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薛寄云跟在两个小黄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兴庆宫位于皇城东边,与大明宫相隔较远,甚至还有一面靠近宫墙,并不利于布防。自前朝覆灭后,几乎并未使用过,倒是崔太后自小皇帝登基后,自请搬到了兴庆宫。


    当日众臣上书请柬,请太后搬离兴庆宫,搬到距离内城更近的太极宫内,小皇帝亦是拖着病体几次请见,然而崔太后懿旨已下,言道自己不喜郭城肃穆,住在兴庆宫已是折中之举,如陛下与群臣不同意,还不如去给先帝守皇陵去。


    吓得新帝与众臣自此噤声,不再多提。新帝特地为太后赏赐了半幅帝王仪仗,供予太后每日垂帘听政和出行游玩使用,还特地允许太后以“孤”自称,意为与太后共享天下。


    薛寄云小心翼翼地贴着城墙根下面走,他虽是小皇帝名义上的宫妃,奈何还未册封,并没有自己的轿舆,只好苦兮兮地跟着小黄门走这一遭。


    日头渐盛,等来到兴庆宫门口,已然累得有些气喘吁吁。


    然而等他进了宫里,这才发现什么是天外有天珠宫贝阙。


    兴庆宫因是前朝中盛时期的帝王所建,比郭城内的几座宫殿大出许多,宫内雕栏玉砌,画栋飞甍,宛如瑶台琼室,更有一处精致的角楼,琉璃屋顶在日光中显得钉头磷磷。


    殿外清池环绕,绿树成荫,另有花圃满园,里面俱是奇珍异草。各色美人游走在曲榭回廊之上,各自手中呈上太后所用之物,即使不知都是些什么东西,但仅仅看那流水一般的女侍,已然觉得精细入微来。


    薛寄云低下头,不敢多看,小黄门倒是神态自然,早已见惯不惯,女侍们见到了大太监便立在一旁虚虚地行一个宫礼。


    “许公公吉祥。”而后不约而同地望向薛寄云。


    “这位是昨日刚入宫的薛娘娘。”


    “给薛娘娘请安。”


    薛寄云连忙道:“不、不用。”


    “娘娘请吧。”许公公微微一笑。


    待二人走后,不时还有细碎絮语传来。


    “薛娘娘怎得与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样,美则美矣,如何有些男相。”


    “这可说不准,若是薛大相公送来一位郎君做男妃,也无不可。”


    “但我怎么隐约听大姑姑说过薛娘娘是薛大相公的嫡女……”


    许公公充耳不闻,带着薛寄云不疾不徐地来到了正殿外。


    “薛娘娘请在此等候,奴婢先进去禀报。”


    后面的两位小黄门示意止步,薛寄云连忙定住,小声道:“谢谢许公公。”


    他站在殿外,忐忑不宁地等待着。


    春桃儿没跟他过来,特地让她留下来看着甘露殿,其他人他还没来得及聊过,不是很放心。


    薛寄云心里头再一次后悔没听萧挽河的话,不过那只是一瞬,下一秒他便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了出去。既来之则安之,便是此刻出宫去,恐怕薛丞相也不会饶了他,也不知薛明珠逃出了没,万一被抓回来……


    他站在门口神游天外,不知过了多久,许公公从殿内出来,叫道:“薛娘娘,太后娘娘叫您进去呢。”


    薛寄云神色一凛,连忙打起精神来,万分紧张地跟着许公公进了内殿。


    兴庆宫正殿更为奢靡华贵,以檀木为梁,珠玉为帘,丝罗为窗,地上铺了大片的盘金宫毯,却被来人随意地踩在脚下。


    薛寄云进去时,被带到了侧方一角,转头便看到下方两个魁梧有力的郎君站在四方擂台之上,上半身未着衣裳,大喇喇露出古铜般的肌肤,赤膊缠斗在一起,隆起的后背不断流下油光晶莹的汗滴,光是偶尔驻足远目已然足够赏心悦目。


