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盈姐姐, ”姜知意从箱子里取出刚做好的衣服,“我给欢儿做了件衣服。”
是夏日夜里睡觉穿的小衣服,材料用的最细软的白棉, 贴身穿着又轻又软, 又不像丝绸那么凉,正适合小孩子。黄静盈看着衣襟袖口处绣着的绿叶粉桃花样, 想来是怕划到幼儿娇嫩的肌肤, 所以绣花底下多衬了一层,真是又细致又体贴的心思。
黄静盈拿着衣服,带着笑摇摇头:“好精致的衣服,欢儿肯定喜欢,只是意意, 你如今应该多休息, 下次不准再做了啊。”
“我近来好多了, 连林太医都让我多走动呢, ”姜知意轻轻靠着她,“不累的。”
黄静盈细细看着衣服, 针脚细腻, 裁剪合身,刺绣鲜亮, 便是最老练的裁缝绣娘,也不过就是如此,可从前姜知意未出阁时,一年到头也不过缝几个香囊荷包,何曾有这么精湛的手艺?
想来都是为了沈浮的缘故。黄静盈想着近来发生的事, 心里越发厌恶沈浮, 听见姜知意问道:“三哥补缺的事定下来了吗?”
黄静盈顿了顿:“快了吧。”
这些天她到处奔走, 张家和黄家也都托了人活动,然而昨天传出消息,张玖补缺的事没成,吏部那边倒是批了,但交到沈浮跟前时,被他打了回来。
张玖唉声叹气了整整一天,虽不曾十分抱怨,但也嘟囔了几句都怪她得罪了沈浮,人家夫妻的事你瞎掺和什么之类的话,黄静盈是个直爽性子,若是以往肯定驳回去了,但如今想着张玖心里不痛快,便耐着性子反复安慰了许久。
从前她虽厌恶沈浮对姜知意凉薄无情,但也觉得他是个清正孤直的重臣,如今沈浮为了私怨蓄意报复,黄静盈很瞧不上这种行径。
只是姜知意身体刚刚将养得好些,黄静盈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这些烦心事,岔开了话题:“我听阿彦说,云哥要留在京里?”
阿彦,阿彦。姜知意眼前闪过大片的绿草地,星星点点的野花,忙低了头:“哥哥上了折子,陛下还没定,不过我总觉得,哥哥还是回西州更好些。”
“云哥那不是不放心你嘛。”黄静盈笑道,“留下也好,你这个身子我也不放心,有云哥照应就不怕了。”
抬眼看看天色不早,连忙起身:“我得回去了,欢儿这会子应该醒了,就怕到处找我。”
没满周岁的孩子,必定是一刻也离不开母亲。姜知意心里泛起初为人母的柔情,跟着也起身道:“我送送你。”
她两个因为要好,每次相别都是送到大门口才罢,姜知意挽着黄静盈刚走出院门,陈妈妈正往这边来:“夫人命我送送三奶奶,让姑娘先回房,药煎好了。”
往常吃药都是赶着晚饭前,如今这天色却还有些早,姜知意有点疑惑,目光一掠,发现院外守着的丫鬟婆子比从前多了不少,一个个屏息静气,如临大敌的。
这样子,却像是有事。姜知意停住步子:“妈妈,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陈妈妈笑着解释道,“今儿吃饭早,所以药煎得早了些,姑娘快回房去吧,别吹着了风。”
可这几天她一天好似一天,明明时常出来散步的,几时怕起吹风来了?姜知意想了想:“先不着急吃药,我送完盈姐姐,正好顺道去看看母亲。”
陈妈妈连忙拦着:“夫人这会儿忙着,姑娘待会儿再去吧。”
这一下,连黄静盈都觉出来怪异,看了她一眼,陈妈妈有些不自在,低下了头。
肯定有事,瞒着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姜知意没再笑了:“我这就去见母亲。”
她不再多说,迈步往林凝院里去,陈妈妈不放心地跟在后面,眼看她神色沉稳,行动中一派从容风度,恍然意识到从前那个柔软娇嫩的小姑娘,在短短几天内,已经长成了能当事的侯府女子了。
可这个成长的过程太痛苦,陈妈妈心疼得很,连忙紧走几步,紧紧跟上。
沿路种着玉兰,姜知意从树荫底下慢慢走着,穿过通往正房的月洞门,姜云沧压着怒气的声音立刻传进耳朵里:“他想见就让他见么?他算什么东西!意意早跟他没关系了,让他滚!”
姜知意停住步子,不用想,也知道他说的是沈浮。
“说是吐了血,人看着不大好。”林凝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叹息,“夫妻一场,又有孩子,若是他知错能改,我们又何必做得太绝?”
吐血。陈年的记忆不期然间浮上心头,他来祭奠长姐,他踉踉跄跄走出灵堂,在门后呕出一大口鲜血。他看似凉薄淡漠,实则执念极深,这种性子若遇见大起大落的情绪,伤身也是在所难免。
“意意。”黄静盈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说什么,眼睛里满是担忧,姜知意猜出她的心思,摇了摇头:“没事。”
若是一个月前,她必是忧虑心疼,比伤在自己身上还难过,不过如今她听着屋里的说话,只有一种旁观的平静,甚至还能从容地回想沈浮素日的性子,推测他此举的原因。
“吐血?”姜云沧冷笑,“死了才好!”
“这事总得问问意意的意思,你拦着不让见,万一意意想见呢?”林凝又道。
不,她如今,一点儿也不想见。
姜知意慢慢走近,伸手去推虚掩的门扉:“阿娘,哥哥。”
咣,门被用力拉开,姜云沧紧绷的脸出现在眼前,姜知意抬头看着他:“我不见。”
她看见姜云沧形状锐利的眼中生出几星亮光,像火苗突然烧起来,他放声大笑:“好,不见!”
沈浮守在清平侯府紧闭的大门前。
远处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指点着议论着,好奇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左相为何如此狼狈窘迫。
沈浮恍若未见,淌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双扇大门中间的一线缝隙。他要见她,他必须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她。
可五脏六腑撕扯着,填着巨大的恐惧。
问清楚之后呢?如果是她呢?如果他错待了整整两年的人,就是他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呢?
喉头翻腾得压不住,沈浮伸手去捂,没有捂住,灼热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却在这时,听见门内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所有的情绪都被扔下,沈浮死死盯住大门,看见沉重的朱色门扉,刷一下打开。
一顶轿子往外抬,轿子后面,姜云沧率领一众亲兵,牢牢挡住路径,不让他进去半分,沈浮停顿片刻,扶正歪斜的发冠,整整凌乱的衣衫,向着姜云沧躬身行下礼去:“沈浮求见姜二姑娘。”
未曾出口之前,并不知道一个全然陌生的称呼,竟会如此伤人。刀割一般,深入骨髓,他曾经的妻子,日夜相伴的人,现在,终于成了陌生疏远的姜二姑娘。
躬身的幅度很大,孤高骄傲的头颅低垂着,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很快,他听见姜云沧的回答:“不见!”
沈浮猜到是这个结果,他没有气馁,姜云沧一向厌憎他,他的态度未必是她的态度。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在下想知道的,是二姑娘的回答……”
他听见轻蔑的笑声,从姜云沧口中发出:“这就是她的回答。”
沈浮猛地抬起头,看见姜云沧毫不掩饰的嘲讽,他一手握着腰间刀柄,姿态放松,唇边的笑冰冷笃定。
他没有骗他,这就是她的回答,所以他才如此得意。
脑袋里嗡嗡响着,似是血在上涌,又似血肉全都消失,沈浮有点站不住,摇晃着要倒,又扶着门撑住。他整整衣冠,再次一礼:“烦请给她传个话,就说沈浮有重要的事情求见……八年前的。”
姜云沧嗤一声笑。他意态闲适地站着,目光掠过沈浮灰败的脸,淋漓染血的衣襟,他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仓惶,看着可真让人觉得痛快:“管你八年前九年前,她说得很清楚,不见!”
大门轰然在眼前关上,沈浮拼命想挤进去,又被长刀挡住,姜云沧嘲讽的脸消失在门后,沈浮挣扎着向前,在最后一丝缝隙里问他:“大姑娘的名字,平时你们都叫她什么?”
咣!大门彻底关上,没有人回答,又只剩下紧闭的门扉,冰冷的铜钉。
她不见他。她连后悔的机会,都不给他。
抬眼时,刚刚出去的轿子已经走得远了,沈浮认出了跟轿的丫鬟,和离那夜,那丫鬟跟在黄静盈身边,轿子里的人,是黄静盈。
沈浮追上去,拦在轿前。
轿帘垂着,内里传来女子的低斥:“堂堂左相,当街拦人轿子,不觉得可耻么?”
“失仪之处,某自会赔礼。”沈浮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黄夫人,我有一事相问。”
刷,轿帘甩起,露出黄静盈愠怒的脸:“薄情寡义,公报私仇之人,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
公报私仇。沈浮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了张玖的名字,昨日吏部上报的候补名单里,他划掉了张玖。模糊的视线望着轿中人,沈浮没有辩解:“我只想求问一件事。”
黄静盈压着眉:“意意自有主张,休来问我!”
意意,意意。她身边的人,都是叫她意意,从前他听姜遂这么叫过,和离那天,林凝也是这么叫的。
意意,意意。他怎会如此愚蠢,如此自负,他怎会日日对着如此熟悉的感觉,却认不出她。
血气翻涌着,沈浮一字一顿:“姜家大姑娘,你们都叫她什么?”
作者有话说:
推一波朋友的古言火葬场,宝宝们收一个吧~
《卿卿误我》,梅燃:
卿卿在家门口捡到一个满身是血被人追杀的“流浪汉”。
流浪汉洗干净后,竟是个容貌昳丽的美少年。
他自称修严,卿卿还以为自己捡了宝,听说他“身世飘零”“出身风尘”,由怜生爱。
修严一直骗她,淮安世子接近卿卿的真正目的,不过是诱她做外室,心甘情愿做他的药引。
*
国宴会上,魏国来使言笑晏晏,眼睛却如狼般直勾勾地盯着淮安世子旁的美貌外室,甚至直接开口索要,许诺两座城池。
淮安世子应之:“卿卿亦吾所爱,君且怜惜。”
无名无分地跟着谢律,世子哄她,爱她,就是不肯公诸于世。
连世子爱婢,都能轻易欺凌折辱她。
卿卿终于绝望了,为他剜心割肉,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终究捂不热。
一腔真心错付,身体如坠冰窟。
卿卿看着轻飘飘便把自己送了人的谪仙世子,笑得痴狂:
“我与你割发断义,此生不再相见!”
*
两年后,大雪飘飞。
手刃仇敌的谢律体力难支地倒在血泊中央,剑锋反手对准了自己胸口:卿卿,我终于为你报仇了,我这就来陪你。
一驾香车宝马迎面而来,帘幕扬起,露出里面云髻翠鬟、笑语嫣然的美人
卿卿轻飘飘望过去一眼,漫不经心。
“……卿卿?”
谢律不敢相信在抵达魏国当日便已死去的爱妻,竟然再度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脑中轰然一声,宛如天崩地裂。
“世子想必是认错了。”
卿卿温柔小意地笑着,怀中的稚子好奇探出头。
“本宫并非世子的卑贱外室,而是魏国昭阳公主。”
阅读指南:
1.本文双c,1V1。
2.男主从女主假死开始疯批。
3.狗血带球跑,追妻火葬场,后期高虐男主。
第42章
沈浮在等待答案。紧张到了极点, 手不由自主开始发抖,掩在袖子底下,死死扣成拳。
蓦地想起那次诊脉, 在等待林正声下结论时, 姜知意亦是这般两手紧紧握拳,她那时候, 亦是这般紧张而绝望吧?
深沉的悔恨压倒一切, 沈浮喘不过气,模糊的视线看见黄静盈皱了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告诉我,”沈浮声音不高,字字泣血,“告诉我。”
黄静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看见他散乱的鬓发和染血的衣襟, 昔日的谪仙沈郎如今恍如孤魂, 黄静盈惊讶着, 终是说出了答案:“嘉儿。伯父伯母都是这么叫她的。”
嘉儿。不是宜宜。
意意。他的意意。他爱了八年,念了八年, 生生错过的意意。
血涌上来, 又被压下去,沈浮死死咬着牙关。
黄静盈在等他的回应, 他却迟迟没有回应,他素来端得平直的肩膀垂下去,他咬着牙攥着拳,眼中光点流动,像血又像泪。
黄静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沈浮?”
沈浮一动不动站着。假如有地狱, 他现在就堕在无间地狱, 永无止境, 永不超脱。
意意,意意。他这么深爱,这么错待的,意意。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黄静盈不想纠缠,示意轿夫正要绕开,眼前人影一动,沈浮沉默着,转身离去。
清瘦的身形拖着影子,一步一步,向清平侯府走去,而后,停在紧闭的门前。
轿子走出去老远,黄静盈忍不住回头,看见朱红的大门上朱衣的身影牢牢定在那里,似一滴凝固的血。
入夜时刮了风,支起的窗户还没来得及放下,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便落了下来。
烛台并没有挡围屏,呼一下,烛焰被风吹灭,姜知意哎呀一声,正要唤丫鬟时,听见姜云沧的声音:“我来。”
嚓,火镰打亮,火绒上冒出火星子,姜云沧拿起烛台对着火绒一撩,亮光重又升起,合着墙上壁灯的光亮,明明暗暗照出他的脸。
眉高鼻隆,双眼似鹰,往面前一站,便有了几分大漠孤烟的狂野,姜知意看见他头发上沾着几点水,想来是来的路上淋了雨,连忙用手拂了拂:“下着雨呢,哥哥怎么跑过来了?”
姜云沧低着头让她擦,又从低的位置抬眼看她:“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他其实是有些担心,她虽然不肯见沈浮,然而现在下雨了,她一向心软,从前又那么喜爱沈浮,难保不会再次心软。
姜知意拂了几下,把他头发里的小水珠都拂掉,手指上沾了水,姜云沧拿过来,用帕子细细擦干了。
姜知意看见他手里的帕子,白色丝绢绣着梨花,却是她平常用的,有些惊讶:“是我的吗?”
“是你的。”姜云沧擦完了,把帕子递给她,“阿彦那小鬼头想偷偷拿走,我给要回来了。”
姜知意脸上一红,想起似乎是吃完蜜饯时,随手递给黄纪彦擦手的,一道长大的姐弟,小时候这些都是平常事,以至于一时忽略了,如今他们,都已经是成年男女。
而黄纪彦那句我长大了,似乎也是别有深意。
“以后这些东西你留神些,”姜云沧瞧着她,烛光给她明净的容颜笼上一层烟,柔软娇嫩,依旧是小时候那个乖得让他心疼的小姑娘,“到底是你贴身的物件,不要再给他用,再者阿彦那小鬼头近来越发鬼鬼祟祟的,我瞧着不大稳重,以后你别跟他单独出去,有事就叫上我。”
“好,我知道了。”姜知意一一应下,把帕子交给轻罗,“拿去洗洗吧。”
姜云沧这下满意了,眼中透出笑意,看着丫鬟关好门窗,将风雨声挡在了外头,沈浮还在外头呢,这么大雨,应该已经走了吧?姜云沧回想着那时他怪异的举动,轻嗤一声,鬼知道他发什么疯,突然跑来求见,又问那么古怪的事情。
姜云沧拍了拍身上的雨点,这才在姜知意面前坐下,看见桌上摆着账本和算盘,想来他没来时,姜知意在算账吧。把账本合上:“夜里别弄这个,黑灯瞎火的,伤眼睛。”
姜知意是在看陪嫁的粮油铺子前几个月的账目。从前太忙,后来有身孕,以至于拖到现在才有功夫对账,笑着说道:“不妨事的,又不多。”
“有我在,不需要你费神弄这些。”姜云沧索性把账本算盘都推远点,“以后别弄了,你身子不方便,安心歇着就好。”
姜知意抿着嘴笑,没拦他:“盈姐姐也有个粮油铺子,下午来的时候她说正在找买主,想卖掉,不知道为什么。”
姜云沧知道为什么,为着张玖候补的事,近来黄静盈应该没少花钱,张玖领的是闲差,俸禄不多,日逐开销除了张家的分例之外,就只能吃黄静盈的嫁妆,黄静盈想卖铺子,大约也是近来手头太紧的缘故。“张玖一直在活动着候补,银子花了不少,资历年限也够,没想到昨儿被沈浮打回去了。”
他其实并不想提沈浮,提起来就生气,也怕提起来让姜知意心乱,可这事,他觉得应该说一下。“没廉耻的东西,分明是在公报私仇!”
姜知意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下午问起此事黄静盈躲闪回避的态度。沈浮极少与她提起官场上的事,偶尔提起时,虽然话语不多,但她能听出他胸中有抱负,行事有经纬,万没想到竟然如此打压张玖,难道是因为黄静盈一直维护她的缘故?
心里难过极了:“都是我,连累了盈姐姐。”
姜云沧看见她红红的眼皮,她自小便是这样,生气着恼时连眼皮都是红的,姜云沧又觉痛快,又觉心疼,连忙安慰道:“你放心,张玖的事我来想法子,必定不让阿盈吃亏。”
话音未落,闪电映上纱窗,跟着是咔嚓一声炸雷,姜云沧眼疾手快,立刻捂住姜知意的耳朵,看她睫毛颤了颤,轻轻吐一口气:“谢谢哥。”
她还是这么怕雷声,他得多待一会儿,等雨停了才行。姜云沧顿了顿,松开了手:“沈浮应该还在门口。”
“随他去吧。”姜知意道。
暴雨倾盆,沈浮独自站在雨中。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很急,雨点大得很,打在身上带着疼,然而此刻,这样也许更适合他,至少这样,那剜心般的后悔痛苦能暂时压下去。
丞相卫队闻讯赶来,胡成带着一帮长随也来了,撑着伞往前送,沈浮冷冷说道:“退下。”
大门的飞檐伸出来,挡住一些雨水,沈浮往前走几步,让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
“相爷,您的伤不能淋雨!”雨声大得很,胡成扯着嗓子喊。
不能淋雨么,也好,这大睁两眼的瞎子,要眼睛又有什么用。
沈浮仰着头看着雨点从天幕落下,天是漆黑的,但看得久了,也能从漆黑中分辨出雨脚落下的地方,一条赶着一条,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从前下雨时,她总会打发人往官署送伞给他,其实官署备有伞,况且他来回坐轿,也不需要打伞,他曾经想过要她别再送,为什么没有说呢?是了,因为从来没有人给他送过伞,他留恋这种感觉。
他可真是,软弱,虚伪,又愚蠢。他享受着她的好,沉溺着她的柔情体贴,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不肯回应她一丁点儿温情。虚伪,虚伪透了。
沈浮仰着脸,任凭雨点噼里啪啦往脸上砸着,身上从里到外都已经湿透,体温在流失,手脚泡得发皱,有种奇怪的肿胀感觉。
他可真是愚蠢,如此熟悉的感觉,他怎会一直没认出来,她就是,他的意意。
“相爷!”胡成再次冲上来,拼命拿伞去遮,沈浮仰着头,冰冷的命令:“退下。”
闪电,跟着是雷鸣,天空撕开一条口子,劈天的巨响声,沈浮想起姜知意似乎是很怕雷声的,从前打雷的时候,她总会紧紧贴着他,小心翼翼向他寻着安慰。
他从不曾安慰过她。连一个隔着被子的拥抱都没有。他只是闭着眼睛躺着,一个字也不说,任由她惊怕着,颤抖着。
他这个虚伪,固执,愚蠢的人。
为什么时光不能倒流。为什么做过的错事不能收回。为什么留下的伤害不能倒回到从未发生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让他,后悔,补偿。
“相爷,遮遮雨吧!”庞泗在劝,王琚在劝,胡成也在劝。
嘈杂的人声和着雨声,一切都那么遥远,只有彻骨的悔恨,无可奈何也无可挽回的悔恨,那么近那么深刻,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他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她不肯见他,这么大的雨她也不曾问过一句,她是真的,不爱他了。
可他现在,爱着她。
沈浮闭上眼睛,无数冰凉的水从脸上纵横着流下去,也许有热泪,也许没有,从前以为爱人死去是天底下最可悲伤的事,现在才知道,爱人还在这世上,可她不爱你了,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原来,这才是最可悲哀之事。
雨渐渐小了,渐渐停了,空气里翻涌着潮湿的水汽,草虫钻出来,四下乱飞,沈浮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湿透的衣服慢慢变干,天边慢慢变得灰白,又是新的一天了。
“相爷,今天有早朝。”胡成小心翼翼提醒。
许久不曾听见回应,胡成忐忑着,再想问时,突然看见沈浮动了。
像僵枯的树,每个动作都很小,慢慢挪动。走出一步又停住,沈浮回头,看着紧闭的门扉。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
第43章
大门内静悄悄的, 没人走动,没有灯火,一切都还封锁在沉睡中。
沈浮看着天边的颜色, 推测现在大约是三更近前, 以往这个时候,姜知意已经起床了。
轻手轻脚去净房洗漱, 悄悄在那里换好衣服, 然后去厨房吩咐早饭,看热水。他其实也醒了,每次她小心翼翼从他身边离开时,他总是立刻就察觉到,立刻醒来, 但他不做声, 只是闭着眼睛, 听着净房里压低的声音, 听着她独自忙碌着。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醒着,不想面对她的付出, 他可真是虚伪。
轿子抬来, 沈浮一言不发,坐了进去。
穿行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渐渐开始有了人声,沈浮闻到饭菜的香味,大约是道旁人家在做饭,从前她每天早上都会为他准备饭食,甜咸可口, 荤素合适, 她很懂他的口味, 总是温柔妥帖地照顾他的一切。
可她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懂得如何照顾人。
刚成亲时她摸不透他的口味,而他也从来不说,她只能一点点摸索,如果哪餐饭里有什么菜他多吃了几口,她就会暗暗记住,下一次多备些。
有时候她还会写在本子上,他见过那个本子,淡粉色的纸笺钉起来,夹着时新的花样子,大多是男人衣服鞋袜用得上的花样子,给他准备的。
他曾打开看过,里面记着哪道菜哪道点心他曾多吃了几口。
沈浮闭着眼睛靠在轿壁上,心里涌起深沉的悲哀。再没有了,她再不会这样爱他,而他现在,如此爱她。
“小的已经让人去找朱太医了,相爷的伤需要重新处理一下。”胡成在外头禀报。
沈浮垂着眼,看见胸口包扎的伤口,没什么血色,大约是被雨淋透了,其实他并不觉得很疼,人真是奇怪,分明是血肉割裂,实实在在的伤痛,但相比起来,反而是心上的,无形的伤,更加让人生不如死。
她这在两年里,曾很多次受到他带给她的,无形的伤吧。
还记得成亲不久,她刚得知他爱吃时令鲜果,于是买了新鲜菱角给他,她不肯假手别人,自己去厨房蒸的,手指被烫到了,吃饭时她拿着小剪刀帮他剥菱角皮,边剥边把烫红的一大片皮肤给他看,他知道她想得到他的安慰,可他一个字都没说。
他是那样可耻,享受着她的好,却从不曾对她说过一句感谢。
再后来,她就算烫到伤到,也不再给他看了。她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懂得如何在琐碎繁杂的家务事中迅速理出头绪,他看着她从当初的稚拙一步步走过来,他明白她从前在家,必定是不需要处理这些的,她都是为了他。
可是,从不曾换来他一丁点回应,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
沈浮紧紧闭着眼睛。他不配得到原谅。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他实在是可耻,可憎,可恨。
然而他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受过的伤害,他便是死,也要补偿了她以后,才能去死。“请林正声过来。”
轿子抬进官署,沈浮脱掉潮湿的衣服鞋袜,换上干净的替换衣服,内里是白色纱衣中单,干燥柔软,带着淡淡的熏衣香,这还是她走之前,替他准备好的。
沈浮低着眼,摩挲着衣料细腻的纹路:“让裁缝下午过来一趟。”
她不会再给他准备衣物了,这些她亲手裁剪,亲手为他打理的衣服鞋袜,他得收起来,他不能给穿旧了,穿坏了。
朱正先赶到,匆忙给他换药包扎,想说几句爱惜身体好好养伤的话,看他神色不对也没敢说,正沉默时,听见沈浮吩咐道:“姜家二姑娘那里,你全力相助林正声,绝不能出什么闪失。”
朱正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姜家二姑娘就是从前的沈相夫人,惊讶地答应着,心想先前二话不说便是一碗落子汤,如今怎么又改主意了呢?
换药之后,小厮服侍着穿上官服,沈浮胸口有伤不方便,胡成踮着脚拿着乌纱,小心给他戴上,又拿过镜子来照。
沈浮看着镜中的自己,面白如纸,两眼血红,魂魄已经离体,只剩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壳子。还有头上这顶乌纱帽。
从前都是她给他戴的,她个头刚到他下巴,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她仰着头伸手时,清浅的呼吸会拂在他唇上,总让他心尖荡起一阵说不出的酥和痒。
从前他不懂那是什么感觉,也或者是他不敢细想,如今他知道,是因为他爱她,在他不敢正视的角落里,在与她相处的日日夜夜里,他爱着她,卑劣的、不敢承认、不敢宣扬的爱意。
甚至为了对抗这不该有的情愫,他还会加倍对她冷淡,一次次伤她的心。
他错得太多,哪怕用尽余生,也无法弥补她万分之一。
林正声匆匆赶来:“大人见召,有何吩咐?”
