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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登门求助

    “少东家回来了!”阿虎跑进后院大喊。

    何钉、邱十五、周鸳鸳三人听到这话,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到罗月止迈进院子,几步迎上去:“怎么样,又出什么事了?”

    “情况和我想的差不多。日后几位的生意,可能会受我牵连。”

    罗月止后退一步,向邱十五和周鸳鸳深深拜下:“我自以为是,以为今日证据确凿便能将刘家人绳之以法,没想到却落得如此境地,还要牵连两位同担后果,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郎君快起来、快起来!”他二人连忙去扶,“他们官官相护,将罪责都推脱到冯寿还有那无辜妇孺身上,这谁能想到?怎么能怪到郎君头上!”

    周鸳鸳在公堂上无话可说,如今憋了满肚子的话终于敢讲出口来:“郎君有所不知。朝廷虽明令禁止官员嫖宿贱籍女子,但一旦被人查到,东窗事发,就算贱籍娘子乃遭受胁迫身不由己,他们那群道貌岸然的官宦,也大都是将女人家推出来抵罪。”

    周鸳鸳胸脯起伏,眼圈已是通红:“前几年临安有位乐工娘子名叫薛希涛,据说是和当地的高官有染,被人检举出来,那位娘子……”

    周鸳鸳泣不成声:“那位娘子拒不认罪,直接……直接被当地的大官乱棍打死了!”

    何钉脸色铁青,低头,口中骂道:“都他妈是什么事。”

    邱十五听到这个说法也是愁眉不展:“照鸳鸳娘子的说法,那位冯娘子怕是凶多吉少。那刘家兄弟看上去如此冷漠歹毒,她恐怕今夜就……”

    何钉脸色凝重,看向罗月止:“要救吗?”

    罗月止反看向何钉,沉声问道:“哥哥能救吗?”

    何钉难得脸色认真:“只要月止一句话。”

    周鸳鸳喃喃开口问道:“二位郎君难不成……?”

    罗月止点头:“就是鸳鸳想的意思。时间紧急,如今只有这一个办法。那位娘子如今就住在文和巷,今夜不救,怕是再无救的机会。现在冯寿深陷囹圄……开封府西狱,我刚从那儿出来,那是刘科能摸到的地方,咱们现在已经指望不上他能开口说话了。

    但只要这位冯娘子还活着,她手里不定就有能用得上的证据,咱们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邱十五眉头紧锁,满面忧愁:“刘家兄弟心狠手辣,会不会等不到晚上,青天白日之下就会把那冯娘子……”

    “文和巷乃是人流密集,住户紧凑之所,那间房又是官员的外宅,路过的百姓谁都认得。他们刚从开封府衙出来,不一定就敢直接大张旗鼓地灭口。”罗月止神情凝重,“但这只是猜测,我不确定……”

    “刘斜虽然在堂上说什么要把冯娘子乱棍打死,但只要他还惦记着为官的名声,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不可能真的大张旗鼓,还挑在大白天动手。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做出一副意外身亡的表象来才是最为稳妥的。”何钉突然道,“沉塘、自缢、添井,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三种办法,再无其他。”

    周鸳鸳和邱十五悚然。看何钉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罗月止也多看了何钉一眼:“那我们就今晚去救。”

    “此事交给我。”何钉道,“你们都不要插手。一个个身手不行,跟过来也是添乱。”

    “你只管把人带出来,其他的事交给我。”罗月止并不与他拉扯,说什么危不危险的酸话,直接点头,后对邱十五和周鸳鸳道,“邱郎君与鸳鸳不必再卷进来,你们只管回家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倘若事情出了什么差错,你们便说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邱十五和周鸳鸳面面相觑。

    “咱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倘若都被抓进去,那就真的没有回转余地了。”罗月止道,“鸳鸳,如果真的有最坏的结果,你就去找你师父,她知道该去找谁,该怎样帮我。”

    “罗郎君,那我呢。”邱十五满脸焦灼,“此事因我而起,怎么到现在反倒没我的事了!我、我总得帮上点忙吧!”

    罗月止听到这话,脸上终于浮现出点笑模样,安慰道:“邱郎君就在宴金坊里替我们好好祈福吧。”

    邱十五当然不满意,还想再争取争取,却被罗月止和何钉联起手来轰走了。周鸳鸳就比较听话,让做什么做什么,唯恐自己耽误正事,都不用人催,乖乖坐船回了柳井巷茶坊。

    她临走之前只留下一句话,让两位郎君保重。她今日回家之后,会整夜为郎君们念经祈福。

    待院子安静下来,何钉问:“月止打算怎么办,我把人带出来到哪儿集合?要把她藏到哪里?”

    “在此之前,我需要哥哥陪我走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罗月止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延国公府。”

    ……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不见,月止就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来。”赵宗楠抬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全然说不上好看。

    罗月止不说话,静静站在他面前,低头默不作声。

    赵宗楠:“说话。”

    罗月止沉默片刻,深深弯下腰去:“本不想来劳烦公爷。但此事已经出乎我能控制的范畴……求公爷看在往日情面,施以援手。救命之恩当竭力相报。”

    赵宗楠虽笑着,但全然不似高兴神态,反而有种让人难以招架的威慑之意:“你觉得我在计较这个?你觉得我怕你给我添麻烦?”

    他冷冷看着罗月止,语气已然不复之前任何时候的游刃有余:“照你的说法,你午时便被人堵上门,抓进了开封府西狱,尽管这样,你还有时间布局,当机立断,叫你义兄带着周鸳鸳去登闻鼓院搬救兵……结果到现在,快日暮时分了,你才记得来延国公府找我吗?”

    赵宗楠深吸一口气,语气说不出的晦涩:“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信过?我之前同你说的话,我向你袒露的情谊,你都从未放在心上过,漫不经心,视若无睹,是这样吗?”

    罗月止今日登门本就惭愧之至,听闻此言更是有口难辩:“官人,我……”

    赵宗楠打断他的话:“一会儿我会派人同户部副使知会一声,总之明日休沐,让他立即下请帖今夜设宴款待官吏犒劳下属,那刘斜小小一个户部判官不敢不赴宴,只有将人支开了,你义兄才有机会动作。今夜戌时三刻,我会差人在洞元观后门宅巷同他接应。”

    罗月止心里堵得厉害,又叫他一声:“官人。”

    赵宗楠起身:“当不起月止这样亲近的称呼。”

    他越过罗月止,径自走出门去。

    罗月止想跟,却差点被门板拍中鼻子。

    赵宗楠迈出房间后竟猛地关上了门,直接将罗月止锁在了门里头!

    罗月止大惊:“官人?您这是做什么?”

    门外传来赵宗楠的声音:“事成之前,烦请月止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便莫要出来继续胡作非为惹人生气了。”

    “那也不能这样把我关起来啊……官人?赵大官人?”

    罗月止趴在门边,期期艾艾开口:“长、长佑!”

    门外的赵宗楠明显僵停了很久。但他到底未曾心软,转身离开了,离开前只留下一句话:“安静呆着。”

    罗月止又叫了几声官人,总之“长佑”二字是不敢再叫了,可到底没能留住赵宗楠的脚步,只能耳听着门外脚步渐远,四处重新陷入一片沉静。

    罗月止当真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一手,不由滑坐下去,额头无力地抵在门板上。“我靠……”

    想是赵宗楠下了命令叫任何人不得靠近,罗月止束手无策,去推窗户竟也打不开,只能枯坐在房中苦等,从日暮等到了屋里屋外一片漆黑,全然没听见第二个人的声响。

    他煎熬焦虑已经快到极限的时候,终于听见屋外有脚步声,门外隐隐约约看到一丝灯火光亮,他连忙爬起身,死死盯着门口。开锁声停后,进门来的正是倪四。

    “我来给郎君送灯火。”倪四道,“郎君莫要焦急,公爷不叫你出门,也是为你好。”

    罗月止开口问道:“我义兄呢?”

    “何郎君已经出发了,郎君放心,公爷特地叫上了府上几名轻身功夫到家的好手跟随,此行定能马到成功。”

    倪四挡在门口,轻声叹了口气:“您这胆子真是……我之前已经跟您说过了,凡事多和公爷交代几句,您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倘若今日午时便托人来咱府上告知一声,怎么会闹成现在这样子?”

    罗月止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按捺着焦灼沉默不语。

    “油灯给您放在这儿了。屋里头有点心果子,郎君先用些垫垫肚子,再过一个多时辰,何郎君他们一定就能回来了。”

    罗月止低声问:“公爷他消气了么,我……我能出去了么。”

    倪四还是那句话:“公爷不叫你出门,也是为你好。”

    罗月止眼神往门口瞟。

    倪四见状,向左一步挡住他视线:“郎君莫要叫我们做属下的为难。”

    罗月止:“……”

    倪四罕见赵宗楠生这么大气,也是真怕罗月止不听话往外跑,赵宗楠会怪罪下来。他留下一句“郎君好好休息”,赶紧关门落锁,把他关严实了了事。

    罗月止无话可说了。他两辈子都是端正有礼的人,心里憋得难受,想拿点东西扔出去撒撒气,到了也没能真的动手。

    他只能静静坐在地上,觉得很无力很孤独。

    很想李春秋,又很想回家。

    第82章 错在哪了

    几个时辰前,何钉与罗月止同来延国公府。

    何钉素来对权贵过敏,就留在外厅等候着,由罗月止独自去拜见那位延国公。可他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个把时辰后却不见了人影,只有一个姓倪的小吏走出来同何钉接洽,将今晚的计划详细商议。

    何钉狐疑,问他弟弟怎得没有出来。

    倪四回答,罗郎君手无缚鸡之力,稍后行动怕是帮不上忙,他今日又饱受惊吓神思不定,公爷自然留他在府上休息,便不出来送郎君了。

    等郎君事成归来,自然能见到他。

    何钉对那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延国公并不太信任,但眼看着日落西山,时辰已近,大事实在耽搁不得,这才未曾继续追问,带着赵宗楠借给他的人手和马匹转身离去。

    而此时的罗月止,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

    罗月止被锁在房间里,见不到月亮便无法判断时辰,只能盯着桌子上的油灯暗自估算时间,静坐苦等。

    好在赵宗楠还算是信守承诺,等何钉回府之后,的确按照约定第一时间让倪四过来开锁,带领罗月止直上国公府前殿,同他那位凯旋的好义兄见面。

    赵宗楠此时也坐在殿上,等人员齐全后垂听今夜的情形。

    罗月止和他对上了视线,却见赵宗楠罕见地先移开了目光,也没有同罗月止说话。

    罗月止心情颇为复杂,但正事要紧,赶紧坐进位置里,听何钉怎么说。

    何钉事成之后第一时间赶来延国公府,看到罗月止后终于放下心来,张口将今晚的情形转述。

    事情正如何钉之前猜测。

    何钉一行人偷偷潜入宅院时,冯春娟已经被人下了迷魂药扔在柴房里,院子里有好多察子在看守。何钉躲在屋顶,听到刘科跟手下人交代计划,果真是打算夜黑风高杀人灭口,等三更过后,便将她就近沉入金水河。

    就算尸体今后被人发现了,大可以说她是畏罪潜逃,失足坠河而亡。

    她身上毫无伤痕,也没人能拿出证据说是刘家犯下的事。

    何钉心里有谱,便按照计划与帮手们配合,假借走水吸引院中察子注意。

    深夜突起之火打乱了所有人的步调,一片仓皇之中,何钉飞身下瓦,以最快的速度拎起冯春娟,攀附长绳翻身上墙,把人塞进大桶里。

    而他头巾一带,伪装成州西瓦子送泔水的酒店伙计,大大方方驱车走在金梁桥街上,一路去到洞元观后巷。

    如今冯春娟正是被他们暂时藏在了洞元观之中。

    罗月止早见识过他的身手本领,不然也不会胆大包天起这抢人的心思。他继续问道:“冯娘子先下情况如何?”

    何钉答:“许是之前被灌了迷魂汤,如今没醒呢,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说话……我看这情形,怎么也得有个两三日功夫。”

    赵宗楠道:“一会儿我安排医士上门去看顾。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何钉对皇亲国戚高官厚爵向来没什么好印象。他早觉得赵宗楠对罗月止的态度不对劲,如今更是拿不准,这个堂堂国公为什么突然屈尊降贵帮他们的忙。

    “公爷好大的善心,我们哥俩如今欠下的,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去还,医士就免了吧,我们自己能请得起。”

    他向来直率,话里话外皆是对赵宗楠的警惕。

    罗月止赶紧制止:“延国公并无坏心,哥哥不必担忧。”

    赵宗楠突然被他呛了一句,眉目间却并不见分毫恼火之色,反倒笑着顺遂何钉心意,开口退步:“何郎君如果不相信我,觉得我和那些小小的判官、探事朋比为奸,不如今夜就去洞元观亲自守着……以防我指使手下人,趁机对冯娘子做什么坏事。”

    何钉眯起眼睛:“有您这句话便再好不过。我的确要去看着,不仅我要去,我家弟弟也要同我一起去。”

    赵宗楠低头喝了口淡茶:“你去得,月止却去不得。他今夜要留在我府上。”

    何钉紧皱眉头,问罗月止怎么回事。

    罗月止没言语。

    赵宗楠本想等他自己表态,但看他久不开口,笑容冷了一些:“我与月止还有要事相商。月止之前答应我的,如今又要辜负约定了吗?”

    威慑之外,语气中竟含着几分失望之意。

    罗月止不由自主想到赵宗楠几个时辰之前说他“从未将两人的情谊放在心上”的控诉,下意识攥紧拳头。

    留下吧。罗月止心想。赵宗楠今日恐无意放他离开,倘若执意反抗,按何钉的脾气,估计要跟延国公府的人起冲突——直接跟赵宗楠起冲突都有可能。

    场面不能再乱下去了。

    罗月止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对何钉道:“延国公的确有要事嘱托,我脱不开身,今夜就不与哥哥同去了。洞元观那边劳烦哥哥费心,务必万事小心,注意安全。”

    何钉无声递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罗月止摇摇头,意思是当真不必担忧。

    既然罗月止坚持,何钉自然再没什么话说,又警惕地看了赵宗楠一眼,撩起袍子起身大步离开,身影片刻便消失在殿外深深夜色之中。

    因要议事,赵宗楠早已将附近仆使都驱散了,连倪四也没留下。如今殿上只留下他们二人,空旷到落针可闻。

    罗月止沉默片刻,又叫了声官人。

    结果赵宗楠仍旧没有看他,撂下一句话后欲转身离开:“形势在握,月止早些休息。”

    罗月止生怕再被他关禁闭,几步上前跟在他身后。

    赵宗楠半转过身,侧目而视:“月止确定要跟着我?我此时还在生气呢。”

    罗月止有点怕他,又觉得他这话说得坦诚可爱,简直哭笑不得:“我惹官人生气,在此给官人赔不是了。能不能劳烦官人同我说几句话?您这样晾着我,我实在是如坐针毡,几无立足之地。”

    赵宗楠问:“你说你惹我生气,请问月止错在哪儿了?”

    罗月止愣了半天,开口道:“我不该不顾大局,意气用事,在未得把握的时候便贸然行动,未曾击中要害不说还打草惊蛇,此乃顶顶愚蠢作为。我知道错了,我当真得到教训了!今后绝不会……”

    赵宗楠终于完全转过身面对他,打断了他所说的话:“谁叫你反思这个。这件事做得的确愚蠢,但当时皇城司刘科已然将你缉捕入狱,你在公堂之上若不奋起反抗,只会叫他以为你人善好欺,在那种情形下若拱手听命、俯首就缚才更是荒谬!”

    罗月止怔怔看着他。

    他今天已经被许多人骂了愚蠢,但似乎谁也没顾得上想起来,当时的的确确是刘科先行发难,罗月止当时若借赵判官的帮助灰溜溜逃出去,只会更被刘科针对,日后境遇更是难以想象。

    他其实、其实根本没得选。

    此时罗月止的境遇其实很玄妙。

    他就像一个被欺负了才出手反抗的小孩子,已经尽可能凶得反击回去,结果到头来还是打了败仗。

    于是身边很多人都拿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在埋怨他不够理智、不够聪明、不够隐忍,反而被对方抓住了弱点。

    可这时候,又唯独有个人站出来对他说:他是冲动了,是思虑不够周全……但明明是那刘家兄弟先欺负人,从头到尾错的都是他们。

    而他呢?他挨人欺负了,他很委屈,不施加反抗才是最大的错事。

    罗月止知道,两辈子算下来,自己怎么算都该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本不该需要这样偏心眼儿的、胡搅蛮缠的安慰。

    可这话当真很好听。

    听得人心里的委屈一个劲儿地往上冒。

    罗月止眼圈有点酸,但他如今最抗拒的事情之一就是在赵宗楠面前丢人,只能仓促低下头。

    “那也是我错了。”罗月止收敛感性,自知不能当真替自己委屈,依旧老老实实反省,“倘若我只有一个人,破罐子破摔怎样都行。可我不能连累旁人,让人家因为我的冲动和愚蠢一起承担后果。”

    “月止还是没有反思到点子上。”

    赵宗楠忍不住向他靠近一步,低头凝视他:“你到底是装不懂还是当真不懂?”

    “我生气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尽管到了这样进退维亟的关头,也在抵触于向我求助,不愿与我有更多的牵扯、不愿意欠我的情。

    我当真看不懂,你为何如此视我为洪水猛兽……我迄今为止有做过任何一件辜负你,对你不好的事吗?有任何一次曾借用人情的名义坑害过你吗?

    方才你那位义兄,你们不也是萍水相逢,从素不相识走到现在。你为何对他就坦然相待?你怎么不跟他算计得泾渭分明?为何偏偏对我如此?”

    “我并无此意……”罗月止猝不及防被他靠近,只能连连后退,身子底下打不过弯来,登时一脚踩空。

    赵宗楠反应比他快很多,拉住他袖子反往自己的方向扯。

    罗月止今日当真是出尽洋相,仓皇之间竟反过来一头栽进赵宗楠怀里,甚至听见自己脑门撞在他身上发出“咚”的一声。

    赵宗楠:“……”

    罗月止:“……”

    赵宗楠松开双手,微微抬起头,面无表情,却偷偷把下巴蹭在他额头边:“说不过就投怀送抱。月止此计实在不磊落。”

    罗月止鼻腔里充盈他身上那股子药香味,脸红得像刚被煮了个通透,猛地撒腿往后撤了十余步。

    他弯腰行礼,口不择言:“孟浪了,孟浪了。”

    第83章 附加条件

    赵宗楠端庄又无辜地站在原地。他脸上神情虽还是收敛,但眉目间已没了方才的冷淡,仿佛已经生不出气了。

    他语气也缓和下来:“天色已晚。听话去歇息,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罗月止还没缓过来劲儿来,含含糊糊称是,再不敢跟上去了。

    今夜罗月止的境遇算是转危为安,勉强有个好觉能睡,但并不是谁都有这样好的运气能够睡着。比如刘家那俩兄弟。

    几个时辰之前,刘科突然接到请帖,由户部副使亲自邀约宴席,叫上了诸多同僚共赴府上赏月饮酒。

    官员们酉时散值,有些刚回到家里椅子都没坐热呢,接到请柬后只觉得上司突发奇想忒折腾人,但也不能不去,只得火急火燎赶紧更衣备礼,跟家里知会少准备一个人的晚饭,预备车马准备登府赴宴。

    刘斜心中有鬼,更觉得这邀请来得太过仓促,便往送信的仆使手里塞了几两碎银子,多问了他几句。

    仆使拿了赏钱,自然实话实说:听说是副使今日突然得到了数十坛美酒,欣喜若狂,兼带想起明日休沐,就算今日醉酒也不碍公事,这才突然起了兴致,差人快马加鞭到各个下属家里送了请帖,邀请他们赶紧来家里一趟。

    刘斜不置可否,听完便将仆使打发走了。

    刘科从门后走出来问他:“哥哥觉得不对劲儿?”

    刘斜神情晦暗不明:“张副使素来思绪跳脱,倒也的确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只是偏偏赶在今日,当真叫人心里不踏实。”

    刘科却觉得他胆子忒小:“有什么不塌实的,难不成那罗月止还能攀上堂堂户部副使的关系不成?他要是真有这本事,我干脆把自己鞋子脱下来吃了!”

    刘斜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性情乖张浮躁的兄弟,实在放心不下,低声反复叮嘱:“我稍后去赴宴,便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今晚之事你务必按时去做,绝不可耽误。你记得低调行事,多长几个心眼,务必做得稳妥!”

    刘科啧了一声:“那贱人如今就在柴房里躺着呢,我安排好几个人在外头看守着,难不成她还能插翅膀从屋顶上飞出去?不过处理一个小娘们儿,这样的小事,哪里需要你这般啰嗦!”

    刘斜素来心思重,虽然还是不放心,但时辰再耽误不得,只能沐浴更衣,拿上礼物离开赴宴。

    他心里装着事,总觉深思不定,喝酒醉得也比平常要快。等他好不容易熬到了散场,赶在三更前回到文和巷,却看见远方有火光大作,离这么远都能听到人声嘈杂。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大声斥责车夫,令他快马加鞭赶到宅院。

    果不其然,那火果真是烧在了自己家!

    刘斜勃然大怒,在慌乱人群中找到刘科,攥住他衣襟怒斥:“我不是叫你低调行事,多张几个心眼!你这是在干什么?!”

    刘科也恼火,气急败坏嚷嚷:“火又不是我放的!”

    刘斜冷冷盯着他:“冯春娟呢?”

    刘科心虚,拧着眉毛怒道:“没了……”

    “没了?!”

    “没了!”刘科挣开刘斜的手,暴躁地抓了两把头发,“走水之后就一眨眼的功夫,那娘们儿便不见了!”

    刘斜本就醉酒,此时气血上涌,气得整个人都快昏过去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北宋城市经济发达,与之相匹配的公共事业也较为完善,坊巷之间每隔三百余步便有军廵铺屋和望火楼,一旦发生火情,轻则由铺兵汲水扑灭,重则速报殿前三衙抑或开封府,有专门的潜火兵携带专业工具赶来灭火。

    今夜有风,宅子里的火借风蔓延,察子们一时手忙脚乱竟无法扑灭,时间慢慢耽误过去,直到潜火兵到了,高举唧筒漫天洒水。所谓“唧筒”可以理解为简易的灭火水枪,由中空的长竹竿所制,根据活塞原理把竹筒里的水从低处抽向高处喷射,以达到灭火目的。

    刘家两兄弟正站在离火源不远处争吵,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浑身湿透,狼狈至极。

    潜火兵们把火彻底浇灭了,才发现自己方才不慎将两位京官浇成了落汤鸡,大惊失色,连连向两人致歉,并赶紧询问起火原因。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知道今夜之事不能大张旗鼓,只能硬着头皮说下人点灯时不慎掉落火星,夜风一起便控制不住了,实是意外。

    潜火兵们点头,又问府上可有财物损毁遗失。

    刘家兄弟脸色更是铁青,只道全无遗失,将真相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这晦气地方再呆不得,兄弟二人乘马车回了主宅。刘科愤恨道:“这火起的忒是蹊跷,难不成真是那罗月止差人做的?前院放火,后院偷人,连探事司的人都没发现端倪,他哪儿来这么大本事!”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你赶紧,从明天开始叫着你那些察子们四处搜查,绝不能叫冯春娟落在他们手里。”

    兄弟二人本以为危难很轻易便能化解,结果猝不及防吃这么大一个亏,本该尽快处理掉的人不知所踪,自然一宿都没合上眼。

    刘科越琢磨心里就越是愤恨:“冯春娟得偷偷摸摸去搜,那罗月止呢?哥哥,你赶紧想个法子,咱绝对不能放过他!”

    刘斜看他这鲁莽样子,都快犯心疾了:“这事若真是他做的,咱们就更不能轻举妄动!”

