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张家同意和离, 是沈浮出面办的。”

    “欢儿归我,也是沈浮谈下来的。”

    “具体怎么谈的我不清楚,张玖不肯说, 也许他也不清楚。”

    黄静盈回想着之前与张玖的交涉, 惊讶中带着恼怒。

    她是个急性子,昨夜听林正声说过之后, 今天便让人约了张玖去别院里询问, 张玖起初以为是她回心转意,兴冲冲地赶过来,一听是为了这事,顿时又酸又恼:

    “你是听谁说的,林正声吧?呵, 我就知道, 昨夜里我就听人说了, 你跟他在大路上说说笑笑, 亲热得不得了,我早就知道你两个有猫腻!”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能耐?林正声就算了, 你连沈浮都使得动!”

    “天底下哪有和离的妇人带走孩子的道理?为着替你出头, 沈浮连纲常都不顾了!他凭什么帮你?是不是想等着你和离了,他补上?”

    黄静盈听了生气, 让人把张玖打了出去,但这几句话也足够让她明白,她之所以能顺利和离带走欢儿,都是沈浮暗中相助的缘故。黄静盈犹豫着:“这件事,我欠沈浮的恩情。意意, 我……”

    她想无论如何她都得向沈浮道谢, 但她必须征得姜知意的同意。她猜测沈浮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姜知意, 不然他们素昧平生,沈浮凭什么帮她?他们唯一的联系,也就只有姜知意。

    姜知意在震惊之外,又隐隐有一丝果然如此的感觉。当初这件事能顺利办下来,所有人都觉得惊讶,姜云沧也一再说不是他,那个时候,她就曾想过,会不会是沈浮。

    但那想法只是一瞬,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毕竟那个她熟悉的沈浮,从不会为别人的事情浪费一丁点儿关注。他如今,为什么变了?

    姜知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盈姐姐,你该怎么就怎么,不用管我。”

    半晌,黄静盈叹了口气:“我是真没想到。”

    为着姜知意的缘故,每次看见沈浮她从没什么好脸色,从今后却是不能了,沈浮虽然对不起姜知意,可沈浮对她,却是有恩。黄静盈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说:“意意,沈浮这么做,我觉得应该是为了你……”

    许久没听见回应,姜知意低着头只管出神,黄静盈轻轻握住她的手:“意意。”

    姜知意抬头:“盈姐姐。”

    她笑了下没再说话,黄静盈猜她此时心绪定然十分复杂,便也没多说,搂她在怀里轻轻拍了拍。

    黄静盈走后,姜知意反反复复想着这事,心神不宁,看看夜幕落下,既睡不着,便披了衣服坐在院里,看着夜色发呆。

    头顶一轮圆月高悬,映着屋脊上鸱吻翘起的尾,姜知意怎么也想不通,沈浮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那样冷漠无情,莫说是黄静盈的事,那两年里就算是她的事,他也从不曾放在心上,他怎么突然变了。

    脑中闪过他隔着绳索凄怆的呼唤,闪过他双手捧着漱盂谦卑的姿态,最后停留成早晨那个梦,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心里猛地一紧,姜知意摇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令人恐惧的画面赶出脑海之外,只是个梦罢了,他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变成这样?都只是噩梦罢了。

    心里却又忍不住去想,这几次见面,他一次比一次憔悴,一次比一次消瘦,难道他得了什么病?不然那次在花园里,他一句句一声声,说的都好像遗言一般。

    一念及此,心里突然有些发冷,姜知意下意识地护住肚子,突然听见姜云沧唤她:“意意。”

    姜知意回头,姜云沧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摞信,递了过来。

    封缄完整,封口都不曾拆,他果然没看,姜知意犹豫一下接了过来,姜云沧眉眼低垂:“对不起。”

    他涩着声音,吐字有些艰难:“我不该拦这些信,也不该一直瞒着你,意意,对不起。”

    “没事,哥。”姜知意拿着信,一共九封,每封都厚厚的,想来写了很多页,黄纪彦去西州也不过才两个月功夫,九封信,四五天就要写一封,先前那些模糊的猜想此刻突然都有了形迹。

    她有些明白了姜云沧为什么要拦下这些信,哥哥大约也是看出来了,可有些藏得更深的东西,她只模糊嗅到了气息,并不能看清楚。

    姜云沧看着她,她拿着信却没有拆开,只是看了封皮又看背面,心事重重的模样。月光清亮如水,拂着她皎洁的脸庞,姜云沧想起方才林凝的话,她十几年来都当你是亲哥哥,你突然要改主意,你让她怎么办?

    是啊,他如果贸贸然对她说那些话,她肯定很难接受,可如果不说出真相,他该怎么办?

    姜云沧心想,他会慢慢来,让她一点一点接受他,他会很耐心。他才是最在乎她的,除了他,天底下还有谁能够全心全意照顾她?能够了解她关切她,愿意付出一切换她一个笑脸?

    沈浮不行,黄纪彦更不行。黄家的情形他很清楚,绝不可能同意黄纪彦娶一个和离后带着孩子的女子,黄纪彦还不能独当一面,要说服家人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就算勉强同意了,这种疙疙瘩瘩的关系,怎么可能没有龃龉?

    他捧在手心里宝贝似的人,先前已经吃了两年苦楚,他绝不能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耐心点,再耐心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这世上只有他对她最好。

    姜知意拿着那叠信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心里有点乱,拆开了,就得面对许多事情,可眼下,她还无法做出决断。

    放下那叠信,姜云沧立刻看过来,眼睛亮亮的欲言又止,姜知意向他靠了靠:“哥,咱们好多年不曾一起过中秋了。”

    是啊,从军后这么多年,每个中秋几乎都是在军中度过,有一次甚至还是在战场上,像这样安安稳稳守在她身边看月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姜云沧将她披着的披风又紧了紧:“以后每个中秋,我都陪你过。”

    “不行呀,”姜知意摇头,“那样就只剩下阿爹一个人在西州,太孤单了。”

    姜云沧听出来了,她转弯抹角的,还是想劝他回去,可他回去了,谁来照顾她?放柔了声音:“会有办法的。”

    再等等,等她生下孩子,等孩子再大点,他会回去,如果天从人愿,甚至他可以奢望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回去。

    边疆总要有人守,姜家几代男人都是这么与妻子天各一方过了大半辈子,眼下他舍不下她,可父亲花了半生心血培养他,他必是要还这养育之恩的。

    再等等,等她把孩子生下来,等他陪她度过这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再说。

    姜知意点点头,虽然姜云沧不曾答应回去,然而比起从前,眼下他的态度已经松动不少,这让她觉得安慰,忍不住追问起早晨的疑团:“早上你为什么说,不是我哥哥?”

    姜云沧扯了下嘴角,勉强的笑意:“没什么。”

    想了想到底还是不甘心:“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你哥哥了,你愿意吗?”

    他悬着一颗心,紧紧盯着她,她回答得很快,丝毫不曾犹豫:“哥哥永远都是哥哥。”

    砰!心脏重重落下,失望夹着留恋,姜云沧转开了脸。永远都是,哥哥。永远亲近亲密,永远跨不过那道鸿沟。

    姜知意察觉到他明显黯淡的情绪,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得耐心点,慢慢来,别吓着她了。姜云沧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睡吧。”

    他扶她起来,姜知意知道他是不肯说,带着点娇软的嗔怪:“我总觉得,你和阿娘有事情瞒着我。”

    这模样让姜云沧心里软到了极点,他从来不想骗她,他早就想说出一切,然而,母命难违,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种种顾忌和姜家的地位,都让他不能只顾着自己的私情。“阿娘有她的考量。”

    “那就是说,你们确实有事情瞒着我,都不对?”姜知意侧过脸来看他,翘起一点红唇,“算了,我不问了,你们不告诉我,必定是现在还不能说。”

    她是真的很乖,怎么会这么乖。姜云沧眼睛热着:“好。”

    他送她回房,又在院里等着,直到她房间的窗户暗下来,她熄灯了,时间这么短,她应该没有看那些信,姜云沧觉得快慰,又惆怅自己的困境,定定站在夜色中望着那扇窗,直到四周再没有人声,这才转身离去。

    姜知意这一夜仍旧睡得不大安稳,她又梦见了沈浮,他追在她身后唤她,她知道是在做梦,可她有点怕最后还会看见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模样,紧张着想要躲开这个结局,直到林凝叫醒了她:“阿彦要回西州去了,过来辞行。”

    姜知意猛然醒来,看见窗纸上灰白的天光,天还没有大亮,黄纪彦为着什么事,这么着急赶回去?

    “陛下命我即刻启程。”黄纪彦一身戎装,依依不舍,“本来以为还能多待几天,多陪陪阿姐。”

    昨天一整天他都被留在宫里,谢洹问了许多,问得也很细,西州的布防情况,先前那一仗姜遂、顾炎、金仲延各自的位置和应对,易安军是否服从调遣,还有坨坨人的战术战法。

    为什么要问这些谢洹没说,但黄纪彦能看出来,西州大约是有事。

    昨天除了他,还有许多人来奏事,沈浮也在,关在堂中与谢洹密谈了很久,出来时也问了他许多事,主要是金仲延的,问得很细,但他对金仲延其实并不很了解,毕竟只是最后一仗时打了个配合,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交集。

    西州应该是有事,可能跟金仲延有关。黄纪彦心里想着,又向姜云沧道:“云哥,我走了。”

    姜云沧想问问原因,到底又没问。昨天京中戒严,黄纪彦被急召入宫,今日一早又要返程,姜云沧猜测,应该是西州有事。若是以往,谢洹必定会找他商议,但眼下,他并没有得到传召。

    他离开西州虽然只有三个多月,然而时过境迁,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对西州局势举足轻重的人物,有些事情,他不能问。姜云沧叮嘱道:“小心些。”

    “我知道,”黄纪彦笑起来,分别在即,那些龃龉猜疑此刻都没了意义,半真半假道,“云哥,我再写信过来,你可不能拦了。”

    “不会。”姜云沧心情复杂,扯出一个淡薄的笑。

    姜知意随着众人将黄纪彦送出家门,走到大街尽头时,仍看见他回头招手,声音遥遥传来:“阿姐,保重!”

    姜知意挥着手,担忧着,又有一丝轻松,至少眼下,她不必纠结要不要看那些信了。

    两刻钟后,黄纪彦同着随从出城,城楼之上,沈浮传下命令:“闭城门。”

    沉重的城门轰然锁上,沈浮传下第二道命令:“包围金家。”

    昨天他下令城中戒严,循着这十来天里查到的线索迅速收网,缉捕了一批有嫌疑的人,白天里粗粗审过一遍,竟是个暗地里收集情报,干预朝堂的组织,虽然头目并没有落网,但顺着口供追下去,头一个浮出水面的,是易安军参将金仲延。

    西州的军情还没送到谢洹手里时,金仲延就已经得知,抢在前头串连李国臣等人举荐,拿到了出兵立功的机会。

    甚至五月里刺杀他,也是这个组织的手笔。

    许多高门大户的私隐之事,在搜到的卷宗中也有记载,那些有把柄的人,沈浮推测,应当有一批受了胁迫,成为这组织的棋子。

    这绝不是普通的江湖组织,他们盯着的,是朝堂。

    “大人,”马秋匆匆赶来,“西州太守上报,庄明审出结果了。”

    庄明的案子当初他限期十天审完,但越审头绪越多,背景越复杂,是以他又宽限了日期,沈浮快步走下城楼:“如何?”

    “缉捕归案的韩川县令庄明,是易容假扮的。”马秋嘴里说着,心里也觉得匪夷所思,“真正的庄明下落不明。”

    审了许多天,那个“庄明”十分难缠,一口咬定从没有私自卖放过白胜,更不认识什么白苏,直到有一天吏员突然发现,他被关了那么久,胡须居然一点儿都不曾长长。

    西州太守命人划破了他的脸,才发现竟然带着面具,根本不是庄明。

    沈浮停住步子,先前那些疑点迅速连接。白苏恨透了庄明,在韩川时却能与庄明相安无事,庄明好色好淫,在韩川却放过了白苏——白苏知道这个庄明是假的,甚至很有可能,这个假庄明就是白苏背后的人安排的。“招了吗?”

    “招了,是金仲延指使,”马秋道,“据他说,易安还有像他一样的人,但他不知道是谁。”

    又是金仲延。他原本推测,应当是谢勿疑或者顾家人。沈浮吩咐道:“即刻收押金仲延家人,你先拟命令,我入宫请旨,押解金仲延归案。”

    这天京中各处仍是风声鹤唳,不断有人招供,有人落网,牵扯到的官员越来越多,但沈浮最疑心的两个,谢勿疑和顾家,始终不曾被提及。

    金仲延在京的家属很快都被收押候审,押解金仲延回京的圣旨也加急发出,几天后收到回复,金仲延逃了。

    啪!谢洹拍下奏折:“必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沈浮也如此推测。收网前谢家店那把火,应当是幕后之人得到消息毁尸灭迹,他虽然立刻命令收网,但中间相差的几个时辰里,应当有许多人逃掉了,甚至很可能他查到的这些,就是有意留下来让他查的。

    包括金仲延,就连他也是刚刚查到金仲延头上,远在西州的金仲延就能立刻跑掉,这组织撒网之大之密,比他先前推测的更甚,但这并不是最让人忧虑的:“须得提防金仲延投靠坨坨人。”

    金仲延在易安经营多年,如果假庄明的供词是真,那么易安现在还潜藏着许多他的棋子,再加上谢勿疑,加上易安紧挨着西州的敏感位置,立刻就成了心腹大患。金仲延最后一仗是在西州打的,虽然时间不长,但他身为副帅之一,对西州布防情况必定有所了解,如今雍朝他待不下去,万一投靠了坨坨,对西州就是极大的威胁。

    谢洹也刚刚想到这一点:“传旨姜遂,严守国境,决不能让金仲延逃出去!”

    这些内情姜云沧隔了七八天才知道,颇觉得担忧:“金仲延万一逃出去,万一把西州布防情况泄露给坨坨人,父亲就不得不调整布防,但眼下的格局是长年累月摸索出来最忧的法子,一旦调整,必定束手束脚,还有许多要磨合适应的地方,何况马上又是冬天。”

    坨坨人不擅长农产,冬天里缺吃少喝,惯常都要越境掳劫,是以每年冬天都是西州防务最吃紧的时候,如今有金仲延这个意外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这些事姜知意不很懂,只能尽力宽解他:“陛下已经下诏,肯定能抓到。”

    半晌,姜云沧道:“难。”

    莽山那么大,边境线那么长,若是一彪人马还好防守,若是一个人,一个熟悉地形又带过兵的人,要逃出去并不算难事。

    待看见姜知意担忧的神色,姜云沧忙又改口:“不过有父亲在,肯定没问题。再等等。”

    这一等就到了九月底,消息传来,金仲延逃出边境,投靠了坨坨。

    谢洹大怒,金仲延父母妻小尽皆下入天牢,当初极力举荐他的李国臣也因此罢相,由刑部尚书郭中则出任右相。

    京中的高门大户也多有受此事牵连的,沈浮循着线索追查下去,以雷霆手段查处了一批暗中买卖消息,串连操纵朝政的官员,又查到一些王公贵族的姬妾心腹都是那组织安插的棋子,一时间人心煌煌,说起这个神秘的组织没有一个不怕,那些因为多出来的空缺意外补缺的寒门子弟,不免又暗自庆幸。

    清平侯府因为人丁不多,姜遂父子常年在外,林凝又是个谨慎可靠的,在这些动荡中始终风平浪静,姜知意月份越来越大,行动不方便后极少出门,唯一不放心的忧就是远在西州的父亲。眼看就是冬天了,但愿这个冬天,能够平安过去。

    十一月初时,西州一连传来几封加急战报。

    金仲延引着坨坨人从莽山小道偷袭,一把火烧了西州军的粮草。

    坨坨主力趁乱攻打西州城,顾炎对阵时受伤坠马,姜遂引兵来救,遭遇风沙,失去联系。

    姜知意乍然听闻,只觉得脑中嗡一声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眼模糊中看见林凝煞白的脸,她握住她的手,声线像平日里一样稳:“不会有事,你父亲大大小小经历过数百场战事,不会有事。”

    当!大红毡帘重重落下,姜云沧从宫中赶回来:“母亲,意意。”

    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我已经求得陛下允准,即刻赶往西州。”

    “好,”林凝点头,“这才是我姜家的男儿!”

    姜云沧转头看向姜知意,许多话就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许久:“意意,对不起。”

    他说过,要留下来照顾她。他说过,要守着她,等她平安生下孩子。他以为他是最可靠的一个,永远不会抛下她,可如今她生产在即,他却不得不抛下她,离开。

    “哥,”姜知意猛然想起来,“粮食!”

    “我有粮,很多,这几个月我陆陆续续收了一百多石糜子,还有陈米陈麦,哥哥都带过去!”

    糜子多是从北地收来的,有一批还在路上,有一批在京郊的库房里,姜知意急急站起来:“我这就去找各处的掌柜、管库,立刻让他们收拾起来!”

    姜云沧拉住了她:“我来。”

    门外咚咚的靴声,黄静盈跑了进来:“意意,伯母,我铺子里有粮,让云哥带过去西州吧!”

    姜云沧眼睛有些热:“好。”

    眼下西州最缺的,就是粮食。没有粮,将士们再能打,也支持不了几天。谢洹已经下令附近州县往西州运粮,可临近年底,本来就是缺粮的时候,一时半会儿也不容易调集,有这批粮食顶上,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半个时辰后,姜云沧出城前往西州。

    北风萧瑟,折柳亭前的垂柳已经落光了叶子,姜知意还是折了一条光秃秃的柳枝交给他:“哥,一路平安,我等你和阿爹回来。”

    姜云沧接过来,塞进怀里。在这最后一瞬,他想说我不是哥哥,想要她唤他的名字,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意意,我走了。”

    催马向前,马蹄声踩着回响,再没有回头。

    姜知意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道尽头,喉咙堵得死死的,强忍着没有落泪。

    “回去吧,”林凝扶着她,“天冷,小心着凉。”

    姜知意长长吐一口气,消解掉哽咽:“阿娘,我得去趟库房。”

    姜云沧要赶路,并不能亲自押送粮食,谢洹已经任命了运粮官,但那人对铺子里的情况并不熟悉,她得亲身过去一趟,督促着库房那边尽快把粮食装好。

    早一天送到,也许就能多挽救几个将士的性命。

    林凝劝了几句劝不动,只好答应下来:“我陪你一起去。”

    车马起行,姜知意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默默看着道边萧肃的冬日景象,身后有越来越急的马蹄声,姜知意下意识地回头,是沈浮。

    像梦里那样,他追在身后,叫她:“意意。”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这刹那, 现实与梦境重叠,姜知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一时间忘了其他,只是定定看着越来越近的沈浮。他像梦里一样消瘦苍白, 但, 他身上没有血,终归只是个噩梦罢了, 他好端端的, 怎么可能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她又何苦操心。

    沈浮紧紧追着,望着窗子里露出的半张芙蓉面,心里的欢喜几乎要满溢。这是第一次她不曾避开,甚至他还觉得,她望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了过去的痕迹, 沈浮加上一鞭:“意意!”

    那扇小小的窗却突然合上, 姜知意消失了。

    满心的欢喜突然凝固, 沈浮默默赶上, 让马匹保持着与她的车子相同的速度,跟随在她窗下。

    他弄错了, 她还是不愿意见他, 但他知道她是要去仓房那边,他早已向谢洹禀奏过这事, 讨了运粮的差事,至少今天,他还有机会在她身边多停留一阵子。

    车子在仓房附近停住,一片连绵而建的大屋,地面以下挖了深窖, 踏进门一股扑面而来的谷物和防潮的草木灰气味, 姜知意有些不习惯, 偏开头咳了一声,听见沈浮说道:“用帕子蒙住口鼻,免得呛到了你。”

    轻罗连忙取出帕子替姜知意蒙上,粮铺掌柜带着看管仓房的伙计跟在边上禀报:“东家,已经装完了两间房的粮,还剩下六间房。”

    门外空地上搭着棚子,装好的粮食一包包摞得老高,雇来做活的十几个伙计装袋的装袋,封口的封口,正忙得热火朝天,门外密密麻麻停着十几辆运粮的大车等着拉走,姜知意点点头:“剩下的还要多久能装完?”

    “至少还要一半天时间,”掌柜道,“装完的这些送到哪里?”

    姜云沧临走时,留下了两个曾经运过粮食的亲兵帮忙,但具体怎么操作,需要哪些手续姜知意因为是头一遭办,并不很清楚,犹豫之间,听见沈浮道:“我已经禀奏过陛下,装袋运送之事交给我办就好。”

    姜知意抬眼,沈浮神色恳切:“路程太远,军情紧急,须得由官府出面安排,否则到不了那么快,黄姑娘那边我也安排了人手帮忙,你放心吧。”

    交给他来办,的确比她这个新手来办效率高得多。姜知意没有争辩,拣了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坐下,看着沈浮带领几名吏员指挥安排,很快将各处打理得井井有条。

    先前那些人各自为战,从装袋到搬运都只是一个人,眼下沈浮将各人分了工,四个单管往袋里倒粮食,两个单管撑住袋口,两个单管封口,剩下的一排站定,流水价往送粮车上搬,一个多时辰就搬空了一间房,另一边掌柜带着大伙计单管核算数目,又有沈浮带来的一队士兵专管装车,装满一车立刻拉去京郊大营,到时候由营中将士负责运送。

    姜知意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就好比打理家务一样,各司其职,合理安排,比起先前一窝蜂地涌上去,确实快了很多。

    “喝点水,”沈浮捧着一盏水过来,弯腰在她面前,“天气燥,你润润喉咙。”

    姜知意犹豫一下,到底接了过来,沈浮站在边上看着她喝,轻言细语:“看样子至少要到半夜才能全部装完,你别待太久,天冷,这边有我照应着就行。”

    姜知意没说话,浅浅抿了一口,是温热的蜜水,清甜滋润,听见沈浮又道:“这批粮先运到安平郡。”

    姜知意知道安平郡,离西州还有两千里地,这粮食是为了救西州困局,运去安平郡做什么?沉吟着问道:“为什么?”

    沈浮心中一阵狂喜。他早知道她那么关切西州的情况,不会不问,他终于诱着她,跟他说了话。平复下激荡的情绪:“西州太远,粮车走得又慢,若是从京中直接运过去至少要十几天才能到,姜侯那边等不及,最快的法子是立刻从附近州县调集粮草运过去,后续再补齐那些州县的亏空。”

    姜知意有些明白了。就如眼下那站成一排往大车上搬粮食的伙计一样,她的粮送去安平,安平的粮送去离西州更近的州县,那些州县的粮送去西州,几处同时进行,三千多里地的距离就变成了几百里甚至更短,西州很快就能得到补给。

    果然是个好法子,可就像她素日里安排家务一样,环节越多,经手的人越多,出错的几率就越大,姜知意忍不住道:“需要调动的州县太多了。”

    沈浮一听就知道,她已经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她一向都极聪慧。“这个不妨事,从前军情紧急时用过这个法子,涉及的州县都有经验,照着定规来办就行。”

    哪怕只是谈公事,但能与她像从前那样说话,已经让沈浮心里的狂喜几乎要压不住,不自禁地弯着腰低着头,声音放得很轻:“要想一丝不错不太可能,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粮送到西州,至于其他,可以暂且放一放。”

    姜知意没再说话,将那盏蜜水又抿了一口,沈浮忙道:“水冷了,我再给你添点热的。”

    他双手捧着茶壶,像是怕里面的水冷了,要用体温去暖似的,姜知意将水盏放下:“不喝了。”

    “你饿不饿?我带的有点心,还有热汤。”沈浮忙道。

    姜知意看他一眼。眼前这个殷勤细心的人让她有些不习惯,摇了摇头。

    太阳一点点偏西,凉风卷下几片黄叶,沈浮下意识地挡在姜知意身前:“意意,回家去吧,天太冷了,别冻着了。”

    他舍不得她走,然而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她还怀着身孕,此时更该千万倍小心。沈浮恋恋不舍:“你放心,这边有我照应,不会出差错。”

    “快回去吧,”林凝跟着劝道,“出来好一会儿了,手脚都冻得冰凉,快进去车里暖暖。”

    她方才看在眼里,姜知意神色比从前缓和许多,也肯跟沈浮说话了,这分明是好转的迹象。拉着姜知意往车边去,看她进了车子才道:“我还有几件事要问问掌柜,要晚会儿再走,让沈浮送你吧。”

    姜知意明白她的意图,正要拒绝,看见沈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薄薄的唇角翘起来,牙齿雪白,黝黑的眸子映着日色发着亮,像一对闪耀的晶石,姜知意怔了下,反对的话就没有说出声。

    那两年里她几乎从不曾见过他笑,那时候她时常怀念八年前他温暖干净的笑容,就像眼下这样。

    这深藏在记忆的笑容,她已经很多年不曾看见过了。

    车子起动,窗户半掩,隔着厚厚的夹棉帘子,姜知意听见沈浮低低的声音:“意意,你近来好吗?”

    姜知意没说话,帘子晃动的间隙里,看见沈浮晃动的脸,苍白消瘦,骨骼的轮廓显出来,薄薄的,锐利清寒。

    他到底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怎么会瘦到这个地步?

    “孩子有没有闹你?”沈浮还在说,许多留恋缱绻,“我听林正声说,孩子挺爱动。”

    姜知意下意识地捧住隆起的肚子。九月的时候孩子有了第一次胎动,当时她吓坏了,后面知道是胎动,欢喜得无以复加。曾经她那么担心会失去孩子,如今她终于熬过来了,孩子一天比一天更好,胎动有力,手心放上去,都能感觉到肚皮被蹬出一个个小小的起伏。

    “我真盼着,能亲眼看他动一下。”沈浮的声音停住了,许久, “意意,我很想你,很想孩子。”

    姜知意从帘子的缝隙里看见他低垂的眼尾,一点亮光闪过,像坠落的星子。这从未有过的软弱模样莫名让她喉头一紧,转过了脸。

    车轮轧过半冻住的土地,辘辘的声响,清脆马蹄声合上去,夹着沈浮低沉的语声:“意意,我知道错了,无论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姜知意依旧侧着脸,看着另一边裹着厚厚棉毡的车壁,上面织着忍冬藤蔓,连绵不绝地蔓延下去,恰似她此刻的心绪。

    沈浮等了很久。他并不敢奢望如此乞求就能得到她的原谅,然而心里总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今天她跟他说话了,甚至她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一点点从前的温存,也许他还有机会,也许从前他亏欠她的,他还能补偿回来。

    “意意,”沈浮没等到姜知意的回应,忍不住又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做错,我会用尽所有好好待你,哪怕要我的命,我也决不皱眉头。”

    可她要他的命做什么?从前种种都已经无法追回,他帮了黄静盈,他眼下又尽心尽力在解决西州的困局,而她保住了孩子,孩子现在很好,也许他们可以两清了。姜知意看着车壁上织花的藤蔓,纷乱的心绪一点点清晰,也许他们真的,可以两清了。

    沈浮没等到她的回应,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惶恐。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她根本不愿意理会他,她方才看他的眼神,也根本没有从前的温存?

