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宫中气氛越发凝重起来。


    萧令璋醒来后,只堪堪休养了三日,便不听众人劝告恢复了早朝。


    旁人不知他坚持什么,倒是萧挽河知道后,什么都没说,默认了他这一做法。


    大殿之上,萧令璋坐在龙椅上,崔太后坐在右侧垂帘听政,萧挽河则被萧令璋特许坐在左下方,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下方众臣列队,薛丞相与殷珏站在两队最前方,并驾齐驱,暗自较劲。


    值得一提得是先前殷珏可并未日日前来上朝,他是出了名的来无影去无踪,先帝在时便有枉顾朝堂之嫌,如今小皇帝当政更是无所顾忌,却不想自从前些时日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后,竟然恢复了上早朝的习惯。


    而更令人震惊得是,朝堂之上,他与皇太后联手频频肆无忌惮向小皇帝施压,竟是比以往更为狂放嚣张。


    前朝已是剑拔弩张之势,朝臣人人自危,比以往更甚。


    倒是薛寄云如今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薛寄云并未搬到甘露殿去,依旧跟萧挽河住在一处。


    倒是小皇帝醒来第二日,春桃儿被送到了东配殿,两人好些时日没见面,薛寄云颇有些近乡情怯,看着春桃儿竟有几分不好意思。


    “娘娘。”春桃儿笑意盈盈,朝他行了礼道,“您这这儿住得可好,奴婢在甘露殿时常想着您。”


    薛寄云挠了挠头,有些羞涩道:“还行……”


    他说着想起了什么似的,凑上去跟地下接头似的,小声问道:“东西给我带来了吗?”


    春桃儿朝他眨了眨眼睛:“您先头日日记挂着,我怎么可能忘了。”


    说罢,转身打开自己的行李,从里面四下翻找了一下,翻到最下面,找出薛寄云一开始带来的奁盒,递给薛寄云。


    薛寄云拿过来抱在怀里,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他望向春桃儿笑靥如花:“日后你先同我在这里住着,等到时候……”


    春桃儿仰头看他。


    “没事儿,反正先住着。”差点说漏嘴了,薛寄云咬了咬嘴唇,糊弄了两句,转移了话题。


    待春桃儿收拾好行李,便来到书房,侍奉在薛寄云身旁。


    薛寄云正潜心作画,画得极为专注,春桃儿过去,替他拢好袖子,别被墨水沾湿了。


    打理好后忍不住探头望去,见他画得左一笔右一笔,倒是勉强看出个人样来,只若说得上妙笔生花却是不能的。


    春桃儿笑道:“娘娘画的可真是……凤舞龙蛇,栩栩如生!”


    薛寄云闻言,羞涩一笑,不过依稀觉得这恭维的话有些熟悉,似乎有谁说过?算了,看春桃儿说得如此真心,他又怎么能辜负人家的一片真心呢。


    主仆二人在书房里忙碌了两三天,才画完了这幅画,薛寄云颇为满意,找来两个小黄门帮忙装裱好,又找了个看上去颇为富贵的锦盒,将这幅画装了进去。


    这可是要拿去送礼的。


    次日,薛寄云来到正殿。


    小皇帝先前与萧挽河一起跟内阁大臣商议了会儿要事,见他脸色不好,便被萧挽河委婉请回寝宫修养。


    刚回到正殿,便见里头出来个小黄门,行了礼道:“陛下,薛娘娘正在里头候着。”


    萧令璋点了点头,却不知薛寄云为何而来。


    他走进去,薛寄云正好看到他,起身向他马马虎虎行了个礼——入宫这段时间,他还是没怎么学会如何请安,但此时也没人计较这些了,萧令璋看他这样笨手笨脚的样子,反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甚至觉得颇为可爱。


    “卿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要知道薛寄云可是“闭门造车”了好几天呢。


    薛寄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臣这几日都在忙着给陛下准备礼物呢,今日终于做好了,便拿来给陛下。”


    “哦?”萧令璋饶有兴致。


    春桃儿抱着画卷来到萧令璋面前,由李丛接过手去,薛寄云提醒道:“放在桌上再打开。”


    他不提醒李丛也会这么做,接过去手稍微一拎,也知道里面不是一幅字就是一幅画,但李丛并未拆穿,反而应了声是,便跟着萧令璋进了小书房。


    薛寄云也跟了过去。


    待李丛将那画卷轻手轻脚拿出来,铺开在小皇帝桌上时,小皇帝饶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看完之后也有些忍俊不禁。


    “这是一副画像?”萧令璋轻咳了一声,忍住笑意问道。


    依稀能看出是萧令璋,却因为极为抽象,像也不像,很有薛寄云自己个儿的风格。


    薛寄云探头过去,理直气壮道:“对啊。”他可是画了好几天呢。


    他一会儿看看画像,一会儿看看小皇帝,自觉自己画得真好,连小皇帝眼角的痣都画出来了,这些细节都未错过,可见抓住了神韵。


    “卿卿之心意,朕甚为感动。”萧令璋拿起来欣赏了半天,转头看向李丛,“拿进去,挂在朕的寝宫里。”


    听他这么珍惜,薛寄云倒有些不好意思:“随便找个地方卷起来放着就好,日日挂在陛下寝宫,总要看厌烦的。”


    何况他这会儿看,觉得好像没刚画出来那么好了。


    萧令璋起身走到他面前望了他一眼,而后顺手牵住他,状似无意地道:“那日太后与郡公说的话你全都听到了?”


