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胳膊?


    他已是药人了,血液有起效,皮肉当然亦有奇效。


    但是一条胳膊……


    没了一条胳膊,他便是一个残废了。


    他要为了师尊做残废么?


    师尊含笑着道:“不急,你慢慢考虑。”


    师尊说完这话,又与他说了些家常,才离开了。


    他扯开衣袂,盯着自己的两条胳膊,低声道:“要给师尊一条胳膊么?师尊救了我的性命,给师尊一条胳膊作为报答有何不可?可是我不想做残废。”


    他想了一日,次日,师兄端了他最喜欢的桂花糕来。


    他捏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登时满口生香。


    吃罢一块桂花糕后,他问师兄:“师兄可知师尊想要我的一条胳膊?”


    “不知。”师兄轻巧地道,“一条胳膊而已,你给师尊便是了。”


    “啊?”他没想到师兄会这么说。


    师兄认真地道:“你根骨奇佳,师尊才会想要你的胳膊,换作师兄,师兄就算把两条胳膊一并给师尊,师尊都不会想要。师兄要是你,早把胳膊给师尊了,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盛临泽打量着师兄,企图从师兄面上窥出说谎的痕迹,可师兄确实是认真的。


    把自己的胳膊给师尊是天经地义之事么?


    他凝视着师兄道:“师尊救过师兄的性命么?”


    师兄摇了摇首:“没有。”


    连没有被师尊救过性命的师兄都愿意把两条胳膊献给师尊,他为何不愿意?


    “师兄,可是我不想做残废。”


    他想要师兄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打算,好让他不给师尊胳膊一事变得合情合理。


    可惜,师兄却是道:“你又不是凡夫俗子,咱们魔族中多的是缺胳膊少腿的,对生活没甚么影响,更何况……”


    师兄顿了顿,附耳道:“临泽,你听师兄说,在你拜入师尊门下前,师尊其实少过一只手掌。”


    盛临泽吃惊地道:“师尊是用甚么法子教手掌长出来的?”


    “师兄记得少的是左掌,师尊如今这左掌瞧不出任何端倪罢?”见盛临泽连连颔首,师兄继续道,“师尊有一门独门功法,能教手掌长出来。所以按理,只要师尊将这门功法传给你,你就算没了胳膊,也能长出来。”


    “那我……那我……”盛临泽下定了决心,“那我把胳膊给师尊。”


    师兄揉了揉他的发丝:“师尊定会感谢临泽的。”


    足足十日后,师尊一脸颓色地道:“你想好了么?”


    “我……”盛临泽咬了咬牙,“我想好了,我愿意把胳膊给师尊。“


    “真乖。”师尊有气无力地道,“委屈你了。”


    盛临泽关切地道:“师尊,你又受伤了?”


    “无妨,临泽毋庸担心。”师尊指了指盛临泽的左臂,“你是右撇子,为师要这只胳膊好不好?”


    “嗯。”盛临泽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紧张得浑身紧绷。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师折云。


    九年前,他亦是这般闭着双眼,绝望地静待怪物将他与爹爹吃掉。


    是师折云从天而降,救了他与爹爹。


    现如今,他身处临天宫,他拜了与师折云对立的魔尊为师,师折云绝不会再救下他的胳膊。


    不对,不对,他是自愿的,只要疼那么一下下,他便能助师尊的伤早日恢复,且师尊有一门独门功法,能教他的左臂重新长出来。


    他明明已经做好准备了,这十日来,他每时每刻都在做准备。


    可是……可是当皮肉被切开,他依然觉得猝不及防。


    好疼,好疼呀,太疼了。


    娘亲,好疼呀。


    爹爹,好疼呀。


    小哥哥……师折云好疼呀。


    他不敢看,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左臂是如何被切下来的。


    实际上,师尊动作利落,只用了眨眼的功夫,他却错认为过了几度春秋。


    “对不住。”师尊抚摸着盛临泽的面颊道,“对不住。”


