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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骤起波澜

    接下来一段时间,罗月止与周云逑再没有联系过,同其他几家广告坊也未曾有过正面的交集。

    只是罗月止所雇佣的闲汉所说,他们经常在瓦子附近看到发放传单的“同行”,也按照罗月止的吩咐,着意帮助他收集了一些广告纸。

    与数据有关的工作,罗月止都会叫杨小筹同他一起做,是为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他们大抵分析了如今的竞争形势:目前会在传单上署名的广告坊,包括罗氏广告坊在内,拢共算起来有七家。而那些没有署名的广告页,其实大致也能猜得出来源。

    如今文人当道,对字体美观度的要求很高,故而各家坊刻所使用的字体都大不相同。他们在颜体、柳体、欧体等著名字体的基础上各有改良,追求五光十色的艺术性,字形无一定之规,就是为了满足读书人的各种审美需要。

    字体不同,内行人就很容易分辨刊印源头。

    照他们分析比对的结果来看,佚名广告页背后的书坊足有二十余家。

    这快速扩张的声势,出乎罗月止的预料。

    他们不仅效仿罗月止印刷单页,在分发渠道上也多有借鉴。

    东京城里共有八处大型瓦子,最大的瓦子占地足有一里之长,其中更有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象棚等勾栏无数,可容观众数千人,风雨不侵,白昼通夜。

    而近日的瓦子之中,频见小童与闲汉在其中分发传单。

    粗略算下来,每家大型瓦子附近的街巷前后,一日功夫便有人发放传单近千张。

    一时之间,汴京纸价都出现了小幅度的攀涨。

    这些传单质量良莠不齐。

    一些雕刻精致、行文通顺显白的传单会被人高高兴兴地收下,揣进怀里带回家。某些以图画为主的精美传单还会被百姓收藏起来,贴在家中墙壁上当作装饰。

    但一些文案诘屈聱牙、印刷粗陋的传单,却是没有人愿意要的。

    这些薄薄的纸被人强塞进手里,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便随手丢弃,在人流之后散落满地,如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白雪。

    开始还有瓦子里的伙计帮忙收拾,到后来收的速度都赶不上人随手乱丢的速度,瓦子便不再管了,叫这些零零碎碎的垃圾被人踩满尘土,一场秋雨之后,纸泥脏兮兮地糊在砖石上,打眼望过去尽是狼藉。

    罗月止听说了这件事,专门去桑家瓦子、新门瓦子,以及离自己最近的保康瓦子去看了情况。近日落雨稍多,纸张浸透浊水便化作了泥浆,连同油墨将地面染得乌糟糟,不堪落脚。

    阿青给罗月止撑着伞,看了咂舌,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简直跟个连茅圈似的……”

    罗月止脸色说不上好,静静站了半晌,转身叫上阿青打道回家。

    回到广告坊后,他钻进房间里整一天,不叫任何人打扰,连与卢定风三人原定于今天的例会都推迟了,直到月上中天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此时坊中伙计都已经下工了,万籁俱静,唯独前厅点着一豆油灯,是卢定风在等他。年轻人听到脚步声,将手中的《广告学概论》合起来,起身叫他一声:“东家。”

    罗月止笑道:“夜里读书费眼睛,之后记得把灯点明亮些,东家又不差你们这几分油火钱。”

    卢定风问:“您今天是?”

    罗月止揉揉有些酸痛的肩膀,眉目间略显倦怠,但心情看起来不错:“我掐指一算,家里的生意近日怕是会迎来灾祸,便提前准备一番应对之法。”

    卢定风惊愕:“什么样的灾祸,若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尽人事而听天命,我心里有数。甭怕。”罗月止拍拍他肩膀,同他一道往外走,“这事莫要说出去,否则人心浮动,更容易出岔子。”

    卢定风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他性情淳朴柔善了些,却比崔子卧、杨小筹都沉得下心气,说到做到,当真没将罗月止的话透出去半句。

    不漏嘴却不代表不担心。

    他忐忐忑忑等了几天之后,果真听到了不好的风声。

    说是最近一段时间,有朝臣向官家上了劄子,称近日京中鼠患猖獗,而地之秽者多鼠,应净街洒道,防范疫病……然观现状,有商人市侩临街广发仿单,假借扶持商业之名贪金图利,纸单散落,赃污满地,鼠患滋生,诸厢坊不胜其扰。

    这封据说来自于户部的劄子,不仅斥责广告商滥发传单导致垃圾横生,还明里暗里将矛头指向开封府治理不力,或与商贾有私。

    北宋的官场,尤其是京城官场,凡有事,便不是一府一衙之间的事。

    如今各位宰执年纪上来了,屡屡向皇帝请辞,局面不稳,如履薄冰,朝堂之上两党相争日渐激化,谁是谁的派系,谁与谁政见不合,甚至比起政事本身要重要得多,一招不慎便会影响到党争的平衡。

    户部此时这顶帽子扣下来,任谁看都是要借机把水搅弄出波澜。三司应声而动,晁知府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就算想要轻拿轻放也无从下手。

    开封府当即张贴告令,要求百姓禁止在街道上随意丢弃垃圾,违反者要罚钱,屡教不改则施加杖刑。

    但勾栏瓦子那种地方,摩肩接踵,人群如堵,大家都在丢垃圾,根本看不出是谁撒的手,浩浩荡荡踏足而过又是一地狼藉。

    就算开封府再怎么坚持,总不能一股脑将上千人都逮进开西狱里去挨板子。政令出台后三日,到底没甚么实际效用。户部紧追不舍,御史台虎视眈眈。

    这把朝堂上的火,很快就烧到了广告坊的身上。

    开封府连同户部再发告令:

    汴京城中所有广告坊封停,以待调查。

    刘科上次登门去书坊逮罗月止的时候,是抱着威逼恐吓的目的,声势浩大,凶相毕露。

    而这次登门广告坊,这位皇城司探事见到罗月止之后,却负手而立,脸上挂着阴森森的冷笑:“罗掌柜,好久不见。”

    “刘探事。”罗月止平静如常,笑意盈盈,“听闻探事前些日子好生勤恳,四处巡逻,几乎要把整个东京的地皮都掀起来,怎么今天却得了空闲,不去犁地,反而大驾光临来我这儿?”

    遍搜冯春娟不到的事一直是堵在刘家兄弟心口的一根刺,到最后刘科都怀疑冯春娟早就逃出京师,不定死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总之人不可能在罗月止他们手里。

    理由有二:一是他打听过罗家底细,这帮子布衣小民没那个本事;二是若人在手里,按罗月止那锋芒毕露的性子,早就该去开封府嚷嚷着要给他们治罪了。

    这话其实有几分道理。但刘斜此人素来多疑,半信半疑,依旧整日坐立不安,神思不定,不得不开始翻箱倒柜销毁各种证据,斥巨资打通上下关系,为自己搭建保护墙。

    若当时冯春娟一死了之,哪儿用得着费这些麻烦?为这件事,刘科没少受到刘斜的追究斥责。

    刘科刺痛,登时拉下脸来,恨得要用眼神去剜他的肉:“自身难保,还在这儿大放厥词。”

    他举臂招呼手下那群察子:“封起来!”憋屈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了点畅快的意思。

    不过是一柱香的工夫,罗氏广告坊的所有伙计都被赶出了门,店铺落锁,封条左右交叉一贴,就算是查封歇业。

    阿青被探事司的人提溜鸡崽子一样提溜出来,一路没敢吱声。

    反倒是崔子卧这个暴脾气按耐不住,冲上来要问个说法,结果被卢定风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拦着崔子卧,看向安静站在身边的罗月止,一边觉得忐忑,一边对他心存希冀。

    杨小筹观察能力强,也帮忙来拦,同崔子卧耳语:“东家淡然处之,想必已有打算。你沉心静气,莫要坏了东家的大事。”

    这群察子就如同蝗虫一般,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离去。

    罗月止果真没有一丝焦灼,笑颜依旧,温声对伙计们说:“咱们广告坊工作辛苦,这些天权当给大家放个长假,工钱照旧给,等甚么时候事情解决了,第一时间召集大家回来,在此之前,烦请耐心等候。”

    探事司突然气势汹汹来关了店,其实大家心里都没底,但听说不做事也有工钱可拿,也无甚可争辩的,犹豫半天都回了家。

    坊前唯独剩下罗月止的三个“小徒弟”。

    罗月止对他们有知遇之恩,卢定风三人拿着高达五贯的月钱,如今铺子都叫人给封了,这钱拿着烫手,都说不愿意占这份便宜。

    罗月止没想到他们能说出这样的话,笑答:“因为东家的原因导致停工停产,工钱本就应当发的,不用过意不去。”

    仨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罗月止心有绳墨,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宋人解释何为《劳动法》,便给他们安排了好些学习任务,虽说这几天暂时停工,也叫他们在家中也要琢磨着手上这几份策划,不可懈怠。

    这才将他们哄走了。

    远在柳井巷茶坊的阿虎听闻这件事,二话不说回来找罗月止,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需不需要人手帮忙,还要不要去找登闻鼓院。

    “诸事不急,且等几日。”

    这次罗月止稳得厉害:“我吃过一回妄动的亏,便绝不会再吃第二次。这次我不急了,把白子让给他们先走。”

    罗月止轻描淡写,然而外头的局势却骤然一片波涛汹涌。

    一日之内,汴京所有书坊都收到了警告,要求禁止印刷广告单页。除此之外,京中所有的广告坊都“歇业大吉”,连给商家策划营销活动的工作也要全面停止,等待官府调查。

    这么一来,不仅整个坊刻行业风声鹤唳,所有曾与广告坊做过生意的商家皆忐忑不定,心乱如麻,生怕这一把火烧得太旺殃及到自身。但老板们辗转反侧好几日,纷纷发现事情好似仅仅止步在了广告坊身上,从此一片沉寂,再无下文。

    茹妈妈躲了好些天,才敢去找秋月影询问罗月止的情况。

    秋月影笑着回答:“真是凑巧,罗郎君十几天前还同我说,倘若茹妈妈问起来,就说他一切都好,无需惦记,这回的动荡虽是冲他而来的,但大抵波及不到各位好友,还请放心经营。”

    茹妈妈听出她话语中的揶揄,有些脸热,只能默不作声。

    众人听说这件事,都颇为担心罗月止此时的状态。文冬术甚至还送了些香药过来,都是缓解思虑、顺气祛火的药。

    罗月止当真没有他们担心的那样颓唐或紧张。他怀里抱着小猫阿晞,每天在书坊同何钉他们下下棋,或去柳井巷茶坊蹭蹭秋冬最新款的茶水点心,真把停业当成是度假了。

    直到一天下午,罗月止抱着阿晞窝在留仙椅里睡午觉,收到了一封递送到家门口的信笺。

    寄信人署名周云逑。

    第102章 府中献计

    这封信是由一个走街串巷贩茶水的郎君送来的。

    青萝有点好奇,问罗月止是谁寄来的信,写的什么内容,为何搞得如此神神秘秘。罗月止看完信,从留仙椅上一骨碌坐起来,笑着答话:“既然送得神神秘秘,内容当然不能说出来。”

    青萝琢磨这句话,觉得的确有道理,全听不出他意在糊弄小孩,很认真地决定不再过问。

    阿晞最近吃罗月止亲手调配的猫饭,整个猫都圆润了一圈,眼睛亮晶晶的,活像只毛绒公仔。罗月止将这只小胖猫举高高,询问他意见:“阿晞是不是许久都没见过妹妹了,我带你去找阿织玩怎么样?”

