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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困于酒席

    花魁大赛经过公开唱票,五位花魁娘子皆选拔完成。

    其中香道一项,获得宝篆花魁美称的果真是烟暖玉春楼中人。

    娘子名叫叶折桃,制香的功夫是茹妈妈亲手教出来的,她将烟暖玉春楼最知名的婴香加以改良,借鉴南方常用的蒸花之法,香气叫人闻之一新。

    再加上叶折桃姿容出众,观众投给她的梅花小票颇为集中,盛在笸箩中犹如盛了满满一筐白梅花瓣。此后又添评委票数,比第二名小小高出一截,众望所归,自然摘得魁首。

    五位花魁娘子被请到花台之上。

    在小甜水巷中生活,满目金翠繁华,但娘子们都知道,说白了,她们不过是被视作伺候人的“玩意儿”,虽看上去是五陵年少争缠头,风光无限,实际狎玩有余,尊重不足,何时有人能认认真真看她们的技艺与品格?

    莫说旁的,也从来没有人给过她们这样的机会。

    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本领获得如此盛誉,虽不过短短一日,犹如昙花开落,但也是难得从囚笼中脱身出来,呼吸到莲台之上尤为自在的空气。

    几位娘子倾身行礼,看向身边的姐妹,发现彼此眼底都有些泛红。

    罗月止一个大老爷们到底还是不够细心,对此毫无察觉,只有同样站在台上的茹妈妈注意到了姑娘们的失态,站在叶折桃身边捏了捏她的手指,又低声提醒五位娘子注意仪态。

    娘子们这才藏起感触,面向台下笑颜如花。

    鼓声过后,她们从托盘中捧起事前准备好的五色绸花,齐齐抛向台下。

    这是花魁大赛的最后一个项目,五色分别代表五位花魁娘子,抢到绸花的观众,可在对应花魁娘子所属的楼馆之中免单消费,当晚所有酒水、菜肴、舞乐佐酒皆不用自掏腰包……

    但此单并不包含花魁娘子的出台服务,是否能叫娘子看得上、有机会面见,还得叫郎君们各凭本事。

    这五朵绸花一入人潮,就跟哪吒的浑天绫闹东海似的,引起阵阵争抢。

    幸亏罗月止事前考虑到踩踏问题,规定“击鼓夺花”,三声鼓后便不得再有争抢,如若违规,就算抢到了也不再算数。慌乱沸腾终究是能被控制得住。

    最后夺得绸花的五位郎君迎着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兴奋地满面通红,狂喜之态比本命演唱会被选中登台也差不了多少。

    罗月止最后收尾,作为主办方烟暖玉春楼和承办方罗氏书坊的双重代表做了简短的讲话,大致就是感谢诸位光临,感谢巷中各楼馆的支持,感谢娘子们今日辛苦演出,望诸位郎君日后多来小甜水巷游乐,来烟暖玉春楼赏光。

    这其实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罗月止还抛出了一个“预告彩蛋”:

    松风画店将会与五位花魁娘子合作,邀请专业画师为娘子们绘制肖像图,将花魁娘子们的日常生活记录下来!

    届时肖像画将会在松风画店展出,后续还有转印售卖的活动,推出画扇、挂轴、木雕摆件等多种周边产品,敬请期待!

    这自然是早与钱员外商量好的合作。当时罗月止把多方人员凑成局,把这卖周边的主意一摆,钱员外、茹妈妈、还有各家鸨母老板就没有不同意的!

    他们甚至私下感叹,都觉得罗月止这人仿佛成精了,这世界上还有他做不成的生意、赚不到的钱吗?

    罗月止下台之后,连赵宗楠都评价了他八个字:

    白圭之能,子贡之才。

    “官人这么夸我可是稀罕。”罗月止笑道,“借您吉言,倘若生意若真能做那么大,我可是此生无憾了。”

    赵宗楠问:“月止的理想便是赚钱吗?”

    “也不完全是。”赵宗楠随口问,罗月止却没有随口答,他斟酌片刻回应道,“商场如战场,自有杀伐决断、厌难折冲的乐趣,本身就已经足够值得投入了。”

    他笑眯眯接着说:“如今中原安定,不往西北跑,还能又去哪儿找这样刺激的差事来做?唯有经商尔。”

    “有些道理。”赵宗楠莞尔。

    宾客散去,巷口一下子空旷起来。

    嘉宾评委们的马车停的远,由车夫去牵,此时仍未归来,罗月止便留在花台旁同几位寒暄。这些都是开封城中有名姓的人物,周鸳鸳和秋月影是其中最年轻的两位。

    周鸳鸳相较之下颇为内敛,不怎么同其他几位嘉宾讲话,幸亏秋月影在身边,把着这位小徒弟的胳膊,亲自带着她,教她这种场合该如何应酬。

    其实诸人皆听过柳井巷茶坊周小娘子御前告状的事迹,对这位传说中的巾帼孝子都颇为尊重,又看她年纪小,并没有人为难,同她说话都是很客气的。周鸳鸳慢热,逐渐放松了些,学得快用得快,也不叫师父多操心。

    罗月止道各位辛苦,想留他们吃饭,晚上同小甜水巷的诸位老板们一同庆功。几位嘉宾说晚上还有事,当场便婉拒了。秋月影本就是从小甜水巷出来的,自然比其他人承情,答应留下来蹭顿酒水,周鸳鸳一路跟个小鹌鹑似的跟着她,自然也说要一起。

    罗月止有段时间没见到这两位好朋友了,十分高兴,说要好好款待她们。

    秋月影却笑得颇有些深意:“今晚啊,郎君能顾好自己便是幸事。”

    罗月止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直到酒宴开席,他才明白秋月影当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个什么意思。

    他这半个多月就住在小甜水巷里,亲历亲为与各方交涉,参加了不知道多少场酒席,自以为已经见识过巷中诸位的酒量,谁知和今晚相比,之前那几顿酒真是连个前菜都算不上!

    “之前看郎君每日忙碌筹谋,怕耽误正事,都不敢如何劝酒,今天却是没什么顾忌了!可得喝个痛快!”茹妈妈朗笑,举着酒壶抵在罗月止唇边,竟然直接就要往罗月止嘴里喂,“今日是我们小甜水巷大喜的日子、烟暖玉春楼大喜的日子,必须得不醉不归!”

    罗月止哪儿见过这场面,灌人跟灌酒葫芦似的,大惊失色往椅子里头缩:“且慢且慢、哪儿有这样的……”

    “这是我们小甜水巷的规矩,庆功之宴不见杯盏,唯独以壶来论高低!”孙老板也在旁边起哄,“罗郎君,我们可是把你当自己人了!可别不给面子啊!”

    “郎君辛苦如此,若今天喝不美,却是我们的疏漏!”罗月止以前还觉得孙老板同莺妈妈关系不好呢,谁知今天莺妈妈却跟他“统一战线”了,也开始帮腔。

    “我、我……”罗月止被这么一屋子人盯着,直打结巴,全然没了白天那运筹帷幄、能言善辩的模样。

    茹妈妈笑着招呼秋月影:“秋儿来帮忙,你同罗郎君交情深,有你按着,他定不敢再躲!”

    罗月止小声呼救:“别啊!”

    秋月影看着端庄秀美,实则人不可貌相,竟也是个千杯不醉的,酒席未过半,早将好几壶酒喝净了。

    她听到这话,倚靠在桌边,笑眯眯问罗月止:“郎君怕是不怕?”

    “怎能不怕呢!这就直接、直接往人嘴里灌啊!”罗月止努力挣扎。

    “那你求求我,我便帮你拦一拦!”秋月影那叫一个兴致盎然,眉眼微醺,双颊生粉,高声使唤他,“叫声姐姐来听听!”

    罗月止:“……”

    罗月止:“你今年贵庚啊?有我大么就让我叫姐姐!”

    秋月影好没有同情心的,看他不愿意就直接起身靠近:“妈妈稍等,我来帮你灌他。”

    罗月止:“姐……姐!姐!”

    全桌人都哄笑起来,就连周鸳鸳都忍不住低头偷笑。

    “晚啦!”秋月影过来一把薅住他,温温柔柔道,“也不叫你喝多,三壶总是要有的吧?咱小甜水巷的姑娘们,就算酒量再差也差不过三壶,郎君可不能连小娘子都比不过!”

    真是要命了。罗月止推脱不下,只得仰着那张清秀无辜的脸蛋子讨饶:“那您二位去坐着歇歇,叫我自己喝,慢点、慢点来,成不……”

    罗月止今晚算是进狼窝了,一整个孤木难支,谁都过来敬他酒,一敬就是一壶的量。罗月止知道他们高兴,这大概就是小甜水巷特殊的“庆祝方式”,也没办法翻脸不领情,就只能认命喝酒,把老板们的感谢一壶壶咽进肚子里。

    这一大桌子人里头,唯独周鸳鸳心善,没“欺负”他。

    但孩子年纪小,又乖,说话没人听,劝不动旁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罗月止吨吨吨喝个不停。

    罗月止北宋时期的这具原身,以前很爱喝酒。

    说起来与酒也有些缘分,正是他郁郁不得志,借酒消愁,醉得不省人事后坠河溺亡,才有的穿越这一出。

    罗月止本身酒量不小,在酒桌上也曾是呼风唤雨的。

    但自从穿越之事发生后,李春秋怕他再出事,有意管一管他,至少在家里很少叫他饮酒。

    罗月止现代意识回笼,本身也没那么大酒瘾,近两年喝得少了,酒量也跟着有些倒退。

    今晚当真是他两年来第一次酩酊大醉。

    罗月止意识已成一团浆糊,当真七荤八素,脸颊通红犹如蒸熟了似的,歪倒在椅子上说不住话来,口中喃喃:“各位姐姐……当真是喝不下了……”

    孙老板这次是喝美了,大着舌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接着喝!”

    秋月影有数,这时候终于开始拦着了:“孙老板先稳稳,你自己都站不住脚了,还要去劝别人酒呐?”

    “我是我,他是他。”孙老板瞪着眼睛口齿不清,“我们罗郎君!那可是小甜水巷的大军师!这能一样么,这不一样……”

    说着就来劲儿了,提起一壶酒跌跌撞撞朝罗月止那边走。

    秋月影去搀扶他,谁知这人喝醉了手里没个准,竟突兀地推了秋月影一把,把她推了个趔趄,腰磕在椅子边沿上,发出好大声响。

    周鸳鸳是从头到尾没有喝酒的,已经是整个屋子里最清醒的人,见此情形赶紧去扶秋月影,口中喃喃叫师父。

    “这位老板,还请注意举止。”周鸳鸳不高兴了,大着胆子道,“我师父好心搀扶你,你怎能反手推她?”

    “这时候莫要较真……”秋月影攥她的手,“喝醉的人难缠,鸳鸳莫讲话。”

    “这东西有什么好的,喝醉了耍混,反倒要让他人忍让……”周鸳鸳视秋月影和罗月止为亲人,并不愿看他们受委屈,又去帮罗月止挡酒,上前几步拦着孙老板,“您喝醉了便坐着歇息吧!闹些甚么!”

    “哪儿来的小鹌鹑……”孙老板当很是喝得有点多了,又要去推周鸳鸳。

    但手未碰到她,便又被人拦了下来,一把攥住手腕。

    那人手洁净修长,细腻得紧,实是养尊处优的模样,但力气却不小,登时叫孙老板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应酬的酒最难喝——

    小甜水巷的老板们人都不算坏,但时代就是这么个时代,肯定有些陋习在身上的。他们平常就是这么劝酒,高兴起来喝酒跟搏命似的,根本不考虑什么身体健康问题。这些人身上有很多历史局限性,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咱还是得高亮一下子:

    反对劝酒无度,身体健康最重要!

    饮酒不驾马车,驾马车不饮酒!(什么

    第62章 打包回家

    “你……你又是哪个。”孙老板醉眼朦胧,说话含含糊糊,身体摇摇晃晃。

    赵宗楠笑起来,信口诳人的时候,连眼都不眨一下:“我是罗氏书坊的仆使,此番是来接东家回府的。”

    周鸳鸳忍不住回想当初在宫中,这位延国公也是这样笑眯眯的,但不出几句话的功夫,便叫三品大员当场摘了官帽的模样……

    周鸳鸳大气没敢喘。

    “你当我、当我傻……”孙老板舌头捋不直,嘿嘿笑着说话,“谁家……谁家仆使能长得像你这样,倒像是从隔壁象姑馆里头出来的……”

    说着话,手竟还想往赵宗楠的方向伸。

    周鸳鸳吓得“啊”地叫了一声,赶紧往前几步:“且慢!”

    象姑二字,取自“相公”谐音,象姑馆即为相公馆。

    宋人喜爱颜色,不仅局限于女性,男性做类似营生的也不少见,直到多年后徽宗时才被官府明令禁遏制,男性为娼妓会面临非常严重的处罚。

    但如今百无禁忌,此道正是昌盛的年头,街上随便拉个垂髫小儿来问,他都能晓得象姑馆是做什么的。

    若赵宗楠追究,孙老板胆敢说这样的话,诋毁当朝宗亲,戏弄从一品国公,已是要抄家的大罪过。

    “公爷……”周鸳鸳慌乱极了。

    秋月影知道赵宗楠不想表露身份,赶紧拽住徒弟,后道:“官人见谅!他实属酒后失德,并非着意冒犯……”

    赵宗楠脸上笑容有些冷,扬起手臂,将孙老板整个人朝旁边扔出去,叫他摔进椅子堆里去。旁边的人看情形不对,都没敢讲话。

    “启禀官人,马车已经到楼下……”倪四终于赶到,见这场面也是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有犬乱吠。”赵宗楠环顾四周,“实是晦气。”

    方才周鸳鸳那声“公爷”脱口而出,席间还清醒些的人脸色都变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岔了,又全然不敢再问,都不约而同开始装醉,躲着不吱声了。

    唯独孙老板醉得读不懂形势,还想起身,被眼疾手快的莺妈妈一巴掌按下去,脑袋“咚”地磕在桌子上,终于晕晕乎乎不再折腾了。

    茹妈妈心里尤其打鼓,她本就看赵宗楠不似寻常人,只知其姓,不知其名,之前以为是哪家官员家里的公子衙内,没想到……好像比这还要厉害,竟是位个身负爵位的爷!

    她心脏砰砰砰跳得快到嗓子眼:这位赵大官人的“赵”,不会是那个“赵”吧!

    “我不欲在此发难,二位娘子莫担忧。等他醒酒了,自会有人找他聊聊。”赵宗楠道,“东家不胜酒力,我这就将他接走了,诸位可有异议?”

    周鸳鸳恍恍惚惚想:原来这仆使身份还继续扮演着啊……

    “自然没有异议。”秋月影表态,连忙帮倪四去扶罗月止,“我家妈妈不胜酒力,已然彻底醉了,否则也不会任由那几位老板把郎君灌醉成这样……都是我们照顾不周……”

    “这话娘子需得同我东家解释。”赵宗楠对秋月影还算客气,微笑道,“我不过是来接人。”

    秋月影一点就通,低头行礼:“明日定去罗郎君府上谢罪。”

    罗月止已醉得睡过去了,倪四搀扶不住,只得叫秋月影帮忙,将罗月止背到背上。

    赵宗楠看倪四稳稳背着罗月止,转身便带他们离开,连招呼都不再打了。秋月影早看出赵宗楠对待罗月止多有不同,怕是当真把他视作关系极亲近的自己人,生怕他因为此事对小甜水巷心生不满,赶忙追出去送别。

    他这出“神兵天降”当真是有气魄,茹妈妈他们等脚步声离开半晌才敢抬头,面面相觑,都被他震住了。

    秋月影回到席中。一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老板终于逮到机会问:“这位官人……”

    “诸位已经忍了小半个月没问,今天也别问了吧。”秋月影回答,“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各位鸨母老板听这话,都一阵阵后怕。

    茹妈妈此时按捺下了,但后来与秋月影二人单独相处时,还是拉着秋月影的手询问:“我总觉得心里悬着一块放不下去,如今不知那位贵人底细,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不是?秋儿给我交一句底,那位赵大官人的赵,当真是那个赵吗?”

    秋月影看她实在是忐忑,凑过去小声道:“这话不敢大庭广众说,我私下给您透个底……的确是的。”

    茹妈妈眼神都变了,后知后觉脸色惨白:“有宗室贵胄在咱楼里住了这么久一段时间!咱就按寻常贵客给伺候的,真真是彻底没了礼数!这、这……”

    “他是随罗郎君来的,又不是针对小甜水巷,大隐隐于市,本就有隐踪匿迹的意思,倒不至于因为这个发难。”秋月影叹了口气,“也是我大意了,未曾想他看月止郎君看得这么紧,连酒席都要盯着……早知如此,应当早些给妈妈叮嘱一下,何至于闹出今天这一场。”

    “罗郎君有这样一位贵人‘鞍前马后’地跟着……怎么还出来做生意?”

    茹妈妈身为风月中人,亲眼见半个月以来赵宗楠对罗月止的态度,自然能看出些关窍来,故而如今更为困惑:”把贵人伺候好了,飞上枝头变凤凰,什么真金白银没有,何苦风里来雨里去,忙起来连觉都顾不上睡!”

    “您的意思是?”秋月影惊讶。

    “秋儿糊涂了,连这都没看出来吗?”

    “我的天啊。”秋月影喃喃,“妈妈当真吗?我原看着是伯牙与子期,照妈妈的意思,竟是卫灵公与弥子瑕?”

    她摇摇头,又道:“罗郎君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有意,也绝不该是像妈妈说的,打着什么以色侍人,攀高枝变凤凰的主意。”

    “这我不清楚。但你若问贵人有没有与他相好的意思,绝对是有的。”茹妈妈实话实说,“那贵人的眼睛就差黏在罗郎君身上了,当真是撕都撕不下来。再者说,倘若不是因为这样的缘由,他既不缺女人、又不缺乐子,为何跑到咱小甜水巷里窝着,宗室住的地方怎么不必咱这儿好上千倍?不就是来借机私会的!”

    秋月影听茹妈妈语气如此坚定,回想赵宗楠与罗月止站在一起的场景,本没觉得什么,如今突然就咂摸出些其他意味来了。

    罗月止五官清秀,笑起来尤为讨喜,赵宗楠那容貌更是没得可说——竟越想越觉得还挺登对的!

    秋月影相信两位人品,但终究忍不住八卦,拉着茹妈妈的手,俩人凑成一堆:“妈妈都看见什么了,这段时日他们怎么相处的,还请给我详细讲讲……”

    ……

    罗月止头疼欲裂,身体沉得像是灌了铅,缓了不知多久才有力气睁眼,发觉自己眼皮也肿得厉害,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隙来视物。

    “二郎君你醒啦。”屋里头由远及近传来小姑娘的声音。

    “青……青萝?”罗月止嗓子跟吞了锯末似的,脸色扭曲地按着喉咙。

    青萝正是来给他递水的。罗月止仰头咕嘟咕嘟便把一大碗水喝下,这才觉得喉中撕裂感轻微了些,他捂着喉咙问:“这是在家吗,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自然是在家,郎君连自己的床都不认得了?”青萝扒在床边认认真真回答,“昨儿个晚上半夜,家里全都睡下了,突然听到有人叩门,还是场哥儿睡得浅去把门打开了,正是一行人将二郎君送了回来,有位郎君一路把你背到床上的。”

    “谁啊……”罗月止皱着眉头,脑中正疼得厉害,什么也想不起来,“还记得长相不?”

    “我没起来,昨天晚上是场哥儿伺候郎君睡下的。”青萝道,“他说里头有个长得特漂亮的郎君,身量也特别高,在灯笼底下看着,跟天上的仙人下凡来似的。”

    “漂亮?身量高?”罗月止脑子一空,猛地坐起身,“是他把我背进屋来的?”

    “好像不是。”青萝道,“他们好些人呢,该是其他人背的。”

    “那还好、那还好……”罗月止一头倒回床上,眼神涣散地盯着床顶,喃喃道,“若是他背进来的,人情更不好还了……”

    青萝半趴在床边凑过去看他桃子一样的肿眼泡:“郎君欠什么啦?什么要还?”

    “欠人情了。人家不要别的,就打算叫我拿整个人去还……”罗月止嘟嘟囔囔回答。

    “这不是卖身么。”青萝无法认可,很是担心,“连我签的都是有年头的契,他们怎能叫郎君签卖身契子,我告诉夫人去!”

    “什么卖身、什么契子。”罗月止听得脑瓜子嗡嗡响,“跟你这黄毛丫头说不清……别跟我娘乱说啊,没那事儿。”

    罗月止对着墙蜷起来:“青萝乖,出去玩吧,我这儿不用人伺候,让我再安安生生睡会儿。”

    青萝不知道罗月止这段时间在忙什么,为何一回家就成了这副模样,她担忧地从床边离开了,轻手轻脚给罗月止带上了门,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帮子发呆。

    她年纪小,偏偏总爱胡思乱想。

    她依稀觉得罗月止在外头受人欺负了,好像正被逼着做他不乐意做的事情。

    青萝做不了什么,低着头,努力揪石阶缝隙里长出来的小杂草,就好像想要把罗月止的苦恼都连根拔起来。

    青萝想: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逼迫他的人,一定是个十足的大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

    被当作大坏蛋了呢。

    第63章 所谓当家

    罗月止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过后了。他头疼得好了一些,叫青萝给煮了洗澡水,好好把自己打理了一遍。李春秋整上午都惦记着儿子身体情况,看他终于出来,早早吩咐厨娘热好饭菜,等他在厅里吃饭。

    罗月止当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母亲了,总之餐桌旁就娘儿俩,也不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饭边询问家里的近况。

    李春秋能说什么,只重复家里都好,不叫罗月止担心。

    罗月止埋头干饭,李春秋便拿着干净的布站到他身后去,替他一点点擦拭头发。

    罗月止挡了一下:“这怎么使得,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怎么不是小孩子。”李春秋轻轻拍他手背,不叫他拦着,“才刚刚二十岁出头呢,再过二十年说这话也不迟。”

    李春秋捧着儿子乌黑的头发,低声问:“你小时候,在蔡州,娘亲都是这样给你擦头发的,记不记得?”

    罗月止儿时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又无法坦诚交代,突然感到一点微妙的怅然。

    他思绪随意飘散,脑海中出现个荒唐的想法:倘若他并没有觉醒现代记忆,又从没参加过什么童子试,一家人还在蔡州老家,他只作为一个最普通最寻常的小孩子在李春秋膝边长大,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样,应当是段不错的人生。

    罗邦贤也不至于在皇城之中艰难养家,积劳成疾落下病根。

    或许很多事都会比现在更好。

    当然,也不会再遇到赵宗楠。

    罗月止垂下眼睛,隔着宿醉头疼,心头五味陈杂。

    “你昨儿个那么晚回来,好险没把你关在外头。”李春秋不知他所想,随口和儿子聊着天,“我本以为是你那巷子里的朋友将你送回来的,早上细细问过场哥儿,却觉得好似不是。我还问他怎得不去叫我们起床,谁知场哥儿说,那送你回来的人专门吩咐他天色已晚,莫要烦劳府上的长辈起身,场哥儿还真当真了。你说这事儿……显得咱们家多不懂礼数。”

    李春秋一边给儿子梳头发一边问:“到底是谁辛苦一趟送你回来,阿止可得搞清楚去拜谢人家。否则叫人家笑话。”

    “知道了。”罗月止回答,“场哥儿年纪还小,娘亲莫着急,有事要好好教,不要动气。”

    “我跟一个老实孩子犯得着生气吗?”李春秋轻轻敲他脑袋,“这不是得跟你说清楚。你现在长大了要当家,那家里发生的事儿,就得事无巨细掌握清楚才行,娘亲这是在教你。”

    罗月止上一世从很小开始就自己生活,很少同家里联系,从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对于当家作主这一套还真是没甚么见解:“唔……”

    李春秋看他懵懵的,此时不补课更待何时,一边给他梳头一边强行灌输了诸多“管家”的知识,如何走亲戚、如何招待客人、如何送礼、如何还礼……听得罗月止太阳穴又开始疼了,又不敢捂耳朵,只得蔫头耷脑地听。

    熬了半天,终于熬到有人来救他。

    阿虎从书坊跑来了家里,说有客人在书坊里等,她自称是小甜水巷的茹妈妈,此番是来给郎君送东西。

    李春秋一听来处,手上顿时失了准头,好险给罗月止头皮揪下来一块。

    罗月止捂着脑袋叫唤:“诶呦!”

