宣你过来,不为别的,是朕想对你说几句话。”


    他说着说着便停下来一会儿,喘匀了气,才有力气接着道:“你无需害怕,进宫后便将宫中当成自己的家,更何况你与皇叔一同长大,朕只会拿你当兄弟姊妹对待,不必拘束,日后若是无事,亦无需来向朕请安。”


    这可怎么行?


    若是不去找小皇帝,又怎能给小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岂不是很快就被人忘在脑后?薛寄云摇了摇头,正要说些什么时,萧挽河突然插嘴道:“陛下今日可是偷饮了酒,怎么越发不济起来?”


    薛寄云斜睨着眼偷偷瞪他,这人就是故意的。


    “不过沾了下杯口,竟被皇叔发现了。”萧令璋低咳了几声,断断续续道。


    萧挽河不赞同地道:“陛下之病,不宜饮酒。”


    “朕知道,但是……”


    他还未说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声,喉咙间似乎有银针刺进去似的,咳嗽的时候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萧令璋无意识地将身体弓起来,后背不住地震颤。


    “陛下,陛下?”


    萧挽河叫了两声,萧令璋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完全没有听到别人呼唤他的声音,萧挽河转过身朝着薛寄云低声嘱咐道:“夜深了,你早些回甘露殿歇息,这边恐不能久留。”


    话音刚落,只见萧令璋突然挺起身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洇出一层层潮红,甚至带着点青紫,很是骇人。


    薛寄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刚撤开身体,萧令璋猛然向前一趴。


    “噗——”得一声,一道殷红色的血沫飞溅而出。


    “陛下——”


    “陛下咳血了——快宣太医——”


    外面的小黄门和女侍开始穿梭在大殿之中,准备各种可能需要的东西。萧挽河一把扶住萧令璋的身体,厉声命令道:“拿药来。”


    薛寄云呆滞地站在一旁,完全给吓坏了。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小黄门,手里端着方盘和药碗,脚程飞快,却走得稳稳当当,将一碗药丝毫不洒地端了过来。


    萧挽河径直将药碗拿过去,先直接给小皇帝灌了药进去,因灌得极快,对方喝两口吐三口,血水混合着苦药,不一会儿将衣衫都染湿了。


    “太医到了,方太医、李太医你们快过来瞧瞧。”


    这段时间专门为圣人调理的太医并未回太医署,反而被准许住在宫中,随时等待调遣。


    一群人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走进来,短短几步路,方太医走得额头全是汗水,刚进来就直接扑到龙床边上,准备给小皇帝治疗。


    太医的到来将薛寄云又往边上挤了挤,他站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踮起脚想往里看看,这时有人突然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一旁。


    萧挽河道:“这边估计要忙上一段时间,恐无人应付你,我送你回去。”


    薛寄云其实有些后悔今晚过来了,小皇帝发病时的状况实在太吓人了,他都害怕自己回去会做噩梦。


    “好吧。”他假装思考了很久,妥协道。


    从大明宫出来,远离殿内时时刻刻萦绕着的苦涩药味和手忙脚乱的侍从,空气变得格外清新起来。


    待回到灯火通明的甘露殿时,薛寄云微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金麟儿。”萧挽河站在殿门外,蓦然开口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夜回去你再想想,若是有了答案,明日我来找你时便跟我离开。”


    不等薛寄云回答,便转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女侍们这时走过来,毕恭毕敬地将薛寄云扶进殿中,她们论理来说应该是头一个知道他本是男儿身的人,却一个个训练有素地都保持了沉默。


    反而道:“娘娘,您今晚可见到了陛下?”