    阿晞伸着前爪,露出毛茸茸的粉白肚皮,长而蓬松的尾巴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像是因为举高高而兴奋,又像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神采奕奕,高兴地发出咪呜咪呜的叫声。

    罗月止抱着他乘马车前往界身巷。

    朝堂之上的纷争,赵宗楠比罗月止听得更清楚,心里更有数,其实早在皇城司登门查封之前便已提醒过罗月止。等到广告坊当真被查封之后,赵宗楠更是三天两头便叫罗月止到界身巷见面。

    罗月止如今去到这栋独门独院的小宅,恨不得比回自己家都要路熟。

    阿晞见到妹妹阿织之后有些陌生,小心翼翼地靠近,嗅到妹妹身上的气味,整只猫都变精神了,围着阿织乱转,叫唤起来就没停过。阿织比哥哥更端庄,找准机会凑到阿晞面前,用鼻子蹭蹭他脸蛋子,这才让阿晞安静下来,两只小猫团在一起,亲亲热热给对方舔毛。

    阿晞这趟纯粹是出来玩,而罗月止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话都没说两句,就被宅邸主人一把薅过去诊脉。

    在赵宗楠略显强硬的要求下,他早已经彻底取代了文冬术成为罗月止的“主治医师”,对他的身体状况严加管控。倘若不是罗月止反抗,他恨不得叫罗月止写日记,把每天几点睡几点起都记录明白,交给他审阅。

    “这几天还算听话。”赵宗楠素来对罗月止熬夜加班的行为极不认可。他现在没活可做了,赵宗楠对他的态度反而要比之前更温和些。并差遣仆使去拿今天刚从状元楼茶坊买的甜果子给罗月止吃。

    自从赵宗楠摸清罗月止的口味,界身巷私宅便常备着各式果子点心。罗月止有时候都觉得,赵宗楠根本不是对他有意思,实际是在把他当个儿子养。

    罗月止今天本想和他严肃的谈论一下这个问题,可瞅见了仆使端上他喜欢的点心款式,一不小心将方才想要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高高兴兴道:“今日官人好大手笔,状元楼的金丝酪可是不好买。”

    阿晞大约在这个时候睡午觉,胖墩墩的猫崽子蹦到罗月止腿上,呲着乳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慢慢眯起眼睛。罗月止抱着猫吃点心,面前还坐着养眼的美人,登时觉得太过于惬意,偶尔这样放个长长的假,从骨头缝里都透出舒心。

    当然。前提是没有人在外头虎视眈眈,想方设法要让他倾家荡产。

    罗月止从怀中掏出周云逑的信递给赵宗楠,一本正经跟他告状:“禀告董事,那刘家兄弟果真挤兑我呢,心眼忒坏了。”

    周云逑的信上写得清楚。前几日有探事司的人依次找到了几家广告坊的老板,告诉他们自己有些门路,可以让他们重新开张,但有两个前提。

    其一,是要他们出“过路费”,交由他去各家衙门上下打点。

    其二,他们今日之祸全赖罗月止之前唐突行事,惹恼了贵人,各位老板皆受其牵连。他们若想重新开张,便要齐心协力将过错还到罗月止身上去,这既可以叫贵人出气,也能除掉各位老板日后心头大患,一举双得,皆大欢喜。

    周云逑的确是善于明哲保身,但并不是没脑子。

    皇城司此时想来坐收渔翁之利,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依靠,他决定两边押注,在白玉镇纸之后,偷偷给罗月止递送了这份消息,算做第二次“示好”。

    但信上虽有署名,却没有写明收信人,谨慎之心可见一斑。

    “之前他们笼络四司人,应也是同理。”赵宗楠道,“此等做派轻车熟路。”

    “这封手书能管用吗?”罗月止都患上“官府后遗症”了,对当今官员行操全无信任可言,“可算得是顶用的证据?”

    “顶不顶用,要看谁来用,何时来用。”赵宗楠将信笺折好,安放回信封中,“此物便保管在我这儿,等时机恰当,自有它的用处。”

    罗月止抚摸着阿晞的脑袋:“之前同官人说的策划,可是到了能提交的时候。”

    赵宗楠看了他片刻,突然轻轻笑起来:“此策一出,月止今后要面对的人,便再不是商贾秀才这样简单的人物。你可做好准备?”

    罗月止也笑起来:“从当日您初封国公邀我赴宴的那天起,我便清楚总要有这么一天的。”

    ……

    晁知府最近一个头有两个大。

    说起来当今的朝堂风气也是奇怪,有党争打底,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都能吵得昏天黑地,寻常道理来讲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今全然反过来了,小事越吵越大,到最后无法收场。

    户部在吕相公一派执掌之下,与开封府和太府寺现任的这批官员素来不对付,如今一本劄子参上去,又是徇私舞弊又是治理不善,脏水一盆一盆泼过来,把晁知府折腾得够呛。

    晁知府配合御史台调查徇私之事已然耗尽心神,又被督促着改善治下市容,分身乏术,可谓是一筹莫展。他本就上了年纪,近日心情欠佳,更是疾病缠身,躲起来不见外客。

    赵判官是他手下最会察言观色的下属,今天却一反常态,在晁知府烦躁不已的时候来薅老虎的胡须,告诉他保康门桥罗月止罗郎君求见。

    晁知府正因为他的事闹心,火气“腾”就上来了,说不见,叫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倘若再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便叫他直接去西狱报道!

    赵判官已有准备,此时捧上手中的书册:“罗郎君道自知亏欠,无颜面对知府,此番特来为知府献策。此乃罗郎君要上呈的‘策划书’,他说请您暂熄怒火,此策可解知府如今之困。”

    晁知府眉头紧锁,到底是伸出手:“拿过来。”

    他打开策划书,眼神从不耐慢慢转为认真凝重。

    一柱香后,晁知府终于从策划书上抬头:“……罗月止还在么,叫他进来说话。”

    等罗月止被传至厅中,晁知府端坐于上位,神情颇为肃穆:“你策书所言之‘公共垃圾桶’,现在仔仔细细同我讲上一遍。”

    其实从罗月止穿越神智清醒后便发现了,当今开封城市发展已然领先于世界平均水平,很多城市设计已见近代城市之雏形,譬如打破坊市界限、三更不设宵禁,甚至完善的防火救火系统……但唯独有一点大疏漏,就是城市之中并无公共垃圾桶。

    虽然民巷中的垃圾有专人定时收理,每逢重要场合,城市主干道上也有金吾街仗司负责洒扫,但寻常巷陌与闹市人流汇聚之所,并无统一的卫生清扫人员,只靠附近商户民户的自觉。

    户部这封劄子所反映的卫生问题,归根结底,绝不是因近些日子随传单泛滥而产生的,传单乱丢仅仅是加重了“商业街”的卫生乱象,就算从此杜绝广告传单,也是治标不治本,无法根治其病灶。

    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只有做到两点:

    第一,建立完善的城管环卫系统,街道卫生由专人专管,每隔几日便要彻底清扫。这与国朝吏制有关,罗月止身为升斗小民,不敢妄议。

    第二,便是设立“公共垃圾桶”。简单来说,就是效仿望火楼的机制,每隔一段距离便铸造大桶,以铜钉契牢于地,纹丝不动。设置数目以人流稠密为依据。人流稀少的僻街狭巷则少设,人流密集的大相国寺、虹桥、各条甜水巷、各家瓦子勾栏等地域则酌情多设。

    只要为市民提供固定的垃圾投放处,加以培养训练,习以为常,市容之危才能从根本上化解,此功德亦可绵延后世而不绝。

    当朝士大夫治世,重视名声甚于生命,晁知府听到“功德绵延后世而不绝”几个字,心驰神往,呼吸都加重了。

    罗月止一礼施下:“此策愿献与知府,以成知府传世之功绩。”

    “好!好!”晁知府如今的心头大患眼见着有了转机,激动不已,甚至猛地从座位上起身,亲自将罗月止扶起,叫小吏预备茶水小菜,与他把臂同坐,二人详细地聊起此事细则。

    晁知府心知罗月止不会专门为自己献计而全无所求,便暗示他可以将来意讲个明白。

    罗月止也不推脱,直抒胸臆。

    以当世的金属冶炼与匠造能力,打造公共垃圾桶自然不成问题,但此策最难的并不是器具制造,而是在于如何推广宣传,教化市民,让他们养成多走几步路、将手边的垃圾投入垃圾桶的习惯。

    在这一方面,罗月止愿为知府效力,为国效力——

    作者有话要说:

    阿止(终于)要开始向上发展了。

    第103章 棋上筹谋

    教化万民的方法实乃独家秘技,是罗月止同官府谈判的筹码。

    这部分他未曾细谈,仅仅策划书中以寥寥数语带过。

    如今面见晁知府,他方才把话说得更具体了一些,至少让晁知府心里有底,知道此事可行。

    其实道理非常简单,一言以蔽之:做公益广告。

    罗月止能做商业广告,公益广告也是同样的。

    他前世任职的广告公司为了提高社会影响力,曾多次同政府合作,协助宣传部门做过与文明城市有关的广告策划,其中正好有城市卫生方向的诉求。

    他亲自操刀,亲眼见证过自己的广告文案出街,分列在公路左右的公交站牌当中,也见过自己撰写的广告词在卫视的公益广告宣传片中循环播放。

    倘若闭口不谈前世履历,就说他今世所作的广告,其实也有类似的案例。

    帮文冬术所作的广告连环画《假药贩郎》,不正是有教化民众的公益意义么?

    以实例类比,晁知府很快就明白了罗月止的意思,并大加赞赏。

    晁知府后来还私下叫来赵判官,对他加以点评。

    “你之前说延国公对罗郎君多有青睐,我还不信,如今算是开了眼界。此人聪明绝顶,巧捷万端,又懂得低调避嫌,将进策的功绩送给我,自己甘为幕僚。这份心力,绝非区区刘斜、刘科兄弟能够抗衡的。”

    晁知府之前百般郁郁,如今已然恢复了八成神采:“此策我已亲手整理为劄子,明日便上呈官家。若当真要在京中设立‘垃圾桶’,此等肥差绝不可落于三司之手。你即刻去一趟宋相公的府邸,将我这封手书奉上,务必亲自交到相公手中。”

    赵判官领命,并暗自想到,看来自己功力未退,此番果真押对了宝。今后仍要与罗月止交好才行。

    罗月止却全然不知他们背后的说法,正窝在界身巷中美美继续长假,全神贯注同赵宗楠玩桌游……

    此类桌游,统称为骰子戏。

    这是一种类似双陆的游戏,对弈两人各控制六枚棋子,是为“双六”,执棋者按照骰子点数大小来移动棋子,最先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者为胜。

    到北宋年间,骰子戏的棋盘有了诸多变化,逐渐诞生了一种叫做“彩选格”的新玩法。

    譬如罗月止和赵宗楠如今玩的这一款彩选格,叫做“升官图”,棋盘为雕版套色印刷的彩纸,纸上螺旋环绕,密密麻麻写满了从低到高各类官职,远远看去,犹如一张地图。

    玩家投掷骰子后,按照点数操控手中的棋子在格子中跳跃,踩在不同的官职之上,或升迁或贬黜,最后以位尊者为胜。

    ——几乎就是简易版的“大富翁”。

    纵观当世游戏,升官图的规则较为复杂,游戏道具也很难买到。

    就拿赵宗楠所珍藏的这套升官图来说,棋纸柔厚不易损毁,彩格的印刷质量极高,棋子皆以犀牙打造,绝不是寻常人家能随意见到的。

    入门门槛高,导致游戏发展至今时,几乎只在士大夫之间流行。

    比如那个对出了“水底日为天上日,眼中人是面前人”奇对的翰林学士杨亿,就是彩选格的重度玩家。

    据传闻,当今位居朝堂高位的章相公,私下里也爱玩这个游戏,而且还赌大钱。他前些年同杨学士等人共戏,曾一夜之间就输出去三四百两雪花银。

    罗月止自然不敢拿真金白银同赵宗楠去赌,但玩得同样认真至极。

    赵宗楠问过罗月止以前有没有玩过彩选格,倘若今天头一次玩,需不需要给他放放水。

    罗月止坦言说没玩过,却不叫他手下留情。不论棋盘怎么变化,游戏规则归根到底是要根据骰子点数来行动。

    看运气的游戏,有何可放水的?拿出真本事来即可。

    赵宗楠没想到罗月止上手这么快,接受起来毫无芥蒂,第一局还有有很多磕磕绊绊的地方需要理解,第二局便全不见生涩,几乎有老手风采。

    罗月止娴熟地抛出骰子。

    “升官图”的确没玩过……但说起玩大富翁,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只要懂了规则,这还比大富翁要简单一些呢。

    半个时辰之后,罗月止棋子落定,笑容灿烂:“小胜一局,承让承让。”

    “月止当真是头一回玩?”赵宗楠颇有气度,笑盈盈问他,“我原还怕自己胜之不武,原来月止才是真人不露相。”

    罗月止被他夸得忍不住翘尾巴:“官人若喜欢这个游戏,我倒有个更新奇的点子,等过几天做一套更有趣的给你。”

    赵宗楠应下,只道拭目以待。

    二人玩闹够了,又说起正事。

    赵宗楠捏起一枚犀角棋子,置于升官图纸上,推到写着“知府”二字的彩格当中:“如今门下省逼得紧,御史台也在施压,晁知府只会尽早将月止的计策上呈天听。估计就在三日之中。”

    罗月止垂眼看向他指腹下的那枚褐红犀角:“按照我与小筹的推测,第一批垃圾桶至少要造三千只,所需铜铁上万斤,劳役亦有成本,其中重重步骤皆有利可图。谁拿到了铸造权,谁便能将其中油水纳入荷包。故而晁知府将计策呈上,大概率会在百官之中得到响应,但难点在于交给哪个衙门去做,才能不误质量,至少……至少别贪那么多。”

    赵宗楠看他面色不虞,轻声道:“水至清则无鱼,此乃官场本相。此非人力所能抗。”

    罗月止笑着抬眼看他:“官人不必担心,我又不是垂髫小童了,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世道不遂人愿,难道就不活了么。”

    罗月止也捏起一枚棋子,按在“三司”一格上:“刘斜作为户部判官,三司就是他的地盘。之前官人同我说过,他不仅在皇城司上下打点,还是计相的门生,很能说得上话。如今工部式微,权柄归于三司,铸造公共垃圾桶的差事,他很可能会主动进言,让计相也掺和进来。”

    “不止如此。”赵宗楠伸手覆住罗月止执棋之手,引领他将棋子往前推,停在“中书”格上。

    罗月止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默默抬头,见他一本正经的,犹豫片刻,未曾指责这人偷偷摸摸吃豆腐的作为。

    赵宗楠面不改色:“三司这一支皆同吕相公交好。他们想要包揽此功,便必定会求助于吕相公说项,吕相公出面,则此事必定牵扯党争。”

    “那晁知府这边呢?”罗月止问道,“从我印象来看,这边还算清廉一些……”

    “若说与此事相关的衙门,开封府、太府寺等皆与宋相公更亲近。”赵宗楠吃够了豆腐,松开罗月止的手,将“知府”格中的棋子也推向“中书”格。

    两枚犀角棋子共处一格,相互拥挤,岌岌可危。

    赵宗楠轻声道:“这便是党争。”

    “皇城司、御史台、谏院本应位居中立,然而人非草木,必有亲疏。”赵宗楠继续放置棋子,将官场诡谲一点点教给罗月止听。

    “刘斜贿赂皇城司,如今正是要用上他们的时候,若想压对面一头,便很有可能在此时通过皇城司攻击政敌,如今太府寺分管市易,正好拿来开刀。要使用的无非是老手段,构陷诽谤、因言罪事,追究官员私德上的错漏。”

    “接下来便是我能插手的部分。”赵宗楠笑问,“月止要不要猜猜看?”