沈浮打量着他:“侯府那边,一直是你在诊脉?”
林正声拿不准他突然提起此事的目的,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她身体如何?她的孩,孩……”无论如何努力,孩子两个字,还是说不出口。
在袖子里,默默掐紧了手心,修剪整齐的短指甲嵌进肉里,仍旧抵不住剜心般的悔恨。
孩子,她那么珍爱,拼了命也要护住的孩子,到底是被他一碗落子汤灌了下去。他如今哪还有脸问起孩子?他不配,他就算把命给她,也偿还不了她的孩子。
许久没等到回答,沈浮看向林正声,他端方严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不语,沈浮很快猜到了他的顾虑,他怕他依旧存着落胎的心思,所以不肯如实相告。
他所做下的那些事,的确让人厌憎。甚至林正声几次帮她,他还疑心是不是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如今看来,林正声是正人君子,而他,是那个以己度人的卑劣小人。
沈浮顿了顿:“我只想让她,平安……”
原是想说母子平安的,但不能说,不敢说。这几天恍恍惚惚也曾听过她的消息,她依旧在吃药保胎,她的孩子,依旧在危险中,他怎么有脸说母子平安?“若是她有什么需要,立刻报给我,若是你看诊时有什么拿不准的,也报给我,需要哪个大夫,我去请。”
林正声迟疑着,猜测着他的意图,点了点头。
沈浮束好玉带,抬步向外走:“你认识张玖吧?”
林正声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答应着时,听见他低哑干涩的声音:“今晚酉时,你去趟城西织金街的燕子楼。”
官轿起行,林正声落在后面,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突然提起张玖?城西织金街燕子楼,又是什么地方?
沈浮在宫城第二重门内下轿,迈步往早朝的紫宸殿走去。
十几个时辰不眠不休,滴水粒米未尽,本该是疲惫虚脱的,但此时精神有种异样的清醒,像烧到最后的火,极力迸出最后几星亮光。
沈浮沿着青石大道走着,腰背挺直,眉目紧绷,听见一个淬着恨毒的声音:“逆子!”
是沈义真,这具肉身的生父。沈浮抬眼,看见大道另一边,沈义真朝服束带,恶狠狠地向他啐了一口。
他知道沈义真恨他,毕竟是他,亲手将沈义真从二等锦乡侯的位置拉下来,连降三级,变成小小的锦乡县子,毕竟是他,亲手将他心爱的女人从正妻之位拉下来,重又成为卑贱妾室,毕竟是他,亲手毁了他心爱儿子的一切,让沈澄从不可一世的侯府世子,变成断了仕途的废子。
只不过,他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他不需要看沈义真的脸色。沈浮唤过金吾卫:“公然在宫中痰唾,是为失仪,带下去治罪。”
金吾卫上前拿人,沈义真分辩起来,逆子逆子地高声骂着,沈浮并没有反驳:“喧哗吵闹,罪加一等。”
金吾卫拖走了沈义真,沈浮不曾回头,沿着宽阔的大道继续往前走着。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沈义真了,沈义真如今只剩下一个爵爷的空头衔,原先手里的差事全都被他捋掉,这种身份,平时是不需要上朝的,为什么今天突然来了。
“沈相。”右相李国臣从后面赶来,寒暄着抬头,看见他的模样吃了一惊,“是病了么?脸色有些差。”
“未曾。”沈浮淡淡说道。
“那就好,”李国臣很快说起了正事,“姜云沧请求留京的事,你怎么看?”
从前他是不希望姜云沧留京的,边防不稳,难得的将才需要到最有用的地方去,可现在。沈浮生平头一次在社稷之事中生出私心,她不会要他照顾的,可她身体那样弱,与林凝也不很亲近,唯有姜云沧留下来,才能确保她的平安。
沈浮沉吟着走进殿中,金鼓三响,早朝伊始,殿中御史头一个站出来:“臣有本奏。”
寂静之中,唯听他声音郎朗:“左相沈浮身为百官之首,早朝之时衣冠不整,仪容凌乱,此乃失仪之罪,请陛下责罚,以儆效尤!”
金阶之上,谢洹看着沈浮湿漉漉的头发和灰败的脸色,沉吟着不曾说话,门外踉跄的脚步声跟着响起,沈义真领完罚,一路疾走着闯了进来:“臣有本奏!臣弹劾逆子沈浮,见父不拜,对父不敬,忤逆不孝,败坏人伦,请陛下严惩!”
静立的朝臣中响起一阵窃窃低语,沈浮笔直站着,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就见武官一列中姜云沧大步走出来:
“启奏陛下,沈浮昨日闯到微臣家门前,无礼纠缠许久,藐视朝廷颜面,请陛下严惩!”
殿中一片哗然,沈浮慢慢转过脸,看向姜云沧。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喧闹声越来越高, 沈浮默默思忖。
从他入朝为官以来,受到的弹劾就不曾断过,他孤高冷漠, 下手无情, 又从不结党,他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个令人头疼的存在, 这就是做孤臣的代价, 然而今天如此密集的弹劾,必定是有人暗中操纵,不然那极少上朝的沈义真,不会突然出现。
沈浮察觉到隐藏在几桩弹劾背后,朝堂中的暗流涌动, 是姜云沧在操纵, 还是另有其人?
姜云沧还在说:“堂堂清平侯府, 朝廷亲封, 沈浮却公然藐视欺压,在臣家门前吵闹叫喊, 口出狂言, 是将朝廷体面置于何地?臣请陛下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殿中众臣一个个竖着耳朵听着。姜沈两家和离, 亲家变仇家的事先前他们就曾听说,只不过沈浮和姜云沧都不是好相与的,两个人同时以霹雳手段压住了京中流言,是以众人只敢暗自猜测,并不敢议论, 可如今在早朝上, 当着皇帝的面, 当事人自己闹起来了,众人本能地觉得应该与和离之事有关,一个个心急地等着下文。
谢洹左右为难。昨日的事他早晨起来才刚听说,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如今姜云沧当堂发难,一边是心腹重臣,一边是得力边将兼少时伙伴,谢洹决定和稀泥:“此事必是有什么误会,朕先查着,到时候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阶下突然传来沈浮清冷的声音,压过周遭喧嚣:“臣知罪。”
满殿的私语声一齐停住,无数惊讶的目光中,沈浮走出行列,躬身弯腰,向姜云沧行下一礼:“昨日之事,是我之罪,我在此向姜侯爷,向将军,向……赔罪。”
没说出来的名字,是姜知意。姜云沧说了那么多,却一个字也不曾提起她,沈浮知道,他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受人议论,那么,他便也不提。
只是心底如此渴盼,盼着对面的人是她,盼着能有机会,亲口将忏悔向她说出。
姜云沧冷哼一声,避开不受他的礼:“藐视朝廷亲封的爵爷,是为大不敬之罪,你以为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躲过去?”
沈浮没有辩解,依旧是放到极低的姿态:“两年里侯府对我恩重如山,是我有眼无珠,狂妄自负,一再辜负错待,沈浮知罪。”
高傲的头颅低到极低,一向笔挺的腰深深弯折,依旧无法克制剜心般的后悔。
他真是有眼无珠,明明那么熟悉的感觉,却认不出是她。他也真是狂妄自负,她问过他那么多次,哪怕他有一次多问一句,就能知道她是他的意意,他却自负于自己的判断,到头来,伤她如此之深。
他最爱的人,他最对不起的人。
悔恨绞得沈浮喘不过气:“我自知罪无可恕,只愿用尽余生所有来弥补,赎罪。”
姜云沧知道,他说的不是侯府,而是姜知意,为何他突然转变姿态?姜云沧想不通,也不想知道,只冷冷道:“不必!若你下次再敢来我家骚扰,我手里的刀,可不认得什么左相!”
“云沧,稍安勿躁。”谢洹开了口。
沈浮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他也很惊讶,然而惊讶之余更多是欢喜,眼见沈浮话里话外都是一个姜知意,显然是余情未了,想要回头,谢洹决定做那个和事的月老:“沈相虽然知错,但赔礼不能只是口头,这样吧,朕来做这个主,沈相回去后立刻备下厚礼,亲身去清平候府赔礼道歉。”
亲身去清平侯府,他能见到她了吗?沈浮嗓子里发着颤,抢在姜云沧前头开口道:“臣领旨谢恩!”
姜云沧想要驳回,但谢洹已经发话,如何能当面让君主下不来台?眼见沈浮满脸都是难以抑制的欢喜,姜云沧一阵厌憎,急急思索对策。
“陛下,姜将军说得对,沈浮犯的是藐视朝廷的大不敬之罪,臣也要告沈浮!”角落里,沈义真高叫一声,“他忤逆不孝,一再虐待□□臣这个生父,方才在殿外碰见臣时他不拜不问安,还命人殴打臣,陛下,不孝乃是重罪,两罪并罚,按律该当斩首!”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固然都知道沈家父子失和,然而在朝堂之上做父亲的口口声声要斩首儿子,也是从不曾听说过的奇闻,一时不觉都去看沈浮,但见他恍惚着脸上透出喜色,竟像是全不曾听见一般。
姜云沧拧着眉退回队列。他虽恨不能置沈浮于死地,然而沈义真?他还不至于沦落到与这种人为伍的地步。
谢洹沉着脸。沈浮从不曾提过在沈家那些年的光景,然而当年的事情传遍盛京,便是贵为天子,也听说过不少内幕,谢洹没理会沈义真,只向沈浮问道:“方才在殿外,出了什么事?”
沈浮回过神来:“锦乡县子公然在宫中痰唾,犯下失仪之罪,臣命金吾卫带走治罪,他抗拒吵嚷,因而罪加一等。只需唤来当值卫士,一问便知。”
口口声声锦乡县子,根本不称呼父亲。谢洹思忖着唤过王锦康:“让当值的金吾将军过来一趟。”
扑通一声,沈义真跪下了:“陛下!臣总有千错万错,也是沈浮的父亲,当儿子的治当爹的罪,从古至今,哪里有这个道理?若是今天就这么让儿子罚了爹,从今后天下还有什么孝道可言?臣宁可一头撞死!”
他作势要往柱子上撞,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拦住,混乱之中,只听沈浮冷冷说道:“在家为父子,朝堂之上,我是左相,你是下僚,丞相处置下僚,名正言顺。”
“此言差矣!”先前弹劾失仪的殿中御史刘茂高声抗辩,“父子为孝道之首,就算是朝堂之上,沈爵爷亦是左相的儿子,岂有儿子罚老子的道理!”
“刘御史,”沈浮淡淡一瞥,“前岁国子监论道,你忘了么?”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当初沈浮以弱冠之年官拜左相,压倒许多年岁大辈分高的人,尤其是沈义真也在朝为官,因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为此国子监特地设了辩题,邀请天下名儒论道,题目便是朝堂之上,是做下属的父亲该听丞相儿子的,还是做儿子的要听父亲。
姜云沧冷哼一声,当时他虽然远在西州,却也知道那场论道,辩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沈浮亲临现场,一锤定音,朝堂之上,丞相代表朝廷威仪,是为君臣之分,君臣,大过父子。
想来以沈浮的心机深沉,那场论道多半是他背后筹划推动,为的,就是防着将来有这么一天。姜云沧冷冷看着,好个狡诈的贼!
刘茂哑口无言,侍御史汤钺站出来:“不错,前岁论道,位份已定,朝堂之上君臣为先,其次才是父子,沈相不曾有错!”
谢洹点点头,正要命人带走沈义真,沈义真挣扎着叫起来:“非但是不孝之罪,臣还要告沈浮私德不修,帷薄混乱!”
他推开侍卫,大声道:“沈浮前些天与姜氏女和离,还逼着姜氏女喝下了落子汤,试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怪事?这其中必有缘故。如果是他的骨肉,逼着结发原配喝落子汤,沈浮毫无人伦,不配为相!如果不是他的骨肉,堂堂左相,连内室女子都约束不住,闹出这等丑事,亦不配为……”
“放屁!”姜云沧大怒,武官上朝不得佩刀,回头看见侍卫腰间有剑,刷一下抽出,照着沈义真便是一剑,“我把你这个满嘴放屁的老狗!”
沙场悍将,这一剑又快又狠,照着沈义真心窝上来,殿中霎时惊叫连连,侍卫见势不妙,一脚踹在沈义真腿弯上,沈义真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堪堪避过要害,剑锋顺着额头耳朵,划下来一长道血口子。
姜云沧气犹未消,第二剑向着沈浮:“都是你害的她!”
剑光如电,直直向心口刺来,沈浮没有躲,这是他欠她的,他不能躲,就算杀了他,他也必须受着。
“云沧住手!”谢洹一惊之下高声叫道。
姜云沧在最后一刻手腕一抖,避过心脏,剑锋在肩头划出深刻的血痕,沈浮低头看了一眼:“是我的错。”
一刹那焚心若死,若不是他,她怎么会受人这般议论?若不是他,她那么珍爱的孩子怎么会陷入危险,身份不明?沈浮迎着剑锋上前一步,让剑刺得更深些,鲜血喷涌中,姜云沧刷一声收了剑:“滚!我不想脏了我的手!”
沈浮看着迅速晕染开的血花,抬高了声音:“和离之事,所有罪责,都在我一人身上。”
血红双目一个个看过殿中诸人,内中包含的戾气令人不寒而栗:“结缡两年,姜二姑娘光明磊落,不曾有半点差错,她腹中是我骨肉,和离罪责在我,落子汤亦是我罔顾人伦,丧心病狂,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但,只要我活着一日,绝不许任何人说她半个不字!”
殿中一片寂静,却在这时,汤钺突然上前:“臣有本奏!”
“宣武将军姜云沧在御前手持利刃,刺伤左相和沈爵爷,是为御前失仪,需严加惩处!”
“此外,姜云沧未得诏令擅自返回京城,并在京中逗留多日,徘徊不归,致使西州边防空虚,玩忽职守之罪,罪不容诛!若不严加惩处,一旦引得他人效仿,则军纪混乱,国将不国,臣身为御史,请求陛下严惩姜云沧,并追查清平候姜遂纵容包庇之罪!”
沈浮脸色一变。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么么~
第45章
饭菜热过几遍, 姜知意站在廊下等着,心神不宁。
哥哥一直没有回来,昨夜哥哥说过, 今天散朝后回来一道吃午饭, 可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仍然不见他的踪影。
这些天为了照顾她, 姜云沧一直不曾上朝, 今天头一次去,她原想起来送一送,可姜云沧说上朝的时辰太早,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早起,早晨她到底还是偷偷起来了, 隔着窗子瞧见姜云沧穿着朝服大步流星往外走, 一闪就不见了。
姜知意想着这几天的事情, 有点不安。姜云沧从不对她食言, 如今没回来,必定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 好事, 还是坏事?
往阶下走了几步,张望着院门的方向, 听见林凝在屋里叫她:“你先回来吃吧,怀着身子的人,饿不得。”
姜知意也只得回去,胡乱拣几口菜吃着,听见林凝问道:“这几天觉得身体怎么样?”
姜知意连忙放下筷子:“好多了, 林太医说只要下个月初没事, 应该就没事了。”
林凝低着头, 只管往她碗里夹菜,半晌才道:“那么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姜知意抬眼,林凝停住筷子:“你哥哥不可能一直留在京中,最晚到孩子出生,他也该回去了。意意,我一直想跟你说,生孩子只是第一道难关,也许是最好过的难关,等这孩子生下来,真正的难关才刚开始。”
林凝很少叫她的小名,如今突然从她口中听见意意二字,姜知意几乎是立刻之间,生出无数亲近欢喜之意,就连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她靠近了:“我不怕,我能应付。”
林凝看着她,目光复杂:“你想过没有,眼下风平浪静,都是因为你哥哥在的缘故,如果他走了,你要如何应付外头的流言,最直接的问题,你要如何应付你先前的婆婆?”
赵氏?姜知意有些疑惑:“她怎么了?”
“前两天你在养病,所以你哥哥瞒着没让你知道,你先前的婆婆打发人来闹过,她要这个孩子。”林凝长长地叹一口气,“意意呀,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沈浮的血脉,哪怕和离书上写了没关系,这孩子也姓沈,沈家人要孩子天经地义,到时候闹起来,你能怎么办?”
姜知意咬着唇,生出一股压抑的愤懑。她的孩子,她殚精竭虑,拼死保全的孩子,凭什么姓沈?凭什么沈家人想要就能要回去?
“昨天沈浮过来时那个模样,肯定是后悔了,”林凝见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以为她是犹豫了,忙道,“如果他真心实意后悔,如果他能改……”
“不。”
姜知意打断了她,林凝抬眼,见她向后靠了靠,拉开方才母女之间亲密的距离:“他改不改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林凝哑了片刻:“别任性,这事得好好想想。”
任性么?她从来都是柔软体贴的,为这个考虑为那个考虑,如果是任性,那么这次,她偏要任性一回。
姜知意平视林凝,依旧是往常安静恬淡的神色:“我想得很清楚。”
从决定和离时就想清楚了,这个孩子,是她自己的。
“和离书上白纸黑字写着,与沈浮,与沈家人,与他母亲没有半点关系。”
她冒着失去孩子的风险喝下落子汤,为的,就是得到这句承诺。
“如果他们反悔,那就公堂上见。”
她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没有任何人可以抢走她的孩子!
“胡闹,哪个好人家动辄打官司?”林凝连连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打赢了官司,你挡得住悠悠众口?挡得住你先前的婆婆上门来闹?眼下有你哥哥镇着,等你哥哥回去西州,你要怎么办?”
“打出去。”
林凝惊讶着,对上姜知意平静的脸:“堂堂清平侯府,世代将门,不是任谁都能欺辱的!”
“说得好,”门外传来姜云沧郎朗的笑声,“不愧是我清平侯府的姑娘!”
啪,他甩起帘子走进来,热烘烘的带着一身热气:“就要硬气点才好,意意别怕,不管你要如何,都有我给你撑着!”
林凝皱着眉转开了脸,姜知意笑容浮上两靥,起身相迎:“哥哥回来了。”
姜云沧虚虚一扶,让她坐下,跟着拖过椅子挨着林凝:“母亲,意意说得对,无论我在不在家,堂堂清平侯府,难道任由姓沈的欺辱?该打的,必须打回去!”
林凝长叹一声:“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况且养孩子……林凝心里一阵抽疼,平平安安养大一个孩子,那么难。
“是不简单,不过,总要试试吧?”姜知意轻声道,“好容易走到这一步,我想按着心意走下去。”
林凝抬眼,看见她弯弯的眉眼,柔软的轮廓,尖尖翘起的下巴,这张脸乍一看像她,再细看,更多有姜遂的影子,尤其是凝重时下颌骨清晰的轮廓,含而不露的倔强,真真是姜家人的做派。
林凝突然想起了姜嘉宜,她一年到头卧病在床,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可她也是这么笑着,温柔之下,是让人心酸的倔强。林凝鼻子一酸:“你们呀,从来不懂我这做娘的担心。”
“母亲不必担心,”姜云沧笑了下,“我以后不走了,一切有我。”
林凝怔了下,听见姜知意问道:“陛下同意让哥哥留京?”
姜云沧又笑了下:“不是。”
这些天下来,谢洹的态度很明白,不想让他留京,不过今天紫宸殿中他借着气头上这一闹,至少眼下,是不用回去了。
姜云沧向椅子背上靠了靠,摊开手脚,换一个舒服的姿势:“沈义真那老狗今天上朝时满嘴放屁,我刺了他一剑,那些御史追着我挑刺,道我失仪,又扯出来我擅自回京的事,眼下我停职待查,照以往的惯例,这一查至少要几个月,在此之前,都不用担心回西州的事。”
“什么?”姜知意大吃一惊,心砰砰跳了起来,“哪个御史?”
姜云沧微微眯着眼睛,唇角勾起一点:“很多,打头阵的是汤钺。”
擅自回京的事谢洹一直在帮他遮掩,先前零星弹劾的折子都留中不发,不过他心里明白,如果他赶在这几天回去就没事,只要他不想回,这个罪责早晚都得捅出来。
所以今天他索性闹了一场,殿前失仪看起来挺大的帽子,但沈义真说出那种话他要是都能忍,清平侯府从今往后在京中就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了。况且他是为妹妹出头,雍朝朝野上下对于血亲复仇一直都是支持宽容的态度,前几年一桩斗殴伤人致死的案子,凶手只被判了流刑,死者的儿子硬是追了千里杀死凶手,最后也只判了几年□□。
说到底,这一次他必须上,就算担上失仪之罪,也绝不能堕了清平侯府的名声,更不能让姜知意任人污蔑。
“汤钺。”姜知意听过这个名字,号称是清流砥柱,不少人拿他跟沈浮相比,说他的风骨做派都像沈浮,“是沈浮指使的?”
不然不会这么巧,一个处处以沈浮为楷模的御史,带头来弹劾姜云沧。
姜云沧其实也是这么疑心的,尤其汤钺之前刚刚表示了对沈浮的支持。“也许吧,不过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不是,这结果我认。”
从军之人,慢说是家里有急事,军情来时便是自己的性命也不能顾,他身为将帅,深深知道自己此次回京极为不该,这个罪责,他认。
姜云沧话锋一转,带上了戾气:“不过这个汤钺,他还弹劾了父亲,要追究父亲包庇纵容之罪。”
千错万错是他的错,这罪责他担,但父亲没有错,他回京时原是跟父亲说,处理完和离就回去的,不然父亲也不会放他走,如今他改了主意想留,并不是父亲所能预料。
“什么?”林凝急了,“我早就说你这么做不妥当,果然连累了你父亲!”
姜云沧顿了顿:“我会想法子解决。”
此事的来龙去脉他头一次见谢洹时就已经说明,如今他也担下了全部罪责,谢洹心里知道与姜遂无关,以他的性子,应当不会连累姜遂。
今天散朝时间太晚,不过他已经给王锦康递了话求见,等谢洹召见时,凭着他手里的筹码,无论如何,都要把姜遂开脱出来。
“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林凝怎么都不能放心,“你父亲一生为国为民,若是担了这么个罪名,心里怎么过得去?”
姜云沧顿了顿,要说话时,听见姜知意叫他:“哥。”
姜云沧低眼,姜知意看着他,神色郑重:“你回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夫人,小侯爷,姑娘,”陈妈妈在门口回禀,“沈相求见。”
沈浮,又来了。姜知意抬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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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紧闭的大门拉开一条缝, 沈浮立刻上前,看见侯府的大管事探出头来:“沈相请回吧,小侯爷不见。”
这答案在意料中, 沈浮顿了顿:“请上覆小侯爷, 就说我奉旨登门,特来赔礼道歉。”
奉旨两个字咬得很重, 侯府的大管事, 自然是知道轻重的,朱色门扉吱呀一声重又合上,脚步声往里去了。
沈浮腰背挺直等在门前,恭肃如同上朝面圣。
她会见他吗?
这问题从他动身之时,一路上便困扰着他, 明知道答案多半是不见, 然而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她肯见呢?
许久, 大门又开了,大管事躬身行礼:“请进。”
沈浮迈步进门, 乌靴在高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 沈浮不动声色稳住身形,快步向里走去。
很久之前, 他也曾这么满怀着期盼和忐忑,想踏进这扇门。
如今再次登门,同样的期盼和忐忑,但心境完全不同了。
沈浮慢慢地吸一口气,平静下纷乱的思绪。
大门后是照壁, 掩住向后去的路径, 从前陪着姜知意回门时, 她的轿子会在这里停住,她下轿后总会小声央求他走得慢些,等着她,好与她并肩出现在姜遂和林凝面前。
他知道她是希望在娘家,在她的父母面前,他们能表现得亲密些,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但这桩婚事冰冷的内幕,瞒不住人。有一次他在外头,不经意听见里面陈妈妈叹着气跟林凝说话:“进门时我瞧着呢,姑娘下轿,姑爷都没伸手扶一把。”
心底猛地一疼,沈浮顿住步子,又吸了一口气。
他不曾见过恩爱夫妻是什么模样,很小的时候,他见到的是沈义真对赵氏的践踏冷落,再后来赵氏和离,他见到的,是沈义真与余春苓手拉手在他面前,余春苓没了骨头似的挂在沈义真身上,轻笑着挑他的错处,撺掇沈义真打他。
在最偏颇的认知里,一提起恩爱夫妻,他不由自主就会想起余春苓紧贴着沈义真的身体,和那甜的发腻的笑声,他厌恶所谓的恩爱夫妻。
正堂在照壁之后,沈浮望过去,门掩着,没有人在里面,管事向右边引了引:“沈相请往这边来。”
右边是偏厅,侯府主人见寻常宾客的地方,沈浮一言不发跟着走过去,想起从前来侯府,都是从正堂旁边穿过,一路往内院,那是自家人的待遇,那时候他也不是沈相,所有人都叫他姑爷。
偏厅中,林凝坐着,姜云沧侍立身旁,冷着一张脸:“门让你进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沈浮急急看过四周,厅中空荡荡的,姜知意不在,她还是不肯见他。
她是真的,连后悔的机会都不给他。
沈浮压下翻涌的血气,躬身行礼:“陛下命我登门向清平侯府赔罪,那么,我须得向每个人当面致歉,才算遵从陛下谕旨。”
林凝犹豫一下,想说话,又被姜云沧拦住:“我妹妹病着,不见。”
“若是二姑娘不方便的话,我自己过去,”沈浮弯腰低头,姿态放到最低,“我只想当面向她道歉。”
“不见。”姜云沧仍旧是硬邦邦一句话。
许是弯腰的幅度太大压到了伤口,心口处疼得厉害,沈浮突然想起姜知意去官署寻他那次。
那是她头一次去官署寻他,他正在批公文,胡成来报时,他没有停笔,思绪在这件事情上只停了一息便掠走,只是继续处理公事。
等停下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胡成提醒说她还在外头等着,他想了想,道,官署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难以言说的悔恨死死扼住咽喉,他真是混账,那样挥霍她对他的真心,丝毫不知道珍惜。
腥甜的血气翻上来,沈浮咬着牙:“从前种种,都是我错,我只想当面向二姑娘忏悔。”
“听不懂人话吗?”姜云沧不耐烦起来,“她不见你,滚!”
