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走廊又深又长, 走到头时眼看是墙壁,庞泗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下,豁然又出现一间黑漆漆的屋子, 白苏心想来过几次丞相官署, 从不曾知道有这个地方,还没想完时庞泗推了一把, 白苏趔趄着, 身不由己撞进了屋里,余光瞥见沈浮站在门前,面无表情。
穴道被封着,此时想说话也说不出来,白苏匆忙站定, 向沈浮投过一个无辜又疑惑的目光, 他依旧看着她, 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门无声无息关上,眼前一片漆黑, 屋里没有窗户也没有别的东西, 狭窄密闭的空间,白苏一下子就惊出了一头冷汗。
抱紧身体缩在墙角, 想起很多年前,在她几乎忘掉的记忆里,就有这么个没有窗户的小屋,到处是腐臭潮湿的气味,任凭她怎么努力也逃不掉。白苏狠狠咬住嘴唇, 果然是沈浮, 年纪轻轻就能爬到这个位置, 果然是心狠手辣。
亏了她这张脸,她这么多天费尽心机的周旋。
耳边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沈相突然见召,有什么急事吗?”
是李易。白苏心中一凛。
一墙之隔,李易看了眼四周严阵以待的士兵和狱卒,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沈相这是做什么?”
沈浮端坐正中,面前是几本摊开的卷宗,李易极力看了一眼没看清,听见沈浮冷淡的声音:“白苏已经招了,现在就看你了。”
屋里,白苏霎时想明白了为何要封她哑穴,原本以为只是防着她乱叫呼救,原来,更是为了让她没法子给李易通气,只是沈浮如何能挖出李易?
隐约听见李易说了句什么,隔着一堵墙听不太分明,白苏鼓足全部勇气从角落里挪出来,贴在墙上努力听着,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就好像方才听见的都是幻觉似的。
墙外,李易一脸疑惑:“沈相什么意思?我怎么有点听不懂。”
“白苏进太医院,周老太妃隐瞒病情,周老太妃突然去世。”沈浮慢慢翻着卷宗,李易极力去看,依旧看不清楚,正在焦急,沈浮突然抬眼,漆黑双目如不见底的深渊,“白苏说,都是你一手办成。”
“胡说!我,我,”李易猛地刹住,挤出一个笑,“沈相在跟老夫开玩笑呢吧?越说老夫越听不懂了。”
他很快恢复了平常笑眯眯的模样:“如果没有旁的事,老夫先告退了,太后还等着我配药,她老人家的头风一向都是我亲手调理,那些膏药汤药什么的,换个人可弄不出来,耽误了太后的病情你我都吃罪不起。”
他转身要走,又被士兵拦住,身后传来沈浮淡淡的声音:“陛下已另外派人为太后诊治,你既不肯说实话,那就留下吧。”
李易惊讶着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浮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有白苏的供词,也能结案。”
士兵上前带人,李易挣扎着回头,终于看见卷宗末尾白苏笔致秀丽的画押,还有一个红彤彤的手指印,李易心里一凉,回过头时沈浮已经走远了,士兵们押着他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头光秃秃的没有床没有榻连桌椅都没有,唯有四壁挂满油灯,亮得刺眼。
“老夫乃是堂堂太医院院判,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李易叫着,“让沈浮出来,他这是无故欺凌朝廷命官,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他!”
没人理他,士兵咣一声撞上了门。
沈浮走出刑室,吩咐道:“搜查李家。”
对李易的监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周老太妃生前能在森严宫禁之下隐瞒那么久病情,太医院必定有内应,调查之后线索指向几个主事,其中最可疑的是李易,周老太妃最后两次请平安脉都是他安排的太医。
涉事的太医已经被罢黜,一口咬定是学艺不精未曾诊断出来,别的什么也没说,但李易的嫌疑洗脱不掉。
白苏能进太医院,也主要是李易出力。
是以在白胜招供出他与李易交情并不算深后,沈浮便以李易的名义,诱白苏出来,白苏果然出来了,以她那么谨慎狡猾的性格,肯见面,就说明这两个人之间有关联。
方才他故意让白苏听见审讯,故意让李易看见白苏的“供词”,是为了瓦解两个人的联盟,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早晚有人反水。
慈宁宫中。顾太后歇过午觉后才发现白苏不见了:“白苏丫头呢,怎么没见到她?”
“上午在颐心殿那边,李院判叫走了白姑娘,”王安连忙上前,“奴才瞧着似乎是太医院有什么急事,白姑娘当时就跟着走了。”
“那丫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顾太后沉吟着,“你去太医院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李易家中。掌灯时分,搜查的吏员叫了声:“大人,这里有个暗格!”
马秋急急跟过去,拔步床架子底下的抽屉比平常的短了一截,背后封着一个暗格,撬开时,里面是一叠银票,全是百两以上的票面,加起来足有上万两,另有几匣子药材,他却并不认得。
李易的妻子目瞪口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听他说过有这些东西啊!”
以李易的俸禄和祖产,绝不可能攒下这么多银票。马秋沉声道:“仆从就地收押,李家人统统带走!”
半个时辰后,刑室的门打开,大半天水米不进,萎靡不堪的李易被押出来,看见了明亮灯火下的沈浮,朱衣如血,薄面含霜,李易嘶哑着声音叫道:“沈浮,你无凭无据关押朝廷命官,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你!”
沈浮没说话,目光向边上一转,李易不由自主跟着看过去,看见了桌上堆着的银票和药材,一张脸顿时白了。
“这是按照白苏的供词,从你家里找出来的,”沈浮慢慢说道,“你家中老小已全数收押。李易,你是否要我以白苏的口供结案?”
白苏,这个该死的,白苏。李易嘶声叫起来:“我是冤枉的!白苏才是幕后主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受她胁迫!”
暗室中,缩在墙角的白苏突然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挣扎着往跟前去,模糊听见了最后一句:“白苏才是幕后主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受她胁迫!”
白苏咬着唇,极力贴在墙上想要再听,外面又没动静了。
天光大亮时,沈浮走出刑室。
李易招了。白苏之所以能进太医院,是给他送了二百两银子,原以为只是普通的收钱办事,哪知白苏之后找上来,竟对他这些年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底细一清二楚。
做太医伺候宫廷,难免沾染后宫的隐私,这些年里宫妃之间明争暗斗,李易少不得迫于权势或者贪恋钱财办了些昧良心的事,其中有一次牵扯到了谋害先帝子嗣,白苏全都一清二楚。
还能说出他贿赂上头当上院判的事,李易为了保住性命前途,不得不听她的调遣。
周老太妃刚病时他就发现了,白苏让他不要声张,他就没敢说,之后两次派人请平安脉,当事的太医也不曾声张,李易意识到,白苏的能力远比他看见的多。这让他越发不敢乱动。
林正声私下出诊的脉案是白苏拿来给他,命他放进林正声药箱里的,落子汤也是白苏弄好,他想办法换的,一个小小的医女许多地方不能去,许多事情也办不了,但他这个太医院院判,下手就方便得多。
“落子汤里有什么?”沈浮急急追问。
“我不知道。”审讯至今,李易头一次发现他神色紧张起来,在此之前他都是冷淡到没有任何表情的一张脸,这让李易意识到此事才是他关心的重点,李易觉得抓到了那根救命的稻草,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着,“大人,我知道这事关系重大,所以我偷偷倒出来一点留着,大人若是能从轻发落,我就告诉大人这东西在哪里。”
沈浮并没有耐心同他讨价还价,看了眼庞泗。
庞泗上前抓住左臂,咔咔几声,从上臂到指尖寸寸折断,李易惨叫着抬头,迎上沈浮冰冷的眼:“说。”
“在万隆冰库!”李易惨叫着断断续续说道,“大热天那东西放不住,我验了几天没验出来里头有什么,就冻成冰存在冰库里头了!”
万隆冰库,京中富贵人家买冰的地方。沈浮站在檐下,抬眼看着明亮到发白的阳光:“传朱正、林正声,即刻前往万隆冰库。”
天气太热,要想汤药不受损害,只能在冰库那种极寒冷的地方检验。
轿子走到一半时,胡成追过来禀报:“相爷,岐王又过去侯府了!”
轿子停住,沈浮下轿,带过侍卫的马匹。母丧之中,频频登门造访,岐王他,真的很心急。
一跃而上,催马往清平侯府奔去。
清平侯府。谢勿疑在正厅落座,神色谦和:“早晨过来时,听说府上的围墙还不曾砌好,特地过来看看。”
砌墙不难,但那夜山洪之后,乱石淤泥埋了小半个园子,水路也被堵塞,需要全部清理出来之后才能砌墙,是以进展不快,林凝忙道:“有劳王爷惦记着,很快就好了。”
“二姑娘的病好些了吗?”谢勿疑问道,“我带来了齐浣,让他再给二姑娘看看吧。”
屏风后,姜知意走了出来,上次谢勿疑登门她不曾拜见,然而荐医之恩却是要当面拜谢的,向谢勿疑福身行礼:“见过王爷。”
谢勿疑忙道:“不消多礼,快坐下吧。”
姜知意刚起身,看见管事走过来:“沈相有要事求见岐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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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沈浮快步走进正厅。
他看见了姜知意, 坐在林凝下首,微微低着眼。
目光从此便再没能从她身上移开,沈浮放慢着脚步, 只想时间慢点, 再慢点,让他能够贪恋这难得的机会, 多看她一眼。
“沈相有什么事?”谢勿疑坐在上首, 问道。
“周老太妃的事。”沈浮口中说着话,眼睛紧紧盯着姜知意。
许是疑心的缘故,总觉得她比上次在城门前相见时憔悴了些,原本她回家以后脸上已经有了些肉,可眼下, 她尖尖的下巴又显出来, 她穿着腰身宽松的衣裙, 肚子处是平坦, 越发显得手脸纤巧,娇小得让人心疼。
沈浮觉得心脏似被看不见的手死命攥住拧紧, 有些透不过气, 来之前想好了只是看看她,尽力不去打扰她, 但此时怎么也忍不住,向她走近一步,喑哑着声音:“你好些了吗?”
厅中有片刻静默,少顷,姜知意抬眼, 看他一眼。
她没有回答, 神色中也没什么嫌恶怨恨, 只是看他一眼,随即转过了眼。
毫无波澜的目光,平静到了极点,好像看路上的陌生人,屋檐下刮过的风,或者庭前飘落的树叶。
沈浮突然恐惧到了极点。他宁愿她恨他厌憎他,那样至少,他与她还有些瓜葛有些关联,他在她心里总还是有点位置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是好是坏,是关切还是恶意,都跟她没有丝毫关系了。
喉咙堵得死死的,沈浮努力透了一口气:“你的病因我正在查,你放心,我很快就能查到……”
姜知意又看他一眼,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林凝却紧张起来,难道真像先前推测的那样,与白苏换掉的药有关,他在查白苏?
想问,当着谢勿疑的面又不好问,听见谢勿疑温润的声音:“沈相。”
沈浮回过神来,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你方才说,老太妃什么事?”谢勿疑俊雅的眉目隐含悲意,身体向前微微倾斜,显然十分关注。
“太医院院判李易涉嫌隐瞒老太妃病情,目下正在审理。”沈浮斟酌用词,观察着他的反应,“老太妃不幸薨逝,也许与先前隐瞒病情,耽误医治有关。”
沈浮怀疑这一切都是谢勿疑设下的局,然而眼下,他还需要证据,确切的,能够将疑点与谢勿疑联系到一起的证据。
“什么?”谢勿疑怔了下,丹凤眼上扬的眼尾慢慢染起浅浅的红,声音染上了哑,“怎么会有这种事?”
姜知意连忙起身,林凝也站起来:“殿下请节哀。”
“坐下吧,无妨,”谢勿疑点点手,在悲痛之下依旧保持着温润宽和的风度,看向姜知意,“姜姑娘请坐,你如今不比平常,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礼。”
姜知意默默落座。有孕以来她极少与外人见面,尤其是岐王这样身份尊贵的陌生男子,此时听他口中说出关切她身体的话,难免有几分不自在,只是微微低着眼皮。
沈浮发现她颊边有些极淡的红。若不是极熟悉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她面皮薄,很容易害羞,方才谢勿疑虽然说得婉转,但都听的出来是说她有孕在身不方便,她大约是很不自在。
沈浮觉得酸涩,甚至是妒忌。谢勿疑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一句话就能让她情绪有这些变化,可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中都是不相干,她连一丁点儿情绪也不再分给他了。
分明从前,她满心满眼全都是他,他短短几个字,就能看见她欢喜,看见她羞涩,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爱他。眼下,都没有了。沈浮在袖子里攥着拳,茫然悲怆的情绪涌上来,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往何处去。
“那个李易,”谢勿疑定定神,“为何要那么做?”
沈浮纷乱的思绪努力拉回来:“正在查,不过。”
他低眼,黝黑的眸子看住谢勿疑:“太医院的医女白苏极可能是李易的同谋,我已拘押白苏,正在审问,想来不久就能给王爷一个交代。”
“白苏,李易,”谢勿疑哽咽着声音,念了两个人的名字,“老太妃宽厚仁慈,一生与人无争,万万想不到竟然会遇上这种事。查察之事就拜托沈相,若是有什么进展,立刻报我。”
沈浮看不出什么破绽,他的神色反应,的确是为人子者乍然听说母亲亡故另有内情时的震惊和哀伤,他并没有表现出对白苏的关注,一切都自然极了。
但,消息他已经亲口告知,李易或者是小卒,白苏身上的谜团却扑朔迷离,若真如他推测那般,谢勿疑不可能坐视不管。
灭口或是救人,只要一动,撕开的口子就越来越大,再也刹不住车。
“真是抱歉,”谢勿疑抬头,看向林凝,“原本是想看看府上的围墙进度如何了,没想到竟让夫人和姑娘跟着听见了这些事情。”
他脸上是诚挚的歉意,林凝起身谦逊不迭,沈浮看着姜知意。
她也站起来了,一只手搭着椅子扶手,目光有些淡淡的忧伤。他想她多半是为了周老太妃难过,她不知道内里那些盘根错节的纠缠,她只是本能的,因着自己柔软良善的心,为别人的不幸难过。
她总是这么纯粹,真挚。不像他,有无数肮脏的算计,先前既不能珍惜她的真心,如今又为了那些算计,连累她难过。
这一刹那,沈浮自惭形秽,觉得不配站在她面前,恨不能钻进地缝里,或者有天火降下来将他烧化了烧成灰,那样也许能干净些,可心里最深处又舍不得,想留在她身边,想让她柔软的眼波看一看他,洗涤他满心的肮脏。
“快坐吧,我说过,姑娘不必拘礼。”谢勿疑微微欠身,向姜知意点点头。
姜知意这才坐下,偶一抬眼,沈浮依旧定定地看着她,他站得笔挺,像孤直的竹,姜知意转开脸,有些想走,然而谢勿疑不曾发话,也不能随便告退,倒是不如一开始求见时,她就回避了。
那时候想着她也没什么可回避的,总不见得从今往后他去哪里她就要躲着,只不过眼下谢勿疑在,说的又是这种宫廷隐私之事,姜知意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听见谢勿疑温润的说话:“齐浣,你去为姜姑娘诊脉吧。”
姜知意抬头,对上他意态优雅的丹凤眼,他向她颔首致意:“姑娘先去吧,若有什么需要,打发人知会我就好。”
姜知意知道,他是看出来她的不自在,才以诊脉为借口让她退下,默默福身告退,沈浮立刻上前:“听闻齐大夫医术超群,能否让我观摩一下?”
姜知意皱皱眉,余光瞥见谢勿疑站起身:“夫人,今天我叨扰良久,也该回去了。”
他看向沈浮,道:“关于李易之事,请沈相随我去外苑那边详谈吧。”
姜知意退进房中,回头看时,谢勿疑带着沈浮走出了厅堂。姜知意知道,他是怕沈浮继续纠缠让人不安,所以才以详谈为名,带走了沈浮,这样心细有宽和的人,在皇亲中,属实是少见的了。
沈浮走出厅门,在门槛处,忍不住又向后回望。
他知道谢勿疑此举是为了支开他,他不舍得走,然而也不能不走,她出来这么久肯定很累了,他实在可恨,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让她不自在。
门内隐约露出樱色裙子的一角,一闪就看不见了,这一别,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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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沈浮从外苑出来后, 直奔万隆冰库。
与谢勿疑的谈话并没有多少进展,不过他留意到,外苑的翻修已经接近尾声, 距离谢勿疑搬进来的日子不远了。
从今天谢勿疑的举动来看, 他对姜家的亲近之意很明显,在姜知意面前尤其谦和关切。
姜遂在西州经营多年, 德高望重, 姜云沧既是难得的悍将,更是谢洹的左膀右臂,西州位置险要,一边是与坨坨的国界,一边毗邻易安, 谢勿疑若想有什么举动, 必须拿下姜家父子。
骏马四蹄如飞向前疾奔, 沈浮心思不定。
姜遂三朝老将, 忠心耿耿,可姜云沧这个人, 他始终有些疑虑, 尤其是他与谢勿疑那次隐秘的见面。谢洹看样子事先并不知情,而事后, 姜云沧也不曾上奏,竟是把事情隐瞒下来了。
姜知意与这个兄长很是亲近,那两年里每个月都会给姜云沧写信,每一封他都截下来查过,内中说的都是些日常琐碎之事, 大部分与他有关, 他几时起几时睡, 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她新近又给他做了什么东西——
沈浮勒住马,心脏那种拧着攥着的疼又开始了。是的,曾经她每一封信,写的都是她。曾经他占据了她全部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他。
如今,她看着他时,只不过像个陌路人。
是他的错。他从不懂得珍惜。他暗地里检查她寄出去的每一封信,他甚至还疑心她会私自向姜云沧透露朝廷的动向,他不让她进书房,所有公务相关的东西他从不让她碰。
她都默默忍下了,因为爱他。他是真的眼盲心盲,那天白苏进书房时,他把作为诱饵的卷宗放在白苏面前,她那样平静淡然的神色,他就该意识到,她已经心死,再不爱他了。
马匹停得久了,咴咴的打着响鼻,沈浮松开一点缰绳,让马匹行在大道上。
他罪无可恕,无可分辩,他辜负了她那么多年纯粹真挚的爱意,他活该如今求而不得,生不如死。但他还不能死,她还没有脱离危险,他必须尽快找到真相保她平安,保她心爱的孩子平安,从今以后,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她。
沈浮加上一鞭,马匹如飞般走了,沉重的思绪绕过情缠,回到公事上来。
姜云沧对她,明显已经超越了兄妹之间正常的关注,姜云沧是姜家唯一一个不在盛京出生的孩子,他已经派人前往云台调查姜遂夫妇在那边时的情形,假如姜云沧不是她的哥哥……
炽热的风刮在脸颊上,有些尖锐的疼。假如姜云沧不是她哥哥,姜云沧对她,远比他对她好得多。而她从来也都信任依赖这个哥哥。
沈浮沉沉地望着前方,太阳太烈,大道上开始出现水泊般的幻像,白得刺目。假如姜云沧不是她的哥哥,假如他们。
心里酸涩得几乎要溢出来,理智却又清醒地意识到,他没有任何资格去评判她的选择,她身边的人待她都远比他待她好得多,甚至黄纪彦,那么个尚且青涩的少年都知道要维护她,关切她,而他这两年里做的所有事,无非都是伤害。
他罪无可恕,他的余生,只能用来向她忏悔,向她弥补。
马匹在冰库门前停住,沈浮飞身下来,沿着向下的阶梯进入冰库。
炽热与极寒在这瞬间交错,夏日的衣袍挡不住四面八方透进来的冷意,沈浮看向正在检查汤药的朱正和林正声:“有进展吗?”
朱正与林正声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时辰,此时裹着棉衣,冻得手指都有些发青:“眼下还没有,等下官把颜色气味相似的药材都找出来配一下试试,也许能有发现。”
沈浮沉默不语。颜色气味相似的药材何止有几十种,搭配出来更是数以千计,要想从中找到正确的配方,基本不可能。
从侍从手里拿过李家暗格里发现的药材:“你们认得这些药材是什么吗?”
朱正接过来在鼻子跟前嗅闻着,林正声也凑近了来看,半晌:“有血鳖、褐蝥、南星子,另外几种认不太出来,不过血鳖这些是岭南一带独有的毒物,听说当地巫人也会拿来炼制巫药。”
毒物。沈浮觉得头发刷一声竖了起来:“那药里有吗?”
朱正与林正声对看一眼,都有些拿不准:“看颜色嗅气味,不像有,但这些药只产于岭南,我们也只在医书上见过,不敢说有十分把握。”
岭南的巫药,白苏在岭南待过,李易却不曾。李易没说实话,或者说,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沈浮拿过药匣,快步离开。
嘉荫堂中。
姜云沧急切着向谢洹求恳:“白苏眼下在沈浮手里,臣请一道圣旨,允臣去向白苏问话!”
谢洹沉吟着,半晌:“原来如此。”
他笑了下:“沈浮并不曾告诉朕白苏换药的事,这个人啊,心眼比什么都多。”
“岐王今天又去了臣家,臣不曾见他,但是臣妹为了荐医的事亲身向他道谢,见了一面。”姜云沧道,“陛下,臣不想让妹妹卷进来,臣只想尽快从白苏嘴里问出实话,医好臣妹。”
“沈浮正在审,他的急切应当不亚于你,”谢洹斜靠在椅背上,在少时伙伴兼心腹面前,他比平时少了几分谦和,多了几分散漫,“各人自有擅长的事,沈浮比你更擅长审讯,就交给他吧,那个白苏难缠得很,再者太后也听见了风声,一直在向朕要人。”
谢洹哂笑:“一个小小的医女,好大的能耐,竟能让太后几次三番向朕要人。让沈浮去应付吧,这些事,他比你会应付。”
姜云沧急:“可臣妹的病等不得!”
“岐王既然想拉拢你,那么眼下,他只会尽心尽力为二姑娘治病。沈浮一直怀疑白苏背后的人是岐王,如果怀疑是真,二姑娘的病很快就能好了。”谢洹看他一眼,“下次岐王再去的时候,你挑个不引人注意的法子,见他一面探探口风。就像上次在西州一样。”
姜云沧纵然百般焦急,也只得应下来,想了想问道:“弹劾臣父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
谢洹知道,他在答应去见谢勿疑后立刻提起姜遂,就是为了得他的承诺,笑道:“你这家伙,还是这么不肯吃亏,但凡给朕办件事,就非要捞样东西。行了,朕答应你,不管你怎么折腾,姜侯都不会被牵连。”
他有点疑惑:“如今都六月末了,你怎么还不肯回去?那个顾炎远不及你,又是太后一系的人,朕不放心,如今坨坨人又有异动,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你总不想让给顾炎吧?”
姜云沧顿了顿:“等臣妹病好了,臣立刻回去。”
谢洹也拿他没办法:“你呀,做你妹妹倒是好,这般好哥哥,打着灯笼也找不出来一个。”
哥哥么,眼下,他还真不想再做她的哥哥。姜云沧道:“陛下,等岐王的事情办完了,臣想向您讨个恩典。”
“朕就知道你但凡办事就要讨赏。”谢洹摇头,“说吧,你想要什么?”
姜云沧笑了下:“到跟前再说吧。”
眼下还不能说,等他替谢洹办好了谢勿疑这件差事,他就讨不做她哥哥的恩典。
丞相官署。
暗室门打开,光线骤然照进来,蜷缩在墙角的白苏下意识地低头转脸,避免让眼睛受到刺激。
片刻后,眼睛适应了光亮,白苏转过头,看见门前的沈浮。他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看她一眼,随即走开。
庞泗上前解开穴道推她出去,白苏乖顺地跟着,一墙之隔便是刑室,大白天也点着无数灯火,白苏在暗处待得久了,乍然看见被刺激得流出眼泪,揉着眼睛正难受时,听见沈浮道:“李易已经招供,该你了。”
白苏抬眼,看见他面前指印鲜明的供词,桌上摆着几个匣子,装的都是药材:“这几样岭南的巫药,李易说,是你用来下毒的。”
白苏笑起来,头发蓬乱着,衣服鞋袜皱巴巴的,但笑容里依旧是先前的干净轻俏:“我不曾下毒。大人,我一心都是为了您好,怎么可能对夫人下毒?”
“我不曾说是对谁下毒,”沈浮浓黑的眼睫微微一挑,“你怎么知道是对她?”
“大人心心念念都是夫人的病,不难猜到。”白苏微微翘着唇,“大人其实应该感谢我,若不是我换了药,这会子夫人的孩子没了,大人就彻底没了机会,再没可能求得夫人原谅了呢。”
沈浮看着她,不得不说她是个极狡猾的对手,寻常人极难有如此镇定。“药里有什么?”
“就是我上次说过的那几味药呀。”白苏软着声音,几分羞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人,大人难道不相信我吗?”
沈浮抬眼:“我没什么耐心。”
“可我的确什么也没做,就算想招也无从招起。”白苏一脸无辜,“我做过最大胆的事,也无非是爱慕大人。”
沈浮不再多说:“带出去,处斩。”
白苏吃了一惊,心里却是不信的,她有底牌,况且她这张脸,难道不是他一直喜欢的吗?然而很快,士兵架起她向外拖,门外廊下,刽子手拿着刀,一边的李易正在瑟瑟发抖。
白苏出门,等着沈浮叫他,走下回廊,沈浮没叫,来到庭中,沈浮没叫,刽子手举刀,沈浮依旧没叫,刀锋落下,白苏高声叫道:“大人,如果我死了,夫人的病就永远不会好了!”
第64章
沈浮在最后一刻叫了停。
刀锋没能那么快收住, 蹭到白苏的脖颈,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一旁的李易吓得两腿一哆嗦摔在了地上, 白苏没说话, 跟着士兵往回走。
伤口是疼的,但心里还有底气, 沈浮终归是叫停了, 她握着那张底牌,无论如何他不敢杀她,甚至她还能跟他谈谈条件。
她当初的判断并没有错,沈浮看起来似乎对姜嘉宜念念不忘,其实他望着姜知意时那种复杂矛盾的眼神, 早就动了心。她改变原来的计划换掉落子汤, 她如今能捡回一条命, 甚至手里还有了底牌, 全都来源于那次准确的判断。
她一向很擅长窥探人心,在地狱里厮混过的人, 对于人性的阴暗处, 总是比正常人敏感得多。
白苏慢慢向内走,默默筹划着见到沈浮后该怎么说, 然而她并没有见到沈浮,士兵们又把她带回那间暗室,悄无声息锁上了门。
四周再次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死寂如同地狱。恐惧和压抑是加倍的,先前她能忍受, 是因为她一直有期待, 眼下期待突然落空, 她不知道沈浮为什么这么做,而且方才她短暂地看见了外头的光,外头的风和阳光,再回来,越发觉得生不如死。
白苏死死咬着嘴唇,咬得出了血,混着脖子上流下的血,腥热的气味。想起很久之前,被扔在同样阴暗腐臭的密室里时,她伤得比这重得多,血汪汪地泡着人,可她没死,她熬过来了。
沈浮再狠,也狠不过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她这次,还能熬过去。
白苏重又蜷成一团待在角落里,猜测着沈浮的目的,筹划着接下来该怎么应对。
李易被从刑场带进了刑室,眼前是白苏顺脖子流血的模样,哆哆嗦嗦地两腿站不住:“你不能杀我,我,我是朝廷命官……”
沈浮没说话,居高临下坐着,狭长漆黑的眼眸微微一瞥。
李易便知道,他能。白苏比他能耐大得多,刚才他还不是说杀就要杀?更何况他一个罪证确凿的犯官。扑通一声跪下了:“沈相,大人!我实在是什么都招了,念在咱们多年同僚的份上,念在我从前一直对您恭敬,饶我这次吧!”
沈浮依旧没说话,抬手,把几个匣子放在桌上。
李易认得,那是他藏在暗格里的匣子,里面装的全都是他这几个月搜集来的药材,抢着说道:“这个是药,我让人从岭南弄来的药!”
半个时辰后,沈浮走出刑室。
那些药材全是岭南一带用来制作巫药的材料。李易这几个月里受制于白苏,既不甘心也不放心,私下里一直在找她的破绽,只不过白苏行事十分谨慎,李易查来查去连她的来头都没弄清楚,唯一发现的破绽,还是与他的老本行有关。
他发现白苏身上那种极淡的药香味,并不属于他熟悉的药材。
身为太医院院判,几十年的老大夫,李易自问熟悉的药材没有上千也有七八百,但白苏身上的药味他非常陌生,完全分辨不出来是什么。
李易花了几天几夜将生药库里的药材全部检查一遍,又在城中各大药行寻找,终于在一处卖南药的药行里发现了其中一种气味的来源,褐蝥。他在古书上见过,这是岭南土人做巫药的东西,白苏曾流放岭南,却是对上了。
李易便从巫药入手,这几个月里苦心钻研,搜集了不少相关的医书,对于岭南巫药渐渐有了一些认知,这东西类似于蛊术,能炼制出许多种类,有的能当成毒药杀人于无形,但更可怕的是,是有些更罕见机密的品种,可以用来控制他人,让人从此俯首听命。
李易心惊肉跳,眼下白苏还只是用他的隐私胁迫他,万一白苏对他用了巫药,那么从此真要成她的傀儡了。他不敢怠慢,到处托人寻找相关的书籍药材,按照医书的记载做了无数次实验,终于发现了一个与白苏身上的气味相近的配方。
“血鳖、褐蝥、南星子、蛇酥、南重楼,”李易一口气说了五种,“我找的配方是残本,眼下只能确认有这几样,我按着比例练过,气味跟白苏身上的很相似,但不完全一样,不过我想只要从这几味药入手,应该能找到那个配方。”
他说完了,眼巴巴地看着沈浮:“大人,我知道的全都说了,我真的是受那个妖女胁迫,我这个也算将功赎罪吧?”