    沈浮觉得害怕:“意意。”

    目光却在这时,瞥见远处一抹熟悉的山影子。

    片刻后,姜知意觉察到了异样。沈浮突然不说话了。禁不住转过脸看一眼,晃动的棉毡帘子里漏出远处一抹青苍的山影,深藏的记忆突然被唤醒。

    姜知意想起来了,这是八年前的山,八年前她和沈浮几次相约见面的小山。大约是他们走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道路,竟然走到了这个地方。

    车子走得不快,路边的情形看得很清楚。粉白的墙垣,灰色的屋瓦,田庄边上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此时冬麦还没露头,看上去有些荒凉,更远处有河水流过,偶尔亮光一闪,是水波映着日色。

    姜知意怔怔地看着,那条河边,她第一次遇见沈浮的地方,所有一切开始的地方。

    “意意。”耳边传来他喑哑干涩的唤,“意意。”

    姜知意连忙转开脸。

    沈浮唤着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喉咙哽住了,再没有比站在熟悉的地方,却失去了挚爱的人更痛苦的事。那条河,他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那时候他怀着轻生的念头,又被她一句话,拉了回来。

    “意意。”沈浮唤着她。

    红着眼,哽着嗓子:“意意。”

    他唤得太沉,让她的心也无端跟着沉下去,姜知意转过脸。那条河越来越近了。姜知意仿佛看见了八年前的沈浮,同样的清瘦苍白,一只脚踏在冰冷的河水里,蒙住的双眼怔怔望着远方。

    “意意,”沈浮低头,修长的眼尾垂下来,浓黑的眼睫上沾着水雾,“你大约不知道,当时你,救了我。”

    姜知意用了一些时间,才模糊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底某一处无端一涩,低下了头。

    那时的他,竟是有意踏进河里的么?

    “大夫说,我很可能会失明。”沈浮嘴角扬起一点,苦涩的笑容,“我终归还是年轻,不太能接受。”

    不能够接受同样都是人,偏偏他活得要比别人辛苦千倍万倍,不能够接受他扛了那么久,却要变成瞎子,从此那些向上的路,都与他无关了。

    姜知意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第一眼看见他,就会跟他说话。她并不是大胆的性子,那样不假思索地与陌生人说话,于她也是头一次。

    她大约是察觉到了,他身上同样的落寞,同样的孤独。

    低着头,从睫毛的缝隙里,看见沈浮靠近的身形,朱衣的颜色是暗暗的红:“那时我,被沈澄戳伤了眼睛。”

    已经记不清是为什么跟沈澄起了冲突,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沈澄总有各种理由挑衅,那一次,是攥着箭,从他眼睛上戳过去。

    流了很多血,他什么也看不见,没人给他请大夫,沈义真骂他是装可怜,他去找赵氏,赵氏留他住了两天,可赵氏也没有给他请大夫,赵氏盼着他伤得更重点,盼着沈义真因此后悔,让她回去。“家里没人管我,我母亲也是。我卖了冬天的棉衣,请了大夫。”

    他太穷,都是些不值钱的衣服,拿去当铺卖了死当,也不过才一两银子,所幸他找的大夫心肠好,不仅给他治伤,还带他到家中照料。“你家田庄隔壁,就是大夫的家。”

    他在那里住下,第二天,遇见了她。

    老天明明待他不薄,老天明明给了他机会,可他,全给弄砸了。沈浮觉得有热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灼热的似要燃烧,似要将他烧成灰:“意意,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头再来,好不好?”

    他低着头,腰弯得很低,从帘子底下看见她怅惘的容颜,她凝眉望着远处,沈浮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连绵的屋脊,空荡荡没有人迹的田庄,那个庄子,在她离开后就空了:“我后来回来过很多次,想打听你的消息,可这田庄空了,我什么也没找到。”

    她离开那天,他追着清平侯府的车子跑了很久,看见了姜嘉宜。他并不是没有过怀疑,那种感觉很微妙,声音和语调都很相似,名字也对得上,但感觉总有些细微的偏差,所以他一次次回来,想要确认,是不是她。

    可一切都被抹掉了,田庄荒弃,他想办法向侯府仆从打听,都说府中的姑娘不曾在乡下住过。他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他亲眼看见的是姜嘉宜,似乎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意意,你家里为什么瞒着你来过这里的事?”

    姜知意没做声,车子走过,白墙灰瓦向后退去,八年前的一切似乎又闪回眼前。

    第83章

    姜知意生在端午。

    五月初五, 恶月恶日,毒虫肆虐,在雍朝的习俗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吉祥的时候, 据说这天出生的人背时背运, 妨人妨己。

    但在很小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些忌讳, 每年生辰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都会亲亲热热围着她庆贺, 一切都是香甜和美,永远伴随着粽子香、艾叶香,还有雄黄酒微涩的酒香,那时候的她欢喜无虑,她的生辰, 跟其他所有人的生辰都不一样。

    直到那次意外, 从此, 一切都变了。

    许多久远的记忆重又被唤醒, 姜知意看着远处青苍的山色,山顶上有浅灰的云, 影子斑驳稀疏, 落在起伏的山头。

    她有好阵子不曾回想起那段时日了。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长姐病得厉害, 日日寻医问卜,苦涩的汤药一碗碗喝下去,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衰弱,母亲开始念经礼佛,开始背着人默默独坐, 她被交给陈妈妈, 一个人玩耍, 一个人睡觉。

    她第一次知道了孤独,知道了冷落的滋味。

    而后,在那个秋天,长姐咳了血,卜者说,是她八字不好,妨害的缘故。

    她被送到这偏僻的田庄,就连陈妈妈也没能跟来,因为母亲忧思过度也病了。病重的长姐,心神恍惚的母亲,她是唯一健康无碍的,越发验证了卜者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八字刑克的缘故。

    哪怕她只有十一岁,只是个懵懵懂懂,未曾长大的孩子。

    田庄里没有她认识的人,没有人安慰她,她在黑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打湿了头发,打湿了枕头,哭也不敢让人知道,因为一切,都是她的错。

    姜知意默默地看着山,看着车子走过,将已经荒废的田庄一点点抛在身后。之后这八年里她曾无数次回忆当时的情形,惊讶自己为什么有勇气跟一个陌生少年说话,疑惑那短短的几天,怎么能让她这么多年对沈浮念念不忘,如今她大概明白了一些,那是两个孤独的,被遗弃的人相依为命的时光,因为生活太苦涩,所以这段时光,才会分外甜。

    “意意。”沈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山形静默,她的眼里有细碎的水光,她很难过,是因为想起过去,想起那些被他辜负了的时光吗?沈浮觉得心揪紧了,尖锐的疼,慌张着不知所措着,消瘦的腰弯到极点,贴近了向着小窗,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别哭,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你想怎么样都行,别哭,意意,别哭。”

    他要她别哭,然而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散乱得不成语调,他慌得厉害,他从前已经让她伤心太多次,他已经改了,他竭尽全力想让她欢喜无忧,可为什么,他又惹她伤心了呢。

    姜知意躲了下,没有让他的手触到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气:“不是因为你。”

    她想他大约以为她哭了,可她其实只是有些难过,并没有哭。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哥哥一直都告诉她,不是她的错。随着年岁增长,她也慢慢确定,不是她的错。亦且母亲近来待她,比从前亲厚得多。她已经很长时间不曾想过那段日子了。

    “我没哭。”

    “我只是想起了别的事。”

    沈浮松一口气,又生出别样的难过。她在想别的事,并不是想与他的过去,她的难过也不是为了他。到如今,他已经说不清是她难过更让他慌张,还是她的难过并非因为他更让他慌张。

    向她更靠近些,漆黑的眼瞳看着她,恨不能钻进她心里去,找出每一个让她伤心的理由,一一抚平:“意意,能不能告诉我,是为着什么事情?”

    姜知意摇头。已经错过了。那两年里,当她忍着羞涩,一次两次问他记不记得她时,她曾那样期待,渴盼着将心底的秘密与他分享,渴盼着与他像当年那亲密无间,渴盼那段相互依赖信任的时光能重新回来,可他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她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失望和自我怀疑,已经磨光了倾诉的欲望。

    眼下他们两清了,他就更不需要知道那些过往了。

    沈浮听见自己失落的心跳,重重一搏。她拒绝了,她还是什么都不肯对他说,他总归伤她伤得太深,回不去了。

    冬日的风吹起来,夹棉的帘子微微晃动,沈浮在矛盾与不舍中,伸手搭上了窗:“太冷了,要不要给你关上窗?”

    他不舍得让她的脸从眼前消失,可风太大太凉,会吹到她,他更舍不得。

    姜知意点点头:“多谢。”

    沈浮的动作顿了顿,低垂着眼皮,轻轻合住。什么谢,他与她之间,怎么会需要说谢字了呢。那两年里她曾无数次为他关窗添衣,他从不曾说过谢字,固然是他愚蠢冷漠,但也因为他知道,夫妻之间不需要那么多对待外人的客气。

    沈浮不明白她现在的客气,比起前阵子的冷淡,哪样更让人难过。

    风吹起来,又慢下去,车子走得不快,沈浮盼着能走得更慢些,让他能更多一点时间陪在她身边。然而这段路并不够长,那些白墙灰瓦看着看着就要抛到身后,沈浮心如刀剜。

    这里,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们刻骨铭心的过往,错过了今天,也许他再找不到机会跟她说清楚那错过的一切。沈浮紧紧跟着,隔着窗户向姜知意说话:“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念着你。我不知道是你。但我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姜知意默默听着。她已经知道了,那次他疯了一样追上去说的那些话,足以让她明白他的心思,只不过。

    “我愚蠢固执,始终不曾认出来是你。那两年里我知道你的好,可我不敢面对,觉得对你好,就是对八年前的背叛。”沈浮慢慢说着,语声飘在风里,也许那些赶车的跟车的都能听见,这让他觉得羞耻,头一次将自己的心扒开,血淋淋的暴露出来,同样让他觉得羞耻,不安。

    然而他必须说出来,他处理过那么多案子,深知罪人若想彻底改过,头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犯下的罪过一桩桩一件件认清楚,罪人不配有什么羞耻不安,罪人要做的,只有忏悔,改过,弥补。

    姜知意默默的,将合上的窗又推开一条缝。跟车的赶车的那么多人,丫鬟小厮也不少,他说的话也许他们都能听见,这些私事,当朝左相的私事,极容易被人拿来当成攻讦他的理由,她没必要让他处在危险中。

    沈浮立刻凑上来,从细细的窗缝里看她,目光灼热着:“意意!”

    他猜到了她的心思,这让他欣喜若狂,那两年里她时时事事都以他为先,类似的事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如今这小小一个举动,让他窥见了曾经的情意,看见了希望。

    却听见她平静的声音:“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仿佛灼灼燃烧的烈火突然被冰水浇灭,沈浮怔怔的,许久:“意意。”

    他该听她的话,他早对自己发过誓,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听她的,一切都以她为天,然而这次。如果错过这次,他要用什么理由见她,他哪里有机会再与她说这些话?喉头哽咽着:“八年前你离开那天,我一直在山上等你,后来知道你走了,我追了很久,拦下了你府里的车子,看见了……你姐姐。”

    许久,姜知意低低嗯了一声。她已经猜到了,那天长姐跟着哥哥一起去接她,哥哥直接骑马带走了她,长姐的车子走得慢,落在了后面。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嗯了一声,已经足够支撑沈浮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回来找过你很多次,找不到人,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我太蠢,怎么也没想到当初认错了人。”

    “不是你蠢。”姜知意抬眼,看他。

    不是他蠢,而是父亲刻意抹去了一切。父亲从不相信什么八字刑克的说法,千里迢迢赶回来,发现她被送去了田庄,立刻大发雷霆。哥哥连马都不曾下便冲去田庄接她,长姐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此事,急急忙忙也跟着去了。接回她后,发现她腿上有坠崖留下的伤疤,才知道那个田庄里根本没有专人照顾她,一切都疏忽简慢到了极点。

    父亲生了大气,哥哥亲自动手,将那些慢待她的下人打了板子,发落去更偏远的乡下做工,父亲又逼着母亲保证再不会这么对她。那是她长那么大,唯一一次看见父亲对母亲发脾气。

    侯府的姑娘因为荒唐的理由被亲生母亲送去田庄,险些遭遇意外,传出去就是林凝的污点,所以父亲遮掩了这件事,丢弃了那个田庄,又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这些年家里再没有人提过那件事。随着年岁增长,成了亲,如今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姜知意渐渐能够体会母亲当时的惶恐无助,丈夫常年不在家,女儿病成那样,卜者的话再荒唐,也是救命稻草,又怎么能忍住不试试。

    她早已谅解了母亲。如今,她也不会为着此事,揪住沈浮不放。“都过去了,不必再说。”

    可沈浮不能不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改,我会好好对你,对孩子,意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紧张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车子还在向前,那些白墙灰瓦彻底抛到身后去了,姜知意沉默着,许久:“假如你没有弄错,假如八年前的人,不是我呢?”

    第84章

    沈浮站在侯府大门外, 看着车子驶进门内,丫鬟仆妇簇拥着姜知意下了车,宽松的衣裙掩住她隆起的肚腹, 她的体态跟从前很不相同, 她马上就要做母亲了。

    沈浮想叫住她,想回答她的问题,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假如八年前的人不是她, 假如不是她。

    沈浮怔怔地站着。意识到爱她已经是和离之后,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就是他的意意,他后悔不该逼她喝落子汤,他想若是他能早些知道爱她,他会让她留下孩子, 他会好好养大那个孩子。

    这些念头委实称不上良善, 更找不出对她有多少爱意。沈浮默默看着门内, 过去的他太吝啬于付出, 到此时,又该怎么对她开口。

    后来知道她就是意意, 他也曾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后悔那两年里对她冷淡苛刻, 后悔当初没有查得更仔细些,没能早些认出来是她, 但他同样想过,假如,不是她。

    他从来都不惮于把内心剖开来看清楚,所以他知道结果。如果不是她,他还是会爱她, 那两年里他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她, 但, 他同样无法原谅自己对意意的背叛。

    他会爱她,可那份爱注定只能是矛盾挣扎的,带着背叛灼烧的滋味,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如果她不是意意,他无法像八年前那样纯粹热烈,生死不计。他会爱她,克制的,矛盾的,冷静的,他们会像世上每一对平常夫妻那样相伴到老,他会爱她,不够纯粹的,经过了计算和理智的爱意。

    这绝不会是她想要的回答。沈浮默默看着姜知意,一颗心沉到最底。她不会想听这些,任何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都绝不会希望从对方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不该这么回答,明智的做法是告诉她,无论她是不是意意,他都会热烈地爱她,可他做不到,他不能够骗她。

    视线的尽头,姜知意马上要转过照壁,马上就要看不见了,纠结的思绪突然抽出一缕坚定。没有假如,从来都没有假如,从一开始就是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是她。沈浮脱口叫道:“意意!”

    他飞奔而去,又被看门人拦住,姜知意在照壁前停步,摆手命看门人退下,她想他大概有了答案吧,她现在,有点想知道他的答案。

    门人退开,沈浮飞跑着来到姜知意近前:“意意。”

    呼吸急促着,余光里瞥见丫鬟仆妇们都避开了,宽阔的庭院里只剩下他和她,她在等他的回答。

    沈浮试探着伸手,去扶姜知意:“到廊下去说,这里风大。”

    姜知意没有让他扶。踩着细软的土地走去长廊下底下,日光斜照下来,沈浮的浓眉重睫清晰地映在苍白的脸上,白愈发白,黑越发黑,深红的唇抿成一条线,他很紧张。

    姜知意在这刹那,莫名有种旁观的放松,他会对她说什么?

    沈浮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日影西斜,落在姜知意发上肩上,给她柔软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光,她清澈见底的眼眸看住他,他缩成影子嵌在她眸中,那样小,那样卑微。“意意。”

    理智在提醒他,应该说得更婉转些,情感却逼着他,不要骗她。“没有假如,你就是意意。”

    只是短短一句话,但奇怪的是,姜知意听懂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低下了头。

    沈浮禁不住又靠近一步。眼睛热着,心跳声如擂鼓,他想他不该这么说,但凡聪明的人都不该这么说,然而他不是,他愚蠢固执,认准了的人,从来都不会回头。“有一回我偷偷从衍翠山那边看你,你和黄纪彦在草坡上说话,他给了你一束花,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在妒忌,我……爱着你。”

    姜知意慢慢抬起眼皮。久远的记忆慢慢地,找到了那天。那是在他发了疯似的向她忏悔之前。所以,他是先知道爱她,再知道她是八年前的人?

    “意意,”沈浮又近前一步,近到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甜气味。她就是意意,没有假如,老天的安排就是如此,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羁绊在一起,“我很庆幸,从来都只是你。”

    离得很近,姜知意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桑叶和野菊花的香气,曾几何时,这熟悉的香气已经变得陌生了。姜知意退开一步。

    沈浮心里又是一疼。她依旧疏远着他。他们本来应该是完美的,但是他给弄砸了。“从前都是我错,我愿用尽余生来弥补。”

    只要她能回头。哪怕她不再爱他,只要她允许他留在身边,允许他远远看着她,他就已经很满足了。眼睛热着,喉咙哽着:“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所以,她该庆幸,她就是八年前的人么。姜知意微微仰着脸看着沈浮,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固执,他的心念从来都不可改变。她曾经努力了太久,幸好,她放下了。

    沈浮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应,许久,听见姜知意平静的声音:“不必。”

    血涌上头顶,沈浮听见自己嘶哑的唤声:“意意……”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姜知意柔软的脸,她神色也是平静:“不需要弥补。这样就很好。”

    这样很好。她不再只围着一个人,以他的好恶来决定一切。她不再患得患失,为着他偶然皱一下眉头,就要反反复复思量几天。他们恩怨两清,一切都刚刚好。

    慢慢走到长廊之下:“盈姐姐的事,谢谢你。”

    转身向内院走去:“你回去吧,运粮的事还麻烦你多照应。”

    沈浮愣了半晌,拔腿追上去。紧紧跟在她身后,看她步履沉稳地向内走着,缥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安静地绽开,似浮在水上盛开的花。她不喜欢他的回答,她不怒也不怨,只是不喜欢他的回答,不喜欢他了。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冬天的傍晚总是很冷,她明明就在眼前,沈浮却觉得追不上,带着绝望唤她:“意意!”

    姜知意停住步子,回头看他:“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她要休息了。沈浮怔怔地看住她,她肚腹隆起得很明显,孩子一天比一天大,她一定很辛苦,今天这么冷,她说话时呼出淡淡的白汽,她一定很累了。

    她应当好好休息,他不能再缠着她,占用她的时间和精力。沈浮涩着声音:“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说要走,又不舍得走,只是站在原处看她。姜知意点点头转过身,丫鬟们赶过来搀扶着,走出老远,听见沈浮在后面唤:“意意。”

    姜知意没有停,沈浮还在远处说着:“如果有事,就让人找我,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你让人告诉我就好。”

    姜知意没说话,一步步走进垂花门内,沈浮依旧站在原地目送,夕阳彻底落下去,四周围冷嗖嗖地起来,看不见她了。

    “沈大人。”门人轻声提醒。

    沈浮知道,他该走了。颓然转身,慢慢向门外走去。他总是太愚蠢,明明应该哄着她哀求她,到最后他却把一切都弄砸了。

    轿子候在门外,沈浮没有坐,只是慢慢向前走着。哀伤悔恨交杂着稀薄的欢喜,他今天终于能够把从前的一切都向她坦白,而她也破天荒地跟他说了那么多话,比这几个月里所有的说话加起来还多上几倍。

    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足够他今后反复回味,支撑他熬过没有她的日子。

    沈浮想,她今天的态度明显柔软下来,也许以后他再求见,她不会不见了。

    大门另一边,车马正从外苑驶出,谢勿疑推开门:“沈相。”

    沈浮停住步子,带着王府徽记的车子很快跟上,谢勿疑深衣玉管,端坐车中:“是要入宫么?”

    沈浮躬身见礼:“并不入宫,要去京郊大营安排运粮事宜。”

    “我也正为着粮食的事准备入宫。”谢勿疑点点头,“易安岐王府存有十一囷米麦,我准备全数捐出来给西州军。”

    十一囷米麦。沈浮顿了顿,至少够十万大军一个月的口粮,况且易安离西州只有几百里地,运送更加方便:“王爷深明大义。”

    “也谈不上,”谢勿疑神色温和,“唇亡齿寒罢了,西州有事,易安也逃不掉,最后可怜的都是大雍的子民。”

    他叹口气,看了看清平侯府:“姜侯有消息了吗?”

    沈浮不觉也看了一眼。今日他怕姜知意担心,有些事并没有说,但最新的战报上,西州下雪了。

    风雪肆虐,天寒地冻,西州本来就是荒凉的边地,在这种天气下野外生存更是难上加难,况且风雪之下道路难以辨认,要想找到姜遂和一道失踪的数千名士兵,越发不容易了。

    眼下最大的希望就是姜云沧,他戍卫西州多年,熟悉地形,更是对姜遂的习惯了如指掌,但愿他这次过去能带来转机。

    沈浮思忖着,并没有全说:“姜校尉已经赶过去了。”

    “我也听说了,有姜校尉辅助顾炎,想来很快就能扭转局势。”谢勿疑道。

    姜云沧大约是看不上顾炎那点本事的,这一去,未必就能安稳。沈浮沉吟着,看见车子离开,谢勿疑合上门:“再会。”

    沈浮自去京郊大营安排运粮之事,待到一切筹划妥当,已经是翌日一早,宫里传来消息,谢勿疑即刻启程,返回易安。

    第85章

    沈浮赶回城中时, 谢勿疑已然出京,谢洹解释道:“半夜收到急报,有坨坨乱兵流窜到了易安一带, 岐王担心那十一囷粮草, 再者他王府上下还有一两百口人,所以急着赶回去了。”

    西州这一败, 门户大开, 有乱兵入境也不稀奇,沈浮思忖着没说话,听见谢洹追问:“怎么,你觉得不对?”

    沈浮的确有些疑虑。当初谢勿疑费尽心机进京,不可能毫无原由, 然而进京这几个月里谢勿疑始终循规蹈矩, 寻常连家门都不出, 一幅万事不挂心的模样, 他追查许久,始至今也没能查到谢勿疑的确切目的。

    如今西州战事刚起, 谢勿疑又匆忙离开, 怎么看怎么觉得蹊跷。最让他担心的是,这几个月里姜知意再不曾犯过晕迷症, 那就说明,姜知意这几个月里一直有服用心头血。

    谢勿疑是最有嫌疑的人,他离开了,要如何给姜知意继续服药?沈浮思忖着道:“易安流寇肆虐,就怕岐王殿下路上不安全, 陛下是否多安排人手加强防卫?”

    谢洹笑了下没说话, 沈浮便知道, 他已经往谢勿疑身边安插了眼线,如此一来,谢勿疑的一举一动,多少还是能掌握到。沈浮稍稍放心些,又道:“臣已将姜、黄两家捐献的粮食清点完毕,交付京郊大营运送。此次姜家捐粮五百八十二石,黄家捐粮四百六十五石,可供西州十数万大军一个多月的用度,如此善举,臣以为该当大力旌表,使百姓向善,也可鼓舞士气,一举数得。”

    谢洹抬眉:“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旌表?”

    姜知意和黄静盈捐粮的事情他刚刚听说,几百石粮食解决了西州军的燃眉之急,谢洹自然乐见。王锦康又是个地里鬼,早将黄静盈的情况也打听得一清二楚,谢洹一听她带着女儿和离归家,便知道这批粮应该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能全部捐出来的确不容易,谢洹并不反对给点补偿。

    不过,按着沈浮从前的性子,绝不会为着这种事亲自向他进言,如今这么上心,必定是为了姜知意。谢洹笑问道:“你觉得赏什么合适,银子?还是别的什么?”

    这件事沈浮已经想了多时。比起银钱,姜知意眼下更缺的,是身份。西州一战胜负难料,若是胜了,皆大欢喜,若是有什么闪失,姜家人丁单薄,她孤零零一个带着孩子,前路千难万难,如果能有个身份,将来就算他取血时出了事,也不会有谁敢欺辱她。“她们分文不取捐了粮食,并不是重利之人,陛下不如赐封号,以彰显皇恩浩荡。”

    对于黄静盈来说也是如此,一个孤身女子,有个镇得住的身份,才能守住家业,守住女儿。

    谢洹笑起来,许久:“不是什么大事,难为你说了这么多。交给礼部办吧,让他们拟个章程出来。”

    如果不是切切关注,他这位惜字如金的左相,怎么舍得为这事说了这么多话?谢洹脸上带了几分揶揄:“朕知道你十分关切,那么,就交给你督办吧。”

    沈浮做事素来雷厉风行,有他督促着,不到三天便出了结果,赐姜知意和黄静盈乡君封号。

    虽然乡君封号历来只赐予宗室女,但谢洹还是批了,笑着对沈浮说道:“朕这么破例可都是为了你,浮光,努把力,早些把人追回来,妻儿团圆却不是好?”

    妻儿团圆。眼前有一瞬间闪现出那天青草坡上姜知意哄着欢儿玩耍的模样,沈浮眼睛热着:“臣谢主隆恩。”

    “朕好人做到底,越发再送你一个巧宗。”谢洹笑道,“你亲身去一趟颁旨吧,你夫人月份大了,也不必进宫谢恩,朕做主替她免了。”

    车马出宫,清平侯府已经提前得了消息摆好香花香案接旨,沈浮进得门来,看见林凝全副诰命衣冠候在门前,姜知意青衣朱履,低头跟在身后,沈浮停步,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成亲那两年里,他并没有为她请封诰命。丞相夫人按惯例该当是二品诰命,可他从来没这个心思,以至于如今她接旨时,也只是穿着寻常服色。

    礼部官员上前通报,林凝和姜知意一前一后跪下,沈浮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声调沉稳,心绪却是翻来覆去。诰命夫人终归是依附于男人,若是当年他为她请了封,如今和离了,按制便要追回诰命,可乡君封号却是她的,跟任何人都无关,只属于她。

    就算西州战事有变故,就算他死了,她依旧是乡君,地位尊崇,按年由官府支给俸银禄米,她和孩子,从此也就有了保障。

    圣旨很快念完,姜知意谢恩后上前接旨,沈浮双手递过,低声道:“陛下允你不必入宫谢恩。”

    姜知意抬眼,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这次封赏出乎意料,几百石米粮并不算多,她出身将门,深知在十数万大军那里,这点粮食只不过杯水车薪,然而,竟得了这么破例的封赏。

    大约都是他从中筹划的缘故。就连这免去入宫谢恩,也应该是他体谅她身子不方便,替她求来的。姜知意低着声音:“多谢你。”

    很快听见沈浮说道:“你对我,不必言谢。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不必说谢字。”

    他的目光停在那卷圣旨上。她双手捧着,手心接触到的,正是他方才他拿着的地方。沈浮觉得欢喜,又觉得妒忌,这毫无知觉的圣旨都能得她的亲近,而他与她对面站着,却也只限于此了。

    “西州那边有消息了吗?”林凝开口问道。她见姜知意不做声,故意找了话题,好让两个人多些说话的机会。

    “今天一早收到军报,风雪已经停了。”沈浮回过神来,“姜校尉脚程快的话,今夜明早也许就能赶到,到时候必定有转机。”

    算算时间,父亲从下落不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来天,天寒地冻,随身带的干粮也绝不会多,姜知意心急如焚:“这些天有派人找吗?”

    沈浮犹豫了一下。顾炎报上的消息说一直在找,但根据密报,顾炎派出去找人的兵力不多,而且风雪时都已经撤回,近来顾炎怕坨坨人攻城,更是一直锁闭四门,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情形对姜遂,却是十分不利的。

    然而山高水远,若是照实说出来,只会让她担忧。沈浮含糊道:“有找。”

    想了想又道:“黄纪彦应当跟在姜侯身边。”

    第一封军报传来时,因为事发突然,并没有详细名单,这些天里加以核查,确定了与姜遂一道下落不明的还有两名副将和几个校尉,黄纪彦就在其中。以黄家与姜家的关系,黄纪彦便是豁出性命,也会保住姜遂。

    姜知意吃了一惊:“阿彦也在吗?”

    阿彦,阿彦。沈浮顿了顿:“应当在。”

    回城的人里没有黄纪彦,战死的将士因为情势紧急无法统计,但黄纪彦在军中也有些名声,若是战死,必定有人发现,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与姜遂一道被困在了某处。

    林凝也担心起来:“黄家那边还不知道呢,这可如何是好?”