    李春秋没着急说话,三两下把头发给他挽好了:“你这单好生意,什么时候算做到个头?”

    “马上了,也就这两天的事。”罗月止不住地揉头皮,小声吸气,“娘亲就算不喜欢我做这生意,也不至于暴力镇压啊……”

    “谁暴力镇压。”李春秋抿嘴笑了一下,“去吧,早去早回。你爹爹午睡还未醒,这两日精神头都不太好,你就不用去屋里看他了,生意要紧,该做什么便做。”

    “娘亲方才还说家里一切都好。”罗月止这下顾不得装可怜了,“爹爹这几日难受得狠吗?我明日便差遣医士来家里给他看看。”

    “医士昨天便来过了,说无甚大事,只开了几副药。多静养、少劳作,无非就是提醒他要注意这些。”李春秋回答,“你现在知道扛起一个家有多难了,把事情一项一项照顾完全,已经是个天大的难题。”

    “我前些日子忙昏了头。”罗月止有些愧疚。

    “这不是有娘亲在。”李春秋拍拍他后背,把他往外推着走,“是难题,就得大家一起来扛。我看你之前那样,恨不得将所有事都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这不就等着累垮呢?有帮手就要用,有责任就要给大家分,这才是娘想告诉你的道理。”

    知子莫若母,她其实早就看出罗月止的逞强。

    很少有人同罗月止讲这样的话。

    前世深夜一个人熬夜加班熬到胃都在抽痛的时候,也从没有听过什么“责任可以给他人分担”这样的安慰。

    他感受着母亲护在自己背上的手心的温度,突然觉得有点感动,又有点委屈,直到到书坊附近才缓过劲儿来。

    原来家是这样一个让人心里又酸又暖和的地方。

    ……

    “郎君今日气色看着可不是太好……”

    书坊里,茹妈妈笑得有些勉强:“昨天晚上是我们思虑不周,未曾照顾好郎君,还望郎君见谅。”

    罗月止觉得她态度不太对,侧目看了她片刻后笑道:“茹妈妈怎得突然如此之生疏,还专门跑一趟过来。我原想着昨天晚上喝到不省人事,举止有误,该是我去小甜水巷走一趟赔罪才是,怎得茹妈妈反倒亲自过来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茹妈妈不仅自己过来,这单生意最后要签的几张契子、还有项目尾款,茹妈妈竟都备至妥当给他送上门来了。

    罗月止都有点恍惚,心说咱干广告这么些年了,哪儿见过这样作风的甲方,这也太主动了点吧?

    北宋年间,乙方竟然这么好当吗?

    “之前秋娘子就同我念叨过好几遍,说茹妈妈最是直率,是风月场上难得的敞亮人,今日这一回,我当真是心服口服。”罗月止笑道,“都叫我受宠若惊了。”

    “郎君哪儿的话。您帮我们出了这样大的风头,宣传效果如此之好,尽心尽力,这都是应得的。”茹妈妈不仅带了契子和尾款,还从身上掏出只红盒子,里头放着一只雕刻福字与云纹的银如意,品相颇佳,难得一见,估摸着市价得有五六十两往上。

    罗月止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银如意,笑着问茹妈妈这是何意。

    茹妈妈这才终于说了实话。

    其实是赵宗楠一大早派人过来,将罗月止遗落在小甜水巷的行李都打包好了,房间也叫茹妈妈退了。

    茹妈妈理解到他的意思,这才紧赶慢赶登门拜见,顺带也将罗月止的行李包裹都亲自送上门来。

    她把银如意往罗月止方向推了推,话没有说透,只道:“这段时间有眼无珠唐突了贵人,又叫罗郎君这样辛苦,实在过意不去。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只希望与郎君交个朋友。”

    罗月止愣了愣。

    他很少在外人面前袒露负面情绪,故而沉默片刻后,还是笑着收下礼物。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叫茹妈妈安心,这件事才算过去。

    否则这就算是“不给面子”,别说做朋友,日后去小甜水巷兴许都得被人绕着走。

    “等过段时间,有空了,请郎君去楼里做客。”茹妈妈寒暄片刻,起身道,“郎君保重身体,莫要相送。”

    “那您慢走。”罗月止便真的不送了。

    待茹妈妈走了一盏茶时间后,罗月止取过红盒子,垂眼看着盒中那只精致的银如意,表情并不能称得上高兴,反倒有些沉郁。

    阿虎近些天长进颇多,都会察言观色了,开口问他:“少东家生意做得顺遂怎么反倒不高兴?难道是契子哪儿出了问题?”

    “我没不高兴。就是心里头觉着别扭。”罗月止回答,“总听人说狐假虎威,如今揽镜自照才发现,原来自己被人当成了那只狐狸。”

    阿虎半懂不懂,接过罗月止手里的红盒子。

    “把它放起来吧。”

    阿虎以为罗月止今天得好好休息一天的,结果他这位少东家好像一刻都坐不住,坐在书坊里休息了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撑起身体,又叫着阿虎陪他出门去。

    两人一路往北,转弯路过大相国寺到了东街,直接登进松风画店的门。

    后续的周边设计,罗月止仍需要同钱员外商议。

    说来也是幸运,罗月止今日并未与他说好,但钱员外碰巧在店里头。

    钱员外看他脸色通红,说今日天气还挺热的,罗月止怎得突然亲自跑上一趟过来,赶紧差人送冷饮上来。

    钱员外道,花魁娘子的肖像画交给了缘松社那几位郎君主笔,其中正有柯乱水,已经定好了画像时间。今天下午缘松社那群郎君还约好了来松风画店碰个头呢,罗月止这一趟来得也是真巧。

    两人说了大概半个时辰的话,便等到了那几位潜心钻研画技的年轻郎君,其中自然有柯乱水。一群人碰头,自然而然聊起了要负责画花魁肖像的事情。

    柯乱水虽然对小甜水巷没有那么恐惧了,却还是心里颇为没底,想叫罗月止跟着,罗月止却拒绝了,说他这段时间不好再出现在小甜水巷,否则怕是要给诸位老板添麻烦。柯乱水半懂不懂地打消了念头。

    如此一来,罗月止正是又结结实实忙了一天。

    待到黄昏日落,罗月止正事聊得差不多,想要同诸人告辞。

    谁知他一起身,却眼前发黑,一个趔趄便往旁边倒。

    第64章 广济医馆

    正坐在罗月止身边的柯乱水眼疾手快接住了他,只觉得罗月止身上热度不低,满身热气隔着衣衫都能传递到人手上去。

    柯乱水扶他坐回椅子上,一摸他额头,果然尤其滚烫。

    细看之下,他脸蛋发红,嘴唇却很苍白,胸口起伏急促,好像呼吸得尤为吃力。再加上看着虽不明显,但他额头上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薄汗。

    柯乱水道:“月止生病了。”

    此话一出,众人赶紧围过来。

    钱员外开口叫仆使下去倒水,转头弯腰看着罗月止:“我就说今日侄儿脸色通红,还以为是热的呢!竟又给你吃了好些寒凉点心!嗨呀,你说你身体不适就在家休息好了,着急出来做什么……”

    “乱水这么一说,我才发觉好像是有些风寒。”罗月止头晕得厉害,说话声音有点小,但神智还清醒,脸上还笑着,“真是许久不得病了,我还以为是宿醉才如此难受呢,结果方才起身,一下子就没力气了。举止无度,让诸君见笑。”

    “你看你这话说的。”钱员外挥挥手,“诸位郎君们先走吧,侄儿有我照顾,事不宜迟,这就送他往医馆去。”

    柯乱水罕见有了些常识,环视一圈说道:“月止现在正发热,围的人多了他更难受,留我在这儿帮把手就行了。”

    诸位才子见状,也自知帮不上什么忙,连连叫罗月止保重身体,好生休息,便陆陆续续都离开了。

    “估计就是最近作息不规律,又饮酒过度,这才顶不住发热了……小毛病,我自己去抓几副药就成了。又不是小孩子,不用麻烦诸位跟着。”罗月止从那股翻天覆地的难受劲儿里缓过来了,饮过一杯温水,说话底气也回来了许多。

    “你在咱自家铺子里闹不舒服了,我怎能坐视不管?你叫我如何同你爹爹交代。”钱员外并不认同。

    钱员外不听他的解释,叫阿虎和阿厚一人一边把他架起来:“楼下马车应当安排好了,我知道一家医馆医术高明,什么针啊灸啊样样齐全,正好给你好好治一治,免得你们年轻人不顾身子瞎折腾。你们仗着火力壮,现在糟践着玩不打紧,再过十年方知道厉害!”

    “钱叔父……”罗月止还想讨价还价。

    钱员外不比李春秋,才不管罗月止如何耍赖,铁面无私,一路把他轰上了马车。

    “叔父一会儿还有事,就不跟着你去了。我同那家医馆的东家相熟,报我名字便可,其他事都交代给阿厚了。他对问诊的事儿熟悉,凡事皆有他帮你料理,侄儿你就放心看病。”

    “有阿虎和阿厚跟着你,还有乱水郎君——你们可要把这小子盯好了,他心眼可多呢,别又闹讳疾忌医这一出。”钱员外虽认识罗月止时间不算长,但还怪了解他的,瞪着眼睛指指他,“老老实实看病,你要是胡闹,我就跟你爹告状去。”

    罗月止扒着马车窗户,神情因发热而有些倦怠,看起来颇有些可怜兮兮:“知道了,不会辜负钱叔父好意。”

    柯乱水也挤凑过来,认认真真答话:“我定看好他。”

    钱员外这才放心了,背着手,挺着将军肚,站在松风画店门口哼了一声:“走吧。”

    马车起步没多久,阿虎和阿厚掀开车前帘子,往车舆里瞅了一眼,阿厚问:“郎君难受得厉害不?要不要车夫驾车慢些?”

    罗月止莞尔:“没那么金贵。不过生个小病,你们是要把我当公主了。”

    “嗐,郎君生着病还这样诙谐。”阿厚笑起来。

    不是罗月止多能忍耐,而是马车怎么都会晃的,和快慢其实没什么关系,还不如快点赶路、快点结束掉折磨。

    罗月止平常坐马车还好,生着病坐马车却实在颠簸地难受,只觉得脑浆子都跟着晃悠,胃里也翻天覆地搅合,忍不住千倍百倍地思念起现代又软又快又平稳的汽车。

    这时候打个车,小软座坐着,小空调吹着,那不得舒服死。

    罗月止胃痛又头晕,便想说说话分散分散注意:“钱叔父说的医馆在哪里,远不远?我怎都没听他说起过还有个开医馆的熟人?”

    “不远,一直往东走,顶多还有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阿厚回答道,“东家走货运的嘛,帮他运过好几船稀罕的药材和香料,听说就是这样才熟的。那家医馆好大的名气呢,掌柜的姓文,祖上曾在唐宫中做御医,后来战乱离宫,在民间做起私家医馆的生意照样红火,在整个开封都能数得上名号。郎君去那儿绝对没错,服点药,一会儿就能活蹦乱跳了。”

    “姓文?”柯乱水突然小声发问,“咱们要去广济医馆啊?”

    罗月止侧目:“乱水认识?”

    “认识,是同乡。”柯乱水表情有些怪异,一脸欲言又止,又好似有点退意。

    “怎么了?”柯乱水向来有自己的一套一本正经的逻辑,除了小甜水巷娘子以外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罗月止难得看他这表情。

    “月止做好防备。”柯乱水嘟囔道,“那人并不太好相处。”

    罗月止更没听过柯乱水说这样的话,好奇兴致一下子起来了,连带头晕都弱了两分,终于有了点分神的事情来做,打起精神想看看这位广济医馆的东家究竟有多不好相处。

    待到马车停定,一行人进医馆中。

    阿厚已得钱员外吩咐,带着他的手信去和医馆里的人交涉,罗月止、柯乱水和阿虎就在医馆堂中等着。

    医馆右侧是一排灶台,每口灶子上都有小锅咕嘟咕嘟煮着药汤,罗月止闻着这股暖烘烘的药香味,忍不住有点发困,歪在柯乱水肩膀上闭起眼睛。

    柯乱水看他眉目间满是疲惫倦怠,一言不发,慢吞吞挺直腰杆,想叫他枕得舒服点。

    罗月止在浅浅的梦里,好像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了。

    那是一天中午,在小甜水巷的客房里头。

    他就枕在那股药香里面,睡了这大半个月以来唯一一场好觉。

    “郎君醒醒,方掌柜叫您进去问诊。”阿厚的声音把罗月止从朦朦胧胧的梦里拽了出来。

    “去……去哪儿?”罗月止眼睛睁着一条缝,还有些发懵。

    “往这边走。我带您去。”阿厚转眼看着柯乱水道,“柯郎君就在此稍候片刻吧?那位掌柜的事儿还挺多,说只能叫患者一个人进去。”

    “哦,我知道。”柯乱水脸上毫无异色,“他家从前也是这样的规矩。”

    罗月止被领着去问诊的屋子。他暗自在心里对这位方掌柜已有诸多猜测,想他大抵该是个胡须长长、瘦的皮包骨头、兼带脾气古怪的老头,患者不听话就开始吹胡子瞪眼。

    可谁知见到真人,却是个年轻俊秀的青年人。

    宋时有儒医一说,很多医士都做儒生打扮,眼前这年轻人也是这般,身穿儒生直裰,头覆儒巾,布匹皆呈深色,一身鸦青显得他皮肤白到发光,眉清目冷,整个人剔透得厉害,简直像只冰灯笼,能把夜色都照得通亮。

    “你就是罗郎君?请坐下。”他说话也够冷的,讲起话来只有嘴动,其余地方跟冻住一样。

    罗月止可是害怕这样的医生,看着就不好说话,赶紧乖乖坐好,心里想:

    好家伙,一大面瘫。

    那冰灯笼问起诊来更是有意思,只会说祈使句,什么“伸手”、“张嘴”、“抬胳膊”、“抬高点”,“抬腿”,不知道的以为要教舞蹈呢,要么就是训狗……罗月止哪儿敢反驳,跟只提线木偶似的让干嘛干嘛。

    最后,他让罗月止把裤腿拎起来,在他腿上按了个窝窝出来,这才勉强放过他。

    冰灯笼眼皮一掀,黑白分明的清冷凤眼盯着他,开口说话还是不甚客气:“你不想活了?”

    罗月止:“啊?”

    “若想活,为何这样糟践自己。”方医士道,“思虑极重,脾虚湿困,摇摇欲坠,好像连觉也不睡,这不是寻死是做什么?”

    罗月止到底还是怕医生,不敢大声反驳,只敢小声嘟囔:“就是工作忙而已,我之前也这样,好多年了,也没怎么着啊。”

    “那不对,那你早该死了。”方医士神情冷淡,口出狂言。

    罗月止:……

    好像现代那一世,的确早就死了。

    “现下主要得救你这发热之症。你身体空虚,病从百窍入,需得先镇压住才可慢慢缓解病灶。否则没过几天就烧死了。”方医士低头写写画画,那字迹龙飞凤舞的,真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罗月止心道两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医生。

    这才说几句话啊,没事就在这儿死死死的,真吉利……

    柯乱水之前说让他做好准备,说此人不好相处,当真是一个字没说错。

    “你是钱员外介绍来的。药我给你开好了,他说记在他的账下,你直接去取药方可。”方医士动作过分干净利落了,“从明日起连续十日,请每日巳时二刻来这里,由我亲自为你做艾灸,过时不候。”

    罗月止一脸懵地进来,一脸懵地被他扔出了问诊室,本来头就晕,当真半天没反应过来。

    柯乱水等人迎上来。阿厚是个伶俐人,取过他手里的药单子便去忙活了。

    罗月止见到柯乱水后喃喃道:“原来是这个风格啊。”

    柯乱水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他说出一句极其精辟的总结:“他会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觉得,生病,是自己一生中犯下的最大过错。”

    第65章 真假药丸

    阿厚很快就把药取回来了。其中一种药由小瓷瓶存放着,每颗药丸都被蜡封住。

    以蜡封药,这是由古至今防腐保鲜的文法,能叫药丸多日之后还新鲜如初。

    此药名为吃力伽丸,听说是广济医馆最为著名的一款成药,药方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佐水服用,有通窍辟秽、行气止痛的功效,而且立竿见影,药到病除,盛名享誉开封,名头大得很。

    听说文家正是凭借此药才在东京立足。

    “有这样神奇?”罗月止捏着蜡壳,观察几眼道,“这说的,仿佛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出来的一样。”

    天色已晚,众人从医馆出来各回各家,阿虎陪同罗月止回去后当晚就在罗家住下了,和王场挤一挤睡同一屋,想着若是罗月止后半夜不舒服了还能起来帮把手。

    罗家上下拢共没几个人,俩成年男人都生病了,李春秋当真发愁。

    好在罗月止晚上服过药之后,捂了一晚上热汗,第二天早晨醒来竟然真觉大好,额头也不烫了,身上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的疼痛也减缓了八成。

    他当真没想到北宋时期的草药丸子功效能到如此程度,比现代很多常备的感冒退热药都来的灵光。

    这吃力伽丸开了三颗,要连服三日。罗月止又捏开一只蜡壳,断裂的缝隙里瞬间爆出一股清凉的味道,比起罗月止之前见过的中成药,不仅不苦,还有种难以言喻的好闻,尚未入口都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浊气顿消……想来这也是此药独树一帜的理由之一。

    罗月止做完小甜水巷的生意,打算休息几天,如今生病了本打算睡到自然醒,却想起还与那冷冰冰的掌柜医士约了艾灸,只能勉强从床上爬起来,按时按点到了广济医馆中。

    罗月止是今日才知道这位文医士的大名。

    此人名叫文桅,字冬术,近两年才从他大伯手里接任广济医馆掌柜之职,年仅二十二岁便成为一家之主,这般经历竟和罗月止还有几分相似。

    但罗月止可跟他没什么话说。

    再次相见这人果然还是拉着张脸,明明生得很是端正好看,却非把自己整的跟刚从北极挖掘出土的文物似的,让人跟他聊几句闲天儿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前两日都是在沉默当中过来的,直到第三日俩人才有几句话说。

    罗月止要灸的有中脘穴、关元穴、丰隆穴、足三里、解溪穴等几个穴位,目的基本都是祛痰祛湿、调理气血。

    这些穴位有几个集中在肚脐上下,罗月止就得解开衣服躺在榻上,在穴位贴上姜片,让文冬术手持点燃的艾条烤上一盏茶时间才行。

    袒胸露腹平躺着,叫一个冷若冰霜的俊郎君隔着姜片儿把自己当羊肉串烤,穴位烤得又热又疼又痒,这场面着实怪尴尬,罗月止总想缓解缓解气氛。

    他终于想起来件事,他单知道治病的资费算在了钱员外账上,却不清楚究竟是多少钱,这份人情日后也是要还的。

    他这么想着,就这么问了,谁知一问吓一跳,不算文冬术亲自问诊、艾灸的价格,光那三个黑黢黢的草药丸子,一颗竟然就要足足三两银子!

    若把诊费一起算……文冬术说了个数字,罗月止登时心疼得直吸气,身上的姜片直往下掉。

    他心道北宋没医保,真是坑人不留活路!

    文冬术把他按回去,居高临下俯视,木着脸道:“诊费既交概不退款,你最好老实呆着。巳时脾经当令,最为对症,误了时辰不可补灸,今日的钱便白花了。”

    罗月止不甚理解:“市面上最贵的香料,不过是一两沉香一两银,你这药丸子里面是放金子了还是放灵芝了,一颗三两银子不如直接去抢。”

    文冬术也挺实诚,冷着脸点燃一支新的艾条,垂眼回答:“药材不贵,但人命贵,只看你选哪个。”

    罗月止这次算是摸到他行事风格了:“文掌柜不像医士,反倒像个商人,还是个奸商。”

    文冬术反应出乎罗月止预料,被他这样说了,却全然无异色,依旧冷得如常:“治病救人,此为医,开店买卖,此为商。若以医者自居,想作别人再生父母,免费问诊就是了,还开什么医馆。”

    这说法还挺新鲜,罗月止侧目,脸蛋子搭在榻上歪头看他:“理是这样的道理,可总有些行当,客人们不仅看买卖,还要看商家的品质德行。夫子教学,要的是为人师表;医士救人,看的是悬壶济世,若把孔方挂在嘴边,旁人听了便觉得功利,有违甘于清贫、仁心仁术的准则,如何能来找你做生意?”

    “夫子易寻,大儒难得;郎中易寻,名医难得。”文冬术道,“自要他们生了病,旁人看不好,我能看,生意便能做下去。我管旁人说什么。”

    罗月止至此明悟,这位年纪轻轻的文掌柜不仅是个“奸商”,还是个“轴里轴气的奸商”,话里话外这股子倔劲儿,竟然叫他想起了柯乱水——难道他们从老家出来的郎君,都是这行事风格的?

    还挺有意思的。

    罗月止当日无甚事做,回家途中四方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广济医馆的文家的确是名医世家,家中尚在的长辈,有好几位都拿着翰林医馆院的供奉——果真是有底气,文冬术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当罗月止以为广济医馆后台很硬,应当万事顺遂,方能养出文冬术这样倨傲高冷的郎君来时,好巧不巧,几日后便让他撞上一回患者登门找茬的闹剧。

    那是一天上午,罗月止艾灸马上要结束了,有医馆小童突然闯进静室,说外头有一大帮人闹事,把医馆门都堵了,还请掌柜的出去主持大局。

    文冬术把艾条往小童手里一塞,叫他给罗月止继续灸着,自己出门去查探情况。

    罗月止还总吐槽人家王仲辅爱看热闹,明明他自己也是个无热闹不欢的乐子人,姜片一摘,两句话把小童哄走了,裹上衣服偷偷溜出来围观。

    只见广济医馆果真堵着一群面色不善的人,他们拿竹床搬来一位昏厥失智口吐白沫的病人,将他撂在门框边上。其中一名黑黢黢的男子应当是领头人,正大声控诉广济医馆。

    他说广济医馆徒有其名,什么劳什子吃力伽丸,根本就不顶个屁用!

    他家老爷子吃了这药丸子三日,上吐下泻,痰症没有好转不说,身上的病反倒更严重了,如今已无神智,上吐下泻,寒战打个不停,今日他们广济医馆必须得给个说法!

    必须得赔钱!

    倘若不赔钱,他们今日便不走了,就让街坊邻居都看看他们广济医馆庸医害人的嘴脸!

    罗月止靠在庭柱便远远看着,等着听文冬术会如何应对。

    文冬术木着脸听了半天,眼神往那竹床上的病人方向看了一眼,便道:“状似癫症,用吃力伽丸是没错的,不可能没有作用。但我看他眼生,似乎从未见过他来广济医馆请诊。还请报上姓名,供我们去账目上查验。”

    领头人浑不听他说话,高声叫嚷:“别跟我扯这些东的西的,你们草菅人命,毒药害人,先给个说法!”

    文冬术冷冷清清地继续说:“我们广济医馆自四十七年前开门营业,有个流传至今的规矩,不问诊、不卖药,若买药,必须先在医馆中问诊,确认症状后方可对症开方。我本就看他面生,你如今又不敢比对,情形便再明显不过了。既未问诊,请问你们手上的吃力伽丸是从何而来的?”

    领头人脸色一变,不依不饶:“你们……你们广济医馆破规矩太多,家里老爷子病得厉害,谁能跑大老远来你们这儿问诊,这药自然是托人买的,他说得明明白白,药就是出自你们铺子里,童叟无欺!一两银子一颗药,这么贵还能有假的吗!”