沈浮在桌子底下死死掐着手心,面上仍旧是冷淡得没有任何起伏的神色:“那些巫药,如何用来控制别人?”
“有的是时常发作的毒药,必须定期服用解药,因此受制……”
“毒药发作时什么症状?”沈浮打断他。
李易太害怕,并没有察觉到他此刻掩饰得不很好的焦灼:“书上说或者头疼欲裂,或者七窍流血,或者无法呼吸。”
可她是晕迷,并不在这几种病症中。沈浮慢慢地吸着气,稳住精神:“有没有晕迷的?”
“没有。”李易答道。
他答得很快,毫不犹豫,沈浮判断他没有说谎,这让他稍稍放心,随即又起了更深的恐惧,如果不是,那么她的病又是因为什么?“关于能控制他人的巫药,你还知道什么?”
李易想了很久,摇了摇头:“我知道的都说了,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吗,可她的症状是怎么回事。他有直觉,她的病必定与此有关。沈浮起身:“那就再好好想想。”
士兵上前押起,李易想起那间牢房里不能吃不能睡时刻被强光照着眼睛的折磨,立刻急了,挣扎着追他:“大人饶了我吧,大人,我又想起来一样,书上说有些常年服用巫药的人,他们的血不一样!”
沈浮在一箭之外站住脚步:“怎么不一样?”
“书上没说,就说他们血肉异于常人,大人,大人,”李易跌跌撞撞往跟前扑,“整个太医院,不不,整个京城就只有我研习过这些巫药,大人饶了我吧,别让我再进那间刑房了,我一定戴罪立功,帮大人找出白苏的秘密!”
沈浮没说话,许久:“换去普通牢房。”
李易说的没错,眼下整个盛京除了白苏和她的幕后主使,应该只有李易最了解岭南巫药,他还得留着他。
李易带走后,马秋上前询问:“是否立刻提审白苏?”
“再等等。”沈浮道。
虽然他焦急到一刻也不能忍,然而此时提审白苏,就能让她意识到他的急切,以白苏的狡猾,必定会提高筹码,越发难以从她口中挖出实话,这两天他观察过,白苏很怕那间暗室,他得再熬她一阵子,彻底摧毁她的心理防线。
“提审白胜。”沈浮吩咐道。
虽然白胜上次把自己摘得很干净,可亲生父女,白苏改变后又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白胜不可能没发现任何异常。
刑室打开,刺眼燥热的光线倾泻出来,白胜瘫在椅子上,几天没合眼没喝水,整个人已经半死不活,沈浮冷淡着神色:“白苏吃了什么巫药?”
白胜近乎痴呆的眼珠子慢慢一轮,带着迟钝的惧意看他。
看来他的推测是对的,白胜并非一无所知。沈浮站在门口。快了,很快了,他会揪出这些人,他一定能医好她!
侯府花园中,姜知意坐在山坡底下,抬眼眺望对面的衍翠山。
为着疏通水道的缘故,围墙已经全数拆掉,平日里看得不很真切的衍翠山此时十分清晰,栈道全部翻新,沿路栽了许多花草,一直通向山顶的凉亭,绕亭一脉细细的山溪,太阳底下时不时闪烁出几点亮。
黄静盈扶着欢儿在边上蹒跚学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收拾得真雅致,都说岐王是个风雅的人物,果然。”
的确是风雅,举手投足中除了皇子皇孙天然的贵气,另有一种从容温润,让人不觉得压迫。姜知意回想着上午的情形:“听我哥说陛下体恤他丧母之痛,允他留到老太妃周年之后再回易安。”
“那你们以后要做好一阵子邻居了,”黄静盈笑着说道,“等岐王搬进来时,是不是还得过去道贺?”
这事情林凝提过,但姜云沧不能与岐王相见,岐王妃已经过世多年,岐王身边又没有姬妾,府中没有主妇主持,她一个女眷也不好登门道贺:“不知道呢,我阿娘想来想去也觉得棘手,若只是送礼太简慢了,去的话家里又没人能去。”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奶娘抱走欢儿去边上喝水吃点心,黄静盈想着近来铺子里的事:“那几个收粮贩子已经到各处乡下去收陈麦陈米了,不过京城附近价钱还是高,若是走得远了运费又多出来了,路上也怕出事,我算了下收支,若是控制在京城附近二百里的范围,留到春天的时候出手,能得将近一分利。”
之前姜知意提过收陈粮的事,黄静盈也觉得可行,两个人把手头能活动的钱凑出来,由黄静盈出面找了几个可靠的粮食贩子,几天前已经做了起来。
姜知意倒不在乎挣钱,但她欢喜的是,自从开始经营铺子,黄静盈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倒是把那些烦心事扔掉了一大半。
含笑问道:“为什么要留到春天?”
“因为那时候青黄不接,是最缺粮食的时候。”一个温润的男子声音忽地响起。
姜知意冷不防,抬眼看去,外苑那边一棵数人合抱的合欢树下,谢勿疑走了出来。
第65章
姜知意连忙起身, 想要见礼,谢勿疑点点手,温和的笑意:“我说过, 在我面前不必拘礼。”
一旁的黄静盈也被他止住, 他依旧站在原本围墙的旁边,合欢树碧绿的枝叶和一蓬蓬绯色花朵之下, 并没有走近:“原是随便走走, 正巧听见你们说话,你们是在筹划做贩粮生意么?”
士农工商,商在最低,达官显贵人家一般都是闭口不谈的,更何况谢勿疑这样的身份。姜知意有些意外他坦然的态度, 答道:“是。”
“听你们话里的意思, 是想收购陈麦陈米, 等来年春天卖出去?”山风吹过处, 合欢树花叶摇动,细碎的光影洒在谢勿疑脸上身上, 他若有所思,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来,盛京一带乃至再往西往北, 除了米麦之外,百姓也极喜欢食糜子,这东西比起米麦又便宜许多,利润虽然薄些,胜在量大。”
姜知意越发意外了, 他对商贩之事坦然的态度已经是少见, 如今说起内中门道, 竟好像也十分了解,堂堂皇叔,也会关心这些商贩之事吗?
不由得看了谢勿疑一眼,他闲闲站着,意态高远,仿佛谈论的不是最俗气的银钱之事,而是诗书典籍似的。
黄静盈心中一亮。收购陈粮原就是图个便宜量大,等来年春天最缺粮的时候卖出去,既能保证利润,又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这种陈粮富贵人家多是不会买的,买家还是普通百姓为主,糜子比米面更便宜,确实如谢勿疑所说,销量应该更大。连忙福身一礼:“多谢殿下提点!”
“不必多礼,”谢勿疑颔首微笑,“只是听你们说的有趣,我也随口说了一两句,不必听我的,依着你们的情况来吧。”
咿咿呀呀的婴孩语声打断了谈话,谢勿疑顺着声音望过去,却是欢儿吃完了点心,正由奶娘牵着往这边来,谢勿疑顿了顿,幽深目光看着小小的婴孩:“真是可爱。”
许是能感觉到这陌生人的格外关注,欢儿迈着两条肉乎乎的小短腿就要往跟前凑,奶娘不敢让她过去,忙抱起来往黄静盈身边走,欢儿没有遂心,努着小嘴使着力气,只在她怀里左扭右扭。
黄静盈急忙伸手接过来哄着,欢儿嘴里哼哼着,小脑袋扭在她肩头去看谢勿疑,谢勿疑便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目光深邃:“无妨,让她下来玩吧,也唯有这么小的时候才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不要让她失望。”
姜知意觉得他平静的语气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蓦地想起林凝曾说过,先帝曾要求谢勿疑把唯一的儿子送进京中抚养,后来那孩子,夭折了。
黄静盈犹豫着,慢慢放下欢儿,欢儿立刻扯着她往谢勿疑跟前去,围墙拆掉后原本的地方拉着几根绳子权作分割,欢儿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穿过绳子,去拽谢勿疑的衣服。
谢勿疑弯腰低身,含笑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八月里满周岁。”
“十个月的孩子走路就这么稳了,真是难得。”谢勿疑蹲下来,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让我想起当年……”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微笑着看着欢儿,欢儿胆大不怕生,去拉他的袖子,又摸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是块白玉碾的游鱼佩,鱼眼睛天然带一抹黑色,摇头摆尾极是灵动,欢儿觉得好玩,胖乎乎的小手拽着不肯放,谢勿疑解下玉佩:“拿去玩吧。”
欢儿攥住玉佩咯咯笑了起来,黄静盈吓了一跳,连忙推辞,谢勿疑唇边带笑:“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让孩子玩吧,难得她喜欢。”
他蹲在欢儿旁边低着头,欢儿钻过绳子,绕来绕去围着他玩耍,树荫底下光线丝丝漏下,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是温润从容的笑意,没有一丝不耐烦,姜知意蓦地想到,当初岐王世子还在的时候,他一定是个好父亲吧。
“王爷。”王府从事官由内走来,低声在谢勿疑耳边说了几句话,谢勿疑点点头,站起身来:“我有些事情,先走一步。”
他看过姜知意和黄静盈,末后目光停在欢儿身上:“姜姑娘,黄夫人,若是这孩子以后还想过来玩,你们跟门上说一声,从大门过来就行。如今工期已经结束,这边没有工匠,都是内府过来服侍的人,不妨碍的。”
他轻轻摸了下欢儿的头发,转身离开,山风吹动他素色衣襟,姜知意听见欢儿咿咿呀呀想要追他的叫声,不由地笑起来:“欢儿真是不怕生。”
“可不是嘛,”黄静盈无奈地笑着,“别人也就罢了,偏是祁王殿下,方才闹得我尴尬极了,还好殿下并没有怪罪。”
她抱起欢儿:“不过方才说的买糜子,我觉得可行,等我回头查查往年京中糜子的销路销量,再者从前没弄过这个,粮食贩子还得重新找一批,对了,我突然想起归望伯家的铺子似乎卖这个,等我回头问问他家大奶奶。”
她飞快地说着,语气十分老练沉稳,可十几天前她还十分难过低落,除了欢儿什么也不想。姜知意心里宽慰着:“好,等我回头也问问。”
黄静盈抬头看看日头:“回屋里吧,这会子太阳毒起来了,别晒到你。”
她挽着她起身,忽地想起来:“今天是不是该林太医过来诊脉?怎么没见他来。”
前阵子林正声总是隔天过来一趟,不过这阵子晕迷没有再发作,倒也是不必让他来得那么勤。姜知意道:“他近来似乎很忙,每次来去都很着急,也许今天来得晚些吧。”
“那我再等等吧,”黄静盈沉吟着,“我还有件事情想问他。”
太医院中。林正声手边摊开几本医书,细细查找:“师父,你看这里也有一条。”
朱正凑过来,看见发黄的纸张上几个字,“长年服用,血肉异于常人”,朱正思忖着:“什么是异于常人?”
他们将从李易家中找到的医书匆匆翻了一遍,有两处都提起服用巫药的人血肉异于常人,但怎么个异于常人,并没有找到答案。
“假如白苏长年服药,”林正声犹豫着,“也许可以从她身上下手验证,只不过……”
只不过要想查验,多半要割肉取血,他们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并不是刽子手,这么血腥的事谁都有点下不去手。朱正也很犹豫,半晌才道:“不然就报给沈相吧,让他决定,兹事体大,我也不敢说怎么办。”
师徒两个又商议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暗下来,林正声猛然反应过来:“今日该去侯府诊脉的,我竟给忘了。”
为着突然找到了落子汤,他先去了冰库,回来就忙着查医书,竟把诊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忙收拾了药箱:“师父,我先过去一趟,等回来再继续看。”
出门时到处叫不到轿子,林正声沿着大路急急走着,忽地觉得身后似有什么人跟着,还没来得及回头,眼前一黑,头上被什么东西罩住了,跟着整个人被重重摔倒在地,拖进了路边的小巷。
入夜时审完白胜,沈浮闭了闭布满血丝的眼睛。
白苏一直瞒着白胜在偷偷吃药,但白胜是专攻药材的医士,像李易一样,白胜也发现了白苏身上异乎寻常的药味,出于好奇,也出于对她性情转变的防备,白胜这两年里,私下里一直在查白苏到底吃了什么。
同一个屋檐底下住着,日夜窥探,终于让他发现了蛛丝马迹,白素吃的是岭南独有的药材。这两年里白胜到处搜集有关岭南的医书,到处逛药材市场,一样样对比,终于找出了与白苏身上的药味最接近的药方。
一共九味药材,但,配比还无法确定。
沈浮端正坐着,手指轻叩扶手。
制药是个精密事,分量配比上差一点,效用就谬之千里,必须撬开白苏的嘴。
长年服药,血肉异于常人。这一点李易提过,白胜提过,朱正也提过,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查验白苏的血肉。
朱正是医者,说到这个法子觉得残忍,不忍下手,但他不是,他从来都不怕阴司报应,更何况是为了她。
只要能医好她,哪怕让他做尽阴毒之事,哪怕让他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也在所不辞。
“大人,”庞泗上前低声禀报,“谢家店这两天又开始动了。”
谢家店,当初那个刺客头目供出来的地方,伙计谢五自杀后,线索指向几个常来店中的老主顾,沈浮一直没有打草惊蛇,为的就是摸出背后隐藏的人。“盯着,别动手,放消息出去,就说白苏后天转去刑部女牢。”
庞泗匆匆退下,马秋上前问道:“是否立刻提审白苏?”
“再等等。”沈浮道。
现在提审,还是显得太心急,白苏会继续拖延。那间暗室有窥视孔,他观察过,白苏一直没有睡,她不敢睡,她很害怕那种漆黑封闭的环境。再等等,等天快亮的时候,白苏最疲惫的时候,再下手。
刑室中人全都退下,沈浮合衣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他睡不着,从她离开后,睡眠就成了不可求的奢望。沈浮一动不动坐着,快些,再快些,等天快亮时,他会找到医她的法子。
三更将尽,天地笼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中,暗室的门无声无息打开,白苏从角落里抬头,门外灯火通明,沈浮站在门前:“取血。”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假期快乐~
第66章
白苏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沈浮会这么干。昨天他没杀她, 她以为她的底牌是稳的,虽然被带回来后一直关在暗室无人问津,然而她心里还抱着希望, 沈浮那样在意姜知意, 她赌他不敢冒险。
几个刽子手快步上前,都是干惯了杀人勾当的, 铁钳似的手一拧一攥, 白苏双手双脚都被固定住,动弹不得,眼看着雪亮的刀锋往脖颈上凑,白苏急急叫道:“大人,我死不足惜, 可你难道不顾惜夫人的性命了吗?”
门外明亮的灯火烘托出沈浮淡漠的容颜:“药材白胜已经全部招供, 据说你们这种人血肉异于常人, 那么, 就让我割肉取血来看看,到底如何异于常人。”
白苏大吃一惊。
脑袋里嗡嗡直响, 汗毛竖着, 强撑到极点的精神混乱惊慌,怎么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冷静地思考。
白胜, 白胜,是呀,怎么忘了他了?他是专攻药材的医士,她用药的本事一大半是他传授,他的能耐足够他找出药方。白苏懊恼到了极点, 那两年里她已经足够谨慎, 然而身边之人, 生身父亲,到底还是没能防住。
恨意澎湃着压不住。她早该杀了白胜,像杀了那个恶臭淫毒的男人一样,她不该心软,她一时心软,竟让白胜在害了她一回之后,又害了她第二回 。
沈浮冷冷看着她。以他无数次审讯的经验来看,白苏慌了。这难缠的对手第一次露出明显的破绽。天将破晓,长夜未明,人体最疲惫的时候,思绪最不清醒的时候,他必须抓住这个时机。
沈浮平静着神色:“动手。”
不等白苏再喊出声,刽子手刀刃一划,温热的血腥味溢出来,白苏瞪大眼睛,看见手上脚上甚至脖颈处都在淌血,有士兵拿冰镇着碗,大约是天热防止腐坏,白苏忍着疼没有喊叫,都说沈浮心狠意冷,从前她不相信,从前她觉得凭着这张脸他总会多留几分情面,她都弄错了。
巨疼之下,思维清楚了许多,白苏喘着气:“大人真是狠心。不过。”
她忍着疼,露出一个妩媚的笑:“我最大的过错无非是爱慕大人,我什么都没做,大人又何必如此折磨我?”
沈浮立刻察觉到了异样。她比方才镇定多了,按理说这种巨疼加上不知生死的恐惧,她应该更慌张才对,可她现在,居然能笑出来了。必定是哪里被她发现了破绽——多半是取血的法子,方才他一直盯着,在刽子手下刀之后,她开始笑。
血肉异于常人。血肉。也许不是身上随便哪一块血肉,也许是特定之处。心头血,人身上血脉来源之处,水谷精微之元。“找个女牢子过来。”
沈浮敏锐捕捉到了白苏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慌,她太疲惫,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很好的掩饰情绪了。“快些。”
沈浮摆手,刽子手松开白苏,血还在流,伤口模糊着,白苏跌跌撞撞摔回墙角:“大人这么待我,难道不想救夫人了吗?”
她是真的,慌了。是心头血。沈浮站在原地,淡漠的口吻:“无所谓,我本来,也不是为了救她。我更想知道你身后是谁。”
白苏咂摸着他的话,一时无法判断真假。以她的观察,沈浮对姜知意是有情的,但此时的他太镇定,又让她怀疑这份情到底有多大分量,男人么,尤其是把目光放在庙堂上的男人。白苏恍惚着神色,他们从来都不会把情爱放在首位,建功立业对于他们来说,从来都更加重要。
女牢子很快赶到,沈浮看着白苏:“检查她心脏处有没有旧伤。”
门合上,火把的光热得厉害,女牢子扯开白苏的衣裙,白苏挣扎呼叫着,脑中不停闪过那噩梦般纠缠她多年的画面,幽暗狭小的房间,撕扯她衣裙的手,很热,很疼,有很多血。
小衣撕开,白苏尖叫一声,听见女牢子冰冷的声音:“大人,有伤。”
“从伤处,取血。”沈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尖刀豁开旧伤,白苏喘息着,看见灼热的火光下鲜红的血裹着碎肉,女牢子随即松开了她。
火光离开,门重又关上,白苏再次落入黑暗,血还在流,沈浮走了。白苏现在确定,他是真的不在乎姜知意的死活,否则怎么连这血怎么用都没有问一句?他的心思全都在功业之上,巫蛊是朝廷严令禁止之事,抓到她这个在宫禁中行巫蛊者,足够是大功一件。
再不处理伤口,她会流血而死,可她不想死,她不甘心,她还有很多事没办。白苏嘶哑着声音:“大人,沈相,我有话要说!”
没人回答,沈浮走远了。
许是错觉,总觉得原本死寂的暗室中有滴答滴答的声响,是血在流,滴在地上,一声又一声。身体越来越冷,就算再不甘心,她大概,也真的要死了。
墙外,窥探孔处放着水漏,滴答滴答的声响,一声声传进暗室里。沈浮垂手站着,方才取血的都是老手,伤口再过一阵子就能凝固,但有这个水漏,白苏就会以为是她的血一直在流。
最深的恐惧从来都来自于内心,白苏很快就会跨掉,他只要再忍耐一会儿。
“大人,这些血怎么用?”朱正扎煞着两只手,全不知道如何下手。
“那些药材都有毒?”沈浮问道。
“是。”
“捉几只老鼠,先喂药,再喂血。”沈浮看着冰碗中凝固的血,“看看什么反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边浮起微亮的曙光时,朱正匆匆来报:“其他的老鼠都死了,只有喂了心头血的老鼠还活着。”
所以,心头血就是解药。
“提审白苏。”
暗室中。意识在飞快流失,体温也是,白苏死命睁大眼睛盯着黑暗,她不想死,她是真的,不甘心。
门突然开了,沈浮走进来,修长的身形嵌在黑暗中:“想活?”
白苏开口,才发现几乎发不出声音,嘶哑得像破开的风箱:“大人要我做什么?”
“配比,”沈浮静静站着,冷淡如同冰峰,“巫药的。”
“血鳖二两,褐蝥三钱,南星子六钱……”白苏越来越迟钝的脑子有些记不起来,说得很慢,想得很仔细,“重楼子三钱。文火焙干磨粉,以血楝蜜制成丸药,这药本身就是剧毒,唯有以心头血送服,才能不死。”
白胜发现了九味药材,唯独没发现血楝蜜。如此隐秘诡异的用法,也只有用过之人才知道。“如何下毒?”
“我的血就是毒。”白苏窝在地上喘息着,“解毒用心头血。”
所以那碗换下的落子汤里,白苏加了自己的血,姜知意眼下能好,想来是谢勿疑在药里放了心头血。沈浮攥着拳,黑暗中并没有人看见:“药效能维持多久?”
“至少一个月。”白苏在垂死中抬头,“大人,我真的没想过害夫人,我只是爱慕大人,为了不让夫人与大人复合,所以才想以此威胁,我这个药方只能让人晕迷,对身体无害……”
沈浮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服药多久,能有你这种效果?”
“至少一年。”若是以往,白苏会猜出他的意图,但她此时太累太怕,以为马上就会死掉,失去了正常判断,“我真的只是因为爱慕大人,大人原谅我吧……”
“如何彻底解毒?”沈浮打断她。
“书上说,心甘情愿把心尖血全部给人,也许能行。”白苏想笑,咳出一口血,“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呢。”
也许她能做到。可她不会这么对姜知意。不,她也做不到,她需要回应,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又何必舍掉自己的性命。
沈浮在黑暗中沉默地站着。心里平静到了极点,空白的轻松。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对她,从八年前开始,就只有心甘情愿。为她生为她死,他能做到。
转身向外,推开门,灯火亮起来,白苏低眼,看见自己已经凝固的伤口,听见沈浮冷淡的声音:“留她性命。”
白苏还得活着,他得留着她的性命,验证她说的话。
沈浮走出暗室,将药方默写下来,递给朱正:“按方制药,先给白胜和李易服用。”
是毒药是解药,很快就有结果。
天已经大亮,窗户上发着白,沈浮站在廊下,望着窗纸上透亮的天光,挺直着脊背。
如果配方是真,他会吃下这药,他会救她,他会因此而死,他万死不悔。
可他眼下,只想见一见她。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我居然加更了,哈哈哈哈,连我也没想到~
假期快乐,么么~
第67章
沈浮站在衍翠山脚下, 隔着代替围墙的绳子,望着另一边清平侯府的花园。
草坡被临时搭起来的围栏分成两半,一半圈起来遮着帷幙, 匠人们在里头疏通水道, 能听见叮叮咣咣的挖掘声,另一边是留出来游玩的地方, 此时风吹草低, 一望无人。
沈浮紧紧盯着那里。方才来时他也在侯府门前求见过,没能进去,不过外苑这边他可以借口公务进来,如果老天眷顾,如果他有那份幸运, 也许他今天, 能够见到她。
他并不怕死, 他也不怕藏着这份卑微的爱意, 守着秘密为她死去,可他如此想念她, 他想见她, 他想在死之前,能记得她最清晰的模样。
沈浮站在合欢树下,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花园外侯府的亭台楼阁,能看见花园的大门锁着,并没有人过来,也许是围墙还没建起来,她觉得不方便的缘故。
沈浮安静地等着, 明明已经心急如焚, 却能压下所有焦躁激烈, 安静地站在合欢树下。
他不知道谢勿疑昨天也是站在这个地方跟姜知意说话,但他知道这里视野最好,如果她来了,他肯定立刻就能看见。
太阳越升越高,花园里始终没有人,她在做什么。
沈浮想起从前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与她一道回娘家的时候,姜知意曾提出过去花园里走走,那时候是正月,正月过年的时候到山野里走动游玩是雍朝的风俗,然而他没有答应,他总是连一刻钟也不肯多待,赶着晌午吃饭的时候过来,吃完饭立刻就走,回家后他去书房,丢下她一个人在房里。
正月里其他时间,他休沐在家时,也从不曾带她一道出去过。他总是那样吝啬刻薄,不肯多给她半分关注,不肯多陪她一毫一厘的时间,如今他悔了,他想把全部关注,把余生所有时间都双手奉上给她,可她不要了。
山风吹过,合欢花飘摇着掉落肩头,沈浮安静地站着。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可能,偶尔会想起他。
姜知意才刚起床不久,正在吃早饭。
孩子已经显怀,身体比以前更容易困倦,所以近来她起得都晚,林凝已经吃过了,坐在桌边看着她吃,絮絮说着话:“以后还是早些起来吧,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不然让人看见了笑话。”
“早些起来在院里走走,活动一下,饭也能多吃几口,对你身体也有好处。”
“早晨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其实想想应该叫你才对,如今都辰时了,再过一个时辰又要吃午饭,两顿饭间隔太短,你既吃不多,又不好消化。”
姜知意乖顺地答道:“我记下了,明天早些起。”
心里有些意外,原来今天早晨,母亲竟然没有叫她起床。记得从前在家时,卯正之前是必须起床的,母亲在规矩上头从来严格,若有哪天赖床或者起晚了,母亲必定要罚,或抄书,或写字,或做针线,像这样明明晚了却不曾叫她的情形,这是头一回。
“母亲,就让意意多睡一会儿吧。”姜云沧的声音从远极近,一眨眼进了屋。他一大早就出门办事,此时披着一身热热的阳光回来,拖过椅子在旁边坐下,“她身子弱容易乏,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大不了我们午饭晚点再吃。”
“还要如何晚?”林凝无奈,“总不能过了午时再吃吧。”
“也没什么,反正都是自家人,哪怕晚上再吃呢,只要意意方便就行。”姜云沧瞧着桌上的饭食,挪过一碗酥酪,“意意吃点这个。”
“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林凝越发无奈,“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打烂他的嘴。”姜云沧又拿过一碗蒸肉糜,“意意吃点肉,吃了这个才有力气。”
姜知意乖乖地吃了一口,肉糜掺着蛋液蒸得软嫩,入口鲜甜,姜云沧连忙又给她舀了一勺在碟子里,林凝叫住他:“你去忙吧,你妹妹这里我陪着就行。”
姜云沧慢慢放下勺子:“没什么可忙的,事情都弄完了。”
他递了消息出去,昨晚上人不知鬼不觉,已经与谢勿疑见过了面。谢勿疑送他一卷古阵法图,依旧和上次一样,只说是爱惜他的才干,愿意结交这个朋友,这种哄小孩的鬼话,他自然不会信。
“昨儿林太医没过来,你去问问,他什么时候过来,是不是以后就是按这个间隔过来?”林凝道。
“正是要跟母亲说这件事。”姜云沧又拿过一碟红菜酥放在姜知意边上,“意意尝尝这个,小厨房里新添的菜,你吃吃看喜不喜欢。”
他看着姜知意送着粥吃了一口,又问了合不合口味,这才说起正事:“我一大早就让人去太医院问过,林正声今儿没去,太医院那边说他昨天临走是要往咱们家来,又且他昨晚上也没回家,如今几处都在找他,也不知道人在哪里。”
姜知意心里一跳,连忙放下筷子:“别是出了什么事吧?哥,你打发人去找了吗?”
“一早打发了人,沿着太医院往咱们家的路上在找,眼下还没消息。”姜云沧看她一脸紧张,顿了顿,“没事,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跑丢了,也许是去哪里玩了吧。”
姜知意摇摇头:“林太医守信得很,说了要来,肯定不会忘记,他日逐除了上值出诊,就是在家看书弄药,也从不出去玩的。”
不出去玩吗,那么上次怎么会去燕子楼,还碰上了张玖?姜云沧笑了下,这种肮脏事不想再跟她提,只道:“你别担心,我再多打发人去找,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哪知找到下午,依旧没有林正声的踪迹,他是从京畿的州县挑上来的太医,父母亲属都还在原籍,京中唯有他一个并着个老仆人居住,他性子方正到近似古板,除了朱正这个恩师几乎从不与人走动,此时人不见了,竟是谁也找不出线索。
黄静盈得知后也打发人帮着去找,因为张家诸事都不方便,便又带着欢儿来了:“别是遇见劫道打闷棍的吧?可也不像啊,从太医院出来往这边都是一带大路,从不曾听说过有劫道的。”
姜知意本来忧心,见她似乎更焦急,反过来安慰道:“不会的,到处都有巡街,况且这一带都是高门大户住着,没有匪盗敢往这边来。”
“那就奇怪了。”黄静盈紧紧皱着眉,“我其实最担心的是万一碰见劫道的,他那个性子古板又认死理,万一惹恼了那帮匪徒就坏了。”
欢儿听不懂她们说话,咿咿呀呀叫着,又来拉袖子示意要出去玩,姜知意也想让黄静盈出去走走散散忧闷,便道:“欢儿想出去呢,我们去园子里逛一会儿吧。”
这阵子有云,天微微阴着,外面却比屋里舒服,黄静盈扶着她起身:“好,出去走走也好。”
出来后乳娘抱着欢儿走在前头,黄静盈慢慢走着,压低了声音:“我那会子还打发人去了趟燕子楼。”
姜知意立刻想起上次的事,看她一眼,她脸颊有些红,显然是觉得难以启齿:“林太医没在,奇怪的是那边的人似乎都不认得他,都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上次的事她过后回想,总觉得诡异,林正声平日里正经到近乎古板,怎么会突然跑去妓馆,又遇上张玖?不过这种事也不好细问,便也只是心里疑惑着。这次一听说林正声失踪,她下意识地打发人去燕子楼找,没想到从鸨母到打杂的,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听说过林正声。
姜知意也觉得有些脸红:“我哥一直在找,太医院那边也在找,应该快了。”
没听见黄静盈回应,姜知意抬眼,见她瞧着远处抿着唇,姜知意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山脚处合欢树底下,沈浮消瘦的身形动了动。
沈浮已经等了几个时辰,腿站得发麻,此时一动起来觉得有些不听使唤,踉踉跄跄奔过来,手攀住绳子,喑哑着声音:“意意。”
他终于等到她了。隔着远远的距离,她的面容看得不太清楚,而他眼伤未曾全好,越发觉得模糊,可心里是清楚的,一笔一笔,补全了她的模样。
原是怕死去之时记不清她的脸,现在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的脸刻在心里,刻骨铭心。
“意意,”沈浮死死抓着绳子,没有强行越过,“意意!”
