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下了早朝后,萧挽河还同内阁处理了一会儿朝事,才回到东配殿。


    如此这般,薛寄云也不过刚起来不久,并未梳妆,素面朝天,却难掩风流之态,这几日在东配殿养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气色愈发红润。


    萧挽河进来时,他只穿了件薄薄的中衣坐在坐榻上,手里拿了本话本子,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边看还边长吁短叹,两只细仃仃的脚尖半挂了一双素白锦袜,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一只脚轻巧地晃动着。


    已是暮春时节,窗外旭日初升,东风吹拂,天朗气清,虽渐渐有了热意,但早晚时分还是会有些冷,萧挽河走进来看了眼,又走出去小声吩咐了女侍,待女侍拿来件披风,他接过去,才径直走到薛寄云身边,盖在他身上。


    “看了什么,竟将你逗成这样?”萧挽河坐在他身旁,随口问道。


    薛寄云转头看了眼,原是萧挽河回来了,他将话本子卷起来,翻了个身,蹭到萧挽河身边道:“这个故事倒是新鲜,说是有一户人家,乃是当地的富绅,九代单传,这一代正好生了个病秧子男丁,自小药不离手,养到十六岁,眼看要不行了,这时一个云游四方的跛足道士来到他们府上,为这户人家出了个主意,说是让他们找一位八字相宜的女郎冲喜。”


    萧挽河眸光一闪,神情有些微妙了起来。


    “且说这法子原本并不少见,但这跛足道人说得笃定,非说按照他说的做,第二年这儿郎保证生龙活虎。这户家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可好,方圆百里内还真给找到一户人家,恰好有个八字相合的女郎,不知为何已过了双十年华,竟然还未出阁。但冲喜本就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两户人家一拍即合,三日后便将花轿迎进了府门。”


    “那郎君长这么大亦是头次碰女人,虽是拖着病体,竟也成了事,甚至挖掘了个中精妙,二人厮磨几日,竟是如胶似漆甜甜蜜蜜,郎君的身体也似越来越好。直到半年后,女郎有了身孕,可把这家人开心坏了,然而怀胎六月,竟一夕血崩。待到产婆大夫赶来时,人已快不行了,大夫一把脉,才发现不对,这女郎竟是误喝了毒药才会如此。家主震怒,往下一查才发现,原本他这代本可以逃脱九代单传的命运,然而谁知他迎娶的三房如夫人为了争宠竟给唯一的少爷喂了好几年毒药,原本好好的人也常年卧病不起了,若不是少夫人喝补药时误喝了少爷治病的毒药,一家人竟然毫无察觉。”


    “只可怜那女郎,虽经过大夫一番救治,未伤及性命,奈何腹中成型的男胎被生生堕下来,产婆忙去清理,却震惊地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你可知那女郎为何过了双十年华还未出阁?原来那女郎也并非是女郎,竟是、竟是那十分罕见的阴阳双体!可知世间郎君易得,女郎常有,阴阳双体却是珍稀,然而那家主想起跛足道人的话,反倒更为相信了,他处理了三房如夫人,清理门楣,过了两年果然小少爷站起来了,少夫人也生了一对双生子。”


    薛寄云讲得起劲,讲完后还朝着萧挽河笑了笑:“这阴阳之体我还从未见过,不知是话本里随意编撰的,还是世间无奇不有,本就可能存在?”


    萧挽河沉默了半天,这么个故事他竟只关注到了这点,虽然是挺猎奇的,但也真是不愧是三郎啊。萧挽河无奈地揉着薛寄云的耳垂道:“或许是原本就有,但这世上奇人异士那么多,若是依靠丹药后天形成,也未可知。”


    薛寄云瞪大眼睛,萧挽河果然见多识广,想得比自己还大胆些。


    说罢萧挽河促狭一笑,意味深长地望向薛寄云。薛寄云一愣,忙将自己缩回到盖着的披风里去,连脚尖都没舍得露出来。


    萧挽河骤然笑出了声,连日来头一次云销雨霁,尤其显得那张俊美的脸温润如玉,倒有几分回到了当日云游四方少年郎的模样。


    薛寄云仰头看他,伸手往他腰间的玉带钩扯了一把,小声道:“哥哥合该多笑笑。”