    “且让他再蹦跶几天。”刘斜眼神阴郁,“等时机到了,新账旧账便一起清算。”

    托他吉言。

    罗月止倒是暂且蹦跶不起来。

    他身在延国公府,猝不及防要参照赵宗楠的习惯安排作息,被倪四亲自叫起床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撅过去了,恨不得走着路的时候都能重新栽倒,就地再睡上一两个时辰。

    赵宗楠对此不置可否,就静静看着他坐在桌子对面蔫哒哒地吃完早饭,眼神涣散地盯着桌角放空。赵宗楠自己看起昨日未看完的书册,两人都安安静静不说话,竟突兀地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直到罗月止终于反应过来,想同赵宗楠说话:“嗯……”

    赵宗楠未曾抬眼:“睡醒了?”

    “醒了。”罗月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赵宗楠翻过一页书:“今天早上这样困倦,想来昨夜睡得不早。想了些什么?”

    “……想了很多。”罗月止低下头,喃喃道,“比如昨日知府为何会着急定下罪责早早结案,赵判官又为何会专门叫住我同我说了那么一番话。”

    “说说原因。”

    “晁知府着急下判决,是因为此案牵扯太多不好查。他将罪责都推到冯寿身上,却放过了‘妄议官员’的我,又默许赵判官退堂后来找我说话,是因为此案虽不好查,却不是彻底不查……”

    赵宗楠从书页上抬起视线,突然轻声笑起来:“反应慢了些,但还不算太笨。”

    “我当真把官场上的事想得太简单了。“罗月止道,“今后不会了。”

    赵宗楠干脆合上了书:“那我便再考考月止,自今日起,那户部判官会如何动作?”

    “不会有什么动作。”罗月止未加思索便开口答道,“此事表面上已尘埃落定,谁先打破平衡,谁就更容易漏出马脚。他昨夜刚丢了个冯春娟,未曾成功灭口,又不确定冯娘子是否在我们手中,投鼠忌器,除了叫他那身为察子的兄弟暗中搜查以外……他现在什么都不敢做。”

    赵宗楠“嗯”了一声,看神情还算是满意。他继续问道:“那月止此时应当如何动作?”

    “其一便是藏好冯娘子这张牌,等她苏醒过后取得她的信任,以待后用。”

    “其二呢?”

    罗月止沉默。

    赵宗楠并不放过他,笑盈盈追问:“其二呢?”

    “其二便是和官人搞好关系。”罗月止调整呼吸,抬眼端端正正地看着他,“我如今外有强敌,非一己之力能够相抗,故而要同官人商量好入股事宜,倚草附木,寻求庇佑。”

    赵宗楠真心笑起来:“能帮上月止,我很欢喜。”

    罗月止总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柔扰乱心神,只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提高警惕,不能轻易破防。“兹事体大,我、我一个人拿不定主意,想先去见一个人,等商量好了,会第一时间准备出章程来,来府同官人商议细则。”

    “见人?”赵宗楠不动声色,“见什么人?”

    “我想见见仲辅。今日秋闱便结束了,他还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同他聊聊。”

    “好啊。”赵宗楠道,“我这就差人拟定请帖叫他来府上。”

    罗月止突然觉察到一丝不对:“不必劳烦官人,我自己去找他便好。”

    赵宗楠轻描淡写之间便把他的话挡了回去:“我与仲辅也有好长时间不见了,他如今刚从考场出来,自然也要叫他来府上问问情况,替他接风洗尘。”

    罗月止愈发觉得不对劲,他胸口一紧,试探着问:“我若是要顺带回家一趟看看呢?”

    赵宗楠微笑:“古有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月止年过弱冠,既已独掌门庭,又怎能像垂髫小童似的眷恋父母庇佑。”

    罗月止这次能确定下猜测了,怔怔看着他:“官人这是……”

    “我要你在府上陪我,半步不许离开。”赵宗楠索性直言,“这便是我入股的附加条件。”——

    作者有话要说:

    赵宗楠,一个发觉对方有求于自己便开始突然加码的黑心投资人。

    第84章 好友相见

    罗月止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个彻底,他知道赵宗楠此人乍看上去正人君子,其实背地里爱说骚话、百无禁忌,但没想到如今举止上也不藏着掖着了……

    什么陪他、什么寸步不离,图穷匕见了是吧!

    “敢问官人,这‘陪你’二字该如何理解,烦请先给个章程。”

    “月止以为我会做什么?”赵宗楠笑着问他,“月止自己也说了,如今外有强敌,刘家兄弟虽不敢妄动,但也正虎视眈眈想要抓月止的错处,你自该安静一段时日,按兵不动才是正道。你如今能去的地方,哪里比我府上还要更安全?”

    “方才听官人所言,却并不像要保护我的意思。”罗月止面无表情,“反倒像是要生吃了我。”

    赵宗楠面色不改:“这里哪里的话,我几时成了茹毛饮血的怪物。我对月止何时不是以礼相待?”

    赵宗楠放轻声音:“我只不过是担心,想时时刻刻能看到你……倘若放你回去叫你再受了什么欺负,我当真寝食难安。我相信月止能感受到我一片诚挚之心,难道我真的会像月止所想的那样,做出强人所难的行为吗?”

    他姿态强硬的时候还能激起罗月止的反抗之心,如今这样放软了语气诱哄,罗月止半边身子便不听使唤开始酥酥麻麻了。但好在酥是酥,却没有蠢到就这样信了他的话。

    “您说的对,我的确该暂避风头,国公府也的确是安全之所。我可以陪公爷在府上待几天,但口说无凭,该有个时限和章程。我愿意在您身边呆上五日,这期间绝不乱跑。想去哪儿、做任何事都会先同官人商量,但五日之后,官人便不能再这样拘着我。”

    罗月止开诚布公谈条件:“……这五日期间,官人如果想做什么强人所难的事,契约便就此作废,今后我绝不会再踏足延国公府。”

    赵宗楠静静看着他。罗月止坦荡回视。

    一个多时辰之后,王仲辅登上了延国公府的门。

    赵宗楠为表坦诚,叫退了罗月止房间附近所有的随从,自己也避开,留下叫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王仲辅当真满头雾水,上来便连环抛出无数个问题:“我不过是闭关读书离开了一段时间,一回来怎么什么都弄不明白了!何钉说你惹上官司,还被什么皇城司、户部的人盯上了?还有公爷,他说公爷把你关府上不叫你出门?你得罪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月止如今见到他就跟见到亲人似的,百感交集,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好仲辅!我这回算是遇上大尾巴狼了……”

    王仲辅听他转述完近日发生之事,沉默半晌后问道:“所以你方才所说‘大尾巴狼’,指的就是公爷?”

    罗月止也只有在他面前敢把焦虑和委屈都坦露出来,他抱膝坐在竹席上,把脸埋在双膝之间,语气几乎算得上是控诉:“他之前生气了,就锁着我不叫我出门,如今让出门了,却又不叫我出延国公府。从今天往后数五天,我都得在这儿呆着。”

    王仲辅这还有什么不明白。之前本已经打消的疑虑,如今突然一下被证实为真了,他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开口发问:“你老实跟我说,你之前是不是早就对公爷有……有那样的心思?然后公爷现在也对你有那想法了?”

    罗月止一怔,脸上血色尽失:“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王仲辅脸色也不好看,站起身来左右踱步,忍不住道:“月止糊涂!”

    罗月止登时羞惭紧张几无立足之地:“你是何时知道的?”他头脑发空,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飞出去:“仲辅同旁人讲过吗?”

    王仲辅罕见罗月止脸上出现如此惊惶无助的表情,察觉自己语气不好,重新坐到他身边,主动按住他的手,发现他双手冷得厉害:“我一时心急,没有埋怨月止的意思,你莫害怕。若说你选择心上人的喜好,此事还有何钉知道,除他之外我绝没有吐露半个字。”

    罗月止发怔得厉害。

    王仲辅又想起他癔症发作的模样,心道不好,轻声唤他名字:“月止?”

    “丢大人了。”罗月止突然捂住脸,“当真是丢大人了……”

    看样子神智尚在。王仲辅心有余悸:“你要把我吓死了!”

    罗月止依旧捂着脸,耳廓红得快要滴血似的:“我没法面对仲辅了。我想变成石砖砌进地缝里去,把我砌进地缝里去吧。”

    王仲辅骂他一句:“净说胡话。”然后拿出审讯犯人的气势来,叫他一五一十把和赵宗楠的那些前因后果都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罗月止全程捂着脸,咕咕哝哝给他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王仲辅听完,没说旁的,口中只道一句:“你招惹谁不好。”

    罗月止苦笑:“这种事,岂是我能随心控制的。”

    “都说命有定数,环环相扣,我今日方知此理。也是幸亏有他在,否则你如今这样的境遇,还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一条出路。”

    王仲辅叹气。“你的种种担心皆有些道理,但你可知,其实宗室贵胄并非官员,与商人的交往倒也没有被局限到那么严苛的地步,你二人若小心一些……”

    王仲辅斜着眼睛看他,就像在看自己不成器的亲手足:“也不是不能走到最后。”

    罗月止没想到他接受程度这样强,愣了片刻后摇头道:“哪儿有这么轻易,他如今都多大年纪了,得有个二十二三了吧,难道他真就为了我不娶妻生子了?莫说我了,这话你能信么?”

    “那月止的确有所不知。如今不娶妻的年轻宗室倒是有不少,无子嗣继承的更是一只手数不过来。就说公爷的小叔叔博平郡王,如今得有三十多岁了,别说王妃,听说府上连个侧室都没有,虽说他父亲八大王还健在,能管一管他,但到底是没什么用的,郡王到现在还依旧单着不是?”

    王仲辅不愧人脉通达之名,对老赵家的八卦信手拈来:“再说你的这位公爷,他打小就被过继给安国太子,细说起来这一支就数他是老大,谁没事干来管他?他母亲陶国夫人,膝下儿女们就有足足九个,早早就抱上孙子了,听说还老为孩子太多太闹腾而头痛不已,更是不可能管到延国公这儿来……”

    说话至此,王仲辅侧目:“这么一想,你还挺……”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挺会挑的。”

    夸是被夸了,罗月止却全然没个高兴的样子,只顾着瞠目结舌。

    “但我只是说有得善终的可能。”王仲辅继续道。

    “照现下情势,与公爷的生意必须得做。但其他的事的确该慎之又慎。”王仲辅正色。

    “君心难测,男子与此道之上的承诺有多么不可信,你我心里都清楚。就看月止能不能把握好这个度,既能附骥攀鳞,借力进取,又能使自己不违本心,不入囹圄。”

    “不违本心,不入囹圄。”罗月止轻声重复,“仲辅这句话真是叫人觉得宽慰。”

    “我总觉得你给自己戴上了太多的枷锁。”王仲辅靠近他,揽住他肩膀,“大丈夫在世,就理应活得坦荡,敢承其所欲,敢追其所求,他喜欢你,乐意帮你,只管承情便是,若以后相负,便大大方方割袍断义,把该还的还他!问心无愧,有何可愁!”

    这话说得既锐利又通彻,仿佛要将罗月止心头的阴霾都震散开一般。

    罗月止被他揽着,突然觉得心口松快了不少,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好友,脸上渐渐露出点笑模样:“不愧是从秋闱考场回来的人,说起话来振聋发聩,意气铿锵的。”

    “知道我的好处,就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王仲辅摇晃他,俩人挨在一起,像两棵水边的芦苇草似的晃晃悠悠,“我从来都是站在月止这边的。你什么事都能同我商量。”

    罗月止心里暖和得厉害。他不擅长抒情,越是感动的时候,就越想故作玩笑:“真是个顶贴心的好郎君,我若当初看上的是仲辅就好了。”

    王仲辅立刻就松开他了。

    罗月止看他这样子,终于哈哈大笑。

    赵宗楠说给他们留空间,就当真留足空间,自己静坐在水榭中抚琴,看上去淡然自若,胸有成竹。倪四伺候在他身边,已全然看不懂这两天发生的事。

    若说公爷对罗郎君关心则乱,可是不是有点乱过头了?竟然把人关在府上不让出门。

    这样强硬的举止绝非赵宗楠常态,反倒更像他那个行事无所顾忌的九哥。

    说是把人看得忒紧,但如今罗郎君同王仲辅郎君说话,公爷却又不跟着,自己躲到水榭来弹曲子了。还是弹的那首《天风环佩》——这些日子他总是这一首反反复复弹,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赵宗楠这样的坦然自若,一直持续到了王仲辅与罗月止两人商谈完毕,三人体体面面吃了一顿接风洗尘的午饭。

    等王仲辅告辞后,他才又黏上了罗月止,让他陪着睡午觉。

    ……这是两人反复推拉过后的结果。

    赵宗楠同意了罗月止开出的所有条件,唯一要求就是这五日当中,罗月止要每天都陪他睡午觉,就像当初在小甜水巷那样。

    赵宗楠道,这是罗月止已经做过的事情,之前做过现在便也能做,并不算强人所难。

    罗月止谈判僵持不下,只能后退一步答应下来。赵宗楠也算是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便表现得很乖,除此之外再无逾矩的作为。

    赵宗楠的卧榻自然比小甜水巷中的好上千倍,单说宽敞就比那小窄榻宽敞许多。罗月止睡的时候都不用担心会触碰到他。

    罗月止提醒自己这次绝对要睡得规整,一定不能再像上次一样滚到他怀里去了,就这样在心里反复念叨无数遍,直至进入梦乡。

    ……结果半个时辰后再睁眼的时候,他的姿势还是同样的不太体面。

    罗月止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随后一骨碌滚起身。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赵宗楠:“官人醒着呢吧?”

    赵宗楠竟是装也不装,慢慢睁开眼睛,眼中满含笑意:“怕吵醒月止,不敢擅动。”

    罗月止:“……方才你是不是动我来着?”

    赵宗楠无辜道:“月止何出此言。我入睡仪态素来规整,是月止突然靠进我怀里,怎么反倒怪起了我?”

    罗月止突然觉得,就算这么一件事,也不应该一时心软答应他的。

    第85章 浅尝辄止

    罗月止答应这几日要呆在延国公府,却不代表不做正事。

    他问过王仲辅的意见,已经草拟出入股的章程,只待下午润色之后,便能誊抄画押,正式生效。

    赵宗楠通篇读完契子,抬头问道:“董事二字是何意,我竟从未听过。”

    罗月止回答:“董即为督,董事自然就是督检商事的意思,官人以银钱入股,便有监督之权,故得此名。”

    赵宗楠点点头,笑道:“月止总有这样的奇思妙想,此名妥当。”

    他不仅对契子毫无改动,还亲自誊抄一遍,率先按红。罗月止见他重视如此,竟有些莫名其妙的亏欠感:“官人不必如此。”

    “我既然都是董事了,对自家生意上心有何不妥。”赵宗楠净手之后将契子递给他,“月止也该平心而视,开始习惯习惯了。”

    罗月止接过契书,脸上到底浮现出一点笑模样:“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赵宗楠问:“月止接下来要做什么?”

    罗月止:“……官人当真是要寸步不离啊。”

    赵宗楠笑道:“月止只肯舍给我五日时光,自然要时时珍惜。”

    罗月止不理他这样的话,沉吟片刻:“虽冯娘子还未曾苏醒,我却总放心不下,总不能只叫哥哥在那里时时盯着,我反倒躲起来不操心不露面……我想去一趟洞元观。”

    赵宗楠未曾说话。

    罗月止观察他神情:“官人不应允?”

    “如今刘家兄弟正怀疑冯娘子失踪之事与月止有关,何钉郎君可易容改貌,月止却没那本领。你此时出现在洞元观,岂不是白白送上线索。月止说的没错,我不应允。”赵宗楠道。

    “我理解月止心情,但越是在这种时候,便越要沉住气,你若想今后再京中站稳脚跟,此等心性不得不磨。”

    罗月止思索片刻,无奈道:“官人说的没错……”罗月止承认自己有时候过于浮躁,甚至遇到事就容易焦虑失眠,的确该磨磨性子。

    “那我当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他眼神有些迷茫,“要把事情统统交给别人去做,我躲在后面等消息,这种经历真是少之又少。”

    “那就放松些。有我在呢。”赵宗楠莞尔,“我陪月止散心,好不好?”

    他带罗月止绕过后院,去到一座偏僻的楼宇当中。罗月止在百步之外便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走到楼宇前,果真见空地上种着两三亩药草,楼宇牌匾上书扁鹊阁三个大字,乃是赵宗楠平日研习医学、专研制药的药庐。

    “我儿时也经常神思不安,每每焦躁惶恐之时,便制药研香打磨心性。此道修身凝神,同月止那毡羊毛、制绒花的功夫亦有些相似。”赵宗楠问道,“你想试试看吗?”

    罗月止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药庐,檀香木制成的药柜铺满一整面墙,各式丹炉分列两旁,四面墙上挂着诸多经脉图鉴,桌案之上各种器具分门别类井然有序,有太多精巧稀罕的道具,眼花缭乱,他根本都叫不出名字来。

    罗月止举起一只金色的小勺,惊讶问道:“官人要教我制药?”

    赵宗楠靠近,轻轻将他手里的小金勺取走,站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就是做着玩而已,月止可有兴趣?”

    罗月止之前做过广济医馆的广告生意,对医药一道其实挺感兴趣的,一下子便被吸引走注意,点头答应。

    赵宗楠见他眼中终于有了些光彩,轻轻笑了一下。

    赵宗楠在一定意义上算是个极好的老师,温柔耐心,讲解详略得当,教学又非常乐于亲力亲为。

    只不过亲力亲为的程度稍有些过分了。

    教习使用药碾的时候,要用自己的手包着学生的手,煮药看成色的时候,和学生看着同一炉火,腰和腰都贴在一起。

    罗月止咂摸过味来,无奈地看着他:“官人这是教学生呢,还是逛窑子呢?”

    “月止可不能这么说。”赵宗楠轻轻啧了一声,“言谈如此不雅,若是我儿时的师父,此时定要打上月止几个手板以儆效尤。”

    “那您也得先为人师表。”罗月止拿手肘抵住他胸口,抬头看他,“官人离远些,药庐里点着火呢,你还真不嫌热……”

    赵宗楠听闻此语立刻收敛起来,不再有更多动作了。

    罗月止心里想,本以为会很难缠,没想到……还算是挺听话的?

    等待煮药的功夫,赵宗楠教他用面和蜂蜜制作蜜丸,然后将煮好的药汁倒入蜜丸糊中揉搓成型。

    他自前世起喜欢做毛毡之类的手工活,只要不叫他画画,手上的功夫还是有一些的。罗月止上手很快,半挡着捏药的动作,不多时神神秘秘托起来给赵宗楠看:“官人看,小兔子药丸。”

    赵宗楠看着罗月止手心里圆滚滚顶着兔耳朵的深色药丸,忍俊不禁:“月止此药,倒是适合拿去给小儿服用。”

    “这不就是健胃健脾的药丸么。”罗月止笑眯眯道,“不知道广济医馆小儿科医得如何,兴许能把这模子再卖给文掌柜……”

    “说好是散心的。”赵宗楠打断他,“月止又在提生意。”

    罗月止低头继续捏小兔子药丸:“商人就是如此,一刻不惦记着挣钱便一时不舒服。如今官人又成了我家董事,我自然更要想着如何精进经营……这是想着要报答你呢,你怎么反倒不乐意了。”

    “你明知道还有其他法子可以报答。”

    罗月止似笑非笑看他:“言谈不雅要打手板的。”

    赵宗楠抬抬眉毛:“点到即止,我不说了。”

    罗月止看了他一会儿,一时觉不出深浅。

    他本来极其担心赵宗楠趁机要挟,以权势强迫他做出妥协。

    但观察到现在,他都还算是有尺有度,就算偶尔动手动脚的,只要提醒他他就会收手。比起强迫,反倒像是很轻柔的试探,只要他觉得不舒服了,便当即后退绝不唐突。

    竟然……竟然还真有点追人的意思。

    罗月止声色不动,只是有条不紊做自己的事。

    五天时间,过得比罗月止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王仲辅带着医士来了趟延国公府。

    他这几日同何钉一起在洞元观等候冯娘子苏醒,如今已有了些结果。许是受惊过度,抑或是冯娘子饮下的汤药出了岔子,医士道冯娘子似有离魂之症,记忆断断续续,情绪时好时坏,若要她开口作证,仍需在洞元观静养一段时日。

    赵宗楠看过医士呈上来的脉案,点头道确实如此。罗月止安安静静学了几天制药,脾气的确平静不少,听到这消息也没有过度焦虑,只能暂且将这件事搁置下来。

    但冯娘子的事能搁置,家里的生意却搁置不得。

    罗月止仔仔细细问过王仲辅,两人又商谈许久,还是决定广告业务不再与书坊业务一并运营,若今后想继续做广告生意,只能自立门户。该如何注册,如何打通关系,这些事罗月止和王仲辅都不通门路,但有人能办。

    赵宗楠淡然笑道:“此事可直接交由太府寺处理,不必经过户部,其中章程自有我去差人问询,月止不必挂心。”

    罗月止点头,也终于学着在心里把感情和生意区分开,说服自己坦然接受他的帮助。

    待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然到了第五天清晨。

    罗月止睁开眼,竟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习惯了延国公府客房窗幔的形状,还有日日点燃在十步之外气味清淡的帐中香。他静静躺了一会儿,慢吞吞起床。

    倪四同样习惯了来叫罗月止起床,却见他今日竟然自己就醒了,大觉意外:“看来郎君已经习惯咱们府上的作息了,是好事。”

    罗月止警惕于“习惯”二字,抬眼问道:“如何是好事?”

    倪四被他问得迷茫:“早睡早起……不正是好事么?”

    罗月止一愣:“是,那倒是。”

    按说他前世经常出差,这辈子忙花魁大赛的时候,还在小甜水巷也住过好长一段日子,现在想想,他对那些地方都没什么留恋的。

    可他如今不过在赵宗楠这儿住了几天,临到离别,却突然恍惚起来。

    “怎么了?”赵宗楠突然凑过来低声问道。

    “没什么。”罗月止回过神,他低头揉捏药团,突然奇想问道,“我若想把石墨揉成这样的膏,官人可知该怎么做?”

    “石墨?月止要拿来做什么用?”

    罗月止把制作铅笔的事情同赵宗楠大致解释一遍。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做法,但可以一试。”赵宗楠笑着说道,“月止的主意,从来都是能成事的。”

    罗月止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心里都没底,官人倒是挺信我的。”

    “自然相信。”赵宗楠道,“月止并非寻常人,做出什么我都相信。”

    罗月止侧目:“这话因何而起?”

    “说不上来,但我就觉得月止与常人不同。行事作风、所思所想皆不入世俗。你似乎比寻常人少一些枷锁,所以总叫思绪钻到千奇百怪的地方去。”赵宗楠认真看着他,“此等天赋,岂是寻常人能有的?”

    罗月止眨眨眼,突然道:“或许我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呢。”

    “倘若是这样,那倒是能说得通。”赵宗楠笑起来,“人活一世想不明白的事情,再活一次,是不是就能想通透了?”

    罗月止愣了半晌,低下头去:“官人还真接这话茬啊……我若真是起死复生,岂不是跟妖精鬼怪一样了。”

    “给月止听鞭炮声能叫你现原形吗?”

    “……又不是年兽。”

    罗月止没想到。

    竟是赵宗楠主动提及五日之期已到。

    那是午睡的时候,赵宗楠轻声同罗月止说,等下午教罗月止做完最后一种药丸,用过晚饭后,便叫府上的马车送罗月止回家去。

    这五日他们所做之药,不是用以调理脾胃,就是调理睡眠,还是罗月止亲手做的,便不许嫌弃,要老老实实按照医嘱吃药,不可再懈怠了。

    罗月止静静地听,没有回应。

    赵宗楠第一次改变了午睡姿势,翻身侧躺面对他:“今天月止不高兴。”

    罗月止转过头看着他,脸颊贴在枕头上:“没有。”

    “怎么没有。你总发呆,还不愿意说话。”赵宗楠突然伸出左手,越过两人之间泾渭分明的空隙,触碰到他脸颊,“你看……现在就在不高兴。”

    罗月止沉默,竟然没有拒绝他的触碰。

    “我虽知不可自大,但月止如今这反应,看起来实在像是依依不舍。”赵宗楠指腹蹭在他眼下细腻的皮肤上,声音放轻,“我说中了么?这几日在我身边,月止可还算是开心的?”

