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殷珏回朝的消息并未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一来他行事低调,朝中众人只知他这些时日并未出现在朝堂之上,却不知他做了什么;二来自先皇薨逝后,他便退居朝堂之后,以闲人自居,仿若要避开锋芒,是以新朝诸多臣工鲜少见过他。


    但他的存在感并不低。


    只因每当朝中有大事需要抉择时,崔太后一派还是会搬出殷珏来,先前拿他与薛丞相分庭抗拒,如今萧挽河以摄政王的身份出入朝堂,倒有身处要位的内阁大臣趁机旁观,妄图左右逢源。


    众人皆知,崔太后身后虽然代表着世家大族,然而崔氏不如王、谢两家鼎盛,少不得要被世家摆布,反倒是令许多效忠萧家王朝的老臣有所忌惮。


    毕竟前朝并非没有出现过世家推翻旧朝另立新帝的情况,这期间王朝更迭,天下诸多寒士被裹挟其中,最终都化成了世家门楣之下的一抔黄土。


    而萧挽河恰好是萧家王朝行到今日的一个例外,他不仅有着天家贵胄的血脉,自小却是长于当朝新贵薛家,其他新贵大族自然择良木而栖,以萧挽河和薛丞相为首,朝中局势也越发分明。


    这其中不免有一些中间派作壁上观,也有一些人趁机站队,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夹在崔太后与萧挽河中间看他们斗法,并不太好受。


    而如今圣人病危,担忧的人虽多,但更多人都在等着双方的下一步动作。


    萧挽河表面上倒是一如既往,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待在东配殿教薛寄云读书。这两日他骤然清闲下来,想必朝中大事已有了些眉目,无需他时时刻刻前去操心。


    这可苦了薛寄云,读书本就是靠着毅力而行,并非一日之功,奈何萧挽河铁了心教他,他也不好抱怨什么,只好每日同萧挽河坐在书房里。


    小轩窗下,薛寄云背靠在萧挽河怀里,听他用低沉的语调读一些游记典故,听得直打盹儿,萧挽河见状,不由得无奈一笑。


    “怎么能这样犯困呢?”萧挽河低声道。


    薛寄云努力睁着眼睛,嘟嘟囔囔道:“春日里本就是犯困的时候。”


    萧挽河一听,还真有些道理,但这样下去,人骨头都要懒散了,他想了想,道:“不若我教你作画吧?”


    “作画?”薛寄云耳朵尖一动,转头看向他。


    “这几日我观你其实已经熟读了四书五经,不过是需要融会贯通最终得为己用就好,倒也不用太过钻研,反成了书呆子。”萧挽河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薛寄云便是这样学有小成的学子,“作画可陶冶情操修身养性,很是适合你。”


    薛寄云坐起身来,有些来了兴致。


    “那岂不是我也可以为别人画小像了?”薛寄云心里登时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萧挽河点点头:“允许你拿哥哥练手。”当然日后也只能为他作画,萧挽河没说出这句话来,只意味深长看着他。


    “好啊好啊。”薛寄云粲然笑道。


    萧挽河差人拿来作画用的笔墨,而后又拿出一本大家摹本,道:“作画便跟临字一般,先从摹本临起,待有了自己的根骨,便可随意创作不受拘束。”


    薛寄云正在兴头上,自是万分配合,一下午少说临了三页,虽并未成型,但至少能看出不同于往日的刻苦来。


    如此临了几日,渐渐有了形状,他已觉得自己恐怕是个绘画的好苗子,以前怎么未发现呢,薛寄云有些遗憾,而后放下笔来,揉了揉并不怎么酸痛的手腕。


    萧挽河空了几日,又不常归来了,据说是因为那个赵郡公殷珏回了京城,朝中众臣隐约有了新的纷争,薛寄云从未见过这个人,倒有几分好奇,夜里忍不住向萧挽河打探。


    “怎么突然对此人有了兴趣?”萧挽河一愣,却并未拒绝薛寄云的询问。


    薛寄云摇头道:“我整日待在大明宫,听到的无非是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但小黄门们也不过知道一言半语,话只讲到一半,便什么都说不出了,着实让人有些好奇。”