    薛寄云心里头咯噔一声,还是来了,本以为萧令璋会不在意,或是根本不清楚状况,却不想只隔了几天,他便来问了。


    “臣、臣记性不好,已不大记得了……”薛寄云支支吾吾。


    “你不要怕,朕不过是随便同你说说话。”萧令璋带他进去,自己个儿坐到了龙床上,一只脚搭在踏板上,姿态疏狂,倒是鲜有的在他身上看出几分少年意气来。


    “你不说,朕也知道。”萧令璋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落寞,“朕,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陛下,您不要这么说,御医总能找出良方来。”薛寄云走过去,小声道,“哥哥也会有办法……”


    “哥哥?”萧令璋疑惑道。


    薛寄云一愣,他竟然把对萧挽河的称呼无所顾忌地在萧令璋面前说了出来,登时有些尴尬。


    “就是摄政王。”薛寄云道,“先前在家时,摄政王是臣名义上的哥哥,臣叫习惯了。”


    “这样。”萧令璋沉吟片刻,忽而抬起头笑道,“卿卿好像比我年长两岁。”


    薛寄云点了点头:“臣是比陛下大了些。”


    “哥哥。”小皇帝莞尔一笑,苍白的病容上带着一丝快慰,“我也想叫卿卿哥哥。”


    “这,这不好吧?”薛寄云犹豫。


    “卿卿可以叫皇叔哥哥,我为何不能叫卿卿哥哥。”小皇帝反问道,令薛寄云哑口无言。


    “况且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卿卿便满足我的心愿吧。”小皇帝将薛寄云拉近了些,放软了语气道。


    薛寄云有些心软了:“只可私底下这么叫,不可被旁人听到。”


    萧令璋唇角微勾,露出满意的笑容来:“那是自然,若是明面上,朕还要叫卿卿一声爱妃呢。”


    他刻意的语气中带着调笑促狭,说得薛寄云脸上微红。


    “朕……你入宫这段时间,倒是我这辈子最开怀的一段时间。”一片沉静中,萧令璋有些感叹道。


    薛寄云不由得望过去,他进宫不过两三个月,好像什么都没做,反倒是萧令璋陪他消磨了些时日,竟也能成为萧令璋最开心的日子?


    这小皇帝前面十几年倒是怎么过的……


    萧令璋望向前方,目光穿透了一切,仿佛回到了还在掖庭的日子。


    他生母不过是个小宫女,并不受宠,没过过两天好日子便撒手人寰了,留下萧令璋一个人,甚至被先帝遗忘在掖庭。


    宫里头的宫人最是趋炎附势,借着伺候萧令璋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克扣他的用度,甚至欺他体弱,勒令他不许出宫门,贴身的女侍嬷嬷更是常常伺候得他身上东一片乌青西一片擦伤。


    这些原因导致了他打小就讨厌女人和太监,更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男人,几乎不懂如何做人。


    萧令璋有时觉得他就是个怪物,孱弱的病态的怪物,被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狠狠地蚕食着。


    但他无能为力。


    他连虐待过他的宫人都无法处置,那些宫人有旁的宫妃或是皇子做倚仗,他越是生气对方越是猖狂,后来引来了他的皇兄们,年龄稍微大点的看他不起,将他视作不起眼的小东西,年龄相仿的则将他当做玩具,抽空的时候便会过来掖庭使唤他。


    他是个怪物,更是个废物。


    萧令璋无数次这样想过,却无能为力。


    直到先帝御驾亲征前两年,萧挽河来到掖庭找到了他,为他安排了读过书的宫人,教导他读书写字,甚至还有治国史册,那时他才渐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苟活在世不算特别体面的人。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过上很久,两年后先帝薨逝,紧接着十几个皇子自相残杀。幸运得是战火没有波及到掖庭,不幸得是皇子们死光了,才登上太后之位的崔静姝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他。


    那段时间他惶恐不安,唯恐有人冲到掖庭杀了他,萧挽河也并未在宫中,传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


    直到某一日的黄昏,外面的厮杀声停了,只有如血残阳照进殿中,飞尘在萧瑟的光中曼舞,仿佛在说即使他们身在宫中,但飞尘便得以彰显自己的自由,而他只能龟缩在一角,等待生死宣判。


    大殿的门就在这时被大开了。


    萧令璋缩在床下,静静地听着脚步声走进。


    然后他被人从床下一把拽了出来。


    逆着光的方向,他看到了一个惨白惨白的如同僵尸一般的人。


    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个人从刚进来的第一眼,就让萧令璋害怕到身体不住颤抖。


    萧令璋感觉到掐住他的手虽然冰冷,但还是有一点温度,不是死人。


    他也曾见过无数次死人的情形,最开始是他的母妃,一觉醒来就死在他的身旁,他找来宫人帮忙,后来被先帝身旁伺候的黄门知道了,才令他母妃有了一个无甚规模的小小葬礼。


    之后是一些不听话的宫人,死后被草席草草卷起来丢到乱葬岗去,那都是犯了事的宫人,连保个全尸都难。


    萧挽河看了许多次,在这宫里大家都习惯了,后来他也逐渐变得麻木。


    但他却从不希望,这一幕发生到自己身上。


    殷珏则用一副看死人的目光看着萧令璋。


    不知过了多久,在萧令璋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翻白眼的时候,殷珏将他甩在了地上。


    “你想活着吗?”殷珏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问他。


    萧令璋咳嗽了好几声,咳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听到殷珏的话后,还是奋力地点点头。


    “我想活,不论活多久。”萧令璋苟延残喘地道,“哪怕多一天,我也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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