    姜知意咬了咬嘴唇:“改天我跟盈姐姐说。”

    “别咬,”沈浮有一瞬间忘记了正事,怔怔地看着姜知意。她一直都有这个习惯,焦虑时会咬嘴唇,眼下红润的唇上便留着泛白的印子,“冷天破了皮,很久都养不好。”

    姜知意再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脸上一阵发热,余光瞥见林凝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个。姜知意知道林凝是有意避开,起身想走,沈浮急急叫她:“别走。”

    伸了手想拉她,指尖碰到衣服,连忙又缩了回来。他不能再做任何可能惹她不快的事,想了想说道:“你哥哥有没有跟你提过顾炎?”

    姜知意停住步子:“提过。”

    “你哥哥是怎么说顾炎的?有没有提起过你父亲与顾炎关系怎么样?”沈浮起身,拉开椅子,“坐下说吧,事关重大,我可能要问许多事情。”

    姜知意坐下了,细细回想着:“哥哥觉得顾炎有些怪。”

    “怎么怪?”沈浮忙问道。心里觉得苦涩,他如今,也只能借着说公事,才能与她多相处些时间。但又觉得欢喜,无论如何,他总是能与她多说几句话了,而且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你哥哥有没有提过具体的事项?”

    “哥哥说七月里那场仗,顾炎打得特别保守,一丝险都不肯冒,但这场仗,顾炎又太冒进,明明守住城池关卡跟坨坨人耗时间就行,顾炎却强要出城对阵,以至于连累了父亲。”姜知意记性好,回忆着姜云沧当时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下来,“哥哥说一个人打仗的风格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么大变化。”

    沈浮思忖着。不愧是姜云沧,这几个月里因着调任羽林卫的缘故,姜云沧其实并不能接触到详细战报,知道的都是些可以对外公布的粗略情况,可在这种情形下,姜云沧还是敏锐地发现了蹊跷。

    他其实也觉得这一点非常古怪。顾炎七月里看起来非常谨慎,这次却很是激进,但也只有那一次,姜遂失踪后,顾炎又变回了那个守城不出,宁可什么也不做也不敢犯错的谨慎人了。“姜侯跟顾炎相处得怎么样?”

    “父亲从不提这些。”姜遂生性谨慎又有容人之量,从不在背后议论他人短长,姜知意回忆着,“倒是阿彦回来的时候提过一句,说他奉命突围给顾炎送信时,顾炎对他有些傲慢。”

    其实黄纪彦说得很不客气,道是顾炎本事也就那样,鼻孔却要傲得翘到天上去了,他拼着性命突围出去,又杀过重重包围进城,顾炎却嫌他只是个小小的巡检,把他晾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肯见,险些误了大事。

    阿彦,阿彦。沈浮压下酸苦的妒忌,将注意力放回正事上去:“他有没有提过顾炎与姜侯的关系?”

    “提过,他说顾炎在我父亲面前比较谦逊。”姜知意道。

    黄纪彦说,顾炎眼高于顶,看谁都觉得不如自己,但姜遂的职级军功摆在那里,压得住他,所以顾炎唯独对姜遂十分客气,从不敢在姜遂面前摆架子。

    这倒与他得来的消息一致。沈浮问这些,一是疑心姜遂这次出事另有内情,二就是担心姜云沧性子桀骜,顾炎又颇为自负,万一两人不和,这仗就没法打了。须得提前做好防备:“你哥哥有没有提过,准备如何与顾炎相处?”

    姜知意猜到了他的心思,他是怕哥哥不服顾炎,将帅不和,影响大局。“临走时我母亲交代过哥哥,从军之人,首要便是服从。”

    林凝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姜云沧性子桀骜,看不上顾炎这种仗着家世爬上去的,但林凝知道,将帅不和这仗就没法打,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要姜云沧万事忍耐,听顾炎安排。“哥哥答应了。”

    哥哥答应过的事,就绝不会食言。

    沈浮沉吟着,还想在问,突然看见姜知意身子一颤,捂住了肚子。

    她像是受了惊吓,神色有点怪,沈浮再顾不得其他,刷一下站起身扶住她:“怎么了?”

    她没躲他,也没说话,红唇微微张着,微微低着头。

    沈浮越发紧张起来,还要再问时,姜知意抬起眼皮:“孩子踢了我一下。”

    第86章

    这不是孩子第一次动, 月份越来越大,孩子动得越来越频繁,都说这孩子生下来必定活泼健壮, 可这是第一次, 沈浮在的时候,孩子动了。

    姜知意在欢喜中夹着一丝怪异的感觉。这是头一次他在的时候孩子动了, 就好像这孩子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想要回应似的。

    这想法让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抬眼时,看见沈浮怔怔的脸。

    他整个人都僵硬着,保持着扶她的姿势,愣愣地看着她。

    这模样其实有点可笑, 可姜知意笑不出来。

    半晌, 听见沈浮发颤的声音:“我能, 摸一下他吗?”

    姜知意犹豫着。

    呼吸有些凝滞, 沈浮努力吸着气。她怀着孩子,他看着她的体态一天天发生改变, 他知道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会动, 他一直以为这已经是很真实的体验了,可此刻, 他慌张无措着,才明白最真实的体验原来是这样。

    那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在父亲面前,昭告着自己的存在。

    鼻子开始发酸, 喉咙堵住了, 沈浮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不会伤到他, 我也不会纠缠你,意意,我只想摸摸他,只一下,求你。”

    他只想摸摸这孩子,他们的孩子。眼睛热得发疼,沈浮死死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看见姜知意抬头:“现在不动了。”

    半晌,沈浮低低地啊了一声。

    姜知意看见一点水渍在他眼角靠近鼻梁的地方出现,闪闪的带着光亮,这让她极不自在,转过了脸。

    她从不曾见过他哭。成年男子大约都是不哭的,尤其是他。

    手心贴着肚子,孩子没再有很大幅度的动作,但还有极细微的,只有母亲才能察觉到的动静。会不会这时候,孩子也正听着他们的说话?

    “意意。”许久,沈浮开了口,“意意。”

    姜知意抬头,他眼角的水渍已经不见了,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唇是暗红,他说话的声音不再打颤,恢复了素常的冷静:“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姜知意莫名有点心惊,他语气太过郑重,让她嗅到了不祥的气味,定定神才道:“你说吧。”

    “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父亲,不过意意,你如今有孩子,无论如何,头一个要紧的就是身体,饭要好好吃,觉要早些睡,睡足睡够,天冷,屋子里总有炭火,你受了炭火气容易咳嗽,每天一早一晚记得出门透透气,万一咳嗽的话我记得蜜渍木瓜泡水你喝了有效,我已经命人做了几瓶,等我回去就给你送来。西州那边你别总太担心,有我在,有你哥哥在,这些事我们来办就好。”

    姜知意默默听着,心里不是不惊讶。冬日里生炭火时她的确很容易咳嗽,的确时常用蜜渍木瓜泡水来止咳,只是她没想到,沈浮居然都记得。

    那两年里他明明那么冷淡,从不曾问过这些事,却又为何对这些琐碎细节记得这样清楚。

    “再过两个月你就要生了,稳婆我看好了两个,到时候提前给你送来。我打听过,第一次生孩子会比较艰难,意意,到时候我过来陪着你,好不好?”

    姜知意犹豫着。她从来没想过要他过来,然而此时,看着他如此郑重的神色,听着他一条接着一条交代着注意事项,不知道怎么的,拒绝的话就没有说出口。

    沈浮紧张地等着她的回答。她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这态度让他不安,又让他抱着希望,他想,这样含糊着,也许就是答应了?

    他早已经想过无数次,生孩子这一遭,无论如何他都要陪着。他一直在加大药量,前几天刚刚试验过,如今他心头血的药效虽然不足以救命,但做实验的老鼠比起从前已经能多活三四天时间,到她生孩子的时候,那血,应该就能用了。

    到时候他就取血给她,清除她体内的余毒。至于下毒的幕后主使,在这最后的这两个月里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出来,彻底解决掉后顾之忧。“意意,陛下答应过我,今后会照顾你和孩子,若是将来碰到难以解决的事情你就去找陛下,他会给你们做主。”

    那种不祥的感觉又出现了,姜知意迟疑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沈浮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没事。”

    糊涂愚蠢的人,若能为她而死,也算是赎回从前一点罪过。“意意,等孩子长大后,能不能告诉他,他的父亲是沈浮?”

    险些杀掉孩子的人,他不该奢求让孩子知道他的,但此刻,在第一次看见孩子动了以后,沈浮无法控制地生出奢望。

    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姜知意问道:“你怎么了,生病?”

    瘦了那么多,脸色也很差,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这些话,就好像在交代遗言一样。

    “没有。”沈浮立刻否认,“我很好。”

    他不能让她起疑心,更不能让她知道取血的后果,不然到时候,她肯定不会让他取血。他方才说得太多,太容易让她怀疑,他得克制住。“意意。”

    想再说点什么,然而更深的话又不能说,此时只是沉吟着,屋里安静下来,偶尔炭火啪的一声,蹦出一个火星。

    沈浮连忙走去炭盆前拿起火钳,将那块爆炭夹到边上,罩好了网子,四下一看,桌角放着水碗,忙挪到炭盆边上,道:“火盆边放点水,屋里就不会太燥了。”

    跟着却想起来,这法子是过去她教给他的,他经常在书房熬夜办公事,夏天她会让人放好纱幕点上蚊香,冬天她就给他安排炭盆,又在炭火边上放几个装满水的小盆子,这样就不会太干燥。

    其实他并不是非要熬夜,他只是不想回房与她相处,不想放任自己越来越依恋她。他可真蠢,他怎么没早点发现她就是意意。

    姜知意却也想起来了,这法子是她过去常为他做的。原来他看似不在意,其实全都记在心里。

    目光转开,看见他腰间挂着桑菊香囊,还是过去她给他做的,戴得太久,颜色已经发旧了,他如今,倒是不戴白苏的香囊了。

    沈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很快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当初我之所以换上白苏的香囊,是为了误导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接近我另有目的。”

    姜知意觉得脸颊有些热,连忙转开脸。

    脚步声轻缓,沈浮走了回来:“白苏非常狡猾,我怀疑她并没有死,你千万警惕些,这个白苏,很擅长用毒。”

    擅长用毒。一丝模糊的亮光从脑中闪过,待要细究,又抓不住,姜知意思忖着,嗅到桑菊香囊清冷的香气,炭火烘得温暖,这情形,很像从前他在书房熬夜,她给他送宵夜的样子。

    只不过那时候总是他坐着,拿着笔握着书不理不睬,她在边上添水加炭,盼着他偶尔停笔,看她一眼。如今这情形,却是反过来了。

    帘外有脚步声,是林凝:“意意,阿盈在门外头跟张玖闹起来了,我过去看看。”

    姜知意下意识地起身,想要跟出去又被沈浮拦住,他连林凝也劝了回来:“我去看看吧,夫人陪着意意,别让她一个人落了单。”

    姜知意从半卷的毡帘里,看着他快步向外走去,他背影消瘦得厉害,让她不觉又思量起他今日那些怪异的说话,他到底有没有事情瞒着她?

    黄静盈从宫里谢恩出来后,吩咐车子去清平侯府。封赏一事她也深感意外,想来想去最可能的是沈浮,便想着去问问姜知意。

    看看快到府门前,车子突然急急刹住,黄静盈吓了一跳,跟着听见张玖在外面叫他:“阿盈!”

    怎么又是他。黄静盈一阵厌恶,打开门时,张玖张着胳膊拦在车前:“阿盈,我上回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黄静盈沉着脸,没有理会。

    这一个多月张玖频频来找她,打的幌子都是思念欢儿。欢儿太小,大人的事情全然不懂,咿呀学语时早学会了叫爹爹,看见张玖也是欢欢喜喜要抱要陪着玩,黄静盈一时心软,便答应让他隔三差五看看孩子,哪知张玖一开始是见欢儿,后来却是为了见她,上次来的时候甚至跪在她面前悔过,求她复合。

    黄静盈自然不会答应。争取到和离不容易,能带走欢儿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现在过得舒心,做什么还要再跳回那个火坑?

    “阿盈,我跪也跪了,改也改了,不信你问,我这几个月都老老实实在家里读书,哪里都没去过。”张玖急急说道,“阿盈,我们夫妻一场,过了这么久,你气也该消了吧?我知道你也放不下我,也想让欢儿有个家,我不怕没脸,我来求你,为了欢儿,我们和好吧,总不能让欢儿长大了被人戳脊梁骨,说她是没爹的野孩子吧?”

    张玖很有些发急。当初闹和离时他并没觉得有多严重,少年夫妻,过去都是好得蜜里调油,他无非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偶尔逛逛青楼,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不信黄静盈敢为这种小事和离。

    哪知黄静盈铁了心要离,还把事情办成了,又带走了欢儿。刚和离时还好,时间一长,张玖就受了不了了。家里的月例银子有限,别的兄弟都有进项贴补,唯独他没有差事,一点儿进项都没有,过去有黄静盈打点周旋还不觉得,如今黄静盈走了,他每个月都闹饥荒,别说逛青楼,正常跟朋友应酬都不敢出头。

    他着实尝到了孤家寡人的凄凉滋味,手里没钱,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粉团子似的女儿也看不见,日子难熬得厉害。张玖后悔了。从前妻儿老小亲亲热热,他万事都不用发愁,如果那时候能忍忍脾气多哄哄她,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得改得哄,改掉毛病,哄着黄静盈回来,他才能像过去一样舒舒服服过日子。

    “回来吧阿盈,”眼看黄静盈还是不说话,张玖急了,“过去都是我不好,我全都改了,我以后加倍对你好,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我真的是心疼你孤零零一个没人照顾,我也心疼欢儿,她还那么小,爹娘分开了,她可怎么办?”

    他想着黄静盈受封乡君的事,越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么有体面的事,这么有体面的妻子,上哪儿去找第二个?若是早知道有今天,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绝不会要那个轻红!“阿盈,求你了。”

    “让开。”听见黄静盈冷冰冰说道,“别挡路。”

    张玖呆了呆,反而更往前些,抓住马笼头:“我不让,这次我死也不让!阿盈,除非你答应跟我回家,不然就让车子轧着我的尸体过去好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这么一拦一吵,不多时就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黄静盈一阵厌恶。

    她不知道张玖为什么悔改,她也没兴趣知道,沉声吩咐道:“拉开他。”

    跟车的仆从立刻上前拉人,张玖的随从连忙跑过来阻拦,张玖只死死拽住马笼头,越喊越大声:“我已经这样求你了,你难道一点过去的情分都不念着吗?你我夫妻两年,又有欢儿,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你不肯回家?欢儿还那么小,你忍心让她没有爹爹吗?”

    好歹做过两年恩爱夫妻,张玖了解黄静盈。她刀子嘴豆腐心,欢儿又是她的软肋,拿欢儿求她总不会错,况且她是个要体面的人,眼下这么多人看着议论着,不信她能抹得开面子,丝毫不理会他。

    张玖拽着马笼头跪下了:“阿盈,求你了,跟我回家吧!”

    他含着一包眼泪盯着她,只要她今天松口,他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磨,不信哄不回她。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高,黄静盈又怒又羞耻。她猜到张玖是故意这样,然而她也不可能在大街上把私事说出来跟他掰扯,咬着牙下令:“把他拖走!”

    人堆里突然一阵嚷乱,林正声提着药箱挤出来,上前去拉张玖:“你先起来。”

    他过来诊脉,没想到碰上这一幕,眼见黄静盈十分窘迫,黄家的下人又被张家的人缠住了,林正声生怕黄静盈吃亏。他性子诚朴,并不擅长与人争吵,此时也只是老老实实说道:“你若是真心悔改,就该好好找黄姑娘说清楚,怎么能在大街上放赖纠缠,让人议论她?你快起来,这样子不妥当。”

    张玖最恨的就是他,要不是他告密,他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顿时大骂起来:“怎么又是你?我们两口子说话,要你来放屁?来人,给爷打死这个王八蛋!”

    张家的仆从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扭住林正声,不远处,沈浮快步走来,正要上前喝止,听见黄静盈厉声道:“我看谁敢!”

    第87章

    林正声被张家的仆从死死按住, 脸压在粗糙的地面上,冰凉冰凉的,听见黄静盈含怒带威的声音:“我看谁敢!”

    林正声挣扎着抬头, 仰视的视线看见车门相对敞开, 黄静盈端坐其中,一张明丽的脸:“来人, 将张玖押送盛京府, 交由府尹处置!”

    立刻有仆从上前拿人,张家的仆从推搡着阻拦,吵闹喧嚷中黄静盈的声音清凌凌的:“我乃陛下亲封的乡君,哪个狗奴才敢冲撞乡君,藐视朝廷?”

    张家那些下人都是一愣。他们固然都知道黄静盈受封的事, 然而从前叫惯了三奶奶, 总想着是张家的媳妇, 不会将张玖如何, 此刻见她亮出了乡君封号,态度十分强硬, 一时都迟疑着停了手, 张玖很快被扭住,叫了起来:“你们这帮废物!连主子都护不住, 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他的长随大着胆子上前撕扯,手刚刚摸到衣服,黄静盈断喝一声:“拿下,杖责四十!”

    若说黄家的仆人对张玖还有几分顾忌,对这长随却是一点儿也没有, 立刻扭住放翻, 没有行刑的板子, 便从街边找了把铁锨,倒转来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惨叫声随即响起,张家的下人一个个全都慌了,扎煞着手站在原地再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张玖被黄家的下人扭住往衙门的方向走,张玖还在喊:“阿盈,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只想求你回家,你这么对我,将来让欢儿如何自处?”

    黄静盈沉着脸:“塞了他的嘴。”

    仆从扯下擦车辕的布塞住了张玖的嘴,推着往衙门去了,林正声双手撑地,余光瞥见黄静盈下了车往跟前来,连忙要起身,黄静盈先已扶住了他:“林太医,你伤到哪里没有?”

    “没事,没事。”林正声突然有点慌,连忙抽出胳膊,“我没事,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黄静盈已经看见了,他左脸擦破了皮,血珠子正往外冒,连忙让丫鬟取了干净的帕子递上:“你脸上有血,擦擦吧。”

    林正声没有接,就算不是她的帕子,然而瓜田李下,总怕影响她的声誉,胡乱拿袖子抹了下:“都是皮外伤,不妨事。”

    不远处,沈浮转身离开。他原是怕黄静盈应付不了所以特地赶来,眼下看她游刃有余,自然不必担心。有乡君的身份,她又是个刚毅果断的性子,想来以后,必定不会受张玖拿捏。

    另一边,黄家的仆从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黄静盈看见林正声袖子上沾着血,脸上还在冒血珠,药箱那会子被张家的仆从撕扯掉了,摔在边上,黄静盈紧捡起来递给他:“你是要去侯府吗?”

    林正声伸手来接,冷不防碰到她的手,一个激灵连忙撒开,啪,药箱重又摔回地上,林正声涨红着脸捡起来,局促不安:“是,正要去侯府。”

    “我也要去,跟你一道吧。”没剩下几步路,黄静盈便也没再坐车,抬步往前走去。

    林正声低着头跟在后面,看见她袅袅婷婷走在前面,深青的裙摆下沿绣着一丛二乔玉兰,随着她的脚步一漾一漾的,让人有点头晕。

    林正声连忙转开了脸。

    姜知意在门内等着,她已经听沈浮说了事情的大概,看见黄静盈进门,连忙上前接住:“盈姐姐,没事了吧?”

    “没事了。”黄静盈不想惹她心烦,岔开了话题,“我想着来问问你,这次封赏是不是沈浮……”

    话没说完,早看见沈浮站在垂花门内等着,黄静盈顿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停住步子福身行礼:“这次的事,还有我和离的事,多谢沈相援手。”

    姜知意抬眼,看见沈浮还礼下去:“乡君客气了。”

    他举止从容,身形虽然消瘦到了极点,风度依旧无双,姜知意默默看着。他帮黄静盈,多半是为了她,这人真是古怪,冷便冷到极点,一旦想对人好,又事无巨细,每一处都能照顾到。

    黄静盈也想到了这点,她有点担心沈以此为由,要她帮忙劝说姜知意,这关系到好友的终身幸福,她岂能为着自己得利,就不顾好友的心意?心里思忖着,扶着姜知意向内走去,见沈浮跟在另一边,消瘦的身体向姜知意倾斜着,乍一看,倒像是护雏的母兽,随时准备冲上前救护似的。

    再看姜知意神色平和,似是默许了沈浮这样的举动,黄静盈有些惊讶,前阵子姜知意还不肯见他,几天不见,沈浮已经能进门,还能一路跟着了?忍不住看了眼姜知意,难道是回心转意了?

    几个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有说话,林正声跟在后面瞧不见他们的表情,无心中打破沉默:“这些天姜姑娘觉得怎么样?”

    姜知意回过神来:“挺好的,三天前齐大夫来诊过脉,也说我一切都好。”

    沈浮心中一凛。三天前谢勿疑已经离京,原来,他留下了齐浣。他一直在想谢勿疑该如何让姜知意继续服用解药,原来如此。

    他早就想撬一撬齐浣的嘴,忌惮着姜知意的病情一直不曾动手,如今谢勿疑不在,齐浣孤身一个,目标明显,也许这次,就能查出谢勿疑的秘密。

    听见黄静盈在问:“意意,伯父有消息了吗?”

    姜知意犹豫了一下:“盈姐姐,我刚刚得了消息,阿彦可能跟我阿爹在一处。”

    黄静盈吃了一惊。这些天一直没有黄纪彦的消息,他们存着希望,都觉得没有消息就该是平安,原来黄纪彦竟然也困在城外,下落不明。一时间心乱如麻,然而从军卫国,原本就是生死一线,黄静盈强压下担忧,反过来安慰姜知意:“不会有事的,伯父身经百战,一定能逢凶化吉。”

    “对,一定能!”姜知意话虽这么说,心中愁肠百转,哥哥已经走了四天,算算时间也快到了,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形?

    三千里外,西州城。

    姜云沧一马当先冲进城门,马蹄带起地上积雪,扑簌簌落下:“报上顾将军,就说姜云沧求见!”

    从城门到顾炎的将军府并不远,姜云沧纵马赶到,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顾炎从外面回来,神色淡淡的:“姜校尉来得挺快。”

    姜云沧一眼看出他的轻慢,忍着不快,依军中之礼上前拜见:“家父可有消息?”

    “风雪才停,天寒地冻,坨坨人又虎视眈眈,我日夜担心姜侯,却也没办法,”顾炎叹着气,“这情形姜校尉也明白,一开城门坨坨人肯定会趁机作乱,只能先等着。”

    等?已经等了将近十天,天寒地冻缺衣少粮,再等下去姜遂哪还有命?姜云沧压下怒气:“我只求三千兵马,我自出城去找。”

    “不行!”顾炎一口否定,“城门开不得,况且三千兵马有什么用?外头的坨坨军有十几万,三千兵马出去,根本是羊入虎口,我身为主帅,不能让你为着私情,白白葬送将士的性命。”

    为着私情?姜云沧冷笑一声:“我父亲是主帅,为将士者救援主帅,几时变成私情了?莫非顾将军准备见死不救?”

    “你别误会,我不是不肯救,只是眼下城中有上万百姓,军屯里还有,一旦开了城门放坨坨人进来,你我大不了为国捐躯,可百姓们怎么办?我不能只顾着姜侯,不管他们死活。”顾炎道,“城门绝不能开,姜侯身经百战,必定能脱险回来,等姜侯回来,哪怕是坨坨人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一定开城门相迎!”

    种种推脱,无非都是不想去救。姜云沧冷冷说道:“我自有办法安全出城,绝不会伤及百姓,若是将军觉得三千人太多,那我只要两千。”

    “不行。”顾炎丝毫不肯松口,“救援姜侯之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再说。”

    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肯去救了。姜云沧沉着脸:“校尉黄纪彦可在?我有事找他。”

    “那天战后没找到他,有可能阵亡,有可能跟在姜侯身边,”顾炎摆摆手,拿起战报,“你退下吧,连日赶路辛苦,好好歇歇,明天再给你分派差事。”

    姜云沧快步走出帅府,北风卷着冷冰的水汽打在脸上,熟悉的狼烟气味夹在风里,姜云沧深吸一口气。原来黄纪彦,也失踪了。不过,他既然回来,就必要扭转颓势!

    翻身上马,亲兵跟在后面问:“校尉,眼下去哪里?”

    “骑兵营。”姜云沧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顾炎以为他军阶最高,就能镇得住西州军,却不知军营之中只服强者,而他,是整个西州军的最强者。

    骑兵营是他一手操练,跟着他出生入死不下百次,便是没有顾炎的命令,他也调得动。

    马匹冲进骑兵营,将士们认出是他,欢呼着涌上来:“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姜云沧勒马站定,鹰一般的眼睛看住昔日同袍:“我要出城找父帅,谁愿与我同去?”

    “我!”

    “我!”

    “算我一个!”

    整个骑兵营喊声如雷,姜云沧挨个看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热血沸腾着:“好!带上你们全部口粮,这一去,怕是要很久。”

    四更近前,也最深时,顾炎被随从叫醒:“将军不好了,姜云沧带着骑兵营出城了!”

    “什么?”顾炎一骨碌爬起来,“他怎么出的城?”

    消息传到京中已经是两天之后,正逢冬至,谢洹馄饨还不曾吃完,拿着军报急急召见沈浮:“云沧擅自带兵出城找姜侯,顾炎弹劾他违抗军令,贻误军机,朕就怕这一出!”

    姜云沧桀骜不驯,顾炎又一再拖延不肯去找姜遂,沈浮早料到两个人不会那么容易罢休,忙问道:“西州城防可有闪失?”

    “不曾,”谢洹叹口气,“云沧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那天前半夜姜云沧几次佯装出城,等坨坨人赶来,城门立刻又关上,坨坨人被吵得一整夜都不曾合眼,又且次次扑空,不觉便放松了警惕,四更跟前又累又困睡得正沉,姜云沧动了。

    骑兵营四千多兵马,马衔枚人噤声,悄无声息从城中出来,姜云沧熟悉路径,引着部下从侧边小路越过坨坨人营帐,一路上还在临近的营帐外放置了火药和干柴,兵马通过之后放一把火,借着风势烧了坨坨人十几个营帐,等坨坨人反应过来时,姜云沧早已带着人没了踪影。

    沈浮细细看着地图。从那夜之后,再没收到过姜云沧的消息,顾炎依旧死守不出,眼下谁也不知道姜云沧去了哪里,有没有找到姜遂。

    姜云沧带了四千多骑兵,姜遂身边应该还有五六千人,若是姜云沧能顺利找到姜遂合兵一处,与顾炎里应外合,这一仗,就有转机。沈浮看着地图上莽莽苍苍的坨坨草原,心里模糊生出一个念头,姜云沧只带骑兵,莫非除了救人,还有别的打算?问道:“姜云沧往哪个方向去了?”