    他声音太轻了,像很和煦的风,或是某种温暖而朦胧的雾,无声无息地靠近过来,让人觉得此时此刻时间都变得缓慢,两个人栖身在迟缓的更漏声中,只剩下静谧和安全。

    罗月止犹豫了片刻,说道:“开心的。”

    赵宗楠靠近一些:“那就多呆一段时日吧。”

    罗月止看他:“我们说好的。官人要信守承诺。”

    “月止总是在奇怪的地方犯傻……”赵宗楠拇指指腹已经摩挲到他人中附近,他无奈笑起来,“傻小子,你忘记呼吸了。”

    罗月止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吸气——然后便闻到了那股突然靠近过来的淡淡的药香。

    “就一下。”赵宗楠俯身靠近,掌心贴住他脸颊,而唇上是温暖柔软的触碰。

    赵宗楠的声音在两人唇缝间震动,漏出很轻的声响。

    “这不算是强人所难吧?”——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要命。

    第86章 避无可避

    赵宗楠今天还问他,两世为人,是不是一些事就能想通透了?

    现在罗月止就能回答他,根本就是胡扯!就这情形,罗月止两辈子都没遇到过。

    与人唇齿相依的感觉实在陌生,罗月止已经无法顺畅地思考,想要出言制止,却反被赵宗楠找到机会进行更亲密地深入接触。

    他掌心托着罗月止的脸颊,用很轻的力道引导他抬头,罗月止想反抗,被他轻轻咬了一下舌尖,然后加重了亲吻的力气。罗月止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混乱地喘息,鼻息热热的,打在两个人皮肤上。

    这叫就一下?

    这叫就一下??

    “……停!停!”罗月止几乎是手脚并用把他挡开,举起手臂试图挡住自己红得发疼的脸和耳廓,“你……”

    “是看月止不开心我才这样做的。”赵宗楠倒是挺淡然,而且理直气壮,“我只是想哄哄你。”

    罗月止只觉得自己喉咙又干又痛,浑身血气都往脑门上冲,恨不得跟喷泉似的。“你趁人之危,”罗月止语无伦次,“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官人明明签契子了。”

    “月止不愿意就算了。”赵宗楠端正坐起身来,“不可强人所难,我记得。”

    罗月止自己惊慌混乱,便看不得赵宗楠冷静自持一如往常,他盯着他看了一圈,终于发现纰漏:“官人耳朵怎么这样红?”

    “不然呢?”赵宗楠失笑,全无遮挡之意,“我肉身凡胎,心悦你,想要亲近你,难道像那木石反应才算作合适?”

    罗月止头回听他将“心悦”二字直白说出口,登时便后悔发问,胸口热得发疼,又想变成砖石去塞地缝了。

    可说完这句话,赵宗楠又按罗月止的意思拉开距离,退居到合适的分寸中去。仿佛方才突如其来的亲近再寻常不过。

    罗月止发现赵宗楠此人极其擅长把控尺度,总是在触及他底线的边缘适时收手,罗月止想躲开的时候,转身便能发现他已经将台阶提前预备好,供他随时退却逃跑……

    但就是这样,才叫罗月止更加犹疑不定,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然后等到这时候,赵宗楠就会很沉静地看着他,用令人难以招架的诚恳语气说话:“我说过绝不会有强人所难之举,只是希望月止能信我。”

    罗月止坐在榻上,仍在平复呼吸:“之前说退后一步做回知己好友的话,如今可是不作数了?”

    “做不做数由月止来定。”赵宗楠轻声回答。

    “你之前说过的话,我仔仔细细想过许多回。虽仍旧觉得倘若彼此两情相悦,接下来的事便该顺理成章,但月止不愿承认,不敢涉险的心境我亦可理解。我若是那寻常百姓家的郎君,或是个整日在京中游手好闲的小衙内,月止此时便会答应我了……是也不是?”

    罗月止被他说中心事,躲在宽袖下的手握紧成拳。

    赵宗楠莞尔:“但世上总无万全之法。若我当真是个寻常家的儿郎,此番便无法护月止周全。这样想想,却还是月止过得安稳更重要一些。”

    “官人金玉之心,叫我受之有愧。”

    “月止可知,其实我曾想过,不如就这样算了。”

    赵宗楠继续道:“少年情动犹如风烛石火,月止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你,或许过几日便能将心事忘得一干二净,从今以后各不相干,岂不是比纠缠不清要便利得多?”

    赵宗楠看着他,眼神清澈得就像初见时金明池的粼粼池水:“但修心不足,还是情难自己。不怕月止笑话,前段时间我得知月止去小甜水巷久居不出的事情,当真是气坏了,满心只想着不能叫你找旁的人,倘若月止当真转对他人有意,我实在无法甘心。”

    罗月止终于抬头看他:“官人今天是打算把事情都讲开了?”

    “因为我不甘心就这样放你走。”赵宗楠坦诚得过分,“我想让你陪我,想叫你答应。”

    他伸手按住罗月止藏在袖子下的手,罗月止想躲开,他却用上了力气,不叫他继续逃了:“我如此坦诚相待,月止难道不应该以诚心报之?你到底有甚么顾忌之处,可否坦诚相告?但凡能改的,我一定改正。”

    罗月止从未想过他这样素来喜欢含糊其辞、戏谑取乐的人,突然坦诚起来杀伤力会如此之大。他脑海中回荡着王仲辅那句“敢承其所欲,敢追其所求”,深深呼吸,张口道:“我若说了,官人绝不能取笑于我。”

    ……

    赵宗楠的确没取笑他,但实是怔愣了半晌,静静看了罗月止半天。

    “月止觉得你护不住我?”赵宗楠神情十分复杂,“就因为这件事?”

    罗月止面红耳赤,翻身就要下榻去:“我不跟你说了。”结果被赵宗楠一只手便拖了回来。赵宗楠拉着他,因为答应了不笑,所以显然憋笑憋得很辛苦:“并非取笑月止,只是觉得你实在可爱。”

    “在月止看来,你我身份悬殊,竟是这样一件天大的事吗?受人照顾也如此令人难以接受?”赵宗楠当真并无取笑之意,只是他实在没有这样思考过问题,“照月止的意思,那些迎娶公主千金的驸马,岂不是要羞愧得以死明志去了?”

    罗月止曾领教过这人的力气,当真是很难挣脱:“官人真有意思,谁说你是公主千金。”

    “可月止心境不就是如此?你怕护不住我,又怕我家室强大,仗势欺人叫你受委屈,这不就是想要娶我?”

    赵宗楠忍不住了,笑起来宛若桃花春水,那叫一个明媚俊朗:“我全然不知,月止表面上对我避之不及,私下里竟想得如此长远。”

    “官人说笑,哪家娶妻会娶你这样强势主动的……别压着我!”

    赵宗楠居高临下看着他:“月止都开始与我讨论床帏之事了?”

    罗月止羞恼:“我看是官人自己有这样的心思,反推到我身上。”

    “你既想着照顾我,护着我,又对我如此冷淡。”赵宗楠道,“我不想嫁了。”

    罗月止瞠目结舌,心里直骂他神经病。

    “所以我要等到月止功成名就、权势滔天的那一天,才能得偿所愿,叫你宝马香车、十里红妆把我娶回家去?”

    赵宗楠靠近他,鼻尖对着鼻尖,距离近得呼吸都缠在一起:“月止就不怕我熬枯了心气,等不到那天便灰心失意,不再这样日日纠缠着你?月止这样做,对我当真公平吗?”

    罗月止挣扎渐弱。

    赵宗楠鼻腔中轻轻叹了口气,温暖的气息扑在罗月止皮肤上:“月止可知在我的立场来看,你此举并不磊落。月止全无证据,二话不说便将我视作恃强凌弱,始乱终弃之人,全不给我申辩的机会,难道我就不会委屈吗?人非草木,你可知我也会难过的。”

    罗月止轻声道:“但我赌不起。”

    “但你也舍不得就这样不要我。”赵宗楠道,“你自己知道。”

    “官人饶过我吧。”罗月止笑得有些难过,说话的时候,眼圈竟开始泛红,“如此登不上台面的心思叫你当面拆穿出来,我当真是无地自容。”

    “我还没怎么样呢,月止就要哭了。”赵宗楠指腹蹭过他眼角,“你之前避着我躲着我,拿各种话来搪塞我,但凡追问你就一副不理人的模样……该哭的明明是我。”

    罗月止躲开他的触碰:“争执这些实在幼稚。”

    “你现在把心里话说给我听,我就更不愿放月止走了。”赵宗楠托着他脸蛋叫他正视自己,“我有个法子能让月止安心,你想不想听?”

    罗月止看完赵宗楠写出的那一页纸,坐在桌边呆愣愣地问他:“官人这是何意?”

    “月止之前说过的,商人并非不重承诺,而是更重契约。”

    赵宗楠语气平静地回答:“既然如此,我就写契子给月止,若有任何违犯,便按照契书所说,我绝会认罚。大宗正司乃专管宗室事务的官署,或可承大理寺、御史台,凡此三衙皆可与宗室治罪,单凭强犯百姓这一条,削去我身上的爵位都有可能。”

    赵宗楠笑眯眯道:“缰绳我交到月止手里了。”

    “你当真是疯了……”

    “月止说你不敢赌,赌不起。如此一来,我也同样赌不起了。”赵宗楠笑着看他,“月止想要公平,我自当尽力来给。”

    罗月止没想到他能做到这样的程度,愧疚更甚于感动,百般思绪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官人坦荡如此,令人自觉形秽。”

    赵宗楠道:“我不要自觉形秽,我要月止。”

    罗月止放下手中那张薄薄的、又重如泰山的契约:“我今天若是不答应,官人是不是不会放我走?”

    赵宗楠面不改色:“我说了不会强人所难。”

    罗月止静静凝视他很久,开口道:“那就请官人将这张纸收回去。”

    赵宗楠笑容渐渐淡了下去,瞳仁中温和的光彩渐渐变得有些幽冷,目光深深望进罗月止眼中:“就算我做到这种程度,月止也不愿意点头应允?”

    “正是官人做到这种程度,我才希望您能再给自己一段时日认真考虑清楚。”

    罗月止道。

    “情热之时什么承诺都敢给,什么底牌都敢交付在别人手中,这并不是我所认识的延国公。你我相识不过数月时光,人生漫长,就算我扪心自问,也无法保证自己能至死不渝、从一而终。公爷将这样一份东西放在我手里,倘若我起了歹心,便是叫您死无葬身之地。若今后您心有悔意,想起今日之事便只有痛惜不甘,你我之间更是绝无善终。”

    罗月止回望他,眼神罕见的凝重而认真:“公爷真心诚意我已尽数知晓,便更不能信马由缰、随意取用。既然话已至此,我们索性说清楚,请公爷考虑半年时间,半年之后,倘若你我二人对彼此感情如旧,我便绝无二话,心甘情愿陪伴在公爷左右,此心绝不复移。”

    罗月止站起身,对他深深作揖:“我所言字字发自肺腑,请公爷应允。”——

    作者有话要说:

    很想知道如果是你们是阿止,会忍不住答应公爷吗?

    第87章 重振旗鼓

    王仲辅解试考完之后终于清闲下来,便每天都惦记着罗月止的事。他不是在洞元观同何钉一起观察冯春娟的情况,就是偶尔代替罗月止回家里看看,若李春秋问起,便说月止近日分身乏术,实在回不来才托他上门照顾。

    就算做到这样程度,王仲辅也还是放心不下。他本琢磨着要递上拜帖,再去延国公府看看罗月止的情况,但没想到前脚迈出罗家门槛,后脚便碰上门外马车声停,只见一个身形清瘦的郎君从车舆里钻出来。

    定睛一看,正是罗月止。

    此情形实出乎王仲辅意料:“月止回来了?公爷肯放你……”

    罗月止连忙上前几步拉住他,小声道:“回家说。”

    李春秋同罗邦贤全然不知这些天发生的事,只是觉得见到儿子高兴,赶紧叫场哥儿到街上再去买些新鲜果子回来,给两个年轻人用冰井水镇瓜吃。罗月止拜见过父母之后,直截拉着王仲辅回了东厢房,关起门来同他说话。

    待门窗都关好,罗月止才笑眯眯回答王仲辅的问题:“被赶出来了。”

    王仲辅愕然:“你又惹公爷了?”

    “我没惹……也算是惹了。”这话谁能听得懂,王仲辅催他解释。罗月止坐好,把暧昧的言辞与动作都隐去了,只捡关键的事转述给王仲辅听。结果王仲辅认认真真听完,好半天都沉默不语。

    罗月止问他在想什么。

    “李敬驰此人你可还记得?咱们在金明池见过的,后来宜春苑也见过一回。他当初就是仰慕延国公贤名才去金明池赴茶会。月止可能不知道,太学算上国子监,像他这样想法的郎君着实不少,若他们知道了延国公是个断袖……”

    王仲辅着实是受了点刺激,以袖掩面:“听月止说完这些事,我真是……当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他们了。”

    罗月止心想,我这还给他兜着脸面呢,若叫那群秀才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宗室名贤、恺悌君子背地里骚话那么多,还强行把年轻郎君按在床上耍流氓……怕不是还得当场高呼“塌房”呢!

    “月止让公爷考虑半年之久,他难道也答应了?”

    罗月止点头:“答应了。”话音未落脸上浮现一丝苦笑:“答应了,但也生气了,这不就当场把我赶出门来。”

    王仲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俩人复杂曲折的关系,看他从延国公府带回来的一只小包袱,随口问道:“从国公府带出来的?里头是什么?”

    罗月止停顿了一下,解开包裹给他看:“是与生意相关的契子,还有些药……”

    “药?”王仲辅好奇取过敞口瓷瓶,顿时嗅到股清苦的药香,还夹杂着红果丝丝缕缕的甜味,他低头一看,忍不住笑起来,“这些药丸怎的还生兔耳朵?到底是给月止吃的药,还是哄小儿吃的甜果子?”

    罗月止便又把制药的事情同他讲了一遍。自从罗月止突发奇想捏出一颗小兔药丸,赵宗楠便把这小伎俩学了去,后来他们所制的药丸,都是这样带耳朵的模样。

    王仲辅叹了口气,摇头感叹:“公爷当真是情真意切。莫说当代男女,就算去翻翻史书,也难见如此深情以待的典故。”

    罗月止含住一颗小兔药丸,鼓着半面腮帮子不说话。

    王仲辅又问:“半年,月止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罗月止声音有些含糊,但眼神是清晰的,“不是仲辅说的?不违本心,不入囹圄,大丈夫敢承其所欲,敢追其所求,那我就赌上一回。再者说他都说到这份上,我若不敢表态,岂不是叫他看轻了。”

    “我现在回家了,斗志也回来了。”罗月止递契子给他看,“咱老罗家现在背靠大树,我谁都不怕……等明日到界身巷领了入股的银钱,先把债务还清,马上就去寻摸新店面,等太府寺批文一下,广告坊就风风光光地开张!”

    “不愧是月止,”王仲辅笑他,“唯有说起挣钱这件事儿才最有精神。”

    “我这不是还要攒聘礼呢。”罗月止低声道。

    “真敢说!小心我朝公爷告状去。”王仲辅失笑。

    ……

    罗邦贤攥着儿子的手腕,瘦而冷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月止当真把两千两还清了?”

    “还清了。我这几日正是接了个大生意,要么顾不上回家呢。”罗月止搀扶着罗邦贤坐在椅子里,轻声道,“爹爹只需放松精神好好养病,外面的事交给我,阿止说过了,绝不会叫您失望。”

    罗邦贤眼中含泪,又是羞愧又是高兴,攥着罗月止的手不放。

    李春秋进屋来看到这情形,忍不住埋怨一声:“阿止怎么又把你这多愁善感的爹爹惹哭了。”

    罗月止赶忙道:“哪儿是我惹的,分明是喜极而泣。”

    李春秋走过来,揉揉罗邦贤肩膀:“有什么喜,阿止也给娘亲说说?”

    罗月止自然不能说辛苦这么多个月,终于把欠下的巨款还清了,就只挑了要开办广告坊的事情对双亲转述。李春秋和罗邦贤其实早有准备,心里都明白罗月止早就想把这门业务单拎出来自立门庭,便也没有什么抵触反应。

    虽作为父母而言,还是忧心他年纪太小,觉得标新立异不如做个守成掌柜,但他们到底还是愿意尊重他意愿,只让他千万记得休息,绝不能再为了生意劳损身心。

    罗月止满口应下。口中含着兔子药糖,打起精神重新忙活起来。

    广告坊新址同样在保康门街上,更往北一些,靠近保康门瓦子,正是商业繁盛,四方交通的所在。

    罗氏广告坊开张营业那天,钱员外、邱十五、周鸳鸳、茹妈妈等一众商业伙伴与好友皆登门贺喜。其余一些不愿亲自登门的,或不方便登门的,比如文冬术,甚至岑介和崔槲,都差人送了贺礼过来。地界不大的新店人来人往,称得上一句热闹非凡。

    罗月止本想去附近的保康门瓦子找一队百戏艺人来撑撑场面,却直接被茹妈妈拦了下来,说有咱们自家的娘子能用,何必要白瞎那许多银钱。她一声招呼,竟把当初在花魁大赛上的《拓枝舞》搬到了罗月止门前来,鼓声齐动,五彩绫罗临街翻飞,叫过路的人皆看得眼花缭乱,频频驻足,高声叫好。

    “都是月止,非要在八月做花魁大赛。若不是要秋闱苦读,我如何会错过当日胜景!”王仲辅连声在罗月止耳边念叨,“还有那人人赞不绝口的花魁莲台,唯独我未曾亲眼见过!”

    “乱水也没见过呢,怎不见他同我唠叨。”罗月止笑着反驳他,“仲辅可得谨言慎行,若以后金榜题名还这样醉心风月,小心我去你上司那儿告状!”

    “你能耐了!”王仲辅哈哈大笑,用力揽过他肩膀,伸手去拧他脸蛋子。

    今日开张大吉,众人都打起精神庆贺,尤其是之前经历过刘家兄弟刁难的几个人,更是努力欢庆,好似不约而同想要借这喧天舞乐锣鼓,清清那堵在心口多日无从疏解的沉郁之气。

    周鸳鸳甚至有些动容,攥着秋月影的衣袖叠声重复:“都会越来越好的!”

    众多好友来此齐聚,罗月止作为东家自然少不了设宴款待。待到敬酒之时,茹妈妈却是挡了下来,她笑容颇有些尴尬:“郎君可得当心身子骨,不然老身这……”

    “茹妈妈,你我之前合作如此爽快顺畅,其中情意难道不值一杯酒?”罗月止放低声音,“之前的事我从未怪过茹妈妈,往后还想与烟暖玉春楼常来常往。”

    茹妈妈听完此语,终于不再推脱,举起酒杯满脸笑意:“郎君直爽,这杯我先饮为敬!”

    酒宴欢歌散去,已是日落时分。王仲辅最近已经习惯了每日都去一趟洞元观,出发之前,他问罗月止一会儿要去哪里,要不要顺路一起走。

    “我啊,我去讨个贺礼。”罗月止笑答。

    “罕见郎君登门!”倪四见他过来颇觉惊异,赶紧将他引到前殿坐着,“郎君稍等,我这就去通报公爷。”

    “倪四郎君稍等……”罗月止拉住他,沉吟片刻后小心翼翼问道,“公爷近几天心情怎么样?”

    倪四实话实话:“郎君走的那天公爷的确看着不大高兴,但近些天还好,只是话少一些,总呆在药庐里头闭门不出,要么就是在水榭弹琴。”他放低声音:“莫怪我多嘴,您和公爷是不是之前吵架了?”

    “倪四郎君此问难住我了,吵没吵架我也拿不准。”罗月止无奈笑起来。

    但凡罗月止登门,倪四通传的速度总会更快一些,他很快便折返回来,带罗月止进了府。延国公府比赵宗楠之前居住的徐王府小一些,不知道是不是罗月止的错觉,觉得这里路也比徐王府好认许多。

    方才听倪四说,赵宗楠已经许多天不出家门了,罗月止静悄悄站在药庐门口看他,觉得的确像是那么回事。

    不论多么尊贵守礼的人,若闲来无事呆在自己家里,装束都会是很随便的。赵宗楠就是这样,他身穿茶褐色罗绸质地的燕居服,长发拿簪子挽起来,若细细看去,正是之前借过罗月止的那一支。

    “来都来了,怎么不敢说话?”赵宗楠头也没抬。

    第88章 应聘新人

    “我怕官人还生气。”罗月止往前走了两步,歪过头看他脸色。

    “不必挂心,月止若无事便先回去吧。赵宗楠低头碾药,“遵你法旨,我且得考虑半年呢,若叫你搅乱了心绪,恐怕倒时候你又翻脸不认。”

    罗月止都快被他这样子逗笑了,走上去帮他挑拣药草。他人聪明,跟在赵宗楠身边学了几天,上手已是娴熟:“那您还是罗氏广告坊的董事呢,今日店铺开张,我怎么也要过来跟您报告一句,叫您心里有个底不是?”

    罗月止举起一棵干桔梗:“官人你看这根桔梗长得好像一个老头子。”

    赵宗楠紧紧握住他手腕,掀起眼皮看他:“能讨我欢心的话,月止是一句都不愿意讲。”

    “我是为了今后打算。”罗月止正色道,“官人明明答应好的,现在又发脾气。”

    赵宗楠静静看向他眼底:“那你今夜住下。”

    罗月止莞尔:“不要。”

    赵宗楠松开他手腕,轻声细语:“月止如今欺我是正人君子,才敢故作跳脱。”他看起来不生气了,笑容很温和:“希望半年后月止莫要后悔。”

    罗月止最会察言观色不过,静静放下手中桔梗,不敢胡闹了。

    赵宗楠这才有些满意的意思,开口问:“今日情形如何?”

    罗月止回答:“看到皇城司的人了。之前有个同刘科一起登门来抓我的察子,我记得他面相,那人今日身穿常服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未曾有什么唐突举止。”

    “月止怎么看?”

    “自要冯娘子一日找不到,他们便一日不敢妄动。如今我们占据先机,又有太府寺的公文在身,广告生意做得堂堂正正,也不怕他发难。”

    赵宗楠颔首:“按照行外商的标准行事只能解一时之急,若想长久经营下去,仍需组建起商行来。这件事月止要放在心上。”

    “我晓得。”罗月止看着他,“那官人还生气么?”

    赵宗楠侧目视之:“月止今日广告坊开张,我还未曾送上贺礼。”他从药庐格屉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我本以为要多等几天,没曾想今日就送到了。月止拿走吧。”

    “这是?”

    “文家行医传承数百年,素擅应对痰症与离魂之症,此乃医官使亲手制的舒魂丹,有生津归魂之效。用给那位冯娘子正合适。”赵宗楠道,“我猜月止如今正需要。”

    罗月止取过瓷瓶,只觉心口有些热:“特意向医官使求来的?多谢官人心意……”

    “酸话便免了。”赵宗楠靠近,伸出手牵过他手腕,“我看看你脉象如何,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吃药。”

    ……

    三日之后,何钉托王仲辅给罗月止传话,说冯娘子用过舒魂丹后果真大好,神智几与常人无异,这些天便开始着手与她问话。但近些日子金水河沿岸屡见察子巡查,有一次险些叫他们摸进洞元观来,此地不宜久留,最好可以再换个地方藏匿。

    罗月止问过赵宗楠的意思,假借国公府名头,叫何钉带着冯春娟一路向东北,转移到万寿观附近继续蛰伏起来。万寿观又叫做玉清昭应宫,是真宗皇帝早些年大兴土木,竭天下之才所建设的宫观,乃皇家重地,绝非察子敢大肆搜查之所。也只有赵宗楠这样的身份,才敢将人藏在这宏大瑰丽不可名似的宫观脚下。

    风头如此之紧,罗月止自然更不能直接露面,只能依仗王仲辅在万寿观与广告坊之间往返沟通。

    “这件事就不用月止操心了,有我和何钉看着,你还有什么可发愁的。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不叫刘家人看出甚么端倪来。”

    罗月止点头称是。自己这里不必担心,宴金坊里头净是精壮汉子,只要谨慎行事,想必也不会出太大差池。如今叫人最担心的唯独周鸳鸳。

    罗月止自掏腰包,给柳井巷茶坊雇佣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又把阿虎放了过去,叮嘱他务必将茶坊保护好,如有任何人登门找茬,一定第一时间差人通知自己。

    阿虎寻常最乐意往茶坊跑,这次竟不乐意了:“我去保护周小娘子,那少东家怎么办?我不愿去。”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我们阿虎这些天帮我做了不少事,连同察子登门闹事的事情都瞒得妥妥当当,叫风声全然没传到我爹爹和娘亲耳中,多么大的能耐。”罗月止笑着拍他健壮的肩膀,“正是最信任你,才将这样顶顶重要的差事交给你去做,你有甚么可推拒的……好好听从安排,少东家给你加月钱!”

