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竹里馆内不复往日之热闹,宾客俱无,女郎们亦躲在各自闺房之中,少有探头探脑出来的。想是因为带着萧令璋出来,萧挽河早就打点好了提前清了场,怕闲杂人等冲撞了小皇帝。


    薛寄云早就来了好几次了,没了先前的拘束,显得游刃有余,手中的扇子打开又合上,显出一副风流俊少的姿态。


    萧令璋却是看什么都新鲜,打一进来就东张西望看个不停,脸上也多了丝小儿郎的新奇之色。


    竹里馆内香风阵阵,金碧大厅,翡翠画屏,琉璃花灯,檀木走廊,雕梁画栋,因着美人众多,里头的摆件多得是小巧玲珑的金器玉琅,显得分外雅致。


    而然一行人并未逗留,萧挽河径自带着二人进了厢房,绕过一扇美人椒丨ru的屏风,掀开珍珠帘幕,而后看到靠得最近的坐榻上已摆了几道菜来。


    这间厢房比之薛寄云先前见过的小了不少,但因布局同寻常人家中差不多,平添了一丝温馨,反倒让薛寄云更为喜欢。


    窗外临江,此时日光逐渐西斜,映在水面上,可谓是半江瑟瑟半江红,船夫摇着船桨,哼唱着江南水调,慢悠悠地荡来荡去,船上先前载了一船夜里打好的鱼,如今已卖得只剩下一点次品,届时不富裕的人家一个铜板可挑一尾回去炖汤,做一家人夜里的饭菜。


    江边还有浣衣的女郎,时人民风开放,女郎无需遮面,多得是娇容花颜沁在融融的日光里,显出健康又红润的颜色来。


    萧挽河率先走过去,坐在一侧,萧令璋则径直坐向另一侧,薛寄云走得慢,又习惯跟着旁人,便屁颠屁颠地坐在了萧令璋身边。


    “……”


    坐下后,萧令璋顿时觉得屋里的温度降低了不少,他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屋中布置了冰鉴,觉得应该是开着窗户的缘故。


    薛寄云关切道:“陛下怎么了?”


    “没事,卿卿。”那丝凉意很快又不见了,萧令璋疑惑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便没有向薛寄云解释。


    “那就好,我们先用膳吧,正好饿了。”薛寄云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因着是提前上的,这几道全部都是凉菜,几乎都是薛寄云爱吃的,他舔了舔嘴唇,恨不得立马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咳咳。”


    这时,萧挽河十分做作地咳嗽了两声。


    “哥哥怎么了?”薛寄云再次关切地问道。


    萧挽河抿唇道:“我冷,你坐过来,挨着我。”


    他这句话说完薛寄云便奇怪地嗔他一眼,怪他怎么学萧令璋说话,还怪腔怪调的。


    “这样有用吗?”


    薛寄云忍不住小声嘀咕,但见萧挽河说完后便一直盯着他的架势,还是捏着筷子挪到了萧挽河这一侧。


    于是原本是萧令璋薛寄云二人与萧挽河相对,转眼间变成了薛寄云和萧挽河齐齐看向萧令璋。


    萧令璋蹙起眉头,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呢,他又想到了薛寄云软软糯糯叫萧挽河“哥哥”,觉得更加不对劲了。


    何况薛寄云本该是嫁给他的后妃啊,怎么还跟在家里似的叫皇叔摄政王哥哥,三个人的辈分怎变得如此混乱……


    而更让萧令璋不解得是,这一通操作下来,怎么他俩反倒显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萧令璋跟着轻咳了两声,他久病未愈,咳起来三分假也能做的七分真,薛寄云放下筷子,心疼道:“这厢房是不是克你们萧家人啊,怎么你们一进来就咳嗽个不停。”


    萧挽河凉凉地看了萧令璋一眼。


    萧令璋原本只是做戏,结果咳过头了引起喉头的痒意,听薛寄云这么说连忙停下来,反倒要憋着咳意,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拿杯热茶来。”萧挽河朝一旁吩咐了一声。