    罗月止歪着脑袋靠在柱子上,听到这话抬了抬眉毛,无声道:那还真是不够贵呢。

    他又想,合着北宋时期就开始有以“帮人买药”的名义骗钱的黄牛了,鱼龙混杂,不够害人的。

    文冬术一听领头人这话,朝他伸出干净苍白的手:“药还有么,给我看看。”

    领头人和同伴相互对视,面面相觑,他犹豫半天,从怀里掏出一只矮墩墩的瓷瓶子,倒出里头最后一颗蜡封药丸,扔给文冬术。

    文冬术接住,捏开蜡皮闻了一下便把药扔回那人怀里:“是假的。香药不舍得放,朱砂却放那么多,还煎煮过,谁吃谁中毒。”

    在附近围观的路人一听这话皆哗然,领头人登时变了脸色。跟他一道来的妇人登时气得破口大骂,推搡他,口中哭着谩骂:“都是你害了爹爹,什么嫌麻烦嫌贵,信你那狗头兄弟的胡话,他现在卷着钱跑了,只留爹爹中毒等死,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

    领头人脸色难看之极,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一句话来回重复:“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补充资料:

    [1]吃力伽丸和广济医馆:吃力伽丸,历史上确有此药,最初记载于唐玄宗时期的医书《广济方》,后更名为苏和香丸,于元丰年间被记入《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在大宋已经是一款著名方剂。文家医馆名字叫做广济医馆,正是在暗示方剂的出处。

    [2]罗月止之前舍得花五百两银子买赤灵芝,为什么现在又说“一颗药三两银子不如去抢”:灵芝药材本身价格昂贵,奇货可居,药效如神,可以跟阎王爷抢命,卖成天价自然无话可说。但广济医馆的吃力伽丸,既然能用来治疗发热体虚这样的寻常病症,又是成药丸,一颗药卖三两银子,相当于普通开封市民一个月的收入(市民平均日收入100文钱,月均正好是3000文),自然显得尤其昂贵。

    [3]大宋看病贵不贵:北宋没有物价局这种东西,医疗价钱从来无一定之规。游医价格低,问诊费用不过一顿饭的酬劳,二三十文钱而已,一贴药卖一文钱也是常事。名医价格高,历史上有记载北宋中期有一位姓杜的名医,“治疡,尝以二万钱活一人”,徽宗时医术精湛的医生治疗难产妇女,狮子大开口,上来便开出200两银子的天价诊费。从一个现代人角度来看,医疗制度其实是相当混乱的。

    第66章 清者自清

    文冬术负手而立,好似已懒得和他解释了,纹丝不动,只道:“要不就报官。”

    “不必报官……我信!那倒卖药丸的畜生看着便不像个实诚人,我不叫兄长买,他偏不听!拦也拦不住!结果把爹爹半条命都吃没了!”

    那随行的妇人是个通情理的,听他说得如此确凿,当场哭起来,直接跪在了门槛旁,冲着文冬术磕头:“误食假药绝非我们本意!我们不要赔钱了!只求神医解毒救命!”

    文冬术又看了一眼坐在竹床上眼神涣散、哆哆嗦嗦的病人,倒也没为难,顶着那张面瘫兮兮的死人脸说道:“从现在开始催吐,去外头买生牛乳给他灌嘴里,只要不噎到腔管,能灌多少灌多少,若排便顺畅,三日后还没咽气,人就救回来。”

    妇人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将魂不守舍的领头人推开,叫家里人赶紧照做,找地方买生牛乳去!

    “就算毒解了,癫症也麻烦。你们若要求我救他到底,便三日后再带他来,老老实实问诊,该怎么办便怎么办。银钱你们可自己想办法去筹措,一切须得按规矩来。”文冬术补充道。

    “你们医馆治病救人这么贵,哪个能付得起!”领头人仍不解气,小声恨恨道。

    “别废话了!你还有脸废话!”妇人愤怒地推搡他,连拉带扯将人带回家。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兵荒马乱地走。

    罗月止看此情形,轻声品评道:“果真是一技在手,便不怕有人发难……这医药行当,倒真的需要这样一位冰窟窿似的掌柜,遇上医闹不慌不忙,跟只定海神针似的。”

    闹事的谢幕,广济医馆门前人潮便也逐渐散去。

    文冬术转过头,一下子就看见了靠在庭柱子旁边美滋滋凑热闹的罗月止。

    他眉头立刻皱起来了:“你怎么在这儿?艾灸到时辰了吗?”

    罗月止被逮了个正着,无辜地眨眨眼睛,正想诡辩几句,结果嘴都没张,就被文冬术毫不留情地撵回了屋。

    今日艾灸时辰不够,就得拿针术来补,罗月止肚皮扎着好几支银针,要再熬一盏茶功夫。他不敢违背医嘱,只能乖乖躺着发呆。

    “东家,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药童在旁边伺候文冬术饮茶,也是实在发愁,竟然都顾不上避讳外人,直接就和文冬术说起话来:“这都是第几波了?这俩仨月,每隔几天便要来上这么一出打假的戏码来,报了官说是要逮人,可连个头发丝都没有逮到,倒叫咱们家不好做生意!四十多年的商誉,眼见着就这么将倾未倾,都直往下掉渣子了!”

    文冬术不答,叫他出去,不要打扰室内清净。

    罗月止插嘴笑道:“原来文掌柜并非头一次出面打假,我说怎的这样驾轻就熟、炉火纯青的。”

    文冬术不言语,动手给他起针。

    文冬术自小学医,方脉、风邪、伤寒、针灸都擅长,手法最为纯熟,起针之后,罗月止穴位的酸胀感顿时消退。

    罗月止针灸这几日,早觉得精气神好多了,此时神清气爽,一骨碌从榻上起来穿衣服,一边穿一边继续同他说话:“文掌柜,我同你讲话呢,您医馆里的吃力伽丸,近日经常有假货现世吗?”

    “罗郎君倒是爱瞧热闹。自己身子骨都管不过来,反倒爱听别人家闲事。”文冬术面无表情。

    “这不是听闲事,我能帮上忙你信不信?”

    罗月止盘腿坐在榻上,眼巴巴看着他:“外头也没人叫你,我这针也戳完了,反正得闲,掌柜何不跟我讲讲?”

    文冬术差使药童过来收拾针包,坐在旁边,自己修起闭口禅,只叫药童来回罗月止的话。

    药童得了东家首肯,又瞧罗月止面善,憋了半天的话终于逮着机会开闸了,哗啦哗啦往外倒苦水。

    第一次遇上造假药丸,大概是三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刚刚入夏,暑气湿热,疾病多发,医馆的药炉十二个时辰连续点着,正是赶制了大批的吃力伽丸,有病人拿着真金白银过来,问诊过后,一买便买走整个夏季的用量。

    分销量如此之大,自然有一部分会被人拿出去倒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广济医馆开了这么多年,对这样的事已然是见怪不怪,只要不影响医馆正常营生就行,历任东家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到今年,情况却截然不同。

    似是有人趁机浑水摸鱼,将一批假药投入了市场里,不知道是谁做的药,也不知做了多少,开始定价也跟他们广济医馆的真品一样,一颗药丸买三两银子,光从蜡壳外形来看,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但破开蜡壳,闻到气味才能发现,真药与假药所散发出的香气实乃天壤之别,真药用量充足,药材君臣相佐,香气尤为浓郁好闻,自要闻过真品的气味,就罕有人能信假为真。

    “为了不叫都人受骗,我们报了官,又张贴了告示,告诉大家莫要轻信,如需用药可来我们医馆问诊后购买,还跟大家说明白了辨别真伪的方法,只要闻一闻就能清楚。”

    药童道。

    “告示张贴出去之后,假药的确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可没过多久就又卷土重来,这次骗人的价格倒是降了,二两银子、一两半银子、一两银子……卖多少钱的都有,都是打着转卖二手药丸的名头,说药是从我们广济医馆里拿的,还说什么如假包换,编的跟真的一样!”

    罗月止听得认真:“不是报官了?全然没抓到假药贩子吗?”

    “谁知道官府的人怎么回事,每次都说有线索了有线索了,结果每次都扑空,半根头发都没领回来。”

    药童一说这个就生气,说起话来脸蛋子鼓鼓囊囊的。

    “若是拿些艾草、便宜的香药捏个草团子骗骗人,吃不出大毛病,也就算了,偏偏这群贼人脑子有毛病,不是用了药性相冲的材料,就是往药丸子里添熬煮过的朱砂,吃得人上吐下泻,还都怨在我们东家头上!”

    “如此丧良心,更像有意为之。”罗月止问,“我看着不像是假药贩子的手笔,反倒像是同行在使绊子。”

    “这……”药童回头去看文冬术。

    文冬术道:“精力有限,没能查出结果。”

    罗月止继续问:“你们防伪的手段是怎样的?”

    “什么防伪?”药童反问。

    罗月止惊讶地看着他:“都被抄成这样了,未曾更新防伪的手段吗?”

    药童同样惊讶地看回去:“不是都说了闻气味就能辨认,还有比这更鲜明的防伪手段吗?”

    罗月止一时没说出话来,去看文冬术,没想到他也是一脸理应如此的坦然。

    罗月止:“……”

    罗月止:“……这么长日子了,贵医馆难道都没发现,你们这办法有个天大的漏洞?”

    罗月止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药丸蜡封,本就是为了防腐保鲜,买药丸子的时候,谁会一颗一颗捏开来,以气味分辨真假,若真要这么干,还封蜡壳做什么?”

    罗月止真是长见识了:“再者说,我看今日上门讨要说法的人家,穿戴并不豪奢,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若真是钱帛充足,何苦节省那前来问诊的银钱,还要图便宜买那一两银子一颗的假货,你看他们像是能闻到过真品、加以比对的模样吗?”

    药童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愣在原地琢磨半天,又转过头期期艾艾地叫他们东家。

    谁知年轻掌柜好像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沉默半天。

    “此药名贵,本就是针对重症,或急需起效的病患。”文冬术不一会儿便回答。

    “他们贪图便宜,妄想寻求捷径,本就不应该,为何反倒叫我们百般防备。若有人心存侥幸,不分是非,吃出问题也是种因得果,医馆如何能为他们负责?若像今日找上门来,自要将真假在大庭广众之下分辨清楚便可。我们问心无愧。”

    罗月止听完这番话,终于悟到文冬术身上这股冷清劲儿的来处:

    寻常说起医士都是悲天悯人,有菩萨心肠,可这尊不像菩萨而像是神明,从他栖居的九重天远远俯瞰,人世间蝇营狗苟、生老病死仿佛都跟他全无干系。

    治病救人是工作。

    工作之外,谁生谁死,谁贪婪谁愚蠢,照文冬术的说法,都是他们自己的因果。

    他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说去救了。

    “我之前说你是奸商,实在是说错了。”罗月止感叹,“原来是个冷心冷情的石头脑袋。”

    药童不乐意了:“你怎么骂人啊?”

    “非是骂人,而是感叹。”罗月止笑道,“小童莫生气。你们东家是世外仙人,遗世独立,但生意却不该是这么个做法。身怀本事能挣钱没错,但若是任由赝品横行,扰乱市场,不为自己高声申辩,反而指望着清者自清,最终只能是玉石俱焚,你信是不信?”

    药童反驳:“难道叫我们东家满世界吆喝着不要买假货?我们广济医馆世代东家都是杏林圣手,吃皇粮享国俸,这样没有品格的事情可做不出来!”

    罗月止脾气好,仍旧笑着讲话:“小童别着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故事,你就明白我所言为何。”

    第67章 来新活了

    大概在八百多年前,西边有一个国家,民众们不懂得制造铜币的道理,都以金子作为钱财买卖货物。

    但这个国家多水少山,矿工们开采出的金矿根本不够用,皇帝又要求扩大铸币,铸币人没有办法,所以在浇筑新币的时候,偷偷在金锭里掺杂了其他金属,让这批锭子的外表看上去和足金的锭子差不多,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要不刻意去切割或称重,就很难有人发现其中的秘密。

    所以市面上就产生了两种金锭子:

    一种是掺杂了杂质的劣质金锭。

    一种是足克数的优质金锭。

    罗月止盘膝坐在榻上,笑意盈盈地问小药童:“你说,大家会更乐意使用劣质金锭,还是优质金锭?”

    小药童听得起劲,眨眨眼认真开口:“自然是用优质金锭……那批劣质金锭里头有杂质呢!”

    罗月止笑眯眯道:“错啦。”

    小药童困惑地站直身子:“错了?”

    “自然是错了。”罗月止继续讲,“事实上,但凡是手上有两种金锭的人,都会优先去使用掺了杂质的劣质金锭,想把风险留给别人,而把纯度最高的金锭留给自己……久而久之,市面上充斥着不足克数的劣质金锭,而优质的纯金锭子,已经无法在交易中看到了。”

    罗月止手指敲敲膝盖:“这就叫做‘奸钱日繁,正钱日亡’。”

    罗月止心道,其实同样的道理在现代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劣币驱逐良币。

    小药童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登时气得不行:“这是个什么道理?优的反倒争不过劣的,好的反倒争不过差的!”

    “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

    罗月止掸掸袖口,举止上云淡风轻,唇舌上添油加醋。

    “同样是卖枣子,第一种需要精心培育,又大又甜,走高价少量的路子;第二种随手栽种,果小味酸,却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你信不信,永远是薄利多销能赢得过高价少量。

    人们一看,次货也能挣到钱,甚至比好货挣得更多,那谁还费功夫栽培甜枣子?久而久之,就再没有人种那种又大又甜的枣子了。”

    “但药石并非枣子。”文冬术此时突然插话进来,“酸枣子不过口味略逊,而那些以次充好的吃力伽丸,服用多了却是要中毒昏厥,甚至危及性命,他们难道还不知道要规避风险?”

    “可事实就是这样啊。今日那位病患,可不是把要命的假药吃了足足三天么。”罗月止摊开手,“他们不似文掌柜,莫说读医书,有些怕是连字也认不得几个,如何能分辨药性,又如何知道身体情况每况日下,究竟是病痛恶化还是中了毒?若叫他们盈亏自负,讲甚么得失因果,岂不是稍微有些强人所难了。”

    文冬术沉默。

    “你说现在不怕假药,是因为他们行事太蠢,把药做得太毒……倘若像方才小童说的呢?不用那劳什子朱砂了,添几味便宜香料,将香味弄得直冲鼻子,再揉进去几把艾草,同样叫做吃力伽丸,卖上一两——甚至不到一两,就七八百文的价格,吃了不害人,甚至还有点自欺欺人的作用,请问到时,贵医馆又该如何自处?”

    “掌柜的……”小药童听得焦急,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日的情形,假货遍地走,反倒是广济医馆的真货被逼得走投无路。

    若真有那一天,还不得把人憋屈死!

    大甜枣子都没人种了呀!

    “你说你能帮忙?”文冬术终于有些松口的意思。

    “那是自然。”罗月止冲他展颜一笑,“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有单生意想说给文掌柜听听……”

    说起来罗月止也是位奇人,尚且病着呢,竟然又给自己找了个新活计来做。

    罗月止对文冬术说,就算现在假货不成气候,危害不到广济医馆的地位,但日后情形可说不准,应该早做防备。如今最要紧的事,便是将壁垒高高得树立起来,将该做的防伪工作做到位,把该宣传的正品意识宣传出去。

    倘若文家人自持身份,不肯在大街上高声叫喊、广而告之……那这部分工作,便由罗月止全权代劳。

    文冬术表情依旧冷,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难得的审视:“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保康门桥罗氏书坊东家罗月止。”罗月止终于从榻上跳了下来,恭恭敬敬给文冬术行上一礼。

    他微微抬起头,笑得露出几颗小白牙:“是个广告人。”

    ……

    罗月止从广济医馆回到家,精气神竟然看着比前几日都要好。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李春秋和罗邦贤正坐在石桌旁捣鼓什么东西,见儿子如此举止,都说治疗有用,阿止的气色看着比前些日子好了不知道多少。

    罗月止笑答:“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好了,气色自然就好。”

    他撩起长袍坐在石凳上,托着腮帮子看李春秋与罗邦贤手里的东西,颇为好奇:“爹爹与娘亲在做什么?”

    “叫阿止看笑话了,你爹爹在教我画小人儿呢。”李春秋捂着嘴笑。

    她将画纸递给罗月止看:“他这几天看我做羊毛毡,问我为何总毡些小兔子小花朵的样式,却不毡人物。我哪儿会毡那么复杂的样式,平日里看着人来人往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可落在针头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你爹爹听完,就非要亲手教我,要我先从画画开始练习,你瞅瞅,我画得恨不得比你还差呢。”

    罗月止接过画纸,颇为不满意:“什么叫比我还差……嚯。”

    他看着纸上歪歪扭扭软趴趴的苦瓜脸小人,抬头答娘亲的话:“您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没大没小的。”李春秋佯怒。

    “这样看也看不出个门道。”罗月止一边端详那抽象的小人儿,一边询问,“爹爹的画帖有不,我须得看原版对比对比,才知道娘亲这功力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罗邦贤笑着把自己的画递过去:“儿子说的有道理。”

    “你们爷俩倒联起手来了。”李春秋还挺大方,也不拦着。

    罗月止看到原版小人儿画,不由眼前一亮。

    罗邦贤着意画得简单些,想叫夫人容易学,李春秋的画技给不给面子先不谈,罗邦贤这简笔小人却是利落可爱,活灵活现。

    罗邦贤年轻的时候,以帮寺庙画罗汉壁起家,最精通的便是人物画,听说当初一见钟情追求李春秋,也是托人给李家小姐递了副春日云游的画像,才引得佳人倾心。

    他以前画风颇有些师承画圣吴道子的韵味,工笔细腻,飘逸灵秀,向来以精致为上,如今年纪上来了,画技竟也有了点已臻化境的意思,除去所有不必要的细节,寥寥几笔便将动作神态抓得尤为生动,小人动作夸张,憨态可掬,比从前多了不少童趣,又新奇又抓人眼球。

    罗月止见状,脑子里突然蹦出些新奇主意来。

    “爹爹,我今儿个从医馆里又接了单广告生意,可能需要您帮忙。”罗月止将画举起来询问他,“这样的小人儿,您能给我多画一些不?”

    罗邦贤正愁没事做,自欣然同意。

    李春秋却有些异议:“你这孩子,不是说了这些天好好休息,怎得又接什么生意去了!”

    罗月止无辜:“并不是我故意要接的,生意撞到我面前来,拦也拦不住啊。”

    罗邦贤揽着夫人:“阿止有上进心,这是好事。”

    “那也不能糟蹋了身体。”李春秋蹙眉,“你爹爹本就体弱隐退,你再忙坏了身子,咱家便真的没有顶梁柱了,难不成再叫阿升顶上?”

    罗月止道:“这次真没事,我就动动嘴皮子,很多材料都得叫懂行的人来置办,想插手都插不进去,我不忙,叫我爹爹忙。”

    李春秋听闻这句话眉头才舒展开了,脸上有了点笑模样:“那还好。”

    罗邦贤:……?

    李春秋笑眯眯起身,让他们父子俩去书房叙话,她去给爷俩沏茶,再吩咐厨娘中午做些好吃的,好好犒劳犒劳他们。

    罗邦贤摇摇头,失笑:“原来我才是家里挨欺负的那个。”

    “敬妻爱子这是好事,要不我娘亲这么喜欢您呢。”罗月止往旁边说闲话。

    “这孩子!”罗邦贤不让他说了。

    罗月止随罗邦贤一道去了书房,简单几句话将广济医馆的现状同罗邦贤交代明白,又把自己的想法条分缕析同罗邦贤说了个大概。

    罗邦贤虽现在不做掌柜了,但经商的头脑还没退化,很快明白了罗月止的意思,并渐渐觉得儿子做得这门生意不仅新鲜,还有些更高的意义,此番叫大家防范假药,开化民智,竟还是个积攒功德的好事。

    “我儿胸怀奇智,还有施仁布德的心思,叫为父倍感宽慰。”罗邦贤兴致勃勃,“阿止叫我画什么,我定当尽力而为。”

    “我想让爹爹画一些连环画,用画来讲故事,不出现文字也能让大家看得懂,就跟阿升小时候看的那些童书似的。”

    罗月止回答。

    “越是识字不多、心性单纯的百姓,越容易听信贩子的谗言而误购假药,咱就以最活泼、最灵巧、最显白的方式给他们予以示警,要把药贩子画得张牙舞爪,正恶分明,越是简单夸张,宣传效果就越好。”

    他因人制法,有理有据,罗邦贤听得频频点头。

    父子俩越说越觉得可行,儿子在旁边写剧本,父亲在画案边作画,这工作新奇又有意义,两人皆是干劲满满。

    不出一日的功夫,一篇叫做《假药贩郎》的讽刺漫画,便新鲜出炉了。

    第68章 连环之计

    罗月止说得当真没错,这一单生意,他能做的工作的确不多,费工夫的任务,都交到了罗邦贤和书坊刻印师傅孙伯的手里。

    罗邦贤主攻简笔画,而孙伯首先要做的,是一只桂圆大小的蜡封模具。

    它和其他蜡封模具最大的区别在于,底部的半颗圆弧下头,由阳刻手法雕出了一个小小的图案。

    待浇入热蜡水,散热凝固后,取下干透的蜡壳,捏住它在红印泥里面压上颜色,往白纸上一滚,便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药葫芦,葫芦圆滚滚的肚子上还能看到一个精致的小字,笔画很少,一下子就能认清是个“文”字。

    广济医馆的小药童年纪和罗斯年差不多大,正是天真爱玩的年纪,哪儿见过这样精致的蜡壳子,惊叹于想法的精妙,手艺的精巧,捏着蜡壳在白纸上滚了好几次,将殷红的小葫芦印的满纸都是,连连惊呼:“掌柜的!这真是奇了!”

    “如此防伪,一则不用捏开蜡皮,保证药丸的干燥洁净;二则直观鲜明,只要找地方滚上一滚,就算不识字、不懂药理也可以辨明真伪。”

    今天是罗月止最后一天艾灸。

    他平日两手空空,烤完就撤退,今日确是不同,神神秘秘,带了只小箱子过来。

    他跟小药童说此乃“百宝箱”,里头放着让广济医馆摆脱困境的方法。

    小药童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翘首以盼,终于到了揭晓谜题的时刻,罗月止头一个拿出来的“法宝”,便是这只小小的蜡模。

    文冬术把蜡模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冷冷盯了半晌,跟要用眼神把这小模具解剖了似的。

    罗月止以为他不喜欢这主意,正想加以解释,却见他用苍白的手指捏着蜡模,将它轻轻放在桌子上,口中道:“的确巧夺天工。可堪一用。”

    罗月止大松一口气:“真够能吓唬人的,我以为文掌柜的要批评我呢。”

    文冬术脸色木木的,反问:“我既非你师长,又非你东家,批评你做什么。”

    谁让你长了张冷脸,我看你就跟看见教导主任似的。

    罗月止还指望着文冬术同他做生意,把他这几日的医疗费挣回来呢,自然不能开口得罪甲方,只能腹诽。

    文冬术看着冷淡至极,实际却仿佛对罗月止的小箱子挺感兴趣,竟主动追问:“其他的呢?”

    “那自然是还有。”罗月止又掏出一只小瓷瓶来,“请看。”

    文冬术接过小瓶,端详上面覆盖瓶口的纸封:“这又是何物?”

    “贵医馆给客人抓药,都是以瓷瓶装药,是也不是?”罗月止问。

    “寻常纸包易破损易受潮,故而丸类成药都是用瓷瓶来装。”文冬术点头,“罗郎君所言不错。”

    “那么这就是第二道防伪手段。”罗月止掏出一张未曾粘贴的纸封搁在桌面上,向文冬术介绍,“此法亦很简单,只需要医馆伙计在给病人装好药丸后,涂一层薄薄的浆糊,用这张纸封贴牢瓶口,若想开瓶取药,势必会破坏掉这层屏障。”

    “以此为凭,只要瓶口没有完整的纸封,里头的药便不可能直接出自广济医馆,要么是倒卖,要么是假药,权责清晰,再没人能将脏水泼到广济医馆的头上。”

    “我知道,好多酒家会用这种方法来封坛!原来也能用到医药行当里来!”小药童高声附和。

    “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怎知道酒家封坛会这么干。”罗月止心眼忒坏,跟文冬术告状,“文掌柜管不管啊,你家小药童怕是偷酒喝。”

    “谁偷酒喝!”小药童本来就肉乎乎的,此时脸蛋子都气鼓了。

    “噤声。”文冬术冷冷道。

    小药童这才不说话了,躲到文冬术背后去,哼哼唧唧盯着罗月止,好似已然发觉这位罗郎君看着春风满面,实则是个爱欺负小孩的大尾巴狼。

    文冬术举起纸封,问:“他们既然能伪造药丸,为何不能伪造蜡壳,或伪造这张薄薄的纸封?”