    罗月止哄人的功夫早已锤炼得炉火纯青,阿虎听完这一席话,自觉成为他少东家的心腹,感动不已,到底答应下来,让干嘛就干嘛。他高声向罗月止下军令状,道定会护周小娘子周全,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漏下。

    话是这么说,但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差事,罗月止发现手边已经是无人可用。新店开张,如今最为紧缺的就是好使的人手。罗月止从书坊调来一些聪明伶俐的老伙计,却还是不太够用。

    书坊以体力活为重,卖力气的工作好学好上手,寻长工也容易。

    但广告行业可不一样。从业者需要接受新鲜事物不说,还得肯钻研肯琢磨,脑子也要灵光。就算花大价钱去找牙人介绍,人家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苗子。

    罗月止心道不行,还是得自己想辙。于是张贴出告示,寻找久考不第的读书人,邀他们做“校范蠡,赛诸葛”的买卖。

    何为“校范蠡,赛诸葛”?

    “如今开封百工繁荣,万类通商,无数黎民皆以经商养家,商税亦乃国之重税,事关兴衰。然医者拜师可学诊断,农者家传可习耕作,唯商之一道无师可依,商贾各自为政,屡有伶仃破产之危,穷途末路之困。当今时代,救商乃是救民,助贾亦是助国,若能以诸君才智,临危助困,匡扶商义,则功在社稷矣。”

    “今本店以扶商助贾为己任,协力诸家生意诊断弊病,改善经营,扩大声势,将诸家生意广而告之。若有郎君志同道合,欲共行此道,请填写此帖,携单报名,亲面测试。若经录用,则领月钱五千,上不封顶。”

    “罗氏广告坊罗月止,将敬涤耳,以候玉音。”

    “好一个救商乃是救民,助贾亦是助国!”有郎君秀才好奇地凑过来,“你读的这是何物?”

    “这是我昨日在保康门附近拿到的单帖。这家叫做罗氏广告坊的店铺当真是做得一手新奇营生,这篇文章直看得人热血沸腾!”

    “帮商人出主意,这叫什么营生,岂不是有失身份、陷于流俗!”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倒不这么认为。”有秀才反驳,“你们可知,当今官府每年所收税款之中,商税早已取代农税成为第一大税,若仍将商贾视为百工之末,轻之鄙之,岂非顽古不化的做派,如何能秉公治世?我倒觉得这门生意很有意思,就像文中说的,这件事如果做好了,当真是功在社稷。”

    “此言差矣!”

    “哪里差矣?人家有理有据,你觉得不对,倒是也引经据典说出一番道理来。”

    自是拿到了这张招聘宣传单的年轻秀才,都会以宣传单为中心,掀起一场声势颇大的讨论。有赞许也有反对,沸沸扬扬,你来我往的争辩之声不绝于耳。

    是否讨论出结果不知道,但唯独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罗氏广告坊五个字,已潜移默化牢牢刻在了他们脑海里。

    那宣传单上明明白白写着地址,“领月钱五千,上不封顶”几个字更是偷偷被很多学子秀才看进眼里,放进心里。

    甚至有些表面上说着“陷于流俗”的郎君,满脑子想着这份丰厚的月钱,私底下翻来覆去琢磨几日过后,竟也偷偷摸摸找上门去,携带填好的信息,登门参加测试。

    罗月止写完今日要交稿的策划书,得了空闲,端坐在广告坊之中,挨个迎接这些前来参加面试的年轻人。

    但那些学子秀才没想到的是,来这罗氏广告坊应聘,竟然上来就要做题。

    面试者困惑不已,开口询问:“何为‘职业性格测试’?”

    “《管子》有言,任其所长,不任其所短,故事无不成,而功无不立。正是要寻到对应的人才,才可发挥最大才华,互利双赢。自要做完这一张纸上的题目,郎君适合做什么样的工作,与这份营生是否契合,便可一眼看清。”

    “竟还有这样的考题,当真是闻所未闻。”

    罗月止敢说,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能抗拒心理测试。

    即使他是个生活在公元一千年左右的北宋人。

    罗月止前世作为广告文案总监,自然要经常参与面试活动,经手过无数份求职者的职业测试,公司里常用的那一套测试题模板,罗月止几乎能倒背如流。而广告从业者最重要的几项素质:好奇心、学习能力、沟通能力、抗压能力、创新能力、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都能从题目中寻出端倪。

    这类心理测试在北宋绝计是顶顶新鲜的玩意儿,面试者不知其运作方式,便不好作伪,测试的结果只会比公元二十一世纪时候更加准确。

    对于罗月止来说,这就是现下一把最好用的鱼钩,能帮助罗月止在泱泱皇城之中,钓出最为合适的人才。

    第89章 三重考验

    职业性格测试题仅仅是面试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三重考验。

    其一,是让前来求职的学子秀才们默写一篇以咏物为核心的文章诗词,若无前作,现场创作亦可。并提前说好,今日之试并非以文风骈丽华彩为尊,而是以生动灵秀为上。

    有些面试者从这一题便开始耍心眼了,既然要生动灵秀,便偷偷化用前朝章孝标,甚至初唐四杰的诗作来应试。

    他们自以为能蒙混过关,却不知眼前这位商贾人家,年少时也是被按在书案前吃书吃了好些年的,满肚子墨水不比他们称起来轻,其中关窍自然一看就能看破。

    罗月止当下并未声张,依旧让他们继续参加第二项考验,但暗自把这些私心取巧的学子都记在了心里。

    第二项考验比较有意思,叫做提线联想。每位面试者会收到一张白纸,纸的正中央写有一个词语,罗月止要求他们在一炷香时间内,将所有看到这个词语后联想出的词句或事物全都记录在空白处,由横线相互连接,提笔记录之词毫无限制,可奇思妙想任意发挥,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多多益善。

    罗月止前世在大学读书之时,有一门课程叫做创意训练,这是课程中经常做的练习,目的在锻炼发散性思维,有利于训练信息重组能力和思维敏捷度。到工作之后,他都还会领着手下组员把此法当作团建游戏来玩。

    罗月止坐在面试者们面前,一眼便能全览在场诸生举止。

    有的人方才写诗文时笔走游龙,在这一关却犯了难,不过写了三十余条便才思枯竭,眉头紧锁。有的人却看起来性质盎然,罗月止远远看过去,那白纸之上洋洋洒洒都快写满了字。

    罗月止依旧没说话,又在心里几下几个人。

    前来参加面试的年轻人们本以为第二项考验已是再偏门不过,却没预想到,最后一项考验才最为奇异。

    他们看着面前空地上那个摇摇晃晃、奇形怪状的椅子,不由面面相觑。

    “此乃我专门找工匠定制的特殊座椅,椅腿连结如半扇车轮,人坐入椅中前后摇摆,晃而不倒。现下我欲将此椅推广于市,却尚且未定其名,也不知如何定价,宣传推广的法子同样是一片空白。”

    罗月止站在摇椅旁边,手搭在摇椅靠背上,笑着询问诸生:“不知各位对这桩买卖有何见解?”

    有秀才当即拉下脸来:“罗掌柜,没见过谁家雇佣伙计有这么多门道儿!之前那些考验也就算了,现在又拉出这样怪模怪样的东西出来难为人,到底是何用意?若非诚心召人直说便是了,何必这样刁难?”

    罗月止微微挑起眉毛看他:“我诚心发问,如何就是刁难?”

    “有道是行属阳坐属阴,阴则从静。摇膝摆身,乃坐之劣相也。这椅子摇摇晃晃实在不成体统,荒废礼法,如何能推广于市?”

    罗月止温言以对:“阮步兵论道,与山中真人箕踞而对,时人亦称潇洒;李太白游山,于青林石壁间脱巾袒裸,传到今日亦称风流。为何他们可以畅快行事,今人不过在家中懒坐摇椅,却要被说是荒废立法,不成体统?”

    那秀才被他三言两语抵挡回去,一时噎得无话可说:“这……”

    罗月止退远一步,将位置给诸人让出来:“各位,要说这椅子舒不舒服,合不合礼,不如先尝试一番。或许试过了,就知道我为何要卖。”

    一些依旧觉得不合礼法的学子秀才齐齐婉拒,大概只有半数的人愿意尝试,但凡试过之后,都睁大了眼睛,坐在里头半晌不想起身。

    其中一名郎君喃喃道:“飘飘然若仙人乘骑,恍恍乎如仰坐云端。”

    罗月止多看了他几眼,第一次主动和面试者搭话:“敢问郎君姓名。”

    “在下卢拙,字定风。”那位郎君拱手做礼,“在下觉得,掌柜此椅可卖!”

    “很好。”罗月止微笑道,“诸位郎君,愿意尝试此椅的,可现在开始着手准备方案了,方案中应有四项内容,产品名称,产品定价,一句宣传之语,以及在你们心目中哪类人群最愿意购买此产品,请将此类人群详细描述。计时半个时辰。”

    “当然,如若其他郎君有意参与,我随时欢迎,但时间却不会另行计算了,也是为公平考虑。”罗月止对那些面露抵触的秀才们说道,“诸位郎君辛苦,半个时辰之内,会有冷饮果子奉上。”

    说罢,罗月止便离开此地去筹备他们的下午茶。

    从书坊一直跟到广告坊的伙计中,有一个叫做阿青的年轻长工,聪明伶俐,但是聪明得有限,偶尔奉承之意直白了些,显得有些许滑头。他这样的行事作风,一时不慎便极容易招人反感,比如阿虎就不大喜欢他。可说到底这并不是违背原则的大毛病,罗月止自认能管得住,便将他一齐带了过来。

    阿青颇有眼力见儿,此时凑过来问:“东家有看上眼的不?”

    罗月止轻轻点头:“的确有几个很聪明的,文采斐然,对新物什、新主意的接受能力也强。看来要寻觅做广告的苗子,果然还是得自己出马……”

    今日下午茶是从柳井巷茶坊订购的甘豆汤,罗月止把数目清点足够:“多叫上几个人,把饮子给郎君们端过去吧。”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罗月止恭恭敬敬感谢他们的配合,并公开告知:面试结果三日之后便会公布出来,若被录用,会有人亲自登门传递喜讯,但反过来说,倘若三日后若无人登门,则此番遗憾无缘共事。

    罗月止判卷很细致,一张卷子能看很久。他窝在赵宗楠位于界身巷的私宅之中,待看完所有人的答案,已足足过了一整天时间。

    延国公府树大招风,罗月止若时常登门,总会叫他人看出些端倪来,怎么都会传闲话。要是再招惹几个赵宗琦那样的,罗月止当真招架不住。

    就算是为了生意,赵宗楠和罗月止如今也需得时常见面,但两人心里有数,都不想平白惹麻烦上身。总之赵宗楠清闲了一段时间,也要继续操持质库的营生,便与罗月止约定在这里相会。

    外头有嘈杂人流遮挡,大隐隐于市,反倒僻静得叫人安心。

    赵宗楠对罗月止的招聘测试十分感兴趣,一眼便看懂关窍:“所谓‘职业性格测试’乃考察其性情根本,其后三项测试,一则考验文采,二则考验名辩,三则考验敢于突破常理的胆识,实乃步步为营,各有落处。”

    “大概就是如此。”罗月止笑眯眯看他,“不愧是官人,一语中的。”

    “尤其是这‘职业性格测试’,仔细想来却是大有用处。或许能在更多的地方用到。”赵宗楠若有所思。他问道:“月止可有更详细一些的题解与注疏?”

    “有的。”罗月止虽不知他要做什么用,但还是点点头,“方便得很,全在脑袋里记得滚瓜烂熟,我这就写给官人。”

    赵宗楠问:“月止这法子是从哪里学来的,章程如此完备,倒像是经历多次删改才集为大成。可我此前为何全无听说?”

    罗月止轻轻笑了一下:“梦里梦到的,官人信不?”

    赵宗楠也不反驳他,只莞尔道:“有圣贤托梦,也是你的好本领。”

    罗月止今天做了很多事,自觉成果颇丰。他从几波面试者当中挑选出了三个最为满意的,其中正有那名叫做卢定风的年轻人。

    罗月止尤其对他的摇椅产品策划案非常满意,不由大加赞赏。

    赵宗楠接过那张卷子看了很久,未曾对卢定风的策划加品评,却不动声色道:“这等稀罕事物,月止都未曾叫我见过。”

    罗月止觉得他语气有些不对,却没想出缘由,只顺着他的话讲:“我又订了几张摇椅呢,官人若感兴趣,过几天便给你送过来一把就是了……何必为这个不高兴?”

    赵宗楠摇椅要收,但罗月止说他不高兴这件事却拒不承认。

    罗月止忍不住觉得,赵宗楠此人看起来温和稳重,胸有城府,心思有时候深得叫人捉摸不透,但有时候却特别爱使小性子,暗戳戳等着人哄。

    当真跟个小孩子一样。

    卢定风收到喜报后十分欣喜,他家境不好,父亲早逝,如今家中唯独剩下母亲和一个刚刚九岁出头的妹子,三人相依为命。卢定风的母亲略通女红,以帮人修补衣物的微薄收入养活两个孩子,一家三口生活素来拮据。

    当世流传着一句话,叫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说的正是普通百姓考取功名一朝翻身,达成阶级跃迁。

    卢家母亲很支持儿子用功读书,为此当然可以容许卢定风不事生产,只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够凤凰成才,恩荣加身。

    但每开科举,举国上下几十万举子以笔墨角逐厮杀,熬到殿试这一关,剩下的不过百人矣,哪儿是那么轻易就能考中的?卢定风有自知之明,那个虚无缥缈的状元梦,哪里有母亲与妹妹一家人的生活重要?

    他一个年过弱冠的大男人,岂能当真袖手不理柴米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字迹端正明秀,便偷偷帮人写字润笔,每封信笺索取几文钱的费用补贴家用,并在不断寻找更能赚钱的营生。谁知正在此时,就碰上了罗月止那一纸招聘宣传页。

    他看着那句“功在社稷”不由心潮澎湃,若这样的营生当真也能为国效力,岂不也是个极好的出路?

    还有那足有五贯的月钱……对于此时的卢定风来说,当真是极其丰厚的一笔进项。

    卢定风签下了雇佣契书,看着面前这位年轻俊俏的广告坊掌柜,低头作揖,改口叫道:“东家!”——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补充资料:

    [1]行属阳坐属阴,阴则从静:化用自清代《相理衡真》“行则属阳,坐则属阴,阳主动而阴主静,理之常也。”至于北宋有没有行坐分阴阳的说法……我们就假装有吧!

    [1]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此句出自汪洙的《神童诗》,知名正能量鸡汤长诗,全诗非常励志,非常内卷。作诗的具体年份与文中年份稍有出入,特此点明。

    第90章 循序渐进

    木匠店老板姓吴,今年大抵有五十岁上下,街坊邻居都称他一句吴老匠。

    吴老匠店子开得不大,专做一些结实朴素的小木家火,虽在邻里街坊间小有名气,但接到手里的买卖却不多。要怪就怪他造的各式家具器物当真是坚固牢靠,人家买回去好些年都用不坏,自然罕来购置新的。

    一家老小拢共六七口人,节省一些,日子紧巴巴的过,倒也能吃得起饭。

    吴老匠最近可是碰上了一桩稀罕事。

    就在前段时间,有位素不相识的年轻郎君找上门来,说要订购一把椅子。他自言名叫罗月止,家住在保康门附近,听好多人说就吴老匠这里的木工活最好,这才长路迢迢赶过来。

    吴老匠看他人长得白净,穿戴颇为讲究,说起话来也文质彬彬,开口跟他报出一连串精巧些的座椅款式,询问他要做哪一种。

    可他笑了笑,说哪一种都不是,话音未落从怀里掏出张草图来,告诉吴老匠椅子要照着这张图来做。

    吴老匠对着那简笔画左看右看,当真是一头雾水。

    他做木匠活也有三十余年之久,却从未做过这样的东西,但因为罗月止出价爽快,还是答应下来决定尝试一把。他前后花费了好几天功夫,日思夜想,改动了好几版,终于拿出了个结果来。

    椅子做出来之后,吴老匠率先坐上去试了试,看看能不能到达这位主顾的标准,让这椅子随人而动,摇而不倒。结果又惊又喜,他一开始还觉得这物什过分稀奇,试过之后方知舒坦。

    罗月止后来又找他定了几只摇椅。这小郎君给的价格很有赚头,吴老匠自然很是乐意,带着俩儿子风风火火一通忙碌,今天摇椅表面的涂漆晾干了,正好碰上罗月止上门取货。

    “先不急着搬货。”罗月止对吴老匠道,“我有件事情想同您商量。”

    北宋时期市场经济仍处于初步发展阶段,自然也没什么专利权的说法,但仍旧有约定俗成的商业道德。

    譬如书刻印刷行当里头,谁家率先校对整理了哪部书,若有后来者未经允许便私自抄袭转印,是可以报官要求惩戒的。抄袭者需得退回所得,并且焚毁盗刻的雕版,声明再不复窃。

    换到木匠行当里头,人家拿着设计图和主意过来定制,尽管造物的时候未曾亲力亲为,那主意毕竟是人家的主意,木匠店是不能把新奇样式直接拿过来用,未经人家允许便制造贩卖的。

    但罗月止今天的意思,竟是要把这“摇椅”的授权开放给吴老匠。

    吴老匠负责生产,由罗月止负责宣传和销售,吴老匠只需要在木匠店里接订单、做椅子,做成之后等人来取货。

    到哪儿去招揽生意,如何把椅子的好处宣扬出去……这些全都由罗月止负责。

    三个月之内,椅子久卖不出,便由罗月止来承担成本;卖出去了,则罗月止与吴老匠将利润五五分成。

    三个月之后,若生意仍无起色,此合作便罢休;若生意红火可行,罗月止就以个人名义收一笔款子,正式将授权卖给吴老匠来使用。是否还需要广告坊帮忙宣传,全由吴老匠决定。

    吴老匠一开始没听懂,罗月止给他解释了好几遍,连带着给吴老匠家的儿子解释半天,儿子反过来给吴老匠解释,他才终于闹明白是什么个意思。

    并且很难相信天上突然掉下来这么一大张馅饼。

    “我对木具行当全无了解,只不过是手里有个新鲜主意。若为这个便亲自去学木工,或是大张旗鼓搞个木匠店出来,实在是精力有限,得不偿失。与您这样有资历有经验的老店合作,才是最为便宜取巧的法子。”罗月止莞尔一笑。

    “您不必担心我盈亏,只需告诉我你们家要不要赚这份钱。您若不想赚,我找别家也是一样的。”

    吴家的老子儿子都忒老实,当场就被他最后一句话给钓住了,生怕便宜了旁人,赶紧点头说要干。

    罗月止如今在这泱泱皇城之中也算是混出了些许经验来,谈这么一桩生意易如反掌,不出两个时辰功夫,就带着一车摇椅、怀中揣着一份契子,顺顺当当回到了广告坊。

    回店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三位广告新人叫在一起开会。

    卢定风等人已经在广告坊呆了小半个月,大部分时间都被罗月止安排着去看以前生意的资料。

    罗月止竟毫不藏私,从书坊降价推广的案子开始,每一本策划案都明明白白交到他们手里,广告策划的框架和基本原理如实相告,每桩案子的前因后果也同他们讲解清楚,其余的细节便叫他们自己去悟。

    与其说三人是来做工的,不如说是来上课读书更为妥当。

    读了小半个月书,这还是罗月止第一回要交代给他们具体差事。

    结果仨人把事儿一听,都觉得心里没底:“叫我们去宣传椅子?”

    “正是。”罗月止将契子递给他们传阅,“当初面试之时,各位就已经接触过产品,也都写了份简短的章程,我都仔仔细细看过了。虽说仍是生涩稚嫩,但有些想法已见雏形,再细化细化,也是能顺着方向进行下去的……尤其是定风的那一份。”

    卢定风被他点了名,颇为受宠若惊。

    “但好是好,却有些前后矛盾之处。”罗月止就把他们的策划卷子放在手边,如今举臂便能拿到。

    “你们都写了,此椅造型奇特,或为礼法所不容,故而官宦人家、学子秀才很难轻易接受,反倒是寻常百姓的心思更亦走通,他们结束整日辛劳后仰坐椅中,既能消乏去疲,也能陶冶闲情。”

    罗月止抬眼看他们:“既然如此,坐椅的定价怎得能定那么高?别说陶冶闲情,为了买你这张椅子,就得叫人家先把家底儿掏空了。”

    三人忍不住笑起来,都把他的话听进了心里。

    “不仅定价要符合其身家水准、消费习惯,起名字的时候,也得照顾到他们的喜好。”罗月止问,“定风,你给摇椅起的名字还记得吗?”

    卢定风看了小半个月策划书,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提起来颇有些尴尬:“回禀东家,记得,叫流云流仙椅。”

    罗月止笑道:“听听,你自己念着都打磕绊。”

    三人又笑起来。卢定风尤为不好意思。

    “受众是各位自己敲定的,那所有一切章程,都要同人家的喜好契合才行。既要面对寻常百姓,所有表述都需要符合同一个标准:生动、形象、简洁。”

    罗月止年纪不大,甚至看起来比这三个人都要脸嫩,但他说起生意的时候,怎么看怎么有种安定沉稳的气质,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叫人莫名地想要信服。

    仿佛天生该带着一群人,做这样的生意。

    罗月止以卢定风的策划为基准,提出诸多改进意见。譬如“流云流仙椅”这样的名字,仙气是够,但太过复杂拗口,可以修正一下,改作“留仙椅”,意指躺在椅子上飘飘摇摇似在九天之上,神仙来了都会被留住,又借“仙”的概念脱离出人世礼法的桎梏,为今后的推广宣传留出回转余地。

    经他这样解释,几位新伙计登时觉得耳目一新,并暗自感叹他目光之长远。

    罗月止下达工作任务:“如果没有意见,就按照我方才所说的方向将策划书细化下去,有什么不懂的、拿不定主意的,可以随时来问我。五日之后,将完整的策划书上交给我。”

    几人被他一席话打开思路,对他正是敬佩叹服,连连点头答应。

    五日之后策划书交上,罗月止又提出了诸多意见,让他们继续去改。

    这些天的功夫,何钉与王仲辅那边的进度颇为喜人,冯春娟已经交代了许多事情。

    刘斜此人素爱颜色,又不能堂而皇之出入风月场所,所以频繁与那些在家宅中“做生意”的商妓相会。他私会了有多少个人冯春娟也不清楚,但她知道的是刘斜素来喜新厌旧,她已然算是跟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几个人之一。

    刘斜做事从来都谨慎,冯寿平常“孝顺”他的金银财宝全都要先经过冯春娟的手,从没有直接送到刘斜手上过。文和巷的那座宅子,刘斜虽经常来住,但确实是算在冯春娟名下,为的就是不轻易落下把柄。

    但冯春娟记得,之前冯寿给刘斜送过一件“传家之宝”,是一只足有臂长的白玉花樽,净如羊脂,罕见非常。

    这传家之宝的妙处远不止于此。

    这还是冯春娟跟在冯寿身边的时候,听他偶尔有一次对她讲起过。

    冯寿曾亲口说过,这花樽里头有些关窍,人眼透过瓶口看向内胆看不出什么特别,但将水注满之后,能从水中隐隐约约看到一句诗,好像是什么: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谁也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总之的确是玄之又玄,天下罕见。

    冯春娟将这只花瓶送给刘斜之后,看出他对此瓶喜爱非常,但应该未曾看穿此瓶的秘密。

    王仲辅继续道:“冯娘子还说,刘斜除了收受礼物之外,同官场上的人还有钱权往来。她曾经偷听过一些,其中一个人,正是皇城司的某位高官。”

    第91章 活水长流

    当朝吏制,文胜武衰。

    文官自持身份,素不与武官为伍,更别提皇城司这样的伺察之司。刘斜家里的亲兄弟在探事司当着察子们的头目,本就容易受人诟病,倘若再被检举出他私底下同皇城司高官有钱权往来……

    如果说收受平民礼物这种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官官之间冒法受赃,结党营私,这罪过可就大了。

    照之前上门缉捕罗月止那样娴熟的操作来看,这样网罗罪名、擅作威福的事,刘家兄弟做过绝不止有一次,这次只不过是罗月止有延国公护着才能侥幸逃出囹圄。那些独木难支的老百姓,不定有多少已遭受过毒手。

    皇城司直属天子,素来待遇优厚,备受恩宠,但君心易得更易失,本该对天子衷心的鹰犬若为了财权而张开利爪,这是背主求荣,连君权都不放在眼中,要承担的“反噬”决计不轻。

    深挖刘家行径,若与那位皇城司的靠山也能扯上干系,此事绝不会像之前那样轻拿轻放。

    罗月止静着茶炉上缓缓吞吐的火苗,半晌后摇头道:“怪不得刘家兄弟那样着急将她灭口。”

    “月止打算怎么办?”