    盛临泽掀开眼帘来,透过朦朦胧胧的水雾,赫然看见师尊拿着他的左臂。


    他的左臂鲜血淋漓,师尊的右手亦是鲜血淋漓。


    师尊这副模样实在是很像那个怪物。


    不对,不对,师尊才不是怪物,师尊是救了他性命的大恩人,他不能再将师尊与怪物联想在一处了。


    师尊放下他的左臂,温柔地为他上药。


    他能从齐肩的断口窥见森森的白骨与模糊的血肉,并不如何可怕。


    是的,并不如何可怕。


    他如是告诉自己。


    上过药后,师尊又温柔地为他包扎了,还叮嘱他注意事项。


    他乖巧地听着,仿佛在发梦。


    梦里有爹爹,有娘亲。


    他不知道师尊是甚么时候走的,他只知道师尊走了。


    他在床榻躺下,没有脱衣的气力。


    半睡半醒间,他脑中想了很多很多,譬如他见过的没有胳膊的乞儿,譬如他听爹爹讲过的虽然成了瘫子,却练就了绝世神功的大侠,又譬如师折云。


    假使当年将他从积雪中挖出来的是师折云,师折云必定不会要他的胳膊罢?


    师折云是名门正道中的翘楚,应该不屑于做这等事。


    师折云既然救了他一回,为何不来救他第二回?


    师折云是坏人,是坏人……


    师折云……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后,他念着“师折云”这个名字睡了过去。


    他认为自己已睡了很久了,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他似乎迷迷糊糊地听见师兄说他发热了。


    是因为少了一条胳膊才发热的么?


    但是师尊细心地为他上药、包扎了,怎么会发热?


    都怪师折云,都怪师折云不来救他。


    不,不能怪师折云,师折云根本不知他被埋在雪里了。


    且师折云已救了他一回了,没有义务救他第二回。


    被师尊救了也是好的,师尊很疼爱他,师尊只不过是要了他一条胳膊而已。


    ……


    他在各种自相矛盾的念头中沉沉浮浮,足足过了五日,方才退热。


    他堪堪坐起身来,便被师兄一把抱住了:“临泽,你总算是醒了,师兄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师……兄……”他的喉咙宛若含了一把砂砾,干涩生疼。


    师兄端了水来,喂他喝了。


    他乖乖地喝了水后,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左袖道:“不知师尊何时会将那门独门功法传授予我?”


    师兄安慰道:“临泽莫急,你得先打好根基,否则强行修炼,恐怕会走火入魔。”


    “嗯,我会好好修炼的。”盛临泽还有些困意,便又睡下了。


    百年后,他自认根基业已稳固了,再度问师兄:“我能请师尊教我那门独门功法了么?”


    纵然他已习惯于少一条胳膊了,但他甚是怀念胳膊齐全的滋味。


    “再过些时候罢,勿要操之过急。”师兄换了话茬,“我听闻那师折云已羽化登仙了。”


    “那些名门正道不是已有近千年无人羽化登仙了么?”盛临泽为师折云感到高兴,师折云能成为近千年来羽化登仙的第一人想必付出了他难以想象的努力罢?


    “是啊,那师折云不容小觑。”师兄回忆道,“师兄昨日不是跟着师尊出门办事去了么?有幸见识到了师折云渡劫的天雷,可吓人了,师兄还以为要天崩地裂了。”


    盛临泽羡慕地道:“我也好想见识见识。”


    师兄笑道:“下一个能羽化登仙之人不知在何处咧,你怕是得等很久。”


    “我等得起。”盛临泽握了握拳。


    又过了三日,师尊突然传他觐见,他已睡下,当即穿妥了衣衫。


    一见得师尊,他竟听得师尊开门见山地道:“将你的右臂也给为师。”


    他吃了一惊:“师尊又受伤了么?”


    但师尊的面色瞧来一如往常。


    师尊不由分说地抓着他的右臂道:“给为师。”


    穿越百年的岁月,这个像极了怪物的师尊第二次来到了他面前。


    他拼命地摇首:“不要。”


    他花费了多年的岁月来适应缺少一只胳膊的日子,他不想再失去惟一的胳膊了。


    师尊勃然大怒:“你这小兔崽子是反了不成?竟敢反抗为师?”


    盛临泽见师尊欺身而来,方要挣扎,他的右臂已离他而去了。


    昏厥前一刻,他想:师尊便是怪物。


    这次他醒来并没有一脸焦急的师兄,他被师尊丢进了暗室中。


    一双衣袂空空荡荡,他连抱紧自己的膝盖都做不到。


    他正思忖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却见师兄走了进来。


    师兄教人按住了他的身体,紧接着,从他心口割下了一块皮肉。


    显而易见,师尊一开始将他炼成药人便是做这个用途的。


    时辰到了,师尊与师兄齐齐撕下了假面具。


    他是个蠢蛋,仅仅是些微温情,些微关心,便心甘情愿地献上了一条胳膊,直至被抢走了余下的那条胳膊方才醒悟。


    他不死心,瞪着师兄道:“究竟有没有那门独门功法?”