    “文掌柜有所不知,我家是做书坊生意的,而印刷书籍所需要的雕刻手艺绝非寻常水准。我家店里的雕刻师傅,手艺更是一等一的好。蜡壳雕刻不易,若想没有参照就刻出一模一样的蜡壳来,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是真是假,只要往纸上一滚就能看得出区别。”

    罗月止准备充分,应答行云流水:“倘若他们能轻易付起这样的成本,还卖假药做什么,干脆开书坊都比这赚得多。”

    “至于这纸封,就更难作伪了。”罗月止继续道,“文掌柜请细看。这纸封上有红黑绿三色,是也不是?”

    “正是。”文冬术点头,“这也有些讲头?”

    “我方才说纸封防伪不费功夫,说得是您医馆里不费功夫。真正的功夫,同样是出在我们书坊里头。这种在同一张纸上印出多种颜色的技法,在我们行当里头叫做多色套印,印完一种颜色,换一张雕版,在同一张纸上印下一种颜色,要把图案卡得严丝合缝,就必须有原始的那套雕版才行。若要作伪,造价甚高,更是难于登天。”

    “当然。”罗月止笑得挺灿烂,“因这样的防伪纸封费工夫,造价变比寻常印刷更高些。若文掌柜有心采用,价格需心里有个底。”

    “倘若有用,银钱方面罗郎君不必担心。”文冬术轻描淡写道。

    罗月止心道,押对宝了,宋时医疗水平较低,竞争较弱,此行当果真是利润颇丰,看文冬术这样子,满脸写着财大气粗的!

    “那我就趁热打铁,这里还有最后一样‘法宝’。”罗月止从小箱子里掏出最后一件物事,那是张薄薄的横幅画轴,解开卷轴后,里头露出的是副颇为有趣的简笔画。

    整张画是由好几只格子组成的,每个格子中都有单独的画作内容,粗略看过去,每幅画中的人物都有相同的。

    再仔细看,这些画好似能从右至左连成一个故事!

    小药童年纪还小,对这样的简笔画毫无抵抗能力,不一会儿就从文冬术身后挪出来了,歪着头认认真真读画。

    画上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个老爷子生病了,家里人都在床前伺候,哭得眼泪涟涟。而此时门外,正有个贼眉鼠眼的白面人在外面偷听。他故意把患者家属引到门外,向他推销手里用瓷瓶装着的药丸,表示这是能起死回生的仙药,但药瓶附近围绕着丝丝缕缕的黑雾。患者家属急病乱投医,仿佛看不到其中风险,纷纷跪地,手上高举着银锭子换了他手中的“神药”。

    可谁知白面人拿着银子来到僻静处,取走面上的人脸面具,下头竟是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他举着银锭子手舞足蹈,露出怀里揣着的无数金银珠宝,想来都是从患者家属那里卖药欺骗来的!

    果不其然,患病老叟吃过药之后,痛苦地捂着喉咙,舌头吐出唇外,那颜色黑黢黢,正是中毒的样子。而心存怀疑的家属抢过剩下的药丸,切开一看,里头竟然飘出一股黑风,嗖地往窗外钻去。

    家属们大怒,抄起家伙什紧追着黑风而去,紧赶慢赶追到了一家医馆。医馆中人正在悬赏那个贩卖假药、佩戴鬼面面具的贼人。画中无人知晓,贼人此刻就偷偷躲在附近窥探着。家属们顾不得继续追击,赶紧拽着医师的袖子求他们救命。

    医士们明白了前因后果,从袖子中取出了真正的药,制式与那假药瓶一模一样,瓶身却围绕着祥云、鸟雀与鲜花。老爷子服下真药,终于恢复如常。

    “这!这故事!”小药童张大了嘴巴,“这不就是我们医馆的故事么!”

    罗月止笑眯眯问:“这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你还能看懂呀?”

    “虽然一个字都没有,但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一看就明白了!”小药童来来回回看,“我头回见着这样的画,真是好看,忒有意思了。”

    “这叫做连环画。一格画便是一环,环环相扣,可记叙时事。就算不认识字,也能从画里看明白故事,读懂其中的道理。”罗月止道,“将这幅画贴至大街小巷,不必医馆出面多费口舌,便可警告都人不要轻信假药贩子,文掌柜意下如何?”

    文冬术看了罗月止一会儿,开口道:“第一次见罗郎君的时候,我没想到你是个商人。”

    罗月止同道:“彼此彼此,我亦未曾看出你是个商人。”

    “这单生意我做了。”文冬术颔首,“郎君奇思妙想,佩服。”

    罗月止笑眯眯地卷起画轴:“文掌柜如此爽快,我才是佩服。”

    “我今日仍需出诊,不得时间细谈。”文冬术道,“待明日酉时我会亲自去保康门桥与罗郎君商谈。”

    他停顿一下,又加了句:“过期不候。”

    罗月止失笑:“这又是个什么经?治病便罢了,连做生意也要有这样细致的时辰讲究吗?”

    文冬术听完这话,第一次在罗月止面前笑了起来。他表情仍是淡淡的,但的确是笑了。

    罗月止看到了他态度的软化,未曾声张,实际上是挺满意的,心道:

    铁树开花,是个挣钱的好兆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人见到面瘫发笑:他笑了!他对我好特别,他是不是喜欢我!

    罗月止见到面瘫发笑:有福气,是挣钱的好兆头√

    (开玩笑的,不存在三角恋之类的狗血剧情)

    (目前雪藏中的赵大官人即将出场打个酱油)

    第69章 坊间传闻

    文冬术这个人看上去不好相与,花钱倒是爽快得厉害。翌日他准时去到罗氏书坊,不出一个时辰便把契子签订下来,订金也缴清了。

    罗月止看他眼神都变了,满心想着倘若全天下的甲方都是如此做派,他们搞服务业的,真是每天做梦都要笑醒!

    其实罗月止在北宋开办这广告业,除了费心费脑子,其他很多事都不用他亲力亲为,只要交给书坊人去落实便好,人家在书坊里工作好些年了,有些工序步骤比罗月止还熟呢。

    约摸又过了十日,蜡丸模具做出足够的对数,三色纸封满满摞了有人高,需要张贴的漫画也备置充足,广济医馆的“反假药”活动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罗月止另做了张贴在医馆外的宣传告示,以朱红木架为承托,稳稳当当放在门口,叫过往的行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众人围过来查看,有读书识字的人便将告示上的内容大声朗读给人群来听。他们一听到市面上有假药害人的事情,都是义愤填膺,纷纷指责假药贩子丧良心。

    “我前几天还看见有病患误服了假药,带着乌泱泱一帮子人找上广济医馆闹事儿呢!”有位路人开口说道,“看看,也是把人家医馆逼得没法子了,好好做着生意,却平白遭遇如此糟心事儿。幸亏是想出办法来了!”

    也有人询问:“他家药丸有那么出名么,还有作伪的?”

    “这可是文家人开的医馆,你连文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家家谱摊开了,随便按一巴掌都能按中几个在宫里头做事的御医!”

    “这么厉害!”

    “嘿呦!我成天搁这儿路过,还是头回听说这医馆竟有如此背景!”

    围观者嘈杂交谈,这样不出几个时辰,就算之前不清楚广济医馆底细的,现在听多了,也都能对他家的人和药如数家珍。

    也是通过这样来来回回的交谈,互通有无,才有很多人第一次知道,原来现在这位广济医馆掌柜的父亲,之前还亲手给真宗皇帝治过病呢!

    这栋坐落在街角两层高的小楼,在路人眼里竟镀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金光。给皇帝治病的一家人,他家面向民间开个医馆,那看病得有多神啊!

    “我怎么觉着今天进来的人多了?”小药童用蒲扇呼呼给药炉扇风,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往常这个点儿药早就煎完了……”

    “那自然是很多人慕名而来,没事来号号脉,找个由头凑凑热闹,都想瞧瞧医馆里到底是甚么个情况。”罗月止悠哉游哉站在药炉旁边,嚼山楂果子吃。

    “我说怎么都是些治宿谷不化、去暑开胃的破药!”小药童炸毛了,“都吃饱了撑的吧,没事儿往医馆里头来看热闹!”

    “都人不就是如此。”罗月止扑哧笑出了声,“我方才听见有医士实在诊不出什么毛病来,给人开了碗绿豆水呢……你们医馆熬绿豆水加冰糖不?”

    “我不煮了,就跟个厨子似的!”小药童从灶台后边猫腰溜出来。

    “欸欸欸,小孩子家家的,别这么大气性。”罗月止拦他,笑眯眯给他吃山楂果子,“吃点甜嘴儿消消火儿。你家掌柜的都没说什么呢……你听我的,他们新鲜也就新鲜几个时辰,照你说的,谁没病愿意来医馆晃悠,此时人多,正是咱该抓住机会宣传新的防伪章程,你怎得还不乐意了。”

    “你,你说得也有点道理。”小药童嘴里含着酸甜的山楂果子,站在罗月止旁边琢磨半天,嘟嘟囔囔又钻回灶台后头去了,“为了反假药,我得忍……”

    豆丁大的小孩举着扇子呼哧呼哧努力,罗月止自然也不能闲着,之前混迹在人群中大声解释假药事件的几个人进到医馆里来,悄无声息聚集到罗月止身边。

    罗月止不动声色,分别往他们手心里塞了几枚铜板。那些闲汉低头掂量掂量,满意地给他递了个眼神,转身各自散去,不一会儿便融进车水马龙之中看不见了。

    医馆万事顺遂,接下来就要看那漫画的效果如何。

    罗月止在派人张贴漫画之前,先叫文家人出面,问过了开封府的意思。

    他们文家世代圣手,受过不少皇亲贵戚的赏赐,地位还算尊贵,说起话来也还算管用,总比罗月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要强。

    开封府人看过漫画,觉得内容挺好,也能让大家提高警惕、防范假药,细细一琢磨,竟然也有点主动分担开封府工作的意思,自然点头同意下来。

    待到张贴漫画的时候,还好心从开封府里抽调出几个衙役帮了把手。

    这动作,他们觉得没什么,落在老百姓眼中那可就不一样了!有官府背书,热热闹闹往墙上糊的新鲜图画儿,这不得好好看上几眼!

    漫画长长的一幅,造价颇高,数量有限,罗月止这还是有额外找了几个雕刻师傅一起工作,才勉强按时按点将雕版准备出来,及时印刷的。

    既然数额局促,张贴的效率就得高,选择的位置必须得经过精密计算。

    穿金带银的人家,自然不会吝啬零星几两银子的价格,就像之前钱员外把罗月止打包送去广济医馆,承担十多天医药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眼睛都不带眨的。

    所以漫画不必往朱漆碧瓦的富贵人家门口张贴,就得往寻常巷口路口张贴才行。越是偏僻的、拐弯抹角的地方,越得格外留心。

    兴许那些藏头露尾的假药贩子就特意选这种地方交易呢。

    这一剂“杀菌除害”的强力膏药,就得狠狠贴到他们脑门子上去!

    事情果真如同罗月止所想,他分散出去打探消息的闲汉传回话来,都说老百姓能看得懂漫画,齐声在骂假药贩子人面兽心。

    等到两三天后,都不用罗月止再差使闲汉去打听,他走上街就能听见百姓议论,说最近开封有些“兽面妖”,专门坑蒙拐骗,拿假药害人,一定不能上当。

    这些“兽面妖”逢人便咧嘴笑,前脚热络地给你推销神药,后脚便转过身露出本相,口吐黑气。倘若看见了这样的“兽面妖”,就得赶紧朝着东边吐三口唾沫,再将他逮起来扒了衣服,勒在朱红色柱子上捆牢靠了,才能把鬼怪束缚在原地,叫他不能脱壳逃跑!

    罗月止听完这个附带“捉鬼法门”的打假传说,忍不住颇为无语。

    前面转述的都还挺对劲儿,后面那都是什么鬼!怎么还搞续写呢!

    对于古代老百姓而言,神鬼志怪大抵才是接受度最高、传唱度最高的故事。

    罗月止只能安慰自己,心想,管他是人是鬼,能传唱出去就是好事,往前倒个几百年,那狐狸还得张嘴叫“大楚兴,陈胜王”呢。如今假药贩子口口相传传成了“兽面妖”,仔细想想,好像也不算太过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罗月止在这里自我安慰,却不知另一边延国公府里,有人也已经听到了些许风声。

    延国公府的主子平日里喜爱制香药、炼百草,府上自然经常同医药行当有不少钱货沟通。

    成日走街串巷的草药行商消息最为灵通,他们在延国公府后门贩货的功夫,顺嘴就将近日京中新奇的故事说给了延国公府的侍女听。

    侍女说给小厮听,小厮说给倪四听,倪四……倪四自然说给了赵宗楠听。

    赵宗楠刚听到一半就停下了笔,坐在位子上静静听完整段神乎其神的传闻,轻声道:“这又是他的手笔。”

    倪四愣了愣,问:“公爷说的是何人?难不成是罗郎君?”

    “还能有谁。”赵宗楠下意识摩梭着椅子扶手,“从《寻仙记》到《并蒂花》,再到《碧芙蓉》,如今又是什么《兽面妖》,你听着不耳熟吗?”

    “您这么一说,的确是有些耳熟。”倪四点头。

    “这位罗郎君还真是奇了!”倪四接着感叹道,“怎么近半年日子以来,京中出个什么新鲜事儿,细琢磨之下都能与他有些关系。”

    “近日京中可是有假药横行于世?”故事都被篡改成这样了,也难得赵宗楠能从中找出脉络,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你去查一查,看近段时间假药贩子仿制的是哪家药物,又有谁家医馆药铺总遭到类似侵扰。”

    倪四问:“公爷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赵宗楠抬眼看他,神情沉静又正直,“我就是想看看,这次哪位是他的新‘东家’。”

    罗月止正在广济医馆里和文冬术商量接下来的计划,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以袖遮面,猛地打了两个喷嚏。文冬术看着便是个有洁癖的性子,估计又得拿他那张死人脸吓唬人了。

    故而文冬术还未开口,罗月止便主动讨饶,捂着口鼻连连道:“我没风寒,身体好着呢。”

    “没说你是风寒。”文冬术木着脸道,“连打两个喷嚏,是有人在骂你。”

    罗月止近两天对这个问题颇为敏感,忍不住吐槽:“……你一个打小学医术的,怎么开口也是这迷信玩意儿。”

    第70章 新药出炉

    除了张贴连环画之外,罗月止也拜托了熟人们无事的时候帮忙宣传两句。

    在各阶层百姓当中推广警惕假药的理念,也是个积攒功德的事情不是?

    宴金坊自不必多说。

    茹妈妈知道罗月止“背后有人”,正是想找机会巴结巴结他,回去之后哪儿还有二话,鼓动着烟暖玉春楼也颇为上心,叫娘子们把这故事当作解闷的闲话儿说给客人们,能多传一句是一句,多警惕一分是一分。

    除此之外,茶坊里也在有人对座客们加强宣传。讽刺漫画专门往僻静朴素的街巷里去贴,柳井巷就恰巧是这样的地方。

    周鸳鸳出门瞅见巷口的图画,又眼尖扫到左下角加盖的印章,发现正是罗氏书坊的徽记。

    她依稀猜到这是罗月止的新生意,便着意帮忙推波助澜,甚至都不用等罗月止开口求助。

    因目的是防伪而非促进销量,此类广告的宣传作用如何,很难短时间内直观地判断出来。

    但据医馆的伙计们所说,近几天广济医馆并未再见患者家属登门来讨要说法,已经是入夏以来难得的清净。

    罗月止又跑了一趟广济医馆做“满意度调查”,听到如此点评,心里也就有底了,打算按照之前说好的,找文冬术把这一期的尾款结清,再讨论一下以后的合作方式,尤其是商量好接下来纸封的订货量和订货频次。

    文冬术却还有些其他打算,等罗月止进屋之后,要求他先把手腕子伸出来,当场复诊。

    罗月止仿佛一个高高兴兴上学结果遭遇突击考试的小学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没这个必要吧。”

    文冬术不为所动,态度很冷很坚决。

    罗月止反抗不过,只能就范。

    号脉途中,他偷偷摸摸观察文冬术脸色,看他脸上摆明写满了“不满意”三个字,心道坏事了,尾款还没拿到手呢,今天这一趟怕是得先拆开荷包给甲方上贡。

    文冬术收回手,罗月止也把手缩回袖子里,佯装镇定问:“脉象还成么?”

    “你试试这个。”文冬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纸包,轻轻推到罗月止面前,“此乃广济医馆即将推出的新药,每七日贴一次,每次贴十个时辰。记得以热水气蒸出药性,最好用鲜姜擦拭穴位后再使用。”

    “这是何物?膏药贴子?”罗月止打开纸包,里头是叠整整齐齐的圆形膏药片,罗月止拆开一只,看到上头黏着圆圆一片黑色凝固状的膏体,那团膏虽看着黑黢黢的,但凑近去闻,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味儿,还有点熟悉。

    细细琢磨,跟那锁在蜡壳里的吃力伽丸好像有些类似。

    文冬术补充道,“这是以吃力伽丸的配方改良而成的药贴,将犀角等名贵药材去了,只保留除湿健脾、祛暑消痛的功效,见效慢些,但对于病症不急、缓慢调理的病人来说是足用的,中暑同样可以治疗。”

    罗月止听出了他未曾明说的意思:“难不成价格也?”

    “吃力伽丸本是针对急症的重药,方剂难得,用料充足,为的就是快速见效,价格自然居高不下。但你面前这药贴子通经活络,徐徐图之,自然不会那么贵。”

    罗月止戏谑道:“文掌柜之前还硬要分开医士和商人呢。现在看来,不是也挺有医者仁心的风范么?”

    “只不过想换个法子做生意。”文冬术面不改色,“自要把薄利多销的和高价少量的都捏在手里,日后想种甜枣子还是酸枣子,不就任凭我心意。”

    罗月止含笑点头:“故事没有白讲给你听,文掌柜是聪明人。”他继续问道:“这款新药定价多少?”

    “二十文一贴。”

    虽也说不上特别便宜,但比较广济医馆平日定价,已然是非同寻常的物美价廉。还算是蛮合适。

    罗月止点头,又问:“名字起好了不?”

    文冬术看向他:“正是拿不定主意。我本想叫吃力伽贴,但毕竟与吃力伽丸已不是同方,如此起名,怕引起人误会。”

    “我说怎么突然按着我复诊……”罗月止嘀咕一声。

    他端详黑黢黢的药膏半天,突然想起某个人曾给自己讲过的医药理论,电光火石之间来了灵感,问道,“医家理论当中,是不是有个说法叫除湿祛秽来着?”

    文冬术点头:“气血瘀滞,化为秽浊,当以香祛之。的确有这种道理。说起来,今日的膏药连同吃力伽丸,也都是源自此理。”

    “那不如就叫祛秽贴。”

    罗月止眼睛亮晶晶,兴致勃勃地解释:“我近日方才有所感悟,巫医同源,当今天下,百姓信医术犹如信巫。”

    “若是这般,咱们何不借用一下此类心态?既然它是用来除湿祛秽的膏药,咱索性就提出‘祛秽’俩字来。这些天‘兽面妖’作祟的传闻甚嚣尘上,正好可以此名安定流言,镇抚民心,既贴切,又能搏个消灾护体的好彩头。”

    文冬术沉吟片刻,觉得颇为应景,幅度轻微地颔首,就当作暂时答应下来。

    罗月止来了劲头,兴致盎然问:“膏药皆是以纸包保存?”

    文冬术称是。

    “膏药比药丸还要容易模仿,防伪的工作自然不能落下。”罗月止积极谋划,“瓷瓶上所用的纸封,在纸包上依旧可用,只要贴在纸包封口处,便可起到同样的作用。”

    文冬术本就是要找罗月止过来帮他参谋,却没想到罗月止如此主动,他话还没说出口呢,这位罗郎君就兴致盎然地开始“运作”起来。

    只见罗月止从怀里掏出一只造型罕见的笔,口中念叨着与新品膏药有关的主意,埋首在他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写画画。

    “罗郎君用的是铅笔?”文冬术身体微微前倾,“如今已很少见到有人用这东西了。”

    “的确罕见,为的是携带方便。”罗月止听他这样说,主动举起笔给他看,介绍道,“但里头塞的不是铅,而是石炭。”

    其实,中国自古以来便有“铅笔”这一书写工具。

    晋代《西京杂记》中记录了一个词,叫做“怀铅提椠”,直译就是怀中塞着铅做的笔,手中提着木片做的椠,意指在外出时随手记录文字。

    “铅椠”这两个字,到后来也有提笔写作、校验书籍的意思。

    探穴藏山的冒险家,勘探地貌的官员,甚至下地倒斗的盗墓贼,在野外需要记录信息,当然没办法现场磨墨,都是要随身携带铅笔的。

    但古代讲“铅笔”,应当用的就是金属铅,而非现代铅笔所用之石墨。

    铅写出来的字不好看,着色困难,渗透性差,容易斑驳脱落,远没有油墨书写来得滋润细腻,上色持久,若非必要,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

    罗月止正是借用了古代制造铅笔的方法,将铅替换为更容易着色的石炭,虽然还是比不得现代标准化生产的石墨铅笔好用,但外出记个笔记也是勉强足够的。

    罗月止还想着,等什么时候有时间,高低得琢磨琢磨石墨制笔的方法,没准还能小赚一笔。

    只是现在分身乏术,只能先凑合着用炭笔。

    “石墨松软,只能加水研之,直接制成笔怕是不好用。”

    文冬术并不认可罗月止的观点,觉得异想天开,绝不可行。

    罗月止并不知道石墨做铅笔的具体方法,只知道应该有个模具,把石墨膏灌进去之后加热定性,可石墨膏该怎么做,他需得花时间慢慢研究,故而此时只解释道:“这不是脑子里随便想的么,兴许就是做不出的。”

    他把粗略的点子写完了,抬头笑道:“炭笔写字斑驳,就不叫文掌柜伤眼了,我直接说给你听。”

    其实他给出的宣传法子很简单,主要是在包装上多下些功夫。

    罗家之前也经常在走街串巷的游医手里购买黑膏药,但都是治疗筋骨疼痛用的,自然哪儿疼贴哪儿。

    但文冬术鼓捣出来的祛秽贴,却是要治疗体内湿寒,得贴到正确的穴位上去才行,比寻常膏药多一层使用的门槛。

    所以在膏药包装上,不仅要贴上防伪的纸封,还可以附带有穴位参考图,将功效最为显著的穴位标注出来,方才更加直观方便。

    就算没有学习过筋脉穴道相关的知识,只要参考穴位图,也能将祛秽贴的好处发挥到最大。

    “这又是要交给书坊定制的?”文冬术已经明白了罗月止的经营逻辑。

    “不过是分工协作,各司其职。”罗月止答得顺遂,把赚钱的心思表露得再坦荡不过。

    文冬术又一次笑了。

    “好。”文冬术道,“那我便先定下五百单加以试用。如若可行,日后方可长期合作。”

    “文掌柜爽快。”罗月止道,“那就五百单。三日后交付。”

    最近一段时间,因广告业务需要强大的印刷力支持,书坊工作量骤增,罗氏书坊的长工们已然忙不过来了。

    罗月止便将罗氏书坊隔壁的空院子也租用了下来,新雇佣了五名长工、两名雕版师傅、一名专门在书坊店面跑堂的伙计,由老人带新人,把罗氏书坊的生产力往上提高了一大截。

    距离清算两千两债务的期限,还有不到一个月。

    把这些提高生产力的成本刨除出去,罗月止手上剩下的钱有一千六百两左右——听起来是有点危险。

    但罗月止认为,做生意,绝不能只顾节流,不敢开源。

    罗月止算过,倘若这半个多月时间好好接单,照这个劲头踏踏实实运营广告业务,不出意外,在最终期限之前攒够两千两银子,应当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若还差一些,那也差得不多,实在不行就去找钱员外借一些垫付,总能先把这个窟窿填上。

    只要钱定期还上了,把家里的地契拿回来,没有后顾之忧,罗月止有信心,日后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

    第71章 尾款结清

    在罗月止的强烈建议下,祛秽贴首销当日,伙计们搬出了三张木桌,并排摆在广济医馆门外,桌面铺上洁净的素色绸缎。

    桌后并排站着三位伙计负责销售,而小药童换上一身宽袖长袍,手里捧着只小香炉,里头点燃的是龙脑香。

    他来来回回在四周走,让浓郁干爽的气味将整个街角都熏得冰凉凉、香喷喷。

    龙脑香别名冰片,自带一股药香和淡淡的胡椒香,是种以清凉著称的香料,甚至清凉得有些霸道。

    按宋人的习惯,龙脑香都是要做合香用的,少量藏匿于复杂的香方当中,收敛其格外磅礴锐利的气味。

    但今天点的这炉香却是纯龙脑。

    小药童都得注意顺着风走,否则离得这么近,这股辛辣清凉的味儿都直冲鼻子。待到把空气熏得差不多,把香炉摆到桌子上,他鼻尖上还是凉凉的,周身清凉生风,好像抱了半天冰鉴一样。

    按罗月止的说法,这是闻起来最“干净”的味道,在空气中稀释过后,有点像薄荷、又有点像樟脑,芬芳开窍,能让人直接联想到清爽、灵动、冷静和健康的概念。

    就像闻到蛋白质和油脂烘烤的气味,会让人联想到食物,甚至直接感觉到饥饿,气味能潜移默化影响到人的认知。

    善于运用这个规则,将某种特定的味道和产品绑定起来,让人闻到或品尝到这种味道就能联想到与之对应的产品,这就叫做“气味营销”。

    吃力伽丸和祛秽贴的制作方法已然不同,用料也有诸多差异,但罗月止第一次闻到祛秽贴时,还是感觉到和吃力伽丸哪里相似。

    他研究了半天,终于发现了气味上的共通之处,就是龙脑香的那股特殊的、霸道的清凉。

    他坚持在首销会上点燃龙脑香,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让百姓能直观感受到这一特殊气味,下意识把龙脑香的气味同祛秽贴绑定,这既能起到宣传作用,也可以作为一种暗中生效的防伪手段。

    近些日子“兽面妖”的连环画红极一时,连带着广济医馆也出了把风头,今日医馆罕见地在馆外摆摊,围过来询问新药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膏药不比药丸,是可以屯积下来使用的,比起治病,更有养生的功效。

    如今未过三伏,溽暑难耐,人们或多或少都有湿气过重的毛病,连带着头重脚轻、食欲减退、身体水肿、关节酸痛,还有像罗月止之前那样动不动发热的。

    这些小毛病不严重,就是忒熬人。

    如今有这样一种除湿祛秽的膏药,再对症不过,还是据说给皇帝过治病的文家人亲手熬制的膏药,那怎么也得来凑上来看看热闹。

    一问价格……有那三两银子一颗的吃力伽丸做对比,一贴药卖二十文钱,跟不要钱有什么区别?