    “刘家人焦急寻人,咱们便不能急。我之前冲动行事碰壁,同样的错误绝不能犯第二次。未能一击必中之前,断不可轻举妄动。”罗月止回答。

    他给王仲辅倒了杯茶,热腾腾的雾气让他声音显得更低更谨慎:“公爷说他会派人保护冯娘子安全,仲辅和哥哥辛苦,已拿到线索便不必日日看护,都回来吧。万寿观并非寻常地界,常出常进反倒更加显眼。”

    而就在第二天,罗月止从开封府赵判官那里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冯寿在被流出京的路上丧命了。

    罗月止询问死因,赵判官只给他讲了四个字:突发心疾。

    赵判官突然找上他不仅为这一件事。罗月止所猜全然不错,开封府表面上放过刘家兄弟,但背地里也在查此案,他们知道几天之前文和巷突然深夜走水,冯春娟下落不明,音信全无,甚至在冯寿口中挖出了有关白玉花樽的信息。

    但按照找判官的说法,他们仅仅知道这么多,时至今日,其他的事却无法再向冯寿询问。

    赵判官话中有话:“此事不宜大张旗鼓,知府命我暗中调查。如今冯寿身亡,冯娘子乃重要人证,若罗郎君有她任何消息,还请坦然相告。”

    罗月止不动声色看着他,语调颇为无辜,同样给了他四个字:“并无消息。”

    他两世为人算下来活了四十多年,都罕见花费这么大功夫同人虚与委蛇,直到见着赵宗楠,才把心里的话痛痛快快说出口来:“冯寿那么大一个活人,交给官府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刚刚出京便丧了命!我是有多大的心才敢将冯娘子的行踪透露给他们听?”

    赵宗楠听完罗月止的转述全无惊讶之色,只问道:“他还同你说什么了?”

    “赵判官知道官人也在关注这件案子,重要人证他们手底下出了这么大岔子,他怕公爷怪罪,故而特意请我吃了顿饭,托我来说项。”罗月止声音有些沉,“说到底在意的竟是这么件事。活活一条人命……”

    赵宗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月止之前童子试落第,未尝不是件好事。你不适合官场。”

    罗月止正生着气,颇有些口无遮拦:“我看是不适合当今的官场。”

    赵宗楠动作停顿了一下,语气突然显得凝重:“在我面前便罢了,出去之后断不可随口说这样的话。”

    罗月止自知失态,低头承认错误。赵宗楠却不放过他,竟牢牢盯着人,叫他当场把“谨言慎行”抄写了足足三百遍,不抄完今天就别出门了。

    赵宗楠往常从来都是带着笑的,端静悠闲得像一缕春风,但不笑的时候又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庄严,罗月止一时不敢违逆他意思,只能乖乖抄写,半天没敢说话。

    “月止莫要故作沉默。”赵宗楠看他蔫哒哒的,忍不住道,“以后日子还长,遇事方知我苦心。”

    “我没怪官人,我是怪自己。”罗月止将那几页密密麻麻的谨言慎行整齐地叠起来,贴身放进怀里,“您说得没错,等我回家了就把它贴我床上,每天提点提点自己,省得到时候祸从口出,又要跑到官人府上去求救命。”

    赵宗楠嫌他总没个正经,罕见地未曾接话。

    “话说回来,之前查个刘斜我都无力查通透,如今不借开封府之势,要将刘斜和皇城司的大官一起查,更是毫无头绪,还请官人给个指引。”

    “这事自然交给我去办。”赵宗楠道,“月止只需好好做生意。”

    罗月止笑起来,托着腮帮子看他,本来圆圆的杏眼都笑弯了。

    赵宗楠本想继续保持一会儿严肃的,可看他笑,就忍不住陪着一起带了点笑模样:“月止笑什么?”

    “我笑我之前抹不开面子,今日方知有人撑腰的好处。到底是个俗人。”

    “做俗人有何不好。”赵宗楠又道,“月止就趁这半年多说些好话吧,否则我半年后便反悔,叫你丢了靠山,再来求我救命可不成了。”

    “那不行,官人还是我家董事呢。”罗月止突然想起一件事,“光说不好的事,我这儿还有个好消息没说给官人听。”

    “你说。”

    “这还是小甜水巷的莺妈妈差人给我递的消息,她说附近的勾栏瓦舍里头,已经开始出现别家的传单了。城东和城西北,食店、茶坊、肉行、布匹……各行业都出现店铺在主动扩大宣传声量,许多手段都同我之前用过的差不多。我便暗地里差人去打听,兴许是他们曾看过我散发出去的招聘传单,对‘广告’这个行当起了兴致,有好几家聪明的书坊都开始效仿我的买卖,开始组织团队帮人出谋划策做广告了。”

    “在月止看来这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罗月止笑道,“要组建行会,就得先把盘子做大,声势越大,经营的人越多,才能叫整个行当红火起来。偌大京城百余个行当,千千万万的商家,细细看去尽是广告商机,仅凭我一家广告坊十余个伙计,如何吃得下?有竞争才有活水,有活水方可长流,这正是顶顶好事。”

    “怪不得月止好不藏私,将出谋划策的本事都交给你那三个‘徒弟’了。”赵宗楠道,“有句俗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月止不怕吗?”

    “官人小看我。”罗月止笑眯眯回答,“非我自夸,在广告这一道上我本事可多着呢。想要饿死我,怕也是件难事。”

    ……

    与其担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如先担忧一下徒弟能不能熬到出师。

    卢定风几人为了留仙椅这一桩生意,已经熬了二十多天,策划稿起码改了五六版之多。卢定风倒是还沉得住气,另一个叫做崔子卧的书生却是坐不住了,直接找上罗月止讨要说法,认为他这是在故意刁难,拿他们磋磨着玩儿。

    罗氏广告坊工钱给的丰厚是不假,但若是以为能用五贯钱就能买断他们的尊严,看他们反复受挫焦头烂额的模样戏耍解气,那就是罗月止算记错了!

    罗月止被他嚷嚷这么一通,竟然也不恼,看完他们这次提交的案子,慢条斯理道:“通过了,实施去吧。”

    崔子卧方才怒发冲冠,浑身炸起来的毛还没收回去呢,突然听他这么说,之前想好的辩斥之词都忘了个干净,反倒显得有点愣头愣脑的:“东家说什么?”

    “我说通过啦。”罗月止好脾气地又重复一遍。

    仨人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激动地脸色都发红,难以置信,差点直接欢呼出声来。

    他们这二十多天一睁眼就想着留仙椅,恨不得梦里都能见那椅子前前后后晃,一晃就是一整宿。好不容易改出一版自己满意的方案,满心期待地交给罗月止,他一会儿功夫就能给挑出一堆错处,还都说得有些道理。

    就这样来来回回五六次,任谁也会有些挫败,想要在广告坊里大展宏图的心气儿都快被消磨光了。

    结果今天突然得此喜讯,守到了柳暗花明,当真扬眉吐气,仿佛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了!

    崔子卧激动完了便有些不好意思,没敢跟罗月止再说话。

    “宣传页暂定五百张,就按你们方案中所写的计划去分发。说好的试用活动,也先按照准备好的去操作。”罗月止道,“诸位辛苦,接下来活动落地还有诸多工作要忙,仍不可懈怠。”

    三人当真是挖空心思去准备这第一桩策划,如今罗月止给批了资源,当真叫他们去实施,都觉得激情澎湃,连连答应下来。

    尤其是崔子卧,活动正式开始的前一晚,激动地整宿都没能睡着觉。

    他满脑子都想着,自己就犹如商界的范蠡、张良、诸葛亮一般,虽尚不能在官场上挥斥方遒,但在京城万千商户中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也是极其挣面子的一件事!

    结果清晨仨人一打照面,好家伙。

    整整齐齐,六只乌漆麻黑的黑眼圈。

    树荫下,罗月止莞尔,同身边的阿青点评,语气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爽快和欣慰:“挺好。和我刚开始做案子的时候一模一样。”

    第92章 留仙之椅

    卢定风三人作为广告新人,未曾受过长时间的专业培训,在知识体系上差了不少,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想法毫不受桎梏,很多活动策划的主意反倒挺有意思,连罗月止都觉得很是惊喜。

    其中最让罗月止满意的,就是他们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消费者面对一项尤为新奇的产品,都会趋于谨慎,不会轻易尝试。但只要试过了、且试过的人多,就很容易改变想法。

    心态也会自然而然从抵触变为跟风。

    既然如此,那就试起来!

    宋代城市之中并没有现代意义的公园,譬如金明池、宜春苑之类公府修建的苑囿,虽也不定期向民众开放,但仍旧有诸多限制,并不是京城百姓闲来无事聚众闲谈的场所。

    但类似的消闲之地也是有的。每到午后,京中百姓通常集中在水井附近的树荫之下闲谈聊天,消暑纳凉。树荫下放着几只木墩子,或铺上两三张草席,便能供十数人歇脚。若不远处再有个小茶摊提壶卖茶,一文钱一大碗茶汤,那更称得上是神仙去处,附近两条街的邻居们闲来无事都会往这边跑。

    但今日开封城几口小有名气的甜井树下,却多了些新鲜玩意儿。

    细细看过去,是几只奇形怪状的椅子,微风吹动,那椅子前后摇摆,憨态可掬,看起来还挺逗趣儿的。街坊邻居从没人见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是谁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坐,都好奇地围过来看,指指点点,或扒着椅子背晃晃,看看它结实不结实,究竟是怎么个构造。

    第一日,在树下放了整一天却没有一个人坐。

    第二日,依旧没有人坐。

    第三日。有人按捺不住了。这椅子看着顶新,晃晃悠悠又好玩又漂亮,在这儿放了好几天都没有人来领,像是个无主的物什,谁能忍得住心痒。街坊邻居们不愿意自己先尝试,就撺掇着身边的人来试,甚至还打起了赌。

    “那椅子上头又没长倒刺儿,坐就坐呗!怕甚么!”果真有人被劝动了,几步走上前,一屁股就坐了进去。

    他坐下的力气太大,椅子猛地往后仰倒,那人吓坏了,抓着两侧扶手“嗷”地嚷了一嗓子,紧张地不行,以为自己要摔个倒栽葱的时候,后背却感受到一股顺滑又离奇的推力,将他整个人“悠”了起来,失神的瞬间,仿佛要晃悠到云端似的。

    古时虽无摇椅,但早有秋千这样的器械,不过大都作为闺中女子的玩具,唯独豪门贵族家里头才能看到,并没有放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道理。若成年男子去玩秋千,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些甚么“水秋千”之类的高空把戏,更是有技术的杂技艺人才能做,寻常人只有在底下竞相观摩,并没有亲自尝试的机会。

    故而这种“半失重”的乐趣,对于大多数底层百姓,尤其是男性来说,简直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新感受。

    “当真没栽倒啊!”

    “什么感觉?”

    “说不上来……”那人窝在摇椅里晃晃悠悠,拧着眉毛想了半天,但囿于书读得不多,没什么好口才,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个形容来,只能道,“你们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只要有了第一个尝试的人,很快就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不出半日的功夫,路过此处的人都能听到有人在夸一种叫做留仙椅的东西,说坐上去飘飘忽忽舒坦得厉害,能把神仙都留住。

    罗月止坐在附近的茶摊里头喝冰冰凉凉的甘豆水。今年天气很怪,到九月仍热着,故而很多茶摊的凉饮一直卖到了现在。他看卢定风冲他过来,主动问道:“有人试了没?”

    “试了,留仙椅的名字也叫人散播出去了!”卢定风在外头晒了半天,脸有些红,但精神很好,眼睛里头都放着光,“一个上午的时辰,我数着怎么也得有二三十个人都坐过!咱们在五处甜井边都放了留仙椅,若情形差不多,就得叫上百人都试过了!”

    “不错。”罗月止招呼茶摊伙计,又叫了一份荔枝膏水,“定风辛苦,记得叮嘱那几个闲汉,少说话,偶尔帮衬几句就行了,介绍的话说多了反倒叫人家觉得太假。”

    “好!”卢定风满口答应。

    阿青在旁边伺候着,忍不住问罗月止:“东家为何不叫咱自己人看着,反倒便宜外头人挣钱去?”

    “刚说了少说话,要尽可能自然才行。”罗月止看了阿青一眼,“自己做的案子,就算再怎么着意掩饰,眉目间都得透出那么些骄傲来,要么就是急功近利,非得给人家多介绍几句才好,这不是白叫人家多添上几分防备么。被人硬塞过去的道理,哪有自己主动体验来得深刻?”

    “当初东家叫我们这样改,我还觉得难以理解。”卢定风不住叹服,“今日一看,果真正如东家所说!”

    “阿青,你去找子卧他们一趟,同样叮嘱一下,叫他们莫要说太多话,务必要按照他们自己写的策划,只管让街坊邻居放开了去体验。越小干预,越大成效。”罗月止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钱交给阿青,“也请他们喝点凉快的。”

    阿青最爱跑这种能花钱的活儿,按罗月止往常的习惯,做完该做的差事,剩下的钱都会让伙计们自己拿着。阿青顿时笑得跟朵太阳花似的:“多谢东家!我这就去!”

    又三日之后,罗月止将几人召集起来,问他们宣传的情况。根据统计结果,这三日期间,五处井水点共计有六百七十余位街坊邻居尝试使用留仙椅,有超过半数的人在椅子上停留超过一炷香时间,两成人专门赶在人少的时候快速占上椅子闭目养神,休息时间大都超过半个时辰。

    椅子摆放三天无人看守,但并没有折损,也没有遗失。

    这些数据都是另外一个新人整理的,此人名叫杨小筹,听说家里好几代都给人做帐房先生的,他从小耳濡目染,极擅算数,罗月止教的一些数据整理方法,他也比其他两人上手都要快。

    和医书境遇相似,北宋印刷力的爆发也带动了数学著作的广泛传播,可以说得上是数学高速发展时期,这份算力到南宋发展到高潮,秦九韶、杨辉等千古知名的数学家皆生于南宋,著名的《数书九章》、杨辉三角,直到公元二十一世纪还在“折磨”着历史系、数学系的大学生。

    杨小筹远不能到达著书立学的水平,但这么多年家学打底,碾压常人是足够的。

    罗月止闲来无事的时候跟他比过心算,也是他这个文科生没有自知之明,比得信心十足,输得七零八落。

    杨小筹在之前的策划中便提前预测了一组数据,从实际操作来看,比预测数值高出一小截,也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第一阶段的宣传计划告一段落,罗月止趁着开会让他们说说感想。三人各有所得,但最重要的一件感悟总结成一句话,罗月止替他们说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三人都没听过这句话,觉得实在是太恰当,对罗月止钦佩不已。

    他们这反应未免太大了。罗月止愣了半天才想起来时代差距,离陆游出生的时候还早着呢,这句诗当然没有人听过。

    “这句子我也是听别人说来的,字字珠玑,叫人过耳难忘。”罗月止道,“我叫你们花费二十余天,改过那么多遍稿子,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未经实操,便很难做出足以施行的方案。世事无常,事态发展往往比我的要求还要严格,与其到时候为难,不如把功夫下在前面,做好万全打算。”

    崔子卧是仨人里性子最急的,但为人十分坦荡:“东家高明。是我之前着急了。”

    罗月止坦然以待:“有话直说是好事,省得徒生猜忌。”

    “你们做得不错,方案便继续实施下去吧。若缺人手便向我来报,我们以三日为期,每三日向我汇报一次情况,数据整理就以今日这份为模板,可以事无巨细,但绝不可偷工减料。”

    整个策划其实并不复杂,最关键的就是让受众迈出第一步,这一步走得顺利,其余宣传技巧便可展开操作。罗月止建议他们加入一个新奇的服务,叫做七天内包修包退,相当于给所有消费者一个七天的试用期,进一步加强“体验”的概念。

    吴家木匠店生产力有限,第一批做出来的三十把留仙椅很快就卖出,退货率为零,并且还收到了二十余张订单,都是要来买留仙椅。

    吴老匠没想到这奇形怪状的椅子能卖这么好,后来罗月止再登门,他看向这年轻人的眼神都不对了。还送了他一张更加精致的留仙椅。这是吴老匠为了感谢罗月止专门打造的,用上了最好的木材,椅子上雕刻有非常秀丽精致的方胜纹,外头涂的也是吴老匠手中顶昂贵的漆料。

    罗月止感激收下。赵宗楠之前说也想看看新鲜玩意儿,罗月止便叫人将这张最精致的留仙椅送去了界身巷。还随附了一封手书,叫赵宗楠探探口风,看这样摇摇晃晃的椅子,他们宗室贵胄能接受不。

    赵宗楠看完手书后失笑,只说他这人当真是表里如一,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生意。

    第93章 狸奴阿织

    九月下旬,天气终于转凉。

    又是一年丰收时刻。开封漕运进入旺季,从南方千里迢迢北上的货船运送来数不胜数的粮食和各种物资商品,码头日日都拥挤无比,被货商车马堵得水泄不通。

    各条街道集市上的货架草摊眼见着充盈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耳边插花换成了菊花、桂花、芙蓉花等符合时令的新款式。

    走在外头,秋高气爽,千担瓜果生蔬萦街,满街满巷都是蒸饼炸糕的香味儿。

    北宋时期自然灾害异常频繁,农野日旱,水田不登,粮食问题一直是朝廷的心头之患。

    直到几十年前,真宗皇帝派人从越南引进耐旱高产的新粮食品种“占城稻”,并且使出浑身解数去推广。

    后世对这位真宗皇帝褒贬不一,但在推广农业这方面,他做得实在是无可指摘。

    为了敦促全国种植占城稻,他甚至把占城稻栽进了皇宫里,待丰收之时召集群臣参观刈稻。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写了一篇《占城稻颂》来搞名人带货,不留余力地疯狂卖安利。

    有皇帝亲自带货,占城稻很快普及耕种,尤其以江、淮、两浙三路为盛。

    每当秋后,粮食借由运河北上,源源不断往北方输送,这才叫早些年的苦旱多灾,变成了现在的年年大稔,岁岁足食。

    罗家算得上是开封中产级别的富裕家庭,自然囤了好些粮食,都堆在西北边的耳房之中。罗月止今年还给书坊和广告坊的伙计们发了好几石粮食,就当是节假日福利。

    没哪家东家会做这样贴心的事,大家都十分领情。

    尤其是新来的那仨广告学徒,东家总请吃零嘴儿喝饮子已经足够叫他们受宠若惊,如今又得了这么扎扎实实的好处,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了。

    这事儿还是阿虎有经验。他仍记得之前罗月止说要请吃大螃蟹呢。

    如今秋末冬初,正是蟹子肥的时节,肉厚膏肥的贡品新蟹能卖到一贯钱一只,听说皇帝都喜欢吃,也不知道东家今年要不要请。

    一贯钱一只的极品大螃蟹罗月止是请不起,但个头小一些的普通蟹还是能整治一些的。

    罗月止说话算话,当真的叫厨娘煮了好几大锅蟹,等吃晌午饭的时候一人发了一只。

    他还亲手调了个蟹醋。里头放了鲜姜和鲜柚子汁,蘸着蟹肉能把人眉毛都鲜掉了。

    王仲辅、何钉、柯乱水等人自然不必说,其他熟识的好友商伴,罗月止一个都没有落下,鲜活螃蟹和调好的蟹醋包成礼包,每家送一份,又体面又公允。

    除了延国公府。

    赵宗楠的亲叔叔就是那“花一贯钱吃一只蟹”的当今天子,按惯例来讲自然少不了给侄子一份。

    罗月止这小门小户的,普通蟹送上门去多寒碜。

    ……所以他去蹭蟹吃了。

    说来也巧,昨天官家刚刚下旨,经由内侍省宫人往各家府邸里头送了秋赏,赵宗楠得了十只贡蟹,都捆得牢牢的放在冰鉴里镇着,新鲜得紧。

    今天早上张小籽去看的时候它们还在吐泡泡呢。

    赵宗楠只知道罗月止爱吃甜的,还是头一回知道他也喜欢河鲜与海错,直接叫张小籽去通知膳房,将那十只螃蟹都煮了。

    罗月止不是空着手来的,除了独家秘制的蟹醋,还给赵宗楠带了一套新的羊毛毡小饰物,以及漂亮的绒花。

    这一套羊毛毡应景至极,如今是鱼壮蟹肥的时节,新样式正是以“海洋”主题。有口含珍珠的蚌壳,圆滚滚豆豆眼的小螃蟹,还有青玉色的小乌龟,红头银尾的大金鱼……

    赵宗楠看了半天,先不说这套羊毛毡如何,他首先是觉得做羊毛毡的人实在是又傻又有趣,才能做出这样又傻又有趣的物什来。

    “我母亲前阵子还念叨着新的毛毡,问你最近有什么新想法没有。”赵宗楠将蚌壳捧在手心里,发现它口中的珍珠竟然能取下来,蚌壳深处还藏着几颗淡紫色、淡蓝色的珠子,做工奇巧,看上去用了十足心思。

    赵宗楠道:“这一套送过去,足够她高兴一阵子了。”

    罗月止笑起来:“能叫蒲夫人满意就好,否则我今日都不敢白吃蟹啦。”

    “几只蟹而已。”赵宗楠道,“但月止虚寒脾胃还远没有调理过来,螃蟹性寒,不可多食。”罗月止对医学一道向来是尊重的,赵宗楠都这样说了,他就乖乖答应。

    罗月止平常看上去爱开玩笑,又自由散漫,但实际上是个颇循绳墨的人,能管住自己,并不困于口舌之欲,吃什么都有够,又吃得很认真——他本来就脸短眼睛圆,认认真真吃螃蟹肉的时候,就很像只一本正经,毛色很淡的狸奴。

    也正巧是这时候,罗月止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蹭他的脚踝,一下一下,未等他反应过来,那东西又从他袍子的缝隙里头钻进去,沉甸甸地压在他脚面上。

    罗月止拾起布巾擦擦手和嘴角,撩开衣袍低头一看,正巧和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东西对上了眼儿。

    那是只有人两掌大的小猫,一双淡金色的杏仁圆眼睛,毛色雪白而背覆黄绒,是为“金被银床”,可能是因为年纪尚幼,浑身的毛又软又蓬松,仿佛一团撒了金粉的蒲公英,又比蒲公英压分量,屁股和肚皮贴在罗月止足面上,又绵软又暖和。

    它也不怕人,发现罗月止瞅着它,就一脸淡然地坐起来,两只雪白圆糯的前爪按在他靴子上,仰起头,睁着黄玉珠子一样透亮的大眼睛与人对视。

    它淡粉色的短鼻头对着罗月止,两边嘴角一本正经地耷拉着,有种很斯文的理直气壮。

    罗月止和它面面相觑,呆了半天才抬头问:“官人什么时候养了只小猫?”

