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殷珏其人,阴狠狡诈,专做佞臣。先帝在时,曾请旨让先帝封禅,期间枉杀了两位谏臣,之后先帝东巡泰山,一路上劳民伤财,殷珏却仿若完全看不到,还为世家遴选了诸多良家女子扩充后宅。


    天家与世家他都笼络,因着背后有崔氏支撑,很快便成为先帝身边的红人,先帝亲征之前,更是一度与左右丞相抗衡,后来先帝薨逝,太后听政,殷珏便逐渐成了众臣之首,薛丞相也只能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国不可一日无君,崔太后听政三个月后,众皇子各自凋零,皇室众人请出太皇太后来,欲想在宗室之中择一旁支,过继给先帝登基。


    崔太后一开始并未同意,但宗室与朝臣日日丨逼迫,这时殷珏意外打听到了掖庭之中那个丝毫不起眼的皇子。


    如果是被殷珏找到后是命运的岔路口,那之后的生活于萧令璋而言,则是偷来的三年。


    殷珏答应让萧令璋活下去,但只给他三年的时间。在这三年里,萧令璋成为他们的傀儡帝王,坐上这天下最高贵的位子,享受取之不尽的富贵荣华,与此同时殷珏以他为药,每月需要殷珏的血来滋养,直到三年后毒发身亡。


    萧令璋听完沉默了许久。


    如果不答应殷珏,萧令璋已经从对方的眼神里便得知了答案,他会让自己在这一日死去,死得无声无息,如同宫里的其他宫人一般。


    相当于从殷珏找上他的那一刻,他别无选择。


    萧令璋最终答应了与殷珏的交易。


    然而才只过了一年半,事态急转直下,这样的粉饰太平终究不过是萧令璋一厢情愿。


    若不是他那些皇兄刚愎自用,事情也不会发生到那一步,他也许还是掖庭里受欺负但平庸活着的皇子。


    但萧令璋想,便是回到过去,他还是会这样选择。


    “我有十几个皇兄,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便是二皇兄,他偏爱那些不通人性的畜生,因着骁勇擅猎,深得先帝喜爱,得了许多奇珍异兽,均被养在禁苑。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宫中宴会,二皇兄在禁苑驭兽,我与几个年纪小的皇子被叫去观赏,那是我第一次跟那么多皇子待在一起,我惶恐的内心深藏着一股非比寻常的暗喜,即便我泯然于众皇子中。”


    “陛下不要这样说。”薛寄云摇了摇头,“陛下天资聪颖,风流倜傥,我看比其他皇子好出很多。”


    短短几年,便能精通经学、书法,于治国上更是胸有沟壑,已非常人所及,何况薛寄云还记得自己之前见过的几个皇子,虽面容已模糊,但感觉相貌上都不如萧令璋俊秀。


    “也就你这么说我信。”萧令璋勉强笑了笑道,“那日我们从宴会里跑出来,直奔禁苑,才坐下不久,二皇兄打开兽栏,我们都吓了一大跳,有两个才刚刚开蒙的小皇子直接哭了出来,二皇子却还在哈哈大笑,仿佛看到我们害怕的脸便能令他开心不已。直到、直到二皇兄身边的宫人带来了一位世家公子。”


    萧令璋逐渐陷入自己的回忆之中,那天晚上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皇权的力量。


    “其实那位公子并未做什么,只是他路过二皇兄母妃住过的宫殿时,被二皇兄发现了,二皇兄便命人将他带到了禁苑。”萧令璋看向听得出神的薛寄云,“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薛寄云一愣,他就说这个故事怎么这般熟悉:“陛下的意思是……”


    “那公子便是皇叔,那日他杀了二皇兄的豹,满身血污,目光迥然,我便知他日后不凡。”萧令璋颇有些感怀道,“我那时吓坏了,躲在柱子后面,生怕二皇兄突然发难,拿我当第二个斗兽的人。”


    “但谢天谢地,皇叔杀豹后,先帝很快赶到了,我切实松了口气。”


    萧令璋想到那时的场景,他缩在柱子后面,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公子也吓得往后退,甚至踩在了萧令璋的脚上。


    一只小小的,却踩人很疼的脚。


    那是那个晚上他唯一受到的攻击,被人平白无故地踩了一脚,简直就是飞来横祸,萧令璋怒气冲冲地望过去,却见那人已跑到了萧挽河面前,而后眼泪汪汪地躲在了对方的身后,只探出半张小脸来。


    虽哭得稀里糊涂,却一眼可以看出他长得格外玉雪可爱,比宫里其他的皇子看着绵丨软很多,像宫里贴的剪纸娃娃似的,萧令璋愣了愣,心里头那点怒气不知怎得就散去了。


    那日他恍恍惚惚回到掖庭时,被嬷嬷发现一只靴子上有鞋印,念叨了他半天,他破天荒地没有听到耳边去。


    反倒想着在禁苑那一幕。


    后来他知道了那日杀豹的人叫薛陵玉,也叫萧挽河,是他的皇叔,却一直没有见过那位小公子,而他也越来越少被叫去参加宫里的宴会,更是无力去打听对方的去向。


    他只知,对方是薛丞相家的公子,却并不知他叫什么。


    时间逐渐遗忘了萧令璋,他在宫中活得越发透明,后来萧挽河找到了他,给了他生的希望和动力,而殷珏的出现,则是在毁灭他的同时令他绝望。


    直到薛寄云代替薛明珠冲喜入宫那日,他再次见了对方,那时他多么的感谢这因缘际会,命运兜兜转转,他所求的甚少,上苍却给了他巨大的意外之喜。


    而这一切,薛寄云什么都不知道。


    “你喜欢我送你的虎兽吗?”萧令璋顿了很久,突然开口问道。


    薛寄云用力点了点头:“三花很是可爱,前两日我还见了它,只是现在甘露殿留下的宫人已没有多少,我瞧着三花待着很是孤独,不如陛下还是将它送回禁苑吧,恐怕它跟伙伴们生活在一起会比较舒适。”