    罗月止静静观察彩格中的棋子,沉思片刻,手指按中其中一枚:“如今御史台仍无举动。”

    赵宗楠温和地看着他,说起话来,语气像哄小孩:“月止聪明。”

    他继续道:“本朝规定,御史台需纠察官邪,按月奏事,每月月末要向官家上书,举报官员不善之举,其名‘月课’。若御史百日之内没有上书弹劾任何一名官员,月课懈怠,则要贬谪出京,还要额外惩俸。”

    罗月止咂舌:“工作压力这么大。”

    赵宗楠点点头:“正因如此,朝廷要给御史台一些宽限,允许御史以风闻弹人,就算没有确凿证据,只要有所传闻,便能直接上呈官家。若经查核全无此事,御史也不会遭受处罚。”

    罗月止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定,心想,御史这不就相当于百无禁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早就听说宋时察官权力很大,堪称当朝键盘侠,逮着谁喷谁,原来根源在这里。

    “我之前就同月止说过了,当今官场,若要将官员拉下马,证据不在多寡,也不在确凿与否,关键在于谁来进言,何时进言。”

    “吕相公一派作风素来不甚廉净,他早些年精力尚丰的时候,还被同僚举报纳络市恩,差点被贬出京城去,如今白首之年,日益体衰,只会更加顾念身后名声。倘若此时被御史台弹劾官官相护,手下人钱权往来,牵连他一起授人口实,你猜他会怎么做?”

    罗月止听懂了,喃喃回答:“弃车保帅,断尾以保清名。”

    罗月止不由骇然,看向面前笑意盈盈,温文儒雅的宗室美人,只觉得心惊。

    秋风吹拂,背后凉飕飕一片。

    赵宗楠仿佛看穿他眼中之意,垂眸道:“挟势弄权,尔虞我诈。我在月止心里的模样,可是又丑恶了一些?”

    “哪儿的话。”罗月止急忙解释。

    但赵宗楠似乎当真被罗月止那个惊愕的眼神刺痛了,此后笑而不语,整个人眼见着低落起来。

    罗月止试探着哄了哄,发现他还是不怎么说话。

    人家堂堂延国公,天生的皇亲贵胄,本不必掺和进这些乌糟糟的事情里来,如今绞尽脑汁在这里筹谋,不都是为了帮忙。

    罗月止心虚,也觉得方才那些惊惧的念头不对,赶紧百般赔罪。

    ……直到答应等此番事了,罗月止便陪他去逛大相国寺,鞍前马后,让陪多久就陪多久。

    赵宗楠才终于恢复些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绿茶味的狗狗狐。

    (我太喜欢狗狗狐这个称呼了,评论区文采斐然)

    第104章 朝堂激荡

    罗月止从赵宗楠那儿学了一大套的北宋官场厚黑学,但毕竟是个白身,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要靠赵宗楠给通气。

    赵宗楠素来谨言慎行,唯独对罗月止没有隐瞒,自从听来了前朝近况,当即差人去叫罗月止过来,亲自转述给他听。

    此时正值深秋,汴京城丛菊尽放,车水马龙,歌舞升平。

    但百姓接触不到的皇宫禁省之中,有一阵无形风暴正在士大夫之间振荡。

    事情正如赵宗楠前些日子预料,晁知府一封劄子递上去,可是叫前朝众位官员吵翻了天,几乎要把垂拱殿掀个顶掉。

    他们倒是对在京中设立垃圾桶之事毫无异议,但除了匠造之外,吵得最厉害的却是日常管理的权责。户部与太府寺各为前锋,户部斥责太府寺如此谏言是收取商人的好处,太府寺反击户部贪恋权势,是想趁机收敛财权。

    就这样,针对在城市中设立公共垃圾桶这件事,朝堂上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到后来不仅是这件事,反而开始互泼脏水,两党相互攻歼,无法收场,吵得皇帝头疼不已。

    御史台这时候站出来,在月课上含沙射影,对皇帝提起了一只白玉花樽。

    刘斜前些天清除证据,将能出手的器物尽数出手,但他手底下的人前脚从典当铺出门槛,后脚延国公府的人便跟随上去,叫典当铺仔仔细细扯出张单子来,把所有刘家出手的货物逐一记录完全。

    但他们跟踪了全程,却并未见到那传说中的白玉花樽。

    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因为花樽并不在刘家兄弟手上,此时才无法处置。

    故而赵宗楠暗中托人给御史台传递的消息,便直指勾当皇城司公事,说京中传闻日盛,都说皇城司与朝臣有勾结,收敛财务,替他们处置阴私。尤其是户部判官刘斜,与皇城司探事刘科乃一母同胞的兄弟,正是借这么一层关系上下打点。

    刘斜手中有只白玉花樽,注水可显诗句,经世罕见,听说早已用作贿赂,此瓶大抵就在勾当皇城司公事手中。

    御史台所做的月课不止如此,那位写劄子的御史认为,刘斜小小一个判官难有此般胆量,其背后定有更大的钱权往来。

    这话说得半透不透,虽绝口不提近日朝堂上的纷争,但是个人都能听得出弦外之音。

    官家近日被他们吵得头疼欲裂,正想找个由头叫百官肃静肃静,当即拍案要求彻查。

    既有官家授意,御史自当借此机会出头,如同闻到了肉味的乌鸦,全员出动,劄子纷至沓来,斥责如今官场贪墨成风。

    三司上下数位官员遭到弹劾,其中几条线索直指参知政事,吕相公一派自然心有不甘,奋起反击,竭力争辩,场面再度陷入胶着。

    直到宣德门外,一名叫做冯春娟的娘子举起木槌,敲响了登闻鼓院前的巨鼓。

    赵判官早就有所猜测,认为冯春娟并非失踪,而是被人偷偷藏匿起来,不管这件事罗月止知不知情,其后必定有延国公的授意。赵判官顺水推舟,适时为知府献策,希望他能助登闻鼓院判一臂之力。

    晁知府能做到如今这位置,距离右谏议大夫的地位仅一步之遥,对官场的风向自然再敏感不过。

    他明白时机已到,便再次上书,应合登闻鼓院所上报的案情,为刘斜刘科两人企图杀人灭迹的行为提供佐证。

    种种证据加在一起,又恰逢一个各党争执不下的矛盾爆发期,所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

    吕相公惊怒,屡次向户部施压。

    户部使走投无路,当即面见官家请罪,声称自己治下不严,斥令三司上下清查贪腐,自请贬黜出京。

    位居高位的相公们树大根深,狂风骤雨过后依旧屹立不倒,可下面的人却在风雨中避无可避。

    北宋重视文治,皇帝从不取文官性命,惩戒的手法无非贬谪罚俸。

    而刘斜这次犯了众怒,顶头的大佬们将党争失利的愤怒尽数撒在了他身上,直接将他贬黜为民,退居原籍,再不复启。

    刘科身为皇城司探事,既非文官,便没有哥哥那么好的运气,剃发黥面,流放边塞西宁州。

    刘科发配离京的那天,天上下着细密密的秋雨。

    罗月止站在宣化门附近的楼阁上远远看了一眼,在豆大的人形中勉强窥见了那个身穿白衫子,手脚戴着枷锁的人。

    曾经身为探事的刘科已然没了当初在开封府上的嚣张意气,长发蓬乱,走起路来还有些跛脚,偶尔有几步走的慢了,便被身后的衙役推搡。正如当日他推搡罗月止的模样。

    罗月止沉默不语,看了片刻就离开了。

    后来在界身巷,赵宗楠问罗月止:“这样的结果,月止可还满意?”

    罗月止扪心自问,其实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一雪前耻的快意。

    他两世为人,从来本本分分做自己的生意,在规则范围内竞争,也目睹过不少风云诡谲的阴谋阳谋,本以为已算是见多识广。

    可如今抬头正对着的是北宋官场,他身处其外,不过是隔岸旁观,便已然被政治倾轧、你死我活的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罗月止本不想把这话说出口的。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对赵宗楠诚实以待:“畅快只有一丝,更感到心虚害怕。”

    赵宗楠看出他当真心情不佳,便收敛神色,没有借机使性子讨他的哄。

    他暗自叹了口气,把罗月止从界身巷带回了家,牵着他钻进药庐里制了小半天的药。

    两人各自做自己的事,静静听着药锅中沉闷的咕嘟声,都没怎么说话。

    罗月止到底是个坚韧的人,翌日便将心绪收拾妥当。他既然选了这么条路走,现在退缩像个什么样子。岂有打胜了仗,还要郁郁寡欢的道理?

    罗月止打起精神,请周鸳鸳、倪四等人好好吃了顿饭。

    这段时间他们表面上好好过活,其实心里一直沉甸甸的,总是胸口憋闷不能舒展。如今老天有眼,叫那刘家兄弟自食其果,他们才扬眉吐气,觉得胸口终于不那么痛苦发闷。

    席间,倪四关切问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明,那罗郎君的广告坊,可还能再经营下去?”

    罗月止敬他一杯,笑起来:“想来也快到要解封的时候。”

    朝堂上多方势力休战,各自回血,如今风停雨歇,自然没人将那几只小小的广告商放在眼里。

    有堂堂知开封府做保,太府寺附议,贴在广告坊门板上的那薄薄封条便失去了镇守之力,随便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能轻易撕下来。

    广告坊掌柜们逢此大赦,如释重负。

    罗月止借机逐个击破,再说起组建行会,抱团取暖的事。罗月止多加安抚,往他们嘴里塞甜枣,将他们灌的醉醺醺的,各位老板态度皆有松动。

    而周云逑更不必说。自从发现刘家兄弟联系不上之后,他早就做好了决定,选择站在罗月止这边。

    打造公共垃圾桶的差事交到了工部手中,由开封府监修。而各方势力争执了许久的治理维护之权,到头来谁也没有捞到手里。

    每月中旬,宗室亲族都会进宫请安。

    而就在中旬后没几天,官家下旨,决定将巡视东京、整顿市容的权力交到殿前司手中,成立一个叫做街道司的新部门,长官叫做管勾街道司公事,由三班使臣充任。

    文官集团全都听傻了眼。谁能想到当今朝堂还有这样的事,文官们挤破了头,却叫武官白拣了个漏。

    此旨一下,相当于殿前司在京中的权柄进一步加大,以治理市容为由头,白增了一份督察之权,能插手的事情有太多,堪称骑脸挤压皇城司的生存空间。

    殿前都虞侯李敬符——就是那位曾经在登闻鼓前救下周鸳鸳的官人——最近属实是春风得意。

    他其实早就与赵宗楠相熟,否则当日也不会那么凑巧改了巡逻路线,撞上鼓院人欺压妇孺。

    这次经由赵宗楠提点,他又主动向官家请愿管理市容,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把活儿要了过来。

    按官家平常对皇城司的偏心眼儿,这差事必定不会落到他手里,可最近皇城司惹得龙颜大怒,自顾不暇,屁都没敢放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殿前司把差事抢走。

    李敬符大悦,对赵宗楠心悦诚服,连同跟罗月止都亲近热络。他计划待到放旬假的时候,要好好请赵宗楠喝顿大酒,还专门叫他捎带罗月止一起。

    赵宗楠提醒罗月止,李敬符也喜欢玩彩选格,去他那儿参加宴会,多少都会玩上几局,而且是要赌彩头的。

    罗月止本以为只有文官们闲来无事才喜欢“棋盘上谈兵”,却没想到当朝武官也爱玩这精致复杂的游戏。

    赵宗楠笑答:“本朝自天圣年间开设武举,既要考武艺又要考程文,这位都虞侯乃武状元出身,不仅武力超群,提笔还能做文章,私下里也是能将晏相公的词倒背如流的。”