    先前总是冷着一张脸,多少浪费了萧氏祖传的好相貌。


    小皇帝一日不醒,萧挽河便忙得分身乏术,只些些坐了会儿,还未同薛寄云用完午膳,便又被叫去了前朝议政。


    薛寄云自个儿看了会儿书,将不会的地方折好,等萧挽河晚上回来教他,又无甚耐心地练了两个字,便放下毛笔,起身往外走去,准备去正殿看望小皇帝。


    自打摄政王广招医圣术士的消息传出去后,上京人心浮动,大臣们上朝时亦是夹枪带棒,几乎剑指萧挽河和崔太后于陛下不利,萧挽河倒是坦然自若,几次还宣老臣进宫商议对策,崔太后却是在朝堂上失态了好几次。


    待回了兴庆宫,更是迁怒杀了两个宫人,引得宫中众人风声鹤唳,又找了暗卫快马加鞭催促赵郡公回朝,这期间竟是再没去看望小皇帝一次。


    她唯恐自己沉不住气,探望小皇帝的时候忍不住掐死他,倒是被身边的谋士几次劝阻,一气之下干脆不去大明宫找晦气了。


    如此倒是给了薛寄云方便,他大大方方进了正殿,再也不用胆战心惊跟崔太后撞到一起。


    在御医的治疗下,小皇帝虽未完全苏醒,但勉强可以吞进药物和粥食,薛寄云每次去看他时,心里头难免有些担忧,却并不敢表现出来,时不时还安慰着李公公,陛下洪福齐天,想来萧挽河必然能想出办法来。


    薛寄云一心想在李公公面前表现自己,等陛下醒来后,对方自然能在陛下面前对自己美言几句,因此除了偶尔帮萧令璋擦丨身外,薛寄云还自告奋勇想要帮忙喂药。


    李公公见他如此积极,老怀甚慰,自是配合着他。


    然而他虽是在薛府被大夫人克扣用度,但其实并未怎么伺候过人,以前缠着萧挽河,萧挽河那边的侍从常常将他当成另一个主子伺候,便是萧挽河时不时也会哄哄他,是以照顾起萧令璋来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汤匙塞到小皇帝口中,偏偏那本来柔软的嘴唇根本不听使唤,仿佛被人用手扣住了似的,长不大开来,薛寄云手一晃,一勺便全部流出去了,小黄门赶紧用巾帕擦干,不一会儿便拿起了第二块巾帕。


    李公公先头还鼓励薛寄云,后来越来越看不过眼,只好捂着眼睛道:“娘娘稍微再轻些,陛下喝多少都没关系。”只要嘴唇别给戳青了。


    薛寄云也有些脸红,他几次都感觉汤匙嗑在了萧令璋嘴唇上,却不敢说出口,倒是李公公本就是个人精,早就发现了,还未直接劝告他,而是拐了个弯,令薛寄云羞愧不已。


    一碗药喂完,萧令璋的中衣难免被药沾上了,李公公差人拿来了干净的衣物,十分自然地问道:“娘娘要帮陛下换衣服吗?”


    薛寄云原本直接想点头的,但眼前突然掠过萧挽河的身影,颇有些迟疑了。


    李公公倒是没有计较,微微笑了笑道:“倒是奴婢的不是,娘娘今日已劳累了许久,不如先去休息,待陛下醒了,娘娘可莫要怪罪奴婢使唤了娘娘才是。”


    “那怎么可能。”薛寄云忙道,他讪讪笑道,“李公公辛苦了,我这就走了,明日再来看陛下。”


    薛寄云一走,李公公恢复了冷肃的表情,阴翳地望着旁边的小黄门道:“手脚轻些,嘴也给我严实些,宫里的事情若是传到了别的地方,你们头一个要被杖毙。”


    几个小黄门慌忙低下头,朝着李公公道:“奴婢便是有十个胆子,都不敢乱说话。”


    “薛娘娘是陛下未来的妃子,甚至封后都有可能,日后他若是来了,你们须得小心伺候,切莫抬头多看他几眼。”李公公点拨道。


    “奴婢知道了,谢公公提点。”


    薛寄云从正殿出来,往东配殿走去。


    他不惯有宫人跟着,加上春桃儿也没过来,对了,一会儿倒是可以跟萧挽河说说看,将春桃儿带过来,顺便把他藏在甘露殿床下的脂粉奁带过来。


    这样想着,薛寄云走进了院里。


    萧挽河也不喜欢太多宫人围绕身边,是以除了门口两个打扫的宫人院落里静悄悄的,薛寄云并未回寝殿,而是去了另一侧的书房,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谈话声。