    薛寄云索然无味地答道:“见到了。”


    只是还见到他吐血了,小皇帝的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重上好多。


    进了殿里,那女侍慢悠悠地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段时间以来都传陛下病体沉疴,恐不日便……,然而自从定了娘娘入宫后,陛下的情形一日好过一日,今日还有余力宴请朝臣,可见娘娘的福泽至深,娘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薛寄云却是越听心里越发沉重,该不会这冲喜确实为真,只是薛明珠骗了他,其实最合适的人还是薛明珠,但为了让他替嫁才有了那一番说辞,因而他刚入宫,小皇帝便吐了血。


    但他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惶恐,反而僵硬地寄出一个笑来:“但愿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这丫头十分伶俐,若是能收为己用,日后在宫中估计能更方便些。


    “奴婢只有个小名,叫春桃儿,若是娘娘觉得不够雅致,还请为奴婢赐名。”


    “你也有个桃儿,”薛寄云怅然道,“不必了,春桃就很好。”


    女侍们伺候他卸了妆,他换好了寝衣,独自躺在床上,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夜里睡得并不安稳,时而梦到小皇帝吐血的那瞬间,梦到小皇帝吐到了自己身上,将自己的白衣染得通红,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去的时候穿了件浅绿色的襦裙,便知道了这只是梦。


    还梦到薛明珠逃跑不能,被抓了回来,而后二人替嫁的事情便暴露了,太后顾及天家颜面,竟然秘密处决了他。


    薛寄云从梦中惶惶醒来,殿内昏暗一片。


    “什么时辰了?”他轻声问道。


    守夜的女侍轻声道:“回娘娘,刚过了丑时。”


    薛寄云有些睡不着了,他在黑暗中爬起身,盘腿坐在床上道:“你出去找人打探一下,大明宫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喏。”女侍应声走了出去。


    时间在更漏的滴答声中不断溜走,薛寄云睁着酸涩的双眼,努力遏制住困意,等待命运的宣判。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殿门“吱呀”一声被小力推开,春桃从外面进来,来到床边对薛寄云行了礼,道:“娘娘,方才小黄门去打探清楚了,大明宫内太医还在坐镇,根据以往的经验看来,恐怕还得好一会儿了,娘娘不用在这枯等,不如先睡会儿。”


    薛寄云摆摆手,示意她自己知道了。


    自夜色幽暗到曦光隐隐,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薛寄云时睡时醒好多次,整个人都处在精神紧绷的状态,越睡越疲惫。


    外头又有了新动静,言道圣人今日不临朝,由皇太后垂帘听政,摄政王代天子令。


    薛寄云抠了抠被子上的绣花,内心一片焦灼。


    小皇帝该不会真出事了吧?难不成他进宫第一天就要守寡?


    春桃儿在下面偷偷看他,他正垂着眼,鸦羽浓密,忽闪灵动。饶是昨晚没能睡好,一张未施粉黛的脸亦是清丽无双,只是这会儿微微发白,恐怕是过于担心圣人了。


    她有些惊讶地想,没成想新娘娘竟真的对圣人动了情。


    但她惯会察言观色,虽有猜测却毫不作声,只等未来有机会的时候,一举成为新娘娘身边的得力女官。


    待到天光完全大亮时,薛寄云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动过。


    “娘娘,娘娘。”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黄门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春桃儿呵斥道:“慌什么,好好与娘娘回话。”


    “娘娘,自是大喜事,陛下醒了,据说竟比以前还精神了些……”


    “真的?”


    薛寄云闻言,猛地站起身来。


    “千真万确,奴才可是同陛下身边得力的小黄门打探的,不可能有错。”


    薛寄云心中大定,脸上露出了一丝艳丽夺目的笑容。


    他果然还是冲喜最合适的人选。


    昨晚的那点子后悔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在宫中立足脚跟的昂扬斗气,仿佛前方就有一道青云梯引他攀登。


    若是一会儿萧挽河过来了,他必然会拒绝了他,让他不要想着带自己出宫,而是如何珠联璧合,达成合作。


    然而薛寄云还没来得及等到萧挽河,正在用早膳的时候,一个脸生的黄门走进来。


    他用的正专注的,反倒是春桃儿眼疾手快将碗从薛寄云手中抽出来,正要发作,便听春桃儿道:“娘娘,别吃了,太后娘娘那边来人了。”


    “啊?”薛寄云一脸茫然。


    转头便只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道:“太后娘娘懿旨,宣薛娘娘觐见,薛娘娘,随奴婢走一趟吧。”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