    “云沧安排了好几处疑兵,如今到处都是马蹄印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走的哪条路。”谢洹叹口气,“他用兵向来奇诡,从来都在意料之外,连朕也猜不出他会如何。”

    姜云沧安排得如此缜密,必定在去的路上就已经筹划好了,说不定连姜遂有可能困在哪里,他心里也有数。沈浮思忖着:“眼下急也无用,等下一封战报送来,应该就知道了。”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谢洹口里说着,想起沈浮是从官署赶来的,不消说,又是对付着吃的饭。冬至是大节令,向来比新年也不差多少,他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对付着过了?谢洹心里不忍,“御膳房包了百味馄饨,你留下吃点吧。”

    “臣还又急事,乞请告退。”沈浮道。

    谢洹怔了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着急去给姜知意报信,哂笑一声:“你呀。”

    唤过王锦康:“让御膳房把新包的馄饨装上两盒,给沈相带着。”

    沈浮微低着头,看见王锦康快步出去,不多时馄饨送到,满满装了两大食盒,谢洹道:“拿着去吧,就说是朕赐的,让姜乡君及时煮了尝尝鲜。”

    既命姜知意煮了吃,这送馄饨的人,又怎能不留下一起吃?谢洹嘴边噙着笑,万没想到堂堂天子,如今倒做起了做媒撮合的活计,也真是为了丞相的终身大事,呕心沥血了。

    两刻钟后,沈浮提着馄饨,敲开了侯府大门。

    第88章

    冬至吃馄饨乃是雍朝习俗, 馄饨种类数十种,其中又以百味馄饨最为出色,乃是用十数种不同颜色材质的馄饨皮包裹十数种馅心, 搭配出上百种组合, 每一口咬下去,滋味都不相同。

    御膳房做的百味馄饨比平常人家更要精致十分, 姜知意吃了一口, 皮子微黄,能尝出来面里加了芡粉和鸡蛋,十分爽滑,馅心是猪肉混着鹿肉,肉嫩汁多, 一口下去舌尖上全都是鲜味。

    “尝尝这个, ”沈浮夹了个绿色的递过来, “吃起来有点清香气, 也许是荷叶和的面。”

    姜知意早已吃过饭,眼下并不饿, 只不过为着谢洹的交代吃一个应应景罢了, 摆手道:“不吃了。”

    沈浮一阵失望,将那个馄饨放进她碗里, 低眼看见自己碗里清澈的馄饨汤上浮着五颜六色的馄饨,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想起那两年里的冬至,她也总给他做馄饨。

    没有御膳房做的这么多花样,馄饨包的更小些, 一口正好一个, 他并不能尝出是什么馅什么皮, 只觉得鲜美异常,连汤带水吃下一碗,一整夜身上都暖乎乎的。

    沈浮忍不住喝了一口馄饨汤,依旧是熟悉的鲜甜滋味:“是鸡汤吗?”

    姜知意看他一眼:“是。”

    其实并不只是鸡汤,乃是猪骨、老鸡、火腿、干贝一起炖煮至少四五个时辰,再用鸡肉蓉吸干净渣滓浮沫,才能得一锅清澈见底,清水也似的鲜汤。馄饨另在清水锅里煮好,捞出来浇两勺鲜汤,再加紫菜、虾米、香葱、白胡椒调味,点一滴麻油,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一碗馄饨,背后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往年的冬至,她总是等他刚一上朝就盯着厨房开始炖汤,到他夜里回来时汤炖好了,再包新鲜馄饨给他吃。

    沈浮又喝了一口:“尝着比鸡汤更鲜,不过我尝不出来到底还有哪些。”

    当然比鸡汤鲜,那么多材料功夫,才能得的一锅汤。姜知意垂着眼皮没有说话。

    沈浮细细品着,依旧品不出来是什么:“是不是还有火腿?”

    有很多事可以通过书本,或者观察别人来学,他很擅长这个,总是学得很快,但有的事,比如精致的吃食,罕见的文玩,却是必须身在其中,耳濡目染才能精通,他这些方面几乎空白,比普通的富家子弟也不如。

    “有。”姜知意简短说道。

    她还在想着方才的军报,哥哥强行出城,没有援兵没有退路,担的不仅仅是殒命的风险,还有抗命不遵被处置的风险。

    哥哥明明答应过服从顾炎调遣,哥哥从不食言,能走出这一步,必定是情势急迫,不得不如此。姜知意叹了口气,若是当初哥哥没有因为她一直滞留京城,顾炎就不会过去,阿爹就不会出事,都是她不好。

    她叹得很轻,沈浮还是听见了,急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姜知意不想说。

    沈浮多少猜到了一些:“还在担心西州么?打仗的事有我们筹划就好,你别太担心,眼下你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我想姜侯,还有你哥哥,我们心里都是这么盼的着。”

    姜知意想,他并不很会安慰人,说来说去,一直都是这么干巴巴的几句话,再想想那两年里他的确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曾说她,如今能说这么多,已经是破天荒了。点了点头:“我知道。”

    沈浮放下羹匙,紧张地看着她。她低着头,柔美的脸颊上长睫毛偶尔一颤,除了忧色还有点沉重。沈浮想,她应该不只是担忧战况,可她还想了什么?

    他对于人心的阴暗处向来十分敏锐,可其他那些细腻的心思,他并不很懂,毕竟他所有关于美好的体验,都来自于她。沈浮急急思索,蓦地灵光一闪:“你是不是觉得你哥哥是因为你才拖延那么久不回去?”

    姜知意吃了一惊,抬眼时,长长的睫毛一拂,在脸颊上投下虚虚的影子,红润的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沈浮知道,自己猜对了,忙道:“其实不是,他另有打算,你不要责怪自己。”

    这些天他越看越觉得姜云沧与她不是亲生兄妹,姜云沧不肯走,既是担心她的身体,也很可能是不舍得离开她,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姜云沧的决定,与她无关,不该让她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

    哥哥另有打算吗?姜知意踌躇着:“什么打算?”

    “或者他觉得西州有姜侯就够了,或者他只是想过安稳日子,想与家人团聚。”沈浮轻着声音,极力安慰,“他为国家打了那么多年仗,想回家也无可厚非,但是意意,一切都是他的决定,他既不曾问过你的意思,也没打算让你承担后果,你又何苦为这事烦心?你若是一直放不下这事,我想你哥哥也不会安心。”

    姜知意不觉又叹了一口气。也许哥哥的确想过一家团聚的安稳日子,这几个月里哥哥督促着把家里重新收拾了一番,给她屋里添置了摇篮,家具换成了没有棱角不会磕到孩子的,还买了许多婴儿的玩具,拨浪鼓、布老虎、木马之类的,满满的装了一间屋子,哥哥总说等孩子生下来要如何如何,把将来的日子规划得很长久,可西州,离不开哥哥。

    姜知意想,上次哥哥没回去,大约是知道情势尚有回旋的余地,可这次刚接到军报就走了,必是情况十分危急,非他不可。哥哥想留下,可身为军人,身为姜家的男人,注定了要守卫疆土,大半生与家人天各一方了。

    心上发着沉,许久:“也不知道我哥去了哪里。”

    “他只带骑兵,必定有他的道理。”沈浮道。

    骑兵消耗比步兵大得多,养一个骑兵的钱足够养三个步兵,处处都是精贵,尤其战马。草料要精要多,一夜几次投喂,才能保证健壮勇猛,如今天寒地冻,莫说草料,找水都难,光是喂马这一项就受了极大限制,姜云沧却偏偏只带了骑兵。

    当然,骑兵的优势也很明显,快,猛,杀伤力强,可姜云沧是要去救人而不是杀敌……

    沈浮蓦地一怔,如果不单单是要救人,也要杀敌呢?脑海中又浮现出西州地图,大片莽莽苍苍的草地,四下一望没找到纸笔,顺手拿了筷子蘸着馄饨汤,在桌子上画出西州的地形草图。

    莽山,城池,草原,沈浮全神贯注思索着,一时忘了其他。

    姜知意没有打扰他。她不太明白他在做什么,然而他这副模样她从前见过,每次他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的时候都是这样,忘记周遭一切人事,全神贯注沉浸着,姜知意猜,他大约又有了什么要紧的想法,也许是哥哥的事吧。

    许久,沈浮放下筷子。他神色依旧是沉肃,声音极低并不看她,:“围魏救赵。”

    姜知意忍不住问道:“什么?”

    沈浮其实是自言自语,被她一问才回过神来,连忙拿帕子抹干净了桌上的残汤:“没什么,也许你哥哥想往坨坨境内去。”

    他有点惭愧,好容易见到她,方才却只想着公事晾着她:“不说这些了,眼下线索太少,难以确定,再过两天吧,一有消息我立刻来告诉你。”

    他不想再说公事了,也不想再说姜云沧,他见她一次不容易,他得珍惜每一刻。

    馄饨还放在桌上,他好容易与她一道吃饭,况且这馄饨汤还是从前的滋味,他熟悉的滋味。沈浮连忙拿起碗喝了一口,回想着之前的话题:“这汤里,似乎还加了猪骨。”

    “别喝了,”她柔软的声音响起来,沈浮抬眼,看见她神色复杂的脸,她看着那碗早没了热气的汤,“凉透了。”

    姜知意话没说完,便转开了脸。她有些惊讶自己会提醒他,也许是那两年里养成的习惯吧,他吃饭太不讲究,总要她留心着提醒他各种冷热忌讳,久而久之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便是现在,也脱口说了出来。

    余光里瞥见沈浮泛红的眼梢,姜知意有点不自在:“让厨房再给你煮一碗吧。”

    “不,不用,”沈浮慌张着,像是怕谁抢走了那碗似的,紧紧拿在手里,“热热就好了。”

    眼睛热着,心里木木的,酸胀的感觉。她在关心他,像从前一样,那些他不常考虑到的事情,她都一件件替他留心着。她还关心着他。他何德何能。

    姜知意觉得自己不该再理会,然而却还是说道:“那怎么行。”

    别的饭食热一热能吃,可这是馄饨,皮薄馅大,在冷汤里泡了这么久皮都泡烂了,馅心里的油脂溢出来,把清汤也染得漂了一层凝固的油花。冷透了的荤腥,大冬天吃下去,肠胃准要难受。“拿下去喂猫吧。”

    “没事,你别忙了,我能吃。”沈浮连忙拿过水壶加了大半碗热水,半温半凉,低头吃了起来。

    他不想给她添麻烦,她怀着孩子那么辛苦,他不能让她为这点小事操心。他也不想让她叫人进来热馄饨或者拿走,他好容易与她独处,不能被人打断。冷粥冷饭他自小就吃得习惯,一碗冷馄饨而已,他没那么矜贵,吃下去不是问题。

    他吃得很快,转眼间把馄饨都咽下了肚,又开始喝汤。姜知意知道自己拦不住,他还是那个性子,认定的事情总是固执得紧。默默看着,想起他吃饭一直都很快,她也曾劝过他该细嚼慢咽,免得伤脾胃,可他总改不掉,总是她刚吃了几口,他已经吃完了。

    吃饭这样快的,她只见过哥哥,可哥哥是因为军中随时都有军情,不能耽搁,沈浮这样子,却像是慢上一步,那些饭食就会不翼而飞似的,有种不自觉的急迫。

    “你这个也给我吧。”沈浮放下了碗,馄饨汤也喝得干净,伸手来拿她剩的那碗。

    姜知意碗里还剩了三个馄饨,她不饿,只让人盛了三个应景,刚刚吃了一个,沈浮又给她夹了一个,但是都已经凉透了,况且又是她吃剩的,连忙拦住:“不用。”

    沈浮知道她是不好意思让他吃剩饭,然而他与她之间,哪里需要如此讲究。到底还是拿了过来,照样添了热水:“我吃了吧,放着糟蹋了。”

    不等姜知意阻拦,拿起碗连汤带馄饨吃下去,放下时,又一个干干净净的空碗。

    姜知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一直都是这样,对食物有种执念似的珍惜,只要盛到他碗里,无论爱不爱吃,难不难吃,都会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一根菜叶也不会剩下。

    这种习惯在高门大户里并不多见,除了姜家这种行伍出身,格外知道粮食宝贵的人家外,那些豪富人多喜浪费,每日里顺着水沟冲出去的剩饭都够养活一户贫民了。

    沈浮吃完了,将两只空碗摞在一起放回食盒,收起两双筷子放进筷子格里,跟着盖上盒盖,抬眼时,姜知意还在看他,目光幽幽沉沉,似有无限心事,沈浮忙问道:“怎么了?”

    姜知意摇了摇头。她只是突然意识到,夫妻两年,其实她也并不是很了解眼前这个男人。

    沈浮觉得她有话没说,想问,又怕惹她不快,只得忍了又忍。

    收拾好食盒放在一边,看看小桌上放着抹布,顺手拿过来擦了桌子,余光瞥见姜知意欲言又止,沈浮忙解释道:“不用叫丫鬟,从前这些事我都是自己弄,我会弄。”

    可姜知意并不是怕他不会弄,她只是突然发现,原来他连吃带收拾竟如此熟练,那两年里她从不曾让他弄过这些,那就只能是他在沈家时养成的习惯。

    她知道他在沈家过得不好,可堂堂侯府公子,连吃饭,也需要自己打理吗?忍不住问道:“从前在沈家,没有人服侍你吗?”

    沈浮动作顿了顿,半晌:“没有。”

    他放好抹布,取出帕子擦着手:“饭得自己想办法弄,吃完了自己收拾,饿上两三天也是常事。”

    姜知意在惊讶中,生出难过。也就难怪他吃饭那样快,也就难怪他那样爱惜粮食。他从前从不曾提过,她从不知道他在沈家时过得那样难。

    沈浮擦干净了手,将椅子向她拉近些,挨着她坐下。这些事他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原本也不打算跟她说,可此时开了头,那些话推着搡着,只是想要对她倾吐:“不仅吃饭,什么事都得自己想办法。没学上,偷着听,没书读,偷着看,没衣服鞋袜,捡别人不要的。”

    家中开塾,沈澄坐在屋里学,他藏在窗户外头听。书房只让沈澄进,他得找夜里没人的时候,撬锁进去偷书看,再赶着被发现之前放回去。笔墨纸砚更不可能有,他捡沈澄用过的,沈澄养得娇贵,什么都用得很浪费。

    已经想不起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头一次偷着上学,但他很快就发现,要想翻身,念书科举是最快的法子。他决定走这条路。

    读书认字写文章,也许他的确有点天分,也许只是他没有退路,所以比任何人都更能吃苦,总之这条路,他选对了。

    姜知意默默听着,偶然抬眼,看见沈浮平静的神色,他语调也很平静,仿佛说的是跟他并不相干的人:“几次考试都是背着沈家偷偷出来考,童子试五场五天,我不能回沈家,一旦回去,沈义真就不会放我出来,就在破庙里住了五天。”

    半夜里下了雨,衣服湿透了,怀里藏着的馒头也泡得稀烂,第二天在考场上他还是全都吃了下去,一口也没浪费,他从来都知道能吃上饭不容易,绝不会浪费粮食。

    姜知意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若得中,于沈家也是好事,为何这样待你?”

    沈浮看着她,她脸上都是不忍,她太良善,无法想象至亲骨肉之间的肮脏算计,也不能理解亲生父子之间不死不休的仇恨。

    他可真蠢,竟然以为这样的她,会像沈家人、像赵氏那样对待他们的孩子。心脏似被利刃猛地刺了一下,沈浮长长地吸一口气,声音低下去:“沈义真从来都没打算要我,他是被我母亲算计的。”

    沈义真与赵氏的亲事,算得上门当户对,一个侯府世家,一个书香门第,只是议亲时赵氏并不知道,沈义真身边早就有个余春苓。贴身丫鬟,青梅竹马,生平第一个女人。成亲只不过因为脸面规矩,毕竟堂堂侯府世子,怎么能娶个丫鬟。

    赵氏刚进门就尝到了冷落的滋味,除了新婚那几天,沈义真从不进门。两家都让赵氏忍,赵氏也忍了大半年,然而肚子迟迟没动静,公婆埋怨,妯娌嘲笑,连下人也都捧着余春苓,赵氏一天天转了心思。她给沈义真纳了两房妾室,又收了几个通房,她以为这样就能分走余春苓的恩宠,让沈义真喜欢贤惠的她,哪想到沈义真新鲜劲儿过去之后,依旧最宠爱余春苓。

    再后来余春苓怀孕,赵氏彻底慌了。

    没有孩子没有夫妻之情,假如余春苓再生下孩子,如果是个儿子,赵氏明白,到那时候,沈家再不会有她立足之地。赵氏买了个绝色女子给沈义真,沈义真要了,可沈义真不知道,除了第一夜,剩下的时间都是赵氏熄了灯躺在床上顶替那女子。赵氏终于也有了身孕。

    沈义真知道真相后大发雷霆。“沈义真打了我母亲。”

    他后来听下人们说闲话时说过,下手很狠,根本就是想把赵氏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沈义真不能容忍自己受到这样的愚弄,不能容忍赵氏用这样的手段怀上他的孩子。“我命硬,没死。”

    沈浮停住了,又吸了一口气。他是真的命硬。沈义真后来又打过几次,可怎么折腾他都没堕下来,再后来赵家找了沈家,都怕传出去影响前程,联手压制沈义真,赵氏保住了孩子。

    再后来月份大了,有经验的稳婆看肚子,说赵氏怀的是男胎,余春苓怀的也是,赵氏又慌了。“我母亲想生嫡长子,吃了催产药。”

    赵氏以为,生下嫡长子就是沈家的功臣,一切都会改变。她吃了过量的催产药,抢在余春苓前一天头生下了他,夺了沈澄的长子地位,也付出了再不能生育的代价。“她一直以为只要能生儿子,沈义真就会回心转意。她弄错了。”

    沈义真并不稀罕什么嫡长子,他已经有了心爱女人生的儿子,对他这个多余的,被赵氏算计得来的孩子厌憎到了极点。余春苓恨赵氏夺了沈澄的长子之位,天天吹枕头风,所以他生下来以后,沈义真一次也不曾看过,赵氏几次纠缠哀求,只换来毒打。

    赵氏彻底疯魔了,她想唯有除掉余春苓,除掉沈澄,她才能在沈家立足。“我母亲趁沈义真不在家,想打死余春苓和沈澄,刚打了一板子,沈义真回来了。”

    夺过板子打了赵氏,以残害子嗣的理由要休妻,两家闹了很久,最后为着体面改成和离。“她一开始想带我走,后来,又想利用我,让沈义真回心转意。”

    他记事早,久远的记忆里一直都有赵氏抱着他摔在地上痛哭的画面,赵氏那时候,大约对他,真真切切有母爱。但后来事事不如意,那点亲情,也消磨得差不多了。赵氏只想用他吸引沈义真。“我挨打受伤,她会把伤口弄得更严重,她盼着沈义真心疼我,接她回去。”

    可沈义真怎么会心疼他?沈义真恨不能让他死,免得他每次都出现,都会提醒那段恶心的过往。

    姜知意呆住了。头脑里乱哄哄的,思绪杂乱着理不出清晰,原来那些年,他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他从来没说过。

    沈浮低垂眼皮,不敢看她:“我从来,都没人要。先前我以为,我们的孩子也……”

    他说不下去,喉咙里哽咽着,极力呼吸,却还是喘不过气,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可真蠢,蠢透了,这完全是不同的,她那么好,可他却被过往蒙住了双眼,什么也看不出来。

    姜知意怔怔的,许久,慢慢吐出一口气。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堕掉那个孩子了。他在害怕。

    “意意。”沈浮抬眼,漆黑的眼瞳闪着水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情愿。”

    姜知意没说话,低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意意。”热泪涌上来,沈浮离开椅子,双膝弯折蹲在姜知意身前,匍匐谦卑的姿态,“我错了,我会改,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靠近她,闻着她身上香甜的气味,他想跪下,想膜拜,想乞求,又被姜知意拦住,她低头看他,叹息的语声:“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他连悔改,都没有机会了吗?沈浮哽咽着贴住她,手心挨着她的腰腹,觉察到微微一动,极小的幅度。

    第89章

    像雏鸟在手心蹭了一下, 毛绒绒软乎乎的,沈浮整个人都愣住了。

    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那轻微的蹭, 重又在手心拂过, 沈浮猛地抬头:“是孩子?孩子在动?”

    他发着抖,颤着嗓子, 抬眼时, 看见姜知意温柔的眼眸。

    是孩子。孩子在动。他摸到了,他和她的孩子,他曾经那样恐惧害怕,甚至想阻止到来的孩子,在父亲面前, 动了。

    热泪涌上来, 沈浮低着头, 僵硬地保持着蹲伏在姜知意身前的姿势, 一动也不敢动。

    四周安静得厉害,能听见火盆里的炭火细小的噼啪声, 能嗅到她身上香甜安稳的气味, 能看见她裙摆上绣着一丛丛嫩黄的蔷薇,丝线是深深浅浅不同的黄, 从花蕊到花瓣一点点过渡,让人晕眩。

    沈浮的手心开始出汗,潮乎乎的感觉让他生出自卑,他该挪开手免得弄脏她的衣服,然而又怎么敢挪开呢?这时候挪开也许就会错过孩子的动静, 他那么珍惜, 这世上最宝贵的体验啊。

    凝着呼吸, 瞪大眼睛,腿蹲得酸麻了也不敢挪一下,只是紧张地等着下一次,可手心下没再有动静,那雏鸟似的蹭消失了,孩子也许累了,又睡着了。

    强烈的期盼落空,脑子里空荡荡的,想说点什么,喉咙只是堵着,许久,才能发出喑哑的声音:“意意。”

    沈浮抬头,仰望姜知意。她低垂着眉眼看他,温暖柔软,沈浮很想跪倒在她脚下,膜拜她亲吻她。她如此美好,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体验都是她给他的,如今,她还让他摸了他们的孩子。眼睛发着烫,口中念着她的名字,像祈求神佛:“意意。”

    半晌,听见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浮想拥抱她,想把她搂进怀里亲吻,但他不能,极力克制着激荡的爱意:“我摸到孩子了。”

    姜知意低眼看他,心里泛起柔软的情绪。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摸到孩子的感觉,惊慌惊喜,一整夜都不敢睡,手搭在肚子上,紧张地等着下一次动静。

    就像他现在一样。

    “意意,他还会再动吗?”沈浮在问,声音很轻,恍如梦寐,“多久动一次?”

    她第一次摸到胎动时,满脑子想的也是这个,急急忙忙请来了林正声,抓住他问了老半天,才知道这事情根本没什么规律,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就连这孩子,她留心看了几个月,也不曾发现有什么规律。

    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半夜里,有时候只动一两下,有时候能动好久,就好像玩得起劲似的。姜知意摇摇头:“我也说不准。”

    说不准?那就是说,孩子还有可能再动了?沈浮不敢再说话了,低着头瞪大眼睛,手心贴着她的腰腹,紧张地等待着。孩子还有可能动呢,他也许还能再摸到一次,那样可爱的触碰。

    姜知意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他整个人都僵硬着,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他似乎真的很爱这个孩子,他也许,再不会伤害她的孩子了吧。

    炭火暖烘烘的烧着,烘得她身上的甜香气悠远而醇厚,沈浮像飘在云端,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上次听她说孩子动了后,他就一直盼着能亲手摸摸,可他也知道这是奢望,以他做过的那些事,她怎么可能同意?

    可如今,她没有撵走他,甚至默许他继续等着。沈浮仰望着姜知意,那柔美的脸,他无数个梦里苦苦追寻,却怎么也无法靠近的脸,太不真实了。心里生出惶恐,这该不会是个美梦,该不会突然醒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吧?急急唤她:“意意!”

    看见她鸦羽似的长睫微微一抬:“嗯。”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真的摸到了孩子,还离她这么近。喉咙堵着,极力维持着不太过失态:“他动的时候,会不会疼?”

    姜知意点点头:“有时候会有点点疼。”

    孩子力气很大,有时候会蹬得肚皮发着紧,微微的抽疼。她曾好奇地揭开衣服,看见肚皮上鼓起小小的包,一时在左一时在右,像是有小手小脚在里面蹬着撑着似的,神奇到了极点。她先前一直都很担心刚怀孕时的种种波折会影响到孩子,所幸如今,所有的大夫都说孩子很好,健康活泼。

    一切都在变好呢。姜知意舒展着眉眼,她会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听见沈浮在追问:“那怎么办?怎么才能不疼?”

    他很紧张,这样紧张僵硬的他,让她觉得新奇。姜知意眼中泛起浅淡的笑:“没事,只是一点点疼,并不很觉着。”

    她甚至还喜欢这点子疼,能让她更清楚地感觉到孩子的存在,让她知道她在这世上并不是孤单的。

    沈浮又不说话了,时间一点点过去,孩子没有再动,大约是睡着了。沈浮舍不得松手,又不得不松手,他已经耽搁了太久,会累到她。慢慢直起蹲得酸麻的腿,看了眼案上的香篆钟。

    姜知意跟着看过去,已经烧了小半圈,将近半个时辰了。她竟没怎么注意到:“你该走了。”

    是该走了,她身子不方便,陪他这么久一定很辛苦。沈浮上前想要搀扶姜知意:“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不必,”姜知意唤来丫鬟,扶着慢慢起身,“你回去吧。”

    沈浮送出门外,看她在灰暗的天光下慢慢走过前庭,穿进月洞门往里,看不见了。那两年里,每次他离家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守在廊下眺望的目光,那时候她心中的留恋,与他此刻,大抵是相同的吧。

    许久,沈浮懒懒转身。他欠她实在太多,就算用尽余生偿还,也还不清,更何况他的余生,也许只剩下短短两个月。

    回到官署已是入夜,沈浮唤来朱正:“取心头血后,有没有法子能够不死?”

    他不怕为她而死,可现在,在亲手摸到孩子后,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他还没亲眼看过孩子,还没有抱抱他亲亲他,他还要慢慢偿还欠她们母子的,他多想有两全之法,让他能陪着她守护她,看着他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朱正踌躇着,不敢抬头:“还在找。”

    这小半年里各种有关岭南巫药的医书找了不下百本,稍微有可能了解的医者他和林正声也都请教过,可巫药太过隐秘,并没能找到确保取血而不死的法子。想来也是,就算没有巫药,放掉全部心头血也保不住性命,更何况还吃着巫药,还一直都是加量服用?

    朱正有心安慰几句,又知道沈浮从来都要听实话,那些话便没说出口,许久,听见沈浮道:“下去吧。”

    朱正抬头,看见他沉沉的眉眼,平静中隐藏着哀伤。

    朱正走后,沈浮枯坐许久,起身拿出一个册子。

    厚厚的几十页钉在一起,分成几个门类,财产人事往来等等,前面十几页已经写满了,是他全部的银钱、地产、房产。沈浮提笔,在新页上开始书写。

    在取血之前,他得把一切安排妥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有可能不利于她和孩子的因素还很多,他必须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尽可能为她的将来扫平障碍。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轻响,沈浮边写边想。眼下她最担心的是西州战况,战火一起,经常会延续半年一年,但她马上就要生了,无论如何,他得在她生产之前,给她带来好消息。

    目光落在墙上的西州地图上,明天早朝时,姜云沧擅自出兵的消息就会公布,到时候,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他得镇住,姜云沧在前方拼杀,后方绝不能断了他的归路。

    接下来的几天,各种消息源源不断传进姜知意耳朵里。朝堂上一直在弹劾姜云沧,违抗军令是重罪,姜云沧率军出城后又一直没有消息,有人怀疑他会像金仲延一样投靠坨坨人,主张立刻扣押清平侯府所有人作为质押,防止姜云沧叛变。

    最后是沈浮力排众议,以性命和左相之位为姜云沧担保,谢洹又暗地使力,如今各地筹措的粮草还在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州,顾炎也得了旨意,一旦发现姜遂和姜云沧的踪迹,必须出兵接应,不得迁延。

    “多亏了陛下英明,”林凝叹道,“也多亏了沈浮。”

    姜知意默默听着。沈浮虽然一直与哥哥剑拔弩张,相看两厌,然而在大事上,他从来都不会含糊,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公私分明。

    红毡帘子一抬,齐浣跟在丫鬟身后走了进来:“乡君近来觉得怎么样?”

    谢勿疑临走时留下他继续为姜知意诊脉,他来了多次,各处都混得熟了,他又是个开朗爱说话的性子,此时放下药箱,伸手在炭盆上烤着,笑道:“我看乡君的气色越发好了,是不是侯爷那边有消息了?”

    “还没有呢,”林凝含笑让座,“这几天一直都在打听。”

    “夫人和乡君吉人天相,再过几天准能收到捷报。”齐浣在姜知意对面坐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乡君这肚子长得有点快啊,近来得稍稍控制一下,免得孩子太大了不好生。”

    他搓了搓手,让手指暖和起来,这才搭上姜知意的手腕,正要听时,外面脚步响动,跟着丫鬟来报:“沈相来了。”

    齐浣不敢托大坐着,连忙站起来,不多时从窗户里看见了沈浮,他在门前脱了雪氅,进门也不靠近,只在角落的火盆近前站着:“西州有消息了。”

    姜知意心里一紧,急急问道:“怎么样?”