“云沧。”林凝皱眉,轻声制止。
悔。悔。悔。无可排解,无法解脱的,悔。沈浮瞪大眼睛,仿佛看见那天在官署里,姜知意彷徨凄凉的脸。他怎么那么混账,她等了一个时辰,他不见她,他说她是闲杂人等,他甚至还说,下不为例。
算算时间,大约那时候,她刚刚得知自己有孕,知道孩子不太好,她那样满怀着哀伤来找他,想得到一点爱意一点支持,他却当头给她泼下一桶冰。
她不肯见他,她是对的,他不配得到原谅。沈浮死死睁着眼睛,可他现在,那么想见到她,不是为了得到原谅,是他真的很想她。
“你有什么话要跟她说?”林凝在问。
沈浮定定神,极力让发颤的嗓子平静一些:“我……”
我字出口,接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了面,他该向她说什么?忏悔从前对她的不好,忏悔他明知她爱他却冷淡疏远?忏悔他杀死她那么珍爱的孩子,忏悔他认错了心爱的小姑娘,肆无忌惮的,一次次伤害她?
可如果她不是意意,他就该这么对她了吗?
沈浮茫然地看着地面上青砖的缝隙,苦涩的滋味从头到脚,口腔里溢满了:“我无话可说,我哪怕用尽余生,也赎不清对她犯下的错。”
“但,我愿用余生,用我所能的一切,向她赎罪。”
厅中有片刻静默,姜云沧想说话,又被林凝止住,她唤过陈妈妈:“你再去问问姑娘。”
陈妈妈匆匆离开,沈浮吐一口气:“多谢夫人。”
林凝脸色并不好看:“谢我有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她那么爱他,全部,都被他消磨尽了。
沈浮弯着腰,看着地面上打磨光洁的大片青砖,一块挨着一块,方方正正,看不见头。相府里原先铺的也是青砖,后来她张罗着,把卧房和书房地面都铺了木板,她说冬天太冷,你总是熬夜,青砖地面又硬又存不住暖气儿,木板更好。
从选料到请匠人,再到铺完,全都是她一个人在弄,他觉得这些事全是不必要,他甚至对着忙碌的她这么说了,他可真是混账。
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沈浮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是她吗?她来了?
门口人影一晃,是陈妈妈:“姑娘说不见。”
绷紧的肌肉霎时松开,头脑里肿胀着,沈浮不知所措。
她不肯见他。她不需要他的后悔。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看似柔软,其实有百折不回的决心,他这些无用的忏悔,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可他,该怎么办?
“听见了吗?”姜云沧又开了口,“滚吧。”
沈浮却在这时,闻到了极细极淡的,熟悉的甜香味儿。是姜知意的气味。
沈浮猛地抬头,依旧是空荡荡的厅堂,门口守着仆从,几棵树的影子晃在纱窗上,她明明不在。
也许是错觉,也许只是,陈妈妈过去一趟,沾上了她的气味。
沈浮慢慢低头,巨大的惊喜与失望交替着,整个人疲惫到了极点:“我须得向侯夫人致歉。”
他对着林凝,双膝跪下:“令爱与我成亲的两年里,周全妥帖,包容我种种不近人情之处,能得她为妻,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和离之事,罪责全部在我,是我有眼无珠,辜负了她。”
从前他觉得老天不公,让他有那样不堪的出身,如今看来,老天待他不薄,让他遇见她,甚至让他在整整两年里,拥有她全心全意的爱,他是如此幸运,可是一切,都被他亲手毁了。
他真是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高傲的头颅磕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响声:“那日在我家,我对夫人多有冒犯,请夫人饶恕我不敬之罪。”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错过的一切能够重来,他愿付出所有,换她再看他一眼。
林凝惊讶到了极点。知道他一向孤高,除了成亲那日曾经跪拜过,之后再不曾有任何低头,如今竟在和离之后向她跪拜,又且如此忏悔,林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这是好事,趁势说道:“你知道错了就好……”
“母亲,”姜云沧出声提醒,“休听他怎么说,且看他做的那些事!”
林凝想起姜遂被弹劾的事,是沈浮指使的吗?那个汤钺她也听说过,同样的孤高自许,同样是冷冰冰的不与人结交,都道将来,他就是另一个沈浮。
“起来吧,”林凝迟疑道,“赔罪已经赔了,你走吧。”
沈浮起身,向着姜云沧又是一拜:“我错待令妹,又几次冲撞将军,在此向将军赔罪。”
姜云沧从来都厌憎他,从前他觉得这种敌意十分可笑,如今看来,姜云沧是对的,那么珍爱的妹妹被他如此磋磨,又如何能给他好脸色?他欠姜云沧一个道歉。
姜云沧丝毫不为所动:“完了吗?完了就滚!”
那淡淡香甜气味还在,不是陈妈妈沾上的,沾上的不会那么久远,那么幽淡。沈浮心中泛起隐秘的期盼和欢喜,也许在某个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来了呢?
沈浮慢慢直起腰,模糊的视线看过厅堂,看过屏风,看过门外目力所及的每一处,窗纱上有晃动的树影,庭院中有风细细的吹着,送来熟悉的甜香气,她在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
沈浮觉得嗓子哽住了,清了清,这才迈步上前,向着那香气的来处,向着看不见的人,深深行下一礼:
“意意,我错了,我才知道八年前,是你。”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
第47章
姜知意站在拐角处的花影子里, 有热热的风吹过,带起几片花瓣,沈浮的语声遥遥的, 传进耳朵里:
“意意, 我错了,我才知道八年前, 是你。”
花瓣飘着摇着, 落在裙裾上,手指捉住一片,姜知意轻轻揉着,有种旁观的平静。
意意。他从不曾这么叫过她。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期盼着他这么叫她,如今终于听见了, 原来, 不过如此。
热热的风吹着, 送来沈浮第二句话:“意意, 我错了,我知道我全都做错了。”
指尖纠缠着那片花瓣, 姜知意想起过去的两年里, 沈浮从不曾向她认过错。甚至他也从不曾向任何人认过错,他是那样骄傲, 孤高自许,世间的万事万物,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尘埃。
他竟然向她认错了,可真是件古怪的事情。
只不过错与不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过来, 只是想确定他是不是来说弹劾父亲的事, 如今既然不是, 她也没必要再留着了。
姜知意拈着那片花瓣,转身离开。
淡淡的甜香气倏地消失,沈浮在这刹那,猛然察觉到什么,踉跄着追了出去:“意意!”
脚步声慌乱,踩在石板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那个声音嘶哑仓惶,全没了昔日里谪仙的从容优雅:“意意!”
姜知意没有停,沿着长长的游廊,继续向前走去。
“意意,”沈浮追到门外,看见了熟悉的背影,她来了,如今正要离开,“别走!”
慌张到了极点,门槛绊到了脚,极力稳住又稳不住,只是疯了似的向她追过去,她不曾停,甚至连头都不曾回一下,那轻盈的背影一点点的,向远处去了。
“意意,求你,别走!”沈浮追上去,又被姜云沧拦住,极力挣脱着,高声叫她,“是我错了,我不知道八年前的人是你!”
姜知意脚步稍稍一顿,在极短的一瞬,透过凌乱支离的言语,看清楚了这两年蹉跎无奈的光阴。
原来,他竟是才刚知道。原来八年之前,同样在他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意意,”沈浮还在叫她,声音嘶哑着,心底惶急着,清冷疏离的谪仙面具在这一刻碎得彻底,他只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凡人,拼命追向离开的爱人,求她能回头,看他一眼,“意意,是我弄错了,我对不起你,别走,求你,求你!”
弄错了。姜知意轻轻一弹,掸掉手指间沾着的花瓣。
所以呢,如果他没有弄错,如果她不是八年前的意意,就活该被冷淡,被疏远,活该她满腔真心被随意践踏吗。
绣鞋踩着青石地面,悄无声息,继续向前走去。
他错了么?也许吧,但她现在,不在乎了。
回廊曲折幽深,遮住越来越远的身影,她走了,沈浮眼睁睁看着,嘶哑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蓦地想到,那天她去到官署,那天他毫不在意说着闲杂人等,说着不见时,她是不是像此时的他一样绝望?
“够了,”姜云沧一把拽回他,“给我滚!”
沈浮张着眼,混乱的视线盯着空荡荡的回廊,许久:“抱歉。”
方才那些激动悔恨,所有强烈的情绪全都变成无边的死寂,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开消失了,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慢慢转身,习惯性地挺直着脊背,慢慢向外走去。
“站住,”姜云沧又喝住他,心里无限狐疑,“八年前,发生了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八年前,姜云沧觉得诧异,他从不曾听姜知意提过此事,这让他生出一种被排除在外的不安。
沈浮不想说,那是他与她的秘密,只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这秘密一天还在,一天就证明他与她还有某种联系,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迈步向前,又被姜云沧拦住:“说,八年前,发生了什么?”
沈浮闪身,从他旁边走过:“恕我无可奉告。”
他们的秘密,独属于他和她两个人的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死了,他也要守着这个秘密埋进土里,也许,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与她有关的事物了。
踩着冰冷的石板路向前走去,在门口处,又停步回望。空荡荡的庭中没有人,今日注定,只能是这样远远望一眼她的背影,求一面而不得了。
门槛高高,横在眼前,沈浮迈步走过。从前可以随意进出时,他来这里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如今来不得了,他却如此渴盼着进门,天理循环,从来都是报应不爽。
门内,姜云沧转身,大步流星往内院走去。
他得问清楚,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沧,”林凝叫住了他,她刚从偏厅出来,站在廊下,抬手遮着太阳,“沈浮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姜云沧沉默许久:“我去问问意意。”
他不知道这件事,他从不曾听姜知意提过一个字,这种惶恐不踏实的感觉,比起疆场上敌情未明,比起临阵时千万个未知的变数,都更让他焦躁。
她从不曾瞒过他什么事,她一直那么乖,什么都告诉他,可八年前发生了什么?沈浮口口声声说着八年前,他竟然一个字都不知道。
八年前,八年前。尘封的记忆中忽地一闪,姜云沧试探着问道:“母亲,会不会是八年前意意被送去田庄那次……”
“不会!”林凝急急打断了他。
姜云沧慢慢抬起了眉,林凝别开了脸:“不会,肯定不会。”
姜云沧看着她,半晌,转开目光:“我去问问意意。”
“问不问的,有什么要紧。”林凝定定神,“沈浮已经知道错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向人低头,他那种孤高自视的人能做到这步不容易,我看他是真心悔改的……”
“真心悔改,又如何?”姜云沧慢慢说道,“真心悔改,从前的一切就能算了吗?意意受的苦就能算了吗?”
林凝顿了顿:“咬着从前不放,有什么意义?意意还怀着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没有父亲的孩子生下来,旁人怎么说她,旁人怎么说我们?”
她迈步往内院走:“还指望你劝劝她,如今看来也指望不上你,我去跟她说。”
姜云沧紧紧跟着她:“那种父亲,不要也罢!母亲,意意既然不愿意回头,你又何必逼她?她们母子有我就够了,我会照顾好孩子,照顾好意意。”
“正是还要说你,”林凝停住步子,紧紧皱着眉头,“前几年就催着你成亲,你推三阻四总也不肯,一直拖到现在,但凡你早些成亲娶个能干点的媳妇,如今我好歹也能有个帮手,这家里千头万绪我也能有个人商量,趁着你眼下在家,尽快把亲事定下来,去年提的张家姑娘就很好,我前阵子试探过她母亲的口风,她家还愿意做亲……”
“母亲,”姜云沧打断她,“我不成亲。”
“我不想成亲。”
“你胡说什么!”林凝有些焦躁,抬头时,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心里猛地又是一惊,“你,你……”
姜云沧转过了脸。
夏日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傍晚时刮了大风,丫鬟们刚把各处窗户关好,豆大的雨点子便砸下来,砸得屋顶的琉璃瓦劈啪作响。
姜知意家常穿着纱衣坐在帘子后头,借着帘子的缝隙,吹着一丝丝漏进来,带着水汽的风。
她体质偏寒,便是夏天也不怎么敢用冰,但有身孕以后比起往年怕热了许多,如今好容易下雨,帘子后面是最凉快的所在。
手里拿着算盘,一笔笔对账,听见水声一动,姜云沧在门口放下伞,掀帘子进来了。
弯腰拿走算盘,又在她对面坐下:“别弄了,费眼睛,又操心。”
姜知意笑着,从他手里拽算盘:“最后一笔了,等算完这笔就不弄了。”
姜云沧低眼,看见她细细的手指抓着算盘的边框,乌亮的黑漆算盘,乌亮的一个个扁珠子,衬得她的手越发小,纱衣底下依旧是纤细的身条,还不曾显怀。姜云沧顿了顿,松开手:“这几天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清脆的算盘珠子响声中,姜知意很快算完了账,“哥,要么盈姐姐的亏空我给补上,就算是跟她合伙经营铺子怎么样?”
“都行,听你的。”姜云沧想了想,“钱够吗?不够的话我给你。”
“够,”姜知意笑起来,“阿爹阿娘给了那么多,每年田庄铺子还有收益,我刚才算了算,不小一笔呢。”
姜云沧看着她尚且平坦的肚子:“等孩子生下来,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他想着与林凝的谈话,心头有点沉:“意意。”
姜知意抬头,看见烛光底下他岸岸如松的脸,眉头似是被什么压着,有些舒展不开:“白天沈浮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八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目光灼灼地看住她,见她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中的情绪,她沉默着,柔软的嘴唇抿起一点,似是在犹豫。
雨下得更大了,帘子缝里飘进来水雾,丫鬟连忙关了门,却在这时咔嚓一声,打了个极响的炸雷。
姜云沧不假思索探身弯腰,捂住姜知意的耳朵,手心里一暖,看见她抬起眼,轻声道:“八年前在田庄,沈浮救过我。”
夹在雷声里,模糊听见字句的碎片,姜云沧慢慢松开手,突然意识到事情比他预料的,复杂得多。
姜知意看着他,他神情晦涩,久久没有说话,姜知意模糊猜到他的顾虑,向他靠了靠:“哥,你放心。”
门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叫门,姜知意吃了一惊。
作者有话说:
加更奉上~
第48章
门打开一点, 狂风卷着暴雨呼一下便闯了进来,姜知意被姜云沧挡在身后,听见外头管事大着嗓门禀报:“回小侯爷, 回姑娘, 山上冲下来泥水,把花园围墙冲塌了, 眼下雨太大没法子修补, 刚刚已经禀报了夫人,夫人要小侯爷和姑娘都小心些,千万不要乱走动,先在房里待着。”
姜知意从姜云沧衣摆的缝隙里望出去,看见屋檐下不断头落下的雨, 打在地上冒着水泡, 庭院里积了寸许深的水, 小厮们披着蓑衣, 湿漉漉地拿着铁锹等物,应当是刚从花园回来。
姜云沧有些意外。听起来应当是雨水太大引发泥石流, 冲塌了隔着外苑和侯府之间的围墙, 但衍翠山属于皇家林苑,一向维护精细, 往年更大的雨水并不是没有过,怎么拣在这时候出了这档子事?
“小的看着,似乎是山上在修凉亭栈道,把石头崖子挖松动了,挡不住水, ”管事解释道, “内院地势高, 水应该漫不过来,小的已经让人去装沙袋挖排水沟,把水先往草坡那边引。”
姜云沧很快做出了判断:“把沟挖到先前水塘子的地方。”
那里虽然填平了,但当初留有排水的暗渠,挖通后就能把水排出去。
管事是这几年提拔上来的人,并不知道先前的旧事:“什么水塘子?”
“在草坡东边,地势稍微低一点那块儿。”身后,姜知意慢慢说道。
姜云沧回头,见她扶着桌角站住,望着外头密密麻麻的雨帘子,姜云沧顿了顿:“对,就是东边那块儿,你们先去找找。”
门关上,暴雨被挡在外头,姜云沧走回来:“别怕,水应该漫不过来,今晚我就在这边守着你。”
姜知意并不是怕,心里酸涩着,有许多说不清的情绪:“哥,我想阿姐了。”
姜云沧也想起了姜嘉宜,心上沉甸甸的,抬手摸摸她的头发:“你放心,嘉儿必定已经超脱苦海,今生欢喜安康,再不用受苦楚了。”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只有雨打在屋顶,密密麻麻的声响。
姜云沧的思绪顺着姜嘉宜,想到了曾经那个满月般的小湖,又想起八年前的事,想起她说,沈浮救过她。
姜云沧记得那时候,他正跟着姜遂在戈壁一带与坨坨人作战,战事耗了几个月,家里只有林凝带着她们姐妹,等他回京,才知道姜知意被送去了田庄。
他还没来得及下马便调转方向,一路冲去田庄接回了姜知意,她一直说在那边过得很好,所以他不知道竟在那短短几天里,她遇见了沈浮,变故悄无声息地发生。
姜云沧望着摇摇的烛焰,也许就是那短短的几天,她喜欢上了沈浮,不然怎么解释那么多年以后,她还执意要嫁他。
姜云沧恨自己没能够一直守着她,无数难言的情绪纠结着,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沈浮如今后悔了,你……”
尸山血海中都不曾动摇的悍将,此时竟有些慌张,姜云沧没有看她,只是盯着烛焰的影子。她曾经那么喜欢沈浮,她怀着沈浮的孩子,沈浮如今,后悔了。她会怎么选?
他听见了她的回答:“那又怎样。”
声音轻轻的,像一切寻常的说话一样,姜云沧回头,看见姜知意又拿起了账本:“后不后悔是他的事,与我不相干。”
有巨大的惊喜涌上来,姜云沧揉了揉手心的汗:“意意,如果我……”
房门又被叩响,陈妈妈来了:“姑娘,小侯爷,夫人让你们去正房待着,那边地势高,不怕水。”
回廊曲折往复,一直通到月洞门前,雨下得太大,依旧有水点子被风吹着飘进来,姜云沧撑着伞挡在边上,时不时提醒:“地上有水,别滑到了。”
姜知意每次抬头,都能看见他唇边的笑,他似乎心情很好,这让她有点疑惑。
林凝等在门前,看着兄妹两个并肩走过来时,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头拧得更紧,向前紧走几步,拉过姜知意:“今晚就在这边睡吧,也好有个照应。”
“母亲,”姜云沧一步跨上台阶,抖干净伞上的水珠,放在边上,“我已经让他们在后面挖沟排水了,不会有事。”
林凝没说话,拉着姜知意进门坐下,姜云沧拍拍身上的水珠,跟着走了进来。
丫鬟又添了一盏灯,屋里亮堂堂的,此时暑气已经被雨水冲得一毫不剩,冷浸浸的寒气泛上来,姜云沧拣了条薄毯正要给姜知意披上,林凝接手拿过,自己给她披上了:“我也正想找你说话,今天沈浮的模样,我看着很是诚恳,他已经知道后悔了……”
“母亲,”姜云沧忍不住打断她,“意意说了,沈浮如何,与她不相干。”
“我在说话,谁许你插嘴?”林凝脸色一沉,“什么时候这等没规矩了?”
姜云沧低着头没再出声,姜知意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母亲从不曾这样疾言厉色地呵斥过哥哥,忙劝道:“阿娘,我方才的确是这么跟哥哥说的。”
林凝沉默着,半晌,突然道:“你收拾收拾,这两天就回西州去,你父亲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
这话却是对姜云沧说的,姜知意下意识地看过去,姜云沧低着头,大半张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至少要等意意身子好些吧。”
“我已经好了,”姜知意忙道,“哥哥快回去吧,父亲身边不能没有你。”
姜云沧没说话,林凝出了一会儿神:“等你过去了,就把你请封世子的事情一道上折子办了吧。”
姜云沧抬起头:“不。”
从姜知意的角度看过去,他端坐如松,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不做这个世子,军功爵位,我自己一刀一枪去挣。”
“你简直,”林凝声音有些发颤,“如今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是吗?”
她眼角发红,姜云沧立刻双膝跪倒:“云沧不敢,请母亲恕罪。”
陈妈妈眼看不对,连忙带着下人们退了出去,林凝定定神:“起来吧。”
“母亲,”姜云沧没有起,跪着抬起头:“这个世子,我不做。”
“你!”林凝气急。
姜知意连忙站起来,轻轻给林凝抚着背,劝着姜云沧:“哥,你听阿娘的,别跟阿娘顶嘴。”
心里模糊觉察到怪异,别的有爵位的人家都是早早定下世子人选,姜家只有哥哥一个,世子之位是确定无疑的,可这么多年父亲一直不曾请封,而哥哥,眼下又拒绝做这个世子,为什么?
姜云沧抬眼看她,抿了抿唇:“意意,你不明白。”
心里的怪异越来越强烈,姜知意迟疑着问道:“哥,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
“云沧!”林凝止住他,她按了按眉心,低头吐一口气,“立世子的事,回头我再与你父亲商议,但是你必须马上回西州。”
姜云沧又低了头,半晌:“再过阵子,起码过了六月初,等意意的情况稳定下来,到那时候我再走。”
林凝没说话,屋里静悄悄的,姜知意迟疑着,上前去扶姜云沧:“哥,你起来吧。”
林凝一把拉住她,这才向姜云沧说道:“你起来吧。”
姜云沧站起身,掸了掸膝上的浮尘,姜知意被林凝牢牢拉着,只觉得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阿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林凝很快说道,“你身子不方便,你哥那么大人了,让他自己起来就好。”
雨越来越大,打得瓦片劈啪作响,林凝思忖着向姜云沧说道:“你去园子里看看沟挖得怎么样了,看完了就回去吧,不用再过来,你妹妹今晚睡我这里。”
半晌,姜云沧道:“是。”
他看了眼姜知意,推门闪身,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姜知意握着林凝的手,越想越觉得不对:“阿娘,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林凝又按了按眉心,“这几天你就在我这里睡吧,你哥哥那里,你也劝着点他,让他早些回去才好。”
这夜林凝睡在外间,姜知意睡在里间,半夜里偶然醒来,看见帘子底下透过来的光,林凝还没睡。
雨是第二天一早停的,半晌午时,侯府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岐王谢勿疑。
因为是登门造访,谢勿疑并不曾穿孝,只是一身素色常服,说话的态度十分随和:“我偶然过来查看进度,才知道山上动工挖松了崖土,害得昨天洪水冲塌了姜侯这边的围墙,此事实在是我之过,还望夫人海涵。”
他于座上略一点头,光风霁月的风度,林凝连忙起身,行礼谦逊道:“王爷言重了,敝府愧不敢当。”
“我已命工匠在外候命,夫人这边若是方便的话,立刻就让他们过来砌墙。”谢勿疑点手命她落座,“我备了些压惊薄礼,还请夫人笑纳。”
姜知意躲在屏风后,看见穿王府号衣的仆从捧着几个匣子鱼贯进来,边上黄静盈压低声音说道:“早听说岐王是个宽厚的贤王,果然。”
她是一早过来的,要走时正碰上谢勿疑进门,便没能走成,她早听说谢勿疑的名声却从不曾见过,便强拉了姜知意来瞧:“都说岐王如玉,果然好相貌,好气度!”
姜知意从屏风边缘飞快地瞧了一眼,林凝在推辞谦逊,谢勿疑俊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是些药材,雪莲、虫草、三七之类,我想也许侯府用得着。”
姜知意心中一动,前两天林正声新换的方子里,恰巧有雪莲和三七这两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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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近午时分, 嘉荫堂中君臣犹在议事。
沈浮正襟危坐,神色肃然:“昨日姜云沧发难是为了维护父母和胞妹声誉,虽行为有失, 但情有可原, 臣以为,不可按失仪惩处。”
“此言差矣, 有陛下在, 必能还他一个公道,何须他逞凶拔刀?”李国臣看了眼他肩头的伤,“沈相宽宏大量可以不计较,但法度便是法度,寻常百姓当街斗殴也要交由里中惩处, 更何况是堂堂宣武将军, 当着陛下的面伤人见血?”
“法理不外人情, ”沈浮淡淡说道, “若至亲之人被当面诋毁而无动于衷,我反而要怀疑姜云沧是否有赤子之心, 是否能担得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李国臣讶然, 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沈相这话,真真让我大开眼界, 原来御前动刀动枪的还能算成是赤子之心?”
谢洹咳了一声:“朕已经当面申斥过姜云沧,他已知错,这事两家都有不是,况且又涉及私隐,闹大了也不合适。”
他暗自惊讶沈浮的态度, 慢说沈浮与姜云沧一直不和, 便是没有不和, 以沈浮以往在公事上那种绝不容情的态度,能够如此袒护姜云沧,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姜云沧的确莽撞了些,沈相,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惩处?”