    文冬术共准备了一千贴膏药,五贴为一包,一天的功夫竟然就销售一空。

    广济医馆向来走高价路线,按现代思维去理解,就跟那昂贵的私立医院似的,往日门庭甚至称得上清闲,很多病患都是需要医馆里的医士登门问诊的,店里头哪儿见过如此积极沸腾的场景?

    “卖完啦!”

    药童钻到罗月止身边来,揪着他衣袖小声同他说话,声音还挺激动。

    “一贴药二十文钱,就算卖上一千贴,营收也才二十两银子,刨去成本并没有赚到多少钱。”罗月止倚靠在医馆门边,低头问他,“这样你也觉得高兴吗?”

    “你当我傻。此药本就不是为了挣钱的。”小药童道,“掌柜的从几个月前就开始预备这膏药了,就是为了普济于民,让街坊邻居都能付得起钱,自己把自己料理好咯。省得动不动有人为个头晕中暑就过来问诊,大惊小怪扰他清净。”

    罗月止颇感惊讶:“好几个月前就开始预备了?”

    “不然嘞?短短几天时间就把药方子改出来,怕是医圣再世也做不到吧。”

    “原来如此。”罗月止笑起来,“我对他又有改观了。”

    文冬术嫌人吵闹,自己是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呆着的,就等着罗月止像个斥候一样,给他总结战报呈送过去。

    好在罗月止前世做广告总监,经常旁听客户经理做那劳什子交付报告,对此类章程门儿清,提起笔不过半刻功夫便写了个简短的报告交过去,比直接口述要清晰明了得多。

    文冬术自然没甚么不满意的。经过实战,他终于彻底认可了罗月止的方案,决定同他长期合作下去。待到明日便签订契子,落定无悔。

    “上一笔的尾款和之后的订金,明日一并付给罗郎君。”文冬术直言道。

    “那便再好不过。”罗月止低头行礼,“文掌柜,承蒙关照,合作愉快。”

    翌日,罗月止契子稳稳到手,真金白银落袋为安,终于是长长舒了口气,贴上清凉的膏药,躲在家里懒散了好几天。

    李春秋最是心疼儿子,人家长辈都催着孩子做正事,但自从罗月止继承家业,李春秋就反其道而行之,日日盼着儿子好好休息。

    看他老老实实窝家里打盹,跟只睁不开眼的小懒猫似的,她连着几日心情都好。

    罗月止拿到了这笔款子后,离两千两的目标不过一步之遥,当然心情颇佳。

    偷偷找同罗邦贤对过帐后,罗邦贤的反应也是不错,他想到几个月前罗月止主动来找自己帮忙,认认真真同自己商议给书坊做打折活动的稚嫩模样,当真是鲜明如昨。

    他从未预料到,罗月止一言九鼎,竟然真的做到了如此“奇迹”,把偌大的亏空填补得七七八八。

    当真是斯子多喜多福。

    “爹爹,你分明答应我不再提这个了。”罗月止坐不住了,从椅子里爬起来控诉。

    ……

    罗月止最近忙得头发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时间已是步入八月,今年秋闱近在眼前。

    就算是王仲辅这样的天赋型选手,也扛不住秋闱的压力,开始老老实实闭关备考。

    罗月止掐指一算,自从当日早晨小甜水巷一别,已经好长日子没见着他了。

    他当时离开的时候还挺生气来着。

    罗月止终于想起来问何钉:“哥哥,你后来把仲辅哄好了没?”

    何钉眼神躲闪了一下,眨眼间又神色如常:“多长时间之前的事儿了。”

    “没事就好。”罗月止未曾起疑,又慢吞吞窝进了院子里的摇椅里头。

    说起摇椅……

    这又是一个为难开封城手工匠人的主意。

    罗月止有个毛病,每次项目告一段落,只要时间允许,就会有几天半死不活的“充电期”,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

    在屋里躺了几天,又觉得不满意,想一边晒太阳一边躺着。

    都说好主意是懒人想出来的,罗月止犯懒的功夫,突然意识到,泱泱大宋,都城繁盛,百工奇巧,可他这么多年竟然连个摇椅都没见着过。

    为了更舒服地犯懒,罗月止坐不住了,带着一张简陋的简笔画,找到家手艺出众的木匠店,让人家照着简笔画去做。

    把带扶手的太师椅靠背拉长,向后倾斜变成一个仰角,底下的椅子腿底部要连在一起,弯成一个圆弧,坐上去能前后摇起来才行。

    人家木匠做了一辈子桌椅,却从未见过这样式儿的要求,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怎么做。

    还是一天夜里,他突然一拍脑门,想起哄小儿睡觉的摇车,底下不就是圆弧状晃晃悠悠的么。

    这还睡什么?他一个咕噜从榻上滚起来,点起灯连夜开始干活。

    木匠一边磨木头一边心道,这郎君看着体体面面,出手大方,却似乎心智有损,不着四六的……都这么大人了,竟然还要使这小童的坐具,简直是不成体统。

    罗月止终于盼到成品出炉,高高兴兴把摇椅搬回家,就放在自己房门前的空地上。

    结果出乎他意料的是,罗邦贤和李春秋看到了这“成人摇车”,竟然也觉得不妥当,认为它奇形怪状,不合规矩,坐无坐相,不约而同拒绝坐上去。罗月止劝了半天也没劝动。

    真是稀奇事。罗月止频频摇头。

    家里只有罗斯年、青萝和王场没有心理负担,积极主动地举手想要尝试。

    反正年纪还小,坐摇车就坐呗,怕什么体不体统。

    他们同样也不讲究甚么主仆尊贵的差别,仨小孩排队等在罗月止的东厢房门口,一个换一个玩得不亦乐乎。

    王场就坐过一次,之后就都让给了罗斯年和青萝。

    当然,说好了,椅子是罗月止买的,若是罗月止在家,这椅子就得归他来摇了,哪个小孩也不许来抢。

    罗月止得着这摇椅,更是没骨头一样,铺上软垫和凉席,成天瘫在里头晃悠。

    何钉看他这得劲儿的模样,也忍不住想试试。

    罗月止终于舍得挪开屁股,把摇椅让给他。

    何钉坐上去一试,好家伙,又软和又省力,整个腰背就跟不存在了似地,脑子一空,果真是飘飘欲仙!

    “这玩意儿好啊……”何钉赞叹,“喝点小酒,往里头一躺,皇帝都不见得比这舒服!”

    “还是咱年轻郎君会享福。”罗月止道,“我让爹爹和娘亲来试,他们竟然都不肯。”

    何钉嗐了一声:“不是谁都能接受这样新鲜的玩意儿。若是傲娇书生和乱水过来了,你试试看。他俩不定得犹豫多久呢。”

    “甭提了,我现在成天惦记他们……”罗月止道,“秋闱是哪天来着?他们多久才能放出来?”

    何钉直接回答道:“还有五天呢。五天之后就放出来了。”

    罗月止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他。

    “你看我干啥?”何钉问。

    “哥哥又不读书,怎么这样清楚。”罗月止语气里充满探究意味,“想都不用想一下啊?”

    何钉又把眼神移开了:“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日子过得糊涂。秋闱多大的事儿,你去问青萝,兴许连那傻登登的黄毛丫头都知道呢。”

    “真的假的?”罗月止持怀疑态度,觉得他没说实话。

    第72章 开封府衙

    罗月止虽觉得何钉反应不太对劲,却没甚么追问的理由,随心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罗月止撩起衣袍直接坐在了东厢房门前的石阶上,托着腮帮子问起何钉另外一桩事——一桩有关司人行当的旧事。

    原来罗月止一直都没有放弃对冯寿那帮人的追查。之前何钉扮作长工混入冯寿的手底下,正巧撞上他阿谀奉承一位道貌岸然的客人,兄弟二人都觉得,那人便应是冯寿横行霸道、挤压同行背后所依凭的靠山。

    当日何钉虽未能把他的名姓听个真切,可盯梢一段时间,再加上多方打探,那靠山的身份,已然探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人名叫刘斜,乃是户部判官,隶属三司,虽不知有几品,但的的确确是个手里有实权的京官,当真来头不小。

    “三司统领天下财政,其下盐铁、度支、户部三部各有执掌,户部主管税赋簿籍,百工制造,各大行会的册子都在户部手上捏着。他在户部任职,怪不得那么大排场……”罗月止眉头紧锁,“商不敢与官相争,咱就算和现在的宴金坊捆一块儿,怕也是轻易惹不起。”

    罗月止本身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儿一概不熟,全靠儿时考试时的底子撑着,还是在同赵宗楠认知之后,才有意无意地学习官场规矩,背诵官名差遣。

    不学不知道,一学才发现北宋官制当真的混乱,就算他记忆力超群,也架不住系统庞杂,勉强只能记下个大概。

    何钉继续同他讲起新闻:“月止你是不知道,近几个月司人行当大变样,司人头们看宴金坊生意兴隆红火,眼馋得厉害,也开始换名改姓了,都起名叫甚么宴寿坊、宴福馆、喜金堂、聚金会……”

    罗月止都给听笑了:“冯寿他们家换名了么?”

    “换了。”何钉憋笑回答,“叫宴玉坊。”

    罗月止登时就喷了:“叫啥?”

    何钉憋不住了,半躺在摇椅上大笑出声:“我没骗你,当真就叫‘艳遇坊’!”

    罗月止大开眼界,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谁给他起的名。不知道的人听了以为是个象姑馆呢!”

    何钉哈哈大笑,连连说他嘴够毒的,真是又损又贴切。

    罗月止笑够了,神情收敛下来,身体往倚靠靠,手肘支在石阶上:“我本以为自上次借机找茬之后,他们消停不过一两个月功夫便会卷土重来,继续给邱郎君使绊子。可这么长时间,他们好似也没有什么大动作。也不知是胆子变小了,还是当真良心发现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钉道,“有我盯着呢,月止大可放心。”

    罗月止展颜:“哥哥说的有理。”

    日头渐高,热气跟着蒸上来,罗月止屁股底下的石阶已经开始发烫了,他站起身拍拍屁股,想叫着何钉到屋里头继续说话。

    好巧不巧,院门正在此时被叩响,似是有客登门。

    罗月止没有去叫场哥儿和青萝,让何钉稍等,自己小跑着去开门。

    他看到来人后愣了愣,没想到外头竟是一队头戴软幞头、身穿圆领窄袖长袍、脚踩蒲鞋的衙役。

    “开封府取问!”领头的衙役见有人启门,大声通告,“哪位郎君叫做罗月止,速速随我们同去南衙议事,不得延误!”

    罗月止还未答话,身后突然伸出只大手,握住他肩膀将他往身后拽了一把。何钉站在罗月止面前,把他挡的严严实实:“你们说带人就带人?要做什么去,先把话说清楚。”

    衙役们眼前突然堵着这样一个身材高大,气势汹汹的武人,下意识紧张戒备起来,握紧手中长棒。

    衙役面色不善,语气很冲:“官府办事岂容你叫嚣!此行只为作证并非缉捕,若胡搅蛮缠误了升堂的时辰,便得拿你们是问!把好赖掂量清楚,还不快去叫人!”

    “嘿……”何钉岂轻易受这鸟气。

    罗月止连忙扯住他,从何钉身边探出头来:“这位郎君息怒,我便是罗月止。我心里有数,定不敢耽误郎君职责,这就准备动身。但闲居家中衣冠不整,还请稍等片刻,叫我换身衣裳。”

    衙役允许,催他尽快。

    罗月止谢过,赶紧将何钉也拽进了家里。

    他小声道:“哥哥唐突,同开封府的衙役都敢叫板啊。”

    “官府来人能有什么好意,你看他们刚才那嘴脸。”何钉面色不快,遮都遮不住,“你又卷进甚么风波里去了,当真没事?”

    “应当没事。”罗月止点头,“我大抵已猜到是什么缘由了……你在家里等着吧,我去去就回。”

    衙役传唤老百姓,自然不会好心准备马车,他们脚程快得很,罗月止在家摆烂好几天,筋骨都松软了,差点没跟上,再加上衙役一直催促,到后头简直是一路小跑着到达开封府衙门前。

    与他前后脚到的还有一辆马车。衙役上前牵马提帘,舆中之人下得车来,果然是文冬术。

    罗月止气喘吁吁:“文、文掌柜怎么还有车坐?”

    文冬术侧目:“罗郎君怎么没有车坐?”

    罗月止头回知道了开封府还有这样的规矩。

    两人齐齐往里走,衙役们对待文冬术明显更尊重一些,说话语气是很平静的,同方才在罗家门口大呼小叫的模样全然不同,与他相比,罗月止倒像是个凑数的添头。

    罗月止偷偷往后退了半步。

    这样也挺好的。

    他第一次进衙门,好多规矩不懂,能作为半个透明人少说话、多观察,正是个保全自身的好法子。没人搭理他,他就自己找乐子,偷偷观察着开封府衙里头的情形,觉得还挺长见识的。

    现代时候,罗月止曾去过西安重建过后的开封府景区。他依稀记得当时导游介绍过,开封府衙的重建专门考据了诸多历史典籍,着意遵循章法,尽量还原历史当中的本貌。

    但再怎么还原也毕竟是景区,重建后的府衙缺少真实生活的痕迹,没多少“人气儿”。

    今日他有机会亲自步入北宋年间的府衙,场景同记忆中的确颇为相似,但那华美庄严的建筑群在眼前彻底“活”了过来,丹楹刻桷,耀目煌煌,衙役穿行,威严森森,当真是有十足气派。

    罗月止方才便猜到,有可能是假药之案有了些着落,他这才捎带脚被传唤到公堂之上。

    但他未曾想到的是,此案并未交给开封府左右厅副手承办,而是由开封知府坐镇南衙,亲自审理。

    虽然说知府手持行政、司法两大权柄,就是要掌领京府畿民事、狱诉、治安等事务,但亲眼见“京城市长”审案,罗月止还是觉得挺新鲜。

    知府落座,通传升堂,左右衙役高喊“威武”,杀威棒齐声擂地,诸人跪拜……一应礼节,都和当时在开封府旅游时看的升堂表演差不多。

    因心里一直琢磨着看表演的事儿,罗月止心情还挺轻松的,不该他说话的时候,就高高兴兴围观审案。

    甚至还偷偷观察起堂上坐着的知府。

    京城子民,对本地的父母官当然有些了解。

    如今的开封府尹姓晁,年过半百,身份地位极其尊高。他几年前拜官翰林学士,后兼又入龙图阁,皆领清要之职,积累了足够阅历之后,终成京城一把手长官,领差遣权知开封府事。

    听说他为官还算清廉,至少没听说判出过什么激起民愤的大冤案。

    不仅如此,这位晁知府年轻的时候任职集贤院,专门负责修订医术,亲手校定了《素问》《难经》等诸多医学典籍,与杏林一道颇有渊源。

    罗月止想,或许是出于这个缘由,衙役们才对文冬术多有尊敬……仔细想想,文冬术也算是个衙内呢。进一步说,他家好几位长辈少年时与晁知府同朝为官,工作内容皆与医学相关,兴许都认识。

    之前小药童埋怨开封府破案速度慢,语气也是不怎么敬重的,若没人脉哪儿敢这样说话。

    罗月止正神游天外,突然见众人的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来,赶紧回神。

    开封府这次能获得破案线索,其中有罗月止的几分功劳。

    罗月止在京城各种偏僻角落里张贴连环画,告诫百姓警惕假药贩子,的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再加上广济医馆突然发售新药,功效同吃力伽丸有诸多相似之处,但价格低廉,不需问诊也能买到,百姓们当然都选择去医馆排队买药,光顾假药贩子生意的人便更少了。

    他们的生意遭受重创,财路断绝,对满街满巷的连环画怀恨在心,蓄意报复,终于忍不住从巢穴中探出头来,月黑风高,差使几名同伙夤夜上街撕画。

    开封府早有准备,不出几日便盯上了嫌疑人,悄无声息跟在他们身后,顺藤摸瓜,终于把他们的老巢揪了出来,将这伙作奸犯科的贼人一网打尽。

    罗月止埋首行礼:“鄙民不过承文掌柜的命令,略施小计,难登大雅之堂。此案顺利侦破,乃晁知府神机妙算、料事如神,诸衙役恪守职责、连夜办案的功劳。鄙民不敢居功。”

    他姿态端正,说话好听,晁知府听得高兴,竟然又多夸了他几句。

    罗月止敬领,有礼有度地退了下去。

    心道衙役脸凶,反倒是父母官待人挺热情。

    庭威之下,贼人终于承认,此事背后的确有广济医馆的竞争对手指使,想以假药毁坏广济医馆的名声,从中捞取好处。如此一来,又得传唤对家的掌柜,一来一回,着实耽误掉不少功夫。

    案件其实挺简单,但彻底审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罗月止这一趟长了不少见识,如同免费看了场刑侦题材的古装大电影,还是裸眼3D的版本。

    他心满意足,同文冬术一起离开。

    但等两人并肩走到开封府衙门口,却突兀被一个人叫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阿止:来开封府一趟,唯一的遗憾就是手里缺桶爆米花。

    第73章 求见公爷

    “二位请留步。”

    来人身穿青绿圆领宽袖长袍,头戴三梁冠,是一位身负品阶的官员。

    罗月止看他腰间革带上所装饰的材质图样,心道他起码是个开封府左右厅推官,或许地位更高。

    “赵判官。”文冬术认得他。

    开封府判官乃是府衙中的重要职位,左右厅各设一名,相当于知府二把手,地位不低,果真如罗月止所料。

    这位姓赵的判官满面笑意,听文冬术叫出他姓氏,竟然喜形于色,领文冬术往阴凉里走去了,还没忘了顺带叫上罗月止:“两位郎君,借一步说话。”

    “有些日子没有登门拜见,医官使近来安康?”赵判官上来便同文冬术寒暄。

    “家父身体很好。”文冬术和官员说话的时候,竟还是那张纹丝不动的木头脸。

    罗月止还是第一次听到文冬术父亲确切的差遣,不由觉得差异。医官使全名叫翰林医官使,隶属翰林医馆院,居医官之首,品阶和判官差不多,但同宫中贵人们走得近,更是官家面前的红人,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

    文家真是不得了,有人开医馆做生意,有人在宫中作御医头头,官商两条路都走得通达顺遂。

    照这样看,文冬术此人还挺低调的,竟从来没跟人主动炫耀过这件事。

    赵判官避着人偷偷到门口来拦他们,当然不只是为了问文冬术父亲身体情况如何,他客套几句后说明来意:“此案得遇契机告破,多亏了贵人帮忙出主意。还请文郎君赏光,给个机会引荐一下,让我有机会亲自登门去拜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文冬术与罗月止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文郎君不知道吗?”赵判官压低声音,“就是延国公啊。”

    罗月止心跳漏了一拍,面上不露声色。

    赵判官看文冬术当真不知内情,这才把公堂上未曾说明的前因后果补足完全。

    其实连赵判官也不知道,延国公是从哪里听说来开封府假药频出这件事的。

    兴许是罗月止的连环画贴得满城都是,百姓们传得风风雨雨,这才偶然传到了延国公的耳边。总之,他府上的小吏前几日突然到访开封府,送来一封延国公的手书。

    手书上写着,医药关系民生,不可不多加重视,他身为宗室,理应为朝廷献计献策。近日京中张贴画作,警醒万民,实乃良举。然贼人受千夫所指,不敢继犯,穷途末路,恐有异动。

    京中不设宵禁,若有贼夤夜出没,毁画泄愤,阻民视听,则官府可先布陷阱,螳螂捕蝉,斩草除根。

    “原来是他的主意。”罗月止小声喃喃。

    “公爷心系黎民,令人心折。”赵判官附和。赵判官为官多年,心思活络,又有些人脉手段,他听闻赵宗楠善医术,早些年在宫中还同时任太医局教授的文家人以师徒相称。

    赵判官觉得自己拿捏到了问题的本质。

    这样一桩小案子,能叫堂堂延国公屈尊降贵亲自出手帮忙,文家人的情面估计要占上八成以上。

    他如今主动送文冬术与罗月止出府衙,就是想要借由文冬术的家族背景,与这位炙手可热的年轻国公攀一攀关系。

    “延国公儿时曾与我父亲师徒相称,我年少时亦有幸跟随陶国夫人学了几年正骨,或许是因为长辈情分,才叫公爷出手相助……我竟没听家中说起此事。”

    文冬术虽冷清又固执,但礼节还是懂的,若是与家族长辈的情面有关,他便得掌控好分寸:“多谢赵判官提醒。我这便去递名帖,若国公府有答复,会即刻派人来同判官知会。”

    罗月止已经不知道该先惊讶哪一边了。

    他傻站着半天,心想,这开封城也忒小了,怎么谁和谁都认识。

    赵判官看罗月止整个人呆住了,以为他一个年纪轻,又是个普普通通的商贾,听到国公这样大的名头吓得恍惚,心道:实为小民尔。

    但他又想到,之前知府在公堂上还夸了他几句呢,延国公那封手书中,也提了一嘴他的小人儿画“警醒万民,实乃良举”,故而捋捋胡须,随口解释道:“这位郎君有所不知,我们所说的那位贵人,虽受封国公,珥金拖紫,但也是个恺悌君子,请郎君莫要慌张。”

    罗月止听着“恺悌君子”几个字,想到在小甜水巷的那些日子里,赵宗楠黏在他身边问这问那、唠唠叨叨的模样,差点没笑出声来。

    “原来公爷竟是这样的人。”罗月止努力控制表情,低头遮挡,还学赵判官说话,“的确令人心折。”

    “你想认识他?要不就一起去。”文冬术突然开口,“他不是还夸你来着。”

    “我?”罗月止怔愣,赶紧摆摆手,“我区区一个白衣贾人,多不合适。”

    赵判官也觉得不合适,脸上笑得温和,说话间却只看着文冬术,余光都不带往罗月止身上瞟的:“这位郎君说得有理,高门大户,岂是白丁俗客迈得过去的,就算公爷再怎么平易近人,咱么不能先坏了礼数。”

    文冬术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有些漠然:“按赵判官的意思,我不也是白丁俗客么。”

    赵判官连忙找补:“您这话说的,文家世代医官,门庭显赫,这怎么能算……”

    “我之前见过他几面,他不像九哥儿,不会在意这些乌七八糟的俗礼。今天就先这样吧,暑期炎热,还请判官早些进屋避暑休息。”文冬术随手行礼,“告辞。”

    “文郎君……”赵判官还想说话,文冬术却转身离开了,还顺道拉走了一直在旁边看戏的罗月止。

    俩人行至开封府衙东牌坊外,文家的马车就在那里等候。

    罗月止没想到这人还颇有几分义气,嘴角含笑:“方才多谢。我还没开口呢,文掌柜便替我出头了。”

    文冬术松开他,木着脸回答:“只看不惯他谄上傲下的样子。”

    “你当真不去?”文冬术坐上马车,撩开帘子问他。

    “他因文家的交情帮忙出主意断案,文家人应当去、开封府人也应当去……但我去做甚么?里头又没我的事。”罗月止抬头看他,笑着摇头,“自知不足重,不讨朱门茶。”

    文冬术静静看他两眼,道了句“随你吧”,便将车帘子放下来,先行离开了。

    罗月止看看高悬的日头,轻轻叹了口气,转眼看四周也没有卖油纸伞和帷帽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扇摊,便从怀里掏出五文钱来,买了只厚厚的白面扇子,遮在头顶,慢悠悠回了家。

    文冬术动作很快,中午便写好了名帖派人递送至延国公府。

    谁知延国公府的回帖也很快,送到文冬术手里,也就花费了两三个时辰的功夫。

    回帖表示国公同意面见客人,将于明日酉时在府上设宴款待。

    文冬术随便扫了一眼帖子,突然停住目光。

    宾客名单中有竟然三个名字,前两个分别是自己和赵判官。

    而最后,赫然写着罗月止三个字。

    “让我也去?”罗月止惊讶地接过名帖,侧身引眼前之人进院子说话,“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天气炎热,还请进来歇歇脚。”

    “当真是好久不见了。”倪四随他进门,笑着道,“上次见面,郎君还是醉得不成样子。”

    罗月止脸皮发烫:“可别提了……难不成那晚是叫你背进来的?”他连忙给倪四作了个揖礼:“多谢多谢,醉酒无度,当真是见笑了。”

    罗家父母听说延国公府来人,自然要出来见过。李春秋听闻当日是他将罗月止背到屋里头,更是满口道谢,带着青萝下去煮茶,又取出糕点,盛情款待。

    “都是些平凡的点心果子。不成敬意。”罗邦贤身为一家之主理应陪坐,他挽袖做请状,“郎君请用。”

    “不敢不敢。”倪四回礼,“我家公爷与贵府郎君情同手足,乃是尔汝之交,照顾他是我分内职责。罗员外不必多礼,反倒叫我忐忑了。”

    他这话说得够夸张,比起府上那位主子也差不了多少。一个普通老百姓,哪儿有跟皇亲国戚尔汝之交的?罗邦贤听得诧异:“这,我都没听阿止提起过……”

    “爹爹!”罗月止嗷一嗓子打断他,“倪四郎君爱喝酸的呢,家里卤梅水还有没有?”