    不知从哪儿突然蹿出来一个侍从,薛寄云愣了一跳,对方出了厢房,不一会儿便端进来一瓮茶水,还有小皇帝日常吃的药。


    待小皇帝用完药,三人才动起了筷子。


    说来也挺神奇,竹里馆虽是以美人和堪比皇宫的辉煌金楼所闻名,但其实这里面的饭菜才是一绝,丝毫不逊于京城最大的酒楼。


    也难怪萧挽河带他俩来这里,当然主要是带小皇帝来见识见识。


    薛寄云想到此,绷不住笑意,附在萧挽河耳边道:“哥哥不若请两个女郎来陪陛下用膳。”


    萧挽河若有所思看他一眼,道:“是你想看,还是真心实意给陛下。”


    “我哪里想看了?”薛寄云有些心虚的眼珠儿乱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怎得他就不行了?薛寄云摇头晃脑地看着萧令璋道,“陛下,你同不同意?”


    萧令璋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了,他蹙了蹙眉头,一本正经道:“卿卿,别叫我陛下,何况这是在外面。”


    “那叫什么?”薛寄云成功被带跑偏了。


    萧令璋不过是偶然提及,倒也还未想过,沉吟了片刻,眼前一亮道;“我名令璋,从玉,卿卿便叫我玉郎。”


    “玉郎?”薛寄云笑了笑道,“哥哥先前也被称作玉郎,可见你们二位都是君子如玉,龙章凤姿啊!”


    此话一处,厢房里彻底陷入了一片严寒之中。


    萧令璋缩了缩脖子,茫然地看着周围,不知发生了什么。


    萧挽河脸上笑意疏淡,眸中更是威胁似的盯着薛寄云,薛寄云偷偷杵了杵萧挽河的胳膊,滚圆的眼睛眼白飞起,仿佛在问你又怎么了?


    就连薛寄云都看出来了萧挽河今日很不对劲,刚一进来就夹枪带棒的,仿佛谁欠了他的似的。


    萧令璋这才将注意力落到萧挽河身上,他微微笑了笑,对萧挽河很是尊敬地道:“皇叔可否有什么不适?”


    这一问高下立现,就连薛寄云都忍不住想要夸赞萧令璋进退有度,不愧是,额,萧挽河教出来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知道萧挽河以前那个臭脾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这样想着薛寄云瞬间佩服起了自己,看来他也不是什么一般人!


    萧挽河抿唇不言,从鼻间轻哼一声,薛寄云撇了撇嘴,自顾自吃起了桌上的菜,还张罗着小皇帝,为他夹了一块好克化的芋头,道:“陛下跟我都在长身体,须得多吃些才行。”


    “呵。”萧挽河有些阴阳怪气地从喉咙间挤出一声怪叫。


    这人今天怎么回事?


    薛寄云有些不解地看他一眼,但见他脸上云淡风轻,只是捏着酒杯的手攥得酒杯都要裂开了,他忍不住道:“哥哥少喝些酒,丁点儿都不好闻,还伤身体。”


    萧挽河身形一僵,手中的酒杯被推到一旁,他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似的,目光幽怨地看向薛寄云。


    这又是怎么了?!


    薛寄云一头雾水,他看了看小皇帝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又看了看萧挽河一点没吃所以干干净净的碗碟,不由得叹了口气,给萧挽河夹了两块鸡肉过去。


    “哥哥也吃点。”


    仿若例行公事一般,他给两人夹了一次菜,便收回了筷子。


    倒是萧挽河明显被哄开心了,吃了薛寄云夹的,反倒后面一个劲儿地给薛寄云布菜。


    萧令璋也不甘示弱,一会儿给薛寄云夹这个,一会儿给薛寄云夹那个,薛寄云塞得腮帮子鼓鼓,像个冬日里屯粮的仓鼠也似,看得萧令璋胃口大动,竟跟着吃了不少,比往日在宫中用得多出不少。