姜知意停住步子,听见黄静盈微带怒气的声音:“我们回去吧,真是扫兴!”
欢儿的笑声传过来,她看见那边有人,以为还是上次那个和气可亲的伯伯,手舞足蹈冲那边笑,姜知意释然:“无所谓,我们在自己家里,何须躲着他。”
靠门处一带蔷薇花架投下疏疏落落的阴影,山风吹过,淡粉色的花瓣纷披着落下,黄静盈挽着姜知意从花架下走过:“意意,阿彦来信了。”
“真的?”姜知意欢喜,“都说了些什么?他在那边好不好?”
黄纪彦走了大半个月,算算时间早该到了,她曾问过哥哥有没有收到信,姜云沧说没有,又说刚过去应该很忙,大约来不及写信。
“挺好的,他说风沙有点大,太阳有点毒,但是风景很好,说伯父一直照顾他,事事提点着,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还说去了西州才知道,书上看来的终归不行,须得亲身上阵交兵,才能得真本事。”黄静盈唇边带着笑叹了口气,“阿彦长大了,虽然苦点,但比在京中蹉跎着强。”
外苑中,沈浮死死抓着绳子。她在走动,蔷薇花荫太浓密,总是遮挡住她的容颜,她的身影若隐若现,一会儿从空隙里出现,一会儿又隐入花丛,沈浮极力睁大眼睛。
想靠近,想越过这庡㳸根本什么也拦不住的绳子,冲到她身边,想把心里所有的话都跟她说,想拥抱她,亲吻她,想毫无阻碍地看她的脸,想看得更清楚些。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已经做过太多让她伤心的事,他不能再如此无礼,让她不快。
“意意。”沈浮低低唤着,“意意。”
我好想你,好想拥抱你。
姜知意慢慢走着:“盈姐姐,你若是回信的话跟阿彦说一声,叫他一定记得多喝水,那边干燥,像他从前那样是不行的。”
黄纪彦不爱喝水,夏日里要喝各种冰饮,冬日里便要喝甜汤,白水没什么滋味,他是顶不喜欢喝的。黄静盈笑起来:“亏你还记得他这个挑嘴的毛病,你放心,我早已说过他了,如今那边不比在家,他没得挑嘴,早开始老老实实喝水了。”
她有些疑惑:“阿彦没有给你和云哥写信吗?不应该啊。”
“没呢,”姜知意也觉得奇怪,“昨天我才问过哥哥,哥哥说还没收到。”
她站在花架漏出来的空隙里,蔷薇柔长的枝条垂在肩头,轻红深红的花瓣掩映在她脸颊边,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幅工笔细画的仕女图。然而天底下最好的画师,又岂能画出她神韵的万分之一?沈浮一眼不眨地看着,她那么美,那么好,失去了她,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他。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他一定会捧出全部爱意给她,他再不会让她伤心,让她失望,他会变成最痴心的爱人,最卑微的丈夫,可她现在不在乎了,他没有任何机会。
黄静盈也觉得奇怪:“没收到吗?按理说以阿彦的性子,既然给我写了信,必定也会给你和云哥写的。”
“回头我再问问哥哥,也许已经收到了呢。”姜知意道。
花瓣随风落下,停在黄静盈肩头,姜知意拈起来,在黄静盈腮边比了比颜色:“盈姐姐,你还记得我们从前自己做胭脂膏子的事吗?”
“记得呢,没做成,”黄静盈笑起来,杏眼中流光溢彩,“弄得到处都是红颜色,伯母板着脸,还是云哥和嘉儿姐姐替咱们顶的罪。”
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黄纪彦从书上看见了做胭脂的法子,便说要亲手给她们做胭脂,偏生家里的玫瑰花才刚剪过一茬,剩下的花骨朵不够,黄纪彦瞧着蔷薇花长得跟玫瑰花差不多,便又掺了许多蔷薇花瓣进去,他玩得兴致高,她们瞧着有趣,便也跟着做。
结果自然是没做成,花瓣捣得不够细腻,蒸出来的花泥一坨一坨的颜色也不对,后来又不小心打翻了罐子,花泥溅得到处都是,他们几个头脸上衣服上全都染成了红,林凝一向最得体讲规矩,看见了一直沉着脸,那时间恰巧姜云沧休沐在家,便出头担下了责任,姜嘉宜也说是自己想玩,林凝这才罢了。
姜知意抿嘴一笑:“是呀,多亏了阿姐和哥哥。”
目光悠远着,这一霎时都想起了姜嘉宜,直到欢儿的叫声打破了沉默。
她要往合欢树那边去,乳娘没答应,欢儿便嘟着嘴含糊不清地闹着,满脸都是不高兴。
沈浮也被这叫声打断,终于留意到了那个小小的婴孩。
一刹那如遭雷击,头皮上发着麻,手颤抖着,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
原来婴孩,如此可爱。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犯下的是多么难以饶恕的罪过。这么可爱的、柔软的婴孩,他怎么能那么残忍,想要杀死她的孩子。
“欢儿乖,”姜知意走出花架,笑着跟欢儿说话,“我们不去那边,你看蔷薇花开得多漂亮,姨姨给你摘一朵玩好不好?”
欢儿似懂非懂,见她伸手去折花,这才欢喜起来,舞着小手来拿,姜知意没有立刻给她,小心将花梗上的刺全都掰掉,指腹试过不会划手,这才递给了欢儿。
沈浮一眼不眨地看着。她那么温柔,她的笑容那么甜,她天生就是个好母亲,她该有孩子,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他曾经拥有那么珍贵的两个人,他可真是蠢,他给弄丢了。
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她伸开手臂想要去抱欢儿,沈浮急急叫道:“意意不要!危险!”
“哎哟,小心点,”黄静盈连忙拦下姜知意,“你现在有身子,千万别抱她,她性子调皮手脚乱动的,碰到你肚子不是玩的。”
姜知意也只得罢了。她是真的好想抱抱欢儿,有孕以来她比从前更喜欢小孩子,那么软软的小手小脚,那么软软的身体,她的孩子将来肯定同样可爱吧?“好想抱抱她,我还从来没抱过她呢。”
“诶,诶,”欢儿嘴里叫着,“抱。”
前面两个字听不明白,后面那个抱字姜知意却是听懂了的,眼睛弯起来:“盈姐姐你听,欢儿也想要我抱呢。”
黄静盈笑得欢畅:“你没听懂吗?她在叫你姨姨呢!”
从乳娘手里接过欢儿抱着,又去逗她:“我们小欢儿说话还不行呢,哎哟,姨姨都叫不出来,只会诶诶、诶诶的,好可怜哟。”
原来,是叫她姨姨呢。姜知意觉得心都要化了:“盈姐姐,给我抱一下嘛,好想抱抱她,就一下,好不好?”
黄静盈转过脸,看见她可怜巴巴的眼神,蒙着一层雾气,看一眼就让人心软到了极点,黄静盈最受不了她软着嗓子央求,一下子就妥协了:“只抱一下,再多了,我是不答应的。”
“好。”姜知意连忙道,“就一下,我听盈姐姐的。”
黄静盈先放下欢儿,跟着扶着她慢慢弯腰蹲下,让她伸手虚虚抱了下欢儿。
沈浮紧张到了极点,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出她昔日里纤瘦的腰身大了些,那是她的孩子,孩子正在长大,她把孩子保护得很好。
沈浮屏着呼吸,紧张着,看她伸手,将那个小小的婴孩拥进怀里。她没有让孩子碰到她的肚子,她笑得那么欢喜,她是真的,很喜欢孩子。
只一刹那,黄静盈抱走了欢儿。沈浮看见姜知意依旧蹲着身,仰起脸笑,听见她说:“欢儿好软呀。”
婴孩,是软的吗?沈浮不知道,他太缺乏这方面的认知,他从来都以为孩子是无用的,被人厌弃和利用的,他从不知道,孩子是软的,会被那么多人喜爱呵护着。
黄静盈抱着欢儿,让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再长长就结实了,也就这一两年软软乎乎的好玩,再大些,还不知道怎么调皮呢。”
余光里瞥见沈浮还在,死死抓着绳子往这边探身,欢儿也还频频往那边看,黄静盈怕惹得姜知意心烦,忙道:“出来好一阵了,我们回去吧,欢儿该喝水了。”
姜知意点头:“好。”
转身往回走,听见沈浮嘶哑着喉咙叫她:“意意!”
眉头微微一动,姜知意没有停步,沈浮的声音一声声传进耳朵里:
“你千万照顾好自己,你的病我在想办法,马上就好了。”
“我这些年的俸禄和地契房契放在书房,留给孩子吧。”
“我母亲那里你不用担心,我会送她去敬思庵,让人好好看管她,不来吵扰你。”
“书房左边靠墙的书橱里有个暗格,里面是沈义真和沈澄的把柄,到时候我让人给你,有那个,他们不敢打孩子的主意。”
“意意。”
他声音越来越低,长久的沉默,姜知意觉得怪异,他为什么对她说这些,就好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
回头看时,他苍白的脸容被隔住的绳索分成几条,他黑得如同深渊的眼睛死死看着他,他整个人的姿态都倾向她,可他没有越过那几条绳索,他依旧在另一边,没有她的允许,他不会过来。
到这时候,他学会了尊重她的意愿。
“意意!”沈浮抓着绳索,“不要走,求你,让我再看你一会儿。”
看过这一眼,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是这样思念她,昼夜难安,不眠不食,思念刻入骨髓。“求你,别走。”
姜知意转过了脸。
穿过花架,前面就是院门,“意意”,沈浮的唤声又响起来,嘶哑着,也许是错觉,总觉得有些像是哭泣。
可是怎么可能呢,她从不曾见过他哭,她甚至连他伤心的模样都不曾见过,他从来都是冷静自持,所谓谪仙,总是要超越凡俗的情感。
姜知意没再回头,山风不紧不慢吹着,山顶的云飞快流动,阴影变幻,沈浮还在后面唤她:“意意,我很想你。”
姜知意脚步一顿。
作者有话说:
是肥章哟,嘿嘿~
第68章
沈浮觉得眼角有热热的东西, 夹在风里很快吹得凉了,极陌生的感觉。模糊目光她越走越远,他不能追, 追不上, 只能遥遥望着,看她在门前, 忽地停住了步子。
沈浮几乎是立刻扑上去, 扑在绳索上,她停住了,她也许是可怜他,她也许愿意分给他一点关注,沈浮渴盼着, 手不自觉地发着抖, 可姜知意没有回头, 她脸朝着花园大门的方向, 她耳上戴着一个小巧的银杏叶片状翡翠坠子,坠子微微颤动, 她似乎在跟人说话。
沈浮极力张望着, 从衣香鬓影的缝隙里,看见了姜云沧玄色衣袍的一角, 原来她不是为他停步,她是看见了姜云沧。
失望和妒忌如同毒蛇,狠狠咬噬着心脏,沈浮张大眼睛,怔怔地看着。
她没有回头, 向前几步走进门去, 姜云沧伸手去扶她, 余光里瞥见沈浮,温存的神色立刻转成狠戾,重重关上了门。
漆成绿色的月洞门在眼前闭紧,门洞上爬过一架紫藤花,垂下一串串葡萄似的花朵,山风送着香气吹过。沈浮想起她似乎是很喜爱这些花花草草的,刚成亲时她在院子里种了许多,夏日里花草多不免要蚊虫,他提了一句麻烦,她便把那些精心养着的花草全都迁去了别的院子,唯独留下了他爱吃的果树和野菊。
那时候的她,是真的很爱他。
沈浮紧紧盯着寂静的门扉,眼睛干涩着,呼吸凝滞着。那些果树他救回来了两棵,一棵樱桃,一棵山桃,明年也许还会结果,可是那个为他种树的人,再不肯回来了。
就算他上天入地,死生来赎,她也再不想看他一眼了。
姜知意沿着□□往院里走着,身后咔嚓一声,姜云沧锁上了门:“待会儿我跟外苑那边交代一声,让他们别再放人进来,真是晦气!”
姜知意摇摇头:“算了,别难为那些人。”
看门的无非是小小的吏员,以沈浮的地位,就算是谢勿疑在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又何必难为那些看门的人。
“要么你以后别往这边来了,免得让他纠缠。”姜云沧紧紧跟着。
“没事的,”姜知意回头向他一笑,“在自己家里呢,总不能因为外人,闹得一步也不敢多走。”
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姜云沧瞧着她,她笑容恬静,眼角嘴唇微微翘起,她似乎真的当沈浮是外人,全不在意了。姜云沧心里安稳许多:“下次还是多带几个人跟着,以防万一。”
他上前扶住她:“林太医找到了。”
姜知意还没来得及说话,黄静盈已经急急问道:“在哪里?”
“在城南荒坡上,”姜云沧转脸看她一眼,“被人套着麻袋打了一顿。”
虽然有想过遇见盗匪的可能,姜知意还是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谁做的?”
黄静盈也在问:“他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
“人还没醒,不过,”姜云沧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顺着线索抓到了几个打人的混混,他们说,是张三雇的他们。”
姜知意惊讶着抬眼,看见黄静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着牙低下了头。
姜知意便也没说话,心里知道张玖应该是为了上次燕子楼的事报复,之前他们为了不牵连旁人,瞒下了林正声报信这一节,也不知道张玖怎么得了消息,突然下手。
姜云沧眼看黄静盈神色极是难堪,想了想又道:“我让手底下的人狠狠教训了那几个混混,不过我没有报官,等林太医醒了我再安抚安抚他,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往外闹了。”
姜知意知道,他这么说是顾忌着黄静盈。说到底黄静盈并没有跟张玖和离,欢儿还叫张玖父亲,投鼠忌器,不得不委屈林正声。
“不用。”黄静盈抬起了头,“林太医是无辜的,这件事我必要张玖给个说法,我这就去找他。”
她抱着欢儿,飞快地往外走了,姜知意叫了一声没叫住,连忙唤姜云沧:“哥,你快跟上去看看!”
“不用,”黄静盈在远处停步回头,煞白着脸色,唯有一双杏眼亮得惊人,“我的事,我自己处理。”
话音未落她便匆匆离开,裙角遥遥消失在□□背后,姜知意紧走几步,越想越担心,黄静盈性如烈火,这一去必定要跟张玖争吵,张家那边,却都不会向着她。连忙向姜云沧说道:“哥,你赶紧跟上去看看吧,别让盈姐姐吃亏。”
“阿盈说得对,这事得她自己处理。”姜云沧见她紧紧皱着眉,担忧的神色溢于言表,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发,“你放心,我这就打发人给黄叔父送信,再让人去张家哨探着,绝不让阿盈吃亏。”
姜知意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安排。平素里就算再交好,他一个未婚男人,却不好插手黄静盈的婚姻事,叹了口气:“要是阿彦在家就好了。”
姜云沧低着眼,笑了下:“阿彦在家,也做不得主。等他历练几年翅膀硬了,才有本事替姐姐撑腰。”
他扶着她慢慢往回走:“有些事,还真是只能阿盈自己拿主意。”
姜知意低着头,莫名觉到一丝忧伤。从前她认识的张玖是个爱说爱笑的少年郎君,对黄静盈也是温存体贴,她还曾暗自羡慕过,没想到短短两三年,事情竟闹到了这个地步,最苦的是明明已经夫妻离心,偏生和离不得,即使千辛万苦争得和离,如今的世道风俗,至亲的母女两个,只怕必须分离。
这些天黄静盈一心忙着经营店铺,情绪刚刚好些,突然又出了这件事,这一次,必定又要闹大了。
仰脸看着姜云沧:“哥,你帮着盈姐姐想想办法好不好?”
姜云沧低头看着她。他最受不得的便是她这样仰脸看他,眼波柔软,蒙着淡淡的水汽,每次她这么看他,每次她这样软着声音央求他,便是舍了性命,他也不会拒绝:“好。”
姜知意心里稍觉宽慰,又意识到她的要求有多难,和离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更多时候是两家人的事,更何况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更何况还牵扯到欢儿跟谁的问题。叹了口气:“哥,这件事太难了,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姜云沧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凉而滑发丝从手心里溜过,这样的动作,是他在无法摆脱现有身份的情况下唯一最亲近,又不逾越的动作。心里有甜蜜的苦涩,他是真的欢喜,欢喜她这样依赖信任着他,“只要你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我不要星星,我只想要盈姐姐跟欢儿好好的。”姜知意在惆怅中忍不住带了点笑,“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要什么星星。”
是啊,不是小孩子了。他看着她长成窈窕的少女,看着她喜欢上别人,嫁给别人,看着她如今,怀着别人的孩子。不苦涩不嫉妒是假的,可他也只能如此,他还没能摆脱兄妹身份的桎梏。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对她的心思不再是兄妹了呢?是从他下意识地回避,不敢再带她爬上屋顶看星星的时候?还是每次回来看见她一个人待着一个人玩耍,忍不住心疼的时候?还是她执意要嫁沈浮,他恨怒之下去了西州的时候?
姜云沧低着头:“好,我去想办法,一定遂了你的心愿。”
“哥哥真好,”她眼睛弯弯地对他笑,“幸亏有哥哥在,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姜云沧再没有比此刻更加确信留在京中的决定是正确的,什么建功立业,什么沙场雄心,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她一笑,不及她此时轻言细语地跟他说着话。
目光太炽烈,太容易被看出破绽,姜云沧强迫自己转开眼:“放心,我一直都在。”
两年前的他太轻率,就那么抛下她去了西州,她总给他写信,满纸写下的都是对沈浮的爱意,他不想看,他恨不能撕碎了这些信,然而他不得不看,他还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知道那写了满纸的爱意都被沈浮辜负时,他真想杀了沈浮。
“那不行呀,”姜云沧听见姜知意的回应,“哥哥得快些回西州,阿爹离不开你,西州也离不开你。”
不,没有谁,没有哪里离不开她,唯有他,离不开她。
既然已经回来,他就不会再走,他要守着她,这天底下唯有他,永远不会辜负她。
姜云沧岔开话题:“你今天好些了没?林正声伤得不轻,接下来这阵子,只怕得是齐浣为主了,或者我再去请个大夫?我总有点不放心齐浣。”
一句话提醒了姜知意,忙道:“林太医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姜云沧顿了顿:“人我送去太医院交给了朱正,你还是别过去了吧,不方便。”
那边人来人往,朱正又是沈浮的心腹,的确不方便。姜知意想了想:“要么让厨房做些滋补的饭食送过去?公中没有厨房,吃饭什么的肯定不方便,林太医这样子真可怜。”
姜云沧看她一眼:“都是伺候宫里的大夫,手里的补药比哪里都多,你放心,亏不到他。”
然而到底还是答应下来:“我这就让厨房安排上,回头我亲自过去一趟。”
一来看看林正声的伤势,二来有些话,他得跟沈浮说清楚。
黄静盈一路催着轿子,几乎是飞跑着,很快回到了侍郎府。
张家兄弟多,他们夫妻分在最靠近外侧的小院里,这阵子她不想看见张玖,一直没让张玖进门,张玖平日里便在书房里住着。
把欢儿交给乳娘,黄静盈快步上前,推开书房的门。
张玖歪在床上哼小曲,听见开门连忙去拿书,看见是她连忙又庡㳸跳起来,笑着说道:“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消了气,总算肯见我了?”
“张玖。”黄静盈站在门内,冷冷叫他。
张玖这才注意到她神色不对,板着脸显然是在生气,张玖收敛了笑:“又怎么了?我可没招惹你。”
“是你让人打了林正声?”黄静盈看着他。
张玖抬抬眼皮,又低下去:“你又听谁瞎说?我天天关在这院里门都出不去,上哪里打人?”
“那些混混都抓到了,要不要我带人过来对质?”
张玖退后,慢慢地坐回床上,盘着腿露出了笑:“怎么,你这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这是承认了。黄静盈翻腾了一路的怒火此时再也压不住,上前一步:“你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凭我想打。”张玖晃悠着,“爷被窝里的事,轮得着一个小小的大夫指手画脚?呸!”
他啐了一口:“打他都是轻的,惹恼了爷,我打死他!”
黄静盈再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怒到了极点:“你!无耻!”
“你做下那种龌龊事,你还有脸打人!”
“林太医如今还昏迷着,如果他有什么事,你等着!”
“爷等着,”张玖鼻子里冷哼一声,“怎么,打了他,你心疼了?”
黄静盈满腔怒火似被冰水当头泼下,怔了怔:“你说什么?”
“打了林正声,你心疼了?”张玖抱着胳膊歪在床头,“我早就知道你们有猫腻,以前就总背着我去别院见面,姜家二姑娘闹和离,你深更半夜跑过去又还叫上他,这回还这么巧,我逛窑子,他也逛,还巴巴地跑去告诉你,呵!”
他冷笑:“这些天我挨你的骂也挨得够了,怎么,许他逛窑子,不许我逛?你对他,可是好得很呢。”
窑子,窑子。每说一遍都像戳在心上,黄静盈一阵恶心,想吐,死死掐着心口:“他没成亲,他爱逛哪里都行,你呢?”
“你还要我怎么样!”张玖突然怒起来,“我为了你做的还不够吗?”
黄静盈张大眼睛,看他跳下床,怒冲冲地来回走动:“你不喜欢我房里有人,好,我把那俩丫头都打发走了,你说不准纳妾,好,我也没纳,你怀着欢儿大半年,我想亲热一下都不行,好,我也忍了!黄静盈,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黄静盈掐着心口,恶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不对,他说的明明都不对,为什么他如此理直气壮?“我怀着欢儿,也成了罪过吗?”
“别人家这时候都有侍妾通房伺候,我呢?”张玖拍着胸脯,噗噗作响,“我什么都没有!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一个大男人,不纳妾不跟丫头厮混,就偶尔去窑子里逛逛,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不对,都不对。黄静盈白着脸,想反驳,又觉得反驳如此可笑,于是笑起来,慢慢摇着头。真是可笑,夫妻一场,原来同床共枕了整整两年的人,心里竟是这么想的。
她当初,怎么会瞎了眼,没认出他的本来面目呢。
张玖等着她吵,可她没吵,这让他有些失望,满腔的不满和怒气没处发泄,冷笑着道:“怎么,你无话可说了?”
“我跟你,的确没什么可说的。”黄静盈摇着头,“当初是我眼瞎。”
张玖一下子怒起来:“对对对,你眼瞎,挑了我这么个没用的丈夫,没攀上高枝!我早知道你心里不满,你想着别的男人!怎么,就许你勾三搭四的,不许我逛窑子?”
黄静盈脑中嗡一声响,嘴唇哆嗦着,本能地反驳:“你说什么?”
“怎么,心虚了?要我一个个跟你数吗?”张玖抱着胳膊冷笑,“头一个姜云沧,他一个没老婆的汉子,你天天往他家里跑,见了他说说笑笑的,哥哥妹妹叫着,谁信你们没有问题?还有那个林正声,你对他可真够好的,他只不过挨了顿打,你就问罪问到我头上,我是你丈夫,你胳膊肘凭什么往外拐?你敢说你跟他没有猫腻?指不定你们背地里怎么厮混呢,要不然他事事都听你……”
啪!清脆的掌掴声打断了他的话,张玖捂着脸,瞪大了眼睛:“你敢打我?黄静盈,你反了天了!”
黄静盈煞白着脸,水杏眼睁得大大的:“不错,我打了。”
她真是瞎了眼,到此时,才算真正认清张玖的面目。咬着牙再又扬起手:“张玖,你真让我恶心。”
巴掌没有落下,张玖一把推开了她,男人的力气大,黄静盈跌跌撞撞摔出去,头磕到了桌子,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
“阿盈,阿盈!”张玖叫起来,扑过来扶她,“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失了手,阿盈!”
黄静盈一点点模糊的视线看见他去摸她的头,他手上很快沾满了血,他抖着声音叫她,又打横抱起她:“阿盈你别怕,我这就叫大夫,没事的,包一下就好了,没事的。”
最后清醒的意识里,黄静盈拼着气力推他:“你滚开。”
过午时分,沈浮回到官署,马秋追过来回禀道:“药已经制好,半个时辰前让李易和白胜用心头血送服了,眼下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异状。”
半个时辰太短,不足以说明这个药方没问题。沈浮思忖着:“朱正和林正声呢?让他们今天留下,密切观察那两个人的反应。”
“林太医昨晚上被人打了闷棍扔在城南荒坡上,眼下还昏迷着没醒,朱太医忙着照顾他,回了太医院。”马秋道。
沈浮皱了眉:“不可能是打闷棍的,查出来内情了吗?”
从太医院到清平侯府那条路,沿途住的都是豪贵人家,所以巡街的士兵比别处分外多,没有什么贼人会选在那里打闷棍。更何况林正声是个朴素不爱张扬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东西,钱袋里多数时间也是瘪的,那些惯匪都是老手,不可能认他做个有钱人。
这件事,看起来更像是寻仇。
“听说是姜小侯爷把人送回来的,”马秋道,“不过姜小侯爷什么也没说,放下人就走了。”
姜云沧。沈浮回想着花园里那远远一瞥,她耳上的坠子微微晃动,仰着脸在跟姜云沧说话。呼吸再次艰涩起来,沈浮定定神:“让人去太医院看看,若是林正声醒了,问问他怎么回事。”
马秋答应着走了,沈浮换了公服,推开李易的牢房。
李易一下子跳了起来,指尖还沾着干了的心头血:“大人,那个药我吃了!”
他声音嘶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白苏狡猾得很,没那么容易说实话的,我只怕这药是毒。”
他自然也是因为这个顾虑,所以才没有直接服用,而是先让他和白胜试药。沈浮淡淡的:“你是大夫,是药是毒你自己判断,记得把脉相和身体的反应写下来。”
书吏递过纸笔,李易没有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大人,如果是毒呢?”
“如果你医术足够好,应该能救自己一条命。”沈浮低眼,“需要什么药材禀报狱卒,所有用过的药材都要记录在册。”
李易行动如常,头脑清楚,至少目前来看,这药并不像是毒。
沈浮转身离开,去了白胜的牢房,白胜同样没有毒发的迹象,沈浮依前吩咐了,留下纸笔记录。
李易和白胜都是医者,医术都不算差,又都跟白苏关系匪浅,他们是最佳的试药人选。如果白苏没说实话,那药是毒,他们必定会使出全部本事保自己不死,如果白苏说的是实话,那药是真,那么两个医者,又能最准确的观测出服药后的变化,到时候他再服用,也能少走些弯路。
出来时庞泗迎着:“大人,白苏昏过去了,是否令人救治?”
“不急,再等等。”沈浮思忖着,“谢家店有没有动静?”
“没有,”庞泗道,“岐王那边也很平静。”
他们倒是很沉得住气。“即刻安排白苏换牢房的事,把消息透出去。”
谢勿疑沉得住气,白苏却未必。除了取血那次,白苏身体上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前几天她都能扛过来,没道理此时突然昏迷。
如果她一直昏迷,他就不得不请大夫来医治,密闭的环境一旦打破,就有机会浑水摸鱼。
白苏,已经等不及了。失去耐心的人,最容易出错。
门外突然一阵喧嚷,有急促的脚步响,沈浮抬眼,看见走廊尽头处姜云沧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门吏一路小跑追着试图阻拦,沈浮摆摆手让人退下,姜云沧进了门,挑着浓眉:“让你的人都滚开!”
沈浮沉默着,对上姜云沧杀气凛凛的脸。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假期快乐~
第69章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姜云沧上前一步:“沈浮。”
沈浮定睛,抬眼。对面相觑,更能清楚地发现, 姜云沧的气质长相都不像姜家人, 姜家人的容貌都偏于雅致,而姜云沧那张脸上的桀骜之气压都压不住。
姜云沧迎着他的目光, 语调森冷:“若是再敢去骚扰她。”
啪!手掌拍在桌上。咔嚓!桌面从中裂成两半。姜云沧眯了眯眼:“下次我不会客气。”
沈浮一言不发打量着他。浓眉, 鹰眼,高挺的眉骨,棱角分明的嘴,线条刚硬的下颌骨,武人的特征几乎都写在脸上。“你在云台出生?”