“罚俸半年,以示惩戒。”沈浮道。
“可行,”谢洹很快说道,“就这么办吧。”
李国臣手指拈着胡子,几乎要把那几根黄胡子拈断,罚俸半年,姜家是缺那点银子的人家吗?可真是惠而不费。然而眼见谢洹和沈浮都要保他,也只得干笑一声:“姜云沧失仪之罪还好说,更大的罪责在于未奉诏擅自返京,陛下,要是这次不严惩姜云沧,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如何约束将帅,严明军纪?”
谢洹道:“姜云沧返京当天,姜侯已具表上奏,只不过姜云沧来得快,驿路走得慢,所以是在他返京后两天收到的奏表。”
说来说去,竟是一丁点儿责任也没有吗?李国臣不死心:“按照惯例,是该先奏表,陛下允准之后才能返京,姜云沧未得诏令便走,姜侯肯放他走,都属失职,况且姜云沧滞留京中迟迟不归,如今边防空虚无人,万一有什么闪失,这责任谁担得起?”
谢洹沉吟着没有说话。他的顾虑也在于此,眼下的西州,没有姜云沧不行,若是他再不肯回去,他也要急了。
李国臣瞥了眼沈浮:“沈相以为呢?”
沈浮依旧端坐,波澜不兴:“此事兵部正在查察,未出结果之前,揣测无益。”
“一查几个月,就怕西州的边情等不得,”李国臣转向谢洹,“以臣之见,不如另外挑选合适的将帅赶往西州,先补上那边的缺漏,若姜云沧查实了无罪最好,若是有罪,也不至于边防无人,给坨坨可趁之机。”
沈浮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谢洹点头道:“这倒是个主意,让兵部那边先报几个人选吧。”
“以臣之见,显武将军程兼之,武略将军顾炎,武节将军胡承付,这些都是上过沙场的老将,又且忠心耿耿,堪负重任,”李国臣很快报了几个名字,“倒是可以从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说的这些人有些谢洹并不熟悉,不免多问几句,又商议了一会儿,看看时辰不早,李国臣起身告退,沈浮便也告退,出得门时,李国臣问道:“方才沈相一直不曾说话,是觉得那几个不合适么?”
沈浮看他一眼。昨日众多言官一齐发难弹劾姜云沧,今日调查刚刚开始时便催着定罪,又这么快提出了接替之人,沈浮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怪异:“我须得先查过这几人履历。”
“沈相还是这么滴水不漏,”李国臣拈着胡子,“老夫痴长几岁,可说是看着这几人一刀一枪拼到这个位置的,对他们几个还算熟悉,不过,还是等兵部报上人选再说吧。”
余光瞥见姜云沧从宫门大步流星往这边来,沈浮下意识地想要迎上去,姜云沧也看见了他,立刻从另一条道上走开,沈浮停住步子,想起昨夜片刻不曾停的暴雨,只觉得如同利刃剜出心肺,血淋淋的扒开来又无人看见,只剩自己咂摸后悔的滋味。
昨夜他彻夜未眠,每次炸雷响起,眼前都是姜知意的模样,她小心翼翼依偎着他,听见雷声时她总是不由自主颤抖,贴他贴得更紧些,耳朵捂住被子,竭力挡住。
她想要他的安慰,可他从不曾给过她安慰。又打雷了,一声接着一声,她也会害怕吧?有没有人帮她捂住她耳朵,有没有人陪伴着她,给她安慰?
沈浮望着姜云沧越走越远的身影,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姜知意的影子,听见李国臣在笑:“姜云沧看起来气还没消呢,沈相也真是大度,居然只罚他半年俸禄。”
沈浮扯开纷乱的思绪,转脸看他。
嘉荫堂中,谢洹负手在窗前,想着方才李国臣提名的几个人,正自沉吟时,王锦康上前说道:“陛下,外苑昨儿大雨的时候发了水,把姜侯府上的围墙冲塌了,今日半晌午的时候岐王亲身过去姜侯府上赔了不是,听说还送了厚礼。”
谢洹回过头:“姜云沧见了他?”
“不曾,”王锦康道,“姜将军那会子没在家,是侯夫人见的。”
谢洹思忖着,半晌没说话,殿门前的太监走来奏报:“陛下,宣武将军求见。”
他来得倒是及时,谢洹点头:“宣。”
姜云沧走进来时,看见谢洹坐在椅子上看奏折,连忙上前行礼:“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谢洹点点手,“刚刚还在这里说你。”
说他?有沈浮在,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姜云沧没有起,低头道:“臣自知有罪,甘愿受罚,不过臣的父亲与此事无关,请陛下明鉴!”
“朕倒是知道姜侯一片忠心,只不过这个连带之责,却也难洗脱。”谢洹道,“你真的不回西州?”
姜云沧犹豫一下:“臣想求陛下允臣再留几天,到六月初的时候,那时候臣妹胎像稳固一点,臣任从陛下调遣!”
谢洹低眼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方才王锦康奏报的事情,他不准备说吗?进来到现在,一个字都不曾提。正是狐疑时,听见姜云沧道:“昨夜衍翠山发水,冲塌了臣家的围墙,上午岐王殿下亲身到臣家中致意,臣牢记着规矩不曾见他,避了出去,岐王殿下送了六匣子药材,臣的母亲推辞不掉,只得收了。”
谢洹松一口气:“好。”
想想又道:“他倒是消息灵通,知道你家里找药材,专门送去。”
“六种药里有两种,是臣妹新换的药方里需要的药材,”姜云沧低着声音,“甚是蹊跷。”
除了姜家人和太医院,怕是也没人知道这药方,真是好灵通的消息。谢洹点点手:“起来吧,老跪着做什么?你御前失仪的事也有结果了,罚俸半年,朕想着在你回去之前,不如先挑几个人过去支应着,你有没有属意的人选?”
要挑人过去接替他吗,好快。姜云沧耳边蓦地响起出征时激越的战鼓,破阵时刀锋枭下敌首,鲜血喷溅的声音,心中一阵怅惘,然而想起姜知意,怅惘又被柔情取代,慢慢起身:“臣有个人选,此人经验虽然欠缺,但兵法阵法娴熟,又且胆大心细,可让他从行伍中历练,假以时日,必定不输于臣。”
“哦,是谁?”谢洹问道。
清平侯府中。
林凝看着匣子里的雪莲:“这品相,比上次宫里赏赐的也不差什么,难得这么匀净又大朵的。”
黄静盈在看另个匣子里的三七:“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根,也极难得。”
一共六个匣子,每个都满满装着品相上等的名贵药材,姜知意明白,就算以清平候的身份地位,短时间内想买齐这么多也不容易,又且这雪莲和三七都是她药方子上的东西。沉吟着道:“这礼太贵重了。”
“是啊,”林凝沉吟着,“如此一来,反而是我们欠了岐王府的人情,得想法子还上才行。”
“等岐王搬进来时,伯母厚厚备份礼贺他迁居,还上人情就行了。”黄静盈看看天色,连忙起身,“我得走了,眼下欢儿只有乳娘看着,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姜知意知道她惦念女儿,便没再挽留,挽着手送出去时随口问道:“三哥不在家吗?怎么就只有乳娘带着欢儿。”
“昨晚上他出去办事,下大雨给隔在外头了,我走时还没回来。”黄静盈在二门前停住,“意意,多谢你。”
今天来的时候,姜知意说要与她合股开那间粮油铺子,给了她一千两银票,黄静盈知道她是为了帮她扛过这段困窘的时候,心里感激:“我一定尽快还上。”
“盈姐姐这么说,是不想带我一道赚钱了吗?”姜知意笑着,摇摇她的手,“这个是我合股的本钱,盈姐姐还了给我,算什么?”
黄静盈也笑起来,点了点头:“好,你我姐妹,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必好好打点周转,早些添上利润才是。”
她上了轿,姜知意便立在门口目送,眼看着刚出门,外头匆匆走来一人,却是林正声。
姜知意有点意外,此时赶着午饭的点,林正声是个细致的人,从不曾在这时候过来:“是要诊脉么?林太医用过饭不曾?”
“我用过了,姑娘还没用吧?”林正声脸上有些匆忙的神色,“我先给姑娘诊脉,很快。”
正房明间里,林正声听着脉,忽地问道:“我有一件疑难的事,想请教姑娘。”
姜知意抬眼,见他端方的脸上都是迟疑。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
第50章
林正声欲言又止, 姜知意递个眼色,轻罗连忙带着几个小丫头退在门外,姜知意这才问道:“林太医有什么事?”
林正声顿了顿:“若是姑娘发现一件事, 与姑娘的朋友有关的事, 姑娘会不会告诉这个朋友?”
姜知意想了想,模糊有些明白了他不曾出口的意思, 试探着问道:“是不好的事情吗?”
“是。”林正声低着头, “不太好。”
姜知意将要开口时,心里一动。
林正声虽然与她时常见面,却都是为了诊脉,若论交情,其实并不算深厚, 他一个医者, 没什么必要赶在这时候向一个不算深交的患者询问这些问题, 除非他说的这个朋友, 他们两个都认识。
是哥哥?还是阿彦,或者盈姐姐?
姜知意无端有些紧张, 低声问道:“你这个朋友, 我也认识吗?”
“认识。”林正声道。
是谁?姜知意紧张起来:“若是事关重大,还请林太医告诉我。”
林正声踌躇着:“我也不太清楚算不算事关重大。”
他想了半晌, 终于下定了决心:“昨晚酉时,我在城西织金街燕子楼,看见了张家三爷。”
姜知意没听明白,只是觉得他特意提起地点,想必与此有关, 问道:“织金街燕子楼, 什么地方?”
“是……”林正声起身行了一礼, “抱歉污了姑娘的清听,那里,是秦楼楚馆。”
姜知意反应了一下,才把方才那句话与眼下这句联系在一起,大吃一惊,脸上瞬间飞红了:“你是说张三哥他,他?”
“张三爷酉时过去,在楼里过的夜,今天午时跟前离开,我打听了一下,张三爷在燕子楼养了个唤作轻红的女子,已经半年有余。”
因为说的是风月场中的事,林正声端端正正一张脸上慢慢泛上红,有些难以启齿的,越说越慢:“不过也许,黄三奶奶知情。”
官宦人家,子弟风流些也是常事,他身为太医,经常出入高门大户,也知道不少人家的女眷对于夫婿在外寻花问柳,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是以他对于要不要说极是迟疑。
只不过细想起来,他认识的黄静盈是个极爽朗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性子,平时提起张玖也是恩爱夫妻的口吻,他总觉得黄静盈并不会放任夫婿乱来,是以纠结很久,还是匆忙赶到侯府,寻姜知意商量。
很快听见姜知意的回应:“不,盈姐姐不知道。”
方才黄静盈走时,还道张玖昨晚出去办事,被大雨隔住了。姜知意心里生出迟钝的愤懑,黄静盈与张玖并不算盲婚哑嫁,两家人先前便有来往,定亲之后,黄静盈还曾拉着她偷偷去见张玖,少女心事她都看在眼里,哪想到这才成亲两年,张玖竟在外头养起了欢场女子。
姜知意慢慢说道:“这件事,你能确定?”
“我只见过这一次,”林正声低声道,“也许,有别的隐情吧。”
然而他那样沉稳严肃的性子,既然对她说出了口,必是下功夫打听得确实了,姜知意心里沉甸甸的:“你告诉过别人不曾?”
“不曾。”林正声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了,“昨夜我在那边守了一夜,上午等张三爷走后我就往这边来了,谁也不曾说过。”
他生平头一次涉足风月场所,为了盯着张玖,只能点了个女子在房中装幌子,昨夜他衣不解带,在桌前整整坐了一宿,如今又要在姜知意面前提起此事,当真窘迫到了极点。
姜知意却没留意,思忖着道:“你先不要声张,等我弄清楚了再说。”
心里很快拿定了主意,此事只是林正声看见过一次,万一还有别的内情……不如请哥哥帮着查证一下,如果属实,再与黄静盈说。
林正声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提醒他去燕子楼找张玖的是沈浮,这一点,要不要说出来?
正犹豫时,见姜知意起身,向他福了一福:“多谢林太医特来告知我。”
却把他方才的念头全都打乱了,沈浮与她那般疙疙瘩瘩的关系,又何必在此时提起,徒增事端?林正声还了个礼:“姑娘请坐,在下为你诊脉。”
姜知意重又坐下,想着黄静盈提起张玖时亲昵厚密,心里说不出是伤感多些还是忧闷多些,许久,听见林正声道:“还是按上次的药方吃着吧,不需要换方子。”
姜知意蓦地想起来,忙问道:“林太医,上次新换的药方,太医院还有哪些人知道?”
“只有恩师看过,”林正声抬眼,“有什么不妥吗?”
朱正知道,也就等于沈浮知道,可沈浮与岐王,似乎又扯不上什么关系,所以那两匣子雪莲和三七,是巧合吗?姜知意摇了摇头:“没什么。”
林正声走后,姜知意只等着姜云沧回来,好将此事与他商量商量,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蓦地听见外头脚步的声音,姜知意连忙站起来,隔着窗子看见姜云沧大步流星往里走,连忙叫他:“哥。”
姜云沧刚到院门口,一抬头看见她,唇边浮上了笑,三两步走过来,一步跨上几级台阶:“意意!”
窗屉支起来了,姜云沧弯腰低头,姜知意凑近些,正要向他说话,听见林凝在厅堂里叫了声:“云沧过来。”
姜云沧向她点点头,往厅中去了,姜知意忙也跟过去,林凝居中坐着,拉过她在身后,向姜云沧问道:“陛下怎么说?”
“御前失仪罚俸半年,弹劾的事兵部还在查,我已再三向陛下解释与父亲无关,陛下定会考虑……”姜云沧将嘉荫堂中与谢洹的对话见着要紧的说了一遍,只瞒下了末后推荐人去西州的事,林凝听了许久,叹一口气:“若是……”
若是沈浮与姜知意并未和离,弹劾一事他总会出力,也就不必她辗转反侧,如此忧心姜遂。林凝心里想着,并没有说出口,只向姜云沧道:“你回去歇着吧。”
姜知意惦记着张玖的事,忙道:“我与哥哥一道。”
林凝拉住她:“让你哥哥歇歇,忙了一天了,你留下陪我,帮我拣拣佛豆。”
姜知意也只得罢了。这一忙直到晚饭后,林凝还在诵经,姜知意拣好了一盒子佛豆,看看没人注意,随步走出来到佛堂后边的小院里,抬头望着满头星斗,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忽地有什么东西抛在她肩头,是一小串紫藤花,姜知意回头,看见了姜云沧。
他躲在紫藤花架的阴影里,一笑时带着热烘烘的暖意,向她招手:“意意,来。”
姜知意再没想到是他,此时躲躲藏藏,倒像是捉迷藏一般,姜知意觉得好奇又有趣,快步走过去:“怎么躲在这里呀?”
姜云沧笑了下,没有解释。从昨天之后,林凝明显防着他,不给他机会单独与姜知意相处,只是同一个屋檐底下,又如何防得住?
扯着她的袖子把她也拉进阴影里,姜云沧小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回来时他就看出来了,她有事,只能告诉他,不能让林凝知道的事:“我看你心神不定的,所以溜过来找你。”
姜知意笑出了声,用力点头:“是。”
笑容很快消失,她想起黄静盈,心头沉重起来,飞快地把林正声的话复述了一遍。
姜云沧脸色沉下去:“我这就去查。”
他转身要走,刚迈出去步子又停住,回头仔细看着姜知意,阴影里看不很清楚,只觉得她眉眼低垂,似是有些烦闷的模样,多半是为了黄静盈忧心,姜云沧放柔了声音:“你莫要担忧,未必是真,就算是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阿盈一向心性强有主见,她能应付。”
“我就是有些想不通,”星光朦胧,她巴掌大的小脸掩在紫藤花深浅不同的影子里,“我记得从前三哥对盈姐姐什么事都很上心,盈姐姐爱吃什么爱玩什么他都记得,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姜云沧心想她叫得习惯了,到现在还管张玖叫三哥,他没有纠正,只摸摸她的头发:“也许是林正声弄错了,也许有什么误会,你不要忧心。”
“嗯,我知道,”姜知意点点头,“你快去吧。”
姜云沧走出一步,再又回头:“意意。”
姜知意抬头,看见他轮廓深邃的脸:“怎么了?”
“有些事会变,有些事,一辈子都不会变。”姜云沧大半个身子都在阴影里,声音低而沉,“比如你我,有一天我不再是你哥哥,但我待你的心意,永远都不会变。”
姜知意带着几分迷茫看他,他向她笑了下,一扭身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加更奉上~
第51章
“岐王上午去的, 见了侯夫人,姜将军避开了,没有见。”庞泗回禀道。
沈浮觉得烛火太亮, 刺眼, 伸手捏了下烛焰:“衍翠山你去查过了?”
“下午时混进去看了看,应当是前阵子修栈道把山坡挖松了, 下大雨存不住水, 所以有一部分石头土块冲下去了,”庞泗道。
沈浮又捏了捏烛焰,没有说话。
这是岐王进京至今,头一遭去的人家,除了谢洹和他, 想必有许多双眼睛都盯着, 这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安。
姜家现在风口浪尖上, 岐王这一去, 尤其让人产生联想,而见面的起因, 也不太寻常。
庞泗跟了他两三年, 多少也摸出来他的脾气,提议道:“要不我让道上的弟兄混进匠人里头, 哨探着?”
他是绿林出身,为弟兄复仇犯下人命,彼时沈浮在刑部,念他本性不坏又是个血性汉子,便从轻发落了, 待到谢洹登基大赦, 庞泗转头回来做了他的卫士, 但从前绿林道上的关系并没有全断,这也正是沈浮肯重用他的原因之一。
沈浮思忖着:“挑两个善于应变的。”
假如此事果真是岐王的设计,那么匠人中必定有他的眼线,派人混进去盯着就很有必要。“岐王送的什么礼?”
“药材,有雪莲、虫草、人参、三七、灵芝、海马六样。”
沈浮素来过目不忘,所以立刻想起来,前些日子林正声给姜知意新换的药方里,有雪莲和三七两样。
所以岐王,必定是有备而来,他知道眼下清平侯府所有人最关切的就是姜知意的身体,他以此为入手点,所有人都没法拒绝。
而姜知意。沈浮搓了下手指,指腹上沾了烛心的油烟,黏黏的让人心神不定,姜知意。他牵肠挂肚,时刻不能放下,姜云沧爱如珍宝,姜遂远在西州,一直挂念的女儿。
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浮想起姜云沧与谢勿疑那次隐秘的会面,他们说了什么?谢勿疑造访侯府,会不会与此有关?谢勿疑又是从什么渠道,得知了姜知意的药方。
手指点着扶手,沈浮问道:“太医院那边,查到了什么?”
“七年前岐王离京之前,院判李易当时只是个寻常太医,去岐王府诊过脉。再有就是大人要查的白苏,”庞泗想起前些天满天飞的,关于他和白苏的议论,下意识地看了沈浮一眼,“白苏一家流放的是岭南,岭南那边的户籍证明都是全的,不过我道上的朋友去试探过,白胜对岭南那边的风土人情似乎并不是很了解。”
“派人去岭南当地核实一趟。”沈浮道。
一来回几个月,是个耗时间的事体,然而他现在等不得,岐王就在京中,甚至马上就要住进侯府隔壁,姜知意怀着身孕,无论如何,一丁点儿风险都不能冒。“岐王那边加派人手盯着,任何异动立刻报我。”
远处传来两声梆子,二更了,王琚从外头走进来:“大人,姜将军去了燕子楼。”
沈浮沉默着颔首。看来,林正声是把张玖的事情告诉了姜知意,而不是直接告诉黄静盈,这与他设想的有些差别。
雍朝禁止官员狎妓,因此他查到张玖品行不端时便打回了他的候补,若是旁人,他自然不会再管后续,可张玖是黄静盈的夫婿,黄静盈又是姜知意的密友,所以他破天荒的,插手了别人家的私事。
沈浮皱着眉,他并不想让姜知意插手此事,她身子不好,实在不宜操心劳累,但愿姜云沧能快刀斩乱麻,别再让她忧心。
吩咐王琚:“你亲身去燕子楼盯着,若有差池,立刻报我。”
姜云沧从围墙外跳进了燕子楼。
他嫌恶这种地方,不愿意从大门出入,只隐在黑暗中,等着有伙计走过时,抽刀架住:“轻红在哪里?”
长刀带鞘,架在脖子里,伙计吓得牙齿打着战:“在,在楼上第二间,她,她有客人。”
“张玖?”姜云沧隐在黑暗中,没有露面。
“是,是。”
姜云沧一下子沉了脸:“他来这里多久了?”
“半,半年多了,先前来喝过几回花酒,后面看上了轻红,每个月四十两银子养了人。”
四十两银子,半年便是二百四十两,黄静盈日逐为他花费嫁妆,为着周转不灵,还想要卖掉铺子。姜云沧一言不发丢下块银子,跟着扯了伙计的腰带,将人在树上捆了个结实,又割下他一块衣襟塞住嘴:“老实待着!”
那银子足有四五两重,伙计又喜又惊,再抬头时,四周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姜云沧跃上楼顶,数着窗户过去,弄开了瓦片。屋里的情形一览无余,张玖穿着纱衣敞着怀,搂着个年轻女子,正自说笑。
姜云沧盖上瓦片,越墙而出。
眼下确定无疑,张玖在外头养了人,只不过这事,他与黄静盈再熟,也不好亲身去说,而姜知意么。
他不愿她插手,不为别的,是怕姜知意为此忧虑担心。方才在紫藤花架底下她惆怅的脸他记得很清楚,她总是这样心思细腻,为着亲人朋友的境遇欢喜悲忧,可她身体还那么弱,他不想她再有任何烦心事。
姜云沧想了想,纵马沿着大道,飞快地向黄家跑去。
三更时分,姜知意还不曾睡着。
她素日里有择床的习惯,乍然搬到主屋,多少有些不习惯,昨夜便不曾睡得踏实,今夜心里有事,越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透过纱帐下缘,能看见外间的灯也不曾熄,林凝应该也没睡着,姜知意想过去寻她,犹豫着,又一直没动。
很小的时候,她记得是和长姐一起,在母亲房里睡的,床不很大,她和长姐睡床里,母亲睡外侧,因为太小,记忆已经不很清楚,依稀记得每天早上醒来时,母亲会拿温水里拧过的帕子,细细给她擦脸。
那是她少有的,与母亲之间温馨的记忆。
姜知意翻了个身,看着帘子底下透进来的光,默默躺着。
长姐病重之后,她再不曾与母亲同睡过,母亲的全部精力几乎都用来照顾姐姐,她见过母亲独自落泪,独自跪在佛前祈祷,她很早就明白,不能任性,不能贪心,母亲已经很辛苦了,她得做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才行。
然而有时候,是真的孤独。尤其是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的时候。尤其这些时候,在她慢慢长大的过程中,越来越多。
帘子底下的光亮灭了,林凝熄了灯,姜知意翻过身,闭上眼睛。
今晚的哥哥有点古怪,他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她想了很久,还是想不明白。
有一天我不再是你哥哥。为什么会不是哥哥?从她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有这世上最好的哥哥,他怎么可能不是哥哥。
思绪渐渐有些飘忽,睡意一点点袭来,将睡时最后一丝清醒 ,但愿一切都是误会,但愿盈姐姐没事才好。
姜云沧赶在四更近前回到家中,想要将昨夜的结果告诉姜知意,又怕吵到她睡觉,这些天她身体好转,好容易能一觉睡到天大亮,他实在不舍得吵醒她。
靠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估摸着五更近前,这才起身过去正房,林凝已经收拾好了,在廊下看丫鬟们浇花,屋里帘幕低垂,姜知意还不曾起。
姜云沧轻着步子走近,叫了声母亲,林凝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这几天为着不放心,她都是让姜云沧独自在外院吃饭,此时见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不由皱了眉:“大热的天,怎么不曾换衣服?”
“昨晚上出去有事,才回来。”姜云沧顿了顿,“张玖在花楼里养了个女妓,昨夜我和阿彦过去抓了个正着。”
“什么?”林凝吃了一惊,“怎会有这种事?”
“黄叔父和婶婶连夜赶去了张家,我不方便在场,就先回来了,且看他们怎么商议吧。”姜云沧依旧低着声音,时不时留神里间的动静,窗子还合着,姜知意没醒。
这让他心里安慰了许多,从前姜知意写信时提过,为着沈浮上朝的缘故,她总是三更起床,打点一切,姜云沧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深恨,姜遂也要上朝,可他们从不曾让姜知意起早相送,就连林凝也不需要起那么早,家中自有仆从,况且一个大男人,又不是缺胳膊断腿残废了,凭什么意意吃苦受累去服侍他?
“你没把事情闹大了吧?”林凝想着他素日的脾气,有点担心,“都是平常有来往人家,千万留点余地,别让人脸面上太难看。”
姜云沧摇摇头:“张家能让子弟做出这种事,以后不来往也罢。”
“你呀,性子太刚了些,有时候也得学着柔和点才行,”林凝叹气,“过刚易折,不是什么好事。”
姜云沧听着,心思又飘出去,模糊听见里间似是有动静,连忙转身往跟前去,又被林凝叫住:“回来。”
她皱着眉:“便是亲兄妹,这么大了也该避嫌疑,以后你别总往这边来,让人看见了不合适。”
姜云沧停住步子,在袖子里攥紧了拳:“母亲。”
他低着头:“我的心思,那夜都与母亲说了,只求母亲成全。”
里间,姜知意披衣起来,想要开窗时,听见林凝含怒的声音:“胡闹!”
姜知意不由得站住了,心里吃着惊,想要再听时,外头有丫鬟急匆匆走来:“夫人,小侯爷,沈家老太太来了!”