    “阿织过来。”赵宗楠叫了一声。

    罗月止听岔了,和猫一起看向赵宗楠。

    那只叫做阿织的小猫已能听懂名字,踮着脚小跑到赵宗楠身边,一跃而起,很轻盈地跳进他怀里。

    它不足拳头大的小脑袋搭在赵宗楠臂弯里,爪子缩起来,微微歪着头,浑圆漂亮的猫眼儿继续盯着罗月止看。

    赵宗楠莞尔:“月止莫要误会,小家伙叫做叫阿织,并非是阿止。”

    这句解释来得突兀,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赵宗楠此人总是这样,喜欢暗戳戳地整活儿,让人抓不到把柄,想说他两句都挑不出错处来。

    此时罗月止也顾不上跟他计较这个。

    他已经足两年没有和小猫一起玩过了,保康门附近的野猫崽子都不大喜欢他,见到罗月止就远远躲开,他当真太久没碰到这种……这种第一次见面就往他脚背上坐的小毛孩子!

    后来赵宗楠点评当日场景,一人一猫初次相见,看向对方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跟寻着了同类似的。

    罗月止一双眼睛黏在阿织身上,嗓音下意识放得又轻又软:“多大年纪了,是个小郎君还是个小娘子?”

    宋代人养猫和养其他动物不同,马要赶路,牛要犁地,犬需护院,但猫崽子除了捕鼠之外,更多人家当真是按照宠物的规格去养的,再讲究不过。

    新养的小猫要慎重取名,绝不愿效仿犬主,拿甚么“大黑二黄”的糙名字来糊弄。

    不仅如此,买猫不能叫买猫,要叫“聘猫”,准备好丰厚的聘礼和聘书登上门去,方可礼数周全地把小猫领回家。

    聘礼的规格并无定数,只看聘猫的诚心。茶、糖、盐、布匹、粮食,或者小猫喜欢的鱼干、薄荷都可以。

    若是没有主家,要从野猫那里抱只小猫崽子回家养,也要恭恭敬敬给“野猫夫人”送上一串小鱼干,感激它对小猫的养育之恩,并承诺今后一定让猫崽跟着自己过好日子。

    回家之后还要领着小猫拜灶神,宣告自今日起家里多了一张嘴儿,希望神明护佑。

    总之这么一套下来,和自家养个小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赵宗楠很自然地回答罗月止的问题:“四个月了,是位小娘子。”

    阿织很安静,仍在瞅着罗月止看,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晃荡了几下,简直晃进了罗月止心里。

    一见倾心,说得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母亲府上有只金被银床名唤云箔,前阵子生了一窝小猫,其中这只年纪最小,安静懂事,从不作乱,却唯独喜欢去摆弄丝织的帕子。所以母亲给她起名叫阿织,在府上也算是半个主人家,旁人都叫她一声织娘子。”

    赵宗楠修长的手指伸到阿织柔软的皮毛下面,轻轻摩挲她下巴。小猫一声不吭,懒懒地眯起眼睛。

    赵宗楠手指揉搓着小猫,眼神却放在罗月止身上,似笑非笑道:“我觉得颇为有缘,就把她带回来了。”

    罗月止自然不会傻到去问“为何有缘”,装作没听见,只问道:“小娘子当真是不怕人,方才直接坐到我脚背上来了。正巧我还有几只蟹腿呢,能不能给她吃?”

    “我还怕月止不喜狸奴,想先问问你的意思再叫你们见面。没想到你也是个痴人,还要拿贡蟹喂小猫。”

    “这就叫千金难买美人倾心。”罗月止亲手给她剥了蟹腿,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桌子,弯腰靠近赵宗楠臂弯中的小猫,活像个鞍前马后伺候公主的小黄门,又体贴又讨好地把蟹腿喂给她吃。

    阿织粉白鼻头动了动,低头咬走了罗月止手中的蟹肉。

    于是罗月止发现了,这小娘子看着斯斯文文的,吃饭却吧唧嘴。

    罗月止跟个痴汉似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撸猫——

    周末双更,18:00见!-

    x-

    PS.作者属于会把宠物当做小朋友来对待的类型。生活中也习惯以“她/他”来指代小动物,这是个写文的小癖好。

    第94章 秋后多鼠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近距离和小猫相处,罗月止怎么看阿织怎么觉得顺眼,看她吧唧嘴都恨不得看上一整天。

    这位娇小年幼的“阿织娘子”似乎也挺喜欢他。

    她胃口小,被喂着吃了几口蟹肉就不再动嘴了,从赵宗楠怀里跳下来,独自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晒了会儿太阳,躺得舒舒服服,小肚子一鼓一鼓的。

    幼猫嗜睡,大家都以为她且得在太阳底下躺上一阵。

    可谁知这小猫崽不过躺了一炷香功夫,伸了个懒腰,竟然开始四处张望,一路寻到了书房去。

    她贴在门边观察半天,悄无声息贴到罗月止脚边来,轻轻扒拉他裤腿,两只前爪勾在他衣服上,好像是在要求他抱。

    罗月止受宠若惊,把这柔软又娇贵的小猫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摸了两把,睁圆了眼睛,以口型无声对赵宗楠说:“好软和啊……”

    他这模样反应,甚至比猫崽子还要有趣。

    赵宗楠笑着问他:“月止如此爱猫,家里没有聘一只吗?”

    “家中不曾遭遇鼠患,家母又素喜清净,怕狸奴吵人,便一直没起心思。”

    罗月止低下头,手指顺着阿织柔滑绵软的皮毛轻轻地抚摸,嘴边忍不住带着舒心的笑意。“若要养,怕是也找不到像织娘子这样漂亮的小闺女儿。”

    “她母亲云箔这一窝生了三只小猫,除她以外还有两个小兄弟,也同阿织一般乖顺漂亮,如今尚且没找好主家呢。若月止有心,可以去聘上一只。”

    “真的?像织娘子一样漂亮啊?”罗月止轻轻捧着小猫脸,笑眯眯跟她讲话,“官人说你两个哥哥同你一样好看,我可不信,织娘子自己说,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小猫吗?”

    阿织好像很喜欢被人搓脸蛋儿,软趴趴地窝在罗月止腿上,喉咙里发出很轻的咕噜声。

    罗月止又揉揉小猫耳朵,当真喜欢她喜欢到心坎里去,整个人都快化了,今日在赵宗楠身边呆的时间都比平时更长。

    他来延国公府这么多次,第一次在离开时表现出如此明显的依依不舍。

    赵宗楠从他手上把阿织接过来,靠近一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提醒他:“月止若再这样,我当真要吃味了。”

    罗月止愣了愣,躲开眼神嘟囔一句:“和只猫崽子争这些,也不怕叫别人笑话。”

    阿织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肉垫扒着赵宗楠的衣袖,懵懂地抬头张望。

    罗月止摸摸她额头,说小孩子可不许听这些,改天再来看她。

    他之前没顾得上想养猫的事,今天见到阿织,突然间就开始心痒起来。回家的路上一直琢磨着这件事。

    今后深夜加班也好,午后在院子里打盹也好,若怀里能抱着只毛绒绒软绵绵的小狸奴,那才叫做神仙日子呢。

    他这样琢磨着,走进家门,绕过影壁,只见院子里堆满了粮食和各式杂物,几乎无处下脚。

    罗月止吓了一跳,赶紧问正在扛粮食袋的场哥儿:“家里这是怎么了?”

    场哥儿把肩上的粮食卸在院子所剩无几的空地上,额头上一层细汗,被他抬手抹去了:“家里有、有老鼠。”

    青萝跟在他身后,抱着一只竹筐举给罗月止看,罗月止透过破破烂烂的竹筐可以直接看到青萝的脸,小姑娘说道:“二郎君你看,耳房中的物什都叫耗子咬成这样儿了。”

    “粮、粮食也……”场哥儿领着罗月止去看,“咬了好多洞。”

    “家主同夫人呢?”

    “夫人在灶房跟厨娘做饭,家主出去买耗子药了。”青萝认认真真回答,“夫人叫我们下午四处看看,检查家里头是不是还有耗子洞。”

    “应当的。”罗月止挽起袖子,“真是不经念叨,多少年没遭过鼠患,刚提到没一会儿,转眼就来了……耳房里东西还多么?我同你们一起搬吧。”

    罗月止同他们搜查了一下午,果真发现好几间房里都有耗子出没的痕迹,好几只放衣服的木箱正面看上去完好无损,箱子背面却被鼠齿凿穿了,连带着几件冬衣都遭了殃。

    问问街坊邻居,才知道今年保康门好多户人家都遭了老鼠,整条街巷难逃此灾。

    书坊同样也在这条街上,里堆着无数的木料纸张,正是老鼠们磨牙吃的零嘴儿。

    罗月止心道不好,饭都没顾得上吃,赶快又出门去,叫伙计将书坊库存清点一遍,果真也在犄角旮旯里看到了纸屑与鼠类的粪便。

    所幸搜查及时,被咬的书籍总数并不算多,损失尚且承受得住。

    罗月止顺势而为,同父母商量,看今年秋后这老鼠多得反常,光靠鼠药怕是控制不住,想聘只小猫来捕鼠。

    一听到这个主意,家里长辈还没说什么呢,却让罗斯年兴奋得够呛,拉着王场和青萝,兴致勃勃开始合计要把小猫养在哪里,是不是得搭一座猫房。

    李春秋看他这么喜欢,没叫罗月止废多少口舌便答应下来,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罗月止道,这件事就交给他去办。

    今年开封府的老鼠的确闹腾得有些欢,听说连禁省之内也频见硕鼠乱窜,连官家都在四处寻找猫崽子,想多养一些在宫中。

    延国公府的织娘子看上去慵懒娇弱,捕鼠确是一把好手。这几天她静静守在库房附近,还颇有些守株待“鼠”的智慧,一出手就能端一窝,鼠尸按大小排列整齐摆在台阶上,端的是战功硕硕。

    阿织无辜地坐在旁边,偶尔低头舔舔粉白猫爪,全然看不出那份把老鼠全家“株连九族”的霸气。

    阿织只捕鼠,却不爱吃鼠,顶多喜欢用鼻子顶顶,再拿爪子拨弄着玩。

    她看见罗月止又来了,便放弃那串一动不动的新玩具,踮着猫步慢吞吞朝他走过来,爪子扒扒衣角,又让他抱。

    罗月止看着她刚扒拉过死老鼠的小爪子,沉默半天,但到底还是扛不住那张一本正经可爱透顶的小猫脸,托着她腋下把她抱进怀里,爪子确是不敢再捏的。

    之前赵宗楠提过一嘴,说阿织的两个兄弟还没找到主家。但就在前几天,阿织的二哥送到宫中去陪德妃娘娘了,如今蒲夫人府上只剩下一只叫做阿晞的长毛白猫。

    他虽也是只金被银床,但品相没有弟弟妹妹那么好,背上的金色毛发颜色略淡,如同深冬清晨皑皑白雪之上覆盖了一层很朦胧的淡金阳光,故得名“阿晞”。

    在罗月止曾经生活的二十一世纪,年轻人几乎人均“白毛控”,小猫毛发颜色浅在当代是个缺陷,却影响不到罗月止。但在罗月止这儿,根本就没那套“毛色鄙视链”,淡色小花猫,那不是更好了吗。

    罗月止坦然道:“我若聘猫,便不重品相,更重眼缘,若是我喜欢他,他也相中了我,就是最合适不过。”

    怀里的阿织仰头看着他,突然又轻又软地“咪”了一声。

    这孩子好像很少开口出声,赵宗楠都没听过几回。他笑道:“看来阿织先替她哥哥相中你了。”

    “这么喜欢我啊?”罗月止受宠若惊,一边笑用脸颊去蹭小猫脸,蹭了半天才想起这小娘子刚用这张俊俏的小毛脸儿拱了半天死老鼠,后知后觉僵在原地。

    赵宗楠也不提醒他,就在旁边静静看戏,神色平静,幸灾乐祸都写在了眼睛里。

    罗月止和赵宗楠约好了聘猫,本说先让赵宗楠把阿晞从蒲夫人府上接出来,罗月止直接到延国公府来聘。

    结果赵宗楠几日后拿到回音,蒲夫人一封手书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我母亲说要亲自见你。”

    赵宗楠收起信笺,语气云淡风轻,神情满是戏谑:“她知道你就是那个毡制羊毛的郎君,这次又要聘走云箔最后一只猫崽,便一定要你去她府上,叫她亲自把关才行。”

    罗月止睁大眼睛,登时吓得不敢说话了,沉默半天:“虽说领走猫崽占着一个“聘”字,可看这架势,陶国夫人要亲自把关……怎么当真跟聘姑爷似的?”

    “那就看……”赵宗楠似笑非笑,“那就看月止是不是诚心要娶。”

    罗月止觉得他话里有话,并觉得他忒烦人。

    他的确是诚心想聘猫,可也万万没做好直接面见赵宗楠生母的准备。

    “陶国夫人当真要见我?我一个小商贾,既无功名也无官职的寻常百姓,她看不上我怎么办。”罗月止全没个底气,甚至开始打退堂鼓了,“我不行,我不敢聘了。”

    “大丈夫无愧于行,有什么敢不敢的。”

    赵宗楠劝说他:“云箔素有善于捕鼠的名声,这一窝猫崽教习得尤其出色,晞哥儿虽聪慧不及二弟,乖巧不及小妹,但在捕鼠一道最为天赋异禀。

    偌大皇城之中,像他这样水准的小猫绝对不可多得。月止家里和书坊中多有木料书册,都是最怕鼠咬的,你当真要错过机会?”

    罗月止当初说赵宗楠在二十一世纪能当个投资人。他现在觉得,他若做不成投资人,做个推销员怕是也能挣大钱!

    “您说得对。”罗月止被说得动心,心一横,开口道,“我这就去准备聘书。”——

    作者有话要说:

    要见家长了。

    第95章 罗郎聘猫

    罗月止已经告诫自己一定要放平心态,却还是连着好几天睡不好觉,一想到要面见蒲夫人就手心发汗,辗转反侧。

    赵宗楠接罗月止上马车,看他那坐立不安的模样,很没有义气地笑出了声来,还试图伸手去摸罗月止眼角:“月止几天没合眼了?如今眼角都是红的。”

    罗月止不让他动手动脚,颇为紧张地询问:“红得厉害么,是不是看起来没甚么精神?”

    赵宗楠说话没一个字是罗月止爱听的:“不厉害,像受了欺负的兔子,只叫人觉得可怜。”

    罗月止顾不上与他斗嘴,很严肃地讲话:“我要抓紧时间闭目养神,养精蓄锐,你莫要闹我了。”

    赵宗楠笑着摊开手,表示乖乖听话,绝不打扰。

    虽说不打扰,他却仗着车舆中没有旁人,眼神全无顾及,静静看了罗月止一路。

    赵宗楠之前都没发现,罗月止左侧颈边靠近耳下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红痣,他此时说要闭目养神,头向右侧偏过去,便把这颗小痣暴露在了赵宗楠眼中。那颗痣真的很小,小得精致,像用细针在皮肤上戳刺出的针尖儿大的血珠,随着车马和呼吸的动作而轻轻颠簸。

    赵宗楠很认真地看了良久,觉得它是不是会有些痒,或是有些痛。

    罗月止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觉得耳下有异,抬手抓了一把便抓到了赵宗楠的手指。被抓包的人看上去平静又无辜:“恭喜月止,耳下有痣乃富贵之象。”

    罗月止没睡醒,脑子确是清醒的:“说句好话,便能将官人的调戏举动一笔带过吗?”

    赵宗楠被他攥着手指,笑得颇为理直气壮:“我不动啦。”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倪四在外头提醒郇国公府到了。

    罗月止好歹算是休息了一会儿,下马车之后又凑到赵宗楠身边,抬头,问他自己现在眼睛红不红。他越是看起来一本正经,赵宗楠就觉得他冒傻气,很想把人拉到身边捏捏他手指或者掐一把别的地方,总之手痒得要命,但时机不对,只能勉强按捺住。

    “不红了。本就红得不厉害。”他顺着罗月止的意思,低声回答,“月止一表人才,还怕这细枝末节?”

    罗月止上下打量他,同样小声嘀咕:“官人原本是会正经夸人的?当真新鲜。”

    倪四不知是否该假装不在,轻轻咳了一声,好歹算是提到了提醒的功效,让那快黏在一起的俩人分开了些。

    想来不同层级的府邸,都是需要遵循一定规格章程的。

    但郇国公府不仅制式同延国公府相仿,连那股怡然幽静的氛围都颇为神似。都说“物似主人形”,罗月止在郇国公府中走了一会儿,深深感受到那股无从言说的熟悉感,心慢慢静了下来。

    仆使引路,满室佛香,明殿之中端坐着一位衣着典丽的贵妇人。

    罗月止一抬眼,便想起王仲辅之前说,赵宗楠是几个孩子中同蒲夫人最为相像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赵宗楠那双时时含笑的桃花眼,当真是继承了母亲神韵。蒲夫人如今有些上年纪了,面若银盘,眼角有半缕细纹,叫这双盈盈笑眼显得慈和,尚能从中窥见她桃李之年的风采。

    赵宗楠恭敬行礼,罗月止紧随其后,口中道拜见陶国夫人。

    蒲夫人身份尊贵,却比罗月止想象中热情许多,叫罗月止上前去,直接拉起他的手来,同他说了几句寒暄的话。

    待罗月止将之前默背好的酸话往外倾倒的时候,蒲夫人温和地看着他,手指却悄无声息挪动到他手腕上去,轻轻按住他寸口。

    罗月止吓了一跳,回头眼巴巴看赵宗楠,无声问他怎么回事。

    赵宗楠解释起来倒是云淡风轻:“我母亲学医数年,素来以脉诊人,月止不必紧张。”

    “我早听长佑提起你,又收了你那么多件精巧可爱的礼物,结果到今天才见到人。”蒲夫人声音中满是笑意,“脉象平顺,有神有根,是个端正郎君。但小小年纪不宜过劳过虑,日子还长,应当更放松些。”

    罗月止哪儿敢说什么话,低头应下。

    “我家小孩虽不是娇生惯养,但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郎君,你该理解我们做长辈的忧心,本不愿叫他跟在一个蹉跎劳碌的人身边过日子。”

    蒲夫人继续温和说道:“但我已听闻郎君诚心,今日见到你也觉得喜欢,若我家的小郎君也对你有意,今天便把事情定下来吧。”

    罗月止听得大气不敢出,脑子里直犯迷糊。心说:原来赵宗楠说起话来意味深长、让人浮想联翩的毛病,也是从母亲这儿学来的。什么小郎君、什么事情定下来,到底是说人呢还是说猫呢?

    蒲夫人依旧拉着他的手,慈眉善目:“你不愿意吗?”

    罗月止只能点头,一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一边回答“愿意”。

    蒲夫人弯起眉眼笑的时候,同样叫人看不出深浅:“来人,去将晞哥儿抱来。”又问罗月止:“既然成了一家人,你可有个小名儿?我该叫你‘阿止’吗?”

    罗月止又只能点头,说家里长辈都这样叫。无从拒绝地接受了这个亲近的称呼。

    他只跟蒲夫人说话,都不敢去看赵宗楠的反应了,觉得看了也是白添一份不清不楚的揶揄。

    直到晞哥儿被侍女抱来了殿上,罗月止才有缓缓神的时间。蒲夫人搂着晞哥儿轻轻地晃,这小郎君比自家妹子爱出声,被她搂着摸了片刻,便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咪呜咪呜”叫了好几声,小甜嗓子又软又嗲。

    “你看阿止好看吗?”蒲夫人问晞哥儿,又轻声同罗月止解释,“晞哥儿自己品相没弟妹好,却对人的容貌举止挑得厉害,若他瞧不上眼儿,便抱都不愿让人家抱,这样挑三拣四的,便成了这窝小猫里最后剩下的一个。”

    “蒲夫人这样说,叫我紧张得厉害。”罗月止借来一张坐席,道了声失态,恭坐在一侧,与晞哥儿平视,笑道,“那便来试试,小郎君能不能看得上我。”

    蒲夫人莞尔,将晞哥儿抱下膝盖,让他四脚着地,可以任意行走。小猫脸蛋同背后毛发相似,也是奶黄色的,唯独从嘴巴往下毛色雪白,他眼睛颜色比妹妹阿织颜色更深一些,在极淡的毛色下灵动又鲜明,前前后后走了两步,转了个圈,眼神落在了罗月止身上。

    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好奇地端坐在原地,一边看着他,一边微微歪了脑袋。罗月止看他看得出神,竟也学他把头歪了歪。晞哥儿好似发现知己,高兴了,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赵宗楠与蒲夫人对视一眼,母子俩之间好像无声之间沟通了什么话,罗月止忙着跟小猫崽交流感情,故而未曾发现。

    罗月止将聘书和聘礼摆放在身前,静静等着晞哥儿的反应。小猫嗅嗅鱼干,爪子在鲜红的聘书上按了按,慢吞吞靠近罗月止,往他手背上蹭了蹭。

    罗月止终于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抬头去找赵宗楠,却正好迎上他低垂的目光。罗月止将晞哥儿抱起来,笑眯眯展示给他看:“娶到啦。”

    赵宗楠看了他半晌,轻轻说了句:“恭喜。”

    今天所有事都比罗月止想象中要顺利。

    他本以为当朝宗室,赵宗楠这样的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像那位九哥儿赵宗琦一样目中无人,眼高于顶。但罗月止今天来郇国公府这一趟,当真是如沐春风,不仅成功聘到了小猫,更是发现蒲夫人原比想象中的还要慈柔和善。

    聘猫礼成之后,蒲夫人叫罗月止抱着晞哥儿,兴致勃勃地带罗月止去见晞哥儿的母亲云箔。

    她是真的爱猫,连带着府上其他人对家里的猫主子都无比尊重。她不仅让大家管阿织叫“织娘子”,管阿晞叫“晞哥儿”,他们母亲地位更高,府上所有人都要对云箔尊称一声“云箔夫人”,一只小狸奴,都要跟蒲夫人自己平起平坐了。

    罗月止从没养过猫,这是新手上路头一回,正是要有个师父来教。蒲夫人罕见有人愿意听她讲这“猫经”,兴致勃勃拉着他论道,一讲就停不下来,差点连晌午饭都忘了吃。

    还得让赵宗楠亲自来催。

    等静室中人走得差不多了,赵宗楠拉住罗月止,低头问他:“之前还说紧张,怎么到我母亲面前反倒成了话痨?”

