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寒衣节,师折云随盛临泽抵达盛家村。
盛家村……他似乎是来过这盛家村的。
盛临泽并不认为师折云记得盛家村,便也不提,径直将师折云带到了村后的一片山坡。
当年,他与爹爹被师折云所救后,将全村的尸体悉数埋在了此处。
每具尸体都长着他熟悉的脸庞,五岁的他顾不上哭,使出了吃奶的劲,等到所有的尸体皆入土为安,他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失去了玩伴,失去了视他如己出的叔叔伯伯姨姨婶婶,失去了很是爱护他的老爷爷老婆婆。
那些他认为天大的事——譬如铁柱抢了他的狗尾巴草,王伯伯给了二狗一小块黄豆酥,却忘记给他之类的事——瞬间消弭于无踪了。
后来,他又失去了爹爹,他便将爹爹与娘亲葬在了一处。
生同床,死共穴便是如此了。
爹爹与娘亲生前恩爱非常,此番团聚必然有说不完的话,而他成了无人要的孤儿,从此之后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差点命丧黄泉。
幸,亦是不幸,他被师尊救了性命。
当他成为魔尊后,他将坟冢全数重修了一番,木碑换成了石碑,又在坟冢前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
每年清明、中元、寒衣、除夕,他都会来祭拜他们,直至被师折云所封印。
他不曾怨恨过师折云,虽然他自认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但他的确杀过不少披着君子皮囊的名门正派,且当时以师折云为首的名门正派与临天宫势同水火,加之临天宫一众作恶者多不胜数,他堪堪当上魔尊,御下无方,不敌师折云,只能任由师折云处置。
那时的他绝想不到,再次来此祭拜能有师折云作陪。
今日晴方好,日光穿过郁郁葱葱的松柏,打出重重光影,他便踩着这光影,一手牵着师折云,一手提着食盒与香烛,越过其他村人的坟冢,行至爹娘的坟冢前。
紧接着,他松开师折云的手,“噗通”跪下,将供品一一摆开,点上香烛,便开始烧纸衣了。
纸衣烧作灰烬,被风吹起,迷了他的双目,害得他的双目生疼,他阖了阖双目,含着哭腔道:“爹爹,娘亲,儿子来看你们啦,今日乃是寒衣节,儿子多给你们烧几件衣裳,你们在下面切勿冻着。”
师折云不知该做甚么才好,想了想,跪下.身去,与盛临泽一同烧纸衣。
理智告诉他,这纸衣烧与不烧没甚么区别,盛临泽年已三百二十一,盛临泽的爹娘想必早已投胎了,烧了也收不到,前几日,盛临泽亦曾说过他娘亲投胎去了,心疼不了他了,更何况,就算盛临泽的爹娘尚未投胎,这纸衣能从话本去到现实么?
但他身侧的盛临泽亦是话本中的盛临泽,烧给话本中的爹娘有何不可?
思及此,他暗暗地叹了口气,他是愈发不清醒了,若不烧这纸衣,他业已记不得自己身处于话本当中了,虽说是话本,可入眼的一切无一不是鲜活的。
盛临泽默然不语地烧尽了纸衣,而后抬手覆上了墓碑,细细摩挲着爹娘的名讳,絮絮叨叨地道:“爹爹,娘亲,我呀,吃过冬枣了哟,还有桂花糖炒栗子、糖人、豆浆、白面馒头,娘亲,白面馒头好吃得很。”
他说着,微微哽咽了:“娘亲,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长寿面,你不是盼着我福寿延绵么?为何不来为我做长寿面?对了,娘亲被我害死了,要不是我,娘亲兴许能逃出生天,娘亲,对不住,我听闻娘亲生我之时甚是凶险,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诸人皆以为会一尸两命,幸运的是我们母子都活了下来,可我命中注定要害死娘亲,一回不成,又是一回……”
师折云猛地抱住了盛临泽,进而轻抚着盛临泽的后脑勺道:“并非你的过错,勿要责怪自己,即使你一出生便是死胎,即使当时你娘亲置你于不顾,你娘亲都不可能逃得掉。与那长毛怪相较,你娘亲一如蝼蚁,轻轻松松便能捏死。”
盛临泽双目朦胧,费劲地望住了师折云,吃惊地道:“折云记得此事?”