    再一旁两位乐伎游刃有余地弹奏着《十面埋伏》,琴声铮铮,像是在为两位武士鸣乐助阵。


    大殿之上,一个衮衣绣裳的女子歪坐在案几前,漫不经心地看着擂台上的动静。


    正是那金尊玉贵的太后崔静姝。


    崔太后如今尚且不到三十岁,正是风韵极盛的年纪。她姿容绝艳,面若银盘,螓首蛾眉,一双凤目顾盼生辉,身形玲珑有致,雪肤细嫩,衣领半开,齐胸轻裹,坐下时风光乍泄,胸前汹涌丰腴,很是美丽。


    “鞑奴儿,今日可是没用早膳便过来了?”半晌,一个妩媚慵懒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甫一出声,那其中一名武士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将另一位郎君狠狠钳制在自己臂膀之下。


    “方彘儿,打得着实不好看,孤都要看乏了。”


    另一位武士铆足了力气,脸上颈间青筋虬结,他咬住牙关,奋力向后一退,双臂夹住对方腋下,猛一用力,对方吃痛,他趁机转向,但并未脱身,反而与之缠抱在一起。


    二人滚到了地上,一会儿你压我,一会儿我压他,各不服气,招数频出,但很快他们又站起身来,以便太后看到。


    打了两轮,最后是那位名叫鞑奴儿的武士险胜一乘。


    薛寄云却发现,这两人虽战况激烈,拳拳到肉,却并未让某一方出血,特别是面上更是连一丝青乌也无,想是觉得不雅。恐怕这身本领练就多日,只为让太后赏玩。


    打完后,崔太后在上面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那鞑奴儿便步履沉稳地走上前去,待离崔太后两阶距离时,干脆利落地跪在了阶下。


    一旁的黄门早将案几撤了下去,只见崔太后自那迤逦的长裙裙摆之下慢悠悠地伸出一只白嫩玉足,足趾如新剥的石榴籽也似,抵在鞑奴儿的胸前,而后渐次向上,擦过突起的喉结,如弯弓一般挑起了对方的下巴。


    那鞑奴儿长了一张刚毅却不失美仪的脸,五官深邃,发丝微卷,尤其是一双湖水一般的碧蓝眼睛,不免让人想到这人不过是那下贱的胡汉私丨通之子。


    此时胡人之子匍匐在大邺太后的裙下,甘当一个逗乐的奴隶。


    “请太后赏。”他用着娴熟而低沉的官话说道。


    一旁的小黄门端着一瓮水和几块布伺候在旁。


    崔太后嫣然一笑,凤目潋滟,仿佛有意无意地往薛寄云的方向瞥了一眼,细嫩的足尖在鞑奴儿下巴上摩挲片刻,而后落在他肩膀上,只轻轻地一踢,对方便似不堪一击似的,伏倒在地。


    “今日有客,夜里你再过来,孤允你踏进内殿。”崔太后娇翠欲滴地说道。


    那鞑奴儿也只恭敬地回道:“喏。”便起身退了出去。


    “许良功,还不将人带上来。”崔太后重又倚在塌上,一只手支在腮边,仿若柔弱无骨。


    想必是那十二花树金钗钿合过于沉重,压得崔太后也无力支撑。


    薛寄云蹑手蹑脚地走到阶下,连忙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道:“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跪得用力,姿态却不如宫中的女儿们优美爽利,倒像是初学不久的小宫女似的,有种蹩脚的笨拙感。


    过了许久,台上之人都未开口。


    薛寄云只好默默跪在地上等着,他根本不敢抬头,只隐约看到了前面的玉阶,阶壁上竟也镶嵌了一朵朵黄金铸成的莲花,花心则由红色的宝石所替代,简直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奢靡华丽。


    直跪到他膝盖生疼时,崔太后才大发慈悲道:“起来吧。”