    早知道薛寄云有这样的功效,就应当早点召他入宫来才是。


    吃到最后,薛寄云捂着圆圆的肚子,实在是吃不下了,自己的碗里面还堆得跟小山似的。


    “嗝——实在吃不下了,嗝——”薛寄云撑得感觉自己都要吐出来了。


    萧挽河见他确实饱了,点了点头,而后将他的碗端过来,跟着毫不嫌弃地将薛寄云吃剩下的全部吃完了。


    明明桌上还有很多菜。


    萧令璋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有些疑惑,寻常兄弟的感情都这么好吗……?


    还是说因他生在宫中,兄弟们之间几乎都是尔虞我诈争先恐后,反倒失去了兄弟相处的好时机。


    但即使如此想着,萧令璋心里也很不自在。


    他猛然又想到了薛寄云这些时日都跟着萧挽河住在东配殿,他本来并没有想到什么,如今竟有些暗自心惊,不知他二人是怎么在东配殿住的……总不会是同塌而眠吧?


    刚想到这个禁丨忌的词,萧令璋便甩了甩头,强行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出去。


    这怎么可能呢?


    吃饱喝足后,暮色渐渐降临,江边灯火阑珊,萧挽河指着窗外道:“此处正是上京最繁华的地方,陛下可多看看。”


    萧令璋跟着望去,果见水面之上波光粼粼,花船游人络绎不绝,拱形桥上少女正在卖花,还有挑着扁担的卖油郎,萧令璋如痴如醉地看着,自江上吹来的风都带着淡淡的潮气,与宫里毫不相同。


    待了小半个时辰,萧挽河带着他们出来,坐上了停在竹里馆后院的另一辆质朴的马车,往先前带薛寄云住过的院落驶去。


    这次薛寄云没睡,倒是跟萧令璋一起,傻乎乎地趴在窗边,偷偷张望着,上次来的时候并未太注意,没想到这处院落竟然如此隐蔽。


    不过这次没有绕路,想是换过马车的缘故,所以路线倒是清晰了一点,但还是拐了许多次弯,差点将薛寄云绕晕了,才到了院门外。


    “这处宅院我曾带三郎来过。”萧挽河带着他们进去,走在石桥之上,下面的水面映着一轮圆月,很是皎洁,“自三郎走后便没有什么变化。”


    他后面一句话倒是有些意有所指,但薛寄云并没听出什么来,倒是萧令璋目光深沉地环视着四周。


    萧挽河明显有话要说,他转头看向薛寄云:“三郎先进去看看里头的话本子都还在不,届时要不要带到宫里去?”


    “啊。好。”


    薛寄云驾轻就熟地进了卧房,剩下二人立在水盘,萧挽河突然亲切地叫道:“璋儿。”


    萧令璋转过头来,凝神道:“皇叔想说什么?”


    “我出兵的日子里,若是宫中有任何变故,我都会让沈钩鸣尽力带着你和三郎出来,你们可以暂时住在此地。”萧挽河叮嘱道,“切记,保重好自己,以及护好三郎。”


    萧令璋望向屋舍那头,昏黄的烛光拉长了薛寄云的身影,映在纯白的窗上,像是一道婉约的令人念念不忘的月光,然而也只停驻了一秒,下一刻对方钻到了远离烛光的地方,那窗户便瞬间变得平平无奇。


    这一刻萧令璋似乎什么都懂了,他内心深处几乎嘲讽似的大笑起来,甚至因为笑得太用力,嘴里露出了一丝难听的呜鸣。


    “我自然会保护好他的。”萧令璋疏狂一笑,“不是因为皇叔的请求,而是因为他是他。”


    萧挽河并未再说话,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转头毫不留情进了卧房。


    冷月枯水,风起萧瑟。


    萧令璋笑着笑着,嘴唇咧得越来越大,却完全没有了声音。


    他在为自己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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