    师兄嗤笑道:“那当然……”


    师兄故意吊了一会儿盛临泽的胃口,才迤迤然地道:“那当然是骗你的,师尊从未少过左掌。”


    盛临泽了然地道:“是师尊授意你这么做的罢?”


    见师兄默认了,他又道:“为了让我的效用发挥到最大,你监督我修炼,带我去外面历练,你当真是用心良苦。”


    一提及历练二字,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历练中见过师折云好几回。


    师折云高洁如旧,衬得他这个入了魔道的残废不堪一看。


    是以,每回一见到师折云,他便落荒而逃,毋庸说与师折云相认了。


    然而,即便他对师折云说自己是盛家村那个孩子,师折云也不一定记得罢?


    师折云救过的人太多,他在其中并不特别。


    兴许对于师折云来说,救他与救猫猫狗狗丝毫任何区别。


    师兄并不否认:“被你猜中了。眼下到了至关紧要之时,师尊若能冲破瓶颈,功力便能翻上一番。”


    “然后呢?然后师尊要做甚么?”盛临泽心中已有定论,但还是想问上一问。


    “然后?”师兄阴阳怪气地道,“然后师尊便将踏平人间,直抵观翠山,擒拿师折云。”


    “师尊突然急于修炼,便是因为师折云成了折云仙尊?”见师兄不作声,盛临泽料想自己猜中了。


    多年来,师尊追求师折云不成,便想用强,然而,师折云的修为与师尊不相伯仲,师尊便决定牺牲他这个弟子。


    或许师尊一开始将他捡回临天宫便是打了这个算盘的。


    毕竟师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夸他根骨奇佳,踏破铁鞋,都不一定能找到像他这样的根骨。


    他当时只当师尊在夸奖他,还害羞了。


    现下想起此事,他便觉得很是讽刺。


    “师尊绝不可能染指折云仙尊,即使师尊将我整个儿吞下,都不可能染指折云仙尊,于折云仙尊而言,师尊不过是蝼蚁罢了。”


    他这话惹怒了师兄,被师兄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颊业已发肿了。


    由于方才被师兄割了心口的一块皮肉,伤口尚在淌血,被打了这么一巴掌后,血淌得更厉害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这响声不绝于耳。


    他瞥了血潭一眼,突地望住了师兄:“师兄莫不是心悦于师尊罢?”


    师兄被盛临泽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你这混账竟然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大逆不道?心悦于师尊的师兄才大逆不道罢?”盛临泽压低了嗓音,“师兄,我还想说一事,你且凑近些。”


    师兄不知自己这小师弟还会说出甚么话来,依言凑近了些。


    盛临泽一字一顿地道:“师兄心悦于师尊而不得,师尊心悦于折云仙尊而不得,为何师兄要帮师尊达成所愿?师兄为何不考虑考虑自己?师尊倘使得到了折云仙尊,日日与折云仙尊颠.鸾.倒.凤,师兄受得住么?师尊若是喜新厌旧,师兄兴许尚有机会。但师尊心悦折云仙尊数百年了罢?怕是情根深种。一旦师尊得到了折云仙尊,师兄这一生便无望了。”


    师兄面如土色:“我身为师尊的首徒,自当事事遵从师尊,岂可做大逆不道之事?”


    “师兄当真不想对师尊做大逆不道之事?”盛临泽笑了笑,“师兄不想便算了,师兄便等着师尊迎娶折云仙尊过门罢。到时候,师兄便得唤折云仙尊一声‘师娘’了。”


    “我……”师兄磨了磨牙,“我……”


    “我知道,我知道师兄不想唤折云仙尊‘师娘’,何不如……”盛临泽怂恿道,“何不如由我来唤师兄‘师娘’。”


    这个建议甚是勾人,师兄动摇得厉害:“你不过是想让我放你走罢了,才不是为我着想。”


    盛临泽坦诚地道:“我不想死,师兄想当师娘,我与师兄一拍即合,有何不好?”


    “我是师尊的首徒,理当……”


    未待师兄说罢,他便插话道:“理当日日看着师尊与师娘你侬我侬。师尊也许还要派师兄服侍师娘呢。师兄当真愿意?”


    “我……”师兄咬了咬牙,“你有何计划?”