    罗月止之前曾在宣德门附近远远见过李敬符一眼,只记得马背上的武人虎背熊腰,声如洪钟,骂起人来声音能穿透整条街。

    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武官人,能将晏相公温润绮丽,如珠如玉的词倒背如流,这场面简直是难以想象。

    “这样的人,我还真是没有见过。”罗月止笑道,“近几天正巧琢磨出一套更新奇的彩选格,已经雕印完毕了。若喜欢游戏,我正好带着去,叫官人同都虞侯玩个新鲜。”

    第105章 车舆醉酒

    罗月止带去宴席的这副彩选格,同升官图一样,也是画做一格一格。

    但格子并非代表各级官职,而是一片一片的地皮。其余道具还有筹码、骰子、五色棋子,雕着图画的木牌……零零碎碎装了一整盒。

    游戏的玩法也不是走棋升官,而是手里拿着比作金银的纸筹码,买地造铺子。每位玩家开局时手中有一万钱的筹码,模拟购土开荒的富商,比谁能将生意经营得好,赚取的筹码最多。

    若玩家购买土地格子,在上面造铺子开张,则此后路过此格的玩家,都要按照规则给地主交租,铺子造的等级越高,交租就要交更多。

    有些格子并非空地,而是匪徒集聚的山庄寨子,若不慎摇入了匪寨格,就得破财免灾,将手中的筹码交出去一部分,交出多少,要投骰子来决定,全看天命。

    倘若玩家不想继续受匪寨的勒索,可以给朝廷投钱剿匪,虽花费的筹数多些,但剿灭匪徒后地皮顶着官府的名头,收租子能多收上三成。

    除此之外还有瓦子格、寺庙格、苑囿格,各有各的特殊规则。花样频出,步步有玄机。

    哪位玩家先攒够两万筹数,谁就是赢家。

    每局面对的情形都不一样,上一局经常踩的格子,兴许下一局便无人问津,左一局被匪徒勒索到底裤都赔掉了,右一局清剿匪徒便能扬眉吐气,飞龙在天。

    罗月止说,这叫做“大富翁图”。

    李敬符本就爱玩彩选格,本以为甚么升官图、升仙图已经足够奇思妙想,没想到在罗月止这儿还见着了如此新鲜的东西,故事性更强,出乎意料的情形层出不穷,不走到最后一步便胜负难料。

    他自弄懂了规则便玩入了迷,拉着赵宗楠和罗月止,三人席地而坐摇了半宿的骰子。

    更是与罗月止一见如故,不一会儿就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直到外头已经梆梆梆梆打四更,李敬符才意犹未尽,松口要放他们离席。

    李敬符随性箕坐,连连赞叹:“月止兄弟真乃奇才也,这‘大富翁图’可比升官图还有意思!薄薄一张纸,几步之间,好像真的经营了一生!”

    罗月止顺水推舟:“都虞侯若喜欢,这一副棋就送给您了。”

    李敬符扬起眉毛,喜意都挂在脸上,说话却是敛着性子:“这怎么使得。”

    赵宗楠同他相识多年,并不跟他客气,仰头饮下一杯温酒:“叫你收就收下,装什么像。嘴角都要咧到耳后去了。”

    赵宗楠这话说得好生直接,或许是有些醉了,措辞还有些肖似武人的粗鲁。罗月止第一次见他这样子,不由觉得好奇,静静观察他好久。

    赵宗楠看起来是真醉了,他往常对罗月止的目光敏感的很,这次却若无所觉,只顾着与李敬符互相揭短,零零散散说些几年前的旧事。

    直到两人共上马车,独处车舆,赵宗楠突然一把攥住罗月止的手臂。

    如今天还没亮,车舆里头黑黢黢的,两人身上都有淡淡的酒气。

    赵宗楠也不知是醉意更多,还是清醒更多:“你今天晚上一直在偷看我。我未曾揭穿你,你便一直看……胆子怎么这样大呢?”

    罗月止也有些醉酒,又很困,靠在车壁上一时忘记要挣扎,喃喃说道:“你同那武官人可真亲近,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好奇看看都不成么?”

    赵宗楠好像在马车的颠簸中凑他更近。罗月止虽看不清,但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酒香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药草清香。

    赵宗楠也靠在了车壁上,两人额头都快挨在一起:“曾教习我骑射的李教头,便是敬符的亲叔叔,我们曾一起在射场上跑马,张弓搭箭,我比他……比他准头还要好。”

    罗月止笑着反驳他:“听你瞎说。人家是武状元,现在又是堂堂殿前都虞侯呢……”

    赵宗楠似是生气了,执拗地辩驳:“真的,我说真的……月止为何不信?”

    “信。我信。”罗月止半眯着眼睛,昏昏沉沉敷衍他,“官人自是厉害的。若叫你也去武举,你也能拿个状元回来。”

    谁知赵宗楠却好半天没说话,很久后才出声:“宗室既封爵,便只能做恩荫官,头上顶个百无一用的虚职,亦不能去参加科举的……我还以为月止知道。”

    罗月止含含糊糊回答:“我自是知道。仲辅……仲辅给我补过课的。”

    赵宗楠攥着他手臂的力气陡然一重。

    罗月止疼得闷哼一声,猝不及防被他推到了车壁上按住。

    赵宗楠语气有些冷:“你知道……还这样说……”

    罗月止后脑勺“咚”地磕在木头壁上,把酒都磕醒了,赶紧伸手去挡他:“官人这是做什么,若觉得我说错话了,你就好好同我解……”

    赵宗楠却仍不甚清醒,不乐意听他开口说话,便用自己的嘴唇去堵。

    罗月止头回见着撒酒疯便搂着人亲的,而且这人醉了就不知道收着力气,箍着他手臂不说,整个人都挤过来,差点把他给按进墙里去。

    半醉半醒之间,纠缠得乱七八糟。

    罗月止被他弄的头晕脸热,推也推不开,酒气蒸得人意志松软,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了,只能任由他闹腾。

    “于朝堂上不能直抒胸臆,私下里筹谋盘算,尔虞我诈,此般种种皆非我乐意,你不喜欢、可我又有什么办法?”

    “若我能像敬符似的,就算是要做个武官,堂堂正正去做事……”

    赵宗楠将头埋在罗月止颈窝里,说话间的热气全打在他皮肤上。

    不知外头经过什么地界,马车晃荡得厉害,罗月止环抱着他肩膀,不敢叫这尊贵的醉鬼磕了碰了。

    他头回听赵宗楠说起这些,将他搂得更紧些,暂且没言语。

    “我当真……当真比他学得好……”赵宗楠没听见他说话,又重复起来,好似生怕罗月止不信,非要他夸一句不可,“官家之前考子侄们的功课,我也从没被人比下去过……”

    罗月止哭笑不得,又听出些难以言喻的惆怅,拍拍他后背:“官人有怎样的才情,我怎会不知道?早就惊讶过几百回了。”

    “我若真是个寻常官宦家的小衙内……”赵宗楠抱着他,含混问道,“你会答应我么?”

    罗月止酒也吃多了,情绪起伏得厉害,轻声回答:“你若是个小衙内,若你还能看上我,我便是顶着两家父母反对,就算偷偷摸摸将你拐出京城去,也要……”

    赵宗楠却没声音了,呼吸均匀扑在他颈侧。

    罗月止轻声叫他:“官人?”

    真是个没耳福的人。

    他已然醉的睡着了。

    ……

    马车在回程路上途经保康门。

    倪四本说叫罗月止陪赵宗楠一同回延国公府去,罗月止却摇头拒绝了,说要回自己家。

    赵宗楠此时正在舆中昏睡着。

    未得他首肯,倪四自然不敢拦着,叫车夫将马车停在罗家所在的巷子口。

    方才一路上,倪四听马车里踢里哐啷,不知道这俩人在闹什么,到底也没敢问,决心将沉默坚持到底。

    只是目送罗月止孤身一人回了家。

    如今大概有卯时三刻,日光已经明亮了些,他见罗月止走得慢吞吞还扶着腰,不由觉得有些困惑。心道,兴许是俩人都喝醉了,在后头打了一架呢。

    倪四想不明白,只能带着全然醉倒的国公爷打道回府,自己则继续靠在车架上闭目养神。

    罗家夫妇此时还没醒,年幼的三郎君也安眠,只有场哥儿和青萝醒着,正在帮厨娘制备早饭。青萝本以为罗月止又去通宵加班了,抬眼见他进院子,颇为意外,连忙迎上来。

    “郎君在外头跌着了?”青萝仰头问。

    罗月止扶着腰:“不打紧,去给我拿个跌打损伤的药水来。”

    罗月止觉得青萝现在是大姑娘了,就不叫她伺候,让场哥儿进东厢房给他擦了药。青萝在外头等着,见场哥儿出来便问他情况。

    “像、像是撞了。”场哥儿回答。

    “撞了?严重不?擦药管用吗,要不去医馆看看,可别伤了骨头。”

    “不重。”场哥儿闷闷地蹦出俩字。

    这孩子最近倒仓,声音沙哑低沉,比之前还不爱说话。

    “那就行。去择菜吧。”青萝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她仍是个头小小的一只,但看着比前些日子稳重,怪唬人的。

    场哥儿脾气好,老实得很,她说什么就去做什么。青萝得了空闲,便去伺候李春秋起床。

    罗月止是下了马车才发觉后腰磕着了。

    赵宗楠这人吃醉了酒就喜怒无常的,凶得厉害,在马车里想把他生吃了似的。罗月止不敢细想,在心里颠三倒四默背《太上清静经》。

    罗月止捂着腰歇了半个多时辰,出屋来同家人用早饭。之后就回去躺着醒酒,结果睁眼看着房顶,又记起马车上的事儿,越想越燥得慌。

    罗月止沉默半天,一骨碌从床上蹦起来,几步跑到门口把房门锁了,转头又钻回被窝里,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大概一炷香过后,他才从被褥里钻出来,恹恹躺在床上发呆,脸色通红。

    “真是个祸害。”罗郎君小声嘀咕。

    第106章 镇福之桶

    赵宗楠酒醒后,派倪四去罗家跑了一趟。

    他对回程路上的事只有隐隐约约的印象,依稀记得自己行事有差池,还说了些本不该说出口的话。他醒后见不到罗月止人,多少有些心虚,本人不方便登门,便叫倪四替他走一趟,将罗月止落在马车上的玉佩还回去。

    并借此为由头给罗月止递过去一封手书,书信表示醉酒不知礼数,希望他不要因此生气,若有什么胡言乱语,只当没有听到。

    倪四在罗家呆了没多久便折返,给赵宗楠带回一封书信来。赵宗楠打开,里面是一首诗,改用了前代元稹写给白居易的唱和之作。最后一句赫然写着:王孙醉舆上,颠倒眠绮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赵宗楠笑着看了好几遍,将信笺好好收了起来。

    几日之后,解试成绩终于下来了。

    王仲辅与柯乱水皆中举,获得了参加省试的资格,比金榜题名又近了一步!

    放榜那天,罗月止要叫何钉同他一起去查看,结果这人却纹丝不动,拽都拽不起来。明明之前王仲辅和柯乱水考试的那几天,就他盯得最紧、查得最明白,现下反倒不急了。

    待罗月止将好消息带回来,他还在那儿埋怨呢:“这都等多久了,怎么现在才出成绩。衙门里那群老学究不过判几张卷子,录几个人名儿,恨不得要拖沓到明年去了。”

    罗月止背着手观察他半天,摇头啧啧道:“口不对心。许是被仲辅给带偏了,哥哥现在怎么也傲娇起来了?”

    “我可没有。”何钉翘着二郎腿,躺在留仙椅里晃悠。

    罗月止又道:“今天仲辅还说在遇仙楼摆宴席呢,哥哥去不?”