姜云沧压了眉, 又慢慢抬起, 锐利的目光中带了警惕。
“永安六年, 出生于云台卫所, ”沈浮盯住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回京时三岁。”
有爵位的人家孩子出生时, 按照惯例是要由官中派稳婆接生的, 但云台卫所太过偏僻,许多事情并不像京中那么讲究, 他这些天调查当时的卷宗也多有缺失,所以并没能找到关于姜云沧身世的更多记录。
但,姜云沧对姜知意的情形,绝非兄妹之情。清平侯府这么多年都没有请立世子,姜遂已是不惑之年, 姜云沧是长子又是唯一的儿子, 迟迟不请立很不符合常理。
“关你屁事。”姜云沧右手搭上了刀把, 轻描淡写回一句。
他的确可以装作不知道,但,爵位传承并不单单是清平侯府的事,如今姜遂名下只有姜云沧一个儿子,无论请不请立世子,将来的爵位都是姜云沧的,假如姜云沧身世有问题,一旦查出来,就是欺瞒朝廷的重罪,更会牵连到姜知意。
沈浮依旧细细打量着姜云沧。肩膀宽阔,手长脚长,骨骼比常人更为雄壮,而姜遂和林凝都是偏于纤长的身形,他怎么看都不是姜家人。“姜侯一直不曾请立世子。”
假如姜云沧的身世有问题,以姜遂的年纪,再生儿子的可能性已经很小,那就需要从近支亲族中挑选男儿过继,过继的嗣子若是父母不在世还好,若是父母健在,免不了要暗地里来往帮衬,甚至还有不少掏空新家贴补生父家中,对过继父母敷衍冷遇的。和离归家的女子本来就难,要是再碰上这种事,就是难上加难。“爵位承继是大事,一旦有问题,她头一个受牵连。”
姜云沧握紧了刀:“沈浮。”
他眯了眯眼,先前轻蔑的神色带上了杀意:“你想说什么?”
“留在京中,并非明智。”沈浮抬眼,“唯有让朝廷离不开你,才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你。”
一旦把姜云沧的身世考虑进来,这么多年姜家的怪异之处就容易解释了。姜遂不请立世子,因为他知道兹事体大,稍有不慎就是不赦之罪。姜云沧事事自立,从不倚仗家世,因为他知道唯有凭真本事挣出前程,万一有什么差错,他才有谈判的筹码。
姜云沧不该留在京中,他能发现破绽,别人也能,迟早有一天会惹出麻烦。这几年里谢洹信任重用姜云沧,固然有少时的情谊,更主要还是因为他有用,可如今,一个不再征战的悍将,就成了无用的棋子。“你是聪明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姜云沧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神色莫测,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敲响:“将军,黄三奶奶出事了!”
是他派去张家探听消息的亲兵。姜云沧拉开门,亲兵急急禀报:“黄三奶奶受伤晕迷,黄家老爷已经赶过去了,如今张家关了门不放人进出,像是想把事情压下去。”
晕迷?黄静盈一个内宅女子,什么情况下能够受伤晕迷?姜云沧一霎时想到了张玖:“走!”
脚步声杂沓,飞快地冲出丞相官署,姜云沧飞身上马,想着方才的沈浮的话,狠狠啐了一口。
他能听出来沈浮的弦外之音,但他想不通,沈浮是如何嗅到了风声。这根本不可能,连姜知意都不知道,沈浮又怎么可能知道。
沈浮是在试探。以他们相看两厌的程度,沈浮真要抓住了他的把柄,又怎么可能不上奏朝廷,而是对着他不疼不痒说那么一篇话。
风声呼啸着从耳边穿过,姜云沧沉着脸。沈浮一再提起会牵连她,这点倒不是假的,他也正是有这个顾虑,所以无论情意如何汹涌也从没向她透露过半点,他得等到万无一失的时候,再向她说出一切。
可沈浮有那么好心,会考虑她的安危吗?这两年他处处苛待让她伤心,又怎么可能在和离之后,突然痛改前非?
加上一鞭,催着马匹飞奔,姜云沧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沈浮也许是觉察到了什么风声,但没有证据,所以来了招敲山震虎,想要他做出反应,从而找到下手之处。这些文官权臣向来喜欢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权术,实在是可笑可厌。
不过,他不会连累她,他早就想好了退路,便是让他万劫不复,也绝不会置她于危险之中。
遥遥望见侍郎府的门楣,姜云沧纵马奔到近前,一跃而下。门子上前阻拦,姜云沧一把推开,撞开了门。
上次燕子楼捉奸时他来过张家,知道黄静盈的住所,顺着道路找过去,一路上仆从来来往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刚到黄静盈的院门前,就听见黄静盈父亲含怒的声音:“我好好的女儿嫁到你家,如何被你们弄成这般模样?”
姜云沧一个箭步跨进去,看见厅堂中密密麻麻围满了人,张玖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黄父坐在主位上,一脸激怒:“侍郎也有女儿,假如令爱被女婿打成这样,侍郎便就这么算了吗?”
张侍郎沉着脸连连拱手:“亲家息怒,都是犬子的不是,我一定好好发落他。”
转向张玖:“混账东西!一把年纪了做事还这么顾头不顾尾的,怎么能失手撞到了你媳妇?”
姜云沧冷冷看着。一个说是打的,另一个直接改成了失手撞到,偏袒包庇之意明明白白,要想讨回公道,基本不可能。
出事后张家人便商量过对外的说辞,张玖哭丧着脸道:“岳父大人,父亲大人,我真没打她,实实在在是失手。她跟我拌了几句嘴生了气,打了我一个耳光又要打第二个,我想着脸上带出来伤不好看就躲了下,没想到碰到了她,她一个没站稳撞到了桌子,这才受的伤。”
他抬起头,给在场的人看脸上红红的指头印:“实在是失手,不是存心,请岳父大人明鉴!”
“天底下还从没听说过做妻子的打丈夫耳光的道理,”张侍郎夫人憋着一肚子心疼儿子火,酸溜溜地开了口,“我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种事……”
“行了,你就少说几句吧,先给老三媳妇治伤要紧。”张侍郎不动声色截住话头,“打就打了吧,一个耳光又打不坏人,老三又没受伤。”
黄父本来是一心想讨个说法,此时听说黄静盈先动的手反而踌躇起来,声气明显弱下去:“谁是谁非到时候再说,先给我女儿治伤。”
姜云沧分开人群走进来,在心里做出了决定。眼下的局面,指望黄家硬气讨公道是不可能了,听话里的意思黄静盈还没醒,张家这样的态度也绝不可能好好给她治伤,不如他接了黄静盈回去,既能好好照料,也能让姜知意放心。
向着黄父行了一礼:“黄叔父,我奉母命前来探望黄妹妹的伤势。”
直起身时,手握刀柄冷冷看一眼张玖:“很好,张三。”
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悍将,此刻按刀而立,凛冽杀意让在场的人不觉都是一个寒噤,张玖最心虚,也就越发害怕,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勉强堆出笑脸:“云哥来了,都是我不好,不小心碰到了阿盈。”
“是么?”姜云沧慢慢地,拔出一点刀,又没全□□,“你知道我们两家的交情,我母亲一向拿阿盈当亲生女儿看待,我也从来都拿阿盈当亲妹妹,谅你也不敢欺负我亲妹妹。”
刀锋映着日色,冷光倏地一亮,张玖汗都出来了,连声道:“不敢,不敢,真的是失手。”
“那最好。”姜云沧慢慢看过沉着脸的张侍郎,一脸不满的侍郎夫人,笑了下,“侍郎公和夫人还不知道吧?我今天早上抓到了几个劫道致人重伤的混混,被他们重伤的是太医院的林太医,医术高明,连陛下也时常夸奖他,很是器重,那些混混交代说,他们是受人指使,想要打死林太医,妨害陛下的龙体,你们说,要是陛下知道了这个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会不会重重治罪?”
张侍郎夫妇两个没听明白,张玖却是懂的,慌张着反驳:“不可能,我没想杀人,更是跟陛下没关系呀!”
这么一叫,在场的人都不傻,全都明白了是他做的,张侍郎沉着脸踢他一脚:“混账东西!”
“我还不曾上奏陛下,”姜云沧慢慢说道,“你们说,我要不要上奏?”
“几个混混满嘴胡说当不得真,这些小事,也不好污了陛下的耳朵。”张侍郎陪着笑脸,“姜将军请坐下说话。”
“我不坐了,我奉母命前来探病,我母亲听说阿盈受伤,难过得紧,她心疼阿盈,要我接阿盈去家里住几天,”姜云沧又笑了下,“张侍郎想必是同意的吧?”
张侍郎瞬间做出了决断。一个受伤的太医,几个混混的证词他是不怕的,但姜云沧不同,他捏着燕子楼的把柄,又是谢洹信重的心腹,万一他在谢洹面前说点什么,别说张玖的前途,就算是他的前途,恐怕也要跟着完了。“侯夫人如此厚爱三儿媳妇,三儿媳妇正该过去尽尽孝心。”
催促着侍郎夫人:“你赶紧帮着收拾收拾,送三儿媳妇过去。”
侍郎夫人忍着气带着丫鬟婆子去后面收拾,姜云沧低头,看见黄父神色复杂的脸,走到近前低声劝慰道:“叔父放宽心,先让阿盈去我母亲那里养伤,等好些了就送她回家。”
半晌,黄父长叹一声:“也好。”
他也想替女儿讨公道,可女儿出了嫁就成了张家的人,上次闹起来回娘家,张家三天两头打发人去接,一条条规矩道理压着,他也不好强留,最后还是不得不送黄静盈回张家。要是眼下由他接回黄静盈,不免又是这个结果,倒不如去侯府,有姜云沧镇着,张家绝不敢去吵闹。
仆妇丫鬟收拾了随身衣服,一张软椅抬出黄静盈,姜云沧看见她闭着眼睛还在昏迷中,头上裹着的纱布透出丝丝缕缕的血迹,凝固的血迹黏着头发粘在一起,一下子怒到了极点。
原来竟伤得这么重,亏得张家还有脸拿那一个耳光说事!
黄父上前扶住椅子,湿着眼睫小心翼翼抬出门,姜云沧走在后面,向张玖点点下巴:“张三。”
张玖怕他,又不敢不过来:“云哥有什么事?”
“再敢有下次。”姜云沧盯着他,只说了一半,没有再往下说。
张玖还在等下文,姜云沧突然一大步走过来,肩膀一撞,张玖只觉得身子一轻,惊叫着飞了出去。
噗通!他从厅里飞出去,掠过走廊,重重摔在台阶下面,张玖哎哟一声,觉得从腰到屁股像是从中折断了似的,瘫在地上老半天挣扎不起来,张侍郎两口子吓了一大跳,飞跑出去一左一右扶他起来,姜云沧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实实在在是失手,不小心碰到了张三,张侍郎不会怪我吧?”
竟是把方才张玖说的话原样奉还了。张侍郎恨得咬牙切齿,又不得不答道:“不会,不会。”
“那就好。”姜云沧按着刀,目光冷冷在张玖脸上一晃,大步流星地走了。
“爹,”张玖疼得龇牙咧嘴,“你就这么让姜云沧走了?他实在是欺人太甚!”
啪,张侍郎甩了他一个耳光:“还不都是你闯出来的祸事?没用的东西,我这张老脸都让你丢光了!”
出得门来,蒲轮车载着黄静盈,姜云沧骑马跟在车边,向黄父说道:“叔父,张家如此险恶,难道真不考虑上次说的事?”
黄父知道他说的是和离,叹了口气:“谈何容易!几辈子的体面,以后的风言风语,再者还有欢儿,没满周岁的孩子,怎么能离了娘?”
最棘手的,就是欢儿。和离什么的他想想办法总能成事,但欢儿姓张,还从没有先例可以由女家带走的。姜云沧沉吟着:“我去想法子,总之不能再让阿盈受苦了。”
入夜时林正声终于苏醒,沈浮也得知了黄静盈受伤,去姜家养伤的消息。
更漏漫长,沈浮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
不知道黄静盈醒了没醒,若是醒了,姜知意此时必定忙前忙后,悉心照料,若是没醒,她必定要为着好友的遭际,难过得无法入睡。
从前他看见那些为着旁人的事牵肠挂肚的,总觉得难以理解,直到如今,他从真真切切的理解了世间这一种情感。
原来,如果真心关切另一个,那么这个人笑,你会跟着笑,这个人哭,你会跟着哭,甚至比自己难过的时候,更要苦上百倍千倍。
原来情之所钟,真可以让人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沈浮起身走到廊下,抬头望着清平侯府的方向。
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繁星茫茫,不知此时的她,睡了吗?
“大人,”庞泗追出来,“李易和白胜突然发作,情形有些不对。”
沈浮心中一凛,急急回去看时,李易一张脸涨得青紫,捂着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朱正拿着银针想给他刺穴,可又百般按不住他,忙得满头大汗:“应该是药性突然发作的缘故,那个药有问题。”
再看白胜,也是一声声惨叫着满地打滚,沈浮垂着眼皮。
这药,有问题。好个狡诈的白苏。
梆,梆,梆,三更梆子敲响,子夜时分。暗室的门无声无息开了,沈浮看着昏迷在墙角,一动不动的白苏:“把人弄醒。”
侍卫上前,一盆冷水浇下去,白苏打了个冷战,悠悠醒来。
灯火勾勒出沈浮的身影,后背映着灯火明亮,面前沉在暗室的黑寂中:“白胜吃了药。”
白苏怔了下,随即笑起来:“原来大人让他吃了呀,他那么个人,活该受这么一番折磨,大人待我真好。”
折磨。而不是死。沈浮不动声色:“子夜,药力发作。”
“大人真聪明。”白苏扶着地慢慢起身,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拍掉身上的水,“这个药也不是谁都能吃的呢,熬得过去的,如愿以偿,熬不过去的呢,也就只好死掉。七窍流血,浑身上下从骨头缝里往外头透着疼,疼得跟全身的骨头都断了似的,有时候能拖上三天三夜,也就得疼得叫上三天三夜,死得可惨了呢。”
沈浮在明暗飘摇中看着她:“为什么不杀庄明?”
白苏动作停住,她终于不笑了。
沈浮隔着门,平静地看她。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白苏面前提起庄明,当时白苏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哪怕如今磨炼得再狡猾老练,对于那段时间的经历,总是难以放过去的吧。
以她的如今的行事来看,她不可能放过庄明。
片刻后,白苏又笑起来:“大人真是无情,专门扎人痛处。”
她虽然在笑,但笑容勉强,这个庄明,必是能破开她盔甲的一把刀。“如何确保不死?”
“没有法子呢。”白苏轻轻笑着,“全看命。”
“你当初,看见过别人服药。”沈浮盯着她,“你有不少跟你一样的同伴。”
白苏心中一凛,对上他深不见底的双眼。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凭着蛛丝马迹推测出来了,子时,还有她那些伙伴,都说沈浮锐利如刀,果然是个可怕的对手。
白苏保持着笑容:“这药方流传了那么多年,总会有人试,总会让我看见几个。”
她说的,是假。她有同伴,她见过同伴服药后死去的惨状,所以才能准确描述出服药后的惨状。她此时眼神闪烁,笑得不自然,她想蒙混过去。
这些死去的同伴,也将是揭开她秘密的一把刀。沈浮慢慢说着,吐字清晰:“庄明从南越调任韩川,你在韩川找回白胜,也许从那时候,你就在筹划回京,你需要有光明正大的身份,所以必须把白胜找回来。庄明没有再纠缠你,相反,据说他相当厚待你们一家。庄明在南越任上口碑极差,历年考评都是中下,是以任职多年,只是平调到同样偏远的韩川。人的本性极难改变,庄明到韩川后,却肯放过你,甚至厚待你……”
“闭嘴!”白苏突然暴怒。
沈浮看着她,她头上身上湿淋淋的,她清丽的五官有些扭曲,她积极呼吸着,压不住的恨怒:“你给我闭嘴!”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失态,庄明,果然是破开她盔甲的一把利刃。沈浮没有闭嘴:“你不杀庄明,必定有缘故。你在韩川翻身,有足够的能力杀他,你却没有动手。除非,你受制于他,这个药,跟他有关系。”
白苏粗重的呼吸伴着他冷淡的语声,少倾,白苏低头,自嘲的一笑:“大人真是我遇见过的,最难缠的对手。”
“这个药,是庄明逼我吃的,他找到了岭南的巫书,他有野心,想以此控制别人,他逼着我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吃了这药,那几个女孩子都死了。这个药本身就是毒,服药之后每年必须吃解药才能不死,庄明有解药。”
许久没得到回应,抬头时,沈浮已经在门外:“明天子时,送你去刑部大牢。”
白苏张了张嘴,不懂他为什么不再追问,不懂他这句话是要如何,眼睁睁看着门在眼前锁上,四周重又陷入黑暗。
门外,马秋松一口气:“总算招了,大人英明!”
招了么。以白苏方才流露的强烈恨意来看,就算庄明握有解药,她也不应该为他遮掩这么久。“再看看吧。”
“明天还要不要继续让李易和白胜服药?”马秋问道。
“继续。”
唯有继续服药,才能验证药方的真假,验证白苏的话。沈浮回头,看着黑沉沉的走廊上与墙壁溶于一体的暗室门,庄明,这个人身上,必定还有秘密。
一天眨眼即逝,看看又是子夜。
作者有话说:
肥章~
第70章
梆子声响起时, 牢房中的惨叫声跟着响起,药性再次发作。
沈浮站在门内,默默看着。今夜他让人把李易和白胜挪到了一起, 眼下两个人都是满脸青紫, 鼻子里淌着血,惨叫翻滚着, 不过有了昨夜的经验, 此时李易还能勉强支撑,嘶哑着声音叫朱正:“给我扎针,快,快!”
几个士兵上前帮着按住,朱正手脚麻利, 飞快地在他几处穴道下了针, 李易还在叫疼, 但明显比方才轻了几分, 朱正抹了把汗,又去白胜跟前依法炮制, 白胜却叫得更厉害了, 眼睛里也开始淌血。
“师父,只怕每个人身体不一样, 反应也不一样。”林正声拄着拐杖,咳嗽着说道,“你试试天突、风府、大椎这几个穴位。”
两个人商议着,一边施针一边观察反应,走廊另一头, 庞泗押着蒙住头脸的白苏过来:“大人, 现在出发吗?”
庭中看不见的地方, 数十名穿着夜行衣的侍卫整装待命,沈浮点了点头。
正是七月朔日,夜空中没有月亮,温热的风吹动树叶,沈浮站在廊下,看着那数十人悄无声息地出门,隐没在夜色中。
门内,李易和白胜的惨叫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继续,门外,无声的危急潜藏在黑暗中,今夜注定是个彻夜不眠的夜,沈浮默默望着头顶沉沉夜幕,心底突然泛起一缕柔情。
这时候的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安眠?梦里会不会有他?
姜知意从梦中醒来,听见边上窸窸窣窣,黄静盈翻了个身。
她是昨天醒的,醒来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遵着医嘱换药吃药,言谈举止也和从前没什么差别,但姜知意知道,越是平静,心里的痛苦就越深沉,她什么也不说,只不过是怕她担心,自己忍下了。
因着黄静盈留住的缘故,姜知意从林凝的主院搬回了自己院中,与黄静盈同床住着,此时闭着眼睛听着身边的动静,黄静盈翻过身后没再动,似乎是睡着了,可没多会儿,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
她没有睡着。那声叹拖的很长,细细的像是夜风九曲回转,姜知意鼻子一酸,轻声唤她:“盈姐姐。”
黄静盈吃了一惊,连忙擦了擦眼睛:“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我自己醒的。”姜知意听她声音里还带着鼻音,猜到她是哭了,却也没说破,“盈姐姐,我有点渴,能不能帮我倒点水?”
黄静盈连忙披衣下床,就着外间彻夜不熄的灯光拿过暖壶倒了一杯水,又试了试温度,这才过来扶起了姜知意:“温温的正好,快喝吧。”
姜知意靠在床头小口小口地抿着,其实并不渴,只不过怕黄静盈因为吵醒她而自责,所以找了这么个借口。朦胧的灯火下看见黄静盈披散着头发站在床前,因为伤口不能沾生水的缘故,昨日那些沾了血污的头发都被剪掉了,原本是黑鸦鸦一头浓密的长发,此刻缺了几块,凌乱的头发茬,说不出的憔悴。
鼻尖越发酸了,若是由着她这么将心事闷着,又如何能好?姜知意将水杯交到她,看她转身时一掠而过的消瘦腰身,轻声道:“盈姐姐,你没睡着?”
“睡了一忽儿,又醒了。”黄静盈放好杯子回来,扶她躺下,给她掖好被子,脸上带了点自嘲的笑,“没准儿昨儿睡得太多了,今天不怎么困。”
她跟着在身侧躺下,正在拉被子时,姜知意伸手出来,握住了她的手:“盈姐姐,你要是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哭么,哭有什么用。昨天之后,她以后都不想再哭了。黄静盈低垂着眼皮,慢慢凑近了,靠着姜知意:“我没事。”
“盈姐姐,”姜知意拨开她额上覆着的碎发,掖在耳后,“无论你要如何,我都与你一道。”
她声音轻软又坚定,似是郑重向她许诺,黄静盈抬眼,迎上她认真的目光:“好,我知道的,无论如何,我还有你,有欢儿。”
凑近些,靠在她颈窝里:“我没事,最糟糕的情形也都经历了,我能扛过来,我只是可怜欢儿,这次这么一闹,张家对我连面子上的遮掩也都尽了,我只怕以后欢儿也要跟着受连累,她还那么小……”
最后几个字兀地沉下去,凝着哽咽,姜知意轻轻抚着她厚密柔软的长发:“我们再想办法,我哥白天说了,叔父那里他再去劝劝。”
“难。我阿爹阿娘的心思我知道,一来他们怕人议论,二来也怕欢儿带不走。”黄静盈闭着眼睛,眼角有温热的泪滑下,“张玖必定是要另娶的,欢儿还那么小,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她祖父母也是指望不上的,本来就只看重孙子,对孙女不过是面子情,我就怕,怕欢儿她……”
没满周岁的婴孩,若是碰上个狠心狠意的后娘,夭折的可能太大了,就算能熬过去,以后几十年的光景,在这么个家中,又如何能过得好。黄静盈紧紧闭着眼睛:“我反反复复想过,也只能这样,从今往后我只守着欢儿,只要她能好,我什么都能忍。”
她薄薄的肩微微颤抖着,无声流泪,姜知意给她擦,低着声音安慰:“我们再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
“好,”黄静盈在她怀里点点头,“我们再想办法。”
然而能有什么办法呢?以死相逼,和离也许能行,可京中的高门大户还从不曾有过和离女带走孩子的先例,黄家与张家只能算是旗鼓相当,门第、人脉并不能压过,她带不走欢儿。
没有欢儿,和离还有什么意义。黄静盈心里沉着,语声轻着:“睡吧意意,太晚了,你怀着身子,早些睡才行。”
她安慰似的拍抚着她,姜知意知道,她其实并不怎么抱希望,她说再想办法,无非是安慰她罢了。母子连心,欢儿的事一天没解决,她就一天被死死绑在张家,挣脱不出来。
心里无力到了极点,听见黄静盈极低的声音:“早些睡吧。”
她不再说话,挪开来盖好被子安静地躺着,许久,姜知意转过脸去看,黄静盈还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红绡帐织花的纹理出神,觉察到她的目光,黄静盈稍微侧脸看她:“这个时候,欢儿该起来吃夜奶了,也不知道乳娘喂了没有,记不记得吃完了给她漱口?”
平淡的语气,却是为母亲者时刻放不下的牵肠挂肚。姜知意有点想哭,连忙转开了脸。
手摸着肚子,已经微微鼓起来了,能感觉到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柔软的轮廓。她的孩子,她那么努力留下来的孩子,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要面临的,会不会和黄静盈一样,是无休止的争夺和担忧?
那天在花园里,沈浮的话蓦地涌上心头:
“我这些年的俸禄和地契房契放在书房,留给孩子吧。”
“我母亲那里你不用担心,我会送她去敬思庵,让人好好看管她,不来吵扰你。”
“书房抽屉底下有个暗格,里面是沈义真和沈澄的把柄,有那个,他们不敢打孩子的主意。”
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是打算,把这个孩子完完全全交给她。
她能信他吗?
耳边传来黄静盈绵长的呼吸,她睡着了,姜知意合眼想着心事,渐渐也睡着了。
沈浮彻夜未眠。
庞泗是天将亮时回来的,扯掉蒙住“白苏”头脸的黑布,赫然是一个身量瘦削的侍卫,庞泗脸上带几分郁气:“风平浪静,一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昨夜给押送白苏去刑部女牢的消息早就放了出去,本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结果诸事齐备,那个该入瓮的人,却没有来。
王琚随后赶到:“昨夜谢家店没有动静。”
丞相官署也没有动静。那个幕后之人出奇的镇定。放出转移白苏的风声,为的是让他明知危险也不得不冒险,可这个人,居然直接放弃了尝试。是白苏分量不够重?还是他吃准了,白苏不会供出他?
打开暗室,缩成一团在墙角的白苏抬起头,沈浮慢慢说道:“昨天夜里没有人救你。”
朦胧晨光中,白苏垂着眼皮,没有说话。
“也许你已经没有价值,也许你身后的人,吃准了你不会供出他。”沈浮看着她,“你觉得是哪一种?”
半晌,白苏圆而媚的眸子动了动,极淡的笑:“我没有什么身后的人。大人不要再费心试探我了。”
她脸上有淡淡的哀伤,却又十分平静,似乎这结果早在意料中。沈浮觉得,也许两种可能都有,她知道自己落网便没有了价值,她也知道,那人拿准了她不会吐口,根本连救都不想费心。
是什么样的威胁,能让白苏这样狡猾理智的人死心塌地,宁死不悔。沈浮沉吟着:“立刻送她去刑部大牢,住上次的牢房。”
上次那个暴毙的杀手,最后住过的牢房。沈浮离开之前看一眼白苏,她靠着墙角一言不发,她应该也知道,那间牢房里发生过的事。
天大亮时李易缓了过来,白胜陷入了晕迷,朱正迟疑着,拿不准要不要继续服药:“药力实在难以控制,若是今晚再有一次,未必能熬过来,大人,还要继续吗?”
心头血的效用是一个月,距离上次姜知意吃药已经过去了七八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沈浮道:“继续。”
五天时间转瞬即逝,药不曾停,每到子夜时惨叫哀嚎的声音也不曾停,第六天一早,白胜熬不住,死了。
“大人,”朱正心惊肉跳,“这药实在凶险,以属下之见须得即刻给李易停药,大人更是不要尝试,反正还有白苏,她的心头血也能用。”
可白苏,绝不会心甘情愿把心头血给她,换她平安。而他也不能留下这么个隐患,一生受制于人。
白胜死了,可李易还活着,这药虽然凶险,也有活下来的机会。他就是那个机会。他从来命硬,他没那么容易就死。“继续。”
日出时朝会散,张侍郎被请进了丞相官署,心里七上八下:“沈相叫我来,有什么事?”
什么事。在他服药之前,必须做完的事。“黄静盈与张玖和离之事。”
张侍郎大吃一惊,脸上显出愠怒:“这是我家家事,仿佛也不必沈相关心吧?”
这几天姜云沧一直在施压,威逼和离,张玖每次出门都莫名其妙挨打,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去,张侍郎本来就焦头烂额,此时见沈浮也来说,心里的窝囊气有些压不住。
沈浮没说话,从案上拿过几本卷宗,丢道他面前。
扑,纸张接触桌面,轻微的声响,张侍郎知道是给他看的,连忙拿过来一番,张玖狎妓,雇人殴打林正声的证据,张家子弟素日里那些行为不端之处,侍郎夫人受娘家请托,暗地里为娘家子侄跑官的证据,更让他恐惧的是,最后十几页,都是关于他的。
那些可大可小的“礼尚往来”,门生故旧的请托,还有公事上的纰漏,最近的一次,是他参与顾炎任职西州的一些内幕。张侍郎的手抖起来,半天说不出话。
“水至清则无鱼,这些事,我本来可以放过。”沈浮的语声从上首传来。
张侍郎抬眼,他神色平静,似乎只是寻常说话,可浓重的压迫感仍旧从他那张谪仙般的面容里透出来,张侍郎冒着汗,咽了口唾沫:“好,我这就回去安排,让他们和离。”
和离而已,儿媳妇又不难再找,只要沈浮别再咬着他们,就谢天谢地。
沈浮低着眼:“女儿,归黄静盈。”
“不可能!”张侍郎脱口说道。
他涨红了脸,身子半站不站,怒到了极点:“我张家的孙女如果让个和离的女人带走,简直是奇耻大辱!”
“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这种事!沈相就算杀了我,我也决不能答应!祖上几辈子的脸面,张家的门户声誉岂能如此由着人糟蹋?若是我迫于权势答应了,今后在陛下面前,在京中,在同僚面前,我还怎么抬得起头?将来九泉之下怎么面对列祖列宗?简直是奇耻大辱!”
“张侍郎想必也知道,我不久前刚刚和离。”沈浮平静坐着。
心里如同刀剜,和离两个字亲口说出,竟是如此痛苦。沈浮顿了顿:“我的孩子,我亲口承诺,亲笔写下,归我从前的妻子。此事陛下知道,陛下同意。张侍郎觉得,我奇耻大辱,我糟蹋了门户声誉,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我在陛下面前,在京中,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是么?”
张侍郎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话每一句都是在打沈浮的脸,连忙起身:“沈相恕罪!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
心里惶恐到了极点,本来就犯在他手里,如今一不留神说话又把他得罪狠了,以他一贯狠辣的手段,怎么可能放过他,放过张家?
张侍郎紧张着,发着抖,听见沈浮冷淡的声音:“这些,才是就事论事。”
他的目光停在卷宗上,没再往下说。
威胁之意不言而明,张侍郎一层层出着汗,衣服湿透了,脑子里乱哄哄的,每一息都有一年那么长。前途,脸面,前途,声誉,前途,议论。无数念头激烈争夺着,到最后留下的,只有明晃晃的前途两个字。张侍郎咬着后槽牙,许久:“好,和离,孩子归黄静盈!”
