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明宫金碧荧煌,入夜后虽也有许多黄门女侍侍奉,但均是悄无声息,井然有序,碎步行走间亦是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圣人休憩。


    薛寄云这才注意到,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女侍并不入寝宫之中,而是在外殿伺候,殿内只有几个小黄门,因没有传唤,便都垂着头恭谨地列在一旁。


    想到此,薛寄云将裙头上的系带重新整理好,对着萧令璋谄媚一笑:“陛下,您看看我已来了将近两个时辰,您可感到什么不适?”


    萧令璋歪坐在塌上,弓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腿上,他从枕边拿出来串紫檀木佛珠,闻言挑了挑眉道:“爱妃是什么意思?”


    薛寄云试着又凑近了些,他身上有先前沐浴时花瓣的清香,白皙的脖颈修长纤细,粉嫩透光的耳垂上坠着镶嵌着宝石的碧玉耳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然而只坠了一只,另一只不不知道哪里去了,萧令璋盯着那只晃动的耳珰,目光带过他如玉的下巴,说话间微微抖动,是不是还显出一个浅浅的肉窝来。


    “陛下,我实则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薛寄云眨了眨眼,实则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不安。


    萧令璋登时往前俯了下身子。


    他的目光一瞬间滑到那另一只光滑如初的耳垂上,他终于明白了那股违和感从哪里来,眼前这个人,原来没有耳洞。


    “你是男的?”萧令璋来了兴致,他目光盎然地看着薛寄云,“你的意思是,你跟朕一样,还是……”他指了下外面,“跟他们一样?”


    指的便是那几个守夜的小黄门。


    薛寄云忙摇摇头:“臣、臣妾并未净身。”


    萧令璋拨动着手中的佛珠,目光在他身上打转,过了会儿道:“不信。”


    这怎么就不信了?


    薛寄云瞪大了双眼,迷茫地看向萧令璋。


    萧令璋脸上还残留着几分稚气,却因常年病痛,显得比旁人早熟许多,眼中无多少光彩,本就深沉如墨的双瞳更加犹如一潭死水。


    看得薛寄云心里头毛毛的。


    他咬了咬嘴唇,柔软的唇被咬得过了花期的花瓣儿也似皱巴巴的,倒像是有什么难解之言说不出口。


    “陛下,您要我证明给您看吗?”


    萧令璋眼中掠过一丝暗流,他往塌边动了动,而后仿若好奇地问道:“爱妃如何证明?”


    薛寄云的睫羽扑簌簌地抖动,偷偷眄视了眼小皇帝的手,那手苍白干燥,皮包骨头似的,不免让人联想到凛冬的枯枝残叶。


    “陛下。”


    薛寄云壮着胆子,将自己一双素手探过去,柔软地包裹住萧令璋未持佛珠的那只手,而后轻轻拉过来,在萧令璋玩味的目光中,将那只手探向自己的胸前。


    他今日穿得是一件石榴红的合欢襕裙,诃子上绣得是牡丹花的纹样,将胸前的光景挡得严严实实,只余下无边的遐思。萧令璋那冰冷的指尖越过衫裙,落入白腻温热的皮肉之中,竟似乎产生了灼热的错觉,烫得他指尖一抖,有些锋利的指甲在上面刮出一个浅浅的红痕来。


    他没有出现以前那种被人碰到便忍不住呕吐的迹象,也忍住了暴戾没有将对方一脚踢开。


    萧令璋不动声色地思考着。


    “陛下,我并未有女子之椒丨乳。”薛寄云生怕萧令璋听不明白似的,再一次拿腔拿调地强调道。


    萧令璋手中的佛珠停止了转动。


    薛寄云又道:“若是陛下还不信,还可以看那个。”


    “那个?”萧令璋蓦然一笑,像是被薛寄云逗乐了。


    薛寄云不好意思道:“自然是大家都有的……哦,公公们没有。”


    他将萧令璋的手又恭恭敬敬地放回了原来的地方,而后站起身,像是真的要给萧令璋看似的,将裙角带起来一点。


    宫裙比寻常女儿家穿的裙子要繁琐一些,加之还未入夏,里头层层叠叠的,薛寄云撩了几次,石榴红的长裙洒在了床边,像是旖旎的花事一般,可惜当事人正呆头呆脑地撩裙子,撩出了一头的细汗。