    “倒是我疏忽了。”萧挽河道,“你整日在大明宫内自会显得无聊,若是真想要出去逛逛,便多带些人,莫要去旁的宫殿便是。”


    两人坐在灯下,萧挽河沉吟了片刻,道:“这本是崔氏秘闻,但如今崔太后张扬高调,此事不知为何隐隐在世家之中传出。想必你在国子监也曾听过几大世家,其中清河崔氏繁衍数百年,更有上百年曾旺于王谢两家,直到萧家起复,重用谢王二家,才渐渐式微。轮到近些年,崔氏有家主主张与王谢联姻,从而达到世家同盛的局面。这其中便有崔太后的生母,正是淮南王父亲的嫡妹。”


    “啊?”薛寄云听懵了,这其中是什么样的关系,他怎么搞不太明白了。


    “崔太后的生母及笄之后与谢家嫡支定了亲,这场婚约在当日世族中备受瞩目,谁料婚后谢家嫡子不满崔女嚣张跋扈,竟然接连杀害谢郎房中女婢,而她本人婚前又有诸多艳闻,却是一个都不承认。古言云‘至亲至疏夫妻’,然而这两人间只有至疏,从无至亲,之后谢郎开始流连秦楼楚馆,甚至令房中女婢早于崔女生下庶子,这对崔女来说可是奇耻大辱,她花钱买通了后院的杂役,夜里往那女婢住着的小院放了一把火,产后不久行动不便的女婢葬身火海,奶嬷嬷倒是抱着庶子从火光冲天的院落中逃了出来,但那孩子被火熏坏了双眼,便是长大后亦是残疾之身。谢家子终是忍无可忍,把崔女关入了谢家私牢。”


    薛寄云听得瞠目结舌,难怪崔太后行事如此泼辣,这真是母女一脉相承。


    “崔女忍不下这口气,提出要休夫,几乎让谢家颜面扫地,谢家人这才告上门来。崔家人得知此事,甚是震惊,忙向谢家道歉,还说要当着谢家人教导崔女,行崔氏家规。然而此时崔女却被诊出了身孕,正是谢家这一辈头一个嫡支血脉,两家人便偃旗息鼓,待她产子之后再做打算。”


    “可惜崔女早对谢家人厌恶透顶,孕中坚持休夫,否则便要上达天听,堕胎求全,谢家也无法忍耐她了,干脆一纸休书送到崔家,给了崔家重重一辱。崔女被接回崔家,几个月后产下一女,便被送到了清河一处道观清修,人称‘清阳道姑’。那女儿便是崔太后,因谢崔两家联姻不成反生罅隙,这孩子便直接跟着外祖姓名。”


    “本以为此事到了这一步便告一段落了,奈何道门清静乏味,长夜漫漫,崔女忍耐不住寂寞,与人私丨通。不过三年,竟差人又往崔家送来一子,此子被养在崔府之外十余年,后来才逐渐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听闻十有八九便是殷珏。”


    萧挽河娓娓道来,薛寄云听完,心里没由来地忐忑了一会儿,不知是为什么,他并未见过殷珏,但听到这个名字便本能的觉得有些危险。


    “殷珏十几岁时意外被先帝赏识,一度被召进宫在先帝身边作伴,颇受宠信,并且以此将沉积颇久的崔家再次带入陛下面前,当日淮南王还只是淮南侯,接管了陛下的禁军不说,还多次代御驾北伐,崔家在朝中再次如日中天起来,直到崔太后放弃与世家联姻,反而入了宫,成为先帝继后,崔家一度成为外戚专权。”


    萧挽河将崔家的来龙去脉大致给薛寄云讲完,而后看向薛寄云道:“崔家人所谋甚远,先前我让你远离崔雪游,亦是怕他对你有所图谋。”


    自从与薛寄云说开后,萧挽河倒是越发坦诚,先前他常对薛寄云闭口不言,自以为对薛寄云好,实则加深了二人之间的隔阂。


    二人长大后与少时心思有所不同,萧挽河亦是慢慢摸索,却也发现了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薛寄云本就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相反他对眼前所有事常常是得过且过的态度,若是萧挽河如此下去,恐怕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薛寄云眼前得过且过之人。