    “有的,我叫场哥儿去拿……你这孩子,当着客人的面一惊一乍,越活越回去了。”罗邦贤埋怨了儿子一句,其实听出罗月止想单独和客人说话的意思,顺他心意起身离开,“阿止好好照顾贵客,请郎君慢坐。”

    倪四无辜地问罗月止:“我可是说错话了?”

    罗月止给他递盘碟,避而不答:“你吃果子,先吃果子。”

    倪四也着实是有点饿了,便一边吃一边同罗月止聊闲天。

    “自从当日一别,都没见郎君往府上递个消息,叫公爷好等。”倪四实话实说,“郎君这事儿做得不太妥当。”

    罗月止自知理亏,也没什么说的,只道:“前些天身体不适,形容憔悴不好出去见人,还请郎君代我向公爷赔罪。”

    倪四摇头:“郎君生病了这事儿、就更得跟公爷说一声啊。”

    罗月止低头理理袖子:“跟他说做什么。”

    “您可别小看公爷,他自小研习医术,寻常疾病都能治上一治,也省得罗郎君出去找医士了,那文家人看病素来都不便宜呢。”

    罗月止抬头,突觉不对:“什么文家人,他怎么知道我去找文家人治的?”

    倪四发觉说漏嘴,嘴里含着半块桃肉果子,“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咋还暗地里调查我啊??

    第74章 见到他了

    罗月止侧目盯着倪四:“公爷他知道的事情还挺多啊。”

    倪四把桃干咽下去,尴尬地笑了一下:“其实……”

    “其实我早该反应过来的。不然他为何会突然给我递请帖,还专门叫郎君来送。”

    罗月止全想通了:“既然知道我去广济医馆看病,照他的性子,怕是早知道连环画背后有我的操作……也是,鸳鸳都能认出连环画上的书坊徽记,他若有心去查,定然也能查到。”

    倪四替赵宗楠说话:“公爷是关心郎君。”

    “什么关心。”罗月止笑起来,“怕是觉得这编故事唬人的手段颇为熟悉,才联想到我头上的吧。”

    “郎君当真了解公爷。”倪四也不否认,只笑道,“古人道倾盖如故,说得应就是您二位这样子的。”

    罗月止不置可否:“公爷特意差使你来走亲自一趟,是不是还有话要传达?”

    “郎君当真是聪明非常。”倪四还没开口呢,罗月止就全猜中了,他只能道,“是有句话要我带给你。公爷说了,您这趟去,需记得还有东西未曾归还呢。”

    “什么东西未曾……”罗月止愣了一下,声音突然心虚起来,“我当真是过糊涂了,他的簪子还在我这儿呢。”

    “公爷他就是为了吩咐这句话,才叫我亲自登门来递送请帖。”倪四继续道,“我琢磨着,公爷是生怕郎君不乐意到府上见他,随口找个理由便会推拒。这才抬出个由头来,让您不得不去。”

    这话说的,当真是能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我怎么会随意推脱。”罗月止道,“公爷既然要见我,招呼一声就是了,我一个寻常百姓还能反抗国公的要求吗,何苦绕这么的大圈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倪四无辜地回答。他心道这俩人磨磨唧唧你拉我扯的,当真是有点费劲。反正他是瞧不明白,哪儿有这么做朋友的。

    ……谁说不是呢。

    罗月止之前劝说赵宗楠收回那既直白又隐晦的告白,与他重新做回知己好友。可看遍天下,谁像他们似的,把知己好友做成如今这模样。

    罗月止这段时间不主动同延国公府来往,一方面的确是俗事缠身。

    另一方面,他仍旧没有想好该以何种姿态面对赵宗楠。

    罗月止之前成天肆无忌惮在心里瞎琢磨,从未勉强过自己抑制对他的好感,以至于覆水难收。

    到现在,只要他脑海中浮现他的模样,都情不自禁想勾起嘴角傻笑一会儿。

    可一见钟情这件事不能当饭吃……

    罗月止总是在想,他们如果是在现代遇到就好了。

    如若如此,他有什么好怕的,搞对象还不是跟喝水吃饭一样自然的事。

    流言蜚语,就叫旁人随意说去,他有事业、能挣钱,自觉能护两人周全,大不了把他偷偷藏起来,养着自己喜欢的人一辈子,只要赵宗楠愿意。

    就算按最坏的打算,赵宗楠的确是一时兴起,那别说是他了,就算罗月止自己可能都会提议试一试,大不了和平分手,也能留下一段不后悔的回忆。

    怎么都走不到绝路。

    可如今梦回华胥,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并不是有生意做、手里有闲钱便能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小日子,也不是什么代价都付得起。

    罗月止能力有限,照现在的情况,自己家债都没还清呢,很难为两人寻出一条妥善圆满的出路。若当真头脑一空一脚踩进去,弥足深陷,才真是命都不要了。

    他如今并非孤身一人,家里有父母,有年纪尚轻的弟弟,有青萝和场哥儿,书坊还有一大帮子伙计。他若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就得把他们都一并架在炭火上烤。

    可坏就坏在世态炎凉,地位尊卑如此,叫罗月止连拒绝都拒绝得无力。

    之前赵宗楠不甘心被拒绝、吃味了,或是出于什么其他的缘由,一路跟在罗月止屁股后头,追人都能追到小甜水巷里去,虽表面上笑盈盈黏着、缠着人,可罗月止能看透本质:

    这人行事底色依旧是强硬的。

    强硬就强硬在,罗月止根本无法出言叫他乖乖回家去,让他听自己的话。他只能陪着、哄着,等他什么时候耗尽了兴趣,自己心甘情愿地宣告放弃。

    想想如今压在他枕头底下的玉簪子,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倪四说的没错,这可不就是办事办的不妥当么。

    “倪四郎君放心,明日我一定会到,东西也一定会还的。”

    罗月止想,此时还不是时候。在自己强大起来之前,绝不能再让他进一步拿捏住了。

    ……

    翌日,延国公府前。

    文冬术前来赴宴,正巧又在门前撞上了罗月止。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位面若冰霜的郎君鼻腔中冷冷哼了一声。

    罗月止差点以为听错了,停住脚步,好笑地问道:“真是怪事,我本以为文掌柜是个清冷自持的性情,怎得认识一段时日之后,见到熟人还带猪哼哼的?”

    文冬术道:“你说话竟如此不体面。”

    罗月止抿嘴憋笑:“你见人就哼唧,也不怎么体面吧?”

    “我不欲与你做口舌之争。”文冬术表情颇为冷淡,“我本以为你拒绝同来是不愿意攀附权贵,还在心里颇有些敬佩,谁知请帖发到手里,上头却赫然写着郎君的名字。我素来只结交坦率笃信之人,若你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交情作废也罢。”

    谁知罗月止看他这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倔样儿,反倒忍不住笑出声来。

    文冬术眉头蹙紧:“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与我一位朋友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罗月止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挺好,我同样喜欢结交坦率笃信之人,自今日起,我便认认真真把文掌柜当作朋友了。”

    看文冬术的眼神,他仿佛以为罗月止热昏头了,在这儿说胡话呢,好像恨不得当场拿艾条烤烤他。

    “你别生气啊。我可没有背着人去讨好延国公。”罗月止解释道。

    “我与公爷早就相识,他那时候都还没封爵呢。正是害怕误会,当日在开封府才没有将此事明说。”罗月止也算是在说实话。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早已知晓连环画背后有我的操作,怕是觉得我反正我与此事有关,才将我的名字也填进请帖里……我也是昨天下午收到帖子才知情的。这不算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吧?”

    “当真?”文冬术问,“既问心无愧,在开封府时明说便是,有什么可误会的。”

    “您和公爷认识是好事,而我却不一定。”

    罗月止眨眨眼,苦笑道:“我倒是想说呢……可你想想赵判官当日反应,还觉得我不该谨慎吗?我一个身若浮萍的小商贾,若大言不惭说什么与国公爷相熟,岂不是要把他气得够呛,当场把我带回衙门里揍几板子,好好治一治不循礼法的大罪。”

    文冬术觉得他的解释还算过关,态度缓和一些:“如果当真像你所说,你今日来,他更得看不惯你。”

    “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罗月止一边说话一边陪他往国公府门前走,“公爷他写请帖之前,也没问过我的意思不是。”

    两人步上延国公府门前的石阶。

    罗月止抬头发现,等候在门外的并非倪四,而是张小籽。看来他近些天还算安分守己,正是重新被启用,安安稳稳呆在了新地盘上。

    “文郎君。”张小籽躬身作揖。

    他转向罗月止后又是一礼,那躬身的幅度大的,恨不得把脸贴到膝盖上去,“罗郎君!”

    “最近睡得好,眼下青黑比上次看要轻多了。”罗月止看他忒紧张,随口寒暄了一句。

    “托郎君的福。”

    张小籽面上一本正经,实则心中咚咚咚打鼓:这人果真是不能小觑,这城府深的,都看不见底了!

    上次见就跟他说什么睡得好不好、眼圈黑不黑,这次又提,不就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忘了之前的事,如果再敢对他不尊敬,就让他以后再也没有好觉睡!

    好深沉的心思,好隐晦的手腕。他以前怎么会觉得他好欺负呢!

    张小籽整个人都紧绷着,一脸严肃地把他们请进门。

    “这仆使怎么如此怕你?”文冬术问。

    “有么?”罗月止无辜回想。他还挺亲切的吧?

    府院之中,赵宗楠说是坐在桌案前练字,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一张纸都没写完一半。直到他听见倪四在门外通报,说罗郎君和文郎君已经到了。

    他很快站起身走出门去,与平日里走路相比,步履稍显急促:“在厅里了?”

    倪四很少看到他这么急,又觉得也算是有所预料:“正是。”

    话音还未落,便见自家公爷直接越过自己往前走去。倪四赶快跟上。

    可到了门口,他反倒不急了。倪四亲眼看着赵宗楠站在门外静静等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在等待什么,片刻后方才抬步进门。

    慢条斯理的,仿佛刚才火急火燎的另有其人。

    罗月止第一个察觉到门外来人,抬眼看过来。

    倪四悄无声息站到一边,有意观察,发现公爷同罗郎君眼神接触之后,俩人便盯着对方看了好久,仿佛是有话要说,又像是脑子发空了,齐齐发起呆来似的。

    倪四暗自摇头,心说古时候的钟子期和俞伯牙、范巨卿和张元伯,怕都没这一对黏糊——

    作者有话要说:

    挺会嗑的,倪四郎君。

    都会找代餐了。

    第75章 公府夜谈

    他这些想法,赵宗楠和罗月止两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文冬术此人和柯乱水一样,情商多少有点欠奉,一场酒席下来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但赵判官却与他不同。

    此人极擅钻营,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察言观色的本领居功甚伟。文冬术之前说,赵判官今天见罗月止同来赴宴,更会看他不顺眼,当真是“低估”他了。

    赵判官火眼金睛,不出多时便咂摸出赵宗楠和罗月止交情匪浅。

    赵宗楠在宴席之上并未与罗月止多讲几句话,就算讲话也都是从容体面,并无什么不同,但他眼神可不是那么回事,觥筹交错之间,会时不时地往罗月止的方向偏移方寸。

    罗月止今日也并不像在开封府表现的那样诚惶诚恐,和贵为国公的主人家说起话来,不卑不亢,游刃有余,更像是早就熟识,如今只是装作不熟。

    还以为自己装的挺像呢。

    赵判官心里有了数,再看罗月止,只能看到他脸上写满了“扮猪吃老虎”五个大字。

    他转换战略,酒席后半程对罗月止那叫一个和颜悦色,亲切热络,推杯换盏之间,简直像是突然间寻觅到一位人生知己,柳暗花明,喜不自胜,要同他一醉方休。

    罗月止大概猜出他态度大改的缘由,见招拆招,还偷偷给文冬术递了个戏谑的眼神。

    文冬术看见了,但好像没看懂,木着脸没给他什么反应。

    他没反应,别的人却有些反应。

    高居主座之上的赵宗楠轻轻咳嗽了一声,等罗月止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便很温和地冲他笑了一下。

    罗月止不知为何有点紧张,把手里的酒杯搁下了。

    赵宗楠随即温柔开口:“我听闻罗郎君前些日子生病了,到现在还在休养,酒不宜多,就莫要贪杯了。”

    一直在劝他酒的赵判官听闻此话表情一僵,赶忙陪笑:“不知郎君抱恙,还是身体要紧、身体要紧。”随即自罚一杯,仰首饮尽残酒。

    谁知他酒刚咽下去,文冬术开口说话了。

    “天色已晚,不如我们也小酌怡情,就此打住吧。”这位冷面郎君道。

    “不仅罗郎君,深夜饮酒,恐都有伤身之患。”

    这话其实挺生硬的,人家主人还没说话呢,宾客就说要散场。赵判官差点没呛到,心里不太认同,刚想开口找补几句,却发现文冬术这话竟不知为啥讨到了主人家的欢心。赵宗楠笑眯眯称是,还夸赞文冬术修身养性,不愧是医家出身,与他心有灵犀。

    赵判官又得把已然到喉咙口的话囫囵个咽了回去。

    他多么长袖善舞的人,今日这顿酒确是吃得满脑子问号,磕磕绊绊,接连碰壁,终于不敢作妖了,只能听主家的安排,莫名其妙收场,莫名其妙被马车接走撤退。本想在赵宗楠面前露露脸,奉承奉承,也不知道这趟算不算达成任务。

    其实文冬术真没什么其他的心思,心里想什么,口中便说什么。

    他家里的规矩和赵宗楠母亲家的规矩差不多,几时起几时休都是很固定的,对时间要求颇为严格,严于律己,也严以待人。

    他知道赵宗楠也是这样的习惯,所以才在酒宴上直抒胸臆。

    文冬术有些洁癖,不愿意与旁人同车,就算和罗月止这样有些交情的同龄郎君也不行,就像当初在开封府门口,顶着大太阳,他也没开口说要送罗月止一程。

    而今月明星稀,夜风清凉,就更没有主动稍人的道理。

    他恭敬地同赵宗楠道别,同罗月止一起往府门走,步入马车,竟然连客套话也没问一句。

    “这人……”罗月止失笑,“也是够坦诚的。我若真打算要走,他也不打算捎我一程呢。”

    倪四解释道:“文郎君他就是这样的性情,并无恶意的。他同公爷少年时便相识,两人虽未能经常相见,但大都这般坦率相交,直来直往。连公爷都未曾上过他的马车。”

    倪四感叹:“公爷身边,能如此率真相待的人,着实是不多。”

    说到此处,他不由看向了罗月止。延国公府门前点着灯笼,明亮犹如悬停于屋檐下的满月,罗月止此时负手站在灯火之下,清秀非常,落得满身柔和辉光。

    倪四忍不住补充道:“当然,郎君算是最特别的一个。”

    罗月止歪头看他:“你这样说,叫我觉得受之有愧。”

    “此乃我肺腑之言。郎君与公爷好像总有些难以言喻的默契。您方才说若真打算要走,可不就是暂且不走的意思。公爷叫我在文郎君离开后留下您,可我话还没说,您就已经领会到公爷的意思了。这份不约而同的默契,并不是轻易得见的。”

    “这不难猜。”罗月止随他一起原路返回,又往国公府深处走去,半开玩笑回答道,“他想要的我还未还,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放我回家呢。”

    赵宗楠又在房间里点了那种气味很特别的帐中香。

    罗月止走进书房后只觉得很安静,清甜的梨子味在烛火中薰出一点暖洋洋的困意,让人的精神和筋骨都放松下来。

    赵宗楠就在矮桌旁,席地而坐。

    “过来,我给你号号脉。”赵宗楠对他说,“看看你恢复得如何。”

    “公爷与文掌柜不是早就相识么,为何连他的医术都信不过?”罗月止嘴上这么说,却听话地坐到赵宗楠对面,挽起宽袖,把手腕递给他。浅青色的血管在细腻皮肤下若隐若现,映照在油灯火焰当中。

    “并非信不过冬术,而是信不过你……”赵宗楠手指搭在他腕间,“噤声。”

    赵宗楠不叫他说话了,罗月止便安安静静地等。他给人号脉的时候还是非常正经的,沉静端坐,眼睫低垂……他睫毛似乎比寻常人都更长更浓密一些,像是某种禽鸟细腻柔软的羽毛,半掩神色,叫灯火在他眼下打出一片微微晃动的阴影。

    罗月止正看着发呆,猝不及防对上他抬眼的视线。

    赵宗楠眼中顿时盛满一汪笑意:“我未曾袒裼傅粉,月止因何南户窥郎?”

    罗月止被他占惯了口头上的便宜,已经习以为常了:“您生得好看,就怪不得旁人会多看您几眼。我方才在想,倘若您都美貌若此,家中的姊妹该美成什么样子。”

    赵宗楠手指微微用力,圈住他手腕:“月止当真坏心肠,何不说两句让我欢心的?”

    “公爷在给人诊脉呢,怎么突然想着欢不欢心的事。”罗月止面不改色,反问他,“心思不集中,诊出来的脉象怕是不够准吧?”

    赵宗楠松开了他的手腕,含笑回答:“准应当是准的。只是月止方才脉搏渐快,一时叫我找不到缘由,才疏学浅,还得由月止替我解惑。”

    罗月止颇为窘迫,脸上有点发烫,借灯火明暗蒙混过关,一本正经解释:“兴许是因为屋里有些闷热。”

    他不等赵宗楠回答便起身:“我去把窗户打开……”

    赵宗楠坐在原位看着他侧脸:“我之前叫你喝调理身体的汤药,你百般耍赖推脱,如今换到冬术手里倒是听话了。”

    罗月止从窗户缝里吹了片刻夜风,觉得脸颊上热度褪去,才慢吞吞坐回位置上:“文掌柜那儿是花着真金白银的……能一样么。”

    赵宗楠:“原来在月止心里,我的心意还抵不过银钱珍贵。”

    罗月止:“……公爷今天若是这么聊天,我可就接不上了。”

    赵宗楠又问:“那月止同他做生意,也是想把这份银钱赚回来?”

    罗月止心思被他道破,不禁噎了一下:“那……有这样的机会在面前摆着,该抓不就得抓住么。”

    赵宗楠罕见他这磕磕绊绊的模样,含笑凝视他:“月止别紧张,我没觉得这样不好。我弄清原委之后,不也帮你的忙了么。”

    罗月止不想轻易领情:“公爷不是为了帮了文家的忙?”

    赵宗楠不为自己解释:“月止不愿意让我把话挑明,那便自己悟去吧。”

    “什么叫我不愿意……”罗月止今天状态不太好,屡屡败下阵来,“你真是……”

    赵宗楠见好就收,温纯笑道:“我说错话了。”

    他这样时时示弱,什么人也发不出脾气来。罗月止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素绢手帕,摊开帕子,里头是赵宗楠那只细腻名贵的发簪:“这是公爷的发簪,多谢当日施加援手,一直忘了归还,近日特来完璧归赵。”

    赵宗楠却没动,只垂目看了它一眼便移开视线:“月止知道,我本意不是为了讨要簪子。”

    “公爷说得哪里话,本就应当归还的。”

    “月止很怕欠我东西。”

    “有所亏欠便要时时惦记,我心思本就这么一丁点多,分神乏术,自然谁也不愿意欠。”

    “可我反倒愿意月止欠我些什么。”赵宗楠道。“从小甜水巷一别,我们足有三十一天未见,我不去找你,你便也不来找我。若非你还欠我些人情物什,怕是今天这一面也盼不到。时时惦记……我倒想让月止时时惦记。”

    罗月止轻声提醒他:“公爷。”

    赵宗楠不听他制止:“就算是朋友,也没有月止这样当的。”

    罗月止无言以对。

    罗月止轻轻叹了口气:“公爷说得有理,是我错啦。”

    赵宗楠:“而且你到现在还叫我‘公爷’。”

    “官人。”罗月止失笑,突然觉得他有时候脾气就跟小孩子一样,“这样叫,官人满意了吗?”

    赵宗楠果然就是想让他哄,他退让了,赵宗楠就满意了,还得给自己找补:“我并没有逼迫月止的意思。”

    罗月止心口又酸又软,终究无奈地笑起来:“我明白,我应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我明白,我活该的。

    第76章 风险投资

    在赵宗楠的“逼迫”下,罗月止要以坦诚赔罪,将个把月以来发生的事一件件讲给他听。

    两人一开始还端庄地跪坐着,可罗月止不习惯这样的姿势,越讲越懒散,最后索性盘着腿、撑着胳膊,歪歪扭扭坐在矮桌旁边。

    赵宗楠看他如此,竟也陪他一起丢掉礼法,随性而坐,颇有些箕踞自适的意思。

    这样的情形若是叫赵宗楠府上的学官看到了,定会大为惊讶,以为素来端静自持的赵宗楠被什么鬼怪附身了也说不定。

    赵宗楠:“原来那所谓的‘连环画’竟是罗家叔父所作。我曾在宜春苑听你讲起过罗叔父画技超群,却从未有幸瞻仰,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罗月止道:“寻常人家而已,当不起官人这一声‘叔父’。”

    谁敢轻易当他叔父?赵宗楠的正经叔父,现在这点儿估计正披着龙袍,在皇宫之中熬夜批阅奏折、处理军国大事呢。

    赵宗楠反问:“不然要怎样叫?”