第52章
沈浮是散朝后才知道, 赵氏甩开了身边的人,跑了。
胡成满头大汗:“小的该死,已经打发人到处去找了。”
他疑心是去了清平侯府, 但又不敢说, 就见沈浮面沉如水:“备轿,去侯府。”
这些天他严密看管赵氏, 从不许她出门, 防的就是赵氏过去清平侯府闹事,此时已来不及打听详细情形,沈浮快步走出宫门,轿子还没过来,庞泗牵着马等在外头, 沈浮伸手拉过, 一跃而上。
重重加上一鞭, 骏马撒开四蹄往前冲去, 侍卫和随从飞跑着跟在后面,沈浮心中喜怒交加。
怒的是一时不慎, 竟让赵氏走脱, 赵氏这些天心心念念都是姜知意腹中的孩子,这一去必定闹得天翻地覆, 纵然有姜云沧拦住,难免也会让她心烦。
喜的是这一去,说不定能见到她。就算见不着,能够靠近一些,也是极大的安慰。
晨风吹在脸上, 朱衣的下摆搭在障泥上, 随着行动摇摆不定, 沈浮极目眺望,看见了清平侯府朱色的门楣。
门前密密麻麻,围的都是看热闹的人,赵氏的吵嚷声夹杂在议论说笑声中,模模糊糊听不太清楚,沈浮飞快地向前奔着。
眼前蓦地闪过当年的情形,赵氏摔倒在地,一手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那是我的儿子,我生他养他,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凭什么不让我带走?”
用力勒紧缰绳,不等马匹停住,沈浮跳下马,看热闹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赵氏尖利的声音从人群中央传出来:“她肚子里的是我孙子,沈家的孙子,凭什么霸占在你们姜家?”
当年的儿子,如今的孙子。为什么有的人吃了苦受了罪,想的是从此后再不要如此,有的人吃了苦受了罪,就要让别的人,让无辜的人,再重来一次?
人群挤着挨着,堵住往前的路,沈浮沉声:“让开!”
朱衣玉带乌纱,便是不认识,也知来人身份不低,挤成一团的人群很快让开一条道路,沈浮看见赵氏叉着腰站在中间:“出来啊,有本事你们别躲在里头,给我出来!”
侯府朱色门扉开着,姜云沧的亲兵排成一排拦在门内,沈浮没有看见姜知意,这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落下一点,她没过来,没有听见这污言秽语,可他的罪孽并不能因此减轻一两分。
沈浮快步上前。是他生下来便要背负的罪孽,今日,由他亲手解决。
赵氏看见了他,脸上先是有些害怕,看见周遭密密麻麻的人群,以为他不敢当众把她如何,顿时又来了底气:“你来得正好,赶紧帮着我把孩子要回来!我得让你爹看看,沈家的长孙是我儿生的,只有接我回去,你们沈家才能兴旺!”
她直勾勾地瞪着他,眼中有近似疯狂的气息,沈浮紧紧握住手中马鞭。
那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个冬天,他在国子监读书,沈义真上折子请立沈澄为世子,他并不在乎什么世子之位,但他不能让沈澄,让沈义真遂心,他在国子监倡议了辩题,辩的是爵位承袭,立长立嫡,还是立宠。
辩到第三天,沈义真来了,砸了他的屋子,拿着马鞭抽他,沈义真破口大骂:“你真以为你是什么嫡长子?要不是你娘用那些不要脸的手段,怎么可能有你,怎么可能让她抢在春苓前头生下你这个逆子!”
沈浮上前来抓赵氏,赵氏跳开了,扯着嗓子骂,门内突然涌出几个健壮的婆子,一拥而上反剪了赵氏的双手死死制住,沈浮抬眼,看见大门里头,姜云沧冰冷的脸。
姜知意没来,这样混乱不堪的场面,她本就不该来。沈浮沉默着向姜云沧一躬,赵氏发疯似的挣扎起来:“你这个不孝子!你还跟他们客气什么,你就由着姜家欺负你娘?”
沈浮看见姜云沧沉着脸使了个眼色,为首的婆子立刻掏出帕子塞住了赵氏的嘴,沈浮没有制止,不远处,丞相卫队和府中仆从飞跑着赶来,驱散围观的人,婆子们扭着赵氏想要往车里塞,沈浮开了口:“且慢。”
他上前几步,向着姜云沧:“有些事,我须得向侯夫人说明白。”
姜云沧按着刀,只有一个字:“滚。”
沈浮没有走:“是孩子的事,烦请你上告侯夫人,沈浮求见。”
姜云沧沉吟着没有说话,陈妈妈匆匆赶来:“夫人让沈相进来说话。”
婆子们扭着赵氏跟在后面,沈浮踏进门内,依旧是在上次的偏厅,林凝端坐主位,神色肃然:“你既不能约束令堂,我也只能如此。”
赵氏塞着嘴,呜呜叫着乱跳,又被婆子们拉住,沈浮深深行下一礼:“今日之事,是我疏忽,今后这种事再不会发生。”
“不会发生?”姜云沧冷笑,“已经第二次了,上回是些下人,这回是你娘,再下回是谁,你,还是沈家的?”
“不会再有下次。”沈浮直起腰,目光搜寻着四周。
林凝身后摆着屏风,挡住了后面的空间,沈浮心跳突然快起来,快得压不住,是她,她来了,他闻到了熟悉的甜香气,心头有深沉的爱恋,那是独属于她的感觉,他不会弄错。
“不会再有下次。”沈浮一双眼望住屏风,慢慢说道。
她是为了孩子来的。方才在门外,他直接挑明要商议孩子的事,那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和离时我说过,这孩子从此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身体不由自主向屏风的方向倾斜着,沈浮紧紧盯着屏风上工笔细画的四季狩猎图,努力描摹姜知意的轮廓,“这是意意的孩子,是她拼上一切留住的,这孩子,属于她。”
这些天里他把从前相处的细节反反复复在脑中咀嚼,越回忆得仔细,越发现她是那么爱着那个孩子。她从来都是温柔乖顺的性子,她从不撒谎,从不欺瞒,可为了孩子,她把从前的自己,全都推翻了。
甚至她还为了孩子,竭尽全力与他周旋。
声音低下去,从未有过的温柔,如同对情人的低语:“意意,孩子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沈家的无耻,赵氏的疯癫,官场上的明枪暗箭,他全都扛过来了,他多疑、谨慎、狠毒,他是那么可怕的对手,而她,依旧是当年那个纯粹柔软的小姑娘。
他设身处地,深深体会到当时她的绝望无助,也就越发能体会到,她对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有多爱。
她会是个好母亲,而他,不配做这个父亲。
“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的孩子。”
屋里安静下去,林凝皱着眉,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姜云沧按着刀,脸上阴晴不定,这些沈浮都不曾留神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屏风后面,在那幽幽淡淡的甜香气的来源处。
迫切着想要看见她,迫切地想要与她说话,沈浮极力克制着。
孩子依然还有危险,每次她诊完脉,他都会通过朱正打听情况,也就因此知道,她还需要每天吃药,那么多孕期的禁忌她都要加倍留神,她很辛苦。
孩子是她的,但,他不会袖手旁观,他不是个好父亲,但他会为了她,努力学习怎么爱这个孩子。
“如果你有事,孩子有事,立刻告诉我,哪怕上天入地,万劫不复,我也一定为你办到。”
许是错觉,似乎屏风后有身影动了动,沈浮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突然听见赵氏的骂声:“放屁!”
她不知什么时候弄脱了嘴里的帕子,立刻大骂起来:“放屁!孩子是我辛辛苦苦弄来的,凭什么给她?”
“京南敬思庵,母亲听说过吧?”满腔情思都被打断,沈浮看着屏风,“母亲近来暴躁易怒,似是中了邪祟,敬思庵佛法灵验,若是母亲再不好转,我会送母亲去庵中静养。”
敬思庵,京南千灵山中一所尼庵,是前朝敕建的庙宇,管束森严,几乎与世隔绝,京中高门大族中若有犯了事的女妇,时常会被家族送去庵中,名为静养,实则是由尼姑严格看管,在庵里过着苦修生活,几个月下来,就能让人脱一层皮,彻底改了性子。
赵氏自然知道这个地方,跳着脚想闹,沈浮转过脸,看她一眼:“我从不食言。”
赵氏一下子闭了嘴。从他十几岁以后,她就开始怕他,尤其像现在这样,他用淡漠到没有一丝起伏的口吻跟她说话,他一向都是越不悦,越平静,她知道这个儿子的手段,他的确从不食言。
如果她再闹,他会把她送去敬思庵,吃斋念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全都得自己动手,跟坐牢有什么差别?深山老林里没车没马,连逃都逃不掉。赵氏很快安静下来。
沈浮转回身,向着屏风深深一揖:“意意,你放心。”
你放心,这个孩子,这个差点被我杀死的孩子,我会用尽余生守护。即便你不再爱我,即便你,再不肯看我一眼。
“说完了?”姜云沧一个箭步挡在屏风前面,“说完了,就滚。”
麾下的亲兵上前逐客,沈浮回头,最后看一眼屏风。
姜云沧身材高大,如同护法韦驮牢牢挡住,他看不见她,可他知道她在里面。对面而不能相见,诛心之痛,无非如此。
沈浮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厅堂,熏风送来随后一缕甜香气,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何时。
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姜知意走出屏风。
第53章
习惯性地将手贴在肚子上, 姜知意回想着方才沈浮的话。
孩子是你的,你一个人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的孩子。
当初她费尽心机,冒着失去孩子的风险, 才诱得他在和离书写下这些话, 如今,他竟是心甘情愿要这么做了么?
“我看着他挺诚心的, ”林凝道, “如果他真能改了,总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好听话谁不会说?”姜云沧冷冷说道,“他如果真是为意意着想,怎么会连个疯老太太都看不住,一而再再而三让人来闹?指不定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做戏给意意看。”
姜知意低着头没有说话。她知道不是做戏, 那两年里她与这对母子朝夕相处, 赵氏心心念念都想着生个男孙好去沈义真面前邀功, 绝不会让这孩子归她,而沈浮虽然狠辣无情,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他也是不屑于做的。
“云沧,”林凝出声叫住姜云沧, “你又何必如此敌视沈浮?夫妻一场,又有孩子,他能改过最好不过,你总不想让你那可怜的小外甥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吧?”
“那种父亲,不要也罢!”姜云沧看向姜知意, “话说回来, 当初沈浮做事那么绝, 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
他很是疑惑:“意意,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姜知意自那天之后,其实想过个中原委。那天沈浮说,我才知道八年前是你。那么之前,他以为是谁?
许多零碎的线索顺着那句话,慢慢串联到一起,她与他约在山上见面,哥哥突然赶到带走了她,长姐跟着父亲随后赶到,几年后,他求娶长姐。如果事实如她猜测那样,那可真是,造化弄人。
姜知意摇摇头:“我不知道。”
姜云沧看着她,慢慢说道:“再看看吧。”
展眼到了六月初,赵氏果然再没有来闹过,姜知意时隔多日,终于见到了黄静盈。
她带着女儿一起来的,昔日饱满明亮的脸庞消瘦了许多,亮晶晶的杏眼蒙上了阴霾,她没有假手乳娘,而是亲自抱着孩子,低头看向孩子时,神色中无限慈爱。
姜知意是头一次见欢儿,她极少有机会与这么小的婴孩相处,此刻看着那玲珑的小手小脚,还有那粉妆玉琢般的小脸,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一时也想不起别的,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孩子:“盈姐姐,我能抱抱她吗?”
“小心些,”黄静盈调整一下姿势,小心翼翼将欢儿放进她怀里,“只抱一下就好,千万别碰到你的肚子。”
姜知意觉得两条胳膊都僵硬了,屏息凝神,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动也不敢动地抱着,低头看时,欢儿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正看着她,姜知意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欢儿眨眨眼,咯咯地笑出了声。
姜知意愣了半晌,惊喜地叫道:“盈姐姐,她在对我笑呢!”
黄静盈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欢儿喜欢你呢,她只对喜欢的人笑。”
她很快抱走了孩子,让欢儿小小的脑袋靠在她臂弯里,看了眼姜知意的肚子:“我记得林太医说,若是六月初没事,应该就没事了,你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这些天再没吐过,吃饭睡觉都比从前好,而且昨天我看了看,觉得肚子也大了些呢。”姜知意一双眼还是舍不得从欢儿身上移开,小小的婴儿是那么柔软,那么香甜,那么让人喜爱,她的孩子,一定也是这般吧?
黄静盈带着笑,轻声道:“那就好。”
她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欢儿,时不时逗她笑一下,屋里安静得很,只有欢儿无忧无虑的笑声一下下响起来。
姜知意觉察到了异样。从前见面时,黄静盈从不会有这么长久的沉默,她一向都是明朗欢快的,像首曲调轻盈的曲子,现在,这曲子不再奏响了。
姜知意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盈姐姐,那件事……”
那天夜里,黄父亲自上门见了张玖的父母,张家连夜派人去燕子楼揪回了张玖,此后张玖便被勒令在家读书,再不许轻易出门,整件事无声无息地平复,在京中不曾传扬过半个字,就好像从不曾发生过似的。
可姜知意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大约是不随人愿的,上次黄纪彦上次来时红着眼梢,昔日光一般的少年有了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沉郁,他默默坐在她身边,许久才道,阿姐,原来从前的我,全都想错了。
黄静盈低着头,默默逗着孩子,没有说话。
姜知意便也没说话,又过一阵子,黄静盈抬头:“意意。”
她眼中蒙着水汽,把欢儿交给乳娘:“带她去走廊上玩吧,小心别晒到她。”
乳娘走后,姜知意的丫鬟也都退下,黄静盈低垂着眼皮:“离不了。”
父母亲都不许她和离,道是年轻男子难免行为浮浪,如今张玖已经知错悔改,今后必定会加倍对她们娘儿俩好。
张家也不许他们和离,张玖的候补被打回来已经让他们十分头疼,若是再传出包养女妓、与发妻和离的消息,至少三四年间,是不能指望有出身了,他们不能坐视不理。
黄纪彦是唯一支持她的,为此还挨了父亲的家法,但也无济于事。
“我嫁过去之前,张玖把屋里的通房打发走了。”黄静盈低声说道。
官宦人家的子弟,未成亲前屋里放人也是常事,当初张玖主动向她说明,主动打发了人,她虽然觉得心里有点panpan疙瘩,但世道如此,张玖又再三保证今后只是她一个,她信了。
“那个,轻红,”头一次在人前提起这个名字,黄静盈一阵恶心,“是张玖请人吃酒时认识的。”
张玖说,吃酒是为了拉拢关系,早些补上实缺。吃了几回,关系未见得搭上,人却搭上了。每个月四十两银子的度夜资,另外的衣服头面吃食等物,都是张玖开支。一次次骗她说要银子走门路,那门路,都走在了燕子楼里。
“张家补了我嫁妆的亏空,对张玖行了家法。”
然后把张玖关在家里,指望张玖能够哄得她回心转意。婆婆提醒她趁这段时间怀个男孩,母亲说的更直白,生下男孩才能彻底站住脚跟,才能防住张玖以无子为借口纳妾收房,可她不想这样,她看见张玖就觉得恶心,再没让他近过身。
“最要命的,是欢儿。”
她不是没有闹过,回娘家时她甚至以死相逼,可家里也没有办法,因为欢儿她带不走。张家不会把欢儿给她,自己和孩子,她只能选一样,她只能选孩子。
“意意,”黄静盈淡淡地笑着,“我真没用。”
姜知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世道种种不堪不公,在她打算和离之时就已经细细想过,但她是幸运的,父亲支持她和离,哥哥甚至担着罢职的罪责千里迢迢赶回来为她做主,她侥幸脱离苦海,而黄静盈,却还在里面苦苦挣扎。
“盈姐姐,”姜知意轻轻搂住黄静盈,在从前,都是黄静盈搂着她的,“我们再想办法,肯定会有办法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与你一道。”
黄静盈蓦地想起,这是当初她向她求助时,她跟她说的话,万没想到此时又从她口中说出,心里百感交集,含着眼泪笑着点头:“好,我们一道。”
她擦掉眼泪:“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别的先都不管,先得把钱抓到手里。”
张玖是不是悔改她不在乎,但她得看好嫁妆,再不能任由张玖挥霍。没钱,张玖只能蹲在家里,没法子去干那些恶心的事,没钱,张玖就算想纳妾收房,也得看她的脸色,她不同意,张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把钱抓在手里,等欢儿大点,再想办法。
“好,”姜知意搂着她,轻轻拍抚着,“我哥新给我物色了几个能干的掌柜和大伙计,我还没当面试过,改日我们一道试试,看看放在哪里合用。”
黄静盈点点头,笑了下:“从前那些铺子都不曾上心经营,如今得上心起来了,毕竟这些,说不定以后就是我安身立命之本。”
正说着话,轻罗轻轻叩了下门:“姑娘,三奶奶,林太医来了。”
林正声是按着惯例来请脉的,今天是六月初八,三天前他来时,姜知意的脉象已经十分平和,滑脉有力,此时又细听了一会儿,比三天前更好,林正声收回手:“胎像稳固,应当是脱离危险了。”
心口上压了多时的大石终于去掉,姜知意惊喜着说不出话,黄静盈先笑了起来:“恭喜恭喜!”
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可真是这些天里,我听见最好的消息了!”
丫鬟婆子们都开始道喜,轻罗飞快地跑去给林凝报信,林正声正提笔写着药方,听见黄静盈道:“多谢你。”
林正声抬头,见她浅淡的笑意中带着疑惑:“只是林太医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林正声刷一下红了脸,老半天说不清楚:“不是,我,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那是头一次,就那么一回,我……”
上次他既没说是沈浮的提醒,这次就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结结巴巴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黄静盈只是看见了他随口一问,并没有什么深意,此时见他窘迫,便也没再追问,转向姜知意说道:“对了意意,你还不知道吧?阿彦要去西州了。”
姜知意出其不意,惊讶地看住她:“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才听他提起,似乎是云哥举荐的,还没有最终定下来,我爹娘也还不知道呢,”黄静盈叹口气,“不知道也好,知道了,只怕又要拦着,阿彦他倒是很想去。”
竟是哥哥举荐的么。姜知意隐隐觉得有些怪异,这么多天了,哥哥从不曾向她提起过此事,然而以素日里两家人的亲密,哥哥似乎不该隐瞒才对,难道是因为不曾最终放定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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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州的人选最终定下了武略将军顾炎,顾太后的娘家侄子,战功虽不如姜云沧显赫,但在青年一辈中,也算是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沈浮看着另一个人选,有些意外,是黄纪彦。
黄家的子弟多已改走科举一途,黄纪彦出仕,也是祖荫得来的车驾司主事,并没有从军经验,按理说不该在候选之列:“陛下,黄纪彦是谁举荐?”
“云沧举荐的,道是这个黄纪彦家学渊源,从前跟着姜侯学过兵法,除了缺少历练,比他也不差什么。”谢洹道,“朕开始也觉得经验太少,所以不曾向你们提过,不过云沧为着此事几次入宫游说,再三向朕保证他能行,左右只是改任小小的巡检,就先用着看吧。”
沈浮没有说话,直觉感到了一丝怪异,可怪异在哪里,一时又说不出来。
他对黄纪彦有种本能的戒备和排斥,无他,因为黄纪彦对姜知意太过于亲近,可黄家与姜家通家之好,如果黄纪彦真有什么心思,姜云沧应当是乐见的,毕竟姜云沧那样厌憎他,比起他,黄纪彦似乎是个更好的妹婿人选。
妹婿。思虑一旦及此,一旦想到她有可能另嫁别人,就是一阵剜心般的痛楚,然而理智依旧保持着清醒,沈浮沉默着扯开纷乱的思绪,继续梳理。
姜云沧在军中素有识人之名,麾下许多将校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个个战功卓著,他肯举荐黄纪彦去西州,甚至为此再三向谢洹说项,大约黄纪彦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可西州这一去,短期内是不可能回来的,这么看的话,就不可能有婚姻上的打算。
所以,是姜云沧没看上黄纪彦吗?
沈浮无法确定,一旦涉及到她,他素来冷静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扯出许多枝蔓,难以像以往那样快速准确地挑出最重要的因素。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黄纪彦?”谢洹见他沉吟不止,问道。
“见过几次,”沈浮回过神来,“有些年轻,至于其他,臣并未深知。”
“人品如何?”谢洹随口问道。
人品如何。只是个小小的车驾司主事,却敢为了她当面顶撞他这个大权在握的丞相。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能为了她远走西州,千里送信。人品,似乎比他好得多,至少不会像他一样,伤她如此之深。
沈浮在衣袖底下握紧了拳,薄薄的唇抿得很紧,少顷:“为人正直。”
“那就好。”谢洹点点头,“从军者未见得要如何出类拔萃,只要人品端正,能听调遣,过去后有姜侯调理着,说不定将来就是个可用之才,毕竟还年轻嘛。”
是啊,那么年轻,说话时眼睛里有光,看向她时,是不加掩饰的炽烈爱意。不像他这样,过往错得太多,情意来得太迟,想要对她好些,都没有机会。心里有把生锈的钝刀,一点点割着挫着,迟钝深刻的疼一点点深入,沈浮坐得极直,从肩到背到腰,一条笔直的线。
谢洹觉察到一丝异样,看他一眼:“又没有旁人,你伤还没好,不必这么拘礼。”
可唯有如此,才能暂时压下几乎要让他四分五裂的后悔,不让自己垮下来。沈浮欠身为礼,没有说话。
“陛下,”王锦康在边上说道,“刚刚慈宁宫打发人送了新做的蜜饯海棠,老奴收下,让人走了。”
谢洹明白,说是送果子,其实是想打听去西州的人选有没有定下来,顾炎是顾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如果能外放出京博得军功,顾太后一族,也算是面上有荣光。谢洹点点头,向沈浮道:“你告退吧,朕得去趟慈宁宫,给太后报个信。”
顾太后是先帝继后,并非谢洹生母,但顾太后一向静默无为,从不插手朝政,谢洹之所以定下顾炎,也有几分,是看着顾太后的面子。
沈浮出得嘉荫堂,沿着宽阔的宫道慢慢向前走着,阳光炽烈,朱衣晒得发着烫,于纠缠胶结的思绪中,突然抽出一缕怪异。
姜云沧不仅仅只是厌憎他,他于黄纪彦一事的安排,看得出也并不打算让黄纪彦接近她。再回想这些天里他得到的消息,除了黄纪彦偶尔能进去侯府以外,其他那些年龄相仿的男子,哪怕是亲戚之间,姜云沧好像也从来不曾让人见过她。
沈浮越走越慢。姜云沧一向把她当成掌上明珠,极是上心,当初她一意孤行要嫁给他,姜云沧恼怒之下去了西州,再然后她一封信,两年不曾回京的姜云沧立刻回来,而且,迁延至今,不肯回去。
又且,把所有可能的男子都挡在外面。沈浮停住步子,惊异着意识到,姜云沧对她那种强烈专注的关注,似乎远远超出了普通的兄妹。
可怎么会?沈浮迎着日色,微微眯起了眼,不可能,姜遂一代名将,家风严正,无论如何不可能有这种事,定是他多心了。
“相爷,”宫门外头,胡成压着嗓门叫他,“林太医回来了!”
这一声,让沈浮抛下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快步走出宫门:“怎么样?”
“小的还没来得及问,一瞧见林太医回来就立刻过来禀报您,”胡成追在后面回禀,“不过小的瞅着林太医的模样,似乎是好消息。”
好消息。沈浮越走越快,一定是好消息,这些天他时刻关注着,也知道只要六月初情况不曾反复,那么这孩子,就算是保住了。
沈浮一路小跑着进了太医院,林正声正在收拾脉案,沈浮不等进门,先叫一声:“林太医!”
林正声应声回头,沈浮一个箭步奔到近前:“她怎么样?”
林正声从不曾见过他如此焦急的模样,有些不习惯:“姜姑娘脉象平稳,已然度过危险期。”
头脑骤然有一瞬空白,紧跟着是浮上来又落下的冷汗,沈浮紧紧攥着手心。没事了,她那么珍爱着的孩子,终于没事了。
沈浮听见胡成念了声佛,这一刹那,他也有点想念,虽然他并不信佛。孩子没事了,她心里一定欢喜得很,他的罪孽虽不会因此减轻,但至少,一切还没到不可无法挽回的地步。
“她现在,需要吃什么药?”沈浮急切着,有些语无伦次,“行动可还方便?孩子是不是很大了?她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若是这两天脉象没有变化,就不必吃药了,正常的饮食进补就可以。 ”林正声一条条耐心解释着,“是药三分毒,吃药太多对身体无益。今天去的时候,姜姑娘还没怎么显怀,可能是她前期身体虚弱,以至于胎儿发育比常人缓慢些,不过出了六月以后,应当就长得快了。眼下姜姑娘一切都好。”
“好,好,”沈浮一叠声的,说了几个好字,“很好。”
他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收敛了喜色,可心里的激动难以抑制,便是绷着一张脸,嘴角和眼尾仍旧是上扬的。孩子没事了,孩子终于没事了。这是她该得的,她那么好,她那么期盼这个孩子,老天该让她如愿以偿。
沈浮慢慢呼吸着,平复激动的心绪:“请王太医过来。”
太医王朴,专攻眼耳五官,这些天他能感觉到眼伤并不曾好转,双目视物越来越模糊了,从前他放任不管,甚至隐隐觉得自己该当赔上点什么,才能感受她失去孩子的痛苦,然而现在,他得尽快好起来。
好起来,在这世上,他再不是一个人,他有她,还有孩子。他得尽快好起来,他剩余的半生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她和孩子。竭尽所能,全心全力,为了她和孩子。
向林正声深深一礼:“多谢。”
林正声吃了一惊,连忙还礼时,沈浮转身离去。
炽热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先前的疑虑重又萦绕心头,姜云沧对她,正常吗?