    薛寄云忙站了起来。


    “凑近些,让孤看看。”头顶的声音又道。


    薛寄云低着头,一步一顿地拾级而上,他有些紧张地抓紧了襦裙的裙摆,生怕踩到裙角,那整块汉白玉砌成的台阶极为光滑,上面铺了同样的盘金宫毯,只是花纹略有变化,薛寄云轻轻地踩在上面,脚步轻移,犹如步入了天梯。


    待走到方才鞑奴儿所在的位置,薛寄云跪上去,他依旧不敢抬头,只是默默地望着下面,那里正好是崔太后的丹羽绣鞋,上面亦有金叶珍珠做点缀,小巧而精致。


    “倒是奇了。”崔太后倏尔冷笑一声,道,“这薛家换来换去,最后怎么还是换了个儿郎进来。”


    一旁的许公公接道:“薛大相公如今毕竟是咱们陛下眼前的红人,便是朝令夕改想来也是有的。”


    “我看啊,这可不是薛丞相干的事儿。”崔太后望向薛寄云,见他惶然无措的样子,冷声道,“抬起头来。”


    崔太后说话时虽然娇媚妖娆,但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薛寄云依言,听话地将头抬起来,正好与崔太后的视线撞个正着。


    “太后娘娘,我……”他下意识张了口。


    崔太后眸光莫名地闪了闪,瞬间变得兴味十足。


    “你叫什么名字?”她道。


    “臣……草民姓薛,名寄云,‘不寄云间一纸书’的寄云,还未取字。”


    薛寄云答得磕磕巴巴,对方听完先是一哂,然后道:“原来是你,你父兄可是说了你千般不是不让你入宫来,你怎么还是来了?……哦瞧孤这记性,你兄长已不是你兄长了,如今他可是我大邺的摄政王,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呵。”


    “是,是太后娘娘,”薛寄云勉强绽开一个讨好的笑容,努力组织着语言道,“正是臣意外知道了自己才是最适合进宫的人,便自告奋勇……臣自知愚钝无知,但也想为陛下出一份力,万望太后娘娘成全。”


    说罢,他向崔太后深深地俯首行礼。


    “哦?这么说来你对璋儿有所私情?”崔太后饶有兴致。


    薛寄云咬唇;“臣作为大邺的子民,自然视陛下为天,如陛下需要臣,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崔太后轻笑一声,用手中把玩的团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日后同孤说话,不许低着头。”


    薛寄云只好被迫与崔太后再次对视。


    崔太后突然向前一步,俯下身来,凑近了他,吓得薛寄云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后躲去。


    “躲什么?”崔太后伸手挑起他的下巴,那五指上染了朱红蔻丹,手指纤长,轻轻地抵着薛寄云,“孤不爱听那些阿谀奉承的虚话,小薛,孤再问你一次,你为何混进宫来?”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柔和中带着一丝尖冷,眉目上挑,如飞旋的凤一般凌厉张扬。


    薛寄云睫羽乱扇,吓坏了的雏鸟也似,俏生生的小脸吓得白中带红,分外绚丽。


    “我,我……”


    崔太后的蔻丹几乎要陷入薛寄云柔软的下颚:“小薛,你可要想好了说,孤可不是那些子会怜香惜玉的臭男人,你若是答得不甚满意,孤便刮花你这张脸。”


    薛寄云眸中已然沁出泪光来,只不敢落下,他僵硬地保持着跪姿,仰望着贵不可及的崔太后,电光火石间,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一个崔太后一早给过他的答案。


    “因我对陛下有私情……”薛寄云内心坚定了这个念头,继而朗声道,“我实在是爱慕陛下,因而以身相替,唯望陛下垂怜。”


    然而还没等崔太后说话,下一秒外头小黄门急匆匆地喊了句:“摄政王到——”


    声未至,人已至。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而后便看到萧挽河跨步而入,长身玉立,萧萧肃肃,一脸冷峻地看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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