一个孙女而已,又不是孙子,拼上脸面不要,拼上让人笑话议论,什么都比不得锦绣前程。
“好。”沈浮起身,“从前一笔勾销,今后好自为之。”
他迈步离开,张侍郎一个人留在屋里,浑身虚脱着,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都在冒汗,怒燥又憋屈。卷宗还留在桌上,张侍郎知道是留给他的,抖着手拿过来塞进怀里,狠狠地啐了一口。
沈浮出官署,入宫城。
谢洹在嘉荫堂等他,抬眼道:“坐吧。有什么急事,赶在这会子来了?”
很多事,在他服药之前,必须办完的事。
沈浮落座:“有些事,臣须得向陛下禀明。”
“白苏今早已经移去刑部大牢,目前由刑部郎中周善审理,白苏身上疑团很多,一是前任南越县令,现任韩川县令庄明,具体事项臣臣已移文西州太守查办。二是岐王,白苏与岐王,很可能有极深的关联,可由巫药入手,查查岐王身边有没有可疑的人,这些年岐王府有没有无故死去的女子。”
“周善敏锐刚正,白苏一案最好由他继续查办,关于此案的疑点和一些推测臣悉数记录在案,供陛下参考。”
他掏出一本卷宗奉上,谢洹接过来,有些疑惑:“你继续办就行了,何必交给周善?”
就怕他命没那么硬,不能继续查办。沈浮顿了顿:“朝堂之中,臣也有几句话要告知陛下。”
“左相人选,可从刑部尚书郭中则、兵部尚书齐规、工部尚书王至原中挑选,这几人虽然锐气上差一点,但老练沉稳,立身清正,又且对于寒素之士颇有提拔之意,可堪重任。右相李国臣在朝野素有贤名,然其为人贪图名声,用人不重才干而重出身,遇事畏手畏脚,首要便是自保,这种人不可为左相。不过他身后是盛京的功勋门户,轻易动不得,陛下可让他继续待在右相之位上,与左相相互制衡,使朝堂安稳。”
就如现在一样,用他这般锐利的刀为左相,背后没有门阀的牵制,可以大力提拔寒门世子,压制过于庞大的世家,再用与世家羁绊极深的李国臣为右相,压制寒门,相互制衡,谢洹一向做得很好。
谢洹越听越不对劲,皱着眉头:“好端端的,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沈浮自顾说了下去:“天下承平,唯一不安的便是坨坨边境和易安。顾炎此人需得留意,臣查过,此次举荐背后,顾家曾多方联络拉拢朝臣,甚至李国臣也很有可能受了顾家的好处,顾氏一族早年间曾执掌军权,至今还有许多子侄旧部在军中,陛下不可不防。”
“这是此次举荐背后参与的人,”沈浮又取出一册卷宗奉上,“此时可大可小,看陛下如何决断。”
谢洹接过来翻了翻,听见沈浮又道:“姜云沧帅才难得,留在京中难以施展才干,最好早日返回西州。”
“你等等,”谢洹打断他,笑容中透出点诧异,“怎么突然跟朕说了这么一大篇?朕听着总觉得有些怪,像是,像是……”
像是交代遗言一般。谢洹打量着他:“浮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沈浮顿了顿,没有说话。巫药效力难以控制,也许不需要等他取出全部的心头血,也许他刚刚吃下,就会像白胜一样死于非命,他出身难堪,能在弱冠之间身居高位,谢洹对他有知遇之恩,若他横死,朝堂之上,不能留给谢洹一个烂摊子。
“你瞧瞧你,这眼睛都眍??成什么样子了,脸色也这么差,”谢洹一时也猜不出他要做什么,“你别那么拼命,公事是办不完的,总要惜命才行,别忘了你还有个没出世的孩子呢。”
孩子。沈浮心里一疼,想起绿草坡上柔软可爱的欢儿,他的孩子,他与她的孩子,一定也同样可爱吧?但愿,他能有命看他一眼。
沈浮抬头:“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他撩起袍,双膝跪下:“那个孩子臣虽然说过从此与我,与沈家和赵家没有半分关系,但只怕将来那些人使出各种龌龊的手段来夺,臣的妻子是个良善人,从不会与人争执,将来若有这么一天,求陛下 为她主持公道,就说臣沈浮,在陛下面前亲口承诺,孩子归她,是她一个人的,任何人不得抢夺。”
他若是死了,总算还有孩子,她会好好活下去。
谢洹原以为他这么一跪,是为了求他做主复合,要回孩子,万万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个,一时间疑惑到了极点:“浮光,你究竟怎么了?”
“无事。”沈浮起身,“陛下,臣告退。”
谢洹惊疑不定,看他挺直着脊背,一步步走出去,走进外面炽热的阳光里。
回到官署时,药已备好,沈浮解衣,拿起匕首。
刀尖划开,一点点深入,沈浮低眼,看见冷白的皮肤上,鲜红的血蜿蜒流下。
第71章
天还没大亮时, 姜云沧带回来消息:“张家递了信儿过来,同意和离。”
姜知意刚梳完头,正对着镜子选发簪, 惊喜地转回身:“真的?那欢儿呢?”
里间咣当一声, 似是有什么东西打翻了,姜云沧从首饰匣里挑了一只并蒂莲花的宝石簪递给她:“欢儿归阿盈……”
“你说什么?”黄静盈从里间奔出来, 脸上衣服上都沾着水, “欢儿,归我?”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太过惊讶欢喜,打翻了脸盆沾了一身水也来不及擦,只是怔怔地追问:“欢儿归我?”
“欢儿归你。”姜云沧形状锐利的眼中透出笑意, “叔父已经过去交涉了, 应该很快就有确切消息。”
黄静盈怔了片刻, 放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中涌出热泪:“太好了,太好了!”
这些天的昼夜煎熬在这一刻突得到然解脱, 黄静盈整整衣服, 向着姜云沧福身下拜:“多亏了云哥我们才能母女团圆,云哥的恩情我永志不忘!”
姜云沧连忙扶她起来:“不用谢我, 我也很纳闷,前天我过去时张家的态度还很强硬,坚决不肯和离,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他们突然服软了?不过我想,应该不是我的缘故, 肯定还有别的内情。”
别的内情?姜知意怔了下, 不知怎么的, 突然想起沈浮,想起那天隔着绳索他一声一声唤她,怪异的说话。会是他吗?
“不管什么内情,我只感谢云哥,”黄静盈急急忙忙就要出门,“我这就去接欢儿!”
姜知意拉住她,笑道:“你先擦把脸换身衣服再说。”
黄静盈这才反应过来身上到处都沾着水,红着脸连忙躲进里间收拾,姜云沧瞧着镜子里姜知意线条柔和的侧脸:“阿盈的事情解决了,今晚你也能安心睡一觉了,瞧瞧你这两天,眼圈都黑了。”
“我每天都睡得挺好的呀,”姜知意有点心虚,这两天忧心得紧,的确没怎么好好睡,忙岔开话题,“哥,让盈姐姐跟欢儿在咱们家再住几天好不好?我想跟欢儿多玩几天。”
“你想怎么样都行,”姜云沧退开几步,看着丫鬟给她簪上那支莲花簪,眼中透出笑意,“我这两天再去查查张家为什么改口,别留下什么后患才好。”
是他插手了吗?姜知意想着沈浮,随即又否定。不会是他,他从来无情,又岂会为了别人的悲欢去费心思。
天光大亮时,沈浮扶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来。
嘴角淌着血,眼角也是,开口时,声线依旧是稳的:“子时开始,寅正最甚,卯初开始平复,卯正停止。”
他说的是自己的痛感,朱正看着他微微颤抖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脊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人的脉息变化与此一致。”
为了获得最真实的数据,昨夜沈浮并没有扎针止疼,疼痛来的比子时早了一刻钟,不到两刻钟口鼻就开始出血,末后刚刚痊愈的眼睛也开始出血。朱正这几日一直看着李易和白胜毒发的模样,李易做了七八年院判,平日里在他这个属下面前极讲究风度仪态,丝毫不肯丢了身份的,可毒发时却当着他的面满地打滚,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丝毫看不出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可沈浮。
朱正又是惊讶又是感叹。沈浮自始至终,一声疼也没叫过。从亥正开始疼痛时,他便一个人默默坐在椅子里,寅初最疼的时候他上前诊脉,脉搏已经激烈到呈现出跳跃的状态,手指搭上去都觉得有些按不住,他看见沈浮额头上的青筋迸出去老高,眼角淌着血,鼻子和嘴角也是,这情形比李易和白胜第一夜的情形都严重,那时候他心惊肉跳,提议立刻施针,可沈浮只是一言不发坐着,摇头拒绝。
他要始终保持清醒,不做任何外力干预,以观测到最准确的人体反应。
朱正看见椅子扶手上几个清晰的指印,想必是昨夜疼到极点时指甲抠出来的,再看沈浮垂在身侧的手,指甲缝里也明显有干涸的血迹,那时候,到底是疼到了什么程度?朱正无法想象,可沈浮居然一声不吭,忍了下来。
“李易昨夜子时二刻发作,丑初最甚,寅初停止,脉搏和反应都比前天平和。”林正声负责观测李易,回禀道。
沈浮默默听着。这个数据与他的推测一致。之前他就发现,每天毒性发作的时间都会比前一天提前,最疼的时候则是比前一天推迟,疼痛的程度一天比一天加剧,白胜死在第六天一早,他猜测第六天很可能是转折点,果然,李易昨夜的症状,出现了明显的反向变化。
所以至少这五天里,他应当不会死。假如这五天里,每天都能看见她,该有多好。
沈浮慢慢挪了下步子,四肢百骸都是尖锐的疼,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敲碎了又粘起来,肌肉撕扯成碎片,每一个细微的活动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沈浮一步步慢慢向外走着,疼痛自头皮蔓延到四肢,神色依旧是平静,比起心中无形的剧痛,□□的疼痛,从来都不算什么。
他曾带给她那么多无法躲避绵延的伤害,如今他吃点痛楚,根本不值一提。
“告假一日。”沈浮慢慢走出门,向书吏吩咐道。
心力交瘁到了极点,他想回家。回他们曾经的家,留着她香气的地方。
轿子飞快地行着,沈浮默默擦去了脸上手上的血迹。有淡淡的血腥气在不甚宽阔的空间里弥漫,沈浮仔细回忆着昨夜的情形。子时到寅时,将近三个时辰疼痛不断加剧,寅正最甚,那时候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记忆是,他那时候,看见了姜知意。
他知道是幻觉,但他贪恋这种幻觉。她在笑,像从前那样,她软软地依偎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跟他说话,最疼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她柔软的手抚摸着他,擦掉他眼角淌下的血。
多么美好的幻觉。李易和白胜都不曾提到过产生幻觉的事,也许是扎针止疼消解了幻觉,也许是那时候他们喊叫翻滚以至于不曾产生,也许每个人药性发作的情形都不相同。可是,多么美好的幻觉。
沈浮甚至有点期待下一次巨疼的来临。疼没什么,至少最痛楚时,他能看见她,甚至短暂地拥有她。
轿子直接抬进了内院,沈浮在偏院门前下轿,推开虚掩的大门。
许多天不曾回来,院内依旧干净整齐,是照着他的吩咐,每天都收拾打理的。那日被姜云沧砍倒的树木花草也救回来一些,依旧栽在原来的地方,但有些地方是空的,如他现在的心。
沈浮慢慢向里走着,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走进卧房。她的香气已经变得很淡了,淡得几乎闻不到,沈浮掩上门,慢慢在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从前的光阴似流水一般,不断头地从眼前流过,姜知意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此刻都是那么清晰。情绪在胸腔内鼓荡着,从前他总以为自己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如今才深刻地意识到,他在自己不觉察的时候,早已把她的一切都刻进了骨髓里。
要不然,以他的冷漠,怎么会在得知赵氏的为难后,搬去与她同住。以他的自制,怎么会在她贴近时,搂住了她。
他爱的,从来都是她。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他都在无法控制地为她颠狂,那些蹉跎的,暗中生长没有被发现的爱意。
他可真是蠢透了。如果他能早点意识到,一切都会不同。
脸埋在枕头里,深深吸一口气,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钻进枕头里消失了,沈浮贪婪地呼吸着衾枕间残留的,越来越淡的,她的甜香气。
终有一天会消失的,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办?
沈浮默默躺着,似睡非睡之间,天色由明转暗,他得赶回官署了。
今夜是更疼更难熬的一夜,他不能在这里,不能将她曾经待过的地方弄得狼藉。
出门时胡成候在外头:“相爷,张家与黄家已经签完了和离书,约好明后两天搬东西,黄姑娘带着女儿去侯府了。”
沈浮颔首。
听起来,是个圆满的结局。他与她虽然不能圆满,但黄静盈如此尽心尽力待她,该得一个圆满。黄静盈圆满了,她也就不用伤心难过,他总算是为她做了一点事情。
“林太医今儿去侯府诊脉了,小的问过,他说夫人很好,孩子也长得很好,”胡成小心翼翼说道,“夫人很喜欢黄姑娘的女儿,一直在逗小姑娘玩,还说要认干女儿。”
她是真的,很喜欢小孩子。他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沈浮默默坐进轿中,她对黄静盈的女儿都如此喜欢,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会更喜欢,她如今是四个多月的身孕,明年正月孩子就会出生。
但愿,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清平侯府一片喜气洋洋,林凝与黄静盈的母亲外间说话,姜云沧陪着黄家的男人们在厅中吃酒,姜知意和黄静盈在房里带着欢儿玩耍。
姜知意剥了个葡萄,有点拿不定主意:“欢儿是不是还不能吃?”
“不能呢,想吃的话得捣成泥,让她尝尝滋味罢了。”黄静盈从接回欢儿后,就一直抱着不曾放下,“至少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吃成块的果肉。”
姜知意也只得罢了,将葡萄放回盘子里,接过帕子擦着手:“你放欢儿下来嘛,抱了好久,胳膊都要酸了。”
“不酸,我舍不得放下。”黄静盈越发搂得紧了,像失而复得的宝贝,又在欢儿额头上亲了一口,“我都两天不曾抱她了,好想她。”
欢儿得了母亲的吻,咯咯低笑着,圆乎乎的小胳膊伸出去,搂住母亲的脖子也亲了一口,黄静盈低低笑起来,姜知意在边上看着,觉得心都要化了。
真好啊,母亲和她的孩子。不觉又摸了下肚子,再过几个月,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到时候她肯定也是这样,一刻也舍不得撒手吧?
“我刚刚问我阿爹,他也不知道张家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黄静盈亲吻着欢儿,间隙里说着话,“应该还是云哥施压的缘故吧,但云哥又说不是,我今天过去时,张家那些人一个个跟斗败的公鸡似的,一股子垂头丧气的劲儿。”
尤其是张玖,应该是才挨过家法,走路一瘸一拐的,在和离书上签名时手还发着抖,张家的几个兄弟模样也很不好看,侍郎夫人压根没露面,张侍郎一个人主持着,从头到尾沉着一张脸,如丧考妣。
“我心里看着,倒是挺痛快的,”黄静盈笑起来,“不管了,随便他们为什么改主意,总之休想再抢走我的欢儿!”
不知怎么的,姜知意突然又想起那日沈浮被绳索分割成几片的面容,他沉沉唤她的声音仿佛又响起在耳边。岔开了话题:“今天林太医来时,走路还有点不利索。”
“对,说起来我就生气,”黄静盈道,“我听他话里的意思,根本没打算追究张玖,倒让我替他抱不平,他这个人呀,真是太老实了。”
林正声是下午过来的,头脸上留了几处疤,右腿稍有点跛,所幸没伤到骨头,不至于留下残疾。姜知意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我瞧着林太医好像没睡好的模样,眼底下一片乌青。”
“我也问过他是不是伤口疼睡不好,他说不是,但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原因,”黄静盈摇摇头,“谁知道呢,我总觉得他好像瞒着什么事似的。”
姜知意也有这个感觉。会是什么事呢?林正声又是为着什么,不追究张玖的责任呢?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看看快到子时,丞相官署中所有人又都紧张起来。
林正声正要过去李易的牢房,又被沈浮叫住:“我准备举荐你师父担任院判,由你任妇人科主事。”
林正声明白,他是为了张玖的事给他们补偿,论朱正的能力自然是胜任的,无可指摘,可是他么。他本来就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况且黄静盈能够得偿所愿,这顿打也不算白挨。林正声摇摇头:“下官资历还浅,同僚中也有许多医术远胜于我,请恕下官不敢从命。”
“医者仁心,那些人不及你。”熟悉的疼痛感又再袭来,沈浮摆手,“去吧。”
林正声快步离开,余光瞥见沈浮在椅子上端正坐好,双手搭着扶手,闭上了眼睛。
这夜,李易的疼痛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丑正开始平复,而沈浮子时不到开始发作,到卯时疼痛达到极点,连耳朵里都开始出血,人却只是咬着牙,沉默着坐着。
朱正看见扶手上新抠出来的痕迹,看见他指甲抠的折断,透出黑紫的血污,忍不住劝道:“大人,若是疼的话,就叫出来吧,据下官的经验,叫出来有助于缓解。”
沈浮能感觉到他在说话,可说的是什么,却完全听不清楚。疼得厉害,头上像箍着铁箍,身上像有无数铁锤在重重敲打,一点点敲碎打断,支离破碎。
口腔中有腥甜的血味儿,眼前再又出现了姜知意的身影。
沈浮死死抠着扶手,无声唤她:“意意。”
她在他面前停住,她弯了腰,柔软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擦去他满脸的血和汗。沈浮清醒地知道是幻觉,疼痛并没有减轻,心里的爱恋飞快增长,痛和欢喜交织着,也许这世上,唯有他体会过这种矛盾到极致的,渴盼与抗拒。
“意意。”沈浮紧紧闭着眼睛,“意意,别走。别离开我。求你。”
天光一点点大亮,幻象一点点消失,沈浮睁开眼睛,他又熬过了一夜。
吏员上前禀报:“岐王定于三天后搬进外苑。”
三天后,他毒发最严重的时候,好巧。
第72章
岐王迁入外苑的头天晚上下了场雨, 连日的酷暑一扫而光,第二天风清气爽,不冷不热, 顾太后因着天热的缘故许多天都不曾出过门, 临时动了兴致,决定亲自过去一趟, 谢洹闻听后, 忙也放下手头的事,奉着顾太后一道过去。
因着谢勿疑还在孝中,搬迁之事并不准备张扬,谁知两宫突然亲临,霎时间各项安排都要重新筹划, 宗人府和光禄寺忙得四脚朝天, 京中各家府第得了消息后, 忙都赶过来请安, 一时间偌大的外苑到处都是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顾太后坐着肩舆上了山, 此时太阳掩在云后, 山风细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绿树繁花, 又见山脚下拦着一带锦绣帷幕,掩住更远处的亭台楼阁,不免问道:“那边是谁家?”
“清平候府姜家,”谢洹忙道,“上次暴雨冲塌了他家的围墙, 还没修好, 所以拦着帷幕。”
“姜侯啊, ”顾太后点点头,“顾炎过去后,听说多得他照顾。”
回头看看跟从在后面的各家公侯夫人,并没有看见姜家的人:“今天他家没来人吗?”
谢洹解释道:“姜云沧还在等兵部调查的结果。”
戴罪之身,确实不方便到这种场合,顾太后点点头,听见谢勿疑道:“姜姑娘身子不方便,一般不怎么出门。”
顾太后从肩舆上回头,看他一眼:“岐王与她很熟?”
“见过两次,说过几句话,”谢勿疑道,“谈不上熟。”
顾太后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她是不是与沈浮和离那个?听说那孩子,沈浮没有要回去?”
“是。”谢洹答应着,想起沈浮今天竟然没有过来,不免有些纳罕,平时他千方百计想要亲近姜知意,今天说不定有机会见面,居然不过来么?
于顾太后而言,只是随口问起,但那些公侯人家与姜家交好的,不免当成一件要紧事急急忙忙打发人往侯府报信,林凝听说亲口问起了姜知意,心里也拿不准是怎么回事,忙带着姜知意前来拜见。
此时顾太后已经下山,女眷们簇拥着在湖边纳凉,见姜知意已经显怀,便命人搬了软椅在身边坐下,问了些孕中的情形,见她言谈得体,举止娴雅,不免夸赞道:“好个懂事的孩子,侯夫人教得好。”
林凝连忙起身谦逊,顾太后点点手命她坐下:“顾炎过去西州后时常说起姜侯,道他宽和仁厚,对后辈极是关切提携,顾炎在那边多得他照应,很是感激。”
因为提起了父亲,姜知意连忙站起身,林凝也站起来,谦逊道:“都是拙夫该当的职责,顾将军这么说,实在不敢当。”
“好孩子,你坐吧,别这么来来回回起来了,不碍的。”顾太后亲自挽了姜知意的手让她坐下,笑着向林凝道,“姜侯为国征战,侯夫人独自打理侯府,实属不易。”
林凝不免说了几句都是分内之事的话,顾太后叹道:“虽是分内之事,却也难呢。侯夫人知道的,我家世代也是武人,女眷们的辛苦我最知道,男人们常年征战在外,家里的事一件也指望不上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全都指着当家夫人操持照顾,这些年里侯夫人辛苦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林凝触动心肠,想起夫妻两个一年里只能相聚几天,不觉心里有些酸:“男人们要保家卫国,那是一等一凶险的事,妾等安稳在家,万万不敢说辛苦。”
两个人越聊越投机,不觉说了起来,顾太后一回头看见了姜知意,忙道:“你如今劳累不得,别在这里陪着了,去前头歇歇吧。”
姜知意起身告退,外苑的宫女领着,走过几道回廊,到一处清幽的院落,几丛翠竹掩着门户,院中竹椅竹榻,各色都是全的,宫女奉了茶果点心,殷勤问道:“姑娘要不要进屋里歇息一会儿?”
顾太后和谢洹都在,谁知待会儿还会不会召见,况且终归不比在家方便,姜知意道:“不了,就在院里坐一会儿吧。”
云彩遮着日头,天色半阴不阴的,盛夏里算是很舒服的辰光了,姜知意坐在阶下吹着风,忽地听见有人问:“谁在那里?”
声音她认得,是谢勿疑,连忙站起身来,就见谢勿疑闲闲走来,看见她时有点意外:“是你呀。”
宫女连忙禀明原因,谢勿疑点点头:“今天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苑里人手有些不够,以至于各处情况没能及时报上来,我并不知道姑娘在此处休息,刚刚闲步时无意走到了这里。”
姜知意知道,他是在解释为什么突然闯进来,如今整个外苑都是他住着,其实并不需要向她解释什么,然而他还是解释了,果然如外界传说,是个谦谦君子。忙道:“突然前来,未及禀明殿下,请殿下恕罪。”
“无妨,姑娘请自便吧。”谢勿疑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停住步子,“阶下吹过来的是穿堂风,容易伤身,姑娘若是不耐暑热的话,不如到晴雪堂,那是历来纳凉的所在,借着山上的溪水流过,比别的地方都要凉爽许多,今天未曾安排客人。”
他虽然没有下令,然而宫女们都极有眼色,连忙拿起茶果凉扇等物要走,姜知意素来不怎么与人为难的,见她们殷勤,也只得开口答谢:“多谢殿下美意。”
“无妨,”谢勿疑看了眼外面,各处随员正忙着上瓜果点心,人来人往的并不方便,想了想道,“我与你一道过去吧。”
从这里过去晴雪堂是沿着水边的一条路,外苑引的是活水,从衍翠山脚下流过,绕着晴雪堂九曲回转的一圈,此时水边的蒲苇青葱摇曳,有几支垂下来伸到路上,谢勿疑用手压住,免得叶子划到姜知意:“姑娘小心些,这些蒲苇叶子划到了就是一条口子。”
姜知意是知道的,小时候花园里那个满月小湖还在时,她也曾被湖边的蒲苇划到过手指:“殿下也小心些。”
“我不妨事,”谢勿疑等她走过去,手一松,柔韧的蒲苇梗弹回去,“从前随先祖皇帝到这边来时被划过几次,都习惯了。”
姜知意恍然意识到,他从前应当是常往外苑来的,据说先祖皇帝喜爱骑射,时常到外苑游猎,先祖皇帝又极宠爱这个小儿子,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也就难怪他对外苑的布局如此熟悉。
不过。姜知意悄悄看谢勿疑一眼,先祖皇帝喜爱骑射游猎,按理说他最喜欢的儿子也该与他性情相投才对,难道世外高人般的谢勿疑,也是精于骑射的吗?
谢勿疑觉察到她的打量,跟着看过来,姜知意连忙低了头。
“我记得从前也是在这里听先祖皇帝说过,姑娘的先祖当年镇守北境,率领麾下三万军士竭力死战,击退外族十万大军,拯救北境数十万民众,因此得武宗皇帝赏赐皇家园林,这份殊荣至今还不曾有第二个。”听见谢勿疑说道,“如今姜侯在西州也是屡立战功,西境因此得以安稳,当年先祖皇帝在时,常夸赞姜侯有乃祖之风。”
姜知意油然生出一股自豪之意。这些祖上的功勋所有姜家人都世代铭记,虽然她是女儿家,虽然她不必冲锋陷阵,然而她心里,也像父兄一般,将国家安危放在头一位的:“父亲时常教导我们,行伍之人,该当为国守土开疆,便是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姜侯赤胆忠心,令人敬佩。”谢勿疑点点头,“从前在京时与姜侯见过几次,可惜出京后离得虽然近,却始终缘铿一面。”
姜知意知道,非是缘铿一面,而是为着规矩,边将与藩王并不能见面,不觉又想起谢勿疑进京那天路边遥遥的一瞥,当时姜云沧说他见过谢勿疑,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冒着风险见面呢?
忽听谢勿疑问道:“姑娘上次说的收粮之事,如今怎么样了?”
姜知意回过神来:“还在筹划中。”
原本进行得顺利,已经打听清楚了糜子的行市,也联络了几个来往京畿间贩运糜子的粮贩,但因为黄静盈和离的事,便都中断了。
“前几天我偶然听说,今年北边广裕、长水几处糜子应当是丰年,丰年粮价压得低,农户人家出手也不容易,反倒比平常年景里更愁卖,也许你和黄家姑娘可以让人去那边看看。”谢勿疑道。
姜知意有些意外,这情形她头一次听说,许是谢勿疑气度的原因,提起农户人家时天然便带了悲悯的气息,姜知意心中感慨,忙道:“好,我与黄姐姐商议一下,尽快让人过去看看。”
跟着又想到,上次见面时他称呼的还是黄夫人,如今已经改口叫黄姑娘了,他倒并不像寻常那些人似的,对于和离的女子各种避讳。
余光瞥见几处翘起的飞檐,晴雪堂到了。
河水在堂前汇成宽阔的水面,水面上一架玉带般的七孔拱桥横跨而过,宫女们一左一右扶着姜知意上桥,谢勿疑避在路边看着:“姑娘小心些。”
姜知意慢慢走上桥面,因着水脉环绕的缘故,此处果然比别处都凉爽许多,走几步时回头,谢勿疑依旧站在桥下没有过来,姜知意反应过来,他还真是专程送她过来的,如今见她到了,也要回去了。
忙停住步子,敛衽行礼:“多谢殿下相送。”
“不必客气。”谢勿疑站在原处,看着宫女们扶着姜知意走上拱桥最圆处,回身想要离开,瞧见来路上人影匆匆,沈浮正飞快地往这边走。
这时候往这边来,必是为了姜知意。谢勿疑停住步子,出声提醒:“沈相。”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姜知意听见,回过头时,沈浮消瘦的身影落入眼帘。
姜知意吃了一惊,脑中蓦地跳出形销骨立几个字,然而定睛细看,距离太远其实并不能看清楚什么,方才那种强烈的感觉只不过是错觉。
姜知意转回身,听见身后谢勿疑正与沈浮说话:“陛下在鱼乐堂,我带沈相过去吧。”
“臣不是来寻陛下,”沈浮的声音由远及近,霎时来到眼前,“臣有些事情想请教殿下。”
他抬头看一眼前面的姜知意,迈步上桥:“请殿下移步堂中说话。”
姜知意低着头,上次在花园中,他明明能够扯开绳索闯进来,却没有违拗她的意愿擅自闯入,可这次,他却态度强硬,大异从前。
谢勿疑依旧是温和轻缓的语调:“姜姑娘要在此处休息,我与你到别处说。”
“无妨,不会耽搁很久,”沈浮紧紧盯着前面桥面上,看见那个身影微微一滞,她在听着,“臣要说的事,她听一听更好。”
谢勿疑沉吟片刻:“好。”
越过石桥,走进堂中,宫女扶着姜知意正要落座,又被谢勿疑止住:“铺些垫子,这里水汽重。”
沈浮站在边上,看见宫女们先铺了一层软毡,跟着又铺了一层锦褥,这才扶着姜知意坐下,沈浮蓦地想起从前生病时,她每次都是这般细致地照顾他,坐卧时的避忌,饮食上的变更,乃至穿衣穿袜该用什么材质都与往日里不同,而其实,离了他,她才是那个被体贴关切的人。
她曾抛下所有,全部的心思全都扑在他身上,可他,从前吝于回应,如今想回应,却没有机会了。
薄唇抿得平直,听见谢勿疑问道:“沈相有什么事?”
沈浮转过目光,看着他温雅的脸:“白苏的事。”
“白苏与隐瞒周老太妃病情一事联系颇深,臣审理之后,发现白苏潜逃出岭南后,曾在韩川住了一年多,那里临近易安,臣想请教殿下,是否曾听说过关于白苏的事情?”