    罗月止抬头对他笑,轻声回答:“一见如故。”

    罗月止本以为聘猫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完事儿撤退,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在郇国公府呆了近三个时辰,与蒲夫人聊完了小猫聊羊毛毡,聊完羊毛毡聊绒花,全没个冷场的时候。

    罗月止作为外男本不该待得太久,细说起来今日已经算是逾矩了。蒲夫人抬爱,罗月止自己却不能不懂事,他看时间差不多,便主动示意告退。

    纵观本朝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郎君,罗月止也算是顶顶讨长辈喜欢的类型,长得乖、不端着、会示弱、说话好听,这两年哄李春秋哄出来的不少经验,在蒲夫人这里同样好使。

    蒲夫人越看他越喜欢,后来都舍不得他走了,直说若罗月止是个小娘子,怎么也要留他在府上多住几天,陪自己好好说说话。

    罗月止嘴甜得厉害,当即笑起来,说下辈子若他投生成个女娘,第一件事便是来找蒲夫人聘猫,到时候就跟晞哥儿住同一个屋。

    蒲夫人被他逗得不行,说一言为定,到时候将小郎君预备给他,只给他留,不叫旁人惦记。

    罗月止听者有心,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心虚。

    第96章 猫儿爬架

    罗月止辞别蒲夫人,带着晞哥儿离开郇国公府。

    蒲夫人记挂小猫生活,叫他打包带走了许多鱼干小食,还有阿晞喜欢的软垫玩具,满满装了一整箱。

    其中甚至有一只名贵的宝石璎珞项圈,纯银刻成长命锁,短穗上镶嵌着数颗珍珠与红玉珠子,圈细环小,正是适合小猫带的尺寸。

    这是云箔年幼时曾经带过的项圈,如今蒲夫人把这缨络圈子送给晞哥儿,就当作是“嫁妆”。

    罗月止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了,只能感叹一句,当真是大户人家手笔。

    车轮滚滚,一路回程。小猫阿晞坐在罗月止腿上,带着金贵的璎珞项圈仰头看着他,几颗鲜红的宝石珠子在纯白色毛发间轻轻晃悠。

    罗月止摸摸他脑袋,笑道:“今日把他带回家,我可得好好养……如此娇贵的小猫,光他脖子里一只项圈都要比我整个人还贵了。”

    赵宗楠莞尔:“如今月止已经算是我家女婿,要记得时常回来请安。”

    罗月止就知道他没憋什么好话,总之现在也没旁人听着,当即回应道:“那是自然,今后还要称官人一声‘舅哥’。”

    有句话叫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赵宗楠显然未曾接触过如此复杂的“伦理梗”,暂时败下阵来。

    罗月止罕在两人打嘴仗的时候占上风,赢得高高兴兴,直到抱着阿晞踏进自家院子,脸上都写着春风得意。

    阿晞刚一亮相就迎来了罗家诸人的围观。罗家谁也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小猫,都凑上来看,连连夸赞他可爱。

    直到罗邦贤和李春秋看到小猫颈子上的项圈,又听到他来历,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为好了。

    唯独罗斯年和青萝俩人心大,管他是谁家夫人生的,进了罗家的门,就是罗家的猫,高高兴兴毫无顾忌地抚摸他脑袋,从罗月止那儿领了小鱼干要喂他吃。

    阿晞来到新环境有些不适应,闻闻小鱼干却没有动嘴,躲在罗月止怀里不理人,看上去对两个小孩意兴阑珊。

    罗月止知道小猫到新家应该有一段适应期,将阿晞用惯了的小垫子铺在新窝里,让窝里充满他熟悉的气味,把他抱进去,关起东厢房的门,不叫旁人打扰。

    他特意叮嘱提醒罗斯年和青萝,绝不能趁自己不在家就偷偷跑来折腾他。等罗月止说可以了,才能跟阿晞玩耍。

    阿晞这几天虽独自在屋里,但并不算无聊,是有些东西可以玩的。

    自从起了聘猫的心思,罗月止便尽可能准备周全,除食盆、猫砂之外,他还在吴老匠那里订购了许多小猫使用的木制器物,如今都摆放在他自己居住的东厢房内。

    猫房在北宋算是个寻常物件,罗月止不用费尽心思形容,吴老匠也能做得出来。

    但除此之外,还有个很新鲜的物什。

    这次的设计图是叫罗邦贤给画的,比上次罗月止带的留仙椅参考图好懂多了。

    此物仿佛是只前后无门的书柜,又像一座造型奇异的小塔。

    它通体木制,由木柱顶起高低错落的平台,平台之间分布着两面封闭的小屋、瓢似的圆窝、上下贯通的木梯和木柱,整体结构灵动繁复,奇趣盎然。

    据罗月止所说,此物叫做猫爬架,是专门给狸奴玩耍的道具。

    吴老匠啧啧称奇,心道不仅是罗月止自己会享受,连同家里的狸奴都要这样别出心裁地娇惯,简直是当世罕见。

    这猫爬架看起来复杂,其实就是把不同规格长短的木桩和板子拼接起来,刷上一层清漆,再裹上一层麻绳而已,工序并不复杂,比制造摇椅要容易得多。

    吴家大郎比父亲心思活络。罗月止之前那留仙椅卖得极好,出乎他的意料,如今又带来这猫爬架,怕是也能成就一番好生意,便主动起了合作的心思。

    他私下找到罗月止,想把这猫爬架的主意也拿到自家手里,按照之前的章程,三个月与罗月止五五分成,如果卖得好,就在三个月后花钱把设计图买断。

    罗月止静静听完他的要求,开口道:“分成自然可以,但买断这件事,吴家大哥仍需慎重考虑。”

    吴大郎以为他想要抬价,横横心,开出了更高的价格。

    “并非我贪心不足。”他仍是摇头。

    他见吴大郎神情诚恳,便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同他解释起来:“猫爬架经由你亲手打造,你应该心里有数——此物看上去机巧复杂,实际制造方法却比摇椅简单太多。就算我不将设计稿交与他人,只要懂手艺的人多看上几眼,仿制类似款式轻而易举。”

    “同大哥说句实话:凭借如今吴家的生产规模,很难敌得过大作坊。短期可以新奇制胜,但长远来看,却很难保证独家制造。到时候别的木具店竞相模仿,咱们再怎么拦也拦不住。这份买断的钱,我挣起来也是没什么意思的。”

    罗月止针对当世的经商规矩,此语再中肯不过。

    ——这话本可以不说的。

    吴家人想花大价钱买设计图,叫他们买就是了,白捡个挣钱的机会谁不乐意?钱货两讫,往后吴家能不能回本,跟罗月止其实并无干系。

    吴大郎比其他几个兄弟、甚至比吴老匠都更有商业头脑,不然也不会私底下主动和罗月止谈这件事。如今听完他一席话,自然也明白他的好意,不由有些感动。

    罗月止笑盈盈看着他:“吴家哥哥若真是感动,这套猫爬架就给我再折折价吧。”

    吴大郎道:“像月止这般直爽的人实属罕见!这只猫爬架我不收钱了,当作合作的诚心。只愿和你做个朋友,以后若还有类似的合作,希望咱两家能常来常往!”

    罗月止最爱同聪明人做生意,也不跟他客气,高高兴兴收下这套免费的猫爬架,并与吴大郎约好分成比例,猫爬架的推广宣传,自此也交给罗氏广告坊去做了。

    除此之外,罗月止还特意定制了两套更加精致漂亮的猫爬架,分别送到延国公府和郇国公府去,专门送给阿织和云箔玩。

    就算是对狸奴百般娇宠的蒲夫人,也从没有见过这样新鲜的物事,收到猫爬架之后高兴得很,直夸罗月止心思奇巧,还专门托人给罗月止送了一份手书致谢。

    蒲夫人信中道,等下次赵宗楠来府上请安的时候,罗月止可以带着晞哥儿同他一起登门。

    ——她措辞也是忒讲究,管这个叫做“回门”。

    罗月止忍不住把这行字指给赵宗楠看,并加以委婉的吐槽。

    赵宗楠受到罗月止影响颇多,直截问他:“寻常百姓养猫全为捕鼠,唯独富庶人家对狸奴多加爱护,养如小儿。月止将猫爬架送到公府上,是不是想通过此法,将此架在皇亲国戚之间推广流传?”

    罗月止无辜地看了他半晌:“官人应知一句话,叫看破不说破。”

    赵宗楠笑道:“此法适宜,我是想夸你。”

    “月止既有心做这件事,我可以给你些建议。”赵宗楠继续道,“盯上官宦人家猫犬生意的,不仅月止一个人。”

    罗月止只在大相国寺见过贩卖猫犬的摊贩,这些摊铺上会顺带卖一些简陋的笼子、喂养动物的饧糠鱼鳅,但样式很少,经营规模也很小。

    今日听赵宗楠介绍,他方知在大相国寺之外,“宠物行业”已经出现了专卖店,是为猫犬杂铺,专门贩卖宠物所需的各种物件,饲料、玩具、窝房、配饰应有尽有,很多官宦人家都会在那里订货。

    店里不仅有商品,还有很多项附加服务,可以给猫犬洗澡、剪指甲、修整毛发,甚至染色,给小猫小狗染个红脸蛋,脑门上画个花钿,和二十一世纪宠物美容行业并无二致。

    罗月止从前不养猫,保康门左邻右舍都是普通人家,很难见到金贵的“宠物”,故而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些事,不由大为惊奇。

    赵宗楠见他感兴趣,随即约定时日,邀请他一起去铺子里逛逛。

    ……

    城南的雷家猫犬杂铺开在蔡河上游,临近太平桥。

    罗月止就住在下游,坐船很方便,不必赵宗楠绕路来接,便直接与他约定在太平桥旁碰面。

    罗月止船只靠岸,远远便看到石桥枫树下站着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

    当世士大夫之间盛行魏晋遗风,尤以飘逸为上。

    但据罗月止的观察,赵宗楠却并不怎么爱赶时髦,比起层层叠叠的宽袍大袖,他平日里更喜欢穿圆领窄袖的长衫,外面套个长褙子,用料极贵,制式却以简洁干练为主。

    但这人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换了一身时兴的穿戴,怀里抱着阿织,头戴玉冠,博衣广袖,但凡有阵风吹过来,就跟要立地成仙了似的。

    魏晋有一美丈夫名为裴楷,当世有人感慨他的美貌,说在他身边走过,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要放到现在来看,估计就是这样的情形。

    路过行人不敢在他身边久驻,但频频有人回首而顾,被如珠如玉的美人晃花了眼,恨不得连脚边的路都忘记留神。

    罗月止远远看了半天,沉默良久。

    只觉得看到了一只在秋风里扑簌簌开屏的大孔雀。

    第97章 猫犬杂货

    罗月止不是不爱看美人。

    倘若老实交代,他当时第一眼看上赵宗楠正是因为他长得俊,纯属是色迷心窍,一脚踩空,咕噜咕噜跌进谷底便出不来了。

    转观今日这情形,好看自然是极好看的,但罗月止走到赵宗楠旁边,开口第一句话便忍不住问:“诗里头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如今已是九月末,再过几天就入冬了,官人不冷么?”

    赵宗楠坦然回答:“有阿织暖手呢。”

    阿织仍旧不爱出声,静静窝在赵宗楠怀里充当小手炉。

    罗月止有点无奈,又觉得好笑,把手塞到阿织软绵绵的肚子底下摸了摸,确认的确暖和得很才放下心来,抿起嘴控制笑意:“好……便算作官人思虑周全。”

    始终跟在赵宗楠身边的倪四,全程目睹了这位堂堂国公是怎么扑棱棱开屏的,沉默良久,还是决定不说话了,当自己不存在。总之沉默着沉默着,便也习惯了。

    雷家猫犬杂铺开在近水的街道边,从金水桥再往西走不到百步便能入目。

    店门旁有两面旗帜,一面写着“猫犬禽鸟,各类饲食”,另一面是“笼窝屋房,尽有大小”。看来店主不仅有宠物用品的专卖意识,还有基本的广告宣传意识。罗月止左右观察,心中颇有几分满意。

    两人先后迈进铺子,赵宗楠既像是补充,又像是提醒:“我仅听母亲府上的人说起过这家店铺,今天是第一次来。”

    就算是公园二十一世纪的宠物店,也或多或少会有些杂乱和异味,罗月止早做好了准备,赵宗楠都能接受,他自然也能接受。罗月止不动声色,打量起店内情形。

    却见眼前情形比预期好上了太多。

    这家店面不小,虽是出售猫犬杂货,但深色木架干干净净,陈列很规整,店里四处可见铜制香炉,其中点着气味浓重的熏香,几乎察觉不到动物异味。四周墙壁上悬挂着七八卷画轴,大都以猧子玩闹、狸奴扑蝶为主题,画面以猫为主,狗子少些,不足半数。

    穿着斯文雅致的人抱着黄色、白色、玄色等各色的小猫来往,怀里的毛孩子无一不干净灵秀,毛绒绒的项中多系金银圈,圈上拴着红穗与金铃铛。

    其间夹杂几只娇小圆润的拂菻狗,身形长相与千年后所说的哈巴狗很相似,兴奋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物,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哈哈吐气。

    阿织习惯了见人,却从未见过这么多四脚着地的同类,谨慎地扒在赵宗楠身上,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表情很严肃,所幸应当算不上害怕。

    雷家杂铺掌柜雷庆虎一眼就看到了刚进店的这行人。

    能来他这家店的人,按文邹邹的话来说,那就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他于此地经营数年,早练就一双好眼睛,抬眼看到赵宗楠,风神秀异,不似寻常,便知道今日贵客登门,需打起精神谨慎招待。

    赵宗楠人尤为贵气,怀里那只小猫更是如此。

    金被银床是非常稀罕的品种,富丽吉祥,寓意极好,故而受到各路富商喜爱,品种价格也因此水涨船高,品相出众的金被银床,非富贵人家不能豢养。

    而客人怀中这只金被银床花色极纯,如同黄金覆雪,头面浑圆,一双纯金眼,更是当世难得。

    就他所知,偌大皇城之中,仅仅城东周员外家、城南孙员外家等零星几家大商人宅院中,养着这样品相极佳的金被银床。

    再往上数,就是金城郡君府上、郇国公府上……皇亲贵胄,深宅大院,寻常人更是罕能见到。

    雷庆虎不知道今日来的客人是其中哪一家,谨慎起见,未曾主动过问,只是恭恭敬敬上来伺候。

    这位贵客果真出手阔绰,不出半炷香功夫便定下了一对镶嵌碧玉的铃铛圈儿,并两只以孔雀羽毛装饰的小旗。

    与贵客同行的有一名仆使,还有一位面容清秀讨喜的年轻书生。贵客与书生并肩而立,举止颇为亲近,挑完羽毛小旗后低声询问他的意思。

    书生接过小旗在小猫头顶晃了晃,旗上银铃应声作响。小猫仰起头,一本正经板着张小脸,慢吞吞伸出爪子勾了勾,那书生便笑起来:“瞧瞧,织娘子都肯赏脸伸伸爪子,想必晞哥儿也会喜欢。”

    贵客见他笑了,便跟着笑起来,眼巴巴瞅着,正如同狸奴盯着银铃旗:“月止还看上甚么,随意挑就是。”

    雷庆虎听着这名字,多看了书生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罗月止正巧也看向雷庆虎,温声同他说话:“我初来乍到,瞅着甚么都新鲜,可否劳烦掌柜给介绍介绍?”

    “应当的,应当的!”雷庆虎点头,带着他们在店铺中细致介绍起来。

    雷庆虎人如其名,威武粗犷,粗眉虬须,一副武人面相,但却做着这样一门温柔的营生,对各种狸奴猧儿都喜爱有加,一聊起天来滔滔不绝,诚挚之心呼之欲出。

    罗月止刚从蒲夫人那里学来了诸多本朝豢养狸奴的规矩,还有幸在她府上读到了据说已然绝版的《相猫经》,今日恰好用上,旁征博引,随声复合,陪他侃侃而谈。

    泱泱皇城,爱猫者众,懂猫者却难得。

    雷庆虎难得见如此志同道合的客人,颇有种寻得知己的感慨。

    罗月止也觉得这掌柜魁梧外表与细腻心思的反差挺稀罕,对他好感颇丰。

    俩人正聊着天,罗月止却觉得袖子被人扯了扯。他侧头一看,只见赵宗楠捏着阿织的爪子,正在指使小猫扒拉他。

    阿织懵懂地看着罗月止,金灿灿的圆眼睛中写满无辜和被迫。

    罗月止便抬头,无奈地看向始作俑者,都不用他开口说话,便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赚钱呢。”他压低声音:“不同样是在帮你赚钱么?”

    赵宗楠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将阿织的爪子收回怀里。

    罗月止心里嘀咕,这铺里虽没有小猫小狗的臭味,却飘着一股子醋味。

    实在愁人。

    他自觉铺垫得差不多,若再不说到正题,怕是要被这股醋味呛得嗓子疼了,便借由猫房的话头,对雷庆虎提起了一种“罕见的猫房”,据说是从西方传过来的,译过汉语叫做猫爬架。

    狸奴喜动,在房瓦桌椅、树藤花架之间玩耍,难免推杯破盏,折木摧花。

    如若给它们一个独立的游戏空间,则能免除很多麻烦。这猫爬架既效仿树木,又可作窝床,小猫在其中翻腾跳跃,看上去也更得趣味。

    雷庆虎自认为在猫犬杂物这道上,能被夸上一句百事通,却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物,好奇至极,忙问罗月止细则。

    罗月止把引子布置好了,后面的操作便得心应手,留下地址,邀请雷庆虎三日后到吴家木匠店相见。

    对于罗月止今日的表现,赵宗楠是这样品评的:“就算山间顽石,也能被你哄得叫出一声知己来。”

    罗月止面皮颇厚,把它当做夸奖欣然收下。

    在猫犬杂铺中,罗月止未曾对雷掌柜自报家门,直到三日后领着他在吴家木匠店看过了猫爬架,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名笺递上。

    罗月止家里即是做刊印生意的,在名笺上便极其讲究,专门设计了一款砑花笺,以刻板按压之法在厚实的纸张中碾出暗纹,平时看上去隐隐约约,若对着阳光看,便能清晰看到其中密布的精致花纹,世间无二。

    罗月止将砑花纸裁成半掌大小,效仿二十一世纪的名片排版布局,印了满满一沓,逢人谈生意便递上一张,又讲究又容易保存。

    雷庆虎接过他手中的名笺,睁圆虎目,低头看看字,抬头看看罗月止,竟高声说道:“我前些天便在猜测你是不是罗氏广告坊的月止郎君!没想到当真的叫我猜中了!”

    罗月止颇觉意外,笑着自我调侃道:“早知道我如此出名,便不印这么多砑花笺了。”

    “我前段时间就听说保康门有个罗郎君,能帮人推广生意。本想着寻个机会登门拜见,没想到却是郎君先找上了我!”雷庆虎朗声笑起来,“这就是缘分到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猫爬架于放于店中寄卖之事,雷庆虎当场答应下来。罗月止适时让利,三家分红也谈得颇为爽快,当场便约定了签订契约。

    但除这件事之外,雷庆虎还有件自己的事想求罗月止帮忙。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宣传单,火急火燎递给罗月止看:“这东西都快成了我的心头病,一日不知道如何处置,便一日揣在身上。今日终于碰上机缘,还请郎君助我一臂之力!”

    罗月止接过宣传页,惊奇发现其制式风格极为眼熟,同罗氏书坊印制的广告单有八成肖似,文案风格也熟悉得很。

    但看向落款,署名并非罗氏书坊,亦非罗氏广告坊,而是一家叫做“周德广告坊”的新店。

    罗月止抬抬眉毛,第一次如此直观得感受到了竞争对手的存在。

    之前听赵宗楠说起,城南城北共有两家规模较大的猫犬杂铺,一个是城南雷家,一个是城北鲁家。

    而这份广告单所宣传的,正是城北鲁家猫犬杂铺。广告单上的要素完备,有画有诗,铺名、宣传语、地址等信息一应俱全,画面简单,用语显白,就算让罗月止来点评,也几乎挑不出什么错来。

    罗月止欣赏着这张纯粹由宋人所设计的广告传单,忍不住赞叹时人学习能力之强。

    他搞出广告宣传页这物什不过半年光景,有心有力的书坊老板们便能效法到如此程度,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连教都不用教,实在是叹为观止。

    罗月止欣赏之余,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是自家那几个徒弟悟性这么高,该有多好啊。

    罗氏广告坊中,改策划改到眼神涣散的崔子卧突然打了个寒战。他抬头望向面前的卢定风和杨小筹,语气带着一种空茫茫的迷惘:“要不咱们再改改?我怎么有种预感,这版案子不太容易通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竞争对手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嗷~

    第98章 相亲大会

    刨除手抄书籍,当世雕版印书大抵分为三种:官刻、私刻和坊刻。

    三类之中,唯独坊刻以商业盈利为目的,要组建行会,按律纳税。

    开封城中大大小小的书坊加起来有五十余家,仅在太学与国子监附近就聚集着十余家,其中有一家叫做罗氏书坊。

    在之前好几年时间里,罗氏书坊只不过位居中流,印书规模不是最大的,库中所藏的雕版数目也不是最多的。

    但从今年年初开始,这家书坊不知怎么就异军突起,显露头角,日进斗金,好生风光。

    老东家罗邦贤隐退,新换上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黄口小儿管事,那叫一个能折腾,将行业规矩抛在脑后。又是要打折,又是要做书封,之后连折缝装订的功夫都省去了,单印那一张张单页纸,雇佣小童闲汉守候在人流密集之所,雪花似的往各处分发。

    单页上头是各行各业商铺的宣传之语,还起了个名字叫做“广告传单”,不赚得字之人的银钱,反倒打起商贾们的主意。

    行会之中,其他掌柜们一开始都选择冷眼旁观,只等他这阵妖风吹过去折了自己的腰。但腰没吹折,却吹来了财气。

    印制广告传单不过几个月的功夫,罗家书坊又是改善装潢,又是扩大铺面,还新雇佣了不少伙计,还往同一条街上开了家新铺子。

    许多书坊掌柜纷纷坐不住了,偷偷差人从街上收集来好些传单,私底下细细琢磨,逐渐开始效仿其行事。

    最聪明的人家不仅效仿其传单制式,还紧随其后开起广告坊,学习罗月止的做法,把这门生意独立于书坊运营——为的正是躲避行会制约。

    周德广告坊的东家周云逑就是这样的聪明人。

    他不仅总结宣传单的设计思路,还专门花费功夫总结了所有他能查到的、罗月止接手过的案子。

    他找到之前同罗月止有过合作的商家,不惜花大价钱作为酬谢,详细了解宣传活动是怎么举办的,分红是怎么设置的,甚至借到了商家同罗月止签订过的契约,仔仔细细分析。

    城北鲁家猫犬杂铺的推广宣传,便是周云逑沉淀数月后第一单生意。

    周云逑等同行暗中观察着罗月止,罗月止自然也在关注着他们。

    罗月止将周德广告坊的传单摊在桌子上。

    除这张传单之外,罗月止已经收集了十余张不同署名的传单。

    从目前的调查结果可见,如今开封城中,效仿罗月止开设广告坊的有三四家,其背后都有雕印书籍的背景。

    而未曾挂广告坊之名,却同样在印制传单的刻印店铺,更有十余家之多。

    罗月止叫来卢定风、崔子卧、杨小筹,叫他们各自品评一番,看除了本家之外,哪一家的完成度最高、质量与效果最好。

    三人沉吟片刻,都指向周德广告坊的那一张。

    罗月止拿起那张轻飘飘的传单:“今年鼠患声势颇大,新增了一大批聘猫的人家,猫犬杂货正是‘朝阳产业’,他想法倒是同我不谋而合。”

    卢定风有些犹疑:“他给城北的杂铺做广告,咱们给城南的杂铺做广告,岂不是要抢夺生意?若因此交恶就不好了。”

    杨小筹道:“又不是要相互攻歼,不过各凭本事。”

    崔子卧也同意杨小筹的说法:“细究起来,还是这些人效仿咱们在先。在东家之前,也没见他们谁想出这样新鲜的营生来。咱之前从未计较他们东施效颦,如今他们又有甚么可说的。”

    “往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躲是躲不掉的。”罗月止道。

    罗月止今日将他们叫过来,正是要提点几句:“如今市易,说是诸类通商,但细数起来,行当拢共就这么些,总会和别家碰上。这还是两家广告坊服务不同的店铺,若之后多家广告坊想要争抢其中一家的生意,更要针锋相对,有成有败。倘若开始便退让避战,不敢与人竞争,日后经营定会步步受阻。”

    卢定风文人心性,温和儒善,这才发觉之前言语的天真,羞惭称是。

    罗月止对待下属的经验很丰富,称得上一句张弛有度,放松语气道:“总之归根结底,还是要各尽其能。咱们一起想方设法把广告做好才是正事。其他事情自有我料理,无需多虑。”

    不过半炷香功夫,罗月止便将他们安抚落定,三人脸色看着松快了不少,各自告退。

    罗月止着意安抚他们,自己是全然没什么压力的。他前世在广告公司高压环境呆惯了,招标落选、比稿失败都是常事,这才哪儿到哪儿。

    罗月止继续工作,低头写策划,写着写着便无声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如月牙。

    如今既然大家在同一个行当里碰面了,也算是有缘,机会难得,便拿出些新花样叫他们看看吧。

    ……

    “狸奴姻缘会?给全城的适龄公母猫相亲?”王仲辅瞠目结舌,“月止这、这……”

    王仲辅此人博览群书,往日妙语连珠是不输给罗月止的,此时却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罗月止愈发大胆,什么主意都能想得出来。

    人有相亲的说法,又叫对门户,自有风俗程序。

    但给狸奴聚众相亲,此事当真是闻所未闻!