姜知意是在第二天,得知黄纪彦去西州的事定了下来。
林凝有些疑惑:“怎么会是阿彦?他从不曾入过行伍,况且在兵部差事办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调职?”
姜云沧顿了下:“是我举荐的他。”
“什么?”林凝吃了一惊,“你问过你黄叔父的意思吗?我记得他家并不想让阿彦从军。”
“阿彦想去,我问过他。”姜云沧笑了下,“好歹学了一身本事,待在车驾司能有什么出息?大丈夫就该为国家开疆拓土,一刀一枪搏个功名!”
“那么你呢?”林凝感慨起来,“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为什么你不回去?”
姜云沧眉头微动,看了眼姜知意,没有说话。
林凝看见了,下意识往姜知意跟前挡了挡,听见她道:“我已经好了,昨天林太医亲口说的,再过两天连药都不用吃的,哥哥快回去吧,正好跟阿彦一道,你们互相照应着,盈姐姐和我也能放心些。”
她倒是,很关切黄纪彦。姜云沧看看林凝:“母亲,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上次说的事。”
“不用想,”林凝很快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你早些回去,你父亲必定也是这么想的。”
姜知意总觉得,他们似乎在打哑谜,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想要问时,听见姜云沧道:“得等弹劾的事情出结果,才能定我的去留,不过这次过去的顾炎,我觉得他有些盛名难副,又是太后的侄子,骄横不好管,须得提醒父亲压住他的骄气才行。”
窗外一阵脚步响,跟着有人叫阿姐,姜知意抬头,黄纪彦已经走到了阶下,仰头向她一笑。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屋里闷热, 姜知意挪到回廊与侧门连接的地方,吹着一丝丝穿堂风,问黄纪彦:“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一两天吧。”回廊不很宽阔, 黄纪彦便没有坐椅子, 靠着油绿的柱子,伸着长腿坐在栏杆上。
回廊顶上铺着朱红的琉璃瓦, 薜荔的藤蔓垂下来, 几片浓绿的叶子随着细风晃悠着,黄纪彦抬眼看了看,伸手给扔回了顶子上:“这东西虽然好看,但容易生那种大青虫,别吓着你了。”
姜知意笑起来, 想起很小的时候, 两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 黄纪彦是最小的一个, 上天入地无所不为,扯了薜荔藤蔓又从叶子背后抓了青虫拿在手里给她看, 吓得她哭出了声, 躲在姜云沧背后不敢出来。
“你还记得呢?”姜云沧也想起来了,那次是他抓住黄纪彦, 逼着他把所有薜荔藤上的青虫全部抓住弄死,“你说说你怎么那么淘,一天到晚什么好事都不干。”
黄纪彦笑了下:“我已经改了。”
他没再说话,坐在栏杆上望着外头出神,姜知意看过去, 见几丝阳光从侧面漏过来, 他一向明朗的脸也就随之明明暗暗的, 显出几分晦涩与幽沉。
这让姜知意突然意识到,他长大了,眼睛里不再只是单纯易懂的情绪,可伴随着成长一道来的,似乎还有些忧愁烦恼。
也许,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吧。姜知意有些难过,唤他:“阿彦。”
“嗯?”黄纪彦应了一声,转回头看向她,眼中那熟悉的,明朗清澈的目光又回来了,“阿姐。”
姜知意看着他,神色带了几分郑重:“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这次过去西州,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这些话,从前父亲和哥哥出征时,她也会一遍遍叮咛,虽然明知道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明知道都是没什么用处的话,可心底总觉得这样多叮咛几遍,危险也许就会减少几分。
姜云沧抱着胳膊听着,这些话,从前她是对他说的,如今,对别人说了。唇边带着极淡的笑,看见黄纪彦弯了弯眼睛:“好,我听阿姐的,一定照顾好自己。”
“行了,让意意歇歇吧,她累了一天了。”姜云沧不想再听了,起身叫黄纪彦,“走吧,我们去前头,我再试试你的武艺,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待会儿我再去找你,”黄纪彦跟着站起来,却不肯走,“我这次来,是有话想跟阿姐说,云哥,我想单独跟阿姐待一会儿。”
姜云沧看在他,慢慢地又坐了下来:“行了,有什么可说的,还非要背着我?左右不过是些孩子话,有什么不能听的?”
“有些话,只要跟阿姐说。”黄纪彦依旧站着,笑意中带着坚持,“云哥,还请你回避一下。”
姜知意坐在中间,旁边是姜云沧,对面是黄纪彦。风热热地吹着,边上树影子留下辗转的光影,姜知意觉得古怪,她看出来姜云沧有些不高兴,虽然他还在笑着。
姜云沧之前提醒过她,不要单独跟黄纪彦相处,姜知意不知道黄纪彦要说什么,忽地想起那天青草坡上,他坐在她脚下,带着少年特有的率真:“阿姐,你还记得吗?我从前说过,长大了娶阿姐。”
“我长大了。”
姜云沧没有走,语声中带了几分不耐烦:“你这小鬼头,能有什么正经话?总是弄这些玄虚。”
“不小了,”黄纪彦依旧笑着,不急不躁的,似是下定决心跟他磨,“我要是不行的话,云哥也不会放心让我去西州,对吧?”
可真是,会说得紧呀。姜云沧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抱着胳膊微微仰着身体,眯起眼睛看他。
“哥,”袖子被扯了扯,姜知意软着声音在央求他,“没事的,你先去忙吧,待会儿我让阿彦过去找你。”
姜云沧看着她,慢慢的,站了起来。有什么情绪在他眼底翻腾着,姜知意看不太明白,只是直觉他很不高兴,然而她的要求,他从来都不会拒绝。
他转身离开,走出一步又回头:“意意。”
姜知意等着他说话,可他又没说,顿了顿,抬起脚走了。
姜知意觉得,似乎近来越来越频繁看见他这种 的 ,这让她觉得有些古怪,只管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耳边传来黄纪彦的低唤:“阿姐。”
姜知意回过神来,黄纪彦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肩膀端得平直,周身上下少了肆意,多了沉稳:“我要走了。”
“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心中一霎时涌起许多不舍和担忧,姜知意轻声道:“西州干燥多风,你记得带些润燥的东西,像上次你拿来的枇杷蜜就不错,再有那些川贝、百合、银耳、莲子、梨干什么的都要带些,若是嗓子不舒服就熬粥喝,比吃药强。如今虽然天暖和,不过唇脂面油什么的也都得带上。”
她瞧见了黄纪彦的笑,带几分风流气的唇翘起一点,眉眼开始上扬,似乎下一息就要笑出声,姜知意顿了顿:“你别笑呀。”
她想他准是嫌她絮烦,那些唇脂面油什么的都是女儿家才用的东西,他一个少年郎,自然是不肯用的,姜知意看他一眼:“你不懂,这些不仅女儿家要用,西州那种干燥的地方,秋天以后若是不用,嘴唇都要裂开的,我每年都给我哥准备,昨儿听说你要去,我把哥哥那份先给你,到时候我再给哥哥准备吧。”
“行,”黄纪彦彻底笑开了,“只是我偏了云哥的东西,阿姐先别告诉他,不然他待会儿又要借口切磋武艺,可着劲儿地打我。”
姜知意也笑出了声:“哥哥打你么?”
“打呀,”黄纪彦伸过手给她看,“上回说是切磋,那么重的枪直往我头上招呼,虎口到现在都还是麻的。”
姜知意越发笑起来。她知道姜云沧天生神力,很小的时候姜遂就说他是个天生练武的材料,黄纪彦就算武艺娴熟,跟他对战自然也讨不了便宜:“哥哥是提点你呢,真要上了战场,比这吓人多了。”
“我知道。”黄纪彦揉了揉虎口,低着眼,“阿姐。”
姜知意抬头,看见他眼睛里亮亮的闪光,他定定看着她:“我一开始,并不想走。”
姜知意安静地听着,她一向都是个很好的听者,黄纪彦知道这点,他也没想着非要她回应:“我想着阿姐身子不好,又有孩子,我想留下来照顾阿姐。不过后来,我改了主意。”
“阿姐,我从前真是,全想错了。”
他低着头向着他,阳光很热,回廊里是阴凉,冷热交替的边缘,有种怪异的感觉,姜知意轻声问道:“什么错了?”
“我先前总想着,以我的出身家世,不必那么汲汲营营,总想着还年轻,有些事不必太着急,直到前些天我姐出事,我才知道,我真是没用透了。”
他宽阔的肩膀微微勾起来,手搭在膝盖上,扣得有些紧:“我姐那么想离了张家,我竟然没办法给她做主。”
他沉沉地吐了口气:“如果是别人,如果是云哥。”
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年岁长大了就是男人,他这样靠着家里自在随意活着的,一到了关键的时候,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再想想姜云沧,分明与他差不多的出身,年岁也只比他大上五六岁而已,可姜云沧十年前就上了战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煌煌功业,往那里一站谁也不敢小觑,姜知意要和离,姜云沧说行,那就一定能行,哪怕以沈浮权势之盛也不得不考虑他的意志,可他呢,他支持姐姐和离,只换来一顿家法。
挨板子不疼,但心里的愧疚和蹉跎光阴的懊悔,让他昼夜难安。
先前姜云沧提起要他去西州历练,他不想去,总觉得不必着急,至少要到姜知意生下孩子吧,可经过这次他明白了,留也无用,除了跑跑腿帮帮小忙,如果真有什么变故,他是不行的。
他人微言轻,没有人会在意他怎么想。
“从前说起来,总觉得云哥待自己太狠,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需要那样吃苦,跑去大营里从最低等的兵卒做起,如今想来,云哥才是最有远见的。”黄纪彦笑着摇摇头,“我不如他。”
固然可以靠祖荫,固然可以弄个什么挂名的职位,混着对付着将来熬升迁,但都不如自己凭本事挣下的功业。姜云沧能有今日,能让人叫一声姜将军,能牢牢维护着姜知意而让旁人都闭嘴,靠的是他实打实立下的军功,就凭这个,他说不回西州,他说要留下照顾姜知意,连皇帝也得考量几分。
姜知意察觉到他心里的难过,虽然他还笑着,但那笑容,带着许多怅惘。姜知意放柔了声音:“阿彦也很厉害,哥哥每次都说,阿彦只是缺少机会历练,如果去西州待几年,比他也不会差。”
黄纪彦笑:“云哥那是哄我呢。”
他垂着眼皮,半遮住亮闪闪的眼睛:“不过,也许吧,至少我会尽全力。”
都是大好男儿,谁也不比谁差什么,从前是他蹉跎了,然而眼下也不算晚,他会拼尽全力 ,功业 ,迟早也有他黄纪彦一份!
眉梢飞扬起来:“不见得比谁差!”
姜知意不由自主,也露出了笑容:“阿彦一定行的。”
“阿姐说行,就一定行。”黄纪彦抬起眼皮,与她对面相觑,“阿姐。”
他唤的声音极低,极轻,姜知意无端觉得耳朵有点痒,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疯了,我忘了改时间,这章应该明天发的啊啊啊啊
第55章
风又热起来, 薜荔的藤蔓被吹动,轻轻掉下一枝,黄纪彦觉察到了, 起身抬手, 丢了回去。
姜知意仰着脸,看见他身量高高, 宽肩窄腰挡住了阳光, 明暗交错处勾画出明朗的侧脸,像水墨写意的画,让人心情也跟着舒展来。
黄纪彦转回头,拍了拍手上的微尘:“我近来总是在想,阿姐看我, 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 觉得我是个小孩子?”
姜知意想了想, 要回答时他先笑起来:“好了, 我知道了。”
他想如果她并没有这么看他,那么应该是不会迟疑的, 她需要想想才能回答, 大约是在她心里,的确还把他当成了从前的阿彦弟弟。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从前的他太过散漫随意,年岁徒长,阅历和能耐并没有跟着增长,她没把他当成可依靠的男子,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 他正在努力, 他会很快长成能够让她依靠的男人, 会很快的。
姜知意微微笑着:“你知道什么了?”
“知道阿姐怎么想的。”黄纪彦重又坐下来,“从前我想的太少,以至于事到临头什么也做不了,今后不会了,阿姐,等我回来,到时候我要让我姐想如何就能如何,我还要护着阿姐……”
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说的太多,很快闭了嘴,只是紧紧看住她。
姜知意突然有点不自在,转开脸,去看廊下随风摇着的凤尾竹。
黄纪彦也跟着去看,随手扯了一枝咬在牙齿间,声音含糊起来:“阿姐。”
姜知意嗯了一声,眼睛还瞧着那丛竹子,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并没有说,许久,姜知意转回头,黄纪彦正看着她,低低的,又叫了声:“阿姐。”
那些想说的话,如今却是不能说了。一去三千里,沙场上生死难料,况且以他如今的地位能力,也是没有资格对她说什么的,他连嫡亲的姐姐尚且不能护住,何况是她。
再等等,等他闯出一片天地,等他说话能算的时候,那些藏了许久的话,他会对她说。
黄纪彦起身:“我去找云哥,阿姐,你去吗?”
“去呀。”姜知意跟着站起来。
长廊顺着围墙,一路通向前头,垂花门内庭院平整,姜云沧握着长刀守在兵器架前,听见声音立刻抬头。
姜知意察觉他有些紧张,他紧紧握着刀柄,盯着他们一直走到近前,他嘴唇动了动:“说完了?”
“说完了。”黄纪彦笑着答道,走去架子跟前挑了一杆□□,“云哥,这次我用枪吧!”
姜云沧没说话,只顾着看姜知意的神色,她唇边带着笑,神色如往常一般安静,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姜云沧嘴角翘起来,刷一声抽出刀:“来吧!”
当当当,金属撞击的声音轻快地响了起来,姜知意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眼下她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来来回回晃着腿了,但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变,是她熟悉安稳的,悠长时光。
第三天一大早,黄纪彦出发前往西州,姜知意跟着姜云沧,一道出城送行。
天还只是蒙蒙亮,黄纪彦银盔银甲,骑一匹雪花骢,看见他们时立刻跳下来,飞跑着迎过来:“阿姐,云哥!”
姜知意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看着他,他长身玉立,盔甲为他明快的容颜添了几分沉稳,已经彻底脱离了少年的稚嫩,展现出成年男子的风采,若是现在问她觉不觉得他是小孩子,答案应该是否定吧。
“行了,”姜云沧伸手,虚虚一拦,“好歹也是要上战场的人了,还这么又跑又叫的,成何体统。”
黄纪彦站住脚步,笑得促狭:“从云哥嘴里听见体统两个字,还真是头一回。”
姜知意笑出了声。姜云沧从来都是想如何便如何,头一个最不在意体统的,如今从他嘴里说出体统两个字,果然好笑。
轻轻拽了下姜云沧的袖子:“好了哥,阿彦就要走了,别说他了。”
姜云沧轻哼一声,然而是她的要求,果然也没再说,拍拍黄纪彦的肩膀:“留着命回来,我等着请你吃酒。”
“好!”黄纪彦响亮地应一声,“便是为了这顿酒,我也一定留着这条命!”
“瞧瞧你们满嘴里都胡说些什么,”黄静盈走过来,嗔道,“阿彦不靠谱就罢了,怎么连云哥也跟着胡说八道起来?”
几个人都笑起来,郎朗笑声中听见前头马蹄声响,顾炎已经辞别亲朋,催马走了,眼看再不能停留,黄纪彦飞快地看过在场几人,声音沉下去:“云哥,姐,我走了!”
他翻身上马,加上一鞭追上前面的队伍,姜知意禁不住踮起脚尖眺望着,看见他在前头勒马转身,向着她用力摇了摇手:“阿姐,我走了!”
明知今日前来就是为了送别,然而鼻尖还是觉到了酸涩,姜知意也向他挥手:“阿彦,千万保重!”
看见远处黄纪彦飞扬的笑脸,雪花骢甩着尾巴,霎时间便跑去了大道尽头,手还扬着,姜知意想转身,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似乎有什么在暗处窥探着她。姜知意循着感觉望向城门里,幽深的门洞挡住视线,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城门里,沈浮闪身向后一躲,心脏怦怦跳着,几乎要蹦出腔子。
隔着一个多月的时间重又见到她,想要亲近的意愿如此强烈,沈浮恨不能立刻奔到她面前,向她忏悔,向她乞求,甚至跪在她脚边,向她倾诉这些天来刻骨铭心的思念。
可她不愿意见他,她如今怀着身孕,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所以这些天他极力克制着没有去侯府,就连今天,也是推测她会出城送黄纪彦,所以才悄悄过来,他全部的奢望,也无非是隔得远远地看她一眼,稍稍纾解这些天里的昼夜相思。
然而此时,在他终于远远地看她一眼之后,他全部的渴望都变成了亲近她,更加亲近一些。
贪念一旦生发,便是自制如他,也根本无法控制。
沈浮在极度的矛盾挣扎中,又向外一望。
姜云沧在她身旁,他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送她上车,那是辆十分平稳宽敞的蒲轮车,车身一半都围着薄纱帷子,炎热的天气里也能够透风透气,车顶又罩了防晒的青纱,装饰着米珠,十分精致漂亮。
沈浮的目光,落在姜云沧扶着她的手上。
先前就有的疑虑在此时强烈到了极点。沈浮看见姜云沧整个身体都不自觉地靠向她,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虚虚在她腰侧挡住,似是怕她被什么冲撞了似的,一时一刻都不曾放松,蒲轮车的车头向下敞着,姜知意低了头想要坐进去,姜云沧空着的一只手连忙去按住驾辕,以防车身晃动。
沈浮抿着唇,线条清晰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姜家来了许多丫鬟,他看见了轻罗和小善,过去坐车坐轿都是丫鬟们服侍的,可姜云沧连这些小事,都要亲力亲为。
而且他那样专注,全部注意力都在姜知意身上,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竟至于到现在都不曾发现他的窥探,这不符合常理,姜云沧对她的关切程度,远远超出了兄长对妹妹的。
沈浮默默看着,在无数阴暗疑虑的交战中,盯着姜云沧松开的手。
姜知意坐进车中,四壁裹着软缎,座位上铺了几层软硬合适的垫子,坐上去就像窝进了云彩里一般,这是姜云沧特地命人为她改制的,怕路上颠簸,她坐着不舒服。
姜知意向后靠了靠,那种被人窥探着的感觉又来了,忍不住向外一望。
“怎么了?”姜云沧跟着她望过去。
“没什么。”也许是错觉吧,她并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姜知意安稳坐好,然而心头那点怪异还是抹不去,又向城门后看了一眼,“总觉得好像有人盯着似的。”
姜云沧立刻望过去,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四下一看,沈浮急急闪开。
看不见她,整个人突然空下来,就好像四肢百骸都被掏空,只留下一个空虚的壳子,急等着被填满。
沈浮在初心与变卦中挣扎。他上门求时,她一次都不肯见他,可现在是在大街上,她坐着车,如果他上前求见,就算她拒绝,他也能隔着薄薄的车门对着她,总比隔着屏风亲近。
他可真是,贪婪。
车子驶进城门,姜云沧牵着马跟在车边,手按在刀把上,留神着周遭的动静,车上的纱帷子打开了小半边,让新鲜的晨风送进去,出城去送顾炎的顾家人也在往回走,年轻的儿郎中有几个忍不住顺着纱帷子往车里张望。
沈浮看见,姜云沧一下子沉了脸。他伸手放下纱帷子,挡在车前像尊铁面韦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绝不是兄长对待妹妹的态度。他的姿态充满了独占的意愿,他像蛟龙守护海底的珍宝一般,守着车里的人。
沈浮心脏重重一跳。林凝对她异乎寻常的冷淡,姜云沧对她格外热烈的爱护,可分明是一母同胞,姜遂连个姬妾都没有,这么多年也从不曾听说过任何有关他们兄妹身世的议论。无数疑虑惊惧一齐涌到心头,想见她的贪婪突然涨大到无法抑制,沈浮有点怕,近水楼台,从来都是防不胜防。
车子驶出城门道,向着大道一端走去,那种被窥探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姜知意推开门向外找着,突然听见沈浮的唤声:“意意!”
朱衣的身影一闪而至,沈浮飞奔过来拦在车前:“意意。”
姜知意终于明白先前那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了。车门敞着,不想见到的人,终于对面相见了。
沈浮死死抓着车门,两手的手指扣下去,手指的关节紧张到僵硬,泛着白色,离得那么近,那么近,不是背影,没有屏风,他能看见她脸上冷淡疏离的神情,分明刚刚之前,她还在笑,那样柔软轻甜的,他那样想念的笑。
开口时,声音干涩到了极点:“意意,从前全都是我错,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以后,能让我看看你。”
高傲的头颅低下去,卑微到了极点,从不屈服的腰肢弯下来,沈浮知道随时都可能被打断,知道这一面后,下次相见又不知是何时,悔恨疯长着塞满四肢,贪婪推着他,说出连自己也知道绝无可能的事:“意意,求你,回来吧。”
“滚!”沈浮听见姜云沧愠怒的声音。
他上前撵人,又被庞泗和王琚双双挡住,沈浮依旧死死抓着车门:“意意,我弄错了,我不知道八年前的是你,这么多年我心里始终都记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记得我们在山上说的话,我弄错了,都怪我,你骂我吧,你打我吧,你不要不理我。”
手指痉挛着,掏出贴心放着的香囊,颜色已经陈旧到了极点,花叶都碎成了粉末,沈浮颤抖着举起来给她看:“这是当年你送我的香囊,我一直留着,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如果知道是你,我怎么可能那样?”
姜知意看见那个香囊,出自小姑娘之手,针线简陋的很,针脚都不曾掩盖住,那时候她手艺可真差,凭着的,全是一腔热诚。
成亲两年,她从不曾见他拿过这个香囊,她以为他已经丢掉了,她曾经那样伤感惋惜,然而现在看见了,也就只是看见了。
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旧物,香气一毫不剩,全然是没用的了。
手抖得厉害,沈浮几乎拿不住香囊,而她淡漠的眼神更让他害怕,有一刹那沈浮想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两年里她曾无数次为他戴上亲手缝制的桑菊香囊,那时候的她一定是满怀着期待,盼着这独有的物件,八年前她给他的物件,能够让他认出她,可他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了,他从来都是淡漠着,丝毫不曾萦怀。
所以现在,她如此淡漠,都是他该当。
“滚开!”边上的姜云沧一声怒吼,挥刀格开庞泗和王琚。
沙场悍将,一怒之下力胜千钧,庞泗踉跄着连退几步,王琚虎口震得裂了,鲜血直流,姜云沧第二刀,重重向沈浮劈下。
沈浮没有躲,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如果姜云沧一刀下来,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毕竟她是那样柔软的心肠,即便恶劣如他,如果真的死的,也能期待来自于她的怜悯。
“大人!”庞泗惊叫着拧身而上,可隔得太远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刀锋在距离沈浮寸许的距离时,突然撤开。
刀锋向上,刀气斩断发丝,一缕漆黑的头发飘荡着落下,姜云沧收住刀:“沈浮,滚开!”
沈浮还是没有动,思绪是混乱的,甚至有些惋惜那一刀不曾落下。死了,也许能换她一滴泪,伤了,她也许会帮他处理包扎,毕竟是姜云沧伤的人,她关心这个兄长,自然会帮着善后。
方才他看得很仔细,她看姜云沧的眼神始终都是明净纯粹的,动了古怪心思的,只有姜云沧一个。
“意意,回来吧,我很想你,回来吧,求你。”脑子里太乱,曾经朝堂上舌辩无敌的沈浮消失了,眼前的男人惶恐卑微,只是语无伦次,胡乱说着想到的每一句话,“你种的菊花,还有果树,石榴、樱桃、山桃,菊花我救回来了几棵,有的没救回来,石榴树还在救,樱桃树花匠说应该能救活,帕子还放在家里,我带回来给你好不好?那是给你的,你别不要,求你,求你了。”
长刀入鞘,跟着连刀带鞘,横拍过来,沉重的力度拍得沈浮身子一晃,姜云沧收着劲力,一转一推收,将他从车门前推开,沈浮身不由己,踉跄着摔向道边。
庞泗来得快,伸手扶住,沈浮站稳身子,看见蒲轮车门扉合上,姜知意的脸看不见了。
只有这么短短一瞬,三十个昼夜,他日夜思念,后悔的滋味让嘴巴里永远都是苦涩的,他那么想她,那么盼着,统共,也就只见了这么短短一面。
而且她连一句话,都不曾对他说。
她真的不爱他了,甚至连一丝对陌生人的怜悯都没有。可他现在,如此爱她。
车子越过他向前走着,沈浮愣了片刻,推开庞泗。
车马走得快,他只是两条腿,极力追着,他从不是擅长奔跑的人,然而此时竟似有无穷无尽的气力,只是拼命追着。
“意意别开门,”姜云沧握着刀跨在驾辕上,亲自赶车,“别让那东西再纠缠你,真是晦气!”