目光越过谢勿疑,看着姜知意,她低着头,神色没什么变化,不过她都听见了。她从来聪敏,必定能体会到他话里的提示,警惕谢勿疑。
姜知意低垂的视线里,看见沈浮朱衣的下摆随着堂中的细风微微颤动,宽大空荡,穿在身上竟似挂在架子上一般。抬头看一眼,他比上次相见瘦了很多,脸上没有血色,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他看着她,口中与谢勿疑说着话:“白苏在狱中曾提起过殿下。”
他从前,是从来不在她面前谈起公事的,他这次,是专为了提醒她。姜知意没说话,听见谢勿疑的否认:“我在易安时,未曾见过白苏。”
第73章
沈浮并不指望能从谢勿疑口中问出什么, 他今天之所以前来,也并不是为了问案。
这种热闹的场合他向来不参与,况且今夜就是服药后第六个子夜, □□和精神都已经撑到了极限, 他原计划待在官署等待药效发作,可突然得到消息, 太后召见了姜知意。
他立刻猜到, 谢勿疑会利用这个机会接近她。前面几次登门造访,谢勿疑示好之意昭然若揭,他不能坐视不管。
“若是需要的话,”谢勿疑在说话,“我可以与白苏当面对质。”
沈浮颔首:“好, 如果需要的话。”
谢勿疑应当是不怕对质的, 白苏吃了这么多苦头, 自始至终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他, 假如真的是他,他拿捏人的手段, 堪称独一无二。
说话时, 沈浮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姜知意。比起上次相见时,她神色更加安闲, 腰身宽松的衣裙并不让她显得臃肿,反而比以前多出了几分雍容的气度,也许这就是从懵懂少女到初为人母该有的变化吧,也许只是因为离开了他,抛下从前的重负, 她在飞快地成长。
沈浮痛苦于无法参与这个过程, 又庆幸今天突然的安排, 让他在这生死关头,多得见她一面的机会。
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假如今夜他毒发身死。沈浮低垂眼皮看着姜知意微微隆起的肚子,再没比此时更加清醒地知道,没有假如,他现在还不能死。她还怀着孩子,沈浮生出一丝陌生怪异的,生平从未体验过的感情。
对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感情。
这些天里他一点点琢磨,一点点体会,终于明白她对这孩子有多爱,如今,当他站得这么近,当他看着她与以往明显不同的体态,突然感觉到她肚子里的是个即将来到世间的小生命时,沈浮终于发现,他对这孩子,也不是不爱的。
这发现让他生出深沉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爱屋及乌,还是出自为人父的天性,可他知道,再不能有什么假如了。他必须活下来,他必须熬过今夜,他必须留着这条命,看着她平安生下这孩子。就算要死,也得是在提炼出药性,用心头血医好她之后。
唯有她们母子平平安安活着,他才算赎回了万分之一的罪过。喑哑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你,多保重。”
姜知意没有回应,目光瞥见他朱衣的下摆近在咫尺,空荡荡的挂在身上,过于宽大不合身,带着讶异抬眼,看见沈浮苍白发灰的脸,眼角嘴角是泛着青紫的暗红,一种怪异不祥的感觉。
不知怎的,姜知意突然想起上次隔着绳索他说的那些话,配着他此时的模样,越发让人觉得是在交代遗言。目光一时便没有转开,随即甩开了那些念头,好端端的,他怎么可能交代什么遗言,况且要交代遗言的话,又怎么还有精神来查问白苏的案件。
姜知意转开眼。他真是辣手无情,从前对白苏那般不同,一旦发现白苏有问题,立刻就能抓人下狱,她听姜云沧提过,这些天里白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太后亲自过问,都没能把人捞出来。
夫妻两年,他虽然从不与她说公事,但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但凡是他亲自过问的案子,嫌犯至少都得脱层皮,这几年来从无一人例外。白苏,也并没能成为例外的那个。
“沈相还有别的事么?”谢勿疑跟着走近,不动声色隔开沈浮,“若是没有,我们就不要打扰姜姑娘休息了。”
没有别的事,他今日所有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她。沈浮绕过他看向姜知意:“若是殿下确定并不认识白苏,那么,没有别的事了。”
姜知意现在确定,沈浮这次过来,是专门提醒她的。他素来没什么耐心,同样的话从不会说上两遍,这次一反常态,只能是为了提醒她,提防谢勿疑。
她一直都提防着的,倒不是为了白苏,而是清平侯府的身份摆在这里,父亲兄长的职责摆在这里,她不可能不提防。
谢勿疑顿了顿,温雅的神色没有丝毫破绽:“走吧。”
他当先离开,沈浮跟着转身,又停步回头,再看姜知意一眼。
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今夜再难熬,为了她,他都会熬过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远了,姜知意坐在窗下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不多时宫女急急走来回禀:“姜姑娘,太后和陛下马上要起驾回宫,命奴婢送姑娘过去与侯夫人会合。”
竟是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分明方才兴致很高,似乎要留下来宴饮的模样。姜知意起身向外走去,隔着石桥看见对岸许多宫人太监匆忙着往前头去,那模样,倒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
谢洹很快收拾妥当,坐上了肩舆,隔着纱帘看见沈浮与谢勿疑迎面走来,忙探身出来,先向谢勿疑道:“朕先走一步,岐王叔不必相送。”
第二句是吩咐太监的:“备乘肩舆给沈相坐。”
立刻有人飞跑着去取,谢洹招手命沈浮跟随在肩舆旁,皱着眉头道:“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别是有什么大症候吧?这几天有没有看大夫?”
这些天他一直觉得沈浮情形有些不对,但也没多想,刚才明亮天光底下看着他与谢勿疑一前一后走来,这才惊觉他已经憔悴到形销骨立的地步,还记得他迎接谢勿疑入京时,两个人站在一处如同一双玉璧交相辉映,而此时,谢勿疑依旧是俊逸超绝的世外高人,谪仙沈郎却瘦了整整一圈,衣服穿在身上都挂不住,看起来颇有点吓人。
肩舆很快抬来,沈浮没有推辞,坐了上去:“臣无碍。”
“你这个性子真是,如今没人照顾,越发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了。”谢洹心想从前姜知意在的时候,几时让他这么狼狈过?如今没了媳妇果然是不行,须得想个什么办法,尽快撮合他们和好才行。“若是支持不住的话就回去歇着,西州的事回头再议。”
“臣无碍,”沈浮在肩舆上行了一礼,“军务紧急,臣随陛下回宫商议。”
西州的加急战报刚刚送达,坨坨趁夜突袭,姜遂这几天正往军屯中巡查粮草,主帅不在,顾炎匆忙迎敌,黑夜中吃了败仗失了先机,如今大批坨坨士兵已越过边境线,将姜遂和顾炎从中隔断,首尾不能相顾,情势万分危急。
谢洹犹豫着抬眼看他,他眼珠漆黑,眼白却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色,衬着白中带灰的肤色,委实有点吓人。他应该病得很重,然而他身为左相,如此紧急的军情却是该参与决议的,况且他的性子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谢洹顿了顿:“你悠着点,若是支持不住,立刻报朕。”
肩舆飞快地去了,不多时顾太后的车辇也离开外苑,出了这么大的事,各家公卿也都着急回去,人多车马多,到处都是挤挤抗抗,急切着出不去,姜知意身子不方便不能挤,便跟着林凝坐在后面等着人散,不多时王府长史官走来:“侯夫人,姜姑娘,王爷命下官送二位从园子里回府。”
早有几个苑中的宫女帮着拿了随身物品,簇拥着往衍翠山脚下去,分割的帷幕拆开了一块,谢勿疑站在合欢树下,谦和的笑意:“事出突然,此时前面有些忙乱,委屈侯夫人和姑娘了。”
林凝谦逊道谢,挽着姜知意越过帷幕,姜知意偶然回头,谢勿疑依旧站在树下,神色悠远,不知在想什么。
“我一开始就想从这边走,就是不好开口。”林凝低身道,“时辰不早了,就怕你饿着。”
姜知意忙道:“不饿的,方才在晴雪堂那边吃了点心,厨房还送了热汤给我。”
“岐王真是想得周到。”林凝说着话一抬头,见姜云沧正从内院里奔出来:“母亲!”
他神色严肃:“父亲就算出去巡查,也从来都安排有巡防守御的人,这个顾炎到底怎么回事,竟然让坨坨人过了边境!”
“小声点,”林凝连忙止住他,“不可妄议。”
姜云沧拧着眉,看了眼外苑那边,跟着回头:“我再出去打听打听!”
这一天从早至晚,京中各处议论的都是西州战事,谢洹更是连饭都不曾吃,召集重臣一直在立政堂商议。
“眼下最快能调动的就是易安驻军,”李国臣道,“可调易安军立刻赶赴支援,与顾炎合兵突围。”
“易安驻军不能动。”沈浮立刻说道。
易安驻军一旦开赴西州,将官之间交错往来,谁也难说里面有多少是谢勿疑的人,不能为了解一时危急,又埋下今后的隐患。
“这是最近一处了,若是不能动,还上哪里调兵去?”李国臣有些郁气,“军情又等不得人!”
“归山比易安只多四百里路程,若需要调兵,归山更妥当。”沈浮道。
兵部尚书王规很快附和道:“臣也是这个意思,归山军骁勇,且有实战经验,易安驻军已经多年不曾上过战场了。”
“说得轻巧,四百多里路,步兵要多走几天,这几天会牺牲多少将士,军情等得及吗?”李国臣道,“舍近求远,若是西州那边得知,不免令人心寒!”
几方争执不下,直到夜深时还没争论出个结果,二更梆子敲过后,沈浮心下一凛,熟悉的巨疼再又袭来。
第74章
视线开始模糊, 周遭热切的议论声变得忽远忽近,沈浮紧紧抓住扶手,极力压制迅速发作的毒性。
此时还不能走, 需得赶在神智清醒之前把西州调兵的事情解决掉, 不然只怕这一走,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想要开口, 喉咙里涌起腥甜的血味儿, 喑哑到无法出声,此时还不到,今天竟然提前了整整大半个时辰。
谢洹头一个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浮光,你怎么了?”
汗已经湿透朱衣,沈浮明白, 再不走, 这么狼狈的一幕就要被在场的所有人看见, 以他的身份和此时十万火急的军情, 传扬出去,又将是一场动荡。拼尽最后的力气:“战报是, 是两天前的, 姜侯身经百战,两天时间, 或有转机。”
姜遂前前后后在西州待了几十年,深谙坨坨人的习性,巡查粮草又是每年例行的公务,没道理被一个突袭弄到如此狼狈。西州加急战报送到盛京需要两天时间,战场上瞬息万变, 也许这两天时间里, 姜遂已经找到了破敌的办法。
李国臣反驳道:“敌众我寡, 姜侯就算经验丰富,他又不是神仙,没有援军,如何能够破敌?”
他也太过急切了些。沈浮觉得不对,然而身体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只向谢洹简短说道:“调兵,不可行。再等等。”
易安驻军一动,后患无穷无尽,而且以姜遂的经验怎么都不像是能轻易被坨坨人困住。神智一点点丧失,沈浮集中不起精神,无法像以往那样剥开迷雾看清内核,然而有一点他清楚地记得,朝中没有人比姜云沧更了解西州战局,更了解姜遂。
谢洹顾不上说正事,惊讶地看着他:“你眼睛怎么了?”
眼白红得吓人,就好像下一刻就要淌血似的,谢洹以为是他眼疾又复发了:“是不是上次的伤还没好?让王朴过来给你看看。”
“战事问,问姜云沧。”沈浮拼尽最后的精神,“臣,乞请,告退。”
不等谢洹答应,沈浮转身离开,跌跌撞撞往外走去,谢洹叫了几声没叫住,连忙吩咐王锦康:“你跟上去看看,别让他出了什么事。”
王锦康追出去时,沈浮已经走得很远了,王锦康小跑着追了几步没追上,只得压着嗓子叫他:“沈相,沈相慢些,等等老奴。”
话没说完,就见沈浮突然一扑扶住宫门,仿佛整个人直直地撞上去似的,王锦康吓了一跳,飞跑着赶上,地上留一滩紫黑的血,沈浮扶着门框刚出去,庞泗候在外头,冲上前去把人搀进轿子,飞快地抬着走了。
立政堂中还在商议,谢洹心神不宁,时不时张望着外头的夜色,王锦康没回来,但他看见了顾太后,带着几个随身的宫女急急忙忙往这边来。
谢洹没想到她这时候过来,连忙起身相迎,顾太后走进来,红着眼圈:“陛下何时调兵增援?”
谢洹顿了顿,半晌没有说话。
亥正。轿子一路抬进官署,庞泗屏退众人后,同着王琚抬了沈浮出来,朱正凑上去,先看见他衣服上淋淋漓漓全都是血,登时冒了一头冷汗:“怎么这么早?这才刚刚亥正!”
比李易和白胜第六天都早,而且情形也严重得多。
“师父,还是施针吧,”林正声拿过药箱,“单凭自身扛不住。”
前五夜沈浮都没让他们针灸止疼,然而此时,眼看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七窍都在出血,就算是铁打的人,又怎么可能熬得过去。
朱正下意识地看了眼沈浮,他紧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似是没听见他们的议论,也许他已经疼得神志模糊,并不能做出什么反应了,朱正没再犹豫,连忙取出银针,照着沈浮眉心扎下。
针滑开了,这种情况他以前遇见过,肌肉太过紧绷,无法认穴,朱正又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只得换了顶心处,依旧扎不进去,正在焦急尝试,听见沈浮嘶哑的声音:“不必。”
甫一开口,立刻呕出一大口血,也许是淤血呕出的缘故,这片刻时间里沈浮神智稍稍清醒一点,抓紧扶手慢慢坐正身体:“不扎针。”
最后一夜了,如果以外力干预,最重要的数据就得不到,前功尽弃。
他还能忍,为了她和孩子,便是剜心割肉,他也都能忍。
沈浮死死抓住扶手,闭上了眼睛。
三更棒子敲响时,姜知意还是没能睡着,索性披了件衣服,慢慢走到门外。
轻罗跟在后面劝:“外头冷,姑娘还是回房吧。”
“我就在廊子底下走走,不走远。”姜知意知道她担心,“你给我倒点热热的水过来。”
轻罗连忙去了,姜知意从屋檐底下看着黑沉沉的天,忽地想到,这会子母亲应该也没睡着吧?战报一来,她们这些将士的家眷,注定都要是无眠之夜。
院墙边有人叫她:“意意。”
姜知意循声望去,姜云沧从围墙上一跃而下:“怎么还没睡?”
他还穿着外出的衣服,想来是刚从外头回来。姜知意瞧着高高的围墙:“哥哥怎么不走门?”
“想着你都已经睡了,就是顺道过来看一眼。”姜云沧快步走来。
都已经子时了,以为她已经睡下,只是习惯性地过来看一眼,谁知却看见她站在廊下出神。姜云沧走近了,皱着眉看她披着的外衣:“夜里凉,光披着衣服可不行。”
解下外袍给她披上:“快点睡吧,熬夜不好。”
“睡不着。”姜知意道,“哥,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没有。”姜云沧想着大半天奔波一无所获,有些郁气,“连陛下那里也只收到一条战报,别处就更不用说了。”
他跑了素常相熟的武将人家,都没得到什么消息,向宫里报了求见,谢洹一直议事未曾散,也没有消息。
说话时轻罗送了热水出来,姜云沧接过来试了试温度,这才递给姜知意:“不是很渴的话喝两口就行,临睡前喝太多水,越发睡不好了。”
姜知意只小小地抿了一口:“哥,阿爹那边的情形,凶险吗?”
姜云沧沉默了许久,才道:“不好说。”
他拿过水杯,瞧着一望见底的清水:“有些古怪。”
他跟着姜遂打了十几年仗,这情况从没遇见过。主帅出巡时都会指定好临时主持的副手,况且又只是例行巡查,姜遂老于行伍,没什么可能被一场突袭弄得如此狼狈。
廊下一阵风过,吹起姜知意鬓边碎发,姜云沧连忙以身挡住,催促道:“快些回去睡吧,太晚了。”
他扯着她的袖子将人送进屋里,要走时又被姜知意叫住:“哥,我睡不着,你再陪我说会儿话。”
她取过纸笔递给姜云沧:“那边我不曾去过,你画出来地形我看看,跟我细说说怎么回事。”
西州,父亲和哥哥驻守多年的地方,时常从他们口中听说的地方,她时时刻刻牵挂的地方,可她从来没去过,就连此时的担忧也觉得落不到实地,姜知意很想弄明白,父亲在那边,究竟要面对如何凶险的局势。
姜云沧犹豫了一下,心里不想让她睡得太晚,然而不说清楚,又怕她更睡不着,哄着说道:“最多一刻钟,到时候必须睡了。”
他提笔在纸上粗粗画几条线:“自西向东是莽山,这边是坨坨,这边事西州,这里是易安,西州军精锐十二万,军屯另有三万军民……”
白纸上线条图形越画越多,姜云沧越说越快,脑海中那些久违的烽火风沙清晰地撞进心坎上,姜云沧嗅到了金戈铁马的气息,嗅到了狼烟独有的,呛人的气味,眼睛有些热,姜云沧低头,看见姜知意线条柔和的侧脸,长睫毛微微颤动,看着之上形意都全然称不上相似的那些线条。
她柔软着声线:“哥哥好厉害,这么复杂的局势,全都在你脑子里。”
姜云沧声音沉下去:“意意。”
姜知意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有一瞬, 姜知意觉得姜云沧的目光有点怪,让她有几分不自在,但是下一瞬, 姜云沧转过脸:“我想……”
姜知意等着下文, 但他许久又没说话,姜知意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哥?”
许久, 听见姜云沧道:“没什么。”
他想回去了。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父亲,不放心那边的战况,不放心把西境防线交到顾炎手里。顾炎他从前见过几次,本事是有的, 但不多, 能爬到与他比肩的地位, 很大程度是因为出身顾家的缘故, 如今才过去几天就让坨坨人长驱直入,真是个废物。
“哥, ”姜知意看着他始终不曾展开的眉头, “回去吧,我知道你惦记着那边。”
姜云沧看着灯影下她异常光洁的脸庞, 生平头一次感到难以决断。
姜遂此时人在军屯,他老于沙场,按理说不会有太大风险,但打仗的事谁也说不准,顾炎是个废物, 占着那个位置又有顾家撑腰, 只怕姜遂用他也用的不太顺手, 两军阵前真刀真枪的,稍微有一点儿疏失就是万劫不复。
这战报来得太急,伤亡的数字还没有报上,但仗打成这样,据他以往的经验,死伤的人数绝不会少。姜云沧觉得心疼,那些都是他朝夕相处的兄弟,他费尽心血操练出来的精兵,落到顾炎那个废物手里,白白葬送了性命。
所以白天里他刚听到消息时,头一个念头就是回去,他熟悉战局,熟悉坨坨人,他有把握扭转眼下的颓势,但他犹豫了。
他之前说过不走,说过不再离开她,她还怀着身孕,她那个晕迷的症候虽然有阵子没再犯过,但至今没有找出病因,他不能丢下她在京中。
他走了,谁来照顾她。虽然还有林凝,但他在这个家里长大,知道她们母女并不很亲近,况且一个家里没有男人,总归是不行的。别的不说,沈家那一摊子烂事,若是他不在家,就怕她会吃亏。
姜云沧心绪翻腾着,许久:“没事,陛下英明,会安排妥当。”
“哥,”姜知意抓着他衣袖的一角,轻轻摇了摇,“我没事的,你赶紧回去吧,父亲离不开你,西州也离不开你。”
姜云沧不说她也知道,他惦记着那边,他想回去。他之所以羁留京中这么久,还不都是因为不放心她。姜知意觉得歉疚:“情势这么急迫,父亲肯定盼着你回去,况且阿彦也还在那边,盈姐姐她们肯定担心坏了。”
是啊,还有黄纪彦。他送他过去固然有私心,但更多是想让他好好历练,若是因此出了什么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见黄静盈,见她?姜云沧低眼看着她捏住他袖子的手指,细细的,软软的,轻轻这么一牵,就把他拴住,这么也走不了了。“再等等。”
等等看谢洹会怎么安排。如果真是情势危急,便是粉身碎骨,他也一定会赶回去。
“哥,”姜知意还想再劝劝,他从来都很听她的意见,“我很担心阿爹,快回去吧,好不好?”
姜云沧也很担心,不止担心姜遂,还担心麾下数万同袍,担心黄纪彦。然而两年前他走了,害她吃了那么多苦头,难道这次,又要在她最离不开人的时候,抛下她走了吗?姜云沧心绪纷乱着,语气竭力做出轻松:“连我都是父亲教出来的,放心吧,父亲肯定能把那帮坨坨废物打得落花流水。”
轻轻揉了下她的头发,姜云沧站起身来:“快睡吧,等明天起来,说不定好消息就来了。”
他止住她不让相送,自己快步离开。抬头看时,阴天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不觉又想起西州的夜空,天格外高,月光格外清,风里掺着沙子和青草的气味,有时候有狼烟,橙红的火舌夹着棕灰的烟雾,滚滚而起,直直地戳进天空。
他是个粗鲁的军中汉子,很少有什么细腻的情思,然而每次抬头看着西州的天空,他总会悠然生出一股眷恋。也许是因为他生在边塞,长在军中,血肉里便流淌着边塞的烽烟吧。
不像这盛京的夜空,风是软的,人也是软的,完全不同的情思。姜云沧回身向后张望,院门关上了,灯火也熄灭了,她很乖的,听了他的话果然睡了。她那么乖,他怎么能丢下她,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这里呢。
姜云沧久久凝望着。再等等,他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她。
四更鼓响,沈浮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似是打开了什么闸门,一口接着一口,怎么也停不下来,不多时胸前已经吐得湿透,听见朱正在叫:“不行,必须立刻施针,等不得了!”
“不……”
必字还没出口,又被喷涌的血阻断,沈浮觉得思绪轻飘飘的,身体也是,疼痛似乎变得迟钝,然而每一次,都更加透彻,都是前所未有的深度,恍惚中听见林正声板正的声音:“大人想要得到最真实的数据,可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要这些数据有什么用?”
模糊的视线中,林正声越来越近,手里拿着银针:“大人想救姜姑娘,所以才如此冒险,可如果大人保不住性命,又怎么救姜姑娘?大人若是没了,这世上哪有第二个人,可以心甘情愿替姜姑娘做这些事?”
是啊,他不能死。他必须活下来,他得救她。身体软下去,脊背做不到像从前那般挺直,沈浮喘息着,看见林正声走到最近,拿起他垂下的手。
银针一晃,刺入孔最穴,那针比平常的粗很多,林正声全神贯注调整着位置,沈浮觉得喉咙里翻涌的气血慢慢在平复,看见林正声接二连三施针,手上脚上头上,腰间胸前,到处都是针。
方才难以控制的呕吐感消失了大半,只剩下最纯粹的,让人片刻难安的疼。沈浮盯着密密麻麻的长针,想起之前林正声给她施针时也是这么密密麻麻扎满了,他数过,一共三十二针。
他今日扎的,数倍于这个数目,不过,他都是罪有应得。
沈浮尽量放松肌肉,方便林正声施针。他不怕死,但他现在还不能死,他得熬过最后几个时辰,他这条命已经不属于他了,他得活下去,用这巫药炼出来的血,救她。
意识在有无之间,沈浮渴盼着如前几夜那般出现幻觉,渴盼着幻觉中的姜知意,温柔地抚慰他,亲近他,可今天,连幻觉也消失了。他看不见她,意识如此不清醒,他极力想要回忆起她的模样,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唯一记得的,便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是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他怎么会那么蠢,以为她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以为他自己,不爱这个孩子。
时间漫长到了难以忍耐的境地,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久,似有无数虫蚁钻进身体里,啃噬着骨髓血肉,吞噬掉他的一切,意识消失前,沈浮喃喃唤了声:“意意。”
挺直的头颅垂下,林正声心里一惊,连忙上前探鼻息,指腹触到一丝暖,急急叫道:“师父,晕过去了,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都不让使,我能怎么办!”朱正摸脉翻眼皮,确定只是晕过去了还有脉搏,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稍稍放下些,发了句牢骚。
解读的丹药备的有,哪怕是不全部对症,总比这样硬抗要强,可沈浮不让用,怕破坏了药性,影响心头血的效力。“不许吃药不让施针,我就是大罗天仙,难道干坐在这儿看着就能治好他?”
“说这些有什么用?”庞泗急急说道,“你倒是快想办法呀!”
他记得清清楚楚,白胜第六夜就是晕过去之后再没醒过来,催促着朱正:“快!”
朱正沉吟着,林正声提议道:“试试放血。”
这药的毒性大都在血肉中,先前七窍流血,就是毒性外溢的表征,如今毒气攻心脉,既然不能用药物解毒,适当放血冲淡毒性,也许有用。
“也只能如此了。”朱正飞快地起掉沈浮身上的针,解开衣服露出身体,又翻了个身让沈浮脊背朝上,待看清楚背上的情形时,禁不住咦了一声。
在场几个人不觉都看过去,但见沈浮瘦削的脊背上有很多伤,旧伤,伤口横七竖八早已愈合,但能看出来当初伤得不轻。庞泗惊讶着:“这是什么?”
“谁知道呢,大人从来没提过,”朱正嘟囔着,手起针落,“我们就当没看见过吧。”
银针认着背上的穴位一一落下,随后又划开手腕、脚腕放血,放出来的都是乌沉沉颜色发暗粘稠的血,也不像平常人那样很快凝固,而是没完没了一直流着,朱正紧紧皱着眉头:“这都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能撑这么久。”
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血流进盆中,簌簌的声响,那血在盆里也并不怎么凝固,透着不祥的暗红色,看着就让人心惊,林正声默默调整着施针的位置,想着这样的痛苦已经熬了整整五夜,一点止疼的措施都没做,今夜更是几倍于之前,到底怎么样强悍的意志,能让沈浮支撑这么久?
朱正听着脉搏,观察着盆里血的颜色,很快叫了停:“不能再放了。”
太虚弱,再放下去,毒性未必致命,血脉不足以支持,倒是要先丢了性命。也不敢用止血的药物,只是清洗干净伤口,用纱布包扎止住,血迹很快洇出来,朱正摇头叹道:“这都受的什么罪!”
林正声忙着在脚心手心扎针止血:“师父,血有点止不住,要不要上止血药?”
“再等等吧,”朱正叹息着,“大人交代过,除非立刻要死,否则不许用任何药物。造孽,真是造孽!”
咚咚咚,大门有人敲响,庞泗匆匆上前,将门拉开一条缝,周善急切着在外头:“大人呢?我有急事禀报,白苏那边不对劲!”
庞泗不能开门,只道:“大人病得厉害,正在诊治。”
“这可怎么办?”周善搓着手,“大人什么时候能看完?”
什么时候?庞泗向门内看一眼,天知道什么时候。“今晚够呛。”
周善跺跺脚:“怎么赶得这么巧?”
他没了办法只能离开,庞泗感叹着唤过王琚:“果然又让大人料到了,你悄悄跟过去,依计行事。”
这一切,沈浮都不知道,意识仿佛在虚空中飘荡,几次想要离开,又努力着不肯离开,在一片空白之中,他仍然牢牢记得,他还有事没做完,他不能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白的意识里一点点填进去东西,沈浮模糊听见说话走动的声音,感觉到热热的空气,最后,看见了模糊的亮光。沈浮努力睁开眼睛。
“醒了,”朱正一跃而起,“大人醒了!”
沈浮摸索着,手撑住竹榻边沿,想要起身,可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并不能起来。默默又躺回去,定了定神:“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胡成抹着眼泪说道。
申时,他是丑时失去了意识,那么,整整昏迷了八个时辰。他果然命硬。
“相爷喝点参茶吧,”胡成同着庞泗扶起他,送上参茶,“宫里来人问过五六回,小的照相爷的吩咐,都说是风寒。”
温热的茶汤抿进口中,沈浮点点头。
风寒的说法是一早就交代好的,除了朱正、林正声,还有胡成这种贴身服侍的人,庞泗这种心腹亲信,其他人,他并不准备透露实情。他在左相的位置上,一举一动都可能引起朝堂震荡,事事都得谨慎。
“今天就停一天药吧?”朱正守在边上听脉,试探着说道。
眼看人已经这样了,再吃药,谁知道会不会把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又送回去。
“继续。”沈浮喝完了参茶,“取药来。”
不能停,他撑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得到最好的药性,停下一天,也许就会对药性造成不可逆转的改变。
朱正只得取了药来,以往沈浮都是自己放血,此时手软得拿不住刀,只能交给朱正:“你来。”
刀尖深入,鲜血流出,朱正低着眼皮,觉得心里揪着紧着,眼看着沈浮眼睛不眨的,合着血将那丸药吞下。真是,造孽呀。
房门又被敲响,马秋来了:“大人醒了吗?”
“醒了。”沈浮擦掉唇上的血,“什么事?”