    沈浮依旧站在火盆跟前,他很想过去她跟前,但天好像要落雪了,又潮又冷,他怕身上的冷气扑到了她。正要回答,余光瞥见了边上的齐浣。

    第90章

    沈浮不止一次调查过齐浣, 年过四十,擅长小儿和妇人科,在易安很有些名气, 之前他也不止一次见过齐浣, 从没有过方才那样异样的感觉。

    关于西州的消息便没说,只温声向姜知意道:“你先诊脉, 诊完了咱们再细说。”

    姜知意猜测大约是有什么不方便当着齐浣说的内情, 心里虽然焦急,却还是依言开始诊脉。

    沈浮依旧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观察着齐浣。

    他坐在姜知意对面听着脉息,淡眉毛细眼睛,每次开口必先带笑, 面相讨喜, 跟从前没什么不同。沈浮细细观察着, 方才那种怪异的感觉此时消失了, 就好像那刹那划过的警惕只是错觉。

    沈浮回想着近来外苑传来的消息。因着齐浣是谢勿疑唯一留下的人,也是为姜知意治病的人, 在现有的人中嫌疑最大, 所以沈浮加派人手,自早至晚一刻也不歇地盯着他, 齐浣还住在外苑,不与人来往也不出门闲逛,唯一的活动就是隔上几天到清平侯府诊脉,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委实找不到任何破绽。

    然而他的直觉很少出错。

    沈浮思忖着, 看见齐浣听完脉, 松开了手:“脉象很好, 乡君请放心吧。”

    略微沙哑的低沉声音,带笑说着话时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与他讨喜的面相相得益彰。

    林凝放下心来,问道:“需要吃药吗?”

    “不用,”齐浣笑着摆摆手,“只需要正常饮食就好。”

    他站起身来,瘦瘦的身形个头也不高,在厚厚的冬衣包裹下显得有些单薄:“不过孩子近来长得很快,乡君骨架小,还是要稍微控制着,别进补太多,免得生的时候艰难。”

    沈浮满心的正事被这一句话全都带走:“生的时候会艰难吗?”

    “妇人家头一胎,难免没那么快,”齐浣笑着,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都是正常情况,大人不必太过忧心。”

    “没那么快,是要多久?”沈浮急急追问着。

    “这个不好说,一旦发动起来,快的一半个时辰,慢的拖上一两天的也有。”

    沈浮心中一紧,一两天?那怎么成!她怎么受得了?“如何能确保顺利?”

    他的声音紧紧绷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姜知意看他一眼。他已经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着,他眼下这模样倒像是在说什么国家大事,她从前只在他办公事时见过,而办公事,他不会这么紧张。

    他是为她紧张,为孩子紧张,姜知意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夫妻两年里他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冷淡面孔,没想到这短短几个月,她竟然看到了他各种不同的面孔,紧张的、软弱的、懊悔的、落寞的,如今她对他的了解,反倒比做夫妻时要更深几分。

    “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这要看各人的身体,许多事情难以预料。”齐浣谨慎着措辞,“不过乡君只要控制好饮食,让孩子别长得太快太大,生的时候总会容易些。再者乡君这段时间最好能时常走走散散步,身体强健起来,生产的时候吃的苦头就能小些。”

    “好,”沈浮立刻说道,“以后我每天散朝后过来陪你散步。”

    他紧张地等着姜知意的回应,听见她说道:“不必了,有陈妈妈和轻罗陪着我就行。”

    沈浮一阵失望,张了张嘴,想要再说又怕惹她不快,林凝及时开了口:“让他过来吧,陈妈妈一把年纪了,轻罗她们这些丫头没什么力气,天冷路滑的万一有什么闪失事情就大了,有他陪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姜知意猜她是有意让沈浮多来几趟,自从沈浮说要悔改,林凝就一直在撮合他们,想要拒绝,余光里瞥见沈浮紧张期待的脸,不必两个字便没能说出口。

    “正是得这么着才好,”齐浣站在边上,笑着附和道,“乡君这时候还是得有个男人照顾,有沈大人在,慢说夫人,连我这做大夫的也能松一口气。”

    他说话的调子带着上扬的尾音,有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轻快,沈浮看他一眼,目光突然一顿。

    他看见了齐浣的手,垂在薄薄的身体侧旁,纤细直溜,小指微微翘起一点,露出指头缝里柔嫩白皙的肌肤。

    现在他知道方才的怪异感是怎么回事了,齐浣面皮发黄,手也是,与这指头缝里娇嫩的肌肤简直判若两人。

    身形单薄,垂手时小指翘起,手指纤细,肌肤娇嫩的人,他从前见过一个。

    沈浮没有说破,看着齐浣将各样事项交代完,背起药箱出门,帘子放下来,姜知意很快问道:“西州怎么样了?”

    身上已经烤得暖和了,并不怕再有冷风扑到她,沈浮快步走到姜知意身边:“你哥哥应该找到姜侯了。”

    姜知意松一口气,听见林凝喃喃地念了句佛,沈浮还在说着细节:“斥候在莽山发现了他们留下来的记号,看情况时间应该不长。”

    谢洹下诏后,顾炎不得不派出斥候出城寻找姜遂父子,虽然还没找到,但是在莽山某处发现了姜云沧惯用的标记,斥候顺着标记向山里寻找,又找到了疑似大队人马曾经驻扎的痕迹,只不过被精心掩盖过,无法确定是姜遂先前躲避的地方,还是姜云沧新近暂留的地方。

    姜云沧并没指望顾炎相救,沈浮觉得,他留下这些标记,更有可能是已经找到了姜遂,向城中传个信,好让军心稳定。

    莽山。姜知意蓦地想起姜云沧临走之前,在送他出城的路上,曾经用手指点点画画,几次提起莽山西边。“在莽山西边吗?”

    “对,西边,”沈浮忙问道,“你哥哥提过?”

    “临走时提过一次,哥哥说阿爹从前带他去过,那里是处天然的屯兵之所。”姜知意极力回忆着,“但具体的地方哥哥说地图上没有标注,只有去过的人才能找到。”

    果然,姜云沧在赶往西州的路上就猜到了姜遂可能的藏身之处,那么他一句话也不曾向顾炎提起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沈浮沉吟着:“应该这几天就有消息了。”

    以姜云沧的性格,能够安稳留下记号,想来姜遂平安无事,沈浮暗自庆幸着,这些天她日夜忧心,如今收到好消息,至少今晚,她能睡个安稳觉了。“放心吧,不会有事,一旦有消息,我头一个来告诉你。”

    告辞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沈浮唤过庞泗:“让外苑那边找机会划破齐浣的脸。”

    假庄明戴了面具,方才那个齐浣,沈浮很怀疑也是如法炮制。划破那层面皮,就能看清背后捣鬼的到底是谁。

    接下来几天,外苑的人手几次找机会下手,非但弄破了齐浣的面皮,连手脚也都弄出了伤口,齐浣并没有起疑心,甚至还让苑中人帮忙处理了伤口,监视的人亲手摸了看了,确确实实是他的皮肤,没有戴面具。

    沈浮一时想不透其中的原由,也只能暂时放下,没多久西州消息传来,姜遂率领残余部下,在姜云沧的配合下顺利回城。

    “你父亲腿上受了点轻伤,”沈浮看见姜知意弯细的眉微微一皱,连忙解释道,“只是轻伤,没有伤到骨头筋膜,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姜遂出城救顾炎时被流矢伤到大腿,行动受了影响,风暴起来时因此与大部队失散,姜遂熟悉地形天气,知道风暴一起少说也得一两天才能停,便引着部下往莽山西边暂时躲避,哪想到顾炎从此闭城不出,无人接应,这一躲,就不得不一直躲了下去。

    天气严寒,缺衣少粮,所幸才下过雪,水源不愁,再者姜遂一向筹谋长远,先前发现莽山西边这处山坳适合屯兵后,就在附近藏了些应急的粮食,所以这次才能撑那么久。

    “黄纪彦先前一直跟在你父亲身边,他没受伤。”沈浮又道。

    “那就好,这下盈姐姐就能放心了。”姜知意放下心来,咂摸出了他这句话的意思,“你是说,阿彦现在没跟着我阿爹吗?”

    阿彦,阿彦。沈浮觉得心里发苦,然而她既然在意黄纪彦,他便不能隐瞒不说,让她忧心:“黄纪彦眼下,应该跟着你哥哥。”

    姜知意越听越觉得古怪:“我哥哥不是跟着我阿爹一起入城了吗?”

    “没有。”沈浮扶着她在院子里慢慢走着,前几天刚下过雪,空气湿冷,院中的积雪已经扫干净了,铺着防滑的地毡,“你哥哥在追击坨坨人。”

    姜云沧只带了骑兵出城,当时他就怀疑除了救人,姜云沧还有别的打算,果然,姜云沧出城后先去寻找姜遂,找到后见姜遂伤势不重,便与他合兵一处,趁着坨坨大军正在围困西州城,国内空虚时,袭击了坨坨一座小城,补充了粮草和冬衣。

    坨坨人再没想到居然在自家地盘内被人端了,主帅急忙分兵来救,姜云沧以逸待劳,大胜一场,趁势便杀回西州,送姜遂顺利回城。

    “你父亲回去后,你哥哥没了后顾之忧,决定继续杀进往坨坨境内,”沈浮道,“黄纪彦跟他一道去了。”

    围城的坨坨军原本有十二万,分兵时被姜云沧杀了一波,姜遂入城时又杀了一波,剩下的依旧围在西州城下,坨坨人一向惧怕姜云沧,此时被他连败两场,一时拿不定主意是撤走,还是分兵追击。而姜云沧这边却是放开了手脚,先前城中只有顾炎,诸事不便,如今姜遂回去坐镇,姜云沧决定,不如趁着士气振奋,大干一场。

    姜知意刚刚放心的心又悬了起来。打仗必有牺牲,更何况是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又是要深入坨坨人腹地,孤军作战没有援军:“大冬天的,太冒险了。”

    的确很冒险。姜云沧此前也曾率军杀进过坨坨境内,但那是春夏之时,沿途水草粮食容易补给,如今这天气却要艰难上几倍。但这些话,也不能说出来让她忧心:“冬天艰难,对你哥哥如此,对坨坨人也是如此。”

    每年冬天也是坨坨人难熬的时候,坨坨人重畜牧少粮食,冬天里也严重缺粮,况且此时国内空虚,真要杀起来,并非没有胜算:“你哥哥身经百战,必定考虑周全了。”

    虽然冒险,但好处巨大,一旦成功,坨坨将受到重创,一两年里很难再有像这次围城的大动作。沈浮怀疑姜云沧这么冒险是为了尽快解决掉坨坨,毕竟,姜知意马上就要生了,姜云沧想尽快赶回来,也许还想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好好陪着她和孩子。

    所以,姜云沧到底是不是她哥哥。沈浮犹豫着:“意意,你哥哥他……”

    第91章

    姜知意听出了沈浮话里的迟疑, 抬眼看他。

    他转开目光,看着脚下深红的地毡,姜知意觉察到了他的闪躲:“你想问什么?”

    想问她有没有察觉到姜云沧对她那种异乎寻常的, 超越了普通兄妹之情的关注, 想问问她姜云沧平日里,有没有什么越界的言行。然而他不能就这么问, 她对此显然一无所知, 怀着身孕的时候更不能胡思乱想。沈浮想了想:“我记得你哥哥出生在云台。”

    云台那边仅有的卷宗都已被他寻来,并没有发现更多线索,他也找过当年在姜家伺候的人,最后却都落空,那些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沈浮越来越疑心, 另外有人也在调查此事。

    姜知意猜不出他为什么突然提起云台, 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府中还有没有当年跟着你父母在云台的旧人?陈妈妈是不是?”沈浮问道。

    “我不清楚, 阿娘从没提起过, ”姜知意越听越觉得古怪,“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沈浮连忙否认, “只是随便问问。”

    可他从不会随便问问。姜知意停住步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林凝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沈浮回头, 看见她慢慢从阶上走下来,身边跟着陈妈妈,“为什么突然问起云台?”

    若是姜云沧身世有问题,林凝不可能不知道。沈浮有意试探:“有人在暗中调查当年云台的事。”

    林凝神色未见得有什么变化,但沈浮留意到, 边上的陈妈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这眼神让沈浮确定, 姜云沧的身世,别有内情。

    须得给林凝透个气,万一有人意图不利,至少姜家能有个防备。

    “云台,”姜知意疑惑着,“当年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沈浮扶着她往回走去,“只是当年一些卷宗找不到了,所以我想着问问你和夫人。”

    余光瞥见林凝沉默的脸,沈浮没再多说,扶着姜知意进了房:“你先午睡吧,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沈浮走后,林凝打发姜知意睡下,出来时陈妈妈已经屏退下人,掩上了门:“夫人,方才姑爷说的话……”

    “他不可能知道。”林凝沉吟着,“侯爷都处理过。”

    “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姑爷的话意味深长,”陈妈妈紧张着,“会不会是小侯爷跟他说了什么?”

    “不会。”林凝摇头,“事关重大,云沧绝不会擅自泄露出去。”

    房门轻轻叩响,丫头在外面回禀:“夫人,沈大人求见您。”

    林凝怔了怔,去而复返,而且不是找姜知意,而是要见她。抬眼看看陈妈妈,叹了口气:“先看看他怎么说吧。”

    厢房里,沈浮看着林凝走进来,躬身行礼:“我查过当年云台的卷宗,没能找到关于姜校尉出生的记录。”

    林凝默默落座,没有说话。

    “勋贵人家生子,按制当有官府记录,但当年的卷宗缺失很多,就连当年可能接触到姜侯和夫人的人,大部分也都去向不明,前些天我查到了当地一个稳婆的下落,当我的人赶过去时,那稳婆失踪了。”沈浮说着话,看见林凝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但她还是没做声,沈浮慢慢说道:“如果不是姜侯和夫人的主意,那我怀疑,还有人在暗中调查当年云台的事。”

    林凝终于开了口:“什么事?”

    沈浮顿了顿:“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事可能会对姜侯,对意意不利。假如真有人在暗中调查的话,夫人不可不防。”

    林凝只是沉吟着 ,久久不曾说话,沈浮现在确定,姜云沧的身世一定有问题。

    一刹那忽地不安到了极点。姜云沧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爱如至宝,为了她宁可连前途都不要,平心而论,姜云沧对她,比他对她好上几百倍。沈浮低着头,假如一切都如同猜想,假如有一天真相大白,姜云沧能够光明正大地表达爱意,她会怎么选?

    他几乎是一丁点儿胜算都没有。惶恐懊悔一齐涌上心头,寂静之中,听见林凝低低的声音:“你为何要查云台的事?你发现了什么?”

    沈浮回过神来,强压住心底的酸苦:“姜校尉对意意,非常关切。”

    炽烈的,难以掩饰的,明显不同于寻常兄妹的关切,沈浮低着声音:“我只是有这个感觉,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什么证据,也并不曾向任何人提过。”

    “很好。”林凝起身,“那么,以后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云沧永远都是姜家的儿子,意意的兄长,不会有别的可能。”

    所以,是她压下了此事,不让姜云沧有任何表示?沈浮见她要走,急急说道:“我怀疑另有他人也在调查此事,此人目的为名,夫人须得防备。”

    “我知道了。”林凝沉吟着,“我会提醒侯爷。”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如果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那么最好,由姜校尉向陛下禀明实情。”沈浮近前一步,“陛下待姜校尉情分不同,姜校尉也不曾请封世子,不曾混乱爵位传承,我想陛下应该会网开一面。”

    如今这情况就像是头顶上悬着一把利刃,时刻可能掉下来伤人,那就不如干脆向谢洹说明,来个釜底抽薪,让这事再不能成为攻讦姜家的把柄。谢洹一向宽仁,姜云沧与他少年情谊,又是得力的边将,此事也不涉及朝堂利益,谢洹多半不会追究。

    林凝叹了口气:“没有那么简单。”

    她没再往下说,只管自己出神,沈浮多少有点明白她的顾虑,姜云沧是侯府唯一的儿子,假如他的身世有问题,那么侯府就没有了继承人,按照惯例,须得从亲族中过继。

    姜遂没有亲兄弟,最近的亲族,就是同祖的两个堂兄弟,但据他所知,这两家与侯府并不算亲近,两家的儿孙辈中也没有如姜云沧一般出色的人物,若是过继,清平侯府多年传承一样会衰落。沈浮思忖着:“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剩下来的从长计议。”

    “我会和侯爷商议。”林凝抬眼,“这件事不要告诉意意,她心细,知道了不免多添思虑。”

    “我不会说。”沈浮低眼,苦涩的笑容,“任何可能对她不利的事,我都不会说不会做,她对于我,比性命更重要。”

    许久,林凝叹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浮心中一疼,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当初,他没有做错那么多,该有多好。

    “这些天意意对你比从前和缓许多,你记得每天过来陪陪她,”林凝拉开门,迈步走出去,“我也盼着你们能早些和好。”

    那天之后,沈浮每天都拣着午前的时候过来侯府,趁着太阳暖和,陪姜知意在院里走上一两刻钟,走完正好是午饭时间,林凝做主,总要留他一起吃饭,算下来短短一二十天的功夫,比起从前两年间一起用午饭的次数还多。

    沈浮心满意足,唯一忧心的是,那个暗中调查姜云沧身世的人始终没能找到,对齐浣的调查也没有更多进展。

    腊月底时,西州捷报传来,姜云沧率领部下越过草原,突袭位于坨坨王庭附近的左贤王部,大破左贤王,杀敌近万。

    “围困西州的坨坨人收到消息慌忙撤兵回援,姜侯趁机出城,杀伤数万,”谢洹笑吟吟的,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坨坨十二万大军过来,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下七八万,姜侯还派了两员副率领三万人追击坨坨残部,一是接应云沧,二是到时候两头夹击,剩下这七八万也跑不了。”

    坨坨的少壮兵力几乎全在这十二万大军中,只要这次能歼灭过半,至少一两年里,不必担心西州边境再有战火。沈浮道:“此战告捷,姜侯父子功不可没。”

    “不错,朕已下诏,恢复云沧宣武将军的头衔,”谢洹笑道,“等云沧回城,朕就调回顾炎,免得他在那里碍手碍脚的惹厌。”

    要调回顾炎,那么,姜云沧就须留在西州。已经年底了,离姜知意生产还剩下不到一个月,姜云沧兵行险着,为的也许就是赶在她生产之前拔掉坨坨人的根基,换一两年守着她的安稳日子。

    在心底最阴暗处,沈浮并不想姜云沧回来。这些天里他能够随意进出侯府,亲近姜知意,都是因为林凝暗中撮合的缘故,若是姜云沧回来,一切都会退回到从前,姜云沧不会给他机会,接近她。

    沈浮很想顺着谢洹的意思,留姜云沧在西州,然而。低眼看着地图上荒凉的山野草原:“姜云沧也许更愿意先回家一趟。”

    姜云沧厌憎他防备他都是该当,他从前的行径,但凡真心关切她的,都会对他深恶痛绝。姜云沧九死一生解除西州危急,他不能因为个人私利,断了姜云沧回京的路子。

    “他跑得太远了,朕也收不到他的消息,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谢洹说着,突然想起来,“是了,你夫人是不是正月里就要生了?云沧是不是想赶着回来抱大外甥?”

    他大笑起来:“那行,如果他能赶在这前头打完这仗,朕就准他先回来抱抱外甥!”

    沈浮沉默着。姜云沧会及时赶回来的,到那时候,他不会有机会陪着她,抱抱孩子。也许到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他舍不得死,但取血而不死的法子,至今还没有找到。

    “不过还有件麻烦事,”谢洹两根手指按着,推过几本奏折,“那些言官一直在弹劾云沧滥杀。”

    沈浮知道此事。姜云沧此战一反常态,每攻破一地,不占城池不夺财物不收俘虏,只求最大限度杀伤坨坨少壮兵力,带走所需口粮后,剩下的都是一把火烧光。这很辣的手段一向是坨坨人的做派,雍朝自比仁义之师,从不如此行事。

    沈浮道:“姜云沧深入坨坨人腹地,没有补给没有粮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若是稍存怜悯,必定陷我军于危机之中。”

    只杀敌不受降,是为了尽可能消耗坨坨兵力,确保一两年内坨坨人没有能力组织大批军队进攻西州。坨坨的冬天很是难熬,烧光他们的粮草房屋财物,坨坨王庭就不得不耗费大量财力人力安抚流民,也就没有能力继续战事。姜云沧下手狠辣,但考虑的并没有错。

    坨坨人生性如狼,从前也有过投降后又叛乱,重创雍朝的先例,姜云沧不受降,亦是为了自身安危。“臣以为,姜云沧此举也是迫不得已,不可追责。”

    谢洹点头,将奏折推在一边:“朕也是这么想,这些折子就留中吧。”

    “陛下,”王锦康快步走来,呈上军报,“岐王殿下有急报。”

    谢洹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不好,金仲延引着坨坨右车王部偷袭易安!”

    谢勿疑回到易安后,督促着将十一囷粮草运往西州,王府中只留下了过冬用的口粮,因着易安临近西州,战事起后时不时有乱兵入境骚扰,谢勿疑不放心府中上下百余口人,便留下坐镇,谁知道三天前坨坨右车王部由金仲延领路越过莽山,取道韩川,攻打易安。

    沈浮也是一惊。金仲延守卫易安多年,没有谁比他更熟悉易安布防情况,此番有他带路,易安危矣!易安紧挨西州,若是坨坨人拿下易安,西州又将腹背受敌,先前好不容易扭转的战局又要生变。“可急调附近的冕郡、平阳府驻军,驰援易安。”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谢洹急急吩咐王锦康传口谕召集兵部诸人,冷笑一声,“好个金仲延,这次拿住他,必要碎尸万段!”

    调兵旨意当天以八百里加急发了出去,除夕当天传来消息,谢勿疑散尽家财召集民夫,在援军到来之前死守易安,几次打败金仲延的进攻,并亲手射杀一名坨坨将领,易安因此士气大振,以至于援军抵达后也都唯谢勿疑马首是瞻,易安太守反倒退出一箭之地,如今易安上下乃至附近州县,无不传颂岐王美名。

    “朕这个王叔还是很有些能耐的,”谢洹放下战报,“平日里不问世事,到紧要关头,财也散得,仗也打得,民心也收拢得。”

    沈浮知道,他并不愿看见这个局面,毕竟,谢勿疑曾经是对帝位有极大威胁的人,一旦在百姓中声望日隆,难免又成隐患。“可召岐王入京嘉奖。”

    一旦入京,就有许多理由继续留着谢勿疑,到时候严密监视,那些民心民望也就不怕了。

    “坨坨人还没退兵,眼下走不得。”谢洹笑了下,“不急,等云沧那边事情了了,朕一总嘉奖。”

    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转暗,往年这时候,守岁迎新春的御宴早已开始,但今年战事不断,前朝后宫都裁减开支筹措军费,御宴也不像往年那样大办,只是召了在京的诸王和公主赴宴。谢洹笑道:“时候不早了,你留下与朕一道吃年饭,守岁吧。”

    沈浮跟着看了一眼,天暗下来了,今天太忙,他从早晨便在宫中议事,都没来得及去陪她:“臣还有些私事,乞请告退。”

    “又要去侯府?”谢洹笑起来,“行了,朕不留你,赶紧走吧。”

    沈浮出得宫门,胡成已经等了多时:“老太太哭了一整天,一定要见大人。”

    沈浮这大半年里多是留宿官署,极少回家,又命人严管着赵氏不得擅自出门走动,赵氏比起先前安生许多,言谈举止一点点有了从前的影子。沈浮抬头看看天色,还有时间可以回去一趟:“回府。”

    轿子快快往丞相府行去,一路上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轿帘缝隙里透着烟花五彩的闪光,欢声笑语和着饭菜的香味,只在身边围绕。

    沈浮合着眼睛养神。时辰不早了,她应该吃过饭了吧?守岁照例要熬到子时之后,但她怀着身子熬不得夜,到时候要劝着她早些睡觉才好。

    轿子在门内停住,沈浮起身下轿。比起左邻右舍的热闹,丞相府显得十分冷清,只在门前挂了彩灯红绸,余外和平常一样。

    沈浮快步向正院走去。成亲那两年里,每个除夕他都在宫中赴宴,御宴照例要延续到初一一早,紧跟着便是新年头一天的大朝会,等回家时,通常已是下午。最热闹的时候他从来没陪在她身边。

    但她从不曾抱怨过,每次他回来,门前总会装饰一新,桃符是新换的,春联也是,屠苏酒温好了,炭火烧得热乎乎的,她总是笑着迎上来。有她的地方,总是温暖舒适。

    沈浮很想姜知意。心里空落落的,眼睛发着烫。他有点后悔回来了,他该早些去见她的。

    赵氏候在院门前,眼睛哭得红红的:“我还以为你大过年的也不肯回家。”

    沈浮冷淡着声音:“往年这天,我也不能在家。”

    赵氏愣了下:“往年又不是我一个人过。”

    是啊,往年有她,她总是竭力让身边的人惬意舒适,哪怕是赵氏这样总在为难她的。沈浮停在门前:“我回来看看你,待会儿还有事要出去。”

    “又要走了?”赵氏含着眼泪,“这么大房子整天就我一个,我都要憋出毛病了。”

    砰!不知哪里在放烟花,升上半空炸开来,五颜六色映在人脸上,赵氏仰头看着:“我想出去看看人家放炮放花,行不行?”

    “不行。”沈浮拒绝了。他怕赵氏跑出去又要闹事。

    “我不走远,就在门前这块,”赵氏哀求道,“我真的快憋死了,大半年没出门了,你要是不放心,就让胡成他们看着我。”

    砰!又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沈浮下意识地看向清平候府的方向,若是不同意,只怕赵氏要纠缠不休,万一耽搁久了,又怕她犯困去睡了。“只能在门前。”

    “好,好,就在门前这块,”赵氏欢天喜地,“哎,今天放的花真热闹啊!”

    她飞快地往外面走,胡成连忙带着人跟上,沈浮出了门回头,赵氏在阶下站着,正仰头看着头顶的烟花。

    两刻钟后,沈浮急急走进清平候府。

    丝竹管弦的声音飘在夜风中,几个没留头的小厮在中庭放烟花爆竹,空气中有火药独有的气味,沈浮越过明灭五色的光线,看见露台上姜知意披着大红羽纱毛里斗篷,正向他望过来。

    第92章

    嘭嘭嘭, 接二连三的响声中,无数烟花在空中绽放,沈浮眼睛望着姜知意, 快步穿过随风散落的硝烟, 来到露台近前。

    她坐在一张宽大的软椅上,披着斗篷遮着蔽膝, 脖子里又围一条密密的狐腋, 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粉白的脸,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沈浮不由自主弯下腰来,问道:“吃了饭不曾?”

    轰,一颗烟花恰在此时点燃,掩住了他的语声。沈浮抬头, 看见空中似有万朵梨花同时绽放, 银光流动着点染在她眼眸中, 而他便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眸, 从那里,看见盛放的烟花。

    这还是第一次, 他陪她一道看烟花。

    片刻后, 银光消散,姜知意低头看他:“你方才说什么?”