隔着门,听见姜知意嗯了一声,声音安静柔软,如平时一样,姜云沧放下心来。
车子原本能走得快上一倍,但姜云沧怕颠簸到姜知意,只是平缓着速度,身后奔跑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姜云沧余光瞥见朱衣的身影紧紧追着,沈浮的脸是苍白的,完全没有血色。
丧家狗一般,偏是能跑得紧。
道边的行人开始指指点点地议论,沈浮丝毫不曾在意,他很近了,更近了,伸手就能摸到车后,沈浮伸出手,可突然,车子快了,姜云沧加了一鞭。
那咫尺的距离立刻又变成天涯。沈浮咬牙追着,帽子跑歪了,靴子跑松了,朱衣下摆翻飞如同落叶,沈浮不肯放弃,每每觉得近了时,那车子突然一下,又将他甩出去老远。
姜云沧在戏弄他。沈浮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只能被戏弄,他舍不得让她就这么眼睁睁的,从他眼前消失。
跑快点,再跑快点。也许下一息,他就能追上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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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卖鱼生
高冷腹黑·大尾巴狼大理寺卿v.世故鸡贼·扮猪吃老虎女书吏
【文案一】
兄长惨死那天,十二岁的柳轶尘跪在泥地里,胸腔被怒火一遍一遍燎的生疼,那一刻,他恨死了这个世界。
有个乞丐模样的小女孩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新出炉的包子,“哥哥,大哥哥让我照顾你。他说你最是聪明,最是仁善,要做大官,护佑百姓。”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常言道人在绝境中会遇见仙人指路。他的小仙人,是个不过桌角高的小乞丐。
后来,小乞丐长成了个爱笑的姑娘,姑娘笑起来一双弯弯眼,满山春色尽融在她的梨涡中。
那姑娘拿着他写的书、照着他编的瞎话来坑害他,末了,说着毫无诚意的鬼话,大喊“大人饶命。”
那一刻他想,“没问题,可这命饶下,就是我的了。”
【文案二】
杨枝在贡院门前买了一本《大理寺宝典》,将里面门道琢磨透了,揣着它大摇大摆地去考大理寺公厨。
《大理寺宝典》第一条,搞定堂官,搞定堂官,搞定堂官。
听闻大理寺卿喜食山栗,她怀着一腔阿谀之心,在遴选时做了一道马屁满满的山栗鱼饼。
谁知……三钱银子的宝典是本过时的滞销书,大理寺卿三月前早换了届。新任寺卿……
干果过敏。
谁告诉她马屁拍马脸上了怎么破?
谁告诉她毒害大理寺卿判几年?
就在她准备牢底坐穿时,新任寺卿柳轶尘伸出了手:“本寺缺个书吏,一两二钱银子一月,包吃包住,干不干?”
“干!”撸起袖子加油干!
——大人,嘿嘿,有编不?
杨枝从柳轶尘口中探知滞销书写手就在寺中,如今已官拜少卿,果断拍起马屁:“郑大人那书当真是写得好啊,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屈子在世也不过如此!”
郑少卿一愣:“书?本官何曾写过什么书?本官折子都柳大人代写的……倒是柳大人,升官前为了营生接过几回私活……”
“……”
#我自己写书坑自己#
***
初见,杨枝马屁拍的十分溜手:“大人身如皎月,民女不过污渠泥淖,皎月下不了污渠,我能下去——我愿做大人的爪牙!”
柳轶尘眉目疏淡,一身清华,端的像个菩萨。
后来,杨枝再道:“大人是皎月,我不过是污渠泥淖……你我终究不是一类人,到不了一处。”
菩萨失了方寸,逼将过来:“好,随你怎么说,皎月也好,沟渠也罢……谁说皎月沟渠到不了一处,我这个不成器的皎月,只会夜夜照着沟渠!”
再后来,两人成了婚,杨枝闹起脾气,捏着嗓子再道:“大人是皎月,妾不过是那低贱的污渠泥淖……”
“你才是皎月,你全家都是皎月!”柳轶尘撂了手边的书,欺身过来……
……好一顿教训。
《大理寺考公宝典》第一条,搞定堂官,搞定堂官,搞,定,堂官。
注:
1.办公室恋爱,一本滞销书引发的爱情,含探案情节;
2.文有存稿,V前随榜更,V后日更;
3.甜甜甜甜甜甜甜;
第56章
姜知意坐在车中, 垂头回想着方才沈浮的话。
我弄错了,我不知道八年前的是你。
所以这两年里的冷淡疏远,这两年里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捂不热的石头, 都是因为他不知道她就是八年前的人?
车速忽地快了些, 许是来得突然,姜知意觉得头有些晕, 跟着听见姜云沧在外头说话:“意意坐稳些, 我得走快点。”
几番放慢加快,也耍弄得沈浮够了,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姜云沧不想被人观瞧议论,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姜知意应了一声, 轻轻揉着太阳穴, 压制着晕眩的感觉。
他不曾认出是她, 所以, 那些冷落疏远,那些躲不开的、时时处处的伤害, 就都能理所当然。如今他知道是她, 他后悔了,他几次三番寻她, 那么高傲的他甚至当街追她的车子求她相见,他好像是很后悔,可如果,她不是八年前的人呢?
车速又快了几分,温热的风从纱帷子里透进来, 姜知意用力压着太阳穴。
如果她不是八年前的人, 那些委屈痛苦, 就只能,白白忍受。原来日日陪在身边,全心全意爱他又被他伤害的人,如果不是他认定的人,就不配得到他的忏悔和爱意。真是,可笑的紧。
车子突然一颠,许是轧到了石子,姜知意下意识地去抓扶手,眩晕的感觉在这刹那突然达到极点,手指触到扶手,却没能抓住,最后清醒的意识里,姜知意努力向放着靠枕的一面挪了挪,以防摔倒。
“意意,”姜云沧在外面唤她,“刚刚路上有个坑没避过去,你没事吧?”
没有等到回应,姜云沧心里突地一跳,连忙勒马。
推开车门时,姜知意闭着眼睛倒在靠枕上,一只手搭着扶手,另一只手垂下来,随着车子摇晃着,姜云沧一下子慌了神:“意意!”
他探身进来,先去探鼻息,呼吸是暖的,又去摸额头,额头有些凉,带着些薄汗,姜云沧无法判断是什么情况,关心则乱,他那样强烈的关切,此时心绪已经乱到极致,全不知该如何处置。
军中遇见这种情况通常会掐人中,但姜云沧不敢,怕自己处置不当,反而伤了他,抖着手扶起她靠在肩头,重重吸一口气。
他不能乱,这时候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车夫,”姜云沧叫一声,“去太医院!”
沈浮在车子转向的最后一刻赶到了近前。他先前离得远,并不能看见发生了什么,但他从姜云沧的动作判断出了事,况且车子很快调转了方向。
透过来不及关上的门,沈浮看见车厢里,晕倒在姜云沧怀里的姜知意。
头颅里嗡一声响,沈浮一刹那想起她喝下落子汤的那天夜里,一切都那么相似,头皮发着紧,沈浮嘶哑着声音:“她怎么了?”
“滚,别挡路!”姜云沧低喝一声。
车子转过方向,飞快地向前驶去,沈浮追在后面,不多时庞泗催着马跟上,一跃而下:“大人!”
沈浮没说话,跳上马背,追着车子去的方向,顶了铁掌的马蹄踩在大道上,清脆的得得声,一声声都踏在他心上。
她怎么会晕倒?明明说过的,她已经脱离危险,孩子和她一切安好,明明方才那短短的相见,她脸色比从前红润许多,甚至她从前尖瘦的下巴也圆润了些,她分明已经在好转。
沈浮接连抽上几鞭,骏马赶上蒲轮车,沈浮在马背上探着身,极力向车厢里望着。
姜知意还没醒,姜云沧紧紧抿着唇,能看出他紧张到了极点,手臂都有些僵硬,沈浮嘶哑着声音提醒:“把她领口稍微松开点,方便呼吸。”
姜云沧猛然想起来,这也是他知道的法子,他竟然紧张到这个地步,连这点都忘了。
连忙将姜知意领口处的红宝石纽襻松开一点,许是错觉,觉得她的呼吸不像方才那么细了,姜云沧连忙调整姿势,让她平平躺在怀里,又将门窗完全打开,让新鲜空气透进来,耳边听见沈浮在问:“她怎么样?”
怎么样,姜云沧也想知道她怎么样。明明度过了危险期,明明今天早上出来时一切如常,为什么毫无征兆的,突然就晕倒了。
沈浮还在问,一句句说着该当如何应对,姜云沧没说话,车子快快行着,皇城大门就在前方,太医院在城门里靠向宫城的方位,姜云沧没有喊停,催着车子一路冲进去,守城的士兵刚想拦,姜云沧摸出宣武将军的印信向他一晃,紧跟着沈浮冲过来,沉声道:“放行!”
士兵都是认得他的,立刻让开,车子快快驶进皇城,沿着大道来到奉天门,再往里是不能行车的,姜云沧先跳下来,跟着双臂一展,小心翼翼将姜知意抱起,快步走进门洞。
沈浮跟着下马,姜云沧脚程快,一眨眼就去了前头,沈浮飞跑几步追上,看见姜云沧怀里的姜知意,她垂着眼皮像睡着一般,神色是安稳的,可沈浮觉得怕,怕极了,喉咙里腥甜着,一个压制不住就会扑出来。
姜云沧很快看见了太医院的大门,一个箭步跃上台阶,高叫一声:“林正声!”
林正声并不在,奉诏入宫诊脉去了,李易几个慌忙把人迎进去,轮流听了一遍脉息,然而脉象中并不能找出什么异常,七嘴八舌讨论着,谁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姜云沧越来越急,越来越怒,声调冰冷:“你们就这点能耐?若是她有一点闪失,我砸了你们的太医院!”
沈浮看见了朱正,因为他的缘故姜云沧不信朱正,所以朱正没敢往跟前凑,沈浮唤过他:“你来!”
姜云沧沉着脸,没有阻拦。在场众人唯有朱正最擅长妇医,况且也只有他,最了解姜知意的病情。
朱正听了很久,又看了舌苔,迟疑着道:“脉象并无异样,滑脉有力流利,口中无痰,并不是气厥、血厥或者痰厥,按理说不应当有什么问题……”
“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姜云沧打断他,“她为什么晕倒,为什么一直不醒?”
朱正看他语气不善,不敢多说,转向沈浮:“大人,要么试试针灸?以银针刺穴,或者能唤醒姑娘。”
沈浮很快道:“好!”
姜云沧顿了下,虽然极不放心,然而此时没有更好的法子,也只得应下。
细长的银针刺进百会、内关、涌泉等等穴位,朱正下针又快又稳,霎时已经是密密麻麻一片,姜云沧咬着牙,收着力气握住姜知意的手,极低极轻的声音哄着她:“别怕。”
明知道她昏迷中也听不见,却好像说了这些,就能让她好过些。
沈浮低着眼,看着他轻握姜知意的手,想起上次林正声为她施针时比这次更多更疼,那时候他明明在旁边,却不肯握她的手,甚至连一个安慰的字都不曾说过。
沈浮握紧了手,冷淡和无视,比真实的刀剑,更能伤人。
姜云沧死死盯着,姜知意依旧闭着眼,甚至连睫毛都不曾动一下,她还在昏迷,这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低喝一声:“废物!她怎么还不醒?”
朱正没说话,拇指食指捏住银针,快而轻地捻转着,沈浮紧紧盯着,看见姜知意长长的睫毛忽地一动。
狂喜涌上心头,沈浮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又被姜云沧推开:“滚!”
他想她早晨出来明明没事,怎么见过他之后就晕倒了?多半是他惹她生气,让她心绪不定,以至于此。姜云沧牢牢护着怀里的姜知意,咬着牙:“离她远点!”
沈浮没再上前,心里熬煎到了极点,看见姜知意长长的睫毛动了几下,慢慢睁开了眼。
听见她第一句话,叫了声哥。
沈浮低头,手抬上去,按住贴心放着的香囊。她醒了,她并没有看他,她大约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唤他一声浮光。可他现在多么想替换下姜云沧的位置,那本来应该是他的位置,他把一切都弄砸了。
姜云沧喉咙有些堵,闷着声音:“我在。”
姜知意慢慢看过四周,晕倒前的记忆慢慢回来,她想也许是早晨起得太早没有睡够的缘故吧,听见沈浮追问:“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过去的两年里,他从不曾问过这样的话,他果然是泾渭分明,假如不是他意定的人,绝不会给一丁点关注。姜知意靠在姜云沧怀里:“哥,我们回家吧。”
朱正开完了药方:“是个安神的食疗方,姑娘先吃着,看看这两天还晕不晕吧,如果不晕,应该就没有什么大事。”
那天回府之后,林正声赶来诊脉,得出的结论跟朱正的差不多,姜云沧日夜紧张着,连自己院里都不肯会,一连几天只在偏房里睡着,昼夜上心照应。姜知意没有晕倒,似乎那天的事,只是偶然。
姜云沧刚松一口气,第四天,姜知意又晕倒了。
醒来时所有人都在,林正声在问:“这些天吃了什么你们还记得吗?我看看是不是饮食上有什么不妥,诱发的。”
姜云沧唤轻罗:“把姑娘的食谱拿来。”
姜知意刚回家时胃口不好,吃得极少,为了想法子让她多吃点,他一连寻了五六个好厨子给她做饭,又命轻罗将她一日三餐吃了什么、吃了多少全都记录在案,没想到用上在这里。
林正声匆匆看过一遍:“吃的没有问题。”
可他开的药方也都是慎而又慎,绝无可能致使昏迷的,林正声想不通:“近来府上有没有新添花草家具之类?有的人天生与某些东西不合,容易激发病症。”
“没有。”姜云沧很快答道。
林正声沉吟着:“难道是无心中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不可能,”姜云沧道,“意意关心孩子得紧,从不乱吃东西,况且随时都有人跟着,吃什么喝什么都会记下来。”
姜知意安静地躺着,在脑中将这些天的事情都过了一遍:“哥,是有一次吃了别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
第57章
姜知意把这一个多月的情形在脑中过了一遍。
因为容易孕吐的缘故, 她吃东西很谨慎,小厨房里一应饮食都是单独采买单独收拾,姜云沧还会再检查一遍, 不会有问题。用药方面, 林正声谨慎可靠,所用药物都仔细检查过, 前些日子岐王送来的雪莲和三七虽然好, 但因为岐王身份特殊的缘故,林正声并没有用,所以用药这方面,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唯一不在掌控的,是白苏换下的那碗落子汤。
“和离那天, 我喝的, 是白苏换过的药。”姜知意慢慢说道。
姜云沧猛地想起来:“白苏!”
林正声也想起来了:“那之后我问过白苏, 她说是用了气味相似的药材, 还跟我说了几味。”
他记在了脉案里,确实是无害的寻常药物, 然而药已经没了, 药渣也早就处理掉,那天到底喝下去的是什么, 也只有白苏一个人知道了。
唯有林凝还蒙在鼓里:“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白苏换过的药?”
从前不想节外生枝,姜知意和姜云沧默契地同时选择了瞒着林凝,此时也不得不把原委说了一遍,林凝又是惊讶又是又是担忧:“这个白苏,她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
“问问就知道了, ”姜云沧起身便走。“我去找她。”
“白苏十几天前被太后叫进宫里服侍, 一直没出来, ”林正声忙道,“太后头风犯了,需要人时时服侍按摩。”
姜云沧停住步子,觉得棘手。若是别的地方还好,他舍了脸去求谢洹,总能找到人,然而慈宁宫却不是想找就能找的,顾太后一天不放人出来,他就一天只能等着。
“要么找找李院判?”林凝道,“白苏是太医院的人,他发了话,也许能叫白苏出来。”
“没那么简单,听说太后很喜欢这个白苏,总是要她服侍,太医院那些人也都不敢当她是普通医女。”姜云沧沉吟着,“母亲莫急,我去想办法。”
就算在慈宁宫伺候,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忙,总有顾太后不需要的时候,他从前有三年多在宫中为谢洹伴读,人头还算熟,到处托托人,总能找到法子。
姜云沧走后,林正声开完药方也走了,姜知意沿着回廊慢慢散着步,听见林凝叫她:“别走了,回来歇着吧。”
抬头看时,林凝站在门口瞧着她,清丽的脸上是遮不住的愁容:“你好好歇歇,说不定能好点。”
从有孕至今,连累得母亲始终不得安宁,处处为她操心。姜知意觉得歉疚,扶着丫鬟慢慢走回来,去握林凝的手:“阿娘,对不起。”
林凝本来想躲,听见这话又没躲,由着她握住了,叹一口气:“说的都是什么话,我是你娘,跟我有什么对不起的。”
姜知意握着她的手,很暖很软,心里无端就觉得踏实了许多:“我会好好吃药,很快就能好起来。”
这一刹那,林凝突然想起姜嘉宜,从前她也这么跟她说过。有深沉的恐惧,让林凝一把搂住了姜知意,再看她的脸,与姜嘉宜一样,都是温柔中透着坚韧,林凝红着眼睛喃喃说道:“好好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顺当呢?”
“夫人,”陈妈妈连忙打岔,“一时不顺罢了,有小侯爷,还有这么多好大夫,很快就会好的。”
林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忍住酸涩:“对。”
她搂着姜知意:“你好生看大夫,好生吃药,娘陪着你,一定能好。”
姜知意依偎着她,用力点了点头。
这天夜里林凝搬去里间与姜知意同睡,便于夜间照顾,姜知意这些天犯困犯得早,掌灯不久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时,林凝趺坐床边正在诵经,低缓沉静的念诵声,就像小时候母亲为长姐诵经的声音一样。
姜知意觉得安心,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孤独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向着林凝靠了靠,很快再又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姜云沧又出去找门路,姜知意起得晚,林凝正张罗着她吃早饭,丫鬟来报说,沈浮求见。
林凝正在夹菜的手顿了顿,迟疑着劝道:“要么见一见吧?他这几天每天都来,看着挺诚心的。”
姜知意低头吃着粥:“不见。”
沈浮很快得到了回复,站在门前眺望着,照壁挡住了视线,他想念着担忧着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几天几夜未曾合眼,神经绷紧到了极点,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清醒。沈浮默默回忆这几天的情形。
那天她晕倒后,众多太医会诊,始终没能查出原因,昨天他从林正声那里得知,她又晕倒了,原因仍旧没查出来。
他追问过林正声有没有进展,林正声说没有,然而昨天今天,姜云沧一直都在外面跑,还进宫找人问了慈宁宫的事情,这样子,又像是查到了什么。
沈浮望着照壁上纵横如同水墨的石纹,也许并不是没有进展,而是他们,不想让他知道。
可他必须知道。假如她有事,他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沈浮向回复消息的管事说道:“请上覆侯夫人,就说沈浮求见的不是二姑娘,而是夫人。”
几次接触他能看出来,林凝对他态度好得多,如果有人肯帮他,那也只有林凝。
管事匆匆去了,沈浮端正站在门前等着。这样谦恭的态度在从前是绝不会有的,从前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决定,如今才知道,只要是为了她,他那些自尊骄傲,他那些所谓的原则都不值一提,他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
许久,看见管事走回来:“沈相请回吧,夫人不见。”
沈浮沉默着,许久:“二姑娘今天好点了吗?”
得到的只是客套的回复:“内宅的事,小的并不知道。”
房中,林凝仍在劝:“我知道你不想见他,不过这次是为了看病,白苏躲在宫里不出来,你哥哥跑了两天都没消息,说不定沈浮有办法呢?”
他也许有吧,应该是有的。这两年里,她还没见过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不过。姜知意笑了下:“阿娘别担心,说不定只是我太累了,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别担心。”
这天姜云沧很晚才回来,找了几个说得上话的太监,答应帮着想办法,具体什么时候有回信还说不准,接下来两天里姜知意处处小心,并没有再晕迷过,林凝刚松了一口气时,第四天里,姜知意又晕了。
姜云沧一早出去还没回来,丫鬟禀报说沈浮在外面求见,林凝擦了眼泪:“让他进来。”
沈浮踏进正房的院门时,步子走得很快。她一定是很不好,不然林凝不会放他进门。一步跨过高高的台阶,目光瞥见林凝时,沈浮立刻折腰作揖:“意意怎么样?”
林凝没有回答,红着眼圈看他,许久:“你能找到白苏吗?”
沈浮吃了一惊,他有阵子没见过白苏了,对白苏的暗中调查也一直没有进展,然而这些事,却不能对林凝说。“她被太后留在慈宁宫服侍。”
“能找她出来吗?”林凝在追问,“我有事情要问她。”
沈浮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关联:“意意的病,与她有关?”
林凝沉默许久,终于说出了隐情:“那天意意喝下的落子汤,是白苏换过的。”
沈浮在刹那之间,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林正声突然暴露的脉案,白苏深夜之间出现在偏院,姜知意以喝下落子汤为条件,要他答应从此与孩子再没有半点关系。一环扣这一环,原来在他不动声色算计着白苏时,白苏也在算计着他。
是他连累了她,他就算死上一万次,也必须赎他的罪孽。沈浮闭了闭眼:“最迟明天,我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回头:“夫人,我能看看意意吗?”
他身形消瘦,一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眼睑下是大片的青灰,林凝觉得不忍,转开了脸:“你快些。”
卧房里帘幕低垂,姜知意的脸隔着帐子看得不甚分明,沈浮站在床前,想忏悔,想拥抱,想告诉她不要怕,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是默默地看着,一点点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而后,快步离开。
这天晚上,在慈宁宫偏殿外,沈浮见到了白苏。
她披着月光姗姗而来,依旧是轻盈无辜的模样:“大人。”
沈浮没有拐弯抹角:“你换掉的落子汤,是什么?”
淡白色的月光底下,沈浮看见她唇角一弯,纯良轻巧的笑容:“我就知道瞒不过大人呢。”
作者有话说:
加更奉上~
第58章
沈浮站在阶上, 居高临下,看着白苏。
她半边身子藏在飞檐的阴影里,脸上带着干净的笑容:“大人, 我有好久不曾看见您了。”
语声柔软中带着粘涩, 似少女见到心上人的娇羞,沈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同样的容貌, 相似的声音, 就连身上的香气都与姜嘉宜相似,所以在第一次相见时,他就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他求娶过姜嘉宜的事情不是秘密,只要有心,都能打听得到, 他与姜知意之间冷淡疏离的夫妻关系, 只要有心, 也能打听得到, 白苏,就是专为他而来的一枚棋子, 操盘的人若隐若现, 只等他抽丝剥茧,找出答案。
但眼下, 他有比寻找答案更要紧的事。沈浮低眼看着白苏:“落子汤的药方,是什么?”
白苏走近几步仰着脸,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当初大人虽然说得决绝,但我一直关切大人,所以我看得出来, 大人心里, 其实一直很惦念夫人。”
沈浮低头看着她, 深不见底的双目并不能看出什么情绪,白苏低了头,羞涩的姿态越发明显:“我也是一点私心,不想大人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更不想大人为此懊悔,所以我背着大人偷偷换了药,大人。”
她不说话了,扬起脸看他,圆而媚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泽,沈浮知道,她在等他表态,沈浮淡淡的,嗯了一声。
猫儿眼中似喜似愁:“大人是不是在怪我擅自做主?”
半晌,听见沈浮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不会。”
“那太好了。”白苏唇边泛起笑容,欢喜的姿态更加明显,“我这些天忐忑得很,一直想告诉大人,又怕大人怪罪,总不敢说。”
沈浮迈步,下一级台阶:“药方是什么?”
“药方先前我就告诉了林太医,”白苏看着他,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就是几种颜色气味相似的药材,不然朱太医那样经验老道的,瞒不过他。怎么了大人,出了什么事?”
沈浮又下一级台阶,正正站在她面前,高高的身量带来一抹浓重的阴影,压在白苏肩头:“那个药方不对。”
“不对?”白苏惊讶地微张了红唇,“怎么可能不对?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几味药呀。”
沈浮看着她。她眼中是真到不能再真的疑惑,她仰头望着他的姿态是真到不能再真的柔情,这般以假乱真的本事,不知用了多少功夫才能练成。“她近来时常晕迷。”
“怎么会?”白苏脸上的惊讶越发真切,“大人一定很担心吧?”
沈浮失去了耐心。虽然她背后还有许多秘密,虽然迂回曲折,披着被蒙蔽的外皮与她周旋能到更多线索,虽然直接发难会将过去一个多月的布置全部打乱,然而眼下,他只想以最快的方式得到答案。
他无法容忍姜知意继续受苦。
沈浮逼近一步,冷冷看着白苏:“药方是什么?”
她说与不说都没关系,刑室里数百种手段,总有一种,能够撬开她的嘴。
白苏察觉到他突然的冷厉,退了一步:“大人难道不相信我吗?”
沈浮背在后面的手向下一顿,埋伏的侍卫正要冲出拿人,不远处突然亮起灯光,顾太后来了。
她带着六岁的儿子晋王,跟着几个提灯的宫女,不急不慢从庭院里走过来,看见沈浮时有些意外:“沈相怎么在这里?”