    何钉又拒绝:“想来他要请的,不过是群跟他一样酸唧唧文绉绉的穷措大,吃酒也吃不爽利,我才不去。”

    罗月止又劝:“咱们几个也算是投缘,又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这样难得的交情……你若不去,他怕是要怨你呢。”

    “不去。”何钉从留仙椅上起身,头也不回出门去了,“今儿个约了几个朋友到小甜水巷吃酒,你帮我带句话就成,说恭喜他做了举子相公,以后升官发财,好好走他的青云路。”

    “哥哥……”罗月止叫他,何钉却头也没回,只朝身后摆了摆手。

    “怪事情。”罗月止很敏锐地发觉,前段时间俩人之间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却从没跟自己提过,肯定有事瞒着他呢。

    他本想在庆功宴席散后跟王仲辅聊聊,却见这位新举子……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在席间喝酒喝得那叫一个凶,朋友们还没灌他呢,他就把自己灌了个魂飞天外,糊里糊涂。

    柯乱水也早就晕了,坐在罗月止旁边,眼神涣散,也不闹腾,就一个人坐在那儿笑。罗月止只能先照顾朋友,也抽不出功夫来做别的。

    他心道,这段时间他怕是命里犯酒了,怎么成天伺候这些醉猫。

    北宋初期百废待兴,科举制度有些混乱,开科考的年份都不甚固定,直到近几十年才稳定下来,每三年考一次。王仲辅与柯乱水两个人中了举,距离明年开春儿的省试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自然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都潜心学习,干脆住在太学里,很少出门同罗月止见面。

    王仲辅本说在闭关冲刺之前,叫上几个最好的朋友,趁暮秋时节未过,去城南玉仙观秋游一番,最后再相聚一次,却到底没有聚成。

    开封府秋花都败落了,北风乍起,天气日寒,转眼之间呵气成雾。

    十一月末,工部主理、开封府检修的第一批垃圾桶终于营造妥当,京中人流密集之所皆有分配。

    那些足半人高、五丈长、三丈宽的大桶,四周有金属防护,外涂玄漆,犹如方鼎,由铜钉牢牢固定在地面上,坚固防盗,很少人有足够的力气能将其拆卸下来。

    晁知府给了罗月止便宜行事的权力,四处吩咐下去,若罗月止要用人,开封府和工部的小吏便要听从差遣,只管照他的吩咐行事。

    罗月止便勤奋得很,几乎每日都要去查验查验,同几个瓦子的老板亲近关系,为日后做公益广告、宣传公德理念打下基础。

    如今天气很凉,滴水成冰,罗月止每天往外跑,李春秋便给他添置了件新的羊毛大氅,冬衣昂贵,又是用的最顶尖的料子,光着一件备置下来估摸着都要有三十贯钱。全家人都有新衣裳,包括青萝场哥儿的那份,换季花出去的银子,少说也得有两百多贯。

    若是去年这个时节,罗家人自然舍不得拿出这么多钱来置办冬衣。但自从罗月止掌管生意,银钱简直像是开了闸,哗啦啦往家里面流。

    罗月止把一部分钱交给李春秋打理家务,另一大部分用于投资,不仅在开封城里租了新铺子、城外西郊买了十余亩水田,还托人去老家蔡州置办了些产业。

    蔡州乡里不比东京城,田价房价都便宜得很。罗月止便购入了五十亩产量丰腴的田地,还有座山水边僻静小宅子,写信托三舅舅家帮忙打理。

    李春秋是蔡州李氏旁支家的娘子,与当时一穷二白的罗邦贤情投意合,已然是低嫁,同娘家关系并没有多亲密,往常也很少书信来往。唯独这个娘家三哥哥对李春秋依旧照顾,之前罗月止上京童子试,举家北迁皇城,他四处托关系找人照料,帮衬了不少。

    罗月止把老家产业交给三舅舅,是非常放心的。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从罗月止与三舅舅有银钱与田契往来,李家便写了好几封信回来给李春秋,明里暗里在问罗家因何发了财,现在生活怎么样,嘘寒问暖的,看着字里行间却并没有几分真心。

    李春秋明事理。她往年多受娘家几房兄弟姐妹的白眼,如今虽是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却毫无炫耀之心,在书信中绝口不提罗月止的能干,只是低调地说东京繁华,不过偶得机遇,侥幸赚了一笔钱,并非常事。

    “你那几个舅舅姨娘,全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若叫他们生了嫉妒之心,少不得在人后嚼舌根子。”李春秋对罗月止道,“咱们现在远在东京受不到这气,却难免叫你三舅舅为难,阿止现在管家了,要掌握好分寸,还要记着三舅舅的情谊。”

    “儿子明白。”

    “你三舅舅家的七哥儿来年也要参加省试呢,等过完年祭完祖宗,想必就要上京来了。”

    罗月止笑答:“那可是个大事儿。娘亲放心,我自当安排妥当。”

    罗月止并未把在老家置办产业的事情同赵宗楠说。

    赵宗楠作为广告坊的董事,自然是能检查铺子里账目,对罗月止如今的身家再清楚不过,故而总觉得他生活过于节俭,都不怎么舍得花钱,穿戴饮食皆颇为低调,只有身上这雪白柔软的厚绒大氅还算是能看得过眼。

    罗月止只道自己是个属貔貅的,不爱花钱,只爱挣钱,将此事一笔带过。

    现在天气冷了,阿织和阿晞两只小猫都不爱动,就乐意靠在暖和的地方犯迷糊。

    赵宗楠书房里点着炭火,与罗月止围炉对坐,一人怀里揣一只小猫,连汤婆子都省了。

    赵宗楠道:“如今京中都在谈论月止所作的广告,前些天我去拜见老师,他对你此番作为赞不绝口,盛赞你是身在江湖,心在社稷。”

    罗月止低头玩阿晞的小猫爪子,笑道:“岑先生的夸奖,这怎么当得起。”

    罗月止早就预备好了广告方案,各类物料也准备齐全,等三千只垃圾桶在开封城大街小巷安置妥当,便问过开封府的意思,又找来了李敬符帮忙,在京城大街小巷悬挂起横幅,上书各种宣传语。

    真正面相百姓宣传出去的时候,垃圾桶不叫作垃圾桶,而叫做“镇福桶”。

    罗月止为首的民间势力,和以开封府为代表的官方势力,都在不留余力地宣传:纸屑垃圾在地上放置太久,会侵蚀大地的灵气,导致行走在上面的人身体虚弱,削减福德。金秋皇城的鼠患猖獗,正是因为有垃圾秽物盈街,损害街坊德行,让他们无法受到天子庇佑。

    若随手能弃垃圾纸屑于镇福桶,街道干净了,便可保祛祟除秽,家宅平安。

    当世百姓已经有了烧香拜佛往池子里头、石龟像脚底下扔铜板祈福的习惯。这种丢点什么东西就能求得护佑的交易式信仰,已然不用另行教化,领悟起来那叫一个顺畅。

    一些读书人不信这玄学之说,听说这些歪理出自商贾人家之手,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大家其实心里门清,收拾市容、清理垃圾是顶好的事,故而只能私下里冷嘲热讽,批评之风并没有形成大气候。

    直到许多书生看到另一些横幅,上头写着诸如“垃圾入桶一小步,东京文明一大步”的句子,终于气顺了些,打心眼里服气,认可了罗月止的作为,更觉得“文明”二字用得格外妥帖。

    文教昌明,不正是士大夫所求的世道。

    第107章 奶茶来了

    在罗月止的协助下,镇幅桶很快就有了成效,街道上的垃圾明显比之前少了一些。

    尤其是几家规模最大的瓦子,罗月止这段时间多加游说,让他们安排人手帮忙宣传,在各棚表演的间歇,由叫果子艺人唱一段有韵的广告词,皆以宣传镇幅桶为题。

    叫果子艺人声音洪亮,唱腔简单,客人在棚里看一场表演,少说要听上五六遍广告词,出棚之后,广告词在耳朵里反反复复回响,简直像被洗了脑。

    若谁手里有些零嘴签子、不想要的传单,便下意识会去找镇福桶,将手里的垃圾投掷其中,心里默默求着好气运。

    百姓恭顺,街道清净,这份功绩自然算在了晁知府的名下,官家上朝时特意对晁知府出言褒奖,吕相公一脉的朝臣听完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政敌落下风,开封府人心里爽快了,罗月止的事情自然好办。他这次出力颇丰,又证明了广告利国利民的用途,组建行会这件事不过是水到渠成。

    太府司很快就通过了申请,为广告行会登记造册。

    几位广告坊老板再见到罗月止,都不敢再小看于他。之前白纸黑字说要同他赌这一场,如今人家本事大,当真把行会在官府那儿填上名了,那么按照约定,行首的位置,自然也没谁厚颜来争抢。

    只可惜那本叫做什么《广告学概论》的奇书,既然输了赌约,便是煮熟的鸭子从眼皮子底下飞走了。

    罗月止一朝得势,却不袒露得意,依旧对几位掌柜尊敬以待,从怀中掏出一本大家都眼熟的书册:“我今任行首,与各位掌柜同进同退,这本《广告学概论》还请诸位收下。”

    掌柜们大惊:“这……”

    “此书本就愿意拿出来同各位分享的。”罗月止笑道。

    “如今整个行业就咱们这几家铺子,每家说出去都是脸面。一家名声好了,就连带着别家名声也好,商家之间的好评流传出去,客源方可连绵不绝。这既是为了各位的利益着想,也是为我自家利益考虑。”

    几位掌柜哪里见过这样的行首,如此胸襟,如此行事,让他们赌输了,却既有里子又保全面子,都不由感叹,难怪他能将生意做到这个份儿上。

    周云逑率先起身,举杯躬身,对这位比自己年轻十余岁的年轻人开口:“多谢行首”。几位掌柜这还有何可说,紧随其后,纷纷改口。

    行会有了,行业里的规矩也要定下来。

    首先是服务的定价。印刷广告的材料各有定数,加上平摊下来的人工费用、场地成本,给出一个合适的毛利范围,价格是很容易达成共识的。

    但营销咨询、策划落地这些服务的价格却不容易制定。行会的作用是维持本行业内物价稳定,竞争公平,倒也不用强求统一。

    故而讨论之下,罗月止并未做出硬性规定,只提出几条不可为。譬如不可趁火打劫,给亟需帮助的商家开出咨询天价;不可恶意压价,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相互竞争。

    除此之外,还白纸黑字写了一整篇的行业规范:

    服务之中不可欺软怕硬,对豪商巨贾奉承谄媚,却对小门小户敷衍了事;

    不可为了博人眼球而大放厥词,所宣扬的理念不可有违伦理道义、政令法条;

    不可明知产品的品质低劣而夸大其词,欺骗百姓的银钱;

    不可在广告中含糊其辞,故意引起误导……

    此上种种若有违反,三次以上便要被驱逐除名,不再受行会庇佑。

    另外,他们作为新行业,本身积淀不足,便更需要抱团取暖,故而每旬要开一次行业大会,交流业务经验,及时分享行业动态。

    掌柜们心里都有数,其实罗月止的罗氏广告坊作为中流砥柱,既有关系,又有主意,能主动分享交流,受益的只能是他们自己,而那篇行业规范更不用说,虽是限制,但同样也是保护,故而全无异议,纷纷点头同意。

    自此之后,广告行业终于有名有目,稳稳当当在汴京扎下根来。

    罗月止心头大事已了,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做自家的生意。

    广告坊是罗月止手把手扶持起来的“亲孩子”,但书坊乃是家庭基业,绝不可抛在脑后。

    如今他有了时间,第一件事就是调转枪头,将视线重新投向书坊。

    之前罗月止已然改变了书坊前店的经营方式,叫客人可以在店内阅读书籍,还提供胡床租用。如今顾客教育已有成效,大家都熟悉了这种在书坊长久驻足的看书形式,接下来的迭代便不会太过突兀。

    其实罗月止一开始就有了这个想法——

    他要做出大宋的第一间“书吧”。

    罗月止暂时关店,开始了一系列的书坊变革。当世书坊通常都是前店售书,后院制书,就目前来看,这种产销一体的形式自然是很方便。

    但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书店与工厂的分离乃必然趋势。

    书店由局促狭窄的“小库房”,逐渐转变成一个独立的阅读空间,甚至带来休闲娱乐的副属性,演变为书吧、书咖等复合形店铺,亦是被时间所证的发展路径。

    罗月止在城南僻静的角落里,以很便宜的价格租下了一间大院子,将罗氏书坊后院的刻印工具和器材浩浩荡荡搬去了新院。保康门寸土寸金,旧院子的雕版越堆越多,库房都快塞不下了,如今换了崭新的大院子,这个问题便也迎刃而解。

    操作环境宽敞,对长工们来说也是很好的体验。罗月止再次扩大团队规模,之前一直跟着罗邦贤的几位老伙计,这次搬家之后都有升迁,纷纷开始带徒弟,月钱根据资历和带徒弟的多少各有增长,他们自是无不满意。

    而保康门书坊老店的后院空下来,修葺一新,室内添置数张造型古雅的杨木长桌,室外四方院内摆设几只小小的方桌,桌旁匹配足数的玫瑰椅,提供给客人们借书观看时安坐。

    院落中插花燃香,雅致万分。

    书生们本以为,能租胡床坐在书架下读书已经是非常美的一件事,可如今罗氏书坊更上一层楼,能提供这样的环境,实在是叫人难以置信。

    后来罗氏书坊重新开业他们才知道,到后院观景读书是有门槛的,需要先购买酒水才有座位可坐。

    有些书生觉得不平,但听说罗氏书坊提供的酒水,都是由那个著名的柳井巷茶坊提供,便息了反对的声音。柳井巷茶坊在京中的风头多大,实乃众所周知,预约座位的花笺曾一度贵如金箔,能去上一趟实属不易。