    “我问你吃了饭不曾。”沈浮道。

    语声又被烟花声掩住, 这一次满空中都是流动跳跃的圆点,紫莹莹的,仿佛无数葡萄在空中滚动,沈浮认得这个,宫里年节下也经常放, 唤作紫葡萄。

    接着又是满天星、十段锦、珍珠帘、金盆落月。烟花太盛, 说话的声音夹在其中模糊凌乱, 沈浮索性不说了,只默默站在姜知意身边,她仰脸看着天上,他便从她眼中看一朵又一朵掠过的光影。

    有爆竹炸碎的红衣飘荡着落下来,沾在她肩上,沈浮弯腰拈起,姜知意察觉到了,转过脸来看,脸颊一低,拂过他的手背。

    战栗的感觉自手背点燃,眨眼烧到心上,沈浮有些捏不住那薄薄的碎屑,喑哑着声音:“意意。”

    烟花盛大的背景中,看见她水盈盈的眸子映着光看向他,无数眷恋怀念蜂拥着寄上来,沈浮极力平稳住激荡的情绪:“你身上沾到了这个。”

    嘭!一朵千叶莲在空中绽开,绯色光晕映着她唇边淡淡的笑,像初春刚解冻的冰面上开出大片鲜花:“你身上也有好多。”

    沈浮怔怔地看着,忘了扔掉手中的碎屑,也忘了去掸身上的碎屑,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她眉眼如画,淡白梨花面扬起一点,小巧光洁的下巴,这是他那两年里时常看见的笑容,如今看来,却是恍如隔世。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么对着她笑了。

    那些藏在心里的记忆,相处时他刻意忽略又牢牢记着的一切,像是突然按下了开关,一齐都涌了出来。她的笑她的香气,她说话时轻缓的调子,她依偎在身边柔软的身体,还有无数个迷乱的夜里,她萦绕在耳边,断续的呼吸。

    沈浮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怔仲之间,忽地听见庭中此起彼伏的惊叫,余光里瞥见一条火线拖着弯曲的轨迹向跟前冲来。

    是一枚地老鼠,小厮们放了几个取乐,不想这一枚偏了方向,直直向她裙下冲来,沈浮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挡住姜知意,身体趴伏着,又拿捏着力度不要碰到她,低头时看见那带着火花的闪光月越来越近,沈浮重重一脚踩下去。

    靴底有硝烟的气味,火光明灭,灰色的烟雾腾起来,怕呛到她,沈浮伸了手,虚虚笼在她鼻尖:“呛人,你躲着点。”

    指腹离她分明还有距离,心底却已经骚动起来,仿佛触到了她柔腻光滑的肌肤。

    离得很近,庭中挂满了各色彩灯,头顶上又有烟花,是以姜知意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浓眉重睫,双瞳深黑,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容颜,但从前那种淡漠厌倦的神色不见了,他带着恍惚带着热切,又极力克制着,一只手紧紧扣着椅背,能看见苍白的皮肤上分外明显的青色血管。

    姜知意感觉到他暖热的身体,撑着椅背遮住她,暖热的手,笼在她鼻子跟前,烘得她脸颊都觉得热,他的呼吸也是暖的,说话时有淡淡的白雾呼出来,近在咫尺,又飘忽迷离。

    原来他,也并不只会冷淡。他也会改变吧。姜知意觉得局促,连忙向后让了让:“没事。”

    地老鼠在脚下彻底熄灭,沈浮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又守了一会儿,听见边上林凝咳了一声,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分开。有些紧张,有些不自在,低头捡起那枚地老鼠丢在边上。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烟花爆竹一声接着一声炸响,间或有极远的说笑声,是门外大街上夜游嬉戏的人群。

    夜色更深了,冷气寒浸浸地泛上来,沈浮看见角落里结起白色的霜花,连忙帮她拢了拢蔽膝:“外头冷,进屋去吧。”

    爆竹声喧闹着,说话的声音依旧听不真切,姜知意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身,看见沈浮腰弯得很低,凑上来在耳边:“回屋里吧,外头冷。”

    呼吸拂着耳朵,找不到确切位置的痒,姜知意偏开脸点了头,扶着扶手想要站起,沈浮先一步扶住了她:“我来。”

    这些天他天天过来陪她散步,这些事已经做得惯熟,扶着她慢慢起身,将蔽膝撤下放在椅子上,待她站定,这才迈步往前。露台并不高,向下只有两个台阶,阶上铺着防滑的红毡,沈浮稳着步子,看见姜知意小幅度的抬着脚,向下走去。

    肚子高高隆起,沈浮总有些错觉,觉得她腿脚动时,膝盖几乎要蹭到肚子,下意识地扶紧了:“小心些。”

    透过厚厚的冬衣,姜知意模糊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嘭,又有烟花在头顶绽开,这么多年里,这是他第一次,陪她看烟花。

    原来是这般滋味。

    越过中庭向内走去,烟花的声音有片刻停歇,听见他低低的说话:“你饿不饿?”

    姜知意不饿,恍惚想起他来的时候仿佛问的也是这个,便道:“你吃了饭不曾?”

    沈浮还不曾吃饭,原不想说出来给她添麻烦,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又改了:“不曾。”

    听见她软软的回应:“厨房今晚不熄火,你吃点垫垫吧。”

    吃的是馎饦,雍朝的风俗,所谓冬馄饨年馎饦,清鸡汤煮了,连汤带水吃下去,从里到外都是暖的。沈浮很快吃完一碗,抬眼时看见姜知意看着外面出神,忙问道:“怎么了?”

    “也不知道阿爹跟哥哥今晚怎么过的,”姜知意望着窗纸上不时变幻的色彩,想着遥远的西州,“有没有吃馎饦?”

    千里之外,坨坨草原。

    姜云沧拽开酒囊塞子,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明日一早出发,横穿角河,从背后突入右车王部,活捉金仲延!”

    他孤军突入,已经与西州断绝了音信,然而前几天袭击坨坨王帐时从坨坨人口中得知,右车王率部攻打易安,金仲延便是向导,姜云沧决定趁机偷袭右车王老巢,逼右车王回撤,活捉金仲延。

    山体的阴影中,将士们沉默地做着手势应答,偶尔有战马打个响鼻,卷在风声里,听不见了。

    夜色漆黑,风霜如刀,姜云沧咕咚咕咚又灌下几口烈酒:“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除夕。”边上传来黄纪彦的回应,他靠着山石坐着,颌下长出了胡子,已经有了军中男儿的粗犷,“我每天都算着呢。”

    他眺望着盛京的方向,带着悠远的笑:“也不知道这时候,阿姐她们是不是在吃馎饦。”

    是啊,以往过年时他们都会回家,一家子团圆,吃一碗热乎乎的馎饦。姜云沧心中涌起柔情,除夕了,再有二十几天,她就该生了。这一个多月他辗转纵横,将坨坨搅成了一锅粥,王庭、左贤王部、南臣王部,坨坨几股主要力量一一在他刀下撕碎,起初还记得斩首的人数,到后面已经不再记了,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些解决掉坨坨人,早些回去,陪她。

    将酒囊抛给黄纪彦,姜云沧低着声音:“解决掉右车王就回兵,与父帅合力,干掉剩下的军力!”

    少则十天,多则十三四天,这一仗就能结束,回去时正好赶上陪她生产。这一次他下手极狠,几乎杀光了坨坨一半少壮,至少一两年里西州会安稳和平,他也能放心留在她身边,陪着她,陪着孩子。

    虽然孩子的父亲是那个可憎的沈浮,但只要是她的孩子,只要她喜欢,他会像对待亲生一样,好好养大这个孩子。

    “好,”黑暗中传来黄纪彦的回应,他也灌了一大口烈酒,“早些干掉坨坨人,早些回去!”

    二更近前,沈浮等着姜知意睡下,这才回了相府。

    门前的横街上正有傩戏经过,看戏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轿子停在道边暂避,沈浮出轿,站在路沿石上向府门前眺望。

    他身量高,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很快看见相府门前的明瓦灯下空荡荡的,赵氏并不在那里,胡成带着人慌里慌张四下乱挤,仿佛是在寻找赵氏。

    沈浮穿过人群来到门前,胡成一抬头看见了,急急说道:“刚刚傩戏过来时四下一挤,把老太太挤到人堆里找不着了。”

    赵氏有了年纪,若是挤到踩到难免伤筋动骨,丞相卫队由庞泗带着立刻四散寻找,沈浮站在台阶最高处四下一望,隔着远处戴着钟馗面具的傩戏人,看见了赵氏深青的衣角。“在那里。”

    庞泗踩着墙头追了过去,沈浮仰着头,看见赵氏边上人影一晃,一个戴着老翁傩面的朱衣男人钻进了人群。

    背影依稀有几分眼熟,待要细看,人群一挤,早看不见了,没多会儿庞泗几个护着赵氏回来,小心翼翼解释:“人太多了看不见,我想着往花池子边上挪挪,结果让他们挤到对过去了。”

    她低着头,局促不安,沈浮淡淡问道:“方才你旁边那个戴傩面的,是谁?”

    “没有啊,我不认识,挤得我头都晕了,谁知道旁边是谁?”

    锣鼓声渐渐远离,傩戏往前面去了,沈浮低头看着他,半晌:“回去吧。”

    赵氏老老实实进门去了,沈浮叫过庞泗:“去找一个穿朱衣,戴老翁傩面的人。”

    回到偏院时,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屋角的炭盆烧得正暖,衾枕被褥依旧是从前的旧物,这是他吩咐过的,这屋里所有的东西只能洗,不能换。沈浮将贴身带着的桑菊香囊和那方旧帕子都取出来放在枕边,解衣躺下。

    东西放了许多年,已经旧得狠了,衾枕间残留的香味也不剩下什么了,沈浮安静地躺着,想着今夜她不经意向他流露的笑容,眼角不觉扬了起来,有这笑容,至少今夜,他能得一枕安眠。

    翌日天不亮便起床离家,元日大朝会,照例是冗长繁杂,散朝时已经过午,沈浮乘着轿子往侯府去,听着庞泗的回复:“昨夜戴老翁傩面穿朱衣的有四个,其中一个,是沈爵爷。”

    沈义真。沈浮面色一寒。

    第93章

    正月初二一大早, 沈浮来到清平侯府门前。

    雍朝的习俗,出嫁的女儿要在这天与夫婿一道回娘家,带上节礼孝敬父母, 并在家里吃一顿饭。成亲那两年里沈浮每年也都陪着姜知意回来, 但都是靠近午前才到,从不曾这么早。

    更不曾带过这么多节礼, 仆从跟在后面抬了满满六抬, 每个箱子都裹着红绸装饰着彩球,是新年里应景的喜气。

    所有东西都是他亲自置办,从前这些事他并不曾做过,所有应酬礼节都是姜知意打点,就连回娘家也不例外。她自己置办节礼, 安排回去的一切, 他只是陪她应个景, 她欢欢喜喜与家人说话时, 他通常一言不发等在边上,每次饭一吃完, 立刻就走。

    他能看出来她的失落, 但他从不曾安慰过。

    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穿过垂花门再走几步就是正房, 沈浮前脚进门,立刻往屋里望去。

    为着散炭火气的缘故,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沈浮从缝隙里看见姜知意坐在桌前与林凝说话,步子不由得快起来, 三两步走上台阶, 不等丫鬟动手便自己打起帘子:“意意。”

    姜知意转过脸来。今天日子特殊, 他们已经和离,按理他不该来,但方才下人们通传时林凝没有拦,如今人都到了,也只好点头示意。

    沈浮能看出来她神色比平常冷淡,但这已经足够了,他不能奢求更多。当先进门,招呼着仆从把节礼抬进来,又指着其中两箱说道:“我带了些孩子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姜知意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沈浮连忙打开一箱,全是婴儿的衣服、鞋袜、围脖、帽子之类,因为不知道生男生女,便两种都备了许多套,材料选了极细软轻密的棉、绢、丝,外面穿的衣服颜色鲜艳,花样精致,贴身穿的颜色素淡些,没有绣花,沈浮解释道:“我问过乳娘,小孩子皮肤娇嫩,贴身穿的衣服最好不要颜色太多的,不要绣花钉珠,免得伤了皮肤。”

    这些避忌姜知意也知道,就连衣服也早就备了许多套,都是不缺的,然而他如此殷勤,再想到以他的性子竟能一件件安排这些琐碎细致的事,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沈浮打开第二箱,满满的全是各样玩具,婴儿时期玩的布偶、拨浪鼓、摇铃、小皮球,再大些玩的锡制桌椅、七巧板、九连环、毽子,一样样装得整齐,倒像个小小的杂货铺。

    姜知意随手拿起一个摇铃,打磨光滑的木头手环上嵌着三个圆溜溜的银铃铛,稍稍一晃,清脆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沈浮忙又从箱子里拿起一个给她看:“还有个能挂起来的。”

    精巧的架子上缀着几串铃铛,架子两端都有榫卯,可以固定在床边:“安在床上或者摇篮上,孩子手能摸,脚也能蹬,方便玩耍。”

    姜知意伸手拨了下,小小的铜铃铛叮叮咚咚响了起来,悠悠荡荡,绕得她心思也有点恍惚,只是出着神。

    “还有这个,”听见沈浮的声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了递过来,“在佛前供过的,图个吉利吧。”

    装的是长命锁、项圈和平安符。长命锁和项圈给孩子,平安符她和孩子一人一枚。他并不信神佛,可若是神佛能保佑她和孩子,他愿意改了信仰,长跪佛前求她平安喜乐。

    姜知意低眼看着,出着神。锁片和项圈都是银的,并不贵重,这是雍朝的习俗,新生婴儿不可用太贵重的饰物,怕折了福寿,银器轻便又能防毒,所以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普通人家,差不多都是用银器,只是没想到这些风俗的讲究,他居然也懂。

    从前从不曾见过他留心这些。

    再看那两枚平安符,其中一枚写着她的名字,她认得来历,京中香火最旺的慈恩寺所制,生辰时黄静盈给她求过,要一路磕头跪拜到山顶,斋戒三日才能得一枚,沈浮公务繁忙,这阵子又天天往这里来,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备下的。亦且。

    他并不信神佛。她是知道的,那两年里她总陪着赵氏去庙里烧香,他从不曾去过,家中供奉的神像佛龛他也从不曾上过香,然而他竟然去磕头礼拜,求了这平安符。

    “意意,”沈浮见她不说话也不接,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拿着吧。”

    姜知意抬眼看他,他全身都紧绷着,一望而知的紧张,他从前总是淡漠笃定的疏离,他真的,变了很多。

    姜知意接过了匣子。

    能明显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很快又说了起来:“再过几天就让稳婆进府里候着,好不好?”

    他弯腰站在身侧,卑谦的姿态:“到这个月份随时都可能有情况,让稳婆跟着,就算有什么突发状况也不至于太慌张。”

    年前他把定下的稳婆带过来给她看过,都是宫里的老人,伺候过妃嫔生产的,经验老道,头脸干净,若是能早些进府服侍,的确更能放心些。姜知意点点头:“好。”

    “以后我每天上午下午都过来,好不好?”沈浮语气放得很软,怕她拒绝,忙又添了一句,“我不会吵到你,也不在你家吃饭,就是看看你,看完就走。”

    姜知意看他一眼。这些天她不是没看到他的改变,然而他变得越多,她越觉得那两年里的一切都十分可笑,他肯如此待她,都只因为她是当年的意意,他爱的,从来都是当年的人。

    那她算什么呢?

    孩子看看就要出生,到时候他会有更多的理由在她身边盘桓,既已和离,再这样纠缠下去就可笑了,姜知意摇头:“不用,有母亲陪着我就行。”

    “沈浮说的有道理,”林凝眼看不对,连忙出声劝阻,“我只有两只眼睛一双手,家里事情多,我时常脱不开身,就让他来吧,你身边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人照应着。”

    “我也能拿主意。”姜知意说着话,突然觉得肚子一紧。

    有些发硬发胀,像是绷着撑着,带几分疼,跟从前的胎动全不一样。姜知意以为只是偶然,哪知紧接着又是一下。

    “怎么了?”沈浮一下子凑得很近,急急问道。

    他注意到了,她脸色变了,似是疼,还带着几分慌,沈浮不觉也紧张起来,双手扶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姜知意抬头:“肚子有点疼。”

    说话时肚子又是明显的收缩,忍不住嗯了一声。

    她很疼,不然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在他面前叫出声。平素里的冷静沉着此时全都抛到脑后,沈浮慌张着叫胡成:“去请大夫!快快!外苑最近,先去叫齐浣,再去叫林正声和朱正!”

    胡成飞快地跑了,林凝急急走来:“是不是孩子踢到了?”

    “不是,不一样。”姜知意觉得肚子猛然一抽,倒吸一口凉气。绝不是胎动,胎动是很轻微的疼,会随着孩子的动作改变位置,不是这种一整片,整个发着紧的抽疼。

    “意意!”沈浮看见她疼得脸色发白,彻底慌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别怕,有我在,要是疼得厉害你叫出来,别怕。”

    “难道是要提前生了?”林凝也有点慌,“都是要生的时候肚子才会疼。”

    却在这时,抽疼突然消失,姜知意慢慢吐一口气:“现在好些了。”

    想松开手,却被沈浮紧紧握着,他攥得很紧,手心里发着潮,他瘦高的身体贴向她,是关切保护的意味:“有没有别的不好?”

    姜知意不太习惯,挣了下,沈浮如梦初醒般放开,却还是站得很近:“是什么感觉的疼?”

    疼痛已经彻底消失了,姜知意看着他皱紧的眉,生出一点淡淡的好笑,他又不是大夫,便是问了,又能怎么样?却还是答道:“抽着疼,肚皮发紧,感觉很硬。”

    沈浮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万般懊悔。他该抽出时间习学医术的,如果他懂得更多些,她就不会如此紧张害怕。

    “喝点热茶吧。”林凝递了参茶过来。

    姜知意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沈浮紧紧盯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没有再疼,齐浣也终于来了。

    手刚搭上脉搏,沈浮已经急急说了方才的症状,齐浣点头:“无妨,月份大了之后会有这种情形,通常是气血不足所致。”

    “能确定吗?不是要生产?”沈浮不能放心,依旧在追问。

    齐浣凝神听了许久,摇头:“不是要生产。”

    他解释道:“生产之前的腹痛更有规律,眼下这种疼有点像,但并不是,我给乡君开点补气血的药试试,应该会有改善。”

    沈浮半信半疑,看见他起身拿纸笔,依旧是偏于单薄的肩背,手不大,指缝里白皙,手背的肤色泛黄,明明与上次相见差不多少,然而那种怪异的感觉却消失了。

    半个时辰后林正声赶到诊脉,得出的结论与齐浣相同,沈浮这才放心,守着姜知意吃了药,又等了几个时辰,确定她没有再疼,这才告辞出门。

    庞泗从外苑方向赶来,掏出一个密封的瓷瓶:“齐浣煎药时属下一直盯着,药汤和药渣都在这里头。”

    沈浮接过:“眼下谁盯着他?”

    “王琚盯着。”庞泗道,“大人,子爵府那边报说,沈爵爷背着人见了姜家二房的老爷。”

    姜家二房家主姜辽,膝下三个儿子,家道中落。隔着重重迷雾,沈浮嗅到了阴谋的气味。

    作者有话说:

    在收尾了,应该再有十几章就能完结,么么~

    第94章

    太阳落下去后, 寒气冷嗖嗖的上来,王琚一动不动伏在房顶,灰头巾灰衣灰鞋, 几乎与屋瓦的颜色融为一体。

    他已经在这里盯了几个时辰, 齐浣回来后就在房里看书,天黑时似是倦了, 握着书睡着在椅子上, 屋里没人点灯,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

    王琚又耐心等了许久,忽地听见几声短促的鸟叫,是换班的人。屋里的齐浣依旧睡着没动静, 王琚从背面跃下, 压着声音向来人交代:“守到子时, 我再来换你。”

    “头儿, 我给你带了吃的,还热着呢, 你先垫垫。”那人掏出一个荷叶包, 是几个夹了烧肉的大馒首。

    王琚正饿着,一口咬下去大半个:“算你小子有孝心。”

    屋里漆黑一片, 齐浣从椅子上慢慢溜下去,叩了叩地面。桌子下的地面无声无息闪开一条缝,有女子娇柔的声音:“办好了?”

    “嗯。”齐浣声音极低,勉强听见。

    “没让沈浮发现吧?”女子轻笑,“那可是个极精明的。”

    “要是让他发现, 我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儿?”齐浣有些不耐烦, “你赶紧走吧, 到处都是耳目,别连累了我。”

    “还得再取一次血呢,走不得。”女子又笑了一下,“你慌什么,主子马上就要回来了,他们蹦跶不了几天。”

    她耳目极灵敏,突然听见屋顶隐约一声响,监视的人上来了,连忙闭嘴,那条地缝重又合上,啪,书掉在地上,齐浣装作被惊醒的模样起身,点亮了桌上的灯。

    屋顶上,侍卫从缝隙里看了眼屋里,齐浣披着衣服正要去洗漱,一切看起来都是个平常的夜。

    沈浮回到左相府,打开正院锁闭的大门。

    赵氏听见动静立刻跑了出来。她从除夕夜开始就被关在院里不能出去,此时拽着沈浮不放:“你到底在疑心什么?我都说了多少次,我没见过你爹!”

    沈浮并不相信:“沈义真为什么找你?”

    “他没找我!”赵氏哭起来,“我巴不得他能来找我,他什么时候来找过我?”

    沈浮依旧冷冷的:“为了那个孩子?”

    “没有!”赵氏立刻否认,“你都说了孩子归姜知意,我都听了你的,你就是不信我!”

    “我并没有说是她的孩子。”沈浮抓住了破绽,“说,沈义真要你做什么?”

    赵氏结结巴巴说不出来,索性放声大哭:“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你还问我做什么?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没见过你爹,他也没找过我!”

    她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哗哗往下流,沈浮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反锁了院门。

    他见过太多次,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赵氏在撒谎。

    她必定见过沈义真,瞒着他,很可能是在打孩子的主意。沈澄娶妻已经五六年,妾室通房无数,膝下却一个儿女都没有,听说近来沈家几个近支都在吵闹过继的事,也许沈义真急了,动了歪心思。

    也有可能是为了对付他。上次弹劾他失败后,沈义真和沈澄一直都没死心,背地里各种动作从没断过。

    情况不明,只能严加防范。她很快就要生了,这最后二十几天里,一刻也懈怠不得。

    从这天起,沈浮一天两趟往侯府跑,散朝后去一趟,赶在午饭时回来处理公务,下午再去一趟,赶在姜知意午睡后到,晚饭前回来。新年伊始桩桩件件都要安排部署,西边战报又密集,沈浮两下里都忙到了极点,时常是二更睡三更起,劳心劳力。

    那天齐浣开的药他命朱正反复查验过,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就连之后他再见齐浣,也再没有那次看见时强烈的异样感,沈浮不敢放松警惕,依旧让人严密监视着齐浣,所幸姜知意这些天再没肚子疼过,也算稍稍能够安心。

    初十时西州和易安双双传来捷报,姜云沧率军偷袭右车王部老巢,将留守族人杀得片甲不留,又设伏击杀回援的右车王,全歼右车王麾下两万兵马,眼下姜云沧已回兵东进,预备与姜遂派出的追兵前后夹击,歼灭坨坨军残部。

    易安那边,右车王听说老巢有失匆忙回兵,谢勿疑趁机出城追击,于阵前亲手斩杀金仲延。

    近来战火不断,西疆百姓饱受苦楚,全都源于金仲延叛逃卖国,雍朝上下全都恨透了他,死讯传来时无不拍手称快,谢勿疑也因此威名大震,甚至盖过了姜云沧,贤王之名在市井之间迅速流传,隐隐有了当年与先帝分庭抗礼的势头。

    “让阁部拟旨,召他回来吧。”谢洹看完几封为谢勿疑请求封赏的奏折,笑了一下,“已经是朕的王叔,藩王之首,还能怎么赏?只好召他回京继续为周老太妃守孝,全他一片孝心了。”

    召回京中,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以免他继续做大,到时候难以约束。

    沈浮手里拿的是另一封奏报,谢勿疑率军追击时,在韩川郊外发现了一处荒冢,内中有真庄明的尸体和十几具身份不明的女尸。金仲延临死前招认,庄明是他杀的,假庄明是他安插的棋子,他早有异心,想通过这法子一步步控制西境官场,至于那些女子,则是他提炼巫药的牺牲品。

    沈浮看过一遍,放回案上。庄明一案他查了几个月始终没有进展,如今谢勿疑出马,轻轻松松就能水落石出,也真是巧。那巫药出自岭南,庄明和白苏知道也就罢了,金仲延盛京人氏,之后又驻守易安,与岭南八竿子打不着,偏巧他会用岭南的巫药。

    谢洹并不知道巫药的事,随口问道:“这个巫药是怎么回事?什么巫药还要用女子炼制?”

    “未必只能用女子,”沈浮道,“那些女子很可能是庄明这些年里搜罗到的幼女。”

    这半年来日夜浸淫,他对巫药的了解只在朱正和林正声之下,这药男女都能做药人,如今他的心头血已经能让做试验的老鼠存活十几天了,看起来药效生成,指日可待。

    发现的那些女尸,很可能跟白苏一样,是这些年里被庄明养在身边玩弄的幼女,庄明因何被杀,这些女子很可能知情,为了保密,或者其他未知的原因,这些女子都被灭了口。可为什么唯独白苏逃了,还能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

    “你觉得这事,是金仲延做的吗?”谢洹问道。

    沈浮不这么认为:“金仲延若有这个心机,也不至于仓皇叛逃,连亲眷都顾不上。”

    金仲延叛逃后,金家男丁已经尽数伏诛,女眷发配极寒北地,谢洹一向宽仁,若不是叛国大罪,极少出这样的重手。谢洹思忖着:“反正金仲延死了,死人不能开口,岐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等岐王回来,必能水落石出。”沈浮道。

    谢勿疑弄出这么大阵仗,不可能毫无图谋,这次谢勿疑回京,应该就是图穷匕见之时。

    殿门外有小太监走动,不多时王锦康走来禀报:“陛下,丞相卫队的庞头领求见沈相。”

    沈浮一下变了脸色。他曾央求过林凝,万一姜知意有情况,无论他在哪里,都让庞泗给他传信,难道是要生了?

    来不及解释,只向谢洹一礼:“臣告退。”

    不等谢洹应允,撤身就往外走,他越走越快,到门外时已经是小跑起来,谢洹不觉站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可能是沈相夫人,”王锦康道,“方才小安子他们问过庞泗,说是侯府有事。”

    那就怪不得他这么紧张了,谢洹点点头:“让人过去候着点消息。”

    沈浮一路跑出宫城,不顾礼制在城门前上马,一路冲出皇城,庞泗飞跑着跟在后面禀报:“夫人两个时辰前开始腹痛,一开始以为跟之前一样是气血不足,哪知过了半个时辰又疼,而且越疼越紧,齐浣已经赶过去了,说是要发动!”

    沈浮在紧张中依旧保持着清醒:“朱正和林正声通知了不曾?”

    “通知了,应该也过去了。”庞泗道。

    沈浮加上一鞭,越跑越快。她要生了,提前十几天发动,会不会有危险?昨晚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发动了?

    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点点欢喜,更多是紧张。她要生了,他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可眼下他的心头血还不够精纯,能不能彻底祛除她体内的毒素?而且她体内的毒,也不知道对生产有没有影响。

    沈浮觉得恐惧,紧紧咬着牙,催马向前。他不能慌,她头一次生孩子,心里必定紧张忐忑,他必须稳住,做她的主心骨。

    “驾!”马匹冲破寒风,沈浮飞也似地向清平侯府的方向冲去。

    西州城外。

    姜云沧布置完下一步计划,看见哨探的骑兵从远处奔来,押着一个坨坨士兵:“将军,抓到一个细作!”

    穿的是坨坨士兵服色,那脸却是雍朝人,姜云沧催马上前,劈头就是一鞭:“你是什么人?”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那人跪倒在地,连声求饶,“小的是易安的守军,被金仲延那贼逼着来的坨坨,小的一直想法子逃回去,小的没有跟金仲延同流合污!”

    所以,是金仲延的叛军。姜云沧拨马离开:“杀了。”

    “将军别杀我,别杀我!”那人眼见士兵雪亮的钢刀就要落下,吓得哭喊起来,“我知道一件机密,是将军的妹妹,她中了毒,马上要生了!”

    “住手!”姜云沧大喝一声。

    第95章

    当!姜云沧长刀疾如闪电, 截住即将落下的刀锋,撞出四溅的火花:“我妹妹怎么了?”

    “中毒了,会提前生孩子, 很危险!”士兵见他目眦欲裂, 手中刀下一息似就要拦腰将人斩成两段,吓得两腿一软瘫在地上, “不关我的事, 都是金仲延干的,我只是来送信的!”

    中毒,提前生孩子,很危险。姜云沧脑袋里嗡嗡直响,弯腰伸手, 一把揪住士兵:“金仲延不是死了吗?”