    “它已认你做主,若是送回去反倒会让它伤心。”萧令璋道,“我那时极怕这些凶兽,可等到二皇兄逝去,禁苑里那些凶兽成为了我的私藏,我竟一点都不怕它们了,甚至觉得喜爱,且我那时能调用的东西并不多,想也不想便直接带你去了禁苑,你恐怕是吓坏了。”


    萧令璋有些难以启齿道:“咳,我只是想给你分享我最为喜爱的。”


    薛寄云这才明白萧令璋的用意,当日的害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听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一点点的小委屈:“我那日真是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


    “虎兽认主须得你自己去,其他人都不可介入,否则那虎可能反过来噬主。”萧令璋解释道,“但卿卿却是无比厉害,不费吹灰之力,便驯服了自己的虎,要知道前人驯兽常有丧命在兽爪之下的情况,卿卿实乃虎兽的天选之主。”


    萧令璋两三句话,便将薛寄云哄得飘飘然,他颇有些难为情道:“自然是陛下当日在那里庇佑我,才能那么顺利。”


    “卿卿,我还能活多久。”萧令璋逐渐收敛眼中的柔情,变得冷淡疏离,仿佛只是问一句平平无奇的话,跟他自己没什么关系,“那日我醒来的晚,并未完全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我能感觉出来,生命在我体内一天天地流逝,我却抓不住它……”


    他问得猝不及防,薛寄云有些愣怔。


    “一、一年。”薛寄云磕磕巴巴地,“还有一年……”


    “不会有那么多时间了。”小皇帝轻轻地摇了摇头,“半年?能有半年吗?”


    他目光专注地盯着薛寄云,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


    薛寄云眸光躲闪,正想要顺着他的话点头,萧令璋自嘲道:“犹豫了,看来也没有半年。”


    “三个月。”薛寄云受不了他的逼问了,很快便交了底,“殷珏说……陛下还可以坚持三个月。”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力,身形有些颓丧。


    而萧令璋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他微微勾唇笑道:“卿卿别怕,朕薨逝那日定不让你为朕陪葬。”


    薛寄云已是泪光点点,他撇了撇嘴,双眼绯红,哽咽着道:“陛下别再说笑了……”


    他哭时极为漂亮,萧令璋在心中忍不住的惊叹,这样的漂亮带领他穿越了时间,仿佛一朝回到了宫宴那日,薛寄云的身影与那日交叠在一起,时光并没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依旧懵懂、胆小,偏偏泪水涟涟的样子令人心中针扎似的疼。


    “卿卿,你在为我而哭吗?”萧令璋滚了滚喉咙,声音轻的仿佛从天边传来。


    薛寄云摇摇头,他心里更加的委屈了:“陛下,我也不知道,我不该哭的,但是我……”


    萧令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藏在腿侧的双手紧握又松开,连着好几次,终是放下了一切顾忌,他张开双手,一把将薛寄云抱在怀里。


    “卿卿,哥哥,我很欢喜。”


    他在他耳边呢喃。


    薛寄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只是他心中突然涌上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在不久前,他时常觉得他们曾经的命运是那么相似,但偏偏从这一刻开始,注定南辕北辙。


    萧令璋不需要他懂,他有很多未尽的话没有对薛寄云说,比如他见他的第一面不是在今时今日,而是在他根本没有察觉的时间里,他从他的世界轻巧而茫然地经过了。


    他也没说其实他看上去坐拥天下,其实一无所有,给他的东西也只是他所拥有的所有东西,不够多,也不够好。


    还有内心深处更想说出的话,萧令璋身上留着萧家人的血,注定阴郁算计,专横强势,但他从来没在他面前展现过,哪怕得知薛寄云进宫的那一日,极致喜悦的同时,他内心里冒出了无数个卑鄙的想法。


    他曾想将他一辈子困在宫中,甚至是等他归天那日,令薛寄云与他大被同眠地宫之下,永生共死。


    但他还是犹豫了,犹豫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渐渐地,他变得舍不得,舍不得自己死去,更舍不得薛寄云死去。


    若是老天能多给他一些时间,或许能有更好的结果呢。


    若是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他也可以把他未尽的话全部说给他听。


    ……但时至今日,已经足够了。


    萧令璋拥着温热又绵软的身体,薛寄云原本有些错愕,但他知道现在萧令璋情绪不稳定,便自觉充当安慰的良药,他擦了擦手心的汗,反手抱住萧令璋。


    “陛下,不要怕,我们都不要怕。”他语气轻柔而坚定。


    自从跟小皇帝说开后,两人的相处反倒更像一对兄弟了,倒是薛寄云觉得跟萧挽河之间越来越别扭,有时面对萧挽河的接触还容易脸红心跳,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而本以为还可以平静一段时间,结果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朝堂上下便出事了。


    先前被萧挽河镇压过的汝阳一夕之间发生了□□,待到消息传到上京时,汝阳的几万居民已经流离失所,一路往下南迁。


    这个消息一出,朝野皆惊。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又落到了萧挽河和殷珏二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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