“陛下今晨下旨,调易安驻军增援西州。圣旨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出。”
沈浮漆黑的长眉慢慢拧紧。
第76章
圣旨一早就发了出去, 谢洹看着沈浮,解释道:“本来是想再等两天看看情况,可昨晚上太后突然来了。”
来了就不走, 红着眼圈默默坐着也不说话, 谢洹知道她在等结果,若是亲生母子, 有些话还好说些, 偏又不是亲生,顾太后背后又是顾家那帮世家老臣,再加上李国臣挑头坚持调兵,到最后谢洹也只得应下,即刻调易安驻军前往救援。
沈浮思忖着。后宫不得干政, 所以顾太后必定不会说什么, 她只需要表明态度, 向谢洹施压。雍朝以孝治天下, 调兵救援本身也挑不出毛病,若是谢洹坚持不发兵, 极容易落人口实, 如此情形之下,发兵也在情理中。“易安岐王府那边, 须得加强戒备,以防有什么动作。”
易安驻军一大职责就是监视王府,如今调走了大半兵马,
“已经安排了。”谢洹道。易安驻军在明,暗地里也还有人盯着, 谢勿疑又不在家, 至少眼下看来, 不至于出什么大的差错,“圣旨传到易安还需要两天,这两天里,说不定姜侯已经扭转局势,到时候立刻就让易安军回防。”
谢洹想着昨夜的情形,轻笑一声:“这样也好,昨晚上那么一闹,起码让朕知道李国臣的屁股歪在了哪里。”
承平日久,世家这股势力越来越尾大不掉,是以从先帝开始就一直暗地里削弱,譬如顾家,这些年手里的兵权被拿走的差不多了,顾炎如今是顾家唯一一个手握实权的将军,若是他这次败了,顾家就要彻底退出权力中心,也就难怪顾太后昨夜发急。
他知道这些世家不会乖乖退出,是以一直弹压着,这两年里各处也算老实,但昨夜这一出,委实有点出乎意料。谢洹道:“等这场仗打完,朝堂之上,也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沈浮想的,却是那道发出去的圣旨。君无戏言,若是这两天里姜遂扭转颓势,易安军倒是可以回防,但兵卒只要动了,就一定有下手的机会,也许谢勿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顾太后与李国臣昨夜的举动也是疑点重重。昨天谢洹收到急报后直接从外苑赶回来处理,他们这些重臣也都是直接赶过来的,按理说李国臣没机会与顾家通气,但昨夜未免太凑巧了些。“查查军报来的路上,有哪些人可能得知。”
“你是说,顾家可能事先得了消息?”谢洹收敛了笑意。军情要务,从来都是直接送达天子,若是顾家敢在这上头动手脚,盯着的就不可能只是顾炎手里那点军权了。“顾家有那么大胆子吗?”
半晌,听见沈浮道:“晋王亦是先帝嫡子。”
谢洹心中一凛。他是先帝嫡长子,出身地位和能力都无可挑剔,承继之事来得理所当然,这些年里那些兄弟们也都安分,晋王又才六岁,所以先前,他并没有往这上头想:“朕这就让人去查。”
疑心一起,顿时刹不住,谢洹思忖着:“就从串联举荐顾炎那批人入手,彻底查一批下来,等这场仗打完再办顾炎一个贻误军机的罪名,太后也挑不出毛病。浮光,你盯着李国臣……”
说话时一抬眼,顿时有些说不下去了。眼前的沈浮眼窝凹陷,脸色灰白,嘴唇却又是格外深的暗红,大热的天气里他穿的严严实实,袖口和领口都扣得很紧,仿佛极是怕冷怕风的样子,他虽然一直都是偏于清瘦的身形,但眼下已经不能说是清瘦了,简直能用憔悴支离来形容。
谢洹把一肚子公事都咽了回去:“浮光,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风寒。”沈浮不想多说,岔开了话题,“昨夜白苏也有异动,臣觉得这几件事可以并做一案处理。”
白苏,一个卑微医女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谢洹点点头:“朕来安排,你别管了,这几天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你也别上朝了,安心在家养病吧。”
不等沈浮说话,立刻唤过王锦康:“送沈相回家休息。”
沈浮出宫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刑部。
方才在谢洹面前他的话并没有说完,白苏那边并不仅仅是有异动,昨夜丑时前后,他毒发最严重的时候,白苏死了。
更准确的说法是暴毙,与那个死在那间牢房的刺客一样的症状,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周善连夜求见,他昏迷中无法接见,尸体便按着惯例锁进敛尸房,等待仵作验尸,可一大早仵作赶到时,尸体不见了。
周善躬身站着,惭愧着不敢抬头:“下官亲手验过,的的确确没了呼吸,当值仵作刘树也验了,确认白苏死亡后送进了敛尸房,下官指派狱卒李武和张兴在门外把守,哪知早晨开门时,尸体不见了。下官失职!”
半晌,听见沈浮问道:“昨夜当值狱卒,仵作,还有李武、张兴,事发后有没有碰过面?”
“没有,”周善忙道,“出事后下官立刻将他们分别关押,没有串供的机会。”
“分别审问,”沈浮看他一眼,“马秋审问你。”
他起身离开,王琚在外头迎着:“跟上了,要不要收网?”
“不急,”沈浮淡淡说道,“多跟几天。”
转身去了兵部,唤过车驾司郎中:“把这一个多月西州的军报取来。”
这一查,直到入夜才完,回到官署已经接近子时,沈浮赶在毒发之前去了李易的牢房,熬过第六天后,李易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好转,如今每天毒发不过小半个时辰,亦且痛楚也轻了许多,沈浮思忖着:“从明天开始,给李易加量服药,先加多一分。”
朱正吓了一跳:“药性太毒,加量只怕控制不住。”
“试试。”沈浮没有解释。
白苏说这药至少要服用一年才能有效,可一年太长,太容易出变故,况且她还怀着身孕,几个月后就要生产。生孩子,从来都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谁也说不准这毒会不会在生产时有什么影响,他得快些,最好赶在她生产之前。
先用李易试验,接下来,就是他。
三天后。
易安军奉旨开拔,西州最新的战报也跟着传来,姜遂率领军屯中老幼妇孺撤退到莽山腹地,依靠地形优势暂时挡住了坨坨人的进攻,顾炎退守城中,等待援军。
清平侯府中,姜云沧拿着纸笔,像前几天那样,细细给姜知意讲解西州的局势:“那地方我跟着父亲去过,在两座山头之间,入口很窄,最多能并行三骑,但里面依着山势挖了很多洞窟,山腰上还有兵营,足够容纳两三万人,军屯中壮年兵卒不多,大多都是军眷,父亲是为了保护他们。”
姜知意看着白纸上那几处高低起伏的弧线,这代表着莽山,从山脚至山腰一路画了许多墨点,表示各处洞窟和兵营。这些天里她耳濡目染,对于战场上的事也多了几分了解,忍不住问道:“入口那么窄,万一坨坨人闯进来,急切中往哪里撤退?而且这个地势,会不会怕火?”
姜云沧放下笔,耐心解释道:“入口窄,但内里大,山后另有出山的道路,咱们熟悉地形,真要是坨坨人打进去,倒成了瓮中捉鳖。至于火嘛,各处洞窟散得很开,一处失火,其他几处立刻就撤走,倒是不怕。”
姜知意稍稍放下心来,看这简陋的地图上代表坨坨军队的那条线,问道:“坨坨人以前有打进来这么远吗?”
“我在的时候从来没有,顾炎这个废物!”详细战报这几天陆续传来,原来姜遂临走时城中防务交给了顾炎,结果坨坨人趁夜突袭,顾炎一战失利,丢了扼住军屯道路的一处小城,坨坨人趁势突入,围住军屯,姜遂麾下兵卒太少,这才不得不退到莽山。
姜知意看着纸上各处纵横的线条,这些天里的忧虑重又涌上心头:“看来顾炎并不能够与父亲配合默契,哥,你还不肯回去吗?”
姜云沧顿了顿。经过这么几天,刚接到战报时的急切已经平复了些,眼下他对战局有了新的见解。指指图上的莽山:“父亲退到那里,有可能是防御,也有可能是等待时机。”
眼下的局势三足鼎立,姜遂手下虽然人少,但他了解姜遂,从来都能把最有用的用在刀刃上,以少敌多不成问题,而且,坨坨人实在进来的太深了,莽山那处离边境一百多里,这个地势,这个安排,明显是个口袋,等着坨坨人钻进来。
姜云沧有些怀疑姜遂眼下是故意示弱,假如顾炎不是那么废物,假如顾炎能看出姜遂的意图,有胆子出城配合姜遂夹击——如果是他,他肯定会这么干,当然,如果是他,坨坨人从一开始,就绝无可能越过边境。“再等等,我估计最多两天,就会有新的战报。”
如果姜遂是有意诱敌深入,那么,只要联络上顾炎,两边一起合兵,以姜遂的指挥老练,必定能把那股坨坨人连锅端掉。
姜云沧不觉想起了破阵的金鼓,想起了狼烟 气味,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重重在纸上一拍:“大好时机,就看顾炎那废物能不能抓住!”
姜知意抬眼看他,他目光如鹰一般锐利,全身肌肉紧绷着,仿佛随时就要拔刀,这模样与她熟知的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截然不同,也许这才是他最真实、最本来的面目。
像姜云沧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属于战场。姜知意不禁重新审视起他要求留京的目的:“哥,你为什么不肯回去?”
姜云沧回过神来:“我想留在京中。”
“哥哥要说实话。”姜知意坐正了,带出几分严肃,“哥哥一直都说大丈夫该当开疆拓土,只有废物才蹲在家里蹉跎,眼下西州情势这么危急,我不信哥哥会想要待在京中。”
这几天里姜云沧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西州战事,没有地图就自己画,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想留在京中。姜知意猜测他是不放心她的缘故,然而这些天她情形越来越好,她一再劝他回去,他还这么坚持,实在是有点古怪。
姜云沧垂着眼皮看她。她严肃的时候脸上显出一种格外突出的倔强感,下巴微扬着,鼻尖眼梢也是,她坐得很直,薄薄的肩端的平直,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严肃地跟他说话。
姜云沧不想骗她:“我不放心你。”
他说的,千真万确是实话,只不过,是隐瞒了大部分炽烈情感之后的,实话。
“我没事,我能照顾好自己,再说还有阿娘呢。”姜知意虽然觉得有些牵强,然而她和离的时候闹得太凶险,后面又一直在调养身体,哥哥一向偏爱她,不能放心也是有可能的。摇了摇姜云沧的袖子:“阿爹一日不脱险,我一日连觉都睡不着的,哥哥要是真心疼我,就赶紧回西州,好不好?”
柔软的手指隔着衣料摇晃时,姜云沧觉得自己那颗被狼烟战火染得刚硬的心突然变成了绕指柔丝,他自然是真心疼她的,超越这世上所有人,甚至超越他对沙场的热爱。
姜云沧低着眼:“意意。”
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想告诉她,他可以抛下所有都不要,什么雄心,什么壮志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他只要能守着她,看她平平安安的。他想告诉她,对她并不只是兄妹之情,可他什么也不能说,恩典他还没求下来,在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他只能找各种借口拖延着。
姜云沧沉沉地吐一口气:“你让我再想想。”
心里从未有过的矛盾,平心而论,他很想回去,可他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身体未曾复元,沈浮又步步紧逼,他很怕一走之后,又会像两年前那样,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这些纠结矛盾,姜知意隐隐能从他复杂的神色里感觉到一些,她能察觉,姜云沧还是有所隐瞒。也许她不该追问得那么明白,而是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再说:“哥哥从前说过,无论我要什么你都答应,这话还算不算数?”
姜云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算。”
“那好,我现在就要哥哥立刻回西州去。”姜知意看着他,“哥哥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姜云沧没有立刻回答,于酸涩中,尝出一点甜蜜。他虽然不能抛开哥哥的身份去亲近她,可这世上,她只会对他这么说,她那么温柔体贴,从不会无理取闹,在这世上,她只对他如此毫无顾忌地提出要求。
他对于她来说,终归是不同的。
夹着苦涩的甜蜜涌上来,姜云沧沉沉地看住她:“我不会骗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那就立刻回西州。”姜知意道,“我等着哥哥凯旋归来。”
许久,姜云沧点头:“好,我听你的。”
父亲的安危,军人的职责,还有刻在骨髓里的,对于沙场的渴望,如今又加上了她的请求,他怎么能决绝?姜云沧想,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西州,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坨坨人,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继续守着她。“不过,还要再等上一两天,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
他得安排好,不能让沈浮再来骚扰,也不能让她独自面对赵氏或者沈家人,还有谢洹交给他的差事,他得在临走之前,探清楚谢勿疑的底细。
看见她柔软的眉眼弯起来,甜美的笑容:“哥哥对我真好!”
是啊,他会全心全意,不计任何回报,永远对她好。无论,他能不能得到她。姜云沧看着她的笑脸:“意意。”
姜知意嗯了一声,抬眼看时,他笑了下:“没什么,你欢喜就好。”
第77章
姜云沧安排好诸事已经是两天之后, 求见谢洹时,西州的战报刚刚传来。
“姜侯前天动了,打了个胜仗, ”谢洹大笑着, “虽是小胜,但这么多天了总算有好消息振奋一下精神,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姜云沧心中一喜, 这几天他们一家昼夜担忧,总算等到了转机。他是了解姜遂的,既然出击,就必定还有后招,破敌只不过迟早的事。连忙行礼道:“恭贺陛下!”
谢洹笑问道:“你找朕有什么事?”
“臣打算回西州去。”
“好呀, 你早该回去了!”谢洹想了想又道, “不过, 再等等吧, 先不着急。”
姜云沧有些意外,忙追问道:“为什么?”
“眼下姜侯刚刚获胜, 士气正高, 易安军也到了,朕觉得姜侯应该有安排, 不宜中途生变。”谢洹道。
姜遂虽是小胜,但从他以往用兵的特点来看,小胜过后紧接着就是大胜,这一仗看起来是稳了,眼下姜云沧过不过去, 倒不是最要紧的事。顾家和李国臣极力撺掇易安军出动, 如今易安军过去了, 谢洹想利用这个机会,查清他们此举的真实目的。
姜云沧沉默着。从十三岁上战场后,他从来都是天纵奇才,破敌的悍将,没有人不需要他,可如今,在他最擅长的领域,他被拒绝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有些不适应,蓦地想起沈浮那句话,唯有让朝廷离不开你,才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你。
谢洹还在说:“你的弹劾快出结果了,看样子得降上一两级,都是例行公事,风声过了朕再给你官复原职。”
姜云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臣无功不受禄,降就降吧。”
没有尺寸之功,就算谢洹给他官复原职,他也没脸接受。
“朕也不是白白给你加官,”谢洹笑道,“你得盯紧岐王,把他那条线理清楚。”
姜云沧顿了顿:“臣尽力。”
昨天他见过谢勿疑,原想着是在离开之前把谢洹交代的事情办好,但见面之后,当他说起打算回西州时,他能感觉到谢勿疑有些心不在焉。毕竟回西州的事,上次见面他就提过,一晃将近一个月了,他始终没有动。
也许谢勿疑已经起了疑心,也许谢勿疑并不打算再拉拢他了,毕竟他最大的用处,还在西州。
“你妹妹身体好些了吗?”谢洹又道,“若是需要用医用药,只管开口。”
姜云沧回过神来:“好多了,有劳陛下挂心。”
“朕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谢洹犹豫了一下,“你近来有没有见过沈浮?他病得挺重,人都瘦得脱相了,怪可怜的。看样子他心里还是念着你妹妹的,朕也替你观察了多时,以朕看来,他的确是真心悔改,好歹夫妻一场,又有孩子,你也别太执拗,帮着说和说和?”
让他说和?姜云沧沉着脸:“恕臣不能从命。”
“你呀,真是的,总不能把人留在家里一辈子吧?女人家总要嫁人,这朝堂上下满打满算,哪个能胜过沈浮?”谢洹还在劝,“从前是他过分,不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是个斩钉截铁的人,悔改了,必定能加倍对你妹妹好,你也别太揪着以前的事不放了。”
姜云沧默默听着。他想几个月前,谢洹肯定不会为这个事说这么多,那时候他还是他离不开的左膀右臂,妹妹遭人虐待,谢洹心里多少有点愧疚,如今他成了无用之人,那点愧疚,大约也就消磨光了,沈浮卖个可怜,谢洹就会替他说话。
少年情谊固然珍贵,但谢洹是帝王,帝王心里,情谊绝对比不上一把好用的刀。这一点,他从来都想得很明白。姜云沧沉默着,所谓取舍,有取必有舍,他既然选择了她,就必定要舍弃一些身外的荣光。
“你先告退吧,朕还叫了沈浮过来议事。”谢洹道,“朕刚刚说的事你再好好想想,别太固执了。”
姜云沧出来后,沿着宽阔的宫道慢慢走着。有取有舍,他并不后悔,但,舍弃了沙场的他,还能像从前那样说一不二,给她最好的守护吗?
“姜将军。”听见沈浮在叫他。
抬眼一望,沈浮步履匆匆,正往这边来,姜云沧有点惊讶。方才谢洹说沈浮瘦得脱相了,他还以为是夸大,如今当面看见,竟然真是瘦到了这个地步,亦且脸色极差,就好像只吊着一口气,虽是可能倒下似的。
不过,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姜云沧一言不发继续往前,沈浮拦住了他:“请留步。”
他神色恳切:“我有要事请教,西州的事。”
姜云沧不想搭理,然而西州两个字,无端让他犹豫,沈浮很快发现了:“依你看来,有没有必要调动易安军?”
姜云沧停住了步子。他从来都觉得没有任何必要调易安军过来,就算顾炎不行,可西州的将士个个身经百战,哪里需要易安那帮根本没见过强敌的新手去救?
“请到这边说话。”沈浮做了个请的姿势,当先往道边走去。
姜云沧片刻后跟了上去,太监们远远站着,并不能听见他们说话,沈浮声音压得很低:“陛下迫于情势不得不调动易安军,我始终不确定那些人坚持调易安军的目的,依你看呢?”
原来调易安军,并非谢洹本意。这事谢洹没有提过,姜云沧意识到,他已经被排除在机要之外,这也是取舍必须付出的代价。他没有追问所谓的那些人是谁,轻嗤一声:“你们这些人花花肠子太多,总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
沈浮并没有被他桀骜的态度激怒,反而拱了拱手:“愿闻其详。”
离得很近,姜云沧能看清他苍白没有血色的皮肤,青黑的眼窝,泛红的眼白,还有暗红的嘴唇,这已经不能用憔悴来形容了,简直像是病入膏肓。姜云沧看着他:“动起来,才有机会。至于目的,看谁得利。”
不动,哪有军功。不动,怎么可能升迁。至于为什么非要动易安,最直截的推测是,他们想把这好处给易安军。易安军几个将领明面上都是谢洹的人,但这不算什么,谁得好处,谁就不是。
沈浮豁然开朗。他确实想得太复杂了,这一仗后,哪些人得利,那些人就是顾家的同党。“多谢提点。”
姜云沧横他一眼,他不信他拦下他,只为了说这件事:“你想干什么?”
沈浮顿了顿:“除了我,也许还有人在查云台的事。”
云台当年的记录缺失太多,固然有可能是姜家动过手脚,但他从来不抱侥幸,他怀疑另外有人,也在查姜云沧的身世。
姜云沧吃了一惊。脑中霎时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只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沈浮来到嘉荫堂时,谢洹脸上带着笑,显然心情不坏:“姜侯小胜一场,方才云沧说要回去,不过朕觉得,眼下不宜再生变动,就没答应。”
沈浮现在明白为何方才姜云沧心事重重,他已经被排除在机要之外了。
“姜侯果然从不让朕失望,”谢洹道,“希望下一次报上来的,是大捷的消息。”
八月中旬,捷报如期传来。姜遂与顾炎前后夹击,易安军由参将金仲延率领,从侧面包抄,三下合力,全歼坨坨军。姜云沧求见时,谢洹笑着说道:“上次你举荐那个黄什么?朕给忘了名字,也立功了,姜侯先是派他突围联络顾炎,后面大战时他奉命扼守边境,拿住了坨坨一个副将,云沧,你眼光不错,这人是个可造之材!”
“黄纪彦。”姜云沧补全了名字,“臣早说过,加以历练,他不在臣之下。”
欢喜中又夹着淡淡的惆怅,从前都是他的捷报传到京中,如今,他成了那个听别人捷报的人了。
“你的处置下来了,改任羽林校尉,”谢洹道,“这样也好,有你在禁军中,朕倒是更能安心。”
羽林校尉,比起宣武将军降了两级,这倒没没什么,不过羽林卫是天子近卫军,承平之时,也就是充充仪仗,巡逻值守的活计。姜云沧有一刹那仿佛嗅到了西州卷着风沙的干燥气息,听见了金戈铁马的声响,随即低下头去:“臣谢主隆恩。”
“等这几天封赏的事定下来,朕就在宫中设宴,好好庆贺庆贺。”谢洹笑着,“干脆放在中秋吧,赶着节庆,两下都便宜,云沧,到时候朕与你好好喝几杯!”
中秋当天,谢洹在宫中设宴,庆贺佳节和西州大捷,清平侯府、顾家、金家、黄家,以及其他立功将官的家眷都受邀赴宴,谢洹体贴姜知意孕中不便,更是派了软轿去接,并特许可在宫中乘轿,姜知意原本不想去,见这情形,也只得去了。
宴席傍晚开始,顾太后和谢洹双双到场,雍朝风气开化,又兼是团圆佳节,是以男女并不曾分席,姜知意与黄静盈坐在一处,边上团团坐满,是姜云沧和黄家的男人们。
抬眼一望,沈浮坐在谢洹下首,沉沉目光正望着这边,姜知意转过脸,听见黄静盈惊讶了一声:“沈浮那模样,看着怎么好像大病了一场?”
姜知意没说话,心里却也是惊讶的。比起上次在外苑相见,他如今更显得憔悴,她也疑心他是得了什么重病,然而林正声时常过来诊脉,又从不曾听他提起过。
黄静盈一句话说完,立即觉到了不妥,连忙遮掩过去:“听说西州那边要派人回来献俘,会不会是伯父?”
所谓献俘,是将被俘的敌军中职位最高的几个带回京城,当面献给皇帝,也是彰显军功、震慑敌手惯用的法子,姜知意摇头:“应该不会。”
以姜遂的身份,不至于为此跑一趟,况且大战刚过,西州那边也有许多需要善后的地方,姜遂肯定是走不开的。
“难道是顾炎?”黄静盈思忖着,“他这次倒是侥幸。”
顾炎这次功过相抵,虽不曾提拔,但也不曾追究一开始的失利,明眼人都知道这仗能胜全仗着姜遂,不过此时人多眼多,也不方便多说,姜知意轻声道:“不管是谁,能回家一趟都不容易。”
余光里瞥见沈浮起身,上前向谢洹敬酒,姜知意低着头,想起成亲后每年中秋,沈浮都要入宫饮宴,他从不带她一道,她从来都是孤零零一个望着天上圆月,如今分开了,竟然在同一处过中秋,也当真是可笑了。
金阶之上,谢洹饮了几杯,眼皮上带着红,笑吟吟地低声向沈浮说话:“浮光,朕可是为了你,专程打发轿子去接来了姜姑娘,眼下怎么想法子把人哄回来,全看你今晚的表现了。”
沈浮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姜知意,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能够看见她,忧的是她如今已经是四个多月身孕,宫中宴饮着实不轻松,他宁可没机会相见,也不想让她吃这个苦头。
借着敬酒的机会躬身行礼:“她身子不方便,臣乞请陛下,许她离席休息。”
“好说,”谢洹低低一笑,“这个好人,朕让给你做。”
唤过王锦康:“你跟着沈相一道,送姜姑娘去偏殿休息。”
阶下,姜知意一抬眼,看见沈浮正一步步往跟前来,心中猜疑不定,就听王锦康笑着说道:“姜姑娘,陛下命沈相和老奴一道送姑娘去偏殿休息。”
姜知意此时心中雪亮,怪不得一定要她来,怪不得专程派了软轿来接,原来谢洹,是为了沈浮。
君命难违,姜知意起身谢过,姜云沧早听见了,正要阻拦时,谢洹又叫了他:“云沧过来,陪朕喝几杯。”
姜云沧犹豫着,听见姜知意轻柔的声音:“哥,去吧。”
姜云沧也只得罢了,走到金阶前一回头,姜知意刚刚走出殿门,沈浮落后半步跟着,一前一后,踏进了茫茫夜色中。
往偏殿去是一带抄手游廊,姜知意踩着灯笼的影子慢慢走着,听着身后轻缓的脚步,始终与她保持同样的步调,是沈浮。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着,这让姜知意有些意外,又觉得轻松。眼下她跟他,确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不开口,倒是省了她许多事。
转过拐角便是偏殿,姜知意紧走几步,正要进门时,听见沈浮低低的声音:“意意。”
王锦康知趣,早已带着人落到后面去了,姜知意抬眼,看见灯笼光拂在沈浮脸上,给苍白带上一抹幽暗的红,他一双眼仍旧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意意。”
姜知意没说话,抬脚正要过门槛,身后突然有人叫:“阿姐!”
这声音如此熟悉,姜知意惊喜着回头,看见黄纪彦灿烂的笑脸。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伯父让我回来献俘, 这是照顾我呢,让我能回来一趟看看家里人。”
“按着脚程本来明天才能到,我想着走快点没准儿能赶上中秋, 昨儿前儿都没睡, 紧赶慢赶的,到底给我赶上啦!”
“我刚进宫, 还没拜见陛下呢, 瞅着廊子上像是阿姐,一路追着过来,果然是阿姐!”
黄纪彦一口气说完了,眼睛亮闪闪地看住姜知意:“阿姐,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姜知意太意外, 也太欢喜, 靥边一直带着笑。
沈浮默默站着。没有人理会他, 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 他们亲亲热热说着话,晾着他在边上, 像是隐形了, 压根不存在。
“我还想着今天太晚,要到明天才能见到阿姐, 没想到阿姐居然在宫里,”黄纪彦大笑起来,“真是太好了!”
“陛下把我们这些将士家眷都请来了,叔父婶婶还有盈姐姐都在呢,”姜知意余光瞥见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在欢喜中, 突然有点局促, 连忙扯了下裙摆,“你快过去看看他们吧。”
“不着急。”黄纪彦的目光顺着她的看过去,略有些发怔,很快又笑起来,“我在那边的时候,总想着阿姐现在会是什么模样,说起来也好笑,明明那么熟,偏生怎么都想不起来,如今总算亲眼看见了。”
夜风吹动衣襟,沈浮嘴里泛起酸苦的滋味,心里也是。
他不是瞎子聋子,这些平常话语中藏着怎样的眷恋,他听得出来,少年眼中炽烈的情意,他也看得出来,然而他,已经没有资格再说什么了。
几个月前在书房里,黄纪彦这样恋恋不舍看着她时,他心中十分不快,可他那时候,并不明白自己是在妒忌,他可真是蠢。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却已经太迟了。
耳边听见姜知意带着笑的,柔软的语声:“有时候是这样,越是熟悉,越是想不起来什么模样。”
是这样吗?沈浮下意识地回想着,并不是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是否明白自己的心意,她的模样,他一直都是记着的,清清楚楚,闭上眼睛就出现在眼前。
“那么阿姐,想得起来我的模样吗?”黄纪彦低低笑着,边关风沙磨炼,少年明朗的声线添了几分厚重滋味,“没有忘了我吧?”
风细细吹着,送来他暖热的气息,他身上有了青草、马匹和风沙的气味,这气味,是属于父亲和兄长的,是那些驰骋沙场的男人所特有的,眼前的少年已经长大,再不是她熟悉的儿时玩伴了。姜知意觉得不安,觉得耳尖有点热,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怎么会。”
黄纪彦轻轻地,跟上一步,他低着头,高高的身量拖着长长的阴影,灯火和着月光,一齐披在他身上:“阿姐,我……”
“黄校尉。”沈浮打断了他。
他是这样不合时宜,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开口会多么招人厌,然而他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男子觊觎着她:“陛下在凝光殿,黄校尉可尽快过去谢恩。”
黄校尉,乍听上去还有些陌生,姜知意恍然忆起开宴之前谢洹提过的,黄纪彦因着军功,已经从巡检升成了校尉,品级与姜云沧比肩了。笑道:“还没有恭贺你呢。”
“不着急,我在京中大概还能待上三四天,明天一早我就过去阿姐家里,”黄纪彦弯着眉眼,“阿姐准备怎么恭贺我?”
沈浮咳了一声,打破稠密亲厚的氛围:“黄校尉,走吧。”
他虚虚做了个请的手势,黄纪彦唇边笑意没散,半晌,瞥他一眼:“知道了。”
他答应着却并不走,只管与姜知意说话,沈浮微抿了薄唇。比起在书房那次的针锋相对,他如今颇能沉得住气,也有了官场中人那种绵里藏针的轻慢,他倒学得快。沈浮问道:“解送来的战俘在何处?”
“怎么,”黄纪彦转过脸,“你是要谈公事?”
他唇角微扬,嘲讽的笑:“献俘是兵部的事,也轮不到沈大人过问吧?”