    罗月止道:“之前倪四叫我爹爹‘罗员外’来着,我听着正合适,官人便也以此相称吧。”

    赵宗楠依旧是笑着的,但语气听起来略有不满:“这样显示不出我与月止的情谊。”

    罗月止想把话题扯开:“官人其他时候,都如何称呼好友的亲族长辈?”

    赵宗楠笑容渐渐落下去了些,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沉默一会儿才开口:“之前就跟月止说过了,我没有多少朋友的。月止认为我在信口胡言吗?”

    罗月止身体忍不住前倾了一些:“我并无此意。你……”

    他退让了,软绵绵地坐回竹毯上,轻轻叹了口气:“算啦,官人想怎样叫便怎样叫吧。”

    赵宗楠似乎被这句话所触动,眼神有些细微的变化。

    灯火影影绰绰,在他一双漂亮的瞳仁中映照出某种晦暗的认真。但这认真不过眨眼间便被主人收敛起来,他眉眼一弯,又是温纯和善的模样:“月止可知,你其实颇不擅长隐藏思绪。”

    “有么?”罗月止并无所觉,摸了摸脸,半开玩笑地开口道,“我还以为自己颇具城府呢。”

    “树有百枝,人有千面。月止有时聪慧狡黠,叫人捉摸不透,有时却傻乎乎的,好哄得厉害。”赵宗楠莞尔,“不瞒月止说,你这样的性情,叫我很是放心不下。”

    罗月止听出来了,眯着眼睛看他:“官人又在揶揄我呢。”

    “我只是觉得自己可以帮到你。”赵宗楠突然道。

    “月止的确优势显著,但劣势也同样鲜明。你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中可以巧计频出,游刃有余,但你自己心里同样有数……你在京根基薄弱,识人不足,人微言轻,待日后生意做大了,少不得面对各种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做事难免束手束脚,仅凭自己,总会遇到过不去的瓶颈。如若不然,张贴连环画这一件小事,为何你都不敢亲自去问开封府,而是借文家之口疏通关系?”

    罗月止眨眨眼,面不改色回答:“文家人闻名京城,自然该借势而为。”

    赵宗楠温和反驳:“倘若其他客人遇到了如此境遇呢?月止能保证日后你的每一位客人都有文家的人脉权势?”

    罗月止不说话了。

    “月止是生意人,自然懂得‘顺风乎而闻者彰,借舟楫而绝江河’的道理,这并不是令人不齿的行为。荀子尚且主张借于外物,你自然也能接受旁人的帮助。”

    赵宗楠语气轻柔,可谓字字恳切:“而我就是能帮助到你的人。”

    “官人又在说这件事了。”罗月止不看他,“怀璧有罪,象齿焚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能力有限,配不上您的帮助,虽一时能得到恩惠,但享受恩惠就要承担风险。我恐怕无福消受。”

    赵宗楠笑起来:“你还未曾听我要如何帮忙,怎得就说必有灾殃。”他继续道:“我不求别的。我只想同你做一单生意。”

    “……生意?”

    “正是生意。”赵宗楠草蛇灰线,终于开始表露出原本的目的。

    “我观月止同柳井巷茶坊的合作,着实颇有感触。你不要求他们立刻支付报酬,而是定期收取营收分红,你作为柳井巷茶坊的半个东家与其休戚与共,这个叫做什么来着……”

    罗月止答:“入股。”

    赵宗楠点头:“对,正是入股。”

    罗月止怔怔看着他,没想到这人学习效仿能力如此之强。他之前只不过是随口给赵宗楠解释了一句,这人却牢牢记在心上,举一反三,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官人是说,你想要入股罗氏广告务?”

    赵宗楠温和微笑:“既然月止不愿意同我谈交情,那便不谈交情。当初金明池初见之时,我便觉得月止并非池中之物,日后在京中定能有所作为。果不其然,你这半年以来频施巧技,以广告之名帮助各行业的商贾逢凶化吉,实乃当世奇才。你这门生意新奇出众,我尤为看好,想跟在月止背后分一杯羹。”

    “我既暗中做质库生意,借人钱财、索取利息正乃本职。今天和月止做生意也是一样的,只是抵押的并不是田产房契,要还的也不是利息。我要用手中的钱和人脉,购买月止手中的‘股’。日后,便要月止拿部分营收来还。”

    罗月止人都听傻了,两眼发花,脑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这不就是风、险、投、资!

    虽然和现代经济学中的风险投资还有很多不同,但意思是很相近的……这人真的没问题吗?

    他就一个人瞎琢磨,都开始琢磨出风险投资的事儿了?!

    赵宗楠觉得莫名:“月止因何发呆?”

    罗月止喃喃道:“我实在觉得您生错了时代,若生在千年之后,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千年之后?”赵宗楠笑道,“千年之后的事月止也知道?”

    罗月止托腮看着他:“我掐指一算,官人若在千年之后,定是个专门给人发钱、帮人做生意的财神爷,身价逾千千万,每日坐最豪奢的车驾,穿着最金贵的衣服,坐在三百多丈高的楼顶之上,举着一杯苦豆子煮的茶水俯瞰众生。”

    赵宗楠笑着摇头:“哪里有三百多丈的楼,岂不是要耸入到云天当中去了?”

    “兴许那时候的人,就能把楼建到三百丈高呢。”

    罗月止语气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怀。“兴许那时候,我也像如今这样办了个小作坊,为求生计,就要吭哧吭哧爬上三百多丈的高楼找你借钱。你一看,这傻小子生意刚刚起步,小门小户,我才看不过眼……”

    “不会的。”

    罗月止微微歪头:“嗯?”

    赵宗楠道:“就算是千年之后,我也不会觉得月止小门小户,看不过眼。我坐在那三百多丈高的楼上,看到月止,一眼就会觉得你有趣可爱,就算现在是个傻乎乎的穷小子,但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就。你要借多少钱,立马就批给你。然后……”

    “然后?”

    “然后请你喝茶,再请你吃饭。”

    罗月止被他逗笑了,笑得半趴在矮桌上。

    “千年之后的事便等千年之后再说。如今月止觉得,这单生意做不做得成?”

    罗月止揉揉眼睛,终于正经坐好,慢慢把笑意收起来:“不知官人要批我多少钱,买下多少股?”

    “那就要看月止如何定价,要用多少钱,能给我多少股。”

    “如今的广告业务虽刚刚起步,但恕我直言,并不缺钱,也并不想要卖股。”罗月止轻声道,“多谢官人盛情。这桩生意于我现在的我而言,确是没有做的必要。”

    赵宗楠突然问道:“月止之前说家中欠了两千贯钱,细细想来,也快到了要还的时候,如今可筹足了?”

    罗月止愣了一下,回答:“不必官人挂心。”

    赵宗楠眼神柔软,但说起话却是一针见血:“我闲来无事替月止算了笔帐,就算能够还清,也是勉为其难,掏空基底。你的新生意涨势喜人,正是需要加大投入的时候,若因为还钱而致使后劲不足,恐怕会错失机遇。”

    罗月止静静看着他,并不想让他看破自己被他说中了要害。

    赵宗楠见好就收,温和说道:“月止不必着急拒绝我。兹事体大,你不如回去慢慢想。”

    “此约无期,我随时恭候。”

    ……

    罗月止离开延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

    更夫在长街尽头敲着竹梆,空洞洞的声音从很遥远的黑暗中传来,罗月止默默数着,一共是三声声响。罗月止没有敲门,独自在家门口湿冷的石阶上坐了半天,托着腮,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街对面的野草青苔之上。

    罗月止知道,赵宗楠说的其实一句话都没有错。如今世道,商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单看赵判官对待罗月止前后两张面孔,所差的无非就是“靠山”二字。

    罗月止自不是顽固不化之人,若寻常有靠山自己送上门来,傻子才会百般推拒不要。

    他是做生意的,又不是要做甚么圣人,并不需要立起道德牌坊,运用一切资源为己所用,这就是商人的立身之本。

    赵宗楠就是因为看破了这一点,才突然绕开两人的交情,搞什么资本入股,在商言商。

    细细算起来,罗月止如今有了松风画店负责美术设计,有了宴金坊实施活动运营,有了烟暖玉春楼可扩大传播。

    万事俱备,唯独缺一个门路通达、人脉广泛的合作伙伴。

    罗月止怔怔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他知道不该矫情的。

    可他也知道,自己是真的心动,也是真的犹豫——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如果千年之后我缺钱做生意,真的可以找你做风投吗?

    赵宗楠:可以,只不过说服我投资需要一些技巧。

    罗月止:……

    罗月止:我不想问是什么技巧了。

    第77章 进西狱了

    入股之事,赵宗楠亲口说不逼迫他,让他回去慢慢想。

    罗月止就当真一连想了好些天,可越想就越觉得纠结苦恼。

    但好在这几天里,仍有件值得他期待的好事——今日是秋闱最后一天,王仲辅和柯乱水他们就要考完了,几人终于能好好聚聚。有关赵宗楠想要入股的事,罗月止拿不定主意,正想找王仲辅商讨一下。

    王仲辅博学多识,不仅熟读经史,还对本朝官署吏制、法典刑统尤为熟悉。入股这件事在律法中有没有甚么说法、是不是有法律风险、会不会受到甚么衙门的监管……罗月止有很多迟疑之处,仅凭自己很难查清,兴许问过王仲辅之后便能柳暗花明。

    罗月止近几天接到了两份较为简单的广告生意,都是订制宣传页。他写完了两篇简短的广告文案,只等甲方验收通过便可制板印刷。

    他如今稍有闲暇,便暂时把感性割离开来,只考虑商业,将宗室入股的优势和劣势落在笔头上,一条一条排列清楚。他想以纯粹的理性视角来看看,对于生意来说,让赵宗楠参与进来,到底是一件收益大于风险的好事,还是一颗容易爆炸的地雷。

    罗月止正在认真思考,却听见书坊外传来一阵嘈杂吵闹的声音。他刚抬头,就看一位书坊伙计冲进他房门,脸色惨白,竟是一脸难以自持的惊恐之像。

    “少东家,坏事了……有察子找上门来了。”

    北宋有一个机构叫做皇城司,除了执掌宫禁、维护治安之外,还有专门监视舆情的特务职能,乃皇帝的耳目之司。他们经常四处潜伏在京中探事,捕捉流言蜚语,若认为谁有不尊朝廷、不尊官家的言行,便会网罗罪名上门抓人。

    这些隶属于皇城司探事司的逻卒,在民间素有恶名,百姓称他们为“察子”。若看到察子登门,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察子?”罗月止全然不知发生何事,搁下手中墨笔,站起身迎向门外。“察子到这儿来做什么?”

    “好像是来抓、抓……”伙计紧张地看着罗月止,拦住他不叫他往外走,压低声音紧张道,“少东家,您别出去!快先躲一躲吧!”

    罗月止更是困惑:“他们说是来抓我的?”

    伙计慌张地点头。罗月止还未作出反应,便见一队身穿长袍,足着黑靴的武者气势汹汹走进院子来,看到罗月止,未出一言便要上手擒拿。

    阿虎等几个年轻孔武的长工听到声响,当即从后院作坊中赶过来,将少东家护在身后。阿虎双目一瞪,粗声粗气地喊:“干什么的!为何抓我们少东家!”

    “先住手。”罗月止负手而立,脸上并无分毫惊慌之色,“各位官人,就算你们在皇城司当值,突然闯进民宅也是不妥,还请先告知来意,否则我也无从配合。”

    皇城司探事司的逻卒横行惯了,只有他们把百姓吓得魂不附体,哪儿见有平头布衣胆敢询问来意的?

    领头的探事官当即冷声道:“大胆刁民,在探事司面前还敢拒捕,一干人等,都给我拿下!”

    “且慢!”

    罗月止朗声道:“我知道贵司地位特殊,不受三衙管辖,难道还不受登闻院与御史台的制约吗?前几个月官家亲令,所有身负察查之责的衙司皆要整顿自醒,若有仗势欺人、摄威擅势之举绝不轻饶。倘若各位今日不说清来意,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将今日之事一纸诉状告去登闻院,还请各位掂量清楚!”

    探事官没想到这么个平头百姓如此经得住吓唬,还敢搬出官家来说事。

    他盯着罗月止,半抬了抬手:“你们先退下。”

    “你要缘由,那我就给你个缘由。近日有线人来报,京中有商贾违反市法、私印告令、散播妖邪,扰乱视听,屡不能禁。我们身负监察京城市易之责,今日特来捉拿罗氏书坊罗月止,下开封府按问!”

    “我什么时候私印告令、散播妖言,还请探事官说清楚。”

    探事官冷笑:“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向旁边伸手,身后的逻卒递上一张长长的白纸,边缘参差,是从墙面上强行撕下来的,正是宣传医药防伪的宣传画:“你身为平民百姓,竟然敢私自印刷告令,大肆张贴,再看这画里,妖魔鬼怪,奇形怪状,这不是散播妖邪是什么?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您这罪名安得没有道理。”

    听完如此牵强附会的一番话,罗月止只觉好笑:“自要我没有杜撰官署落款,没有假借官衙之名,这连环画便不算告令,而是告示,自然也未曾违背律法。若照您的意思行事,那些张贴在大街小巷招工的、寻人的、寻物的告示,便都是私印告令,应当全部逮捕了。”

    “其次,画作上白纸黑字写着,此连环画名为《假药贩郎》,旨在教化百姓,提醒他们警惕假药,莫要大意受骗,并无散播妖邪之意。画作张贴之前,我已托广济医馆在开封府报备,此事连知府都是知道的,他还曾在公堂之上对此大加赞赏,您如何空口白牙便给我安插这样的罪名,还说要抓我去开封府?如此行事,岂不是把知府也算进‘散播妖邪’的罪名里?”

    探事官并未意料到他有如此心智口才,沉默半晌,突然间勃然大怒:“果真是妖言惑众!无耻刁民,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给我把他拿下,先押去府衙再说!”

    阿虎他们怎能坐视不管,听他们蛮不讲理,皆是满面怒容,就算面对官差也不愿退让,堵着他们道路不许往前。

    “都不许动手!”罗月止用力握住自家伙计的肩膀。

    “少东家!”阿虎气愤不已。

    “去找何钉,叫他叫上鸳鸳赶紧去宣德门。”罗月止低声对阿虎道。

    “各位官人稍安勿躁,我跟你们走便是。”罗月止朗声同探事官道,“请前面带路吧。”

    探事官看他服软,心里终于有点爽快的意思,冷笑一声:“早这样听话不就好了。赶紧的!”

    这群皇城司做事,比开封府的衙役还要粗暴。

    罗月止都说了会老老实实跟他们去府衙,一路上却还是被各种推推搡搡,叫逻卒们斥责谩骂了好几句。他宠辱不惊,一个字都没有反驳,同方才据理力争的模样相比,仿佛突然间换了个人,成了个全没脾气的白面团子。

    罗月止几乎是被扭送到了开封府衙,可这次进到衙门之中,却并未见到知府。皇城司人压着他一路往西,并没有登上公堂,而是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把他关进了府司西狱。

    监狱极其狭窄,关门落锁之后,狱栏和石床之间仅有一步的距离。罗月止站在那片狭小的空地上,看着门外的探事官问道:“为何不经审理就直接把人关起来?”

    探事官冷笑一声:“真是新鲜,你什么时候见过皇城司逮捕的人,还要经过开封府的审理?奉劝你一句,好日子没几天了,你别管那些旁的,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话音落下,他转身便离开了阴冷潮湿的监狱,一个字都没有同罗月止多说。

    西狱空空荡荡,安静又阴暗。

    罗月止环顾四周。他膝后是台石砌的陋床,上面铺着稀稀拉拉的稻草,床上旁边放着一只不甚干净地小木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一切来得太快,罗月止负手站在冷冰冰的石床旁,只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恍惚。

    皇城司与其他军衙虽同属禁军,但在民间声名不好,或者说恶名昭著更为恰当。

    尤其是探事司。

    在百姓眼中,这些人就跟苍蝇似的,无孔不入,专做刺察民情、捕风捉影的腌臜事。构陷诽谤,因言罪事……诸如此类的劣迹斑斑。

    照探事官的说法,他们皇城司逮人不必经过开封府审理,想投谁入狱就投谁,若探事官给罗月止安排的那些罪名成立,按照宋刑统来行事,起码要杖责八十,严重的话还会牵扯亲族。

    罗月止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就算这群皇城司逻卒再怎么喜欢网罗罪名、恶意诬奏,也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就盯到他身上来。

    今天这场缉捕突兀至极,连一丝先兆都没有,若说其后没有人指使,罗月止决计是不信的。

    若说在这偌大京城当中,谁这样讨厌自己,用如此计谋来找他麻烦……

    罗月止抬头,看着角落中的蛛网轻轻叹了口气。

    当真是太容易想到了。

    “刘探事今天怎么突然来府衙了?”赵判官低头喝了口茶,“我们西狱犯人刚刚清空,好不容易清净几天,你们皇城司又要往里头塞人。”

    “刁民胆大包天,就是该抓的。”那位刘姓的探事官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剥开一粒新鲜莲子往嘴里丢,“你不知道,狱里头那混账东西有眼无珠,碍着了别人的生意,有人托我整治他呢……劳烦判官多费费心,让兄弟们好好照看照看他,先把他在里头关几天,紧紧皮肉。”

    赵判官不置可否,只问道:“那人犯什么事了,碍着了哪位的生意?”

    “嗐。都是小事,说出来污了赵判官的耳朵。”刘探事看他并不太乐意帮忙,便想着添一把柴火,“你是不知道,这人当真是自找麻烦。我今天上门去逮人,他那叫一个飞扬跋扈、阴险擅辩,口口声声说不跟我走,还想拿晁知府压我……真是有意思,当自己是根什么葱了。”

    “他还说认识晁知府?”赵判官这下是真的好奇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你透两句给我听听。”

    “就这个。甚么罗氏书坊的人。”刘探事咂舌,不耐烦地把连环画从怀里掏出来,扔在桌子上,“他安安生生做他的书坊生意有什么不好,非要给别家生意当‘军师’,把整个行当都搅合乱了,若不受点教训,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诸葛亮再世呢!”

    赵判官一听这个,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瞠目结舌,哆哆嗦嗦扯开连环画,瞪圆一双眼睛问他:“你抓的是罗氏书坊的人……你把罗月止给抓了?!”

    “咋了。”刘探事嚼莲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你也认识他啊?”

    “我的亲祖宗……你替谁出气啊?你替谁出气啊!犯得着把这位给抓了?!”

    赵判官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把长袍下摆一捞,撒腿就往门外跑。

    第78章 三方会晤

    赵判官一路小跑着奔向西狱,片刻都不敢耽误。

    当差的狱卒罕见他这样火急火燎的模样,一时愣住了,呆呆目视赵判官朝他们冲过来。

    赵判官看他们这模样便心里来气,斥问:“愣着干什么,方才送进来的那个人呢!”

    狱卒一脸迷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他急得头上都快冒烟了,连忙引他过去:“在这边呢,刚关进来一个时辰都不到。”

    赵判官催他赶快,跟在狱卒身后赶紧往西狱里头钻,进到男监区西边第三间,果真看到一位消瘦端正的年轻郎君站在阴暗狭小的牢房里头,看那张眉清目秀的小短脸,正是当日在延国公府与国公爷谈笑风生的罗月止罗郎君。

    “还不赶紧开门!”赵判官急得踢了狱卒一脚。

    罗月止早听见赵判官的声音了,目视他过来,依旧是个叫人看不清深浅的笑模样。

    狱卒听赵判官的吩咐给罗月止开了门,罗月止却没动,仍旧稳稳当当地站在监牢里头。

    “罗郎君,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赵判官身负品阶,自然是不可能给一个平民百姓行礼的,但如今这语气也和行礼差不多了,简直称得上是恭敬。

    “牢房阴冷,您先上我东厅里去坐会儿,喝杯茶和缓和缓。有什么事儿咱们可以慢慢说。”

    罗月止笑眯眯,开口说起话避重就轻:“赵判官,好巧呀。你我前些日子酒席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赵判官哪儿敢接这个话茬,监牢狭小,他侧身给罗月止让出一条道来:“郎君请往这边,先出来吧。”

    “回禀判官,聊几句天可以,出这道门怕是不妥。”

    罗月止不动。

    “判官有所不知,我今日是被皇城司探事司的官人抓回来的,他对我说,开封府衙管不得皇城司抓捕回来的人,这乃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我虽是个普通百姓,但也懂得什么叫做规矩法理,断不敢做知法犯法的事情。”

    赵判官心里觉得他忒傻,有人救还不赶紧领情,反倒乐意在这腌臜地方呆着,这不是脑子有毛病么。

    但面上还是劝慰着:“您既是遵纪守法,又怎么会被弄到这儿来?可不就是其中有些误会么!此时刘探事正在东厅里坐着,郎君同我过去一趟,把话说清楚,事情就算了结了。”

    “我也想知道,我遵纪守法,为何会被弄到这里来。”

    罗月止斯斯文文给他作揖:“既然咱们的目的都是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请赵判官再等等。”

    “等?等什么?”

    罗月止笑得温纯:“等一个公道。”

    赵判官看他样子,心道不好,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

    那个刘探事不过一个小小的探事司头领,手底下管着区区四五十个人。赵判官这样正经的文官,品阶比他高出不知道多少,但因刘探事还顶着个皇城司的名头,位低权高,赵判官平日里才对他亲近礼遇。但说到底,不过是几杯茶水、几颗鲜莲子的交情罢了。

    和那个徒有其表的刘探事相比,罗月止这样不动声色的才更加可怕。赵判官不知道他要等的究竟是什么,但他对局势已然心里有数,心中的天平逐渐往一侧偏移。

    他琢磨好了立场,正欲开口,却有开封府衙役找了过来,高声道:“赵判官,可找到你了,登闻鼓院来人了!如今正在堂上同知府说话呢!知府叫您赶快过去,还有……还有一位姓罗的郎君,也要一并带上堂去!”

    赵判官睁大眼睛,猛地回头看向罗月止。

    罗月止自然听到了那位衙役的话。他抬起左脚,轻巧地迈出了监牢。

    “公道来啦。”罗月止反客为主,伸手恭敬地指引赵判官,“判官请。”

    罗月止被皇城司人带走后,阿虎按罗月止所说,立马到处去找何钉,把罗月止交代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他。

    何钉大骂一声“娘了个腿的官府,最近怎么总是和他们打交道”,大长腿一迈,跟阵风似的从酒铺子窜了出去。

    他掏百文钱在街角牵了匹马,快马加鞭往南去到柳井巷茶坊,接上周鸳鸳,两人直奔宣德门登闻鼓院。

    登闻鼓院前些日子因寿州一案狠狠吃了回瓜落,院判都被流放出京了,内部官员大换血,正是不敢专擅的时候。

    一大院子的人,现在最怕听见的就是周鸳鸳仨字儿。

    他们见这位姑奶奶突然登门,连鼓槌子都没让她碰,直接告饶:您别敲了我们害怕,这次有什么冤情要诉,您直接吩咐就成……

    两人直抒来意。登闻鼓院人一听此案跟皇城司有关,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好看,为难道:“皇城司直属官家,行事素来百无禁忌,这事儿我们鼓院实在不好插手,您看……”

    周鸳鸳对付登闻鼓院算是有经验了:“之前寿州的事,您这边不也说不好插手?”

    鼓院人一听这个,还有啥可说的,只能通报院判去了。

    如今新换上来的这个院判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资历不足,本就是因为上一任院判出了事,这才连升两级替他顶了桩,感受了一把意外的乔迁之喜。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近日正愁手里缺少政绩,听周鸳鸳带着这么一出公案上门,简直视她为福星,当即备马备车带着周鸳鸳与何钉俩人开拔开封府,直接找上门去了。

    底下人看不明白,但院判心里门清:

    近几个月刚刚出过寿州大案,官家对于徇私枉法、横行霸道的官场风气正是深恶痛绝,若此时能有所作为,官家八成是要站在自己这边。

    文官集团对皇城司早就看不过眼,倘若他能借此机会挫一挫这帮子鹰犬的锐气,还愁声名不足,政绩寡淡吗?

    晁知府在后府午觉刚睡醒,还没醒盹呢,就被衙役通报,登闻鼓院院判过来了。

    晁知府眼还惺忪着:“他来干甚?”