“原是不记得了,方才才想起来。”师折云端详着盛临泽,想象着当年那个男童,半晌才道,“你是否知晓那长毛怪隶属于临天宫?且是你师尊放任它到处吃人的?”
盛临泽听得这话,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道:“折云的意思是我娘亲以及村里这么多人通通是师尊害死的?”
早知如此,他便该将师尊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单单怂恿师兄对其下毒,致使其成了活死人,又吃了其双臂,实在是不解恨。
“对。”师折云一字一顿地道,“本尊曾以为你欺师灭祖,天理不容,如今看来,无论你对你师尊做了甚么皆是天经地义。”
“我……”杀人是一回事,吃人又是另外一回事,盛临泽委实说不出口自己吃了师尊的双臂,即刻戛然而止。
师折云并不追问,而是歉然地道:“本尊若能早些赶来,这里这么多人便能幸免于难了。”
“折云不是故意来迟的,尽管折云自谦为沽名钓誉之辈,可折云确是真心实意来救人的。”盛临泽垂首认错,“当年我年纪尚小,不懂事,又任性,非但不对折云心存感激,甚至还横加指责,实乃我的不是,折云大人大量,莫要同我计较。”
“无妨,本尊当年……”师折云未及说罢,突地被盛临泽点住了唇瓣。
“折云不必多言,折云没错,杀人者、吃人者乃是那长毛怪,不是折云。”盛临泽收回手指,转而埋首于师折云怀中:“折云,我成孤儿了,没人要了,折云要我好不好?”
“本尊……”师折云并不想轻率地许下大抵完成不了的承诺。
“我知道啦,折云不要我,折云是小气鬼,骗一骗我又何妨?我可好骗了。”盛临泽双目弯弯,眼睫盈泪,“我曾对师尊感恩戴德,我曾以为师尊待我好,我甚至在发现师尊为折云断了袖后,妄图规劝师尊,我天真地觉得自己在师尊面前举足轻重,殊不知,截然相反,我对于师尊而言,连人都算不上。”
显而易见,盛临泽曾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师折云的心脏一阵一阵地发软,作为无法承诺于盛临泽的补偿,他提议道:“你娘亲不在了,今年生辰我代替你娘亲,为你做长寿面可好?”
盛临泽陡然意识到师折云的自称改成了“我”,这代表着师折云对他更亲近了么?抑或者仅仅是口误?
他并不提醒师折云,而是喜出望外地道:“当真?我不愿勉强折云。”
师折云慎重地颔首:“当真。”
话音落地,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适才心软得连自称都换作了更为亲昵的“我”。
盛临泽亲了一口师折云的面颊:“我最喜欢折云啦。”
这盛临泽也太好哄了。
师折云拍了拍盛临泽的背脊:“我们烧纸钱罢。”
盛临泽从师折云怀中直起身来,继而握了师折云的手,直视墓碑,郑重其事地介绍道:“爹爹,娘亲,这是儿子心悦之人,换作‘师折云’,已然羽化成仙,可厉害了。他与儿子一样,俱是男子,儿子不知不觉间为他断了袖,儿子曾认为断袖悖逆世俗,大错特错,但是儿子发现自己心悦于折云后,却觉得断袖没甚么了不得的。人生在世,能对一人心动已是难得,何必计较是男是女。爹爹,娘亲,你们最疼我了,定会理解我罢?即便你们不理解,我也认定折云了。”
师折云听罢盛临泽的一通剖白,不知该作何感想,突然之间,一本正经的盛临泽没了正形,对着他抛了个媚眼:“折云足足救了我三回,又给爹娘烧了纸衣,我知恩图报,决定以身相许,折云喜欢……”
只见盛临泽面色绯红,附上师折云的耳畔:“折云喜欢怎样的姿.势?”
师折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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