    “殷珏三日后回京?此话当真?”萧挽河拔高了声调。


    “千真万确,前段时日殷珏南下去了淮南,似乎是将淮南王送到了封地,而后又北上汝阳,在汝阳待了几日,崔太后的旨意下达了几次,他这才动身,估计这几日便会回朝。”却是沈钩鸣的声音。


    说罢他便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用眼神示意萧挽河,萧挽河却不为所动,反而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走动,而后道:“派人去盯着淮南王。”


    “已派了死士过去。”示意无果,沈钩鸣只好道,“这几人应当在密谋些什么,却不知跟宫里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萧挽河瞥了眼窗外,廊下植了几颗桃树,落花如雪春风似颠,正是春日好光景,房中的气氛却是冷凝如冬,“上次圣人晕倒之时,有位御医曾告诉我,陛下之病,非同寻常,其中恐怕大有蹊跷。”


    “什么意思?”沈钩鸣骤然发问。


    薛寄云亦是心头一跳。


    “他遮遮掩掩不过只同我说了几句话,然而没过几日,那位御医竟离奇暴毙在家中。”萧挽河沉声道。


    “所以您是说?”沈钩鸣心里头隐约有了猜想。


    “我让你把陛下病重的消息传出去后,崔太后自乱阵脚,之后便接连下了三道密令让殷珏回京,你说,”萧挽河淡道,“崔太后到底是想让陛下死,还是想让他活?”


    薛寄云听得出神,不由得望向萧挽河。


    萧挽河面沉如水,却是一副气定悠闲的神态,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想给旁人一个思考的机会。


    沈钩鸣沉吟。


    房间里正鸦雀无声时,萧挽河突然走过来,推开房门,看向蹲在门口的小小身影。


    薛寄云被半开的房门撞得重心不稳,“咚——”得一声往后倒去,一屁丨股坐到了地上,他仰着头,错愕地和萧挽河四目相对。


    “怎么蹲在这儿,”萧挽河凤眸含笑,伸出手道,“起来。”


    薛寄云一脸被发现的窘迫,他悻悻地伸出手,由着萧挽河将自己拉入了书房。


    沈钩鸣看到他第一眼,脸便拉了下来,鼻孔还轻蔑地“哼”了一下,道:“朝事私密,你怎可偷听?”


    薛寄云也不爱看到他,撇着嘴白了他一眼,转而娇声娇气地叫:“哥哥。”


    萧挽河看向他,薛寄云黏黏糊糊地蹭过来,刻意拿腔拿调:“哥哥,我蹲得头晕。”说着还将眼神瞥向沈钩鸣身上。


    沈钩鸣一张黑脸果然越发黑得似炭。


    “怎么会头晕?”萧挽河脸上挂着关切,将他牵到桌前坐下,指腹在太阳穴处轻轻按丨摩,“可要叫御医前来看看?”


    “不知为何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块黑乎乎的木炭,晃得我头疼。”薛寄云柔弱地靠在萧挽河身侧。


    沈钩鸣怒极:“薛三郎!”这厮胡说八道,简直无耻至极。


    薛寄云一向胆小,甚少会如此挑衅一个人,倒是沈钩鸣不知怎么得罪了他,萧挽河心里头已经有了章程,笑着道:“三郎,莫要乱说话,沈将军乃是朝廷重臣,更统领着内廷禁卫军,这宫中布防如此严密,都是沈将军之功。”


    “不敢当。”沈钩鸣冷讽道,“日后若是什么甘露殿乃至东配殿出了事,可就是臣的失职了。”


    薛寄云蛾眉倒蹙,瞬间坐起身子,骨头也挺直了,怂怂道:“沈将军果然神武,只消站在那儿,我的头疼便好了。”


    萧挽河捏了捏他的耳垂,轻笑道:“日后你要是好奇什么,大可来问哥哥,或是直接进来,莫要蹲在地上。”


    “知道了。”薛寄云有些难为情地站起身,却明白了萧挽河对自己的纵容,他将视线在两人身上打量了一下,而后道,“这次真的是个意外。”


    他还以为萧挽河不在,本想进来看书的。


    “嗯。”萧挽河点点头,“是我回来得早了,未跟三郎提前打过招呼。”


    “哥哥……”薛寄云脸蛋微红,被他说得越发害羞了。


    沈钩鸣一脸木然地听着,而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摄政王爷,方才说的事情?”


    “你去找人盯着宫外的动静,一切等殷珏回来再说,”萧挽河沉思了片刻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陛下的病根恐怕就在殷珏身上。”


    薛寄云和沈钩鸣齐齐看向他。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