    “不必了。”萧令璋开口制止,“有哪个女郎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朕信你。”


    薛寄云展颜一笑:“陛下,您可真是别具慧眼。”


    萧令璋冷眼看他一个劲儿的献媚,漫不经心道:“朕隐约记得薛家送进宫来的是个女郎,还是薛大相公的嫡女。”


    薛寄云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陛下,臣名叫薛寄云,乃是薛相公的小儿,先前家妹突然病重,加之摄政王请司天台重新测算,便临时决定由臣替妹入宫。”


    萧挽河这一套说辞着实好用,薛寄云直接照搬了过来,果然萧令璋听完,神色暂缓,道:“既然卿是替妹入宫,想来也是不愿为之,毕竟大好男儿志在四方,又怎甘愿困于一隅……”


    “陛下,臣、臣是愿意入宫的。”薛寄云突然道。


    萧令璋一顿,目光微妙地看向他。


    薛寄云跪在地上,情真意切道:“陛下,臣自有一腔抱负,奈何人微言轻,到如今未有伯乐赏识。恰好这次有机会进宫,臣愿向陛下自荐枕席,为陛下行忠君之事,效犬马之劳。”


    “哦?”萧令璋淡淡地飘出一个字来,对他这番衷心之语兴趣缺缺。


    “陛下……”


    萧令璋道:“你且抬起头来。”


    不愧跟崔太后是母子,虽不是亲生,却将这作态学了十分。薛寄云匆忙抬起头来,不敢懈怠半分。


    “你说你愿行忠君之事,你可知,你要忠的是哪位君?”萧令璋目光幽微。


    薛寄云不解其意,甚至有些困惑,朝中不就只有萧令璋一个皇帝,但他不敢乱说,更不敢与萧令璋对视,只好道:“自是陛下您,天命神授,众望所归。”


    萧令璋哑然而笑:“你倒是很会拍马屁。”


    “肺腑之言字字真心,望陛下明鉴。”


    小皇帝可是他未来最大的倚仗,那铺张侈靡的太后也不过被赏赐了半幅仪仗,便已是傲睨万物,可见帝王之威仪,不知能普照到多少人。


    “陛下只需好好将养身体,太后娘娘今日还说了,等陛下病好后,便可以亲政临朝,届时陛下的鸿鹄之志,自能一一施展。”


    萧令璋骤然发出了一声讥笑,笑得很是大声,笑了好一会儿却戛然而止,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竟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陛下。”薛寄云赶紧起身关切道,“陛下,您还好吗?我我这就叫御医过来,我……”


    “无妨。”萧令璋咳嗽得嗓子都哑了,但他硬是忍了下来,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道,“无需惊动别人,朕并无大碍。”


    薛寄云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看上去好像并不是没有大碍的样子。


    但小皇帝都这么说了,他只能遵从,只希望在他走之前,小皇帝不要出什么事。


    “你既然如此忠心于朕,那朕必须得好好想想,给你什么赏赐才好。”萧令璋跳过方才的话题,转而道。


    薛寄云心中一跳,他竭力克制住内心的狂喜,道:“陛下不管赏赐什么,臣都不胜荣幸。”


    “朕自然不能亏待了薛卿。”萧令璋面露疲惫,“你先回去,待明日过来,朕先送你一个好玩意儿。”


    薛寄云离开时春风满面,活像是承了雨露似的,看得外面的女侍面红耳赤,竟不敢多看他两眼。


    待他回去后,更是辗转难眠,心中汹涌澎湃,过了好些时间,才渐渐睡去。


    翌日。


    薛寄云早早起了床。


    春桃儿带着两个女侍为他梳妆打扮,这几日的裙装花样奇多,但穿着穿着他竟也有些习惯了,想是已经过了明路,他已然不似最开始那般畏手畏脚,除了还是会时不时被裙边绊倒以外,倒显出几分从容来。


    待刚打扮好,大明宫那边的小黄门便过来传旨了,令薛寄云前去侍君。


    这天光刚亮,便被传唤过去,恐怕没过多久,宫里便要传出陛下心喜薛娘娘的传言来,薛寄云也有些疑惑,难不成这会儿已经上完朝了?