    “听说晌午刚过没多久,皇城司那位刘探事,就抓了个年轻秀才回来……”衙役把自己知道的事儿说给了晁知府听。前府都快闹翻天了,也亏晁知府没被吵醒。

    “罗月止?就是之前帮文家人做连环画那个?”晁知府有印象,他脸色颇为难看,“什么私印告令、散播妖邪,真是岂有此理!我当初还因为此事夸赞过他呢,难道还要连同我一起治罪吗!”

    晁知府穿戴好官服便往公堂上走,脸黑得跟锅底似的:“那个刘科,真是条疯狗!”

    ……

    罗月止与赵判官竟是来得最慢的两个人。

    他们走到堂上的时候,晁知府、鼓院院判、周鸳鸳,还有那之前蛮横不讲理的皇城司刘探事,早都已经到齐了。

    刘探事看此情形竟也不怕,神情看着依旧挺横,背着手站在堂下,斜眼看罗月止走上前来。

    罗月止抱手鞠躬,给满堂的官员一个个问好,刘探事也没漏过。

    “当不起你这一礼。”刘探事嗤笑一声,“好大的本事啊,什么时候传递的消息?把这一大帮子人都叫到一起帮你说项了。”

    “并非是帮我说项。”

    “那是来干嘛的,一堆人凑在这儿开宴会的?”

    “放肆!”晁知府不想把事情闹大,未曾升堂,惊堂木使不得,只能以手掌狠狠拍桌子。

    罗月止面向知府长揖不起:“禀告晁知府,我并不是要求人说项。我要举报皇城司探事司刘科栽赃陷害,将无罪之庶民随意捕捉下狱,官商勾结、钱权交易、徇私枉法、公报私仇!”

    “你放屁!”刘探事冷冷盯着他,“贼民妖言惑众……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在您族谱之上。您名叫刘科,乃是皇城司探事,您家里有一位兄长名叫刘斜,官拜户部判官。您今日正是由他授意,找个由头,网罗罪名登门缉捕,不经问询、不拿证据便将我抓捕入狱,为的是借杖刑殴打,将我好好教训一通,警告我以后莫要在阻拦那横行霸道的司人头冯寿!”

    晁知府紧锁眉头:“冯寿又是何人?”

    罗月止继续道:“禀知府,冯寿乃是……”

    “乃甚么乃是!”刘探事恼羞成怒打断罗月止的话,他盯着罗月止,突然嘿嘿冷笑出声,“小子,我本想提点提点你,打上你几板子便罢了,如今你不知死活要跟爷爷杠上,自寻死路,爷爷就给你这个机会。”

    “晁知府,之前那连环画的案子,我们情报有误,证据不足,的确唐突了,全无针对您的意思,但接下来这桩事,的的确确是这位罗郎君犯下的,有目共睹,证据确凿。”

    刘探事从怀中掏出一纸情报,对着罗月止举在手中,眼神既阴又狠,宛如一只欲啖人血肉的鬣狗。

    “这位罗郎君,表面上开的是书坊,但背地里却在做邪门买卖,网罗了一帮想要投机取巧的奸商恶贾,与他们狼狈为奸,替他们出谋划策,趁机扰乱市易,大敛横财,偷逃税务,其心可株!”

    那位鼓院院判本是为了“主持正义”而来的,却不曾罗月止身上还有这一桩罪名。

    他心系政绩,登时拉下脸来,第一个出口问道:“此事当真?”

    第79章 当堂争辩

    周鸳鸳听得焦急,开口道:“你胡说!”

    罗月止冷冷盯着刘科。

    “刘探事,你当初在书坊抓我的时候,信誓旦旦说我私印告令、散播妖邪,如今一句‘情报有误,证据不足’就当场翻脸不认,转头又给我重新安了个扰乱市易,偷逃税务的罪名,当真是好笑!公堂之上,有罪无罪仅凭您一张嘴便能决定,这是何道理?烦请将证据拿出来,否则我依旧能告您诽谤,该清算的账,今日定要清算清楚!”

    刘探事也瞪着他:“行啊,我且问你,你替好几个不同行当的商人出谋划策,从中捞取好处,这是不是真事儿?”

    “帮人出谋划策确有其事。我付出劳动,赚取佣金理所应当,有何违反律法之处?”

    “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教他们走歪门邪道,拿各种邪门的法子妖言惑众,挣到的钱本身就是赃款!”

    “敢问刘探事,何为歪门邪道?何为妖言惑众?”罗月止冷冷发问。“我之前帮助宴金坊分析生意,叫他们从上到下焕然一新,自改名换姓到加强伙计培训,都是正常的经营手段,后来发放宣传册给商贩积极宣传,更是理所应当。请问哪一条称得上邪道、那一句算得上妖言?”

    刘科横行多年,从未见过有平民百姓敢这样和他公开叫板,如今恨他恨得牙都要咬碎了:“之前行当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做法,大家生意做的都差不多,这就叫做规矩制度。你一出面突然打破制度,仅让他们一家冒出头来,生意都叫他们抢走了,害得别人家丢了客人丢了财源,这就是邪道、就是妖言!”

    罗月止冷笑驳斥:“若扩大宣传、出类拔萃便是邪道,那大街小巷在门外搭建彩门欢楼的酒店,换着调子唱曲叫卖的行夫走贩,今日一个也逃不过,皆得被探事抓捕个干净。

    若有新鲜事物出炉,为前人所不为便是妖言,那么去年元夕官家发布圣诏,引用与天下黎民的那句‘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岂不是也叫刘探事当作是妖言惑众了!”

    刘科被他这一席话堵得憋屈,恼羞成怒:“你……你……”

    罗月止片刻不停,字句像刀锋那样锐利:“说起宴金坊,我倒是有另一桩事想问一问刘探事。你们刘家两兄弟给冯寿做靠山,助纣为虐,让他恶意压价,打压同行,抢夺客源,叫同行当的司人机构都无路可走,这是不是才算扰乱市易、歪门邪道?”

    刘科怒极,疾声厉色:“混账东西,空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你有什么证据?”

    罗月止负手而立:“我有证据。”

    刘科眼神一闪,牢牢盯着他:“什么?”

    “我说我有证据。”罗月止冷冷重复。

    他话音刚落,便由一位衙役奔上堂来:“禀告知府,衙门外有位姓何的郎君求见,说他手上有重要物证要呈上!”

    晁知府看向罗月止。

    罗月止端庄行礼:“正是所需。”

    晁知府吩咐衙役:“带过来!”

    刘科警惕地盯着罗月止,那阴毒的目光,似是想从他胸口剖出道口子来,扒开胸膛来看看他到底要打什么鬼主意。

    不出一会儿功夫,何钉便跟随衙役大步流星走上堂来,他将堂上这群人环视一圈,将怀中小箱子举起来:“该给谁?”

    刘科心里没底,借机找茬怒骂:“哪儿来的乡村野夫,看到官员竟然不行礼!荒诞至极!先拖下去打二十杀威棍!”

    坐在一边的鼓院院判已静静观察良久,此刻突然插嘴进来:“事急从权,俗礼暂且免过,先看看证据才是正事。若证据为假,此等刁民再一齐治罪也不迟。你说对吧,刘探事。”

    晁知府附和:“院判此言有理,来人,将证据呈上来。”

    刘科被堵得无话可说,脸色铁青。

    衙役将小箱子从何钉手中接过,小跑着呈送给早已站在知府身边的赵判官。判官开启箱子查验过后,恭敬地递送给晁知府。晁知府抬手,将箱子中的物事稍作翻看,抬眼环顾四周,开口道:“传邱十五、冯寿、刘斜速速来见。”

    他端坐堂上,惊堂木声如惊雷:“升堂!”

    ……

    冯寿这段日子过得一直都不顺心。

    自从邱十五把营生改名叫什么“宴金坊”,就跟财神爷附体了似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他之前从邱十五手底下抢过来的客源又被抢回去大半,就连之前一直在自己手里的老主顾都有些转去和宴金坊谈合作的。

    真是岂有此理!

    他气不过,差人在宴席上给邱十五找找麻烦,想杀杀他的威风,结果也是被人当场化解了个干净。

    冯寿这才听说,原来邱十五突然傍上了个姓罗的“军师”,正是这小子暗地里给邱十五出主意,才叫他突然走起了狗屎运,反倒叫冯寿兜中丢钱,面上无光。

    他知道打蛇要打七寸,便自此蛰伏下来,想着什么时候找到这个罗月止的错处,一击毙命,转头再慢慢收拾邱十五也不迟!

    直到前些天京中生出“鬼面妖”的传闻,闹腾得满城风雨,他差人一打听,这件事背后竟然就有那罗月止的参与!

    这下算是叫他寻到机会了!

    他咬咬牙,又给刘斜送了不少礼,让他想办法把这孙子好好整治一番。

    刘斜最近胃口大得厉害,冯寿只能狠狠心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一半给他上供,这才换回他屈尊降贵见了一面。

    刘斜听完前因后果,说这事好办,那姓罗的区区一个平民商贾,毫无背景,只要借“宣传妖邪”这一罪名将他逮起来关个几天,打上七八十大板不是问题。

    若在打通打通关系,叫行刑的狱卒找找准头,打断他一条腿,兴许以后站都站不起来了,自然能叫他长长记性,今后安分守己,不再自找没趣。

    “多谢刘大官人。”冯寿点头哈腰,笑得满脸都是褶。

    他知道刘斜此人手眼通天,听说家里还有个做察子的弟弟——那可是察子啊,谁敢惹他!莫要说罗月止这样一个屁大小民,就算是当官的怕也不敢跟他大小声!

    冯寿正是以为此事妥了,今日美美躺在榻上同妾室聊着天消遣无聊,却突然收到了衙役传唤,莫名其妙被拎去了开封府衙。

    他打眼儿一看,好家伙,堂上站着好几个熟脸儿!邱十五在,刘斜竟然也在,还有……还有那个之前来他这里讨营生的怪力长工?!

    罗月止道:“启禀知府,这第一件证据,便是几位司人头的证词,以及几位主顾与冯寿签订的服务契子。他们可证,冯寿自从去年开始便恶意压价,以匪夷所思的低价抢夺市场,打破早已约定好的坊市界限跨区争客,干扰市易!”

    冯寿震惊,下意识去看刘斜。刘斜却一脸冷漠,仿佛同他根本不认识。

    晁知府仔细看过证词与契子,时间与内容皆与罗月止所说相符:“冯寿,你有何话说?”

    冯寿突然面临如此危机,脑子也是转得挺快,张口便是伸冤:“鄙民冤枉!他们联合起来要迫害与我,那些司人头素来和邱十五交往密切,都是同伙,他们假做证词不足为信啊!”

    邱十五被他这嘴脸气得不行:“你血口喷人!”

    罗月止问道:“你说证词作伪,难不成服务契子也是作伪吗?”

    “怎么不是作伪?你们定是买通了人……才这样坑害于我!”

    罗月止淡然道:“上头有你的手印呢,稍加对比便知是否作伪。”

    “来人。”晁知府道,“叫他按红。”

    冯寿大惊失色,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口中连喊冤枉,被衙役按住之后,竟口不择言大叫一声:“刘大官人!救命啊!”

    “刘大官人?”罗月止轻轻笑了起来,“在场有两位姓刘的官人呢,不知你叫的是哪一位?”

    “这位郎君是什么意思?”那位户部判官刘斜站在堂下,神色一片冷静淡然,“听您的意思,是觉得这人同我们刘氏兄弟两个有关系?”

    “不然为何叫您过来一趟呢?”

    “我倒正想问呢,为何叫我来这一趟?”刘斜面向晁知府,“我衙中尚且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本以为开封府有甚么要紧事需要帮助,没想到这堂上乱七八糟的,竟是些听不懂的话,从未见过的人……倘若是这样,晁知府,我就先行告退了。”

    “刘判官莫急,的确有些事要问你。”晁知府从小箱中取出一张卖身契,对着名字问道,“你家中是否有一位妾室,名叫冯春娟?”

    刘斜沉默片刻,问道:“家宅私事,晁知府因何在大庭广众之下过问?”

    “你且回答有还是没有?”

    “有。”刘斜回答道,“我与这位小娘子萍水相逢,情投意合,娶过门来为妾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冯春娟并非良籍,乃是冯寿从青楼中买出来的一名商妓,卖身契就在这里!这位罗郎君认为冯寿将此女送于你为妾,意在施行贿赂,官商勾结,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刘斜脸色突然变了:“商妓?”

    鼓院院判轻笑一声,问他:“本朝律法严禁官员嫖妓宿妓,刘判官难道不知道吗?”

    刘斜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但依旧维持着起码的冷静:“启禀知府,我与那冯春娟相识之时,她并未在任何勾栏楼馆献艺,又自称是良家女子,我对此毫不知情!是她诓骗于我!还有甚么卖身契、冯寿,这些事情我一概不知!”

    “启禀知府,指印对比过了,契子上的指印的确为冯寿所按。”

    “大胆刁民,你扰乱市易也就算了,还指使贱籍贼妇,恶意诓骗朝廷命官,是何居心!”刘斜指着冯寿怒斥,后贴掌行礼,“此等荒谬之事天理难容!请知府允我暂且离开,我这就叫人将那贼妇从家中拖过来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第80章 罪罚落地

    “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罗月止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荒诞至极,看向刘斜的目光惊异非常,忍到现在的愤怒喷涌而出:“方才这位刘官人还说什么情投意合,郎情妾意,如今于自身利益有妨碍,便张口就要将无辜女子推出来抵罪,这岂是丈夫应行之事!实乃禽兽也!”

    刘科指着罗月止鼻子:“你一个升斗小民,在堂上公然辱骂朝廷命官,当真小命不想要了吗!”

    “月止郎君……”周鸳鸳偷偷拽他袖子,满面担忧,“郎君息怒,莫要逞口舌之快……”

    晁知府一拍惊堂木:“肃静!”

    他看向已经瘫软在地的冯寿:“罪民冯寿,我且问你,你方才喊的那句‘刘大官人’是喊得谁?你认得哪一个?”

    冯寿看刘斜方才那一番做派,显然已经明白这人选择明哲保身,要将他像壁虎尾巴一样割下来丢弃了,他想起之前送给他的那些宅院美人,金银财宝,恶念陡盛,心想绝不能叫他就这样逃过去了。

    要死……就他妈一起死!

    “我叫的就是他!户部判官刘斜!他收了我送的娘们儿,收了我送的宅院,收了我送的金银珠宝!就是他!”

    刘斜一甩袖子,斥道:“荒谬!这都是你与那贱人私相授受的勾当,我一概不知!你胆敢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何钉看他们嚷嚷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忍不住插嘴提醒道:“说起宅院,箱子里头还有冯寿购买宅子的票据呢,如今这宅子在谁名下,又是谁在居住,一查就清楚了。”

    冯寿刚才便看何钉眼熟,如今他此话一出,冯寿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是你……你果然没安好心!知府大人,这人假借长工之名潜入我家里,偷盗票据和契子,理应一并治罪!”

    何钉眉毛都不带动的,嗤笑一声:“我假借长工之名潜进你家里?证据呢?你有证明我在你那儿做过工吗?签过长工契子吗?”

    冯寿脸色铁青:“你、你!”

    “都闭嘴!你们审案还是本官审案!”

    这场面乱得真是没边了,晁知府连拍三声惊堂木,拍得满堂人都安静下来。

    “从现在开始,谁若再敢插嘴,一并行杖二十!我看谁还要放肆!”

    众人都不吱声了。

    冯寿死死盯着何钉,刘科狠狠盯着罗月止,这俩人虽之前都没见过面,但如今不约而同恨极了这对义兄弟,若不是在堂上,怕就要直接上手跟他们打起来了。

    “安肃门内文和巷的宅子,刘判官知道这一处房产吗?”晁知府冷静下来,念出购宅票据上的地址,“如今这宅子是否在你名下?”

    “不在。”刘斜道,“冯春娟那个贱人说,此乃她亲族的房产,是她家叔叔留给她的,房契如今在她手中,其中蝇营狗苟我毫不知情。怕是冯寿与那贱人私通,霸着她的卖身契,明知她已是我的妾室还想将人占为己有,这才要在公堂之上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来,叫那贱人日后好脱身,成全这对奸夫淫妇!”

    “你放屁!”冯寿怒骂。

    “我说过了,再有人咆哮公堂便是二十杀威棒。”晁知府怒道,“给我拖出去打!”

    冯寿大惊,赶紧收敛了戾气高声求饶。但这属于屡禁不止,知府要的就是杀鸡儆猴,自然不能放过他。

    左右衙役上前,直接将人拖出门去,众人默不作声,不一会儿便传来冯寿的惨叫。

    在凄惨的嚎啕声中,晁知府冷着脸翻看证据箱,抬眼问罗月止:“除此之外,你们可还有其他证据?”

    何钉忍不下去了,反问道:“我们亲眼见这位官员频繁出入于文和巷的宅院和冯寿家里,这些证据难道还不足够吗?”

    刘科一听这话,知道他们底牌已经差不多用完,底气一下就上来了,嘿嘿一笑:“你与那姓罗的沆瀣一气,屁股本身就是歪的,岂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娘们拿他奸夫的宅院和银钱,与我们兄弟有何干系!”

    晁知府点点头,竟然突然一转口风:“照现在来看,应是那冯寿恶意构陷,刘斜刘科两位官人实属无辜。”

    罗月止没想到事已至此,晁知府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躬身行礼,开口道:“晁知府,他府上定还有其他物证,您差人到府一查便……”

    晁知府打断了他的说话:“罗郎君,如今证据不足,无法证实你的猜测,无有证据便要搜查当朝官员的府邸,你可知这是怎样一件大事……罢了,你怕也被那冯寿蒙骗,成了他手中的刀。此事休要再纠缠!”

    罗月止心脏沉沉往下一坠,脸上露出惊愕神情:“可是……”

    晁知府重击惊堂木:“此事皆为冯寿一人所为,扰乱市易,仗势欺人,诬告朝廷命官,数罪并罚,判罪人冯寿杖刑八十,上缴所有已得赃重,流三千里!”

    刘科也不服气:“诬告官员,明明还有那姓罗的……”

    晁知府再拍惊堂木:“退堂!”

    堂下,鼓院院判脸色亦是不好看。

    此事复杂,一场闹剧竟把刘家两位当朝官员都搅合进来。刘科那个皇城司探事便罢了,刘斜那可是个正经文官,前几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岂是老百姓说查便要查的!

    罗月止天真,仅凭他手里这点东西,想拉下两名京官根本就不顶用。

    晁知府如此判决,将一切矛头利害都推到冯寿头上,把罗月止保全下来,这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若他们还不依不饶,还想追究今天皇城司抓人之事……那皇城司刘探事只不过把他抓进开封府里来了,刑都还没上过呢。

    他说是个“误会”,那就只能是个“误会”。

    鼓院院判思虑至此,自知这一趟算是白跑了,见晁知府退堂撤退,顿觉无聊丧气,直接起身拂袖离开了公堂。

    那皇城司探事刘科没能按兄长的意思收拾罗月止,还被他反咬一口,差点叫他把火烧到他们哥俩身上了,更觉晦气愤恨。他走到罗月止面前,食指指在他鼻子上,满面阴鸷:“有本事,你给我等着……”

    “莫要放肆。”刘斜反而制止了他,他走到罗月止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罗郎君。今日之事实乃误会,刘科有甚么失礼之处,我替他赔不是了。”

    “刘判官。”罗郎君也笑起来,声音发冷,“您当真是好手段。”

    刘斜笑问:“罗郎君这是何意?之前那些事皆是冯寿故意扰乱视听,联合贱人一同害我,郎君是被他给诓骗了。难道郎君现在还在怀疑我?”

    “官人说得哪里话。”罗月止扯起嘴角回答,“我是民,您是官,岂有民不信官的道理。只祝愿您能一直保持如此清廉,独善其身,好自为之。”

    “这话应该是我对罗郎君说。”刘斜笑道,“罗郎君……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刘家兄弟俩相携离开,竟是片叶不沾身。

    罗月止盯着二人背影,脸色难得凝重阴沉。

    邱十五沉默半晌后轻声问道:“月止郎君,是不是我的事情给你添麻烦了?”

    何钉啧了一声:“并非你的过错。他们蛇鼠一窝,难道要咱们忍气吞声么!”

    自他们一群人在公堂上高声吵架,周鸳鸳吓得花容失色,一直没敢说话,她看人都走净了,这才期期艾艾靠近过来:“月止郎君……今后……”

    罗月止低头:“是我思虑不周,叫鸳鸳也搅和进这些腌臜事里了。”

    周鸳鸳连忙摇头:“你这是说得哪里话……若是没有郎君,我与阿翁都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今天。您是我家的恩人,帮您的忙理所应当,我不怕被牵扯!”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离开。”罗月止道。

    “罗郎君请留步。”他们身后,突然传来赵判官的声音,“我有些话想对郎君说,还请借一步说话。”

    几人对视一眼,罗月止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先去书坊等我,我一会儿就去找你们。”

    “要走一起走。”何钉对官府人真是一万个不放心,“这人谁啊?要叫你说什么?”

    罗月止推推他胳膊:“他不会害我。哥哥信我,你们先走,咱们书坊会和……”

    几人只能听话,当即离开了开封府衙。周鸳鸳一步一回头,但就算再怎么担心,也只能先听罗月止的安排行事。

    赵判官将他带到了自己处理公事的东厅,叫他请坐,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水:“郎君今天,当真是不要命了。”

    “那位刘探事本就没想留命给我。”罗月止道,“我今日若退让一步,此时怕是不能坐在这儿陪赵判官说话了。”

    赵判官对此不予置评,突然转换话头道:“方才在西狱罗郎君说要等人,我还以为来的会是延国公府上的人……”

    罗月止不动声色:“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件事我没同任何人讲过,您不用这样防备。我全无恶意。”

    赵判官道。

    “既然如此,我索性跟罗郎君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选择在今天把证据亮出来,过早暴露自身,这事做的实在是糊涂。

    你以为你曾经帮周家小娘子弄死了几个远在寿州的官员,就算是把官场琢磨明白了?寿州和京城,那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地方吗?你当扳倒两位堂堂京官,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他们身后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有多少你惹不起、甚至连咱们晁知府都轻易惹不起的人,你都清楚吗?心里可曾有一点数?

    倘若今天知府信了你的话,当真把他们按下,今后的事情怕是更不好收场,兴许整个开封府都要一起承担后果,这一层,罗郎君在公堂上豪言壮语的时候可曾顾忌过?”

    罗月止沉默不语。

    赵判官叹了口气,语气几乎算得上是语重心长了。

    “经过这样一闹,知府虽没计较你妄议朝廷命官的罪过,救了你一条命,但你如今得罪了刘家那两位官员,今后的日子怕是绝不会好过。

    刘家哥哥刘斜,那可是正经文官出身,身为户部判官,权责同太府寺多有交叉,不仅是簿籍税赋、百工制作,泱泱京城里的商税、市易、行会……这些他都能管上一管。你跟他结了仇,又要在京中经商,他随便在什么方面都能卡一卡你。”

    “就说你那新奇的生意,叫什么来着、广告?虽说朝廷并无严令禁止,但也没有允许过不是?方才刘探事所言其实有些道理,你把这样一门奇艺生意安插在书坊名下,细究起来的确是不合规矩的,单说这税务……”

    罗月止道:“一切所得,我皆写进账簿,按律纳税,绝无一分疏漏。”

    赵判官摇头,继续耐着性子语重心长给他解释:“那也不该和书坊的税掺和在一起交。你们书籍刊印的行会,它本就不该管那广告生意啊!这就是传统,这就是规矩!”

    罗月止道:“若是我把广告生意自立门户呢?”

    “那就更好卡你了。”赵判官一拍大腿,问他,“这门行当可曾在户部注册?行当之中可有行会?没有行会,你独门独户怎么做生意?”

    “若我就当个散户,可能行得通?偌大京城里头,行外商多了去了,也不见官府来查。”

    “郎君天真了!太天真了!常识是常识,人是人,他若故意要找你的麻烦、非要查你,你能有甚么说头?律法难道还会专门去保护那些零零碎碎行外商的利益吗?”

    罗月止听他这么说,沉默良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赵判官把事情摊开了聊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他叹了口气:“今后该怎样做,还请郎君自己掂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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