    罗氏书坊能提供来自柳井巷茶坊的点心饮子,那还真是……

    挺吸引人的。

    做生意这件事,说白了就是整合资源为自己所用。

    罗月止同周鸳鸳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这样一单生意说出口,都不用费口舌谈判,周鸳鸳哪儿有什么不同意的。

    周鸳鸳信任他,犹如信任亲生的兄长,知道罗月止必定不会亏待她,若罗月止叫她闭着眼睛去签契子,没准她都会直接提笔签下的。

    如今天气寒冷,柳井巷茶坊最经典的那款薄荷茶已不太好卖了。罗月止听周鸳鸳谈起这件事,把手塞在阿晞肚子底下暖着,开口给她提供了一个崭新的饮品点子。

    首先要在锅中煮茶,待茶水煮熟,便将生牛乳倒入茶水,继续煮止轻微沸腾,加入蜂浆与白糖调味,出锅过滤茶叶,便能得到一碗醇厚甘甜的茶乳。将热腾腾的茶乳倒入广口碗,配以甜赤豆、芋头、山楂、熟燕麦、核桃碎、黄豆元子等多味食材点缀。

    茶可祛乳腥,乳可添茶润,甘甜醇美,配料繁多,口味与趣味皆是上成。

    《千金方》认为牛乳生饮微寒,而熟食偏温,加上各式温热的食材搭配,在寒冬之中还有些疗补的功效。

    北宋时候已有食用牛乳的例子,但通常是作为乳酪,分块而食之。皇宫之中甚至还有个“乳酪院”,从属于饲养牲畜的左骐骥院,专门负责收取牛乳,制成奶酪乳饼,供给御厨。

    但这样将牛乳与茶水共煮,加入各式食材,犹如夏日制乳冰酪的做法,真真是头一回见到。

    就算是周老丑这样辨识天下茶点的老炮儿,也是闻所未闻,直呼奇异。

    周鸳鸳趁热吃了整整一大碗,只觉得口中残留甘甜,腹中温热,薄汗微发,浑身都舒畅。

    “真是好点子,月止哥哥怎么想出来的……”周鸳鸳神采奕奕,连忙问,“茶坊里若要买这乳茶饮,必定能红遍东京!”

    罗月止真是好长时间没喝过奶茶了。

    周老丑的手艺当真是厉害,第一次做这乳茶饮,做出的味道就有了些二十一世纪奶茶底的感觉。当世人不习惯用高筒杯和吸管喝饮料,倒在碗里吃也是一样的。

    罗月止也埋头吃了一整碗红豆芋泥奶茶,满足地呼出一口气,从中尝出了一股对于二十一世纪的思乡之情来。

    第108章 诗与小女

    乳茶饮上市,果然在京中读书人群里引起好一阵轰动。

    他们不仅爱喝,还争相为乳茶饮赋诗,赞叹其软滑甘甜。

    柳井巷茶坊新品开售,自然要拿出声势去宣传,罗月止专门拨出一笔款子打点秀才学生,选出几首文采卓然的诗歌印在宣传单上,又装裱出几幅挂在茶坊中吸引目光,询问新品的人登时多了起来。

    乳茶饮之名一传十十传百,不光是店里卖的多,每日索唤送出去的就足有百份。这走红的饮子不仅帮助柳井巷茶坊在冬季维持热度,也帮罗月止重新开张的书坊吸引来不少客源。

    点上一碗热气腾腾的乳茶饮,在书坊幽静的后院里寻个座位,安安静静看上半天的书,莫说当今秀才,就算是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也会忍不住被这份安逸吸引。

    不过半个月功夫,连安养在深深宅邸中的蒲夫人都听闻了这一碗饮子的风头,趁罗月止将晞哥儿带回郇国公府说话的日子,给罗月止和赵宗楠一人上了一碗。

    “听说今年冬天京中大小人家都在喝这碗乳茶饮。前些日子五姐儿过来请安给我捎带来一碗,我尝过,觉得滋味甚是不错。”

    蒲夫人温声道:“听五姐说,莫说各家娘子,连各府郎君们也爱这口滋味。我琢磨着你们今日过来,便差人从柳井巷买了好些乳茶汤底,叫厨房又滚过一回,自己配了些姜汁和糯粉圆儿进去,驱寒暖身,也是好喝的,你们快尝尝。”

    蒲夫人这样反应,一看就不知道这乳茶饮的走红到底出自谁人之手。赵宗楠似笑非笑看了罗月止一眼,罗月止读懂了他这个眼神的意思,赶紧摇摇头,叫他别乱说话。

    赵宗楠却觉得没甚么可瞒,将罗月止与柳井巷茶坊的生意同蒲夫人讲了个明白,言语间颇有炫耀之意。

    罗月止本不敢在蒲夫人面前显得市侩,很少提及自家生意,没想到蒲夫人全不介怀,还夸赞了他几句:“我还琢磨着阿止心思灵巧,专门找这样好玩的新花样想来同你分享,却不曾想这本就是阿止的主意!”

    罗月止自觉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颇为惭愧:“夫人您不鄙商贾,坦诚以待,实在叫我汗颜。倘若蒲夫人也喜欢这些新花样,我那儿还有些有趣的物什,择日一并给您送来。”说的自然是留仙椅与大富翁图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时间当真是过得飞快。赵宗楠与罗月止来拜会蒲夫人这天已是腊月二十。

    再过个三天光景,便要开始过年了。

    腊月二十四祭灶君,在神像下设祭案,点香烛,摆猪头肉、炖鱼、豆沙团等吃食点心,家里的男性来敬酒祭灶,燃香祈福。罗邦贤、罗月止、罗斯年,连带王场一起都在灶君面前拜过。

    通常女性在这种场合下是要避讳的,故而李春秋和青萝都在外头等着,未曾进灶房来。

    当世有个说法,倘若谁家没有男子做顶梁柱,就算从隔壁借个郎君过来,也不能叫家里的女子来祭灶。如若实在没法子,家里只能由女子来行祭礼,女主人便得头戴帏帽、身着男装,不能叫人看出性别来。

    要罗月止来说,这规矩就是典型的封建糟粕。在家里头执掌灶火,筹备饮食的明明都是女眷,家里给做饭的厨娘也是女子,怎得向灶神汇报一年的工作,祈求回报的时候反倒没人家的事儿了。

    他忍不住给李春秋埋怨了两句,没想到李春秋却说他疯言疯语,叫他只管跟着父亲行事,过年祭祀是大事,可不许在这里奇谈怪论,小心冲撞了神明。

    有这样一个哥,罗斯年耳濡目染之下,也觉得此事不甚公平,便从房里翻箱倒柜找了只磨喝乐,给它涂上灶君司命的胡子和道袍,带着青萝和场哥儿在灶房外头又拜了一遍,叫灶王爷也同样要保佑自家这个小妹子。

    新的一年,不管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都要好吃好喝,肚子饱饱地长大。

    罗月止乐见几个小孩子相处融洽,家里的祭祀忙完了,当天下午便带着他们仨到书坊去玩。

    已入年节,好些读书人都回家歇息,或趁着勾栏瓦子未封箱的时候四处玩乐,通宵达旦的饮酒聚会,书坊反倒安静了一些,只有零星几个性情沉稳的郎君仍在后院里喝茶读书。

    罗月止给三个小孩叫来了乳茶饮,赤豆、甜芋头等各式小料放在手掌心大的小碟子里,以一张木制的九宫格盘盛着,五颜六色,又丰盛又漂亮。

    想在乳茶中加哪样小料,便用小汤匙去舀,味道如何任凭心意。

    青萝和罗斯年都识字,场哥儿年纪比他们都大,但认的字却不多。罗斯年就踮着脚,从童书的书架里拿了几本易读的启蒙书来,同场哥儿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教他认字,也体会了一把给人作夫子的瘾头。

    青萝自己在旁边读《诗经》,半懂不懂的,看模样倒是很正经,低着头一动不动。

    罗月止瞧出她兴致不高,凑过去同她说话。

    “小小年纪能读得懂古诗么?”罗月止问她,“我前些天从外头收回来几册话本,故事有趣得很,青萝想看不?”

    青萝抿着嘴:“不小了,等过完年就要及笄了。”

    她低垂下视线,手指尖儿轻轻抠了抠书页。方才她正是看到了《女曰鸡鸣》这一页,诗里的人男耕女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罗月止又问:“青萝是不是有心事?能不能同我说说?”

    青萝语气郁郁,压低声音,不叫旁边的罗斯年和场哥儿听着:“前些日子我听见夫人同主君说,等过了年,就要帮我寻摸亲事,想将我嫁出去呢。”

    罗月止略感惊愕,早先李春秋还起过把青萝放自己房里当通房的念头,罗月止给拒了,却不成想娘亲没放弃,又在琢磨别的法子。

    “你怎么想的?”罗月止问她。

    “我当然不想走。主君与夫人待我很好,郎君们更别说了。若是去了夫家,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况。”青萝当真是长大了,前半年看着还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孩子呢,如今脸蛋子看着仍稚嫩,但说起话来,眉目间竟已有了些少女的忧愁。

    罗月止笑了一下:“你才多大点儿,怎么就恐婚了。”

    “不就是这样的么。《诗经》里都写了,有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的,就有女也不爽,十贰其行的。像主君与夫人那样恩爱的能有几家。倘若都这么好,我早些年怎么会被爹爹卖出来?隔壁孙家的新妇,又怎么会被她家官人打得门都不得出?”

    罗月止从没听过她说这些话,亦不知这乖巧憨直的小丫头心里装着这么些事。

    罗月止知道李春秋的秉性,自然不是要害小姑娘的,便轻声答道:“你知道夫人待你好,若她想给你找亲事,定不会寻那作恶的人家。娘亲琢磨这件事,想必是因为你签下的工契就要到期,总该给你找个好归宿。我猜按照娘亲的意思,就算青萝嫁出去了,也能继续在家里做事,工钱照给,若受了夫家的委屈,还能有银钱傍身,总不至于卖给他家去。”

    青萝是个憨倔的脾气,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好屡次反驳主人家,便不再说话了,只是眼圈红红的。

    “好了。”看她这蔫哒哒的样子,罗月止忍不住心软。

    “你年纪还小呢,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此事不着急。倘若青萝不愿意,又不好跟夫人开口,我就去帮你把这事儿挡了,好生在家里呆着。若是怕遇上歹人家,咱就自己去找合眼缘儿的郎君,等明年甚么花会灯会,二郎君带你上街去。”

    青萝脸腾就通红起来,又想哭,又臊得慌。

    “哥哥和青萝说小话!”罗斯年突然插嘴嚷嚷。

    “小声些,还有客人在读书呢,别没规矩。”罗月止管束他。

    罗斯年便凑过来,笑嘻嘻问他们在聊啥。场哥儿坐在椅子上没动,眼神却看着青萝涨红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罗月止忙着敷衍小孩的时候,书坊中新来了一桌客人,身着男装,双人同行。

    其中一位看着像是大户人家出身,脸蛋俊俏英气,下巴被厚厚的兔毛围巾裹着,虽戴士冠着男装,眉目却精致不似男子。另一位男装娘子给她斟茶,露出来的十指细白如葱,更不是儿郎能长出来的漂亮模样。

    俩人点了乳茶饮,从书坊里登记过后借了几本书,一边喝奶茶一边静静读书。

    罗月止留心看了一眼,竟发现男装娘子手里捧的乃是本《佛国记》。

    罗月止倒是经常见到女孩着男装过来书坊读书喝奶茶,也咂摸出些规律:年纪小一些的看《论语》和《孝经》;寻常闺阁女儿看《诗经》《女论语》;胆子大的便看《碾玉观音》等话本子。

    像她这样读地志游记的倒实属罕见。

    古时候女儿家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门也是在长辈陪同下出游灯会、登寺礼佛。周鸳鸳那样长途跋涉从寿州上京告状的已然是女中豪杰,不然也不会得了官家亲题的匾额。

    寻常家的娘子,谁能有游历天下的宏愿?

    家教森严的氏族更是如此,就算小娘子仅仅仰慕书中的万水千山,心驰神往,嘴里多说几句向往自由的话,也会落家里人埋怨的。

    这位女郎君上来便男装出行,阅读游记,实属非同凡响——

    作者有话要说:

    新角色出现!

    本单元从青萝及笄这件事开始,会涉及多个性格各异的女性角色~

    第109章 外台秘要

    罗月止瞧着两位客人罕见,叫书坊伙计俯身过来一番耳语,伙计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功夫,伙计便给两位女郎君呈上了几盘新鲜果子点心,说书坊东家也喜欢这本《佛国记》,今见书友,喜不自禁,特地送上几碟果子请二位娘子品尝。

    “东家还说了,若娘子喜欢此类地志游记,他有几本前代的孤本,都是自家私藏,概不外售,通常也不拿出来见人的。他今日看娘子有缘,若是娘子喜欢,可借予娘子在店里阅读。”

    女郎君抬眼,颇有兴致问道:“都有哪些?”