    这样想着他便也问了出来,然而那小黄门只道:“陛下行踪,奴婢不敢随意打探。”


    宫中戒备森严,规矩极多,想必下面的小黄门不敢说也是常有的,薛寄云虽有些失望,但并未多说什么,而是起身跟着小黄门往外走去。


    这次小皇帝万分贴心地送了舆车过来,供薛寄云使用,然而走到一半薛寄云望向外面时,却发现并不是通往大明宫的路,他有些按捺不住了,问外面跟车的小黄门:“公公,咱们这是要去哪处宫殿呢?”


    小黄门转身微微颔首道:“娘娘,陛下只说了,让奴才带您到禁苑。”


    禁苑?


    小皇帝大清早的在禁苑做什么?


    薛寄云心中万分好奇,他掀开帘幕,不住地观望着周围,只见舆车离鳞次栉比的宫殿越来越远,再往前只有漫长的宫道和高高的宫墙,禁卫时不时从一旁经过,留下一阵盔甲与兵器刮擦的冰冷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走得小黄门头上皆是汗水,他光是在车上都觉得有些热了,才听到小黄门道:“娘娘,前面就是禁苑。”


    薛寄云循声望去,才发现禁苑原来就在宫墙的另一侧,舆车进了大门,穿过九曲池水,越过几座造型各异的石桥,远方还有水上春亭遥遥对望,而后一路奔向了虎园。


    舆车停了下来。


    薛寄云下了车,跟着小黄门往里走去。


    庭院深深,曲径通幽。


    还未能看到小皇帝的身影,只听到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声,惊起林中琼鸟扑通乱飞,翎羽飘了一地。


    薛寄云吓得抖了几抖,前进的脚步都有些迟缓了,然而小黄门依旧步履不停,他也不敢就这样转身跑走,恐怕还未出禁苑就被人抓回来,只好硬着头皮亦步亦籀跟着对方。


    直到绕过一片林园,视线开阔了起来,薛寄云一眼便看到坐在銮驾上的明黄色身影,阳光下萧令璋的脸色更为苍白了,双颊都有些凹陷进去,只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偶尔绽放出犀利冷厉的光芒。


    他看向薛寄云,开口叫了句:“卿卿。”


    虽听上去像是爱称,却用了十分寡淡的语气,令人只觉得违和。


    薛寄云颤巍巍地走过去,朝他行了礼,道:“陛下,您为何这会儿便来到了这禁苑里,难道不上朝吗?”


    萧令璋手中拿着佛珠,语气平静:“朝事自有皇叔和母后帮忙分担,朕多歇息会儿,便能多陪陪爱妃,你不愿吗?”


    难怪萧挽河这些时日总是忙得神出鬼没,原来还有这一出在里面。


    薛寄云连忙道:“臣自然乐意之至。”


    萧令璋望着他,道:“既然如此,爱妃便去挑选自己的礼物吧。”


    “什、什么?”薛寄云左顾右盼一番,并未看到有什么装着东西的箱盒或者托盘,只好讷讷问道,“陛下,敢问礼物在哪里?臣并未看到……”


    萧令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拉过他的手,将他往前带了几步,正好走到栅栏前。


    “你看,这里头关了四只白虎,都是朕那爱养兽的二哥在周边列国寻来的,如今二哥已去,便成了朕的爱宠。朕如此喜欢你,自然想要送你一只,你去挑上一挑,看看哪只愿意认你为主。”


    薛寄云望过去,只见四只威风凛凛的白虎分别被关在一人高的铁笼子里,那笼子的空隙极大,白虎孔武有力的爪子不时地钻出来,将地面挖出一道道深坑。


    仿佛感觉到了薛寄云在注视它们,四只白虎鼻腔间不住地喷着热气,而后站起身来,后背弓起,撞击着笼子。


    发出一阵又一阵刺耳的撞击声。


    几年前萧挽河手刃豹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薛寄云每次午夜梦回,都恐怕被豹子将自己吃得精光,连骨头都不剩,平日里对那些尖牙利嘴的兽类更是不敢多看,何曾一次性跟四只成年白虎对视过。


    他吓得几欲晕厥,被萧令璋扶住了后腰,那串佛珠咯在他的腰上,带着一丝痒意,却令他完全后退不能。


    “去吧。”萧令璋道。


    薛寄云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踏出一步,脚步虚浮地进了栅栏。


    那白虎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啸吟声,几乎要将他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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