    照罗月止的说法,狸奴多于春秋两季寻觅伴侣,如今正是要寻求佳偶的时候。

    今人养猫重视品相,家里的毛孩子发情期到了,春心萌动,背着主人不知道同哪里来的孟浪小猫“苟合”,随意配种,生下的小孩多有串色,一身好毛色都变花了,正是叫各家主人哀叹惋惜,头疼不已。

    家家户户独养狸奴,囿于信息闭塞,往往不能及时觅得良猫,促成一段好姻缘。

    但若有个机会能将千家万户的小猫汇集在一起,公开招媳择婿,让主人家开阔视听,上百只狸奴的品相性情都能直观见到,这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这就叫:十月金秋尽,狸奴觅良缘。

    柯乱水懵懵登登的,一脸若有所思。

    何钉见状,高声笑话他:“我们乱水怕是到岁数,也想相门户了。”

    “哪儿的话。”柯乱水赶紧反驳,“只是觉得月止想法实在是新奇大胆。我阿姊身边就养着只狸奴,名叫墨团,如今已有八个月大,也正是要择婿的岁数了,但亲家的确是不好找,叫她头疼的厉害。月止这活动属实雪中送炭,若当真能举办起来,我很想替墨团报个名。”

    罗月止莞尔道:“正是之前雷掌柜提过一句狸奴配亲的困难,才突发奇想策划了这么一出活动。待明日晌午过后,传单就要发出去了,背面便附着申请书。”

    罗月止起身:“乱水稍等,我先给你拿一份。”

    柯乱水高兴应下。

    王仲辅摇摇扇子:“月止这活动何时举行,场合定好了吗?我虽未曾养过猫犬,但这场面着实是没有见过,好奇得厉害,想去瞧个新鲜。”

    何钉也说:“看热闹的事儿,自然也要算我一个。”

    “定好了,十日之后,就在太平桥边的长街上。”罗月止不知想起什么,唇边带着笑,“如今石桥边枫树正红,美景如画,恰好是谈情说爱的氛围。”

    活动开始当天,正是秋高气爽,秋水潺潺,霜叶红花。

    枫树之下,罗月止命人夹道摆上十余只长桌,长桌之后,另有成排的留仙椅供客人歇脚,再往后摆放着几只精致漂亮的猫爬架,免费开放给狸奴玩耍。

    一开始抱着狸奴登门的人并不算多,但半个时辰之后,场面逐渐变得热闹起来。主人家们不仅将自家毛孩子带过来,还不约而同将它们打扮得格外漂亮,不乏有出手阔绰的人家,小猫穿金带银,流苏垂穗、铃铛雀羽,叫人目不暇接。

    罗月止看得咂舌,觉得很多人都不是来给猫相亲的,纯属是来炫耀的。

    其实好多狸奴主人当真存了这样的心思,谁家有漂亮的毛孩子不想炫耀出来呢?看看公元二十一世纪那些成天在社交媒体上晒猫晒狗的博主就知道了。

    当世并无网络媒体,平常狸奴主人没地方炫,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敲门,逼着他们看自己的小狸奴有多可爱。今天算是逮着机会了,都开始加大力度,把小猫拾掇得漂亮得体,穿戴最漂亮的装饰,那叫一个五光十色、争奇斗艳。

    其中有一只通体纯黑的玄猫,小郎君名唤月隐,身上竟然穿了件由上百颗珍珠串成的网状小衫,乌黑毛发润白珍珠,行走起来犹如夜空星图,满身璀璨,足称得上是惊艳全场。

    “这是谁家的小猫!”

    “得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同他相配!”

    一时之间惊叹之声不绝于耳。带月隐前来参加聚会的富商被人恭维得通体舒畅,端的是意气风发,那尊宠至极的小猫更是众星捧月,风头无两。

    不仅如此,很多只是曾有听闻的名猫品种,在今日狸奴姻缘会上竟都有幸能够见到。

    毛发乌黑,四爪雪白的踏雪寻梅;通体雪白,一双鸳鸯眼的尺玉宵飞练;黑身雪白尾的墨里藏针;寓意官运亨通的印星、将军挂印……

    简直就是群英荟萃,名猫开会!

    就算家里未曾养猫的人,路过此地也会久久停驻,逛得兴致勃勃,发出连连惊叹,甚至生出了也养一只狸奴的心思。

    有些狸奴生性胆小,主人家不敢将小孩带到大庭广众之下来,便请托画师,给自家小猫画上一副肖像,携带画卷前来配对,画旁写着小猫的姓名与生辰,还有择偶条件。

    在罗月止的安排之下,这些画作统一悬挂在雷掌柜铺面旁边的白墙之上。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墙上便悬挂了数以百计的“相亲信息”,有无数猫主在墙边驻足,挑选着合适的小猫,也在挑选着合适的亲家。

    若两家人看着合适,便可以红绳为凭,算作约定,看什么时候登门拜见,让小猫进行下一步接触。

    连罗月止都没料到的是,今日活动结束之后,这面墙的作用竟然保留了下来。此后数年,陆陆续续有猫主在这面墙上张贴信息,寻求合适的猫媳妇猫女婿。

    时人谓之“相猫角”。

    第99章 狸奴爱恋

    正如柯乱水与雷掌柜所说,时下狸奴配种的确是个难题。

    越是品相端正的狸奴,猫主对“相亲”的要求就越高,便越难找到合适的人家,如此陷入恶性循环。

    故而今天慕名前来参加活动的,竟全是京中品相格外端正的适龄小猫。乍一看上去,就如同参加什么狸奴界的“猫魁比赛”似的。

    柯乱水阿姊家的墨团猫如其名,是只通体乌黑的金瞳小猫。她本是柯家阿姊在巷口捡来的,当时瘦的嶙峋,毛皮杂乱,是寻常野猫模样。结果在的精心照顾之下,墨团越长越标志,皮毛浓黑犹如绸缎。

    黑猫象征着厄运的理论,实际上来源自西方宗教学说。

    说来也巧,几乎就是同一时期,欧洲大陆上的人们正在教会的指引下,将猫,尤其是黑猫视作女巫的拥趸,进行着疯狂的捕捉和虐杀。

    对猫的滥杀导致鼠类猖獗,疫病横行,等到百年之后黑死病蔓延泛滥,人们反倒颠倒乾坤,认为猫才是灾难之源,彻底将其视做恶魔于人间的分身。

    回看大宋,如今儒释道三教盛行,全无此类偏见,百姓反倒四处在寻猫捕鼠护宅,当作小儿养育,视若己出。

    在东方传统相猫文化中,黑猫又称玄猫,或名乌云、哮铁,不仅不“秽气”,反而有镇宅辟邪、招财引福的寓意,极其难得,广受民众欢迎。

    柯家阿姊今日带着墨团来参加狸奴姻缘会,就受到了广大猫主称赞,谁见了墨团都说她黑得匀称,黑得可爱,黑得超尘拔俗。有好些猫主都来询问墨团的择偶标准,甚至愿意置办一份丰厚的聘礼拿下这门亲事。

    柯家阿姊也没意料到墨团这么受欢迎,挑得眼花缭乱,寻寻觅觅,还真替墨团相中了一只小黑猫。

    这位小郎君叫做玄珠,同柯家的小猫墨团一样,同样是黑黢黢一大只,放进夜色里摸都摸不到。

    罗月止一行人凑热闹,也帮着她相了相。

    罗月止抬头,看玄珠在猫爬架上健步如飞,威风凛凛站在最高处俯瞰人群,只觉得黑猫当真是帅气,就跟只小黑豹子似的。

    何钉瞧他威武,洪声夸赞:“好猫!”

    附近人群听闻此语齐齐抬头,都看见了这只强壮美丽的黑猫,连连赞叹其风姿。

    玄珠的主人同样是位富商,捋捋胡须,眉目间透出矜持的得意。

    玄珠四爪开立,拿出一副虎啸原林的气势,英姿勃勃,看起来帅得要命。

    底下一群人噤声仰望,屏息凝神,都期待着他的动作。

    结果谁也没想到,这英武郎君竟是个小甘蔗嗓子,一张嘴就破了功,板着张小黑脸,奶声奶气“喵呜”了一声。

    玄珠主人咂咂嘴,忍不住替自家小孩辩驳:“怎么了?猫崽子不都是这么叫唤的,我们家小孩这是外刚内柔……”

    外刚内柔的玄珠从猫爬架最高处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墨团身边,围着她转了半圈。

    墨团却对他不甚热络,谨慎地躲开好几步,踮着脚凝视观察。

    正在俩猫静静对望的时候,那只穿着珍珠衫的玄猫月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整只猫扑到了玄珠身上。玄珠猝不及防被他扑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光亮非凡的皮毛都滚得乌突突的,颇为狼狈,勃然大怒,抬爪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拿那副小甜嗓子骂骂咧咧的。

    月隐还挺抗揍,依旧往他身上扑。

    毛孩子扑腾腾打架,两家主人却熟稔地打起招呼,仿佛习以为常。

    原来玄珠和月隐两家主人本是邻居,这两只小猫都称得上“富家公子”,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兄友弟恭,一起睡觉一起扑蝴蝶,长大了关系反倒不好。

    玄珠比月隐大上两三个月,虽然嗓子嗲了点儿,但内心已经是只成熟的大猫,对粘人的月隐很是厌烦,从前还把他当小弟护着,现在却翻脸不认账,见他一回揍他一回。

    可月隐却没什么脾气,依旧死粘这个青梅竹马的小哥哥,带着满身叮叮当当的珍珠,抱着他又蹭又咬。

    两家主人说起这事儿就叹气。若这俩小猫中有一只是小娘子,此事也就成了。可无奈两只都是小郎君,月隐深情错付,昔日好友只能一起出来相亲。

    墨团显然已经失去了兴致,对抱在一起打架的两个大傻子意兴阑珊,坐在旁边舔了舔爪子,扫扫尾巴扭头就走了,抬头要柯家阿姊抱抱。

    玄珠主人忍不住拦了拦:“这位娘子别走,狸奴亲事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柯家阿姊却直说了句“抱歉”。她表示要尊重墨团的意思,墨团若看不上,无论聘礼有多丰厚都不做考虑的。

    罗月止叹为观止,第一次知道原来猫咪之间也有这么复杂的爱恨情仇,也得见时人对爱宠的珍视之情。

    有些小猫情路坎坷。

    有些小猫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一拍即合。

    按照之前设计好的章程,在狸奴姻缘会上成功牵手——不对,应当是成功牵尾巴的小猫,每对小猫都能免费领取一袋小鱼干,两杆鸽羽小旗,还有两张“会员笺”。

    这“会员笺”是雷家猫犬杂铺的一项新物什,方方正正一张粉蜡笺,精美至极,柔韧防水,上书小猫和猫主的名讳。

    凭此卡片,可以优惠的价格享受雷家杂铺中修剪毛发、洗澡改色等服务。

    同样是凭借这张会员笺,两方主人都可以折价购买最新上市的猫爬架一座。

    今日能为怀中狸奴觅得好姻缘,主人家本就高兴,如今又得到这么多优惠,更是欢喜非常。

    方才他们来来回回路过猫爬架,又见过玄珠等小猫在其中上蹿下跳,玩得不亦乐乎,本就起了几分好奇心思。如今听说猫爬架可以购买,有好几家人当即细细询问起这一时兴商品。

    雷掌柜诚恳招待,有问必答,浓密的络腮胡子尖尖上都挂满了喜气。

    雷庆虎心道,照这样的情形,之前花在罗氏广告坊里的大价钱,当真是不冤枉。

    狸奴姻缘会自午时初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下午申时末。

    有人满载而归,有人心存遗憾,有人高高兴兴看了一回热闹。

    也有人另有所图,并不归纳在以上三类之中。

    前几日,周德广告坊的东家周云逑便拿到了罗氏的传单,知晓罗月止要在城南举办狸奴姻缘会之事。

    他今日未时左右便抵达了太平桥会场,低调地穿梭于人群中间,一直暗中观察罗月止的行迹举动。

    皇城中的诸行商会虽有组织之名,平日里各家却都是竞争对手,罕见有人经常往一起凑。

    以书坊行会的经验来看,大抵只有在年末祭祀的时候,才能一次性将行会中所有东家掌柜见个完全。

    罗月止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东家,唯独拜见过行首,尚没等到机会出席过年末祭祀,自然也不会见过周云逑本人。

    周云逑对此事有数,便堂堂正正地在会场中来回往返,只当自己是个来凑热闹的寻常路人。

    可谁知这么巧,他一路上竟然还碰见了好几位脸熟的掌柜,竟都是来“刺探军情”的。

    几位掌柜对上眼神,颇有些尴尬,不约而同地避开眼神,未曾同对方打招呼,只当全不认识。

    但等到申时末人流渐稀,周云逑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却被一位年轻秀才叫住了脚步。

    “您可是周德广告坊的周掌柜?”

    周云逑谨慎,未曾答应。

    年轻秀才好似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低头行礼:“在下罗氏书坊卢定风,东家今日活动忙碌,招待不周,特在附近正店备下酒席,以作赔罪。请掌柜随我来。”

    周云逑颇觉惊讶,不知其底细,不由皱起眉头。

    但此时临阵脱逃才更叫人笑话。

    周云逑开口道:“便请郎君带路。”当真随卢定风去往附近的酒楼正店。

    罗月止出手阔绰,包下了一间位于三楼的宽敞閣子。

    雕花门开启,周云逑定睛一看,只见閣子里头坐着三四位掌柜,都是今日在太平桥附近的老熟人。

    几位经营书坊,在行会摸爬滚打好些年,每一个都比罗月止岁数大辈分高,今日不请自来,行事却不甚磊落,还被晚辈抓了个正着,恭恭敬敬请到这儿来,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那叫一个如坐针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云逑倒是想得开,“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难不成还敢奚落我们不成?”

    几位掌柜不由点头,心里稍微有了些底。

    正说着话,便见一位俊秀年轻人迈进门来。

    这年轻人大伙都认识,他们今天正是为他来的,近近远远盯了他一整天。

    罗月止进到閣子中,二话没说,先恭恭敬敬同诸位老板作揖行礼,从右到左,每一位老板的称呼全都念出声来,一一对应得上。

    听罗月止如此娴熟地念出在座之人的名姓,周云逑心中的犹疑终于得到了确认。

    今日他们几个过来并无事前规划,不过是各自为政,一时兴起。

    但罗月止这桌酒席,却像是有备而来。

    第100章 初次谈判

    客套寒暄过后,罗月止头一句话便是问各位掌柜近来生意如何。

    坐在閣子中的这几位有个共通之处,就是都借着罗月止的“东风”开设了广告坊。

    他们新店做起来之后就发现,此行业果真是一本万利。

    当今的书籍印刷这门生意,最难的就是准备雕版,一册书大抵有五六十页,要上架一本新书,就要准备同样数量的雕版,耗时费力,雕版的储存同样也是大问题。

    但印制广告传单却全然不同。一张广告单,至多准备两只雕版,连装订的功夫都省去,千百张单页随用随印,一会儿功夫就能完工。

    人工的成本少了,库存压力几可忽略不计,订购传单的商家出手阔绰,正是合上了开源节流的道理,怎么可能挣不到钱呢。

    但就是因为挣到了钱,回答这个问题才有些尴尬。

    不是说罗家做了广告生意,别人家就不能学着去做。

    而是他们之前冷嘲热讽,甚至还明里暗里给罗氏书坊使了点小绊子,说了不少风凉话,如今见利眼红,一股脑簇拥过来想分杯羹,实在不是什么理直气壮的好做派。

    几位掌柜脸上都有点挂不住。

    罗月止却恍若未觉,借着话头侃侃而谈,坦诚地同他们聊起了印制广告页,甚至筹备广告策划、帮助各家商铺举办活动的经历。其中有很多外人无从得知的细节,轻描淡写之间,竟然都吐露给了在座的竞争对手们听。

    四处打听刺探是一回事,人家将话挑明了,当面分享却是另一回事。

    周云逑几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见到了同样的惊讶犹疑。

    周云逑率先开口:“小罗掌柜今日将我们聚到此处究竟有何打算,不如直言。”

    罗月止听闻此语,给自己斟上一杯新酒,举杯至胸前:“今日设宴款待诸位掌柜,并非有意刁难。我情真意切,想将做广告生意的经验分享出来,愿与诸君携手同心,一齐将这门营生发展壮大。”

    周云逑仍是不信,连带语气都含混疏远:“罗小掌柜与此道之上的见解远胜于我们,如今早已打出自己的声名,何愁不能发展壮大,哪里用得上放低身段,同我们说这些。”

    “周掌柜何必如此防范?”罗月止莞尔,“我若真设鸿门宴,怎会将自家家底透给了沛公听。”

    他继续道:“既然如此,我索性讲话说通透。”

    “诸君也做了一段时间的广告生意,当知如今三百六十行,其实行行都缺少宣传。纵观整个开封城,有铺子有头面的商家足有千千万,对于广告行当来说,便处处都是商机,前程无限广阔。比起现在就开始相互竞争,最重要的是如何让他们都落到盘子里头来,只有愿意做广告的商家多了,把路走得宽广,今后的雪球才能越滚越大。”

    “如今这一新行当崭露头角,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并非甚么舍己为人的圣贤,今日将诸位叫在一处,正是因为想将利益最大化,请大家一起赚钱。”

    周云逑几人又一次对视,神情皆有变化。

    周云逑仿佛成了这几位掌柜的发言代表,开口问道:“按照罗小掌柜的意思?”

    罗月止正襟危坐:“我想邀请诸位掌柜,同我一起成立广告行会。”

    此话一出,罗月止面前的几人都面露怔愣神色。

    竟没一个人出声相应。

    都当他白日发梦话。

    一位掌柜摇头道:“罗小掌柜还是年轻,说起话来天真得厉害!行会岂是你说建便能建起来的?当今若想成立行会,头一条规矩便是要为国所用。书坊刻印尚可为国子监效力,协助官刻书籍刊印……可广告营生能怎么用?难不成官家还要请你去印广告传单吗?你说要去注册,可有门路能走得通?”

    “此路不好走,却并不是走不通。”罗月止温和笑道,“诸君只需要给我个承诺,倘若有心,此事便交给我去办,几位可坐享其成。”

    或是看不惯这么个弱冠年纪的小儿主导情势,另一位掌柜脸上竟挂了像:“小罗掌柜好一张利口,叫我看却是大言不惭。你们罗家的底细我还不知道么?你们家从蔡州那穷乡僻壤搬到京城十年,站稳脚跟不过是这几年的近事,在京能有何根基?我们都办不到的事情,你从哪儿来的门路?”

    罗月止看上去温文儒弱,被人置疑之后却并不落下风:“孙掌柜说笑,我既然能将这件事讲出来谈判,便自有我的得道法门。既然孙掌柜都说了,开办行会之事几位都无从下手,那么倘若今后做成了,便得算我头功。事成之后,我只有一个要求,这行首之位,须得由我来坐。”

    孙掌柜鼻子里发笑:“你才多大岁数!”

    “我岁数不大,脾气急,好激得很。诸位若是不信,我们今日便打个赌。”罗月止说自己脾气急,却仍是笑盈盈的,应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推到几位掌柜面前。

    只见书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刻印版的大字:

    广、告、学、概、论。

    罗月止道:“各位觉得我做生意稀奇古怪,经世罕见,其实都是从这本书中学来的本事。此奇书乃半年前仙人托梦所得,只此一本,绝世独立。说来惭愧,我借用此书中的技巧不过二三,却已经赚了书坊十余倍的银钱。”

    几人将信将疑,但眼睛都盯在那本书上,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在罗月止的渲染之下,他们只觉得那装订朴素的薄薄一册书里头另有乾坤,不声不响之间,仿佛夹带着一个通往金山银山的巨大秘密。

    “今日我便拿此书来赌。”罗月止道,“我愿立下军令状,倘若我办不成行会,便将此书献于诸位赔罪,所有广告业中的经营技巧尽在其中,绝不藏私。但若我办成了行会,便依我之前所说,各位要尊我为行首,行业中规矩章程,唯我马首是瞻。”

    周云逑沉吟片刻:“……罗小掌柜此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我们可以签订契子。”罗月止笑起来。每当他这样笑得时候,就全然不似个商人,活脱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秀才,隔着桌子看过去,有种叫人读不懂真假的文雅天真。

    若是卢定风他们此时几个在屋里,肯定会对自己东家的演技刮目相看。

    就那本《广告学概论》,甚么仙人托梦的奇书……这分明是罗月止嫌弃他们几个人学习进度太慢,分身乏术懒得给他们讲课了,花几天功夫就写完的参考教材。让他们自己读自己背。

    他们几个人如今手一本,平常都当睡前读物看的!

    但到底是他们几个人不在现场,自然也没能亲眼见到,罗月止把这“睡前读物”当作鱼饵,得到的反响当真不错。几位掌柜琢磨一圈,都觉得罗月止这赌约还挺有搞头……十余倍的营收增长,搁谁谁不心痒?

    比其被这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收归麾下,他们拿到此奇书的概率还是更大。

    商人皆好赌,心痒难耐,一纸契约便定下了乾坤。

    罗月止笑眯眯收了契子,礼数依旧周全,好酒好菜相照顾。

    几位掌柜表面上秉持着长辈的矜持,不大给这位年轻人面子,但实际都有各自的思量。

    三日之后,罗月止收到了一份来自周云逑的礼物。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玉镇纸,上刻两簇纤细的兰花叶,简简单单,方方正正。

    阿青看不懂,便总会把人心往阴损的方面去想:“这是个什么意思,要把您压住还是怎的?”

    “白玉兰花嘛。”罗月止将它压在纸张的右上角,温和回答,“寄君子以兰花,化干戈为玉帛。这是人家给我示好呢。”

    罗月止从一开始便对这个周掌柜印象颇深。

    周云逑等几位掌柜本以为罗月止对他们全无所知,故而毫无顾忌直接出现在狸奴姻缘会上。后来罗月止能将他们一个一个都认出来,自然不是凭借什么神仙法术。

    他几乎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成了座右铭,早在发现开封城出现竞争对手之后,便拉着罗邦贤,叫他把行会中的掌柜一个一个介绍给他听。

    罗邦贤画技出众,比起他的口才要好上不少,讲着讲着就开始提笔画起来。

    早些时候《假药贩郎》连环画在京中引起轰动,作为主笔的罗邦贤正是引以为豪,最近沉迷于画同类型的连环画小人,如今在纸上画了一大串简笔小人儿,惟妙惟肖,各有各的特征。

    画到身穿儒衫、留着小山羊须的周云逑,罗邦贤特意加上了一句点评:“周掌柜心思缜密,七窍玲珑,颇善借势利导。若他觉得跟着阿止有好出路,便很容易与你携手同行。但一旦察觉你失势,他也会当机立断,急流勇退。”

    罗月止心想,能把见风使舵说得这么委婉,也是自家爹爹的好本事。

    罗月止笑答:“我不怕同伴心眼儿多,只怕同伴不够聪明。”

    前世有许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都自封为“社交恐惧症”,就算是在广告行业这种成天与人打交道的行当里,也有些很不愿意同人相处的从业者存在。

    但罗月止偏偏不是那样的人。

    对于他来说,御人之道,从来都是工作中很有趣的一部分。

    前世如此,今世也是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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