    罗月止适时出声:“《汉书地理志》,还有一套全本手抄的《大唐西域记》,都是顶罕见的版本。”

    客人与罗月止对望。那男装女郎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五官清朗,皮肤看起来好得不得了,通透白皙,桃花眼水盈盈,实在称得上是位美人。她好似也对罗月止颇感兴趣,随即与他攀谈起来。

    罗斯年很是懂事,见此情形,开口叫青萝与场哥儿陪他去罗月止工作的屋里去玩大富翁图,不再打搅哥哥做生意。

    罗月止与女郎君交谈不多时,便发现她不仅对地志游记感兴趣,许多偏门的书籍门类都能说出道理来,尤其是对医书如数家珍。

    女郎君道:“罗掌柜见多识广,坊中藏书丰厚,想来是很有门路的。我与掌柜一见如故,便不多绕弯子,有件事情不知掌柜能不能帮忙。”

    “娘子但说无妨。”

    “唐时有位医家叫做王焘,有本传世的著作叫做《外台秘要》,其中第三十二卷罕有人收藏,我寻找良久也只能寻到残本,不知掌柜可否帮我找找看。”女郎君笑道,“我读的那一版多有遗漏,便总想着把这一卷看全,都要惦记出心病来了。”

    罗月止这里的医书不算多,珍贵的佚失典籍自然是没有的。

    但好巧不巧,他认识广济医馆掌柜的文冬术,文冬术父亲乃当朝医官使,家中医术典籍浩如烟海,罗月止之前在医馆中见过那盛况,如若其中有这一卷,想来是能帮她借上一借。

    倘若借不出来,奉上银钱,差人誊抄一卷也是可以商量的。

    女郎君一听,当即笑颜如花:“掌柜爽快。”

    女郎君自报家门,称自己闺名叫做蒲梦菱,身边姑娘是自己的随身女使。她们乃磁州人氏,此番上京投奔姑母,一路上问过多家医馆、书坊,皆没能寻到想要的书。

    她到汴京不过几日,听闻罗氏书坊的名声登门来读书,谁知碰上了这一番转机。

    蒲梦菱行动举止皆有大家闺秀风范,博览群书,见识广博,与罗月止交谈甚欢。

    此时正值年节,书坊预计经营到腊月二十九。罗月止问她下榻在哪里,若找到了书,他可以差人上门去知会。

    蒲梦菱却婉拒了罗月止的提议,并不说明住处。

    蒲梦菱道,她腊月二十七要出来逛街买头花簪子,保康门离大相国寺不远,等采买的事情做完了,正好过来一趟。

    罗月止听出她或有不便,当下不动声色点头,也不多问。

    等到第二天在界身巷,他转头就问赵宗楠:“郇国公府近日是不是来了亲戚?”

    蒲这个姓氏在京中是很罕见的。

    姑娘看着是像大户人家出身,又说投奔姑母,翻来覆去数几遍,姓蒲的官宦拢共就那么几家。罗月止回想蒲梦菱的样貌,总觉着眼熟,便估摸着和郇国公府有关。

    赵宗楠笑盈盈看着他:“还挺会猜的。”

    “今年确实有个表妹被家里送来,同母亲一起过年,名讳也对得上。”赵宗楠道,“这孩子在族中素有执拗的名声,听说在磁州惹舅父舅母生气许多回,也没见怎么悔改。舅母狠狠心就把她送来了京中,让我母亲管教一阵子,想叫京城的贵气规矩杀杀她的野性子。”

    话是这么说,可罗月止看着的蒲梦菱举止有度,倒不觉得她野,只觉得她挺有趣,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女娘。

    赵宗楠看他半天:“那我再同月止说件事,月止听完不准生气。”

    “我什么时候爱生气了,官人只管说来。”

    “舅母觉得别家郎君受不住她的性情,便想着在自己家里给她寻个姻缘,最好是嫁到赵家来,亲上加亲。”赵宗楠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说。

    “我母亲身边的郎君中,唯独我与九哥尚未婚配。九哥是个爆竹性情,不能容人,我猜舅母的意思,估计是盯上了我身边的位置。如今表妹住在郇国公府,既是作为主母的娘家亲戚,也是作为我家的新妇,估计等年过完,出了正月,就要开始提这件事了。”

    罗月止静静听完,没什么反应,就哦了一声。

    赵宗楠审视他:“月止就这样的反应?”

    罗月止道:“当今朝廷以孝治天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蒲夫人觉得好,给你把亲事定下了,我能怎么办……我在你家就是个猫女婿,还真把自己当家里人么?”

    赵宗楠道:“你就不能说句让我高兴的。”

    罗月止扯扯嘴角,坦言道:“叫官人失望了,我现在不太高兴,就说不出哄人高兴的话来。”

    于是赵宗楠笑起来:“方才还佯装没事呢。”

    罗月止垂下眼睛,自认为诚挚地开口道:“我与官人约定了半年之期,如今尚没到期限,官人随时反悔都来得及。这都是先前说好了的,我没什么立场觉得不高兴。”

    “我逗你的,怎么还当真了?”

    赵宗楠微微侧头去看他神情。

    “这不是想叫月止急一急么。你总对我不冷不热,可知我心里有多煎熬?也该叫你知道知道,我在世家大族眼里也是个炙手可热的金龟婿,你若不捡,可就叫旁人捡走了。”

    罗月止没吱声。

    赵宗楠才发现他好像真不高兴了,笑着找补:“当真是玩笑话。舅母真有这样的心思我也是要推拒的。我情况特殊,多少年前就过继到了大祖父名下,若真的计较,都不该再管蒲夫人叫一声母亲,除非官家操持,否则我的婚事……”

    “这话就别笑着说了。”罗月止罕见地打断他的话,“谈及伤心事,何必装出一副得了便宜的模样。”

    赵宗楠略微怔愣,慢慢将脸上的笑容卸去了,他静静看着罗月止,往常波光粼粼的桃花眼没有笑意遮挡着,便能隐约看到些更幽深的心思。

    赵宗楠不过片刻又轻声笑起来:“真稀奇,还是头回听到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别来这套,不爱听。”罗月止避开对视,小声嘀咕,“有够烦人的。”

    腊月二十九,大相国寺年前最后一次开集市。

    今天的场面比寻常哪次都沸腾,百姓们穿戴着最好的衣裳,男人们耳旁别着绸花,娘子们梳着最流行的发髻,抹着平日里舍不得涂的桂花头油,戴着顶好看的头花簪子,脸上涂抹粉黛,在乌泱泱的人海里堵得寸步难行。

    但尽管这样也高兴。各人脸上都洋溢着难以自抑的喜气。

    外头街上也热闹,有好些小贩支起摊子卖各式蒸糕炊饼,有白发面的,也有小米蒸制的,里头放了糖和枣碎,还有些特地蒸做桃子、花朵的样式,大笼屉一揭开,好看又喜庆,谁家做得款式都不甚相同,热腾腾的饼香直往人脸上扑。

    除了能逛集市、买糕饼,年节中还能玩关扑。

    商人拿出店里的诸多商品来,什么冠梳、领抹、缎匹、花朵、玩具,乃至吃食,都可供客人们来“扑买”。最常见的关扑规则就是扔铜板,按照正反面向上的数量来定胜负,客人赌赢了,便可折价购买对应商品,或者直接白拿走。若是输了,就要按原价将货品买下来。

    除此之外还有转转盘的、掷骰子的,各类游戏都能拿来赌。

    照罗月止的知识体系去理解,关扑表面上是种博彩,实际上却是一种营销活动,本就是用来促进商家做买卖的。谁能保证一直赢呢?不过是寻个趣味,赌几把玩个新鲜罢了。

    吸引过来的人流、因此增长的销售量,才是商家积极参与关扑的缘由。

    按理说要从正月才开关扑,但大过年的,也没哪个衙门斤斤计较,开封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各家商店休业前能赚上一笔小钱好好过年。

    蒲梦菱倒是关扑的好手,等她如约来书坊见罗月止的时候,侍女手中提着木龙舟,怀里抱着一只瓷瓶子,全是蒲梦菱扑来的彩头。

    “蒲娘子好手气。”罗月止笑道,“想来娘子近日运势都好,不仅关扑的运气好,您想看的那卷书也真的寻着了。不过书主定下了时限,只肯存放在我书坊之中两个月时间,概不允外借。若娘子有意,我可安排书坊中的秀才帮娘子誊抄,再由娘子带走不迟。”

    蒲梦菱高兴极了,连声道谢:“多谢掌柜!不必劳烦下人,我自己来抄写便是。本是寻了多日的书,如今终得所愿,总该虔诚些才好。待过了正月十九,我便上门来抄书。”

    第110章 花灯细雪

    蒲梦菱算是罗氏书坊年前的最后一位客人。

    罗月止见店里没什么生意,便提前两天关了门,连同印书厂里的长工们也一同带薪放假。

    罗月止自己是被二十一世纪职场活活内卷到猝死的人,对放假这件事执念颇深,现在自己当家作主,手底下的人能多放几天假自然不会拦着。

    书坊年末是淡季,广告坊却截然相反。

    年节正是商贾们赚钱的好时候,幸亏罗月止早做准备,提前一个多月便开始帮甲方们筹备正月的促销策划,故而还算得上是按部就班,腊月二十九顺利完成任务,正式关门落锁。

    临走的时候,他还给卢定风、崔子卧、杨小筹三个小徒弟一人封了个大红包。

    崔子卧道:“我们几个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有压祟钱拿。东家平日待我们已然不薄,这就不必了吧。”

    罗月止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好生收下吧。这不是压祟钱,叫做‘年终奖’,是你们项目盈利划出来的分红。你们这段时间工作努力,自然就有年终奖拿,若是懈怠偷懒,这钱我就是想给也给不出来。”

    三个人似懂非懂,又从罗月止这儿学到了个新名词儿。

    过年歇大假这几天,罗家上下人都齐全,扫房、煮角儿、点爆竹,万事顺遂,其乐融融。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在家里吃了一次涮火锅。

    其实北宋时期已然出现了现代火锅的雏形,不过涮的并非牛羊肉,而是兔肉。

    这原山里猎人的吃法,把新鲜兔肉切成薄片,以酒酱椒料腌制,取一只小火炉放在桌子上,炉子上架起汤锅将水煮滚,将新鲜肉片涮而食之,佐以酱料,风味更佳。

    等到南宋时期,一位叫做林洪的郎君将此法记入饮食书《山家清供》。他看兔肉涮熟之后红如霞色,便给这兔肉火锅起了个极风雅的名字,叫做“拨霞供”。又以诗誉之:

    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有了这么个典故,才叫火锅逐渐被文人墨客所熟知,自下而上传播开来。

    只是在如今,涮锅仍是个未得名讳的土吃法,由进城来兜售鲜肉的猎户们口口相传,知道的人并不算太多。

    罗月止天一冷就馋火锅。

    他亲自改了改食谱,汤锅中不放清水,而是以鲜棒骨熬制一大锅的骨汤,里头放葱段、枸杞、猪脚姜,除了涮兔肉,还涮牛羊肉薄片、鱼片、萝卜、冬笋、山菌子等各类食材,等肉和菜吃得差不多,再往浓汤里头煮汤饼,类似现代所说的面条。

    劲道的汤饼吸满汤汁,拌上昂贵的芝麻酱和香油,犹如神仙滋味。

    罗月止不止在家里吃了个爽快,行会摆香祭祀的时候,他还请广告坊老板们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搓了顿火锅。

    火锅加酒,最好交朋友。几位老板哪儿见过罗月止这么会吃的,一顿饭下来对这位年轻的行首亲近不少。

    宴席散去几天之后,有好几位老板都私下来问火锅的做法,对那一顿美食念念不忘。

    罗月止连着好几天好吃好睡,终于养出几两肉来,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看着比年前有精神多了。

    但各人有各人的命。

    罗月止过得美滋滋,赵宗楠却没那么舒服,一个年节过下来,反倒还清减了。

    赵宗楠贵为皇子皇孙,身负国公之爵,要应酬的事情比罗月止多上百倍,从正月初一开始就忙得见不到人。

    正旦大朝会他要随皇帝一起于大庆殿接见诸国使臣,初二要给帝后请安,直到初五才从禁省被放出来,未得片刻喘息,便要应酬各府各门的新年宴。

    他作为弟子,还要抽空去拜访岑介、崔槲等老师宿儒。

    陀螺一样忙到正月十四,这可怜的国公又要参加皇帝叔叔的宴席。

    官家于五岳观设宴赐群臣乃是常制。连皇帝都要深夜才能回宫,众位臣子与宗室自然得陪着,谁都不准迟到早退。

    等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个年才能看到尾声。

    每年冬至前后,开封府就开始筹备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的盛会。

    自宣德门往外顺着御街,吏人劳工用松枝木料绞缚山棚,其间装饰繁花彩旗,落成之后百花摇曳,锦绣翻飞,故而又叫做“彩山”。

    等入夜点起花灯,这山棚就更是不得了,灯火耀目,在十里之外都能看到。

    整条贯通开封府南北的御街全部开放给民众游玩,持续足足五天,直至正月十九才会收灯。

    待到节庆开始,两廊之下尽是歌舞百戏,各自纷呈,什么踏索攀杆、吐火吐水、琴弦杂剧……看得人眼花缭乱,皇帝都会坐在宣德门上观看盛典。

    这时候跟在皇帝身边的便是后宫的娘娘公主们,不会再留外臣。

    赵宗楠终于得以脱身,白天去郇国公府见母亲,把晚上留出些空闲来。

    罗月止知道赵宗楠身为皇亲贵胄,平日里闲得很,却唯独这些时日忙得厉害。他亲自去延国公府递送了礼物和拜年贴,就算是完成任务,没指望能见到人。

    罗月止正月十五自是要出来玩的。

    但左右看看,王仲辅和柯乱水尚在闭关准备春闱,何钉前些日子离京南下,文冬术是个大冰窟窿最讨厌热闹,他身边的知己好友竟一下子走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过一次元宵节,罗月止就只能带着家里几个小的玩儿。

    他早先答应过青萝让她自己相看小郎君,今天就正是个机会,跟李春秋求了半天,才把这几个小孩都打包带出了门。

    结果这小姑娘玩起来就忘了正事。

    什么小郎君小秀才,哪儿有花灯好看?