    “简单得很哪,你在我的血肉中下毒便是了,我记得师兄出身杏林,精通歧黄之术,师尊提出要将我炼成药人,师兄出了不少力罢?”盛临泽当时被所谓的救命之恩蒙蔽了心神,而今细细一想,这临天宫没一个好人。


    见师兄不应声,他继续撺掇道:“我失了双臂,这世间又没有甚么能让我长出双臂的法子,我纵使想反水,亦不可能坏了师兄的好事,师兄将我当成棋子凑合着用上一用便是了,不必顾忌太多。”


    师兄并未再说话,径直出去了。


    次日,师兄又来了,对盛临泽道:“师尊又在看那幅画像了,那折云仙尊究竟对师尊使了甚么手段,将师尊迷得团团转?”


    大抵是因为折云仙尊与师尊截然不同罢。


    折云仙尊道心坚定,普渡众生。


    将折云仙尊这般不染烟火之人拉入红尘,必定很有成就感。


    甚至师尊想的是将折云仙尊调.教得如同小倌儿一般无二,死死地踩入泥沼。


    他口中却道:“我不清楚,师尊心思深沉,岂容我揣测?”


    师兄自言自语地道:“我有何处不及师折云?”


    “师兄无处不及师折云,只是素日里师兄太过乖顺,导致师尊忽略了师兄而已。”盛临泽细细端详着师兄的神色,接着道,“我与师兄不是都见过那师折云么?不过尔尔,生得冰霜似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临泽说的是。”师兄再次从小师弟心口割了一块肉,这回难得耐心地为小师弟上了药。


    盛临泽笃定师兄接受他的计划了。


    果不其然,一月后,在他奄奄一息之际,师兄状若疯癫地道:“临泽,临泽,师尊是我的了。”


    他虚弱地道:“恭喜师兄,贺喜师兄,师兄何时与师尊完婚?”


    “对,对,对,完婚,完婚,免得夜长梦多,我要早日与师尊完婚。”师兄踏着疯狂的笑声出去了。


    而盛临泽被师兄留在了这暗室当中。


    良久,师兄才想起他,命人将他搬到了床榻上。


    他业已被磋磨得麻木了,久违的床榻教他舒服得喟叹了一声。


    他想他快死了,因为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吐息了。


    片晌,他睡了过去。


    便在睡梦中死掉罢。


    死掉后,他便能见到久未谋面的爹娘了。


    他依旧是那个被爹娘宠爱的孩子。


    纵然挣扎在温饱中,至少爹娘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


    娘亲为了他被怪物吃掉了。


    爹爹为了他险些被怪物吃掉。


    而他把怪物错认成了恩师,蠢得无可救药。


    他给了所谓的恩师两条胳膊,算是偿还了救命之恩。


    他不欠那个怪物了。


    多日后,他迷迷糊糊地醒了。


    刚醒,便有人去通报师兄了。


    师兄并未自封为新任魔尊,不知是打算双喜临门,亦或是想将魔尊的头衔留给“师尊”。


    眨眼间,师兄便已到了眼前。


    师兄满面春风:“临泽,你醒得正巧,今日便是师兄与师尊大喜的日子。”


    盛临泽费力地出声道:“恭喜师尊与师娘。”


    师兄面色一红:“你这师娘叫得太早了些。”


    “不早,不早。”盛临泽嗓子发疼,勉力一声又一声地唤道,“师娘,师娘,师娘。”


    师兄盛情难却,只得应了一声:“哎。”


    盛临泽将师兄巡睃了一番:“这大喜的日子师娘为何不快些去打扮?”


    “师娘这就去了。”师兄临走前,又命人为他打扮。


    他没了双臂,对于打扮没甚么兴致,安静地坐着。


    下人将他打扮好,待吉时,又扶着他出去了。


    他昏迷太久,浑身无力,被下人扶着,还是走得摇摇晃晃。


    进得喜堂,他一眼便看见了师尊,师尊穿着一身嫁衣,见得他,目中俱是惊色,恨不得吃了他。


    显然直到今日,师尊方才意识到他是师兄的同谋。


    他笑着向师尊贺喜道:“今日乃是师尊大喜的日子,不肖弟子来晚了。”


    师尊的唇瓣剧烈地颤抖着,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盛临泽挣开了下人,自己行至师尊身侧,低下.身来,凑近了师尊的左耳道:“师尊,从今日起,你便是师兄的夫君了,至于折云仙尊,师尊勿要再觊觎了。师尊且安心,弟子会遵循师尊的遗志,迎娶折云仙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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