跟着看见了白苏,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是我来的不巧了。”
沈浮躬身行礼:“臣参见太后,参见晋王殿下。”
时机已失,眼下强行抓人已经不可能,唯有见机行事。
晋王随便点点头,松开顾太后的手走到白苏面前:“你不是说要给我抓萤火虫的吗?害我到处找你。”
“好,我这就去抓。”白苏轻声哄着,接过宫女递上的纱网,指了指殿后的花丛,“殿下请看,那边有好多呢。”
花丛上明明暗暗,果然都是萤火虫,晋王年幼爱玩,撒腿跑了过去,白苏连忙跟上,又回头看着沈浮:“沈相,我先告退了。”
缱绻留恋之情溢于言表,顾太后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一连留她在宫中十几天,也就难怪沈相深更半夜还要赶来相见。不过沈相,我近来身体不适,一时一刻也离不了她,也只能请你割爱了。”
这话是说,短期内不会放白苏出宫了。然而今天已经是犯着宫规前来找人,下次未必还能寻到机会,更何况夜长梦多。沈浮很快做出了决断:“臣有些急事想请白医女出宫叙话,不会占用很久时间,还望太后殿下允准。”
顾太后看一眼白苏,转头又看他,笑容越发意味深长:“都说沈相与白苏交好,果然。”
花丛里,正拿着纱网捉萤火虫的白苏听见了,飞快地躲去了花影背后,那模样分明是害羞,顾太后点点头:“本来是舍不得放她出去,不过沈相如此相求,我也不好棒打鸳鸯,那么,沈相明天一早过来慈宁宫接她吧。”
她不再多说,迈步走去花丛,看晋王来回跑动玩耍,沈浮离开时,余光瞥见萤火虫明灭的微光,白苏遥遥目送,向他一笑。
清平侯府中。
姜云沧顶着夜色赶回来,慈宁宫总管太监已经松了口,允诺明后天寻个机会带出白苏与他见面,他着急将这消息告诉姜知意。
主屋亮着灯,林凝守在门口,看见他时满眼期待:“怎么样?”
“找到门路了,眼下在等消息。”姜云沧眼睛张望着屋里,“意意呢,睡了?”
“还没睡,在等你回来,”林凝顺着他的目光向屋里看了一眼,“今日岐王荐了个大夫过来,是易安有名的神医,姓齐,他说你妹妹应该是前些日子劳心太过,加上底子太虚,所以才会晕迷,他临走时开了方子,我让林太医看过,说是没什么问题。”
岐王。姜云沧急急问道:“意意吃药了吗?”
“没,”林凝摇头,“外头来的大夫,又是岐王的人,总有些不放心,所以等你回来商量着看看。”
“等我明天让太医院的人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先吃着看看效果。”姜云沧眼睛望着窗户里头,急急要走,又被林凝叫住:“我跟你一道进去。”
姜云沧顿了顿,知道她是不想让他们单独见面,眉头压下去:“母亲,我已经写信去请示父亲……”
“你什么时候写的?”林凝吃了一惊,“不是说过不让你写吗,这如何使得!”
“这件事,总要禀明父亲,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他不会同意。”林凝一口否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关系到侯府,姜家,还有你父亲的声誉,如何能你想如何就如何?信是是什么时候发走的?能追就追回来,追不回来的话你再写一封,跟你父亲说你已经改主意了。”
姜云沧低着头,许久:“我不会改主意。”
“我想过了,不会影响父亲和侯府。这些年里我从不曾倚仗侯府的名头为自己谋利,也不曾对爵位有半分妄念,我所有的功业都是自己拼来的,就算说破了,别人也挑不出毛病,真要有那种不依不饶的,大不了,我不要功名,将功赎过。”
“胡闹!”林凝压着声音,“不成体统的事,传出去让人家如何嘲笑议论我们……”
隔着窗户,传来姜知意的声音:“阿娘,是哥哥回来了吗?”
姜云沧阴霾的脸上掠过一丝温柔,快步走进屋里,姜知意拥着薄毯坐在榻上对账,看见他时抬眼一笑:“哥。”
姜云沧伸手拿过账本:“别看了,对眼睛不好,又劳神。”
林凝紧跟着进来,见姜知意软着声音解释道:“再过几个月新打的粮食就要上市,我记得往年这时候陈米、陈面都是价低的时候,我就想算算眼下能拿出多少活钱,趁这段时间收上一批,虽说口味上稍微差点,但胜在便宜,销路应该不错的。”
姜云沧语气软下去:“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愁不到挣钱上,你好好养病就行,一切有我。”
他想她从前在家时,哪里需要知道什么新米陈米的价钱?都是该死的沈浮,磋磨得她连这些琐碎小事,竟都得亲力亲为。
姜知意抿嘴一笑:“既是要经营铺子,能做好就尽量做好呀,而且我也有好好养病,不信你问阿娘。”
“你妹妹这一整天都按着大夫的嘱咐做,是好好养病的。”林凝忙道。因为无法确定病因,如今并不敢乱吃药,只以食补为主,桩桩件件都按着林正声的嘱咐来做,实在是乖得让人心疼,“看账本的事情我也同意,有件事情消磨着,也好有点精神。”
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当初姜嘉宜刚去时,她整个人几乎垮下来,但紧接着姜知意议亲定亲,虽然她百般不如意,可为了这事忙前忙后,倒是没时间沉溺于悲痛中,因此她深知,不顺心时还是要找件事情分散下注意力才好,更何况高门大户的女人经营店铺也是该当的营生,至少将来,也能多一条退路。
姜云沧没再多说,将账本又拿回来:“那你少看一会儿,千万别上了眼睛。”
烛火剔得明亮,姜知意在灯下看着,姜云沧安静地坐在对面,明天,明天一早他就进宫,一定要揪出那个狡猾可厌的白苏。
四更刚到,沈浮离家入宫。
赶到慈宁宫时天还黑着,负责洒扫的宫女内监也才起来不久,扫帚扫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响声,门上的管事太监连忙上前陪话:“时辰还早着呢,太后她老人家平时都是卯初起来,收拾完出来也得卯正功夫了。大人要么先进屋坐会儿,吃杯茶?”
沈浮摇头,只在门外继续等着,管事太监见他站得笔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定定望着宫门内,不由得想到,都说他跟白苏情投意合,还真是没说错啊,要不然堂堂左相,怎么可能一大早候在宫门外眼巴巴等一个医女?
落叶浮尘扫干净后,小太监们拿着洒壶开始洒水,沈浮看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天色,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姜云沧大步流星往这里来了。
“哎哟,姜小侯爷来了。”这几天他总往这边来找总管太监刘福,管事太监不敢怠慢,紧着步子迎上去,“刘总管还没出来,小侯爷要么先去屋里坐会儿喝口茶?”
“不了。”姜云沧停住步子,瞧着门外头的沈浮,“他来做什么?”
管事太监也听说过两家和离,郎舅变仇人的事,并不敢说是等着来接白苏,只道:“是太后命沈相来的。”
说话时沈浮走到近前,看着姜云沧:“她怎么样,有没有好些?”
“关你屁事。”姜云沧冷冷说道。
沈浮知道,他也是为了找白苏追问药方,只是眼下到处都是耳目,并不好细说,想了想道:“我正在想办法,如果有头绪,即刻知会将军。”
姜云沧没有理会,走去一旁候着,沈浮跟上去,想起他对姜知意异乎寻常的关切,心中阴晴不定。
他粗粗将姜家兄妹的情况又查过一遍,姜知意和姜嘉宜都在京中出生,唯独姜云沧是姜遂与林凝成婚之初,在戍地云台出生的,那地方靠近西北边境,距离盛京数千里,当时情形如何,却是谁也不清楚了。
再看姜云沧偏于英豪的样貌,与姜遂和林凝文雅的容貌也不相同,假若身世有问题,姜云沧的可能性更高。
“哎哟,沈相竟是这么早就来了。”刘福的笑声从宫门内传来,他快步走到近前,“真是不巧,白苏昨个儿夜里着凉发了烧,太后请沈相再等等。”
沈浮余光瞥见姜云沧沉着的脸。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太后说, 知道沈相着急想见人,只是白苏病得太急,不把人调养好了, 不好给沈相交代。”
“太后还说, 沈相不要焦急,包管过两天把人活蹦乱跳地送到沈相手里。”
刘福笑眯眯的说着话, 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锦袋:“这是白苏姑娘给沈相的, 白姑娘说早就做好了,只是昨儿夜里见面时没带在身上,所以没来得及送给沈相。”
沈浮垂目接过,道了声谢,余光瞥见姜云沧铁青的脸, 沈浮顿了一下, 知道他大约是误会了, 然而此时也不能解释, 只是两根手指将那个布囊夹住,心中沉吟不定。
他是不相信什么突然生病发烧的, 昨夜离开时白苏分明是欢喜的表情, 今天突然给出这么个借口,沈浮有些担心,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宫禁幽深,姜知意的病等不得,须得尽快拿住白苏。眼看刘福往姜云沧跟前走,沈浮叫住:“刘总管,我明天一早过来等消息。”
刘福笑起来:“好, 咱家回头禀报给太后, 白医女真是有福气。”
他拱手告辞, 沈浮站在门前,看见姜云沧迎上他,一起往宫墙后面去了。
想来也是为了白苏的药方,姜云沧如此着急,那就是说,她的病还没有起色。
沈浮松手,正要将那个锦袋扔掉,想了想又拿起拆开,里面是两个香囊,与白苏前阵子给他做的差不多,递给胡成:“拿去让朱太医看看里面都是什么。”
出宫城时,庞泗迎上来:“大人,属下的朋友这些天一直在跟白胜套近乎,据他判断,白胜应该没去过岭南,据我那朋友说,白胜说话时,偶尔夹杂着几句西州、易安一带的土话。”
前些天沈浮下令之后,庞泗寻了个游历天下,熟悉各处风土人情的朋友去试探白胜,白胜平日里很少出门,唯一的爱好便是各处收集珍稀药材,那人便在各大药材市集和药行里候着,一来二去混得熟了,时常一起吃酒说话,果然发现了白胜身上的破绽。
西州、易安,白苏身后的人呼之欲出。沈浮沉声道:“立刻抓捕白胜,关进刑室,行熬鹰之法。”
所谓熬鹰,是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狭小刑室中昼夜点着极亮的灯火,断绝嫌犯的饮食用水,昼夜禁止嫌犯合眼,若是意志薄弱的人,只消一天就能全招。庞泗有点意外一上来就用这么狠辣的手段,还是领命道:“是。”
沈浮回望宫城,白苏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最迟明天,白苏的病就会好。
抓捕白胜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未到中午人已经关进了刑室,熬到第二天时整个人已经哭喊着要招,然而慈宁宫里的白苏却依旧病着,丝毫没有为此担忧的模样。
这是个极能沉得住气的,也就难怪前些日子几次交锋,并没能从她身上挖出更多的线索。沈浮走进刑房:“带白胜。”
白胜被架着出来,瘫在凳子上几乎坐不住,两只眼睛熬得红肿得像桃子一样,嘶哑着声音叫:“大人要问什么,我都招,我一定招!”
狱卒拿过清水放在边上,白胜想够又够不着,喝不到,最后一丝意志也被瓦解殆尽,喘着粗气望着沈浮:“大人,行行好,求您!”
沈浮慢慢开了口:“你没去岭南,去了哪里?”
“我去了,去了!”白胜紧紧盯着那碗水,“我真的去了。”
“你对岭南的风土人情一无所知,岭南土话你也听不懂。”沈浮递个眼色,狱卒连忙将水碗挪开一点,白胜像漏风的风箱一般叫了起来:“给我水,求你,给我水!”
“去了哪里?”沈浮平静地看着他。
“去了岭南,刚去半个月我小儿子就死了,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又闷又热还有瘴气,到处都是毒虫毒蛇,我实在受不了就跑了。”白胜紧紧盯着那碗水,“大人,给口水喝吧,求你了!”
当地并没有报白胜逃逸,档案上记着白胜一家在岭南足足待了四年。沈浮看着他:“档案是谁你给你改的?”
“南越县令庄明,我才跑两天就被抓回去了,他本来要拿我入狱,后来他看中了我大女儿,”白胜舔舔干裂的嘴唇,“就是白苏,我把白苏给了他,他放我一马,我一路往北走,不敢回盛京,就在中原一带到处寻营生糊口。”
南越县令庄明,两年前改任韩川县令,隶属西州,位置离易安很近,庄明今年四十有七,六年前的白苏,应该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沈浮眉头微压,示意狱卒把水碗又挪得远些:“你是如何找到了白苏?”
“我没找,是她找的我。”白胜的嘴唇裂开了血口子,“求你,给我喝口水吧!”
沈浮淡淡看着:“何时,何地?”
“两年前,在韩川。她让人找的我,我看庄明在那边做县令,以为她是跟着庄明过去的,后来看看又不像,她没在县衙住,自己在外头有房子,庄明也没去找过她,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跟我说,这女子心大了,我也管不住她。”白胜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前阵子的传言,顿时慌了,“我说错了,白苏她没跟过庄明,她,她,她就是给庄明当使唤丫头,她没有旁的事,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大人,您千万别误会!”
沈浮垂目看他:“后来如何?”
“后来陛下登基大赦,我说要回盛京,她不干,我拗不过她,又在韩川住了一年多,今年年初她突然说要回来,我就带她一起回来,她说想进太医院,我找了李易,本来我俩交情也没多深,又隔了五六年光景,以为李易不会管,谁知道李易竟然真把她弄进了太医院。”白胜心里懊悔着,一时忘了要水喝,“大人,她跟庄明真的没什么,她身子是干净的,你放心,绝对干净。”
李易。沈浮问道:“白苏在韩川时,与什么人有来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不跟我住一起,她后来脾气刚硬得很,我也不敢惹她。”
不敢惹她么。明明是亲生女儿,明明几年前还把年幼的女儿送给了庄明。沈浮从不相信什么洗心革面,冷冷问道:“日逐吃喝开销,是你出,还是白苏出?”
“我是当爹的,我怎么能不管她?肯定我要出。”白胜又去舔嘴唇,“不过,不过我就是个抓药的,赚不了什么钱,白苏她有钱,她会按摩,还会看些妇人的病症,她挣得比我多,都是一家人,谁出不都是一样?”
一个无依无靠,被亲生父亲送人的弱女子,短短四年时间摆脱了庄明,学会了按摩,而且,有钱。“白苏与岐王有没有来往?”
“没有。”白胜很快答道,“她就是个医女,哪有本事认识岐王。”
沈浮抬眼:“想好了再说。”
“应该没有吧?我没看见过。”白胜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应该没有,反正我从没见过。”
“那就再想想。”沈浮起身。
狱卒上前带人,白胜盯着桌上那碗水,挣扎着不肯走:“我什么都招了,大人,给口水喝吧,求你了大人!”
狱卒反剪了双手拖走,听见沈浮吩咐:“继续熬。”
白胜招的太快,难说有几分真假,亦且他也需要以白胜为由头,挖出白苏的实证。
跟着吩咐刑部郎中周善:“即刻移文西州太守,命他审理韩川县令庄明在南越县任上私自卖放流刑犯白胜之事,限期十天。”
看看时辰还早,沈浮决定入宫觐见谢洹。先前索要白苏属于私事,不好通过谢洹,如今白胜招供,白苏作为涉案之人,却是能名正言顺要出来审理的。
沈浮走出刑部大牢,胡成等在外头:“相爷,岐王府上那个齐大夫今儿又去了侯府,小的记得林太医说过,上回开的药方子检查过没什么问题,要是这两天还不好,就要用那个药方子给夫人。”
沈浮心中咚地一跳:“去侯府!”
清平侯府中。
齐浣写完药方,递给林正声:“林太医看看可还妥当?”
他写的时候林正声便在边上看着,比起前天开的方子只是调整了几味药的分量,并没有大改,林正声并不能拿这个主意,迟疑着看姜云沧:“比上次只是调了下分量,意在是补中益气。”
姜云沧心乱如麻。吃的话,齐浣是岐王的人,不吃的话,前两次都是四天晕迷一次,明天,就又是四天之期。
姜知意拿过方子看着,听见陈妈妈小声禀报:“沈相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
第60章
沈浮候在门外, 近来他时常守在这里等消息,但今天,他很焦灼。
他有种直觉, 这药, 是岐王抛下的诱饵。
韩川、易安,两地相邻, 白苏、岐王, 有看不见的线索隐隐牵引,也许这个诱饵,就是岐王接近姜家父子的最好时机。
门内还没有消息,沈浮禁不住往里一步,又被亲兵拦住, 就在这时, 管事匆匆走来:“沈相请回吧, 姑娘不见。”
“夫人呢?我求见夫人。”沈浮急急说道。
“夫人也不见。”
“姑娘吃了药不曾?”沈浮一只脚踏进门内, “请你务必转告姑娘,不要吃药, 我有急事求见, 很要紧的事!”
几个亲兵上前推开,咣一声关了门, 头顶上阳光刺眼,沈浮伸手想拍门,顿了顿又停住。
假如谢勿疑是为了拉拢姜家,那么至少眼下,她不会有危险。真正的危险是, 谢勿疑会不会以此为契机, 一步步使得姜家不得不依赖于他。况且她腹中的孩子。
沈浮定定站着。那孩子, 同时还关系到他,以及沈家。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谢勿疑的目的是这个,那么防是防不住的,彻底治好她的病,消除掣肘的因素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正房。
姜云沧听完管事的话,冷冷说道:“今日一早进宫时,正碰见沈浮去找白苏,听刘福说,昨天夜里他偷偷进宫去跟白苏幽会,被太后抓了个正着,什么东西!”
姜知意低头看着药方,没有说话,林凝却明白沈浮只怕是为了换药的事去找白苏,然而她告知沈浮落子汤的真相本就是背着兄妹两个,此时也不能说,只道:“也许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姜云沧想着早晨的情形,“太后和刘福都在打趣他,他一句话也不曾反驳,一边搭着姓白的,一边又在意意跟前装腔作势,什么东西!”
姜知意没接茬,将药方递过林正声:“那就麻烦你按方抓药吧。”
谢勿疑也许有什么目的,但不管什么目的,总要她身体转好才能继续,况且药方没问题,药材是自家的,煎药等事也都是丫鬟们动手,风险尚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她总得试试。
药煎好时,齐浣当着众人的面先喝了一大口:“我先确认一下药效够不够。”
众人都明白,他这是以身试药,以示无毒。一刻钟后,汤药放凉,齐浣亦是安然无恙,姜知意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所有人提心吊胆都等着结果,天擦黑时姜知意一切如常,姜云沧松一口气,心里惦记着刘福的回话,忙向姜知意交待了几句,匆忙出门。
却在门前,看见了沈浮。
他站在檐前的明瓦灯底下,肩膀披着灯下的阴影,闻声抬头:“药她吃了?”
姜云沧没说话,大步流星地往前去了,沈浮紧走几步追上:“岐王目的未明,不可掉以轻心。”
姜云沧回头:“关你屁事!”
他跳上马背,加上一鞭飞快地走了,大门在身后重又关上,沈浮回过身,望着暗灰色天幕下的侯府。
看样子那药,她应该已经吃了,姜云沧方才神色如常,至少现在,她应该没事。
苦等无益,她不会见他,就算见面,也并不能帮她祛除病痛,唯有尽快挖出白苏的秘密,才能保她无虞。
沈浮低身上轿:“进宫。”
谢洹在小书房见了他,听完白胜的供词后有些意外:“你说白苏可能是岐王的人,有证据吗?”
沈浮顿了顿。白苏做得很谨慎,唯一的实证,大约就是换掉的那碗落子汤,可他并不想把姜知意牵连进来。“目前没有。”
谢洹看他一眼,想起前些时候种种传言,他与白苏异乎寻常的来往,心里有些吃惊,原来这桩人人说道的风流韵事,背后竟是如此真相。沉吟着道:“太后很喜欢白苏,如果只是白胜从流放地逃走之事的话,恐怕不太好从太后手里要人。”
“纵放流人逃走是重罪,臣已经命西周太守审问庄明,白苏是此案重要人证,必须到案。”沈浮道,“陛下,以这个理由向太后要人,太后无有留人的道理。”
“朕去试试吧,”谢洹起身,“你先在此等消息。”
来到慈宁宫时,先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屋里屋外都点着香炉,闻起来并不是寻常熏香,而是药,谢洹迟疑着进门,顾太后坐在榻上,太阳穴上贴着膏药,白苏站在身后正在为她按摩,听见动静时顾太后微微抬眼:“陛下怎么这会子来了?”
谢洹看了刘福一眼,刘福会意,连忙丢个眼色让白苏住手,跟着带走了所有宫人,顾太后按着太阳穴,叹道:“头风又犯了,熏了半天药也不见减轻,亏得有白苏丫头给我按摩,这会子才稍微觉得好了点,我眼下啊,真是一会儿都离不了那丫头。”
她说着话抬眼:“陛下有什么事么?”
谢洹心里越发觉得棘手,顿了顿:“正是为白苏来的。”
他三言两语将白胜逃出岭南的事说了一遍,只隐瞒了白苏可能与谢勿疑有关系的事,顾太后吃了一惊:“天底下竟有这种坑害女儿的爹!可怜白苏丫头,挺好的孩子怎么摊上这种事?”
谢洹见她关注的内容全不相干,只得挑明:“眼下刑部正在审问白胜一案,白苏是重要证人,须得到案作证。”
“多大点事呢,白胜都已经招了,又何必再为难白苏丫头?”顾太后叹道,“这种事让她一个年轻女儿家如何当着那么多人说?流人逃走无非就是□□几年的罪过,白苏丫头那时候还小,她又不曾逃,就算按着律条也罚不到她头上,这事我做主了,陛下跟刑部说,人我留下了,白胜他们要怎么处置都好,不得牵连白苏丫头。”
毕竟不是生身母亲,平日里两宫之间也是客气为主,如今顾太后把话说到这份上,谢洹也不好强求,只得答应着出来了。
这天之后,白苏越发躲在慈宁宫里一步也不肯离开,莫说姜云沧找不到人,就连沈浮几次上门也不曾见到人,而清平侯府那边也传来消息,姜知意这次,并没有晕迷。
林凝备了厚礼,亲身到岐王暂时落脚的馆驿道谢,岐王第二天到外苑查看进度时,顺脚又到侯府探病,一来二去,从此走动了起来。
沈浮知道,一切都按着岐王的布置慢慢推进,要想破局,还得从白苏入手。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这天是周老太妃七七之日,谢勿疑回宫祭奠,顾太后与谢洹亲往颐心殿上香,白苏夹在随侍的宫人之中,一道前往。
殿中跪拜的都是皇子皇孙,白苏这样的身份既不能进殿侍奉,又不能走得太远,便同几个慈宁宫的宫女在偏殿里等着,不多时有小内监走来叫她:“白医女,李院判请你过去一趟。”
白苏认得他,是慈宁宫的小太监王安,打量着他问道:“李院判什么时候进宫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岐王殿下方才伤心过度,有些头晕胸闷,陛下命李院判过来看诊,”小安子道,“方才看完了出来时,廊子底下碰见了问起姑娘,我说姑娘也过来了,李院判就让我请姑娘过去说句话。”
白苏沉吟着,走两步到门口张望一眼,正殿门外果然看见李易正在那里跟人说话,从偏殿到正殿并没有多远,此时众目睽睽,又在顾太后眼皮子底下,白苏迈步出来,刚到阶下,忽地迎面走来一个侍卫,白苏看他低着头直直往身前来,正要躲避时,那侍卫出手如电,先拧住她的胳膊,跟着抬手封了哑穴。
他抬起头,白苏认出来了,是庞泗。
庞泗架起她,转身往殿外走,廊下又一个侍卫飞快地迎上来,一左一右夹住,也是丞相卫队的人。白苏挣脱不得,又叫不出声,余光里瞥见王安不知哪里去了,李易还在那边跟人说话,竟是丝毫不曾觉察这边的动静,眼看就要跨出殿门,白苏趁着挣扎时把手上的戒指扔脱,下一息,庞泗伸手捡起:“姑娘留神些,别再掉了什么东西。”
白苏也只得罢了。
出颐心殿,沿着夹道往出宫城的方向走,白苏满心指望着能碰见熟人搭救,哪知一路上一个人也不曾遇见,看看出了宫城大门,沿着小道往皇城去,看方向正是丞相官署,白苏低着头,忽地听见有人叫她:“白苏。”
抬头时,沈浮一身素衣,站在身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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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驾崩,内宫大乱之时,元薇之敲开了大将军府的大门
孤独的公主披着破碎的月光,跪倒在大将军面前:
“求大将军庇护。”
大将军王桓,世家逆子,乱臣枭雄,
俊雅皮囊之下,是权谋浸淫,坚硬冷漠的心,
他虎口微合,擒住元薇之皮肉娇嫩的下颌
看她红唇微张,水眸带着少女的青涩,亦可窥见日后艳绝的媚态:
“要我庇护,你拿什么来换?”
粗粝手掌中,少女抬眼:
“我,还有,至高无上的皇权。”
王桓嗤笑,一把拽过,元薇之踉踉跄跄扑进他怀中。
王桓扶持元薇之的幼弟登基,扶持她成为尊贵无双的长公主
宫禁幽深,无人知晓,在那些低吟破碎的夜里,王桓一次次进出,肆无忌惮
元薇之在迷乱中湿着眼,看见他冷漠清醒的脸
他瞧不上她,他待她如妓如奴,半点不留真心
可他不知道,她亦只是利用他
来日羽翼丰满,便是她杀他之时。
京中十里红妆,大将军迎娶新妇
元薇之携着新任宰辅,笑吟吟上前祝酒
墙外杀气凛冽,埋伏的甲士等待主人号令
王桓低眼,目光落在她与人交握的手上。
那些见不得光的夜里,莫名的心悸,不安的怒燥,
此刻突然都有了答案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她已经扎在他心里,长成一根毒刺,拔不出,折不断
王桓慢慢拔刀,嗤笑着,一如当初:
“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你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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