    薛寄云像听话本子似的听完,一时间不知是崔太后与殷珏同母异父让人震惊,还是崔家在宫中如此盘根错节让人惶恐,一个崔太后便足够令人忐忑不安了,现在还来个殷珏……


    没由来的,薛寄云背后骤然一凉,他蓦得想起当日在崔家别庄泡温泉的事,那日遇到的那个犹如死人一般冰冷的男人,到底是谁……


    但他并不知道怎么跟萧挽河说,那个人就好像薛寄云生命中看到的一道流星似的,他几乎已经想不起对方的面容,若是说出来,又有谁能查出是谁呢?


    薛寄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将这个可笑的念头甩出了脑海。


    翌日。


    薛寄云趁着人少,偷偷溜到了正殿,他自觉画技突飞猛进,便想趁着这些时日小皇帝睡着,多看几眼他的长相,回去潜心作画,待到对方醒来之后,送上一副小皇帝的画像,想必必然会令小皇帝刮目相看。


    日后还可以为崔雪游画一幅,到时找人送到淮南去,也算与崔雪游相识一场,有个念想。


    他倒是时刻记得萧挽河说的拿他练手,也确实练习了不少。只是他越是练习,越觉得画不好萧挽河,练了数张,丝毫没画出对方的倜傥不群。


    薛寄云撇着嘴,不由得腹诽道,一定是因为萧挽河长得过于出众了,才显得他画出来的不如萧挽河半分。


    不过今日薛寄云细细看去,却发现小皇帝的眉眼间竟真跟萧挽河有几分相似,不愧是叔侄二人,都显得凌厉雍容,眉骨飞扬,眼眶深邃,鼻梁犹如刀鞘,薄唇紧抿,不过萧挽河更显华贵,凤眸粼粼,气度怡然。而小皇帝则更显苍白阴郁,瘦削脸颊带着一丝稚气。


    薛寄云边看边在心中描摹,还忍不住暗暗对比,半晌竟只描出了萧挽河的模样,令他有些无语。


    正发呆间,李公公突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薛寄云还在里面,脸上带着几分错愕。


    “李公公,怎么了,走得这么匆忙?”薛寄云奇怪地问道。


    李公公脸上带着一丝焦急,已然不顾礼法,走过来小声催促道:“娘娘,郡公与太后娘娘正往内庭过来,您要不找个地方躲躲。”


    “我先回东配殿?”薛寄云一听,这还了得,慌忙想要往外走去。


    “来不及了。”


    李公公往外看了眼,外面已经渐渐有了脚步声传来,他转头往殿内一看,看到被帷幕遮挡住的地方,一把将薛寄云推入了龙床后面的一处柜子:“先委屈娘娘在里面躲躲。”


    薛寄云也有些慌手慌脚,他现在想到崔太后就发憷,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听李公公的话钻进了柜子里。


    衣柜里又黑又深,唯有星星点点的光透进来,薛寄云紧闭着唇,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来,连呼吸都极其缓慢小声。


    “太后娘娘吉祥。”李公公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想是去殿外迎接了。


    过了会儿几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不远处停下,似乎到了陛下的龙床前。


    “你们先下去吧,孤与郡公在此看看璋儿。”崔太后吩咐道。


    李公公毕恭毕敬道:“太后娘娘,陛下病重,恐离不开奴婢伺候,不如奴婢在一旁候着……”


    “李丛,孤知道你对陛下忠心耿耿,但你此举是何意,难不成你担心孤与郡公对陛下行不轨之事?”


    “奴婢并无此意……”


    “你先下去,孤不会在这待多久,陛下也不会有什么事,”崔太后顿了一下,“孤说的话你不听?还不快滚!”


    迫于崔太后的淫丨威,李公公只好带着几个小黄门一起离开了内殿。


    待到殿中变得沉静一片时,龙床前突然响起了一个极其阴冷的声音。


    “姐姐,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给他下了别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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