沈浮并没有被激怒,压着心里翻涌的酸苦,淡漠的口吻:“陛下方才在席上提起,命我督办。”
“哎哟,时辰不早了,怕是陛下那边也得了消息等着呢,”王锦康眼看不对,连忙过来打圆场,“黄校尉请随老奴去凝光殿见驾吧。”
他察言观色,将眼前这笔账看了个七七八八,他也知道谢洹特地命沈浮送姜知意过来偏殿休息,就是为了撮合这对旧日夫妻,笑着催促黄纪彦:“黄校尉,快走吧,让陛下等得久了就不好了。”
黄纪彦顿了顿,这宫里处处,还都是沈浮的帮手:“好。”
低了头看着姜知意,语气放得轻柔:“阿姐先歇着,待会儿我来接你回家。”
转头叫沈浮:“既是让沈大人督办,那么,沈大人同我一道走一遭吧。”
沈浮想支开他,好纠缠她,不过,他怎会让他得逞?若是非要支开他的话,必得拉上沈浮一道。
沈浮没动,也没说话。少年成长得再快,终归也只是少年,这一局,他赢不了。
“黄校尉有所不知,陛下命沈相在这里照顾姜姑娘呢,”王锦康连忙帮着解释,“沈相这会子可走不得。”
原来,如此。黄纪彦飞扬的眉眼沉下去,听见姜知意柔软的语声:“阿彦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她还是叫他阿彦,像从前那样亲密。笑意淡淡地浮在眼中:“阿姐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一步一回头,终是走得远了,姜知意迈步进殿,门槛不高不低,沈浮连忙上前去扶,手还不曾碰到衣袖,早被姜知意甩开,她语气冷淡:“不用你。”
宫女连忙上前扶住,沈浮愣在原地,看着她稳稳走进殿中坐下,狂喜涌上来,喉咙却是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么久了,从和离那天算起,已经将近百天,这是她头一次,肯开口跟他说话。
血涌到头顶,激荡着四肢,眼前有些晕,不是那种生病难受的晕,而是那种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的,过于欢喜的晕,沈浮踉跄着追进去,靴底磕到门槛,身子晃了晃又连忙站住,怕衣衫不整,甚至还在晕眩中抖着手整整领口,扯了扯下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整整一百天的时间,她终于跟他说话了,他不再是刮过的风、飘下的树叶那般无所谓的东西,不再是站在眼前却不被她看见的人,她终于肯对跟他说了第一句话。
哪怕这句话,满满的都对他的厌烦。
他是真的宁愿她厌他烦他,这样他与她之间总还是有些瓜葛有些联系的,他不是什么陌生人,不是什么根本激不起任何情绪的人,她的心思总会为他停住,哪怕,只有一瞬,哪怕,都是厌烦。
激动到了极点,视线也觉得有些飘忽,沈浮看见宫女倒了热水过来,忙一个箭步上前接住:“我来!”
想试试热不热,又不敢喝,只用手指隔着薄薄的瓷胎触一下,不冷不热的温度,想来是合适的,双手捧着送到姜知意面前:“喝点水。”
姜知意没有接,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淡,靠在软垫上似是倦了,微微低着眼。
沈浮便捧着杯子站着等着,水一点点凉下去,到最后凉透了,折进漱盂里再倒了新的,她还是没喝。
有宫女送来了热汤热菜,并些点心果品,是谢洹吩咐人拿来的,怕姜知意方才没吃好。沈浮放下水杯,打量着案上的杯盘。他是记得的,她喜欢吃软的甜的,夹了一块软香糕放进碟子里,双手托着给她:“吃点吧,夜里长,到散的时候只怕要饿了。”
见她弯弯的娥眉忽地一蹙,似是不想闻见这气味似的,飞快地转过了脸。
沈浮不知道她是厌烦他,还是不想吃这糕,连忙丢在边上,重又夹了块桂花糯米藕奉上,她依旧偏着脸,冷淡的声音:“拿开。”
第二句话了。沈浮狂喜着又担忧着,宫中宴饮素来会拖上很长时间,她吃得这么少,身体怎么受得了?难道因为是他夹的,她便不肯吃了吗?
也只得退到边上,由宫女上前奉菜,姜知意吃了几样,沈浮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吃了芙蓉鸡片、粉蒸芋头、烩螺片,舀了几勺花胶瑶柱鸡汤,都不是甜口的,那螺片更是脆脆的口感,沈浮茫然着,蓦地想起之前林正声说过,女子有孕后,很多时候口味也会跟着变化。
他问过林正声她的口味变成了什么样,但林正声只是大夫,饮食之类的事也并不能过问太细,也只是笼统说了几句。
想来她的口味也是跟着变了,变成了他不知道的那些。如今他对她很多事情,都已经不知道了。
虽然从前,他也并不知道多少,但总归,还是能说出来一些的。
深沉的悲哀压过欢喜,沈浮低头站在边上,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中又是一沉。再过几个月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就会出生,他有没有机会守在她身边,看她生下那个孩子?他有没有机会在她最危险的时候陪着她?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他有没有机会看他长大,听他叫他一声父亲?
沈浮定定地站着,目光透过姜知意柔软的脸庞,想象着他们孩子的模样。也许他那时候,已经死了,无法亲眼看那孩子,也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和笑声——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他死了,她会嫁给别人吗,黄纪彦吗?
这念头让他一刻也无法安生。她会嫁给别人,她的孩子会叫别人父亲,他或者死掉,或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指甲掐进手心,沈浮紧紧抿着唇,极力压制着嫉妒不甘。种种阴暗的情绪翻上来,怎么也压不住,有一刹那,他极想就那么不管不顾,把一切都告诉她,想夺回她独占她,想紧紧搂她在怀里,想要她对他说,就算他死了,她也不会嫁给任何人。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沈浮闭了闭眼。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起,她所遭受的所有苦楚都因他而起,他如今只不过是偿还从前的万分之一,他有什么脸再来要求她。
假如她真的嫁给了别人,假如他和她的孩子真的要叫别的男人父亲。沈浮眼梢热着,干涩到极点的声音:“意意。”
姜知意在喝汤,手中的汤匙顿了下,没有回应。
“意意。”沈浮喃喃的,又唤了一声。
他想说,如果他真的死了,如果她真的嫁给了别人,那么等孩子长大后,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谁。话涌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假如他死了,她忘掉他是最好的。他本来就是没人要的东西,苟活这么多年,又曾得到过她全心全意的爱恋,他已经如此侥幸,已经是老天开恩,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不能在死后,还要给她,给她的孩子,添上那么多麻烦。
就让一切烂在肚子里,让她和孩子没有负担的,欢欢喜喜地活下去,这是他能为她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他不该奢望什么,从前的她,也从不曾对他要求过什么。他纵然不能像她那般纯粹,至少,也该努力做到。
沈浮没再说话,沉默地站着,看着姜知意吃完了一餐饭。他留意到她吃得比从前多,这让他感到欢喜,他至少不是那么讨厌,没有影响到她的胃口。她吃得很认真,细嚼慢咽,不疾不徐,也让他觉得欢喜,他想应该是孩子长得很好吧,需要更多的养分,催着她好好吃饭。
他应该感到欢喜,没有他,她过得很好,她和孩子,都比从前在他身边时好得多。
姜知意吃完最后一口,放下了筷子。
宫中饮宴规矩太多,想吃好几乎是不可能的,方才在席上虽然林凝和黄静盈极力照顾,然而规矩礼仪错不得,开席前几番敬酒祝辞,满桌子的菜早就冷了一大半,所以刚才她没吃几口。
眼下送到这边来的,应该都是厨房新做好的,热气腾腾又且甜咸酸各样口味都有,做得也细致,此时她吃得七八分饱,出门在外,不能像家里那样随意,不然待会儿坐车什么的都不方便。
宫女送上热毛巾,姜知意接过来擦了手,另有宫女送上漱口的温水,姜知意漱了,吐水时,眼前人影一晃,沈浮捧着漱盂过来了,双手放低在她面前,头也低着,谦卑的姿态。
姜知意犹豫了一下,他身子躬得很低,能看见苍白消瘦的脸上漆黑浓密的长睫毛微微颤着,不知道是不安,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姜知意还在犹豫,沈浮说话的声音很低,喑哑着,只够他们两个听见:“意意,漱漱口。”
姜知意低了头,将嘴里含着的水吐出来,宫女忙又奉上温水,姜知意又漱了一口。沈浮始终捧着漱盂站在面前,弯腰躬身,接着。
他高傲的头颅在她面前低下,从来挺得笔直的腰折下来,他整个人都倾着向她,姜知意接过新换的热毛巾,擦了擦嘴。
原来他也会低头,原来他低头时会低得这么彻底,一直低到尘埃里去。
沈浮捧走了漱盂,这一刹那竟有种疯狂的念头,不想放下,甚至想捧着,一直捧回家里去,藏起来。这么多天了,她终于肯跟他说话,她甚至还肯让他服侍她,他真是幸运。
眼睛热着,心绪激荡着,沈浮紧紧捧着漱盂,又回头看她。想说些什么,急切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黄纪彦的笑语声响起来:“阿姐,我来接你回家!”
沈浮怔怔站着,看见她仰着脸向外看去,她唇边带着笑,可那笑容,不是为他。
第79章
软轿接来的, 依旧是软轿送回去,轿帘半卷,姜知意看见月光底下一前一后, 姜云沧和黄纪彦骑马跟随着, 黄纪彦在说话,眉眼飞扬, 蓬勃的意气:
“好大的风沙, 突围那天夜里差点被埋在沙堆里出不来,亏得队伍里有几个熟悉路径的老兵!”
“破阵那天四面合围,打得别提多痛快了!伯父命我守住莽山往坨坨那条道,他们把坨坨人往口袋里赶,云哥应该知道那条道。”
“知道。”姜云沧简短答了一句。
银白月光底下, 姜知意看见他脸上笑容很淡, 他一双形状锐利的眼望着远处, 姜知意知道他是怅惘。
他明明是很想回去的。
“坨坨人慌不择路, 一头扎进口袋里,我们就来了个瓮中捉鳖, 几乎是全歼!”黄纪彦大笑起来, “唯一可惜的是,军屯的粮食被坨坨人糟蹋了一大半, 我来的时候伯父正安排补种小米,想赶在冬天之前再收一茬,补上亏空。”
姜云沧默默听着,姜知意默默看他。她想是她拖累了哥哥,他明明可以像黄纪彦这样驰骋沙场, 报效家国, 可因为不放心她, 哥哥硬是留下来,做了个上值巡逻的羽林校尉。
然而哥哥认准了的事情,从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眼下劝也劝不动。姜知意想,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无论如何,都得说服他回去。
黄纪彦并没有留意到姜云沧的异样,初次破敌的兴奋和别后重逢的喜悦催着他,让他今夜的话格外多:“西州的瓜果比京中甜的多,我回来时带了一大筐,点了许多棉絮又包了几层软布,也不知道颠坏了没有,明天给云哥和阿姐送来!”
“我记得阿姐挺喜欢西州那种泥娃娃,想着再买几对捎回来,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等我回去了好好挑上几对。”
“阿姐上次给我带的面油和唇脂特别好用,这次走的时候,阿姐再给我带点吧!”
黄家的车子走在前面,黄静盈探头出来,笑着说他:“你可真是没拿自己当外人,哪有这么愣问人要东西的!”
“阿姐又不是外人,”黄纪彦低了头去看姜知意,“是不是?”
姜云沧不觉也看过去,姜知意在笑:“家里备了好多,等你走的时候再带些,冬天长,都用得上。”
所以,是不是外人?姜云沧低着眼,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淡。
说笑声夹在风中,郎朗传来,沈浮不远不近跟着,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她和亲友相处时,是这般轻松惬意的模样。
那两年里,她也曾几次要求见一见昔日旧友,黄静盈出嫁、生女时,她更是提前很久向他央求,可他一次都没答应。
他是孤臣,从不与官宦人家走动,他的妻子也必须遵守他的规矩,他是这样专断,从不曾在乎过她的心情,曾经他以为这是作为他妻子必须付出的代价,然而此时,看着他言笑晏晏的脸,沈浮恍然意识到,假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他的意意,他绝不会这么待她。
步子沉重得迈不开,沈浮想起方才在偏殿中她的冷淡疏离,他真是罪有应得。那两年里他那样践踏她的真心,她便是再冷淡上千倍万倍,他都活该受着。
月光清亮,夜幕幽蓝,云被风吹着丝丝缕缕扯开,二更的梆声不紧不慢响起,沈浮追着姜知意的轿子走出宫城,走过皇城,她要离开了,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舍不得就这么让她走了。
熟悉的疼痛又开始从四肢,从心脏处泛上来。他从前天开始加量服药,这几天里,毒性发作不像从前那么规律,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开始折磨。
视线开始模糊,喉咙里又有了翻涌的腥甜气,沈浮越走越慢,看着那乘轿子不可控制地越走越远,余光里瞥见朱正和林正声双双迎上来,他们已经等了多时,从他加量服药毒性不稳定以后,他们走也都跟在身边,确保能随时救治,只不过今夜是御宴,这才暂时离开几个时辰。
眼下他们守在这里,想来是时辰到了。
沈浮知道该回去了,可又忍不住想跟着她的轿子再多走几步,朱正上前拦住:“大人不可,时间不多了。”
沈浮不得不停住,遥遥望着前方。夜风依稀送来她的语声,毒发时五感都有些迟钝,他听了很久,分辨了很久,才模糊分辨出阿彦两个字。
她在叫黄纪彦。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他一直跟在后面,她从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嫉妒和懊悔交缠着,压得沈浮透不过气来,听见朱正的催促:“大人,快回去吧。”
是该回去了,他得躲起来,不让她看见他毒发时的模样,他已经做错了那么多,他又怎么能让她知道实情,让她在这时候忧心不安。沈浮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回头,慢慢折向官署的方向。
前面的人们还在说笑,黄静盈偶然一回头,看见了林正声,他和朱正一左一右扶着沈浮往另一边去,黄静盈脱口叫了声:“林太医!”
她有好阵子没见到林正声了,他近来很忙,连往清平侯府诊脉都交给了别人,黄静盈一直想细问问上次张玖的事,如今好容易碰见了,连忙吩咐车子停下,招手叫道:“林太医,我有件事情请教!”
林正声犹豫了一下,听见沈浮道:“快去快回。”
林正声松开他快步走过去,黄静盈吩咐车子往道边挪了挪,隔着车门问道:“你近来很忙吗?”
“是。”林正声答应着,目光始终追随着沈浮的背影,他脚步很不稳,一高一低的,看来毒性已经开始发作,他得尽快赶过去。
“你的伤好了没有?”黄静盈看他心不在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愣住了。
沈浮被朱正扶着,踉踉跄跄连路都走不稳,可方才席上他并没有吃酒,那就不可能是醉酒,难道是病了?再看林正声和朱正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黄静盈越发确定应该是病了,什么病能来的这么快?方才宴席之上他分明还好好的,一出门就成了这模样?
耳边听见林正声快而急的语声:“我已经好了,有劳姑娘挂念,我还有些急事,先告退一步。”
他转身要走,黄静盈连忙叫住:“沈浮病了吗?”
林正声吃了一惊,想否认,然而他从来不会撒谎,尤其在黄静盈面前,脸上带了些迟疑犹豫,很快被黄静盈发现:“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林正声硬着头皮否认。
黄静盈反而更加疑心。月光明亮得很,能看出他脸上掩饰得很不好的慌张,黄静盈细细打量着,问道:“上次张玖打伤你的事,你为什么不追究?”
林正声下意识地看了眼远处的沈浮。这是沈浮的主张,事先征求过他的意思,事后又提拔他做了主事,固然他并不在意这些,但沈浮的意思很明确,他也就没说什么。
黄静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疑心更盛:“怎么,难道是沈浮的意思?是他不让你追究的?他帮着张家打压你?”
“不是,你误会了,沈相并非仗势欺人。”林正声急忙说道。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沈浮插手,想改口已经来不及,看见黄静盈明亮的目光注视着他:“不是仗势欺人,那他为什么要帮着张玖?”
林正声踌躇着。沈浮为什么不让他追究,他不曾问过,但他能猜到几分,因为随后,张家就同意黄静盈和离,还破天荒地让她带走了孩子。他私下里猜测这一切应当是沈浮跟张家谈了条件,不追究张玖应该也是条件之一,但这些事,沈浮从来不曾提过,他无从验证,也就从来不曾对外人讲过。
黄静盈等不到他的回答,又见他神色极是犹豫,越发疑心:“我就说为什么你吃了这么大亏也不做声,原来是沈浮。你等着,我去跟他说!”
林正声连忙拦住:“别去。”
“不能就这么算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不,你弄错了,沈大人想帮的肯定不是张家,”林正声看着她,她清凌凌的杏眼里映着灯火,干净率真,“我猜,更可能是你。”
黄静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你和离前一天,沈大人找过张侍郎。”林正声低着声音,“张玖之事,的确是沈大人要求我不要再提,我想,这应该是沈大人跟张家谈妥的条件,为的是换得你顺利和离,带走孩子。”
黄静盈微张着红唇,许多多日里不曾解开的疑团此时变得无比清楚,她家里根本没谈过和离,姜云沧又一再说不是他施压的原因。先前她以为是姜云沧不可居功,原来,如此。
只是心里还有些不敢相信:“他,有那么好心?如果是他,为什么他从来不说?”
这些天她看得很清楚,沈浮想回头,很想。如果真是沈浮帮了她,为什么不以此为机会来讨姜知意欢心?为什么又要瞒着?
心中惊疑不定,见林正声急急拱手:“抱歉,我得赶紧走了。”
他一路疾走着往前追,黄静盈目送他的背影,又顺着向前,看见沈浮消瘦的身影隐入阙楼的黑影里,半个身子靠在朱正身上,连路都有些走不动的模样,黄静盈拧紧了眉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姐,说完了没?”黄纪彦拍马从前面赶过来,“什么事呀?”
黄静盈定定神:“没什么。”
她得去问问张玖到底怎么回事,假如真是沈浮做的……黄静盈拿不定主意,姜知意并不愿提起沈浮,如果是沈浮做的,要不要告诉她?
沈浮跌跌撞撞回到官署,还没落座,王琚冲了进来:“大人,那边失火了,有具女尸疑似是白苏!”
沈浮慢慢抬眼。
第80章
沈浮从一开始就确定, 白苏暴毙是个障眼法。
第六夜生死关,他知道,白苏知道, 白苏身后的人更是一清二楚, 必定会趁着他毒发时,在牢房里动手脚。
所以他将计就计, 明面上只安排了周善, 暗地里命王琚盯着,白苏的尸体送进敛尸房时,王琚就埋伏在房顶,看见人从地下的暗道出来抬走了白苏的尸体,王琚没有当场发作, 这也是沈浮交代过的, 要放长线钓大鱼, 把白苏身后的人挖出来。
王琚顺着那条暗道查下去, 发现这暗道竟然有许多出口,通向盛京城中各处主要道路, 其中一条, 就是谢家店。
这十几天里,王琚密切跟踪, 把暗道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按照沈浮的计划,收网就在这一两天,没想到几个时辰前谢家店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店中的人一个没跑掉全都烧死, 其中有具身份不明的女尸, 怎么看都应该是消失了的白苏。
“大人, 眼下怎么办?”王琚禀报完情况,紧张地等待指令。
谢家店这把火,很可能是对方已经发现了他的动作。沈浮用力压着太阳穴:“收网,快!”
这一夜,丞相官署的灯火从夜亮到明,沈浮片刻不曾合眼,忍受着毒发的折磨,一条条收回放出去的线,寻找线索最末端的人。
这一切姜知意并不知情,她在岔路口与黄静盈告别,黄纪彦一直送到侯府门前,正要扶她下车,姜云沧抢先过来扶住,向黄纪彦说道:“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黄纪彦没有坚持,笑着向姜知意挥手:“阿姐,我先走了,明天一早过来找你!”
他拍马走了,姜云沧扶着姜知意下了车,一路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曾说,姜知意偶然抬眼,看见他望着远处的灯火,神色郁郁的似乎有许多心事,忍不住问道:“哥,怎么了?”
姜云沧回过神来:“没事。”
姜知意猜想他大约是在想西州,黄纪彦得功归来,必定触动了他许多心绪:“哥,你是不是在想西州?”
“不是。”姜云沧很快否认,“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姜知意问道。
姜云沧顿了下,似是有点拿不定主意,边上林凝下了车,近前挽住姜知意:“云沧别往里头去了,我送你妹妹回房就行。”
姜知意抬眼,看见姜云沧低眉,许久:“好。”
他松了手,果然没再往里面走,月色亮的很,满地都是银白,姜知意走出几步回头,见他依旧站在后面望着她,披着月光,孤零零的一个。
心里突然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姜知意回过头:“阿娘,哥哥好像有心事,他是不是想回西州?”
“他要是想回去就好了,”林凝叹口气,“大好的前程,怎么这么想不开。”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出现了,姜知意总觉得,他们有事情瞒着她:“阿娘,哥哥为什么不肯回去?”
林凝低着头:“谁知道呢,你们都大了,爹娘的话,也都听不进去了。”
方才那种被瞒着的感觉越发明显,姜知意还行再问,林凝扶着她进了屋:“早些睡吧,今天太晚了,别走了困。”
她言语动作中都是疲惫,姜知意也只得罢了。
这一夜睡得不怎么踏实,姜知意梦见了姜云沧,梦见了黄纪彦,甚至还梦见了她从不曾到过的西州,烽烟黄沙,铺天盖地,她站在山头眺望,看见姜云沧拍马追着风沙,一路往前,进去了巍峨的城门。天亮时最后的梦里,她看见了沈浮,他像昨日见面时那样消瘦苍白,他追赶在她身后,她不曾停,恍惚中他似乎在跟她说话,可她听不清楚,她越走越远,身后突然传来凄厉的一声喊,意意!
这一声似是泣血,姜知意忍不住回头,看见沈浮倒在地上,满身是血,姜知意猛然醒来。
额头上惊出了一层冷汗,心跳快到了极点,姜知意扶着床栏慢慢坐起,外间的轻罗和小善听见了动静连忙进来,看见吓了一跳:“姑娘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心慌得厉害,姜知意定定地坐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接过帕子擦了擦:“没事。”
嘴上虽然这么说,心情却怪异到了极点。和离之后,这是她头一次梦见沈浮,而且又是这样奇怪的梦,就好像,有什么预兆似的。
一念及此,心跳又快起来,姜知意默默地坐了许久,直到听见林凝在外间叫她,这才扶着轻罗,下床洗漱。
许是梦里受了惊吓,直到吃完早饭时,还觉得心神不宁,姜云沧很快发现了:“你脸色有点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姜知意不想说,岔开乐话题,“哥,昨晚上你要跟我说的事情是什么?”
林凝还在,姜云沧看她一眼,欲言又止,门外脚步声急,黄纪彦的笑声响起来:“阿姐!”
细竹帘子一荡,黄纪彦提着个竹筐走了进来,筐子里装的是瓜果,少年脸上是灿烂的笑:“伯母,云哥,我从西州带回来的甜瓜甜枣,给阿姐尝尝。”
饭菜撤下,新鲜瓜果洗好切好,林凝在屋里做活,好让他们年轻人自在说话,姜知意坐在廊下,仲秋时节不冷不热,太阳暖暖照着,梦里的阴霾一点点散去,听见黄纪彦道:“阿姐尝尝这个甜瓜。”
去了皮和籽,切成小块放在琉璃碗里,金黄的果肉玲珑剔透的,姜知意尝了一口,是甜的:“很甜。”
“可惜还是没有现摘的好吃。”黄纪彦也拿了一块吃着,摇了摇头,“为了怕路上走得太久放坏了,所以摘的都是稍有点生的瓜,下回我拣熟的摘,路上再走快点。”
“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从前我也经常往家里带,”姜云沧语气淡淡的,“你忘了吗?还给你家送过。”
“记得呢,不过这是我带回来的,我的心意嘛,不一样。”黄纪彦笑着,端起甜枣的盘子,“阿姐尝尝这个。”
姜云沧给拦了回去:“这种生枣子她不能多吃,容不易消化,要吃那种制过的红枣。”
黄纪彦连忙放下盘子:“那我下次带红枣回来,那边的红枣也特别甜。”
姜知意带着笑,想起下次他再回来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心头又有些惆怅,听见黄纪彦问道:“阿姐,我一直等着你给我回信,是不是太忙了没顾上?”
姜知意有些意外:“你给我写信了吗?”
她并没有收到黄纪彦的信,上次与黄静盈相见时两个人说起来都还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写的?”
“刚到西州就给阿姐写了信,后面陆陆续续又写了几封,”黄纪彦看见她脸上的惊讶,知道她确实没收到,忙安慰道:“也许是丢了,没事,我回头问问车驾司那边。”
姜知意想了想,问道:“都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惯常那些话,”黄纪彦觉得心跳得有些快,笑着来掩饰,“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事实上他记得很清楚,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写了九封信,刚到那天写了第一封,第二天又是一封,后面一有空闲就会坐下来给她写信,零零散散写满几张纸,一总寄出去,说了些什么?左右不过是思念,也许没那么露骨,但总归是,能看出来的。
昨夜相见时,见她神色如常,他心里其实是忐忑的,也许她没看出来,也许她并没有这个意思,总归她的反应太平静了,黄纪彦有点怕,如今得知她没收到,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我再问问去,同样寄出来的,往家里的几封都收到了。”
往家里的信还没有给她的一半多,当时他既惆怅与她分离,又暗自欢喜从此可以光明正大给她写信,哪知这些载满了思念的信,却都不曾送到她手里。
“好,你再问问去。”姜知意道。
“不用问了,”沉默多时的姜云沧突然开了口,“那些信,我给拦下了。”
姜知意吃了一惊,看他时,他压着眉低着眼,带几分焦躁:“全都在我那里。”
黄纪彦出其不意,有些错愕:“为什么?”
“为什么?”姜云沧轻哼一声,“你也不想想,你都写了些什么?”
黄纪彦脸色变了:“你看了?”
“我没看。”姜云沧否认,“可你能写什么?我想都想得出来,不过是些孩子气的话,我觉得她最好不看。”
姜知意怔怔地听着,模糊听出来了一点意思,心里却是迷茫的,有许多若隐若现的线索杂乱混在一起,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低眼看着琉璃碗里的甜瓜,甜蜜的汁水洇出来,浸泡着金黄的瓜瓤。
“云哥,”黄纪彦沉了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特有的厚重,“我一向敬重你,当你是兄长,但这件事你做得过了,那是我写给阿姐的信,你没道理拦下。”
姜云沧并不在意他怎么想,但他有点不敢面对姜知意,忍不住看她一眼,她正仰着脸看他,琥珀似的眸子里盛满了疑惑迷茫,却还像从前一样,不曾有半点怀疑责怪,姜云沧心里一跳,连忙转过了脸。
“给阿姐的信,只有阿姐才能决定看不看,不是你。”黄纪彦站起身,“云哥,把信还给阿姐。”
姜云沧也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带着威压,想要说话时,黄纪彦的亲兵急急忙忙走来:“校尉,陛下急召入宫!”
现场有片刻静默,姜知意踌躇着开了口:“阿彦,你快去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黄纪彦沉肃的神色立刻变为温和,声音也放柔了:“好。”
看向姜云沧时,依旧拧着眉:“云哥,等我回来,咱们再说。”
“没什么可说的,”方才那短暂的眼神交流姜云沧都看见了,闷着嗓子,“那些信我待会儿会交给意意,不过以后,你不要再写了。”
黄纪彦看着他,目光一点点冷下去,空气有些凝固,姜知意不安到了极点:“哥,你别这样。”
“我不是你哥!”压抑多时的情绪爆发出来,姜云沧猛地转过身,直直面对她,“我不是你哥……”
姜知意怔住了,身后门帘响动,林凝急急忙忙从屋里出来:“云沧,休要胡说!”
是丫鬟见情形不对,请来了她,姜云沧不得不咽回剩下的话,林凝带着不怎么自然的笑,劝着黄纪彦:“你快进宫去吧,陛下等着呢,别耽误了正事。”
千头万绪,一时也理不清,黄纪彦没再争辩,转身离开。
姜知意怔怔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余光瞥见姜云沧沉郁的脸,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哥。”
姜云沧浓黑的眉梢垂下来,他没有答应,也许是不喜欢听她这么叫,可她叫了十几年,太习惯了,也不可能改口。
“云沧,”林凝神色肃然,“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写封信也是常理,你做得过分了,以后你妹妹的私事,你休要插手。”
姜云沧不曾说话,郁郁中带几分羁傲,姜知意心软了,连忙劝道:“阿娘,哥哥必定有他的考量,咱们好好说。”
他自然有他的考量,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一次又一次,抢走她。姜云沧没说话,默默看着姜知意,这件事他的确做得过分,可再来一回,他还会这么做。
林凝等他给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掩饰下来,可他一直不说话,林凝也没了办法,只得吩咐道:“你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西州那边有事,怎么这时候急召阿彦进宫。”
许久,姜云沧低头:“是。”
转身离开,心情压抑到了极点。哥哥,哥哥。最亲的亲人,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可能的,亲人。她一天叫他哥哥,他就一天只能默默守着。他不想再做哥哥了,可母亲不同意,也许父亲也不会同意,他满腔炽烈的情意,也许只能困在哥哥两个字底下,永远见不得光。
姜知意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这才向林凝问道:“阿娘,哥哥为什么说,他不是我哥?”
“没什么,你别乱想,”林凝安抚着她,“他这两天有些不对头,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姜云沧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来,道是京中突然有盗匪作乱,许多地方都添了重兵戒严,许进不许出:“阿彦还在宫里没出来,隔壁岐王那里也添了御前军,陛下担心盗匪流窜过去,惊扰了岐王。”
明面上都是这么说的,可姜云沧并不相信,他猜可能是谢洹发现了谢勿疑的把柄,准备下手,然而叫了黄纪彦问话到这时候,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京城里有盗匪?”林凝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些年从不曾有过这种事。”
“无论如何,小心为上,我已经多加了两班巡夜的家丁,”姜云沧道,“后面花园我也让人锁上了,这几天你们都别过去,不安全。”
谢勿疑一墙之隔,难保不会有什么动静,花园的围墙虽然已经砌好,虽然有御前军看着谢勿疑,但他还是不放心,实在是太近了。“意意,你这几天别出门,也别到处走动,就在屋里玩吧,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好,我听哥哥的。”姜知意乖顺的答道。
哥哥,哥哥。姜云沧一颗心不觉又沉下去,无论如何,都只是哥哥。“云沧,”林凝在叫他,“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能说什么,无非还是那些话。姜云沧沉默着起身,也许,这就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
姜知意想跟上去,又被林凝止住,正心神不宁等着时,黄静盈来了:“意意,我刚刚得知一件事。”
姜知意等着下文,看她犹豫着:“沈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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