    “是他没死的时候干的, 还有个叫白、白苏的……”士兵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揪住领口, 气都喘不过来, 挣扎着吐出剩下的字,“坨坨王要小的传信, 只要将军撤兵, 他,他立刻就让白、白苏给将军的妹妹解毒, 要是将军不答应,你妹妹就,就……”

    若说姜云沧先前还有五分怀疑,现在只剩下三分。没几个人知道白苏,更没几个人知道白苏与姜知意曾有过纠葛, 他能说出白苏, 这事就有一半可靠。心脏砰砰乱跳, 便是这一个月里孤军无援,提着脑袋在坨坨境内厮杀,姜云沧也不曾如此恐慌过:“什么毒?”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士兵挣扎着,“我只是个传信的,这种机密事怎么会让我知道?”

    脑袋里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扰得姜云沧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串联不起来任何事情。她中毒了,她很危险,撤兵才能换她一条命。

    姜云沧木然回身,望着身后乌云一般的铁骑。那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大战在即,胜利在即,然而,撤兵才能救她。

    “将军,西州军报!”有哨骑从远处奔来,转瞬到了近前,掏出怀里的蜡丸和信件。

    姜云沧一把抓了过来。蜡丸内是姜遂的帅令,明天卯时在七凉原合兵,围歼残余的坨坨军队。离卯时还有九个多时辰,这是坨坨仅剩的主力军队,坨坨已经无路可走。

    姜云沧撕开另一封信,林凝的笔迹:意意连日腹痛,正延医服药。

    连日腹痛,中毒,早产。一切都对上了。姜云沧手抖着,捏不稳信笺。那人没说谎,坨坨人要用她的性命要挟他。

    “云哥,”黄纪彦催马从队伍后面赶过来,“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她中毒了。他得撤兵才能救她。

    “云哥?”黄纪彦见他脸色难看,上前一步,看见他手里的军报,“是要动了吗?”

    动不得。动了,她就会死。姜云沧收起蜡丸:“撤兵!”

    士兵中一阵骚动。近来节节胜利,距离彻底全歼坨坨只差一步,为何在这时候撤兵?无数人心中生出疑问,然而他们素来信任姜云沧如同神祇一般,自然不会对他的决定提出异议,骚动很快停止,士兵们默默收拾粮草武器,翻身上马。

    黄纪彦不明白,追着姜云沧发问:“为什么要撤兵?是军报上说的吗?主帅要我们撤?”

    他想不通,明明形势大好,前两天的消息一直都是要与西州军合围,歼灭坨坨主力,这时候撤兵就是功亏一篑,更何况没有他们的策应,西州军未必能顺利歼敌,谁胜谁负又成未知。

    没人回应他,姜云沧单人独骑,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酷烈北风刀子一般割在脸上,心里的痛苦焦虑也如刀割一般。

    她有危险,坨坨人恐怕筹谋已久,赶在这时候提出要挟,就是为了这最后一战。

    他不能不答应,否则,她就会死。

    他怎么能让她死?

    心里滴着血,天色越来越暗,姜云沧如同受伤的独狼,疯了似的拼命往回赶。快点,再快点,他会撤兵,他会不要命地赶回京中,他会找到白苏,解她的毒,他会把白苏碎尸万段!

    身后马蹄声壮烈,如同冲锋的金鼓,姜云沧猛地勒住缰绳,回头。

    那是他的同袍,他的弟兄,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兵,他们把命交给了他,眼下他一句撤兵,他们又二话不说,跟着他走,他们全心全意信赖着他。

    姜云沧死死抓着缰绳,激荡的情绪一点点冷下来。

    姜云沧,不仅仅是她哥哥,愿意拿性命守护她的人,还是宣武将军,指挥这场决胜之战的将领。骑兵营四千多将士一句话没问就跟着他抗命出城,这一个多月出生入死,死伤过千,这么多牺牲,唯有用这最后的决战,用坨坨人的鲜血才能补偿。这一战关系到今后几年是战是和,关系到西州数万百姓的死活。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撤兵?

    可不撤兵,她就会死。

    撤兵。不撤。两个声音不停在脑中交战,姜云沧气血翻涌,铮一声拔出长刀,仰天长啸。

    啸声凄厉,如同负伤的猛兽,身后跟随的士兵齐齐勒马,望向他们的将军。

    天幕一点点暗下来,姜云沧怔怔站着,直到极远处有几个黑影飞快逼近,是顾炎的部下:“姜将军,顾将军奉姜帅之命出城策应,愿与将军并肩作战。”

    顾炎来了。他可以将部下交给顾炎,仗还能继续打,他不吃不睡赶回京中,他一定能揪出白苏,他一定能救她!

    姜云沧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顾炎,能行吗?

    可他似乎没有选择。他必须救她。

    清平侯府中。

    腹痛暂时停住,姜知意就着林凝的手,喝了几口参鸡汤。

    已经一天一夜了,只是这种紧一阵慢一阵的疼。林正声和齐浣诊了脉,稳婆看了肚子,都说应该是要生,然而十几个时辰过去,宫口始终只开了一指,孩子生不下来。

    累到了极点,浑身上下都出着汗,姜知意躺在床上,听见外面有男人的声音,不是沈浮:“是谁?”

    陈妈妈早走出去问了,连忙答道:“是郑超过来取信取东西。”

    姜知意知道郑超,平日里往来西州捎信捎东西都是他,挣扎着向林凝说道:“阿娘千万别提我的事。”

    战事紧急,万一让父亲和哥哥知道她生得不大顺利,难免又要挂心,她不能坏了他们的大事。

    “我知道。”林凝忍着眼泪,“我一个字都不曾说过。”

    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别管了,这些事我来处理,你好好睡一觉,攒够了精神好生孩子。”

    看见姜知意在枕上微微点头,发白的脸上依旧是温婉的隐忍,像平时一样,她这个小女儿,一向都乖得很。

    林凝鼻子发着酸,又不能露出来,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肚子这会子没再疼,姜知意迷糊糊睡着了。

    林凝轻着声音嘱咐陈妈妈守着,这才快步出去。沈浮不在外间,他从昨天下午过来后就一直没走,守在边上寸步不离,直到刚才稳婆要验开宫口的情况他才回避了,这会子去了哪里?

    找了一圈没找到,丫鬟回道:“方才朱太医急急忙忙找过来,沈大人过去外头说话了。”

    林凝皱眉。因着从前的龃龉,姜知意并不肯用朱正,沈浮也从不曾让朱正来看过,这会子急着来,难道是为了生孩子的事?

    外院墙角下,沈浮就着灯笼模糊的光,翻开残破的古书。

    朱正急急说道:“早上从岭南送过来的,这里头有巫药的记录,下官看过,夫人早产很可能与这个药有关。”

    沈浮的目光停在发黄的书页上:妇人有孕者服此药,孕期易晕迷,临蓐易早产难产,血崩而亡。

    血崩,而亡。山崩于前而不变的冷静在此刻土崩瓦解。沈浮发着抖,啪!手拿不住,书掉到地上,沈浮慌张着去捡,没有站稳,眼前只是发着黑嗡嗡响着,一头栽倒在地。

    “大人小心!”朱正急忙扶起他,吃了一惊。

    他磕破了额角,血肉模糊,朱正想提醒他处理上药,沈浮却只是忙着去抓那书:“救她的法子有没有?”

    “有,”朱正捡起医书,犹豫一下,“跟白苏说的一样,心头血,全部。”

    沈浮一把抓过书,抖着手翻到了后面:尽药人心头血可解。

    沈浮很快冷静下来。他怕的是无药可救,如今既然证实了白苏的话,他就没什么可怕的。他为这一天,早就做好了准备。

    沈浮唤过庞泗:“拘捕齐浣,清查外苑。”

    她所有的状况都与书里说的对上了,她的病,的确是巫药导致。那么这几个月里她必定有服用药人的心头血,才没有再次晕迷。最可能给她服下心头血的,只有齐浣。

    之前他不曾抓捕齐浣,是怕断了心头血的来源,她会再次晕迷,如今到了最后关头,不用再顾忌了。

    “全城搜捕白苏。”

    齐浣身上没有巫药的气味,他不是药人,白苏很可能还活着,定期取心头血给她。

    唤过胡成:“传信给马秋,追查这本医书有谁经手。”

    他找了那么久,始终没找到确切的记载,却在最紧张的关头,这本医书送到了。世上没那么多巧合,一切更可能是早有预谋。

    预谋什么?沈浮已经没时间再去细论,经手送来这本医书的人,必定与幕后主使有关,赶在这时候送来,就是告诉他真相,让他抉择。

    是舍弃自己,取尽心头血救她,还是保自己的性命,看着她死。

    “回来时把我书桌抽屉里的卷册带来。”

    他不需要抉择,他从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救她。所有的身后事他早已安排妥当,都记在那册子里,他死了,她和孩子也能好好活下去。

    看了眼朱正:“准备取血。”

    转身向正房走去。一步步走过庭院,走上台阶,林凝闻声看来,沈浮轻着声音,怕吵醒了里屋的姜知意:“我有一事,需禀报夫人。”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下人全部屏退, 沈浮在西头最里一间,离姜知意睡的东间很远,绝不会吵到她:“意意难产, 是因为中毒。”

    “什么?”林凝刷一下站起身, 变了脸色:“什么毒?”

    “岭南巫药之毒,常年服食这个药的人, 血会变成剧毒, 但心头血又能解毒。”

    林凝心乱如麻。此事匪夷所思,乍然听闻只觉得千头万绪,抓不住个重点:“上哪里去找心头血?不对,我千万个小心守着她,怎么会中毒?什么时候的事?谁做的?你怎么知道她中了毒?”

    沈浮心里发着苦, 嘴里也是。都是他的错, 他欠她的, 就算交出性命, 也补偿不了。“是我的错。当初意意喝下的落子汤里,被白苏下了毒。心头血, 我有。”

    竟是那碗落子汤!林凝气苦到了极点, 脱口骂道:“都是你做的好事!”

    “意意若是出事,全是你坑害的!亏我还可怜你, 一直撮合你!”

    “白苏是为什么?意意跟她无冤无仇,从不曾害她……”

    林凝突然怔住了,反应了过来:“心头血,你怎么会有?你抓到了白苏?可白苏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也许没死,我还没抓到她, 但心头血, 我有。”沈浮低着头, 巨大的悲怆自心底泛起。假如不是当初,假如不是当初。该有多好。“我吃了巫药,我的心头血,也能解毒。”

    林凝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快些取血。”

    她急着要走,忽地又起一点疑心,问道:“取那个血,你不会有事吧?”

    “不会,”沈浮平静着神色,“我心里有数。”

    他不能说出实情,若是说了,林凝多半不会让他取血,先前那些努力就都白费了:“夫人也不要告诉意意,一来别吓着她,二来我怕她心里有疙瘩,不肯服用。”

    林凝没有反对。难产一天,身体和精神消耗都极大,若是再知道中毒,又是因为那碗落子汤,她也怕姜知意因此伤心难过,不肯用他的血。林凝点头:“我不告诉她,不过,你确定不会有事吗?”

    他会死,但,只要她没事,他心甘情愿。沈浮上前打起帘子:“我没事,待会儿我先取一点让意意试试,看看效果。”

    虽然已经试过很多次,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林凝答应了:“好。”

    厢房内外戒严,匕首在沸水里煮过,刀刃还有余温,庞泗隔着窗子禀报:“外苑发现了几处密道,有人住过的痕迹。”

    也许就是白苏。沈浮拿过匕首:“加紧审讯齐浣,找出谋后主使。”

    庞泗领命而去,沈浮解衣,露出胸膛,心脏处旧伤才愈,是先前取血检验药性遗留下来的。沈浮握着匕首,刀尖在伤痕边上比了比,听见朱正有些发颤的声音:“大人,要么下官来吧?”

    沈浮知道他是不忍再看下去,摆了摆手:“不必。”

    从前几次都是他自己动手,已经做得熟了,比别人手更能稳。“你守着门,别让外人进来。”

    朱正答应着,见他低眉垂眼,手中刀毫不犹豫,准确地刺入心脏。

    温热的血气扑上来,朱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偏开脸时,仍旧能看见鲜红的血液顺着血槽汩汩流进碗中,药人的血与常人不同,极难凝固,碗中很快半满,朱正连忙出声止住:“可以了,先让夫人试试。”

    沈浮放下匕首,拿过止血药膏敷上,血还在流,药膏冲开大半,朱正连忙又涂上许多,看见沈浮瞧着碗里鲜红的血,许久:“也不知道药性够不够。”

    虽然他一直加量服药,虽然心头血近来试过多次,药性越来越强,但,眼下是给她喝,沈浮还是有点怕。

    这事朱正早已经反反复复想过许多次,忍不住说道:“既然夫人先前用过白苏的心头血解毒,何不等抓住了白苏,逼她放血?”

    “不行,”沈浮看着碗里仍旧不曾凝固的血,“我赌不起。”

    他也不敢赌。白苏说过,要想彻底解毒,必须药人心甘情愿献出全部心头血,虽然白苏狡诈至极,说的未必是实话,但他不敢赌。

    白苏绝不会心甘情愿取血,白苏的血,也未必就没有毒,他只相信自己。

    朱正长长地叹口气,接过了药碗:“我拿去给正声。”

    沈浮没有阻拦。他不露面最好,相比较他,姜知意更相信林正声,由林正声出面,也免得她起疑心。

    眼看着朱正走了出去,沈浮想了想,终是忍不住跟在后面。他想看看她,时间不多了,能多看一眼,将来黄泉路上,心里就多一分安慰。

    猩猩毡帘揭开一条缝,沈浮隐在帘后,透过缝隙看进去。林凝端着那碗血,轻着声音,说着先前商量好的说辞:“你这个气血不足的毛病,须得喝点新鲜鹿血才行,我才让人取了来,你趁热喝下去。”

    沈浮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攥着帘子,一眼不眨地看着。姜知意坐在床里,被帐幔遮住了大半身形,看不清脸色:“阿娘,我有点怕。”

    她性子软和,最见不得这些血腥的东西,她是真的不敢喝。沈浮觉得心疼,可不喝又不行,听见林凝在劝:“好孩子,全为了孩子吧,已经一天多了,孩子受不了啊。”

    沈浮从缝隙里看见她接住了碗,衣袖碰到帐幔,晃动中露出她小半边脸,她闭着眼皱着眉,犹豫片刻,一仰头喝了下去。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沈浮呼一口气,紧接着又紧张起来,她喝了,有效吗?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许久,听见林凝在问:“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沈浮听见她温软的声音,她向后靠了靠,露出线条柔和的侧脸,唇角沾了他的血,异样的鲜艳,“觉得肚子没那么紧,没那么凉了。”

    “好,好!”林凝欢喜地声音打着颤,急急叫林正声,“林太医,你来看看她的脉怎么样,稳婆呢?快让稳婆过来!烧热水,准备干净毛巾,快些!”

    丫鬟们急急忙忙行动起来,沈浮连忙闪在边上,心脏砰砰乱跳。她感觉好点了,他的血有用,他终于能够为她做点什么了。

    四下都是急促的脚步,间杂着林正声的语声,他说脉息平稳了许多,稳婆赶到时,姜知意又开始腹痛,沈浮守在门外,听见稳婆欢喜地叫着:“已经开了二指了,快了快了!快抬乡君去产房!”

    快了,他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他终于,为她做了点什么,哪怕只是弥补万一。

    沈浮定定地站着,听见她断断续续喊疼的声音,他得快点,他早些弄完,她就能少受些苦楚。

    转身向外,越走越快:“朱正过来!”

    产房里,姜知意越疼越紧,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与先前那种没什么规律的抽疼不一样,现在的疼很有规律,间隔越来越短,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初她还有气力去看屋角的沙漏,数着刻度分散注意力,眼下已经疼得看不清刻度,恍惚中听见沈浮的声音,可又听不清楚,喘息着问道:“阿娘,有人在外头说话吗?”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沈浮了,他几次央求生孩子时陪着她,如今却又看不见他。也许是有公事吧,他公事总是很忙,她也该习惯了。

    林凝也听见了,她记着沈浮的嘱咐,掩饰了过去:“大概是送鹿血的人吧,你还得再喝些才行。”

    果然不是他。姜知意没说话,下一波疼痛很快涌起,只死死咬牙忍耐着。

    厢房里,沈浮解开衣服,匕首划开刚刚凝固的伤口。

    血立刻涌出来,用陶罐接着,很快灌满,身体开始发冷,手上失去力气,握不住刀柄:“你拿着,若是凝固了,立刻挑开。”

    朱正接过匕首,只觉得满眼都是红色,心里发着怵:“要么缓缓吧?”

    “不必。”又一罐血接满了,沈浮觉得头脑发沉,两腿发软,身上越来越冷,眼睛都看不太清,“快让林正声送去给她!”

    产房里。

    姜知意被林凝扶着,喝下第二碗血,门窗关得严实,所有缝隙都包裹着被褥,稳婆还在检查:“三指了,快了快了!”

    三指了。姜知意低低唤着疼。外面好安静啊,大约是门窗关得太紧了,一丝声音也听不见。

    “意意,再喝一碗。”林凝又倒了一碗血送过来,“都喝下去才能生得顺利。”

    她看着边上满满两罐血,不安到了极点。心头血能有多少?这么满满两大罐,沈浮说不会有事,真的不会有事吗?

    腥热的血气扑上来,姜知意有些发呕:“阿娘,我有点难受。”

    “好孩子,再忍忍,”林凝苦苦劝着,“你看你喝了两碗,已经开到三指了,这东西有用,为了孩子,听话。”

    为了孩子。姜知意闭着眼睛,极力咽了下去。为了孩子。他说过,想陪着她生孩子,想看看孩子。可他又没在。疼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狠,先前还能苦苦忍着不叫出得大声,此时再忍不住,长长呼了声疼。

    厢房里。

    意识飘忽着,视线已经看不清了,满眼只是大片大片的鲜红。沈浮躺在床上,又仿佛飘在半空里,恍惚中突然听见叫疼的声音。

    是她。她疼得厉害,孩子还没生下来。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朱正停了手,他到底还是心软,下不去狠手,沈浮极力挣扎着,下令:“继续。”

    第三罐也满了,朱正一狠心,刀锋往横里一划,将伤口划得更大点,手指触到冰冷的皮肤,沈浮已经没了声息,朱正彻底慌了:“大人!”

    第97章

    姜知意在清醒与晕迷之间, 耳边乱哄哄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偶尔能分辨出稳婆的声音:“孩子露头了, 乡君用力!”

    露头了吗, 她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姜知意掐着手心攥着拳, 用力, 再用力些!可是真的好疼啊。

    疼到思绪都碎成了渣,拼不起来,头脑里是空的,耳边却充斥着各种各样杂乱的声响,忽远忽近, 忽高忽低, 有丫鬟, 有稳婆, 有陈妈妈,有母亲, 有好多人啊, 她们都围着她陪着她。

    偏偏没有沈浮。

    姜知意有点失望,对自己失望。她为什么还盼着他呢?她早就该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为什么还要失望呢。

    “孩子额头出来了,乡君用力些,再加把劲儿!”稳婆在叫。

    “再喝点,”林凝在劝,“马上就喝完了。”

    为什么必须喝完呢, 好多血啊, 那么多, 无穷无尽,哪怕她闭着眼睛,都觉得眼前一片猩红。

    “再喝点,乖。”姜知意听见林凝的声音哽咽着,她好像在哭。为什么哭呢,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是高兴得哭了吧?

    碗送在嘴边,姜知意迷迷糊糊,努力吞咽着,听见林凝一直喃喃地哄她,说她乖,要她再多喝点。小时候母亲也经常夸她乖的,可是后来母亲只会这么哄着长姐,她可真疼啊,怎么都喝不下去了,可母亲说她乖呢。

    姜知意极力又咽下去一点,听见林凝命人倒出最后一碗血,听见林凝在交代陈妈妈:“你快去看看,怎么能取这么多血,这,这……”

    这,怎么了?取这么多血,应该有很多只鹿吧。为了她和孩子,让那些可怜的小鹿遭罪了。

    “孩子头出来了,出来了!”稳婆在叫,“马上就好了,乡君再加把劲!”

    姜知意想用力,可力气已经耗尽了,只是断断续续□□着。生孩子真疼,做母亲可真不容易啊。

    “乡君坚持住,看见肩膀了!”稳婆孩子叫。

    “意意再喝点,喝下去才有力气。”林凝还在喂。

    舌尖尝到了血腥气,这鹿血好奇怪,平时出点血很快就会凝固,可这些血放了这么久,还是温热流动,那些可怜的鹿。姜知意全身已经脱了力,努力也咽不下去,顺着嘴边淌出来,林凝忙忙去擦,语无伦次地哄她:“意意乖,就剩下最后半碗了,喝下去孩子就生出来了,意意乖。”

    可她真的,喝了好多了,那些可怜的鹿。姜知意低低叫着疼,断断续续喝着,时间过得好慢,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永远看不到头,然而终于,听见稳婆欢喜的叫声:“生下来了!”

    哇。婴儿的哭声响亮有力,霎时将所有的嘈杂都压了下去。姜知意说不出话,极力想睁开眼,听见林凝哽咽的声音:“意意,是个男孩。”

    是男孩吗?也好,姜家是武人,男孩子有用武之地。姜知意想看看孩子,更想抱抱他,可一点儿也动不得,意识发着飘,越来越远,仿佛升到了半空里,到处都是朦胧不甚明亮的光。

    他在哪里呢。他明明说过要陪着她的,为什么食言了。

    飘忽的末尾,听见稳婆在叫:“不好了,乡君出血了!”

    厢房里。最后一个罐子放在床边,朱正抖着手探了下鼻息,还有点温乎乎的,沈浮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当,朱正扔掉匕首:“算了算了,应该也够了。”

    “姑爷,姑爷,”门外头陈妈妈在唤,“您没事吧?”

    朱正不敢开门,沈浮交代过,不能让她们发现,更不能让她们知道他会死。耳听着陈妈妈一直在敲,直到有丫鬟来叫她:“妈妈快来,姑娘流了好多血!”

    朱正吓了一跳,脑子里立刻蹦出来发黄的书页上那一句话:临蓐易早产难产,血崩而亡。

    这毒,竟如此毒,明明已经喝了那么多心头血,人都快死了。

    空荡荡的屋里突然响起人声:“继、续……”

    朱正一惊,是沈浮。

    他已经昏迷了那么久,连眼睛都睁不开,嘴唇白得像纸,天知道他怎么还能说话。

    也许,是听见外面说姜知意出血了吧。朱正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坊市间的怪谈,道是人刚死的时候魂魄会一直徘徊在最关切的人身边,甚至会因为过于强烈的关注,短暂回到身体里,完成没完成的意愿。

    目光瞥见沈浮灰白的手指动了动,幅度极小,似是在找什么,朱正想,大概是在找匕首,他怕他不忍心下手,还想自己来。

    事已至此,若是再犹豫,就白白牺牲了。朱正一横心,捡起匕首拿沸水冲了,揩抹干净,照着先前的伤口,扎了下去。

    沈浮一动不动躺着,连正常的肌肉反应都没有,朱正见过死人,知道这是濒死的表现,手抖得厉害,只好用另一只手双双握住,保持着准头。

    血流得极慢,取了那么多,应该不剩下什么了,朱正屏着呼吸,听见沈浮极低的,拼尽最后力气吐出来的字:“压……”

    他要他按压心脏,挤出最后的血。朱正抖着手,将漏斗边缘贴上去,右手用力向心脏压下。

    产房里。眼前的白光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明亮,姜知意漂浮着,觉得解脱,又觉得不舍。

    她还没看见孩子呢,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哭得那么响亮,肯定很健康,她多想抱抱他,亲亲他呀。

    也想阿爹,想哥哥。想看看他们,看看西州。

    茫茫的白光中仿佛出现了城池的轮廓,姜知意无声唤着:“阿爹,哥哥。”

    西州,七凉原。

    两人两马错身而过,姜云沧长刀重重劈下,轰!铁塔似的坨坨将领连人带马被拦腰劈开,重重摔在地上,血从半空洒下来,溅湿姜云沧的头脸铠甲,姜云沧没有停,催马上前,手中刀急如闪电,飞快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他没有走,他留下来,带着他的同袍弟兄,打这最后一仗。

    他食言了。他说过要永远守护她,可他没有做到。眼里充着血,牙齿咬得露出颌骨的形状,姜云沧长叫着再挥出一刀,同时砍翻两个坨坨人。

    他不能走,他知道顾炎不行。这一仗他来指挥,麾下的弟兄们不会有太大伤亡,可若是换了顾炎,谁知道几人死,几人残。

    他不怕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她的,可这些弟兄们的性命,他做不得主。

    姜云沧吼叫着向前,如疯狂的兽。顾炎来得实在太巧,他刚刚收到她的消息,顾炎就来了,就好像是为了让他放心离开似的。可他不能走,上次他不在,顾炎把西州败成那样,连父亲也差点陷入绝境,如今父亲还在城里养伤,城里还有数万百姓,城外还有这么多西州将士,他身后,还有信任到把性命交给他的骑兵营弟兄。

    他不能走。他不能为了自己的情爱,放弃身为将领,身为军人的责任。

    可是意意。姜云沧血红着双眼。意意。

    “杀!”姜云沧大吼一声率军向前,所到之处坨坨人像收割的稻杆一般成片倒下,玄色铠甲被血染成深红,乌骓的鬃毛上凝着血块,耳边响起西州金鼓的声音,姜云沧看见了西州军猎猎的战旗。

    他与大军合兵,七八万坨坨人只剩下最后数千,被分成几块牢牢包住,覆灭只在顷刻。

    这里,已经没有需要他牵挂的事了。姜云沧一刀砍翻最后一个坨坨将军,向黄纪彦高喊一声:“剩下的交给你!”

    拔马向着西州的方向,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脸上的血凝成了冰,姜云沧胡乱抹一把。意意。我来了。

    若你平安,我用余生守护你。若你有事,我陪你一道,绝不让你孤零零的一个。

    产房里。姜知意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想离开,恍惚中,却好像有人一直在唤她,意意,意意……

    是谁呢。她听不出来,想不清楚,飘忽的速度慢了些,舌尖突然尝到了腥热的滋味,有温热的东西送在唇边,姜知意本能地咽了下去。

    是鹿血。有好多鹿血啊。

    身体一点点变得实在,疼痛的感觉一点点回来,耳边那些嘈杂的响声也一点点回来,姜知意听见林凝在哭:“意意快醒醒,意意乖,快醒醒吧,孩子在哭呢,孩子找你呢。”

    孩子,她的孩子。姜知意用尽全力吞咽着,血腥味充满了口腔。她还有孩子呢,她怎么能抛下他,让他孤零零的一个留在世上。

    飘忽的感觉越来越远,疼,但是真实。姜知意努力着,从无数嘈杂中分辨出了那道稚嫩的,让人听见就生出欢喜的哭声,是孩子,她的孩子,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孩子在找她。

    眼皮沉得厉害,姜知意努力想抬起来,偏又抬不起来,林凝还在喂她,无穷无尽的血,那些可怜的鹿,它们的血变成了她活下来的机会。

    许久,姜知意终于睁开了眼睛,只能睁开一点,狭窄的视野里看见白里泛着微红的皮肤,毛茸茸的头发,孩子闭着眼睛,哭声响亮。

    孩子,她的孩子。姜知意张张嘴,发不出声音,恍惚中林凝抱着孩子送来,娇嫩温暖的脸贴上了她的脸。

    她的孩子,好软啊。姜知意紧紧贴着,舍不得动,也动不了,余光瞥见封闭严密的房间,沈浮还是不在。

    厢房里。朱正茫然地坐在床沿上,手伸出去,却探不到沈浮的呼吸,身体还有温度,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最后的余温,就快没有了。

    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本册子,沈浮一个字一个字亲笔写的,他说过,如果他死了,就交给姜知意。现在就交过去吗?朱正迷茫到了极点。还没死,可没了血的人,要怎么救?

    “朱太医,大人呢?”庞泗在外面疯狂敲门,“齐浣招了!”

