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酒店,李珩又开始习惯性紧张。


    他悄悄抬眼观察站在旁边的谢笃之,青年眉间不兴波澜,目光自然又专注地落在全透明电梯外的渐亮的江景上,仿佛置身事外,和这场认亲完全无关。


    电梯在三十九楼停下。


    除了谢笃之和他,其他人都已经在桌子上坐着了。


    李珩深深吸了口气,站在包间门口,局促得不知道该先迈哪只脚,还有点迟到的尴尬。


    “饿了吧?我们先吃饭。”谢夫人笑着冲他招手,语气温和亲切,“福叔怎么没来。”


    谢笃之是要带管家一起来的,但对方以重新收拾房间为理由拒绝了,只是让他把蛋糕带上。


    李珩还在组织语言,谢笃之就已经在谢夫人旁边落座,对她摇摇头,解释:“福伯不愿意来。”


    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少年就已经紧挨着他坐下,夹在他和谢思之中间。


    ......更紧张了,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打招呼。


    梦里正式见面的时候场面一团乱,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忙着关心那个谢笃之的伤势,其它的环节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李珩憋红了脸,也只憋出一句晚上好。


    谢夫人慈爱地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叮嘱他多吃点。


    接着,谢先生也开始给他夹菜,这次夹的是排骨。


    少年艰难地向他们道谢。随后发现自己的碗好像突然成了战场,你一筷子他一筷子,很快就被堆得满满当当,成了座小山。


    根本谢不过来。


    最后压在那座小山上的,是来自谢思之的鸭腿。


    “小乖。”他笑岑岑地开口,眼波流转,桃花目顾盼有情,“我可把桌子上唯一的腿都夹给你啦。”


    李珩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感谢的话卡在嘴里。


    “——你是不是应该重点感谢一下二哥?”


    话音未落,谢慎之就狠狠用手肘捣向人,说了他一句没有正形。


    然后,李珩就看见谢家这位相貌和双胞胎弟弟一模一样,气质却天差地别的大哥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脸上挤出一个很难用和善形容的微笑,“谢慎之,喊大哥就好。”


    自我介绍环节来得突兀又突然,李珩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好、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从谢慎之那张同样没太多表情的脸上看到了遗憾。


    谢夫人悄悄掐了下手心,克制住自己喊小儿子乳名的冲动。


    “小珩......可以这么喊你吗?”


    听到消息,她是表现得最激动的那个,真见到人,终于到了拨云见月的时候,又突然患得患失起来,语气难免带上了一些小心翼翼,“阿勤在接你的路上有没有和你说?”


    “我是你的......”妈妈。


    李珩都知道的。


    他甚至清楚在座的每一个人有什么喜好,爱吃什么菜。


    大概是因为初次见面给人留下的印象太差,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敢在心里悄悄地喊谢夫人和谢先生爸爸妈妈,更多时候,还会刻意避免,用“您”去代称。


    还有两个哥哥,谢慎之和谢思之。


    谢慎之是个大忙人,一周都不见得回来一次,对李珩态度也很冷淡。


    和谢思之明晃晃、不曾掩饰的厌恶和轻蔑相对比,这种冷淡已经算是一种温和。


    李珩记得有一次他刚好在楼下,就帮忙把谢慎之熬夜要用的咖啡送上楼,谢慎之只皱眉看了他和手上端着的咖啡一眼,便关上了门。


    “不要做多余的事。”他这样警告李珩,却在下一秒问在房间里学习的谢笃之要不要自己替他泡牛奶。


    那时起他就知道,不论在哪个哥哥心里,他都是那个外人了。


    一时之间,他很难把眼前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不自觉带着某种期盼和希冀的谢家人和梦里那一张张或冷淡或憎恶的脸联系起来。


    少年带着点恍惚地想,说不定眼下正经历的认亲才是梦境。实际上,他现在正躺在工地那张矮床上发着高烧。


    他嗡了下唇,小声喊出那个在心里盘桓过不知道多少遍的称呼。


    就算这是梦,这样好的梦,稍微多留恋一会儿也没什么吧?


    谢夫人眸中隐隐有晶莹闪烁,她“欸”了一声,又迅速低下头,将眼泪揩干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给李珩又盛了一碗汤,“路上肯定饿坏了吧?多吃点。”


    李珩没有好意思开口告诉她,自己在便利店吃了饭团和关东煮。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撑过——在服务员把所有的菜全部撤下去之后,又重新端上来许多甜品,还有他们从谢家带过来的那个草莓蛋糕。


    蛋糕被相当不均匀地切成了六份,其中有两份均匀地分走一半,足足有四分之一大,剩下的四份则可怜地挤在另外半边。


    伸手之前,其他人就已经迅速把蛋糕分掉了。


    只留下两个大的。


    谢夫人笑着把草莓更多的那一份推到他面前,看起来很开心,“福叔说你也喜欢吃甜。”


    “随我。”


    明明已经被投喂得很饱很饱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上那双弯弯的,眼角有细微皱纹的眼睛,李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还能给这块蛋糕腾出一点空间。


    于是他也学着谢夫人那样弯眸,重重“嗯”了声,从蛋糕上的新鲜草莓开始,以一种相当认真的态度解决了它。


    少年进食速度并不快,每次只挖那么很小一点,奶猫似的。


    但谢家人在等待这件事上从不缺乏耐心,甚至巴不得他吃得再慢点才好。


    “明天让阿勤过去收拾东西,好不好?”


    谢夫人叫人把那些点心撤下去,“我带你出去买衣服。”


    少年穿的得体,大方又整洁,身上那件印着云朵图案的短袖衬衫也很符合气质,让他看起来柔软且温和。可作为母亲,她想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东西给她的小乖。


    谢家从来不缺钱,比起奢侈品成衣,要更偏好手工定制。


    尺码下午才让人送过去,制作需要时间,估计只能下个星期和这个季度的新品一起送过来,在此之前,她总不能让刚回家的小儿子没有衣服穿。


    要知道,就连在这方面不太讲究的老大,房间里也有好几个衣柜。


    还有生日——


    每一年的四月二十四号,谢夫人其实都会准备生日礼物,想着有一天能把它们都送出去。


    从遥控无人机,到帝王绿雕的平安扣,宝石胸针,再到不限额的银行卡,小行星的命名权......然而等人真正站到自己面前,她又觉得这些东西远远不够。


    要是能再早一点找到她的小乖就好了,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可以用一场隆重盛大的生日宴会欢迎他回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仓促匆忙,连请柬都没有做好,更不要说其他安排。


    阿笃应该在发现的时候就把消息告诉他们的。


    世上怎么会有母亲认不出骨肉?


    根本不必等什么鉴定结果,只要少年站在她面前,她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肯定这就是她的孩子。


    她顿了顿,又觉得不妥当,担心这件事过于唐突,会吓到没有多少心理准备的少年。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他们是如何找他,又是如何想念他的。


    谢夫人也不会让他知道,给他带去负担。


    她的小乖,只要负责平安快乐就好了。


    “妈妈刚好还缺一条项链,你到时候再陪妈妈看看吧?”最终,谢夫人这样说。


    在梦里,这是他连奢望都奢望不来的事,李珩答应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舍得拒绝她。


    只是,开口之前,他仍犹豫了一下,将卡在喉咙里的话反复咽回去好几次,这才下定决心。


    少年睫毛颤动,不自觉将目光落到窗外。


    “妈妈......我可不可以暂时住在原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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