    第98章

    姜知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每次醒来总能看见孩子偎在身边,软软暖暖的一小团,看见林凝和陈妈妈守在跟前喂汤喂水, 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有一次黄静盈来了,坐在跟前轻着声音说了很多安慰的话, 她累到了极点, 发不出声音,连笑一下都难,只是半闭着眼睛,似梦似醒。

    明明所有的人都在,却总觉得少了一个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 然而脑子太沉太乱, 只是想不起来是谁。

    要睡着时听见林凝叹息的说话:“也不知道沈浮……”

    那些久远的, 纠缠反复,几乎有些忘了的人和事突然涌到心头, 现在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沈浮。他一直没有来呀。她总是等不到他。

    应该是失望的吧, 可这会子太累,姜知意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林凝掖好被子, 拿热毛巾细细给她擦干净了手脸,这才掩上门退到外间去,安神香焚得幽沉,丫鬟们都退出去了,林凝低着声音问陈妈妈:“沈浮现在怎么样了?”

    那天等她安顿好姜知意和孩子出来, 沈浮已经被丞相官署的人接走了, 轿子直接抬进内院接的人, 丞相卫队四下里围得严实,侯府的人一点儿内情也不曾瞧见,是以林凝到如今,也不知道沈浮到底怎么样。

    她先前还存着侥幸,觉得沈浮行事一向滴水不漏,他既敢取血,必是有把握的,然而时间过去了两天,沈浮始终没有露面,也不曾遣人报平安,林正声过来诊脉时又支支吾吾不肯说内情,林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沈浮那么惦记姜知意和孩子,若是没事,怎么可能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林凝道:“你今天过去问了吗?”

    “去了,一大早我亲身去了一趟,没用,他们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陈妈妈这两天已经跑了几趟,沈浮没有回相府,一直在官署待着,陈妈妈找了胡成,又找了庞泗和朱正,谁都不肯吐露半分,“我想进去看看姑爷,他们也不许,就说没事,不用担心。”

    林凝越听越觉得心凉,真要是没事,何必防得这么严实?只怕是不好,那天她亲眼看着四个罐子装得满满的都是血,人身上能有多少血,怎么禁得起这么放?

    陈妈妈安慰着:“夫人别太忧心,眼下也没传出来不好的消息,姑爷应该没有大碍。”

    林凝也知道,以沈浮的身份地位,如果有事,必定要布告全城,眼下既然没有动静,至少说明人还活着,然而,种种异常也都表明,沈浮的情形应该很不好。林凝心乱如麻:“意意看看就要醒了,到时候如果问起来,我该怎么说?”

    姜知意刚从生死关上脱身,难道要告诉她,孩子的父亲为了救她,如今生死不知?真要是这么说了,万一她心里难过,病情反复,可怎么办?

    “要么看看情况再说?”陈妈妈道,“姑娘要是问起来,就说姑爷忙着,要是不问,您也先别提。”

    林凝沉吟许久:“也只能如此了。”

    丞相官署。

    庞泗割开手腕,与沈浮割开的手腕紧紧贴在一起,他的血往外流,可两人贴合的地方并没有漏什么血迹,那些血都被沈浮吸收了。庞泗心中一喜,急急向朱正问道:“怎么样,大人有没有好点?”

    这是齐浣招供的法子,若想救沈浮,需要以外力为他补充大量血液,药人的血与常人极不相同,只要两人的血液能够在水中相融,就可以割开手腕,让药人吸收对方的鲜血,补充到自己体内。

    那天他们抬了沈浮回来,立刻就挨个试了一遍,这几个心腹亲信里只有庞泗的血能与沈浮相融,所以这两天一直都是庞泗输血给沈浮,只不过血输了几次,沈浮始终还是昏迷不醒,呼吸和心跳也十分微弱,并不能看出什么好转的迹象。

    朱正一手试着沈浮的鼻息,一手按在沈浮心脏上听着动静,半晌:“比起方才,似乎心跳稍稍强了点。”

    庞泗大喜:“太好了!我这就去叫卫队的兄弟们都过来试试,早点把大人救回来!”

    “急不得,”朱正连忙拦住,“齐浣说了,这法子一天最多只能输半升血,输多了会反噬。”

    “半升才多大点,够干什么?齐浣说的未必是实话,要不然先试试多输点?”庞泗心急如焚,“你看大人这个模样,要是再拖下去,我就怕,就怕……”

    这两天里他一次次输血,满心期待沈浮得了血就能醒来,可时间一点点过去,沈浮依旧没有丝毫起色,体温也越来越低,屋里放了三四个炭盆烧着,他们几个急得轮流给沈浮按摩手心脚心和胸膛,可怎么按都没用,温度还是在降,若不是心口还有热气,看上去与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庞泗急得很:“就先试试,我给大人多输点!”

    “不行,乱来的话说不定还适得其反。”林正声插了一句,“这法子的道理我猜着可能是大人的血与常人的太不一样,要是一下子输得多了,在身体里反而要打架,这样一天半升慢慢来,一点点让大人适应,等大人能够接纳新输进来的血液,必定有改观。”

    他说得笃定,其实心里也没底,这些事情匪夷所思,他们唯一能参考的只有那几本残缺的医书和齐浣的招供,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能不能逆天改命,从阎王手里把人拽回来,谁也说不准。

    “我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朱正沉吟着,“眼下急也没用,但愿大人能尽快吸收,扛过这一关。”

    几个人不由自主又都盯住沈浮,明亮的灯光下,他一动不动躺着,脸上是褪尽了血色的灰白,胸膛看不出任何起伏,安静得令人恐惧。

    姜知意在第三天傍晚时醒来。

    她睡在林凝屋里,门窗关得严实,炉里焚着沉水香,悠远清洁的气味,林凝坐在不远处,背朝着床并没有发现她醒了,姜知意努力转过脸,看见了床边摇篮里的孩子。

    孩子也醒了,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像在好奇她是谁。

    心头霎时涌起澎湃的爱意,姜知意再也忍不住,只想亲亲孩子,抱抱孩子。身上酸软得起不来,努力用手撑着床,嘶哑着嗓子唤林凝:“阿娘。”

    林凝闻声回头,飞快地跑了过来:“意意,你终于醒了!”

    “阿娘,”姜知意一双眼睛只是看着摇篮里的孩子,他好小啊,那么软,那么香,是她的孩子呢,“我想抱抱孩子。”

    陈妈妈也跑了过来,与轻罗几个小心翼翼将她扶起一点,拿软垫子靠住了,林凝轻轻从摇篮里抱起孩子,送到跟前:“孩子乖得很,不哭不闹,吃得也好,睡得也好。”

    姜知意伸着手想抱,胳膊酸软得很,抬起来又放下。她不敢抱了,害怕手上没力气磕碰到孩子,林凝连忙挨着她坐下,托着襁褓将孩子送在她怀里:“我给你托着,你不用使力气,轻轻兜住底下就行。”

    姜知意无比小心,几乎是虔诚着合拢了双臂,轻轻托住襁褓的底。现在,她看见孩子了,那么近,能闻到他身上甜甜的奶香气,他好软,好小啊,皮肤那么细,像牛乳一样,她从不曾见过这么美好的事物。

    眼睛热着,鼻子酸涩着,眼泪含在眼眶里,姜知意低下头,亲吻着孩子。花瓣一样柔软的皮肤,温暖柔软的触感,她的孩子,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现在就在她怀里,从此她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她有孩子了。

    “好孩子,”姜知意亲吻着,喃喃低唤,“好孩子。”

    看见孩子小小的嘴巴微微翘起,眼睛弯弯,甜美的笑容。姜知意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孩子在笑呢,惊喜地叫道:“阿娘,他笑了,他对我笑了!”

    林凝也看见了:“头一回笑呢,真是太巧了!”

    “这是等着亲娘抱,才肯笑呢。”陈妈妈在边上凑趣,“从不曾见过笑得这么早的孩子,将来呀,肯定是聪明伶俐!”

    姜知意顾不上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盼着孩子再笑一次,可惜这笑容极短,眼下孩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这样也很好,姜知意忍不住又亲了一下,她的孩子便是不笑,依旧是世上最可爱,最美好的。

    炭火烧得温暖,孩子抱在怀里,气力正一点点恢复,姜知意半闭着眼睛靠在床头,前所未有的踏实满足。

    她似乎没什么遗憾了,除了……

    那点藏在心里的空荡感觉强烈到无法抑制。沈浮在哪里?这么多天了,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来?

    想问,到底又没有问。也许他在忙,西州在打仗,新年里各项事情很多,他是个万无一失的性子,什么事情都要亲自过问,抽不开身也是正常,她早就习惯了,又何必耿耿于怀。姜知意又亲了下孩子:“阿娘,爹爹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不过昨天太后打发人过来看你,说是西州马上就有准信儿了,我听这口气应该是好消息,你放心吧。”

    “怎么是太后?”姜知意有点意外。

    “你睡着这几天,太后打发人问过两回,很是关切。”林凝抱过孩子,“你歇一会儿吧,抱了这么久别累着了,孩子也该喂奶了。”

    乳娘接了孩子去喂,姜知意在边上看着,方才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突然又浮了上来。想好了不要再问,然而此时,只是想问问,沈浮为什么没有来。

    几番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正是犹豫  ,突然听见外面丫鬟婆子们见礼的声音,姜知意不觉紧张起来,是不是他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姜知意屏着呼吸, 眼睛望着厚厚的毡帘,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紧张地等着结果。

    会是沈浮吗?

    脚步声停在了帘外, 人没有进来, 外头安静得很,姜知意觉得心跳很快, 说不出是委屈多些, 还是期待多些,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她:“意意。”

    不是沈浮。是哥哥,哥哥回来了。

    巨大的失望夹杂着巨大的欢喜,姜知意湿了眼睛:“哥!”

    帘外,姜云沧听见日思夜想的声音, 红着眼冲到跟前, 又硬生生刹住步子。

    留京的半年里他打听了很多关于生孩子的事, 因此知道, 女子刚生完孩子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万万不能沾染脏污, 他千里迢迢赶回来, 衣服没换,头发没洗, 身上不知道脏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血污泥土,就算他再想她,也不能现在进门,给她带来危险。

    姜云沧极力克制住汹涌的思念, 等在帘外:“是我。”

    他不吃不睡, 疯了也似的跑回来, 他不敢想最坏的结果,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他那么盼着早些到家,可方才看见侯府大门时,天知道他有多害怕。他不敢下马,不敢问,只是死死盯着门里门外观察猜测,过年的彩饰还没撤下,喜气洋洋的红,他想她应该没事,不然不会是这个颜色,但他不敢确认,只是定定站在门前,直到下人们瞧见了跑出来迎接,七嘴八舌给他禀报家里的消息。

    于是他知道,她生了,男孩,母子平安。她的确早产了,生得很艰难,但她熬过来了。她睡了几天刚刚才醒,厨房得了吩咐正在炖鸡汤,煮老参虫草,她才刚醒,硬的干的都吃不了,先要吃些汤汤水水,容易消化的东西才行。

    姜云沧想,满天神佛必是听见了他的祷告,终于让她平安了。他站在帘子跟前,看着红毡上细密的纹路,想象着她的模样:“意意,我回来了。”

    回来了,三千里地,狼烟风沙,阻隔着军人的职责和沉甸甸的抉择,他终于回来了。他再也不要走了。

    “哥,”帘内她的声音依旧柔软温存,“你怎么不进来?”

    真好啊,她也是盼着见他的,走了这么久,没能陪着她,没能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守护她,她还愿意见他,并不曾与他生分。姜云沧鼻子发酸,说话时打着颤:“我身上脏得很,等我收拾收拾再过来。”

    “快去吧,”听见林凝笑着插嘴,“早些洗完了过来抱抱你外甥。”

    “哥哥又跟上回一样,不吃不睡跑回来的吧?”姜知意也在笑,软软的,他熟悉的声音,“你快点去洗吧,早些洗完了歇歇,多累呀。”

    不累,只要是为了她,怎么都不会累。姜云沧答应着,步子却舍不得挪。他应该快点去洗澡收拾,这样就能早点看见她,可他真是舍不得,分别将近两月,她吃了那么多苦头,眼下他只想多陪她一会儿,哪怕是隔着帘子,连面也见不到。

    帘内,姜知意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脚步声,姜云沧并没有走,这让她突然紧张起来:“你怎么还不走呀?是不是有什么事?阿爹还好吧?”

    这一问,林凝也紧张起来,原是笃定了战事顺利,此时也忍不住问道:“仗打得怎么样?你爹没事吧?”

    “胜了,大获全胜!”姜云沧忙道,“父亲也很好,战报应该这两天就能到。”

    按照惯例,总要等战场上清点得差不多了才往回传捷报,他走得急,赶在了战报前面,但以当时的形势看,此战必胜。姜云沧不敢再拖延,要是再不走的话,又要惹得她胡思乱想了,忙道:“意意,我先去收拾,待会儿过来看你。”

    听见帘内欢喜的笑声,还有林凝念佛的声音,最后传来的是婴儿的哭声,很响亮,很陌生。

    姜云沧刚迈出去的步子停住了,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她的孩子。

    知道她要生,知道她生了,和现在亲耳听见孩子的哭声,原来还是不一样的。姜云沧情绪复杂到了极点,又想笑又想叹气,听见姜知意含笑的声音:“宝贝知道舅舅回来了,宝贝在欢迎舅舅,是不是?”

    她的宝贝,他的外甥,他做舅舅了。姜云沧笑起来,眼睛眯着,发自内心的欢喜。她喜欢这孩子,那么,他也会喜欢。

    大步流星去到浴房,姜云沧洗得很快,澡豆搓过几遍,水冲过几大桶,末了又要了青盐漱口,拿盐水把手脸这些露出来的地方全都搓了几遍,对着镜子照过,确定头上身上都干净了,这才穿上衣服鞋袜。

    着急要走,想了想又停住,拆了随手挽起来的头发,拿干布巾用力擦着。

    天太冷了,她产后不能受风不能碰水,他这样湿着头发就怕沾到她,那就麻烦了。干布擦了很久,还是潮,姜云沧等不及,索性凑到炭盆旁边,借炭火烘着。

    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只管赶路,精神和身体都紧绷到了极点,此刻突然松弛下来,晕腾腾的有种不真实的飘忽感。姜云沧闭着眼睛,想着此前种种,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

    白苏受金仲延指使给她下毒,为的是要挟他和父亲退兵,道理说得通,但,不对头。金仲延之前一直在易安经营,跟西州八竿子打不着,真要想要挟,目标就该是易安的官员。再说金仲延叛逃很大程度上是个意外,他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推算到几个月后会与他们父子决战,提前对姜知意下毒,好来胁迫他们?

    说不通,这中间,有许多破绽。

    鼻尖突然嗅到焦糊的滋味,他离得太近烤焦了几丝头发,姜云沧连忙起身,胡乱挽了个髻拿干净头巾裹住,快步走去内院。

    这些玩弄心术的东西他做不来,等明天进宫参见时,交给谢洹查吧。

    抬眼看见正房熟悉的门楣,走进来,闻到屋里熟悉的甜暖香气,厚厚的毡帘遮住最里间,她就在里面,等着他。姜云沧在帘外停步,放柔了声音:“意意,我能进来吗?”

    “哥,轻点,”姜知意的声音很轻,“别吓着孩子。”

    好,他轻点。姜云沧极力放轻着动作,将帘子挑起一条缝,闪身钻进去。

    现在,他看见她了,朝思暮想,终得相见。想大笑,想说话,却只是将声音压到最低:“意意,我回来了。”

    看见她怀里抱着孩子,笑容是比从前更加安稳的恬静:“宝贝快看,舅舅回来了。”

    姜云沧慢慢走近,低头看她怀里的孩子。宽阔的额头,乌溜溜的黑眼睛,小小的红嘴巴,头发眉毛都是深色的黑,没有一处不像她。柔情突然涌起,姜云沧弯腰低头,在孩子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好孩子,舅舅回来了。”

    回来了,以后再不走了。坨坨经此重创,几年里都掀不起风浪,他终于可以放下肩头的重担,守着她,守着孩子,他再不要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离开了。

    这天姜知意很晚才睡着。太欢喜,为着孩子,为着西州的胜仗,为着姜云沧回家,哪怕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也觉得脑子里都是各种声音,笑的闹的,还有孩子响亮的哭声。

    孩子的声音真好听啊,哪怕是哭,也让人听不够。姜知意迷迷糊糊带着笑,开始犯困,飘忽的思绪荡来荡去,最后还是停在了那一处,沈浮还没有来呀。

    还没听过孩子哭,没见过孩子的模样,他在忙什么呢。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看见了沈浮。

    他坐在石桌前,八年前的茅檐底下,他带着干净温暖的笑,一如八年前:“意意,我要走了。”

    那些纠葛苦痛和委屈疑惑此时都被抛到了脑后,姜知意怔怔地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要走了。”沈浮还在笑,可她看得出来,他有许多留恋不舍,他不是真的想笑,“意意,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我要走了。”

    他突然变得遥远模糊,茅檐石桌都不见了,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她看不清他,越来越焦急:“沈浮!”

    姜知意追上去:“你凭什么要走?”

    那些现实里绝不会说出口的委屈埋怨此刻都爆发出来,姜知意紧紧追在他身后。凭什么走呀,都没来看看她,都没见过孩子,没听见孩子那么好听的哭声,没有亲手抱抱孩子。凭什么走呀。

    隔着雾气,看见沈浮身形犹豫,姜知意飞快地追上:“你站住,你不能走,你凭什么说话不算数,你连孩子都不肯看一眼?”

    恍惚中孩子突然在怀里,姜知意紧紧抱着:“你说你都改了,你说你会好好照顾孩子,你为什么要走?”

    “意意。”沈浮向她伸着手,想抱孩子,手臂却穿过虚空,什么也没抱到,“意意,我好想抱抱他,抱抱你们呀。”

    姜知意感觉到了深沉的悲哀,让她几乎要流泪,雾气突然消散,沈浮也跟着消散,姜知意急得大叫一声:“回来,你不许走!”

    她猛然醒来。心砰砰乱跳着,夜灯在角落里发着幽暗的光,林凝睡在旁边的小榻还不曾醒,姜知意扶着床头慢慢坐起,额上有汗,眼里有泪,不安到了极点。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他怎么了?他要去哪里?

    四更近前,烛花爆了一下,林正声猛然惊醒。抬头看时,旁边床上的沈浮依旧无声无息躺着,脸色灰白,毫无生气。林正声披衣站起,叹了口气。

    五天了,血每天都输,始终没有任何起色,如今连他,也觉得回天乏术。上前替沈浮掖了掖被角,突然觉得沈浮的睫毛,似是动了动。

    第100章

    灯花又爆了一下, 林正声揉揉眼睛,以为是错觉,紧接着看见沈浮的睫毛又动了动。

    “师父, 师父, ”林正声脱口叫起来,“师父快来, 大人醒了, 大人醒了!”

    脚步声很快响起,朱正披头散发推开了门,紧跟着是庞泗和胡成,边跑边问:“大人醒了?”

    四个人八只眼齐刷刷盯住床上的沈浮,暖黄的灯影下他一动不动, 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林正声脸上有点热, 讪讪地解释道:“方才我亲眼看见大人动了, 睫毛动了两下。”

    睫毛?几个人都有点失望,朱正掩着怀上前, 伸手搭脉:“也许是风吹的, 咦?”

    他脸色一喜,连忙坐下细听:“脉搏比昨天夜里强了很多。”

    “真的?”庞泗一个箭步冲上来, “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大人能接纳了?要不我赶紧再给大人输点血?”

    朱正没说话,凝神听着脉,前些天沈浮的脉息一直都很弱,平得几乎没什么起伏,但眼下,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每次脉搏的跳动, 虽然还是很弱, 但比起前几天,已经是天上地下,的确有很大好转。不过,要立刻输血吗?万一弄错了,适得其反,可怎么办?朱正拿不定主意。

    林正声揭开被子听心跳:“比昨天夜里清晰。”

    心口上取血的伤痕还在,药人的血跟常人不一样,血液很难凝固,伤口也特别难愈合,可眼下,那条伤口结了薄薄一层疤,林正声觉得,这应该就是转机:“师父,要么试试看?”

    几个人眼巴巴地等着,许久,朱正终于下了决心:“行,那就试试。”

    庞泗立刻挽起袖子凑上来,熟门熟路划开手腕,与沈浮的贴在一起,能明显感觉血流得比昨天快,庞泗欢喜起来:“不一样,朱太医,跟昨天感觉不一样,快了很多!”

    “好,”朱正心口一块石头落了地,看起来,应该是做对了,“那你少输一会儿。”

    胡成高兴得直搓手:“等天亮了就让大家伙儿都试试,看还有没有合适输血的,也不能让庞兄弟一个人扛着。”

    “没事没事,我身体壮,扛得住。”庞泗笑得合不拢嘴,“只要大人能醒,我这身血全给他都行!”

    几个人精神都振奋起来,噔噔噔的脚步响,外头值夜的王琚跑进来:“宫里又打发人来问大人的病,怎么回?”

    沈浮取血前就告了长假,理由是风寒,然而他这么多天不露面,谢洹不免担心,隔三差五打发人来问,朱正忙道:“就说有好转,快了。”

    心里暗自念了声佛祖保佑,但愿真是快了。

    姜云沧天不亮就醒了,洗漱完换上朝服先往正房跑,林凝刚起来,正坐在堂中吃茶:“你妹妹还没起。”

    姜云沧只得停住:“母亲夜来睡得可好?”

    “挺好,”林凝低眼看着澄澈的茶汤,踌躇着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要进宫?”

    “对,昨儿已经递了折子,马上就去觐见陛下。”姜云沧心不在焉,只是留神着帘内的动静,“我估摸着战报今明两天也该到了,母亲放心,父亲必是大获全胜。”

    林凝却不是担心战事:“见着陛下的话你问问沈浮怎么样了,或者你顺道去趟丞相官署,亲身去看看他。”

    姜云沧皱了眉:“看他做什么?却不是晦气!”

    “别这么说,他如今都改了。”林凝犹豫着,低着声音,“有件事你妹妹还不知道,她难产那会子,沈浮……”

    里间突然传来姜知意的声音,姜云沧嚯一下起身,飞快地走到帘子跟前:“意意,你醒了?”

    姜知意其实早就醒了,心里太乱,闭着眼睛躺到现在才起:“醒了。”

    姜云沧急着进去,然而她还没洗漱,进去不得,只是隔着帘子殷勤问她:“你觉得好点了吗?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去给你买。”

    听见帘内她懒懒的回答:“没有,哥哥不用忙。”

    姜云沧总觉得,她语气似乎有点不快活,可昨天相见时她明明笑得欢畅,怎么一觉起来,又不高兴了呢?

    正猜度时丫鬟端着水盆出来,笑道:“姑娘收拾好了,小侯爷可以进去了。”

    姜云沧连忙掀帘子进去,看见姜知意靠着床头坐着,神色有点郁郁,眼皮还有点肿,姜云沧心里咯噔一下:“你哭了?”

    “没有。”姜知意连忙揉了下眼睛,遮掩过去,“大概是昨夜睡得太晚,眼皮有点肿。”

    的确是哭了,梦里哭,醒来又默默掉了几点泪,明明只是一个梦,可直到现在心里都沉甸甸的,难受得很。

    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梦里沈浮那句要走了,就好像是真实对她说的一样,姜知意心神不宁,甚至这会子好好坐着说着话,眼前依旧时不时闪过梦里沈浮的模样,眼泪看看就要落下,连忙低了头。

    姜云沧越看越觉得不对,上前一步弯着腰:“你怎么了,意意?”

    “没什么。”姜知意不想说,“没睡好,有点犯困。”

    姜云沧不敢再问了:“那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不吵你了,先进宫去见陛下。”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姜知意闭着眼睛躺着,思绪乱纷纷的,始终不能平静。沈浮从不食言,既说了生孩子时要陪着她,就绝不会无缘无故不来,况且,已经五天了,就算当时太忙来不了,难道这么多天都那么忙,都来不了吗?

    想起那天疼得厉害时恍惚听见外面有男人的声音,林凝说是送鹿血的人,当时她意识不太清醒分辨不出来,然而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很像是沈浮,难道他来过?“阿娘,”姜知意急急唤道,“阿娘!”

    林凝急匆匆进来:“怎么了?”

    话到嘴边,又觉得问不出口,姜知意低着头:“阿娘,那天,沈浮是不是来过?”

    林凝心里咚的一跳,脱口说道:“没有。”

    没有么。姜知意说不出是失望多些,还是怀疑多些,许久:“已经五天了。”

    五天了,以他的性子,怎么会这么久都不来?梦里他带着哀伤的笑容又出现在眼前,姜知意心里咚咚乱跳着:“阿娘,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林凝哪里敢说?这才醒了一天,床还下不得,万一知道真相乱了心神,可怎么好?“我听说沈浮染了风寒一直告假呢,也许是怕病气过了你和孩子,所以才没过来。”

    感染了风寒。姜知意松一口气。这样就说得通了,他那么谨慎,必定是怕传染她和孩子,所以才敢没过来。可为什么心底深处,那惶惶不安的感觉还是散不去?姜知意抿着唇没说话,听见林凝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等他好了,肯定就来了。”

    等他好了,应该就过来了吧。眼前还是不停闪过沈浮带着哀伤的笑容,姜知意用力闭了闭眼。这是怎么了?明明早就决定再不与他纠缠,只是一个怪梦,怎么就不安到这步田地了呢?

    御书房中,姜云沧快步走近,向谢洹倒身下拜:“臣参见陛下!”

    “快起来,”谢洹双手拉起他,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云沧,果然还得是你出马!”

    战报刚刚收到,西州之战大获全胜,歼敌十余万,全是坨坨的精壮兵丁,其中又以姜云沧杀敌最多,战功最显,全靠他救回姜遂坐镇指挥,才能稳住全局,又全靠他率领数千骑兵以一敌十,神出鬼没,杀得坨坨国内七零八落,才使坨坨军心大乱,一败涂地。

    谢洹笑容满面:“经过这回,坨坨人三两年里别想再爬起来,西州子民总算能过几年安稳日子了。云沧,这一仗你立功最大,说吧,想让朕怎么赏你?”

    姜云沧只想要一个赏赐,那就是公布他的身世,饶恕他这么多年隐瞒之过。话到嘴边转念一想,这事情他还不曾与父母商量,不能擅自主张。笑道:“臣有个想法,不过得先与家父商议商议。”

    “行,朕等你。”谢洹此时心情大好,什么都肯答应,“你只要别让朕给你摘月亮,朕都答应你!”

    摘月亮么,她对于他,也的确像是夜夜仰望的月亮。姜云沧笑了下,听见谢洹问道:“对了,沈浮病得怎么样了,这几天有没有去你家?”

    病了吗?怪不得没看见他来碍眼。姜云沧道:“臣刚回来,不清楚。”

    “病了五六天了,从不曾见他告假这么久过,看样子病得不轻。”谢洹思忖着,“左右今天没什么要紧事,要么你陪朕过去看看他?”

    谁要看他。姜云沧沉着声音:“臣妹还在月子里,大夫嘱咐过臣等不要接近病人,免得传染。”

    谢洹知道他更多是不想见沈浮,摇了摇头:“你呀。”

    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算了,今天先商议封赏的事,等这事定下来,朕再过去看他。”

    丞相官署。

    沈浮在迷雾中彷徨。似乎有什么在前方召唤,要他穿过浓雾,去向该去的地方,然而心里恍惚着,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追着他唤着他,要他不要走。

    是谁呢。他想不起来,只觉得极是熟悉,极是亲切,模模糊糊的唤声一声声都敲在心上,让他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剜去了一块,空荡得发疼。

    是谁呢。那么重要的人,为什么想不起来。

    迷雾越来越浓,有黑暗的方向出现在前面,沈浮知道,那将是他的终点。停住步子,想回头,又回不去,急切中突然听见带着哭音的一声唤:回来,你不许走!

    那些丢失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沈浮湿着眼睛。

    是她。她在唤他,她不许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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