    青萝一手抱着纸傩面具,一手提着莲花绢灯,连连欢笑,只顾着跟在罗斯年身后满地乱跑。

    这俩小孩精力充沛,身材又小,活像两只撒了欢的狸奴,罗月止追都追不上。

    这位罗二郎君素来缺少锻炼,不一会儿就觉得精力欠奉,只得叫场哥儿紧紧跟着他们,千万别叫专偷小孩的拍花子浑水摸鱼抱走了。

    ……结果两刻时间之后,罗月止发现走丢的竟是他自己。

    罗月止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浩荡人流中站了半天,叫谁都没回应,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他现在已经很少想起前世的旧事。

    可今天或许是久违独处,或许是有些触景生情,看着身边人群欢声笑语、摩肩接踵,他突然就想起上大学的最后一年寒假。

    那年他们整个宿舍都没回家,一起在市里最红火的商业街广场上过除夕。

    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广场上等候倒数。

    大大的电子屏上播放了一段当红明星的新春广告,好多人举着手机录像。喜庆的红光照在每个人脸庞上,现在想想,其实照得挺吓人的。

    那时候他正是年少轻狂,和几个同寝室的兄弟一起,肆意点评着广告做得不好,应该请什么人,广告词该怎么改。几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棉服,带着同款的棉帽,地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雪。

    广告播完了,所有人齐声对着广场上的屏幕倒数,等零点一过,便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那时候罗月止还小,不过二十一岁,仍有些少年人的奇怪倔强。他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新年快乐”,就不耐烦同别人一起热闹,非要特立独行,独自仰头看向天空。

    而那时的天空也确实是好看的。

    人世间的声音太吵了,就显得夜色很深很静。人群的暖气向上蒸腾,视线雾蒙蒙的,只看到满天纷纷扬扬的雪粒,反射着电彩灯五颜六色的光。

    罗月止想着想着就笑了,呵出一口热气。

    他裹裹身上的羊毛大氅,在北宋皇城御街上同样抬起头,才后知后觉发现今日无雪,记忆中那反复变换的灯光,应当是再也见不着了。

    “如果记性再差些,就更好了。”

    罗月止把脸埋进毛绒绒的衣领子里,发了半天呆,决定找个小摊子去给自己买盏花灯。

    之前同小孩儿们商量好的,大家若是不慎走散了,便向南过州桥,在信陵坊口的大榕树下等待集合。

    罗月止就算被人群包裹着,耳朵和鼻尖也冻得发红。他呵呵手,捂着耳朵取暖。

    ……买完花灯便去信陵坊等他们吧。

    总之现在就他一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没什么可逛的。

    罗月止看中了不远处有只足有三四人高的灯架,各式花灯如同茂盛的藤萝坠在灯架上,比别人家的灯摊都要显眼。他打定主意往那边凑,慢吞吞地,有些笨拙地穿过欢笑中的人群。

    拨开人群也是需要力气的。

    罗月止横穿御街,就跟那横渡大江似的,手臂都酸疼。

    走到中途他都有些累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想要一盏花灯。算起来也是活了两辈子、四十多年的人,何苦费这么大劲,做孩童一般的傻事?

    直到离花灯摊位仅十余米之隔,他在匆匆人影中看到了那位半月未见的延国公。

    赵宗楠今天也穿了件雪白的毛氅,头戴一只玉冠,满架灯火映照之下,影影绰绰,整个人都发着毛绒绒暖洋洋的光。

    赵宗楠也瞅见他了。

    俩人离得不远,罗月止便听到他在笑,在隔着人群同自己说话。

    “我正想着给月止买盏花灯,怎么转头便碰见了?”

    赵宗楠侧身,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叫他能走到自己身边:“喜欢哪盏,正好叫月止自己来选。”

    罗月止还未答话,鼻尖突兀凉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头,发现天上终于下起了绵绵细雪——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有些俗气但我很喜欢的情节。

    第111章 定情之日

    罗月止拨开人群终于走到赵宗楠身边,沉默半晌,只说出几个字来:“下雪了。”

    赵宗楠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正月十五雪打灯,好兆头。”

    罗月止仍没回过神来,随口道:“官人还知道农谚呢。”

    “我还能分出五谷五菜呢,月止要不要也一并夸奖了?”赵宗楠饱读医书,更会制药,对庶务自然是有些心得,再加上闲暇时读过的《齐民要术》,当代农学的知识储备兴许比罗月止还多些。

    “怎么不夸。”罗月止抬头在无数花灯中寻觅,请灯摊老板抬杆,取下了一只打着五色绦子的鲤鱼花灯。细细的绢布裹成灯罩,灯上还串着红珠子,烛火在里头摇摇晃晃,将绢鱼照耀得栩栩如生。

    罗月止问过价格,给掌柜递了颗碎银子,转头将灯柄递给赵宗楠:“送给官人,这就是夸了。”

    赵宗楠也不客气,将灯欣然接下,叫老板从灯架摘下另一盏铜丝绞架的莲花灯。

    这盏莲灯扎得尤为饱满,拢而不发,与别家莲花灯都有不同,三层花瓣层层叠叠,被灯火染成饱满的金粉色,底下同样拴着红珠与绦丝。

    两盏灯本没有挂在一起,如今摘下来凑在一处,方知这乃是特意扎成的一对。

    鱼灯与莲花灯都是摊子上数一数二的高价货,老板满面欢喜,连忙奉承夸赞:“这位郎君选得真好!鱼戏莲花,财运亨通,乃是吉祥如意的好象征!”

    赵宗楠听这话自然悦耳,给老板递上半颗银锭子,余出来的钱当作吉祥话的犒赏。老板将锭子接过,笑容恨不得比莲花灯还灿烂些。

    赵宗楠转身将莲花灯柄塞到罗月止手心里,笑盈盈地拿手里的鲤鱼灯轻轻撞了它一下,叫圆滚滚的莲花轻轻摇晃。里头的烛芯受了惊吓,光华攒动,好似平静的池塘泛起涟漪。

    他颇为幼稚地同罗月止介绍:“看,鱼戏莲花。”

    罗月止知道他是故意的,却生不起气来,反倒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

    罗月止心正飘忽着,笑意藏都藏不住,试图转移话题:“怎么就官人自己出来,身边不见倪四郎君?”

    “他早有倾慕的小娘子,如此佳节自是要去同相好的风花雪月,何必跟着我。”赵宗楠答道,“也不方便。”

    “官人胆子真是大,如今落了单,又碰见了我,怎不怕我将官人偷卖了去?”

    “怎知不是我将月止偷卖了?”赵宗楠笑盈盈看着他。

    俩人倒是谁也没把谁卖了,人手一盏花灯,并肩于御街之上穿行。明明谁也没明说要一起逛,却不约而同凑成了搭子,漫无目的地观景赏灯。

    罗月止路过几家摊子,摊位上支着架子,高高悬挂着广告灯箱,光华流转,将买卖写得明白动人,如此深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各色映照,宛若霓虹。

    罗月止就指给赵宗楠看,说这是自己做的设计。

    不远处铜锣声起,杂技艺人引起阵阵欢呼。

    罗月止想说话,就得努力去喊:“他们都喜欢这样的广告。年前花大价钱请我去筹备设计,挣了好——多钱!”

    罗月止凑近,在他耳边大声道:“等过完年,我就分给你啊!”

    赵宗楠低头,看这傻子裹着毛绒绒的大氅,耳朵和鼻尖都冻红了,还一本正经、兴致勃勃地要给自己分钱花,便没由来地觉得心动。

    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缺过银钱,官家赐下的珍宝在库房堆积成小山,遍数下来也无甚新鲜。

    可他此时身陷在拥挤的人流之中,耳朵里吵得要命,却觉得身边这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珍贵,贵得叫人捧都捧不住,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珍藏。

    “这里太吵了!”赵宗楠俯下身,不顾甚么森严的言谈规矩,学他的样子大声道,“我们去安静些的地方!”

    过了虹桥往西走,远离御街,人一下子就稀少了起来。

    罗月止被赵宗楠领着越走越偏,大抵知道了这人打着什么主意,却没什么心思反抗。心猿意马的俩人躲进巷子里,耳朵清静下来,反而觉得不适应。

    “刚从亮堂的地方走出来,我眼前都看不清东西。”罗月止想挡一挡心跳声,便率先开口说话。

    赵宗楠没回话,将他抱进怀里。

    “还有多少天?”赵宗楠轻声问。

    罗月止半抬着头,看不清夜色,只能借灯笼分辨出一小片极其细碎的雪花。他将手搭在赵宗楠背后的毛氅上,摸到绒毛上一层凉凉的、半融化的雪珠。

    “还有三十多天呢。”

    赵宗楠声音有点闷:“我不想等了。”

    罗月止心口热得厉害,手心里的雪珠化成水:“我们约好的,你怎么不守规矩。”

    “我想同你在一起,这事本来就不守规矩。破一次规矩是破,干嘛还要怕第二次。”

    这是彻底不想讲道理了。

    罗月止哭笑不得,心里的枷锁摇摇欲坠。

    同赵宗楠约定半年之期,说是要让他好好考虑清楚,不可意气用事,自毁前程。其实这只是一部分缘由,更重要的一件事,罗月止未曾同赵宗楠明说——

    他要给自己找一条退路。

    或者说不是为罗月止自己,而是为罗家找一条退路。

    凡事都要做好万全准备,预备迎接最坏的结果。这是罗月止的人生信条,也是他敢赌的前提。

    他偷偷在蔡州预备不动产,将投资转移出京,交给信任的亲族打理,就是在为罗家寻求后路。

    倘若日后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自己没甚么要紧,却必须保证罗邦贤、李春秋和罗斯年有去处可容身,下半生有人可托付。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因为追求自己的小情小爱而倍感愧疚,辗转反侧,以至于进退维谷,到头来谁都对不起。

    罗月止规划要用半年时间来完成这件事,如今时限未到,筹备却已然做得差不多。

    “我……”罗月止声音有些干涩。

    比起赵宗楠的坦率赤诚,他诸多猜忌,百般筹算,实在称不上不磊落。

    罗月止叹了口气,心跳如擂鼓。

    “那就违约吧。”

    赵宗楠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罗月止说出这句话,登时觉得全身上下一阵轻松。他脑筋直往奇怪的地方转,突然高兴起来,得意洋洋道:“幸亏当时没约定违约金,不然我肯定舍不得松口。”

    赵宗楠松开手臂,神色愣怔与他对视。

    此时已过一更,夜色正慢慢走到最深沉的时候。所幸鲤鱼灯与莲花灯尽职尽责的发着光,好歹能在黑黢黢的雪夜里照亮俩人的模样。

    罗月止没见过他这呆样子,观赏得兴致盎然,自己反倒不紧张了:“官人吓傻啦。”

    “我是觉得太容易了些……不,该是不容易……”赵宗楠失笑,“怪事情,我脑筋要转不过来了。”

    “那就不叫它转了。”罗月止左手提着灯,右手去拉赵宗楠的衣领,将人扯得更近些,仰头在他嘴角亲了亲。

    赵宗楠这下脑筋会转了,将他挡在墙边,俯身压上去。

    罗月止被人按着亲,还有心思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这里是谁家的墙角。两个大男人躲在这里胡闹,若是叫主人家撞见,兴许要举着扫帚将他们赶跑呢。

    赵宗楠注意到他分神,便用上些力气咬他。

    于是这位讨厌“深情桥段”的罗郎君又想:被赶就被赶吧,赵宗楠人高腿又长,若拉着他跑,主人家也未必能把他们抓到。

    罗月止被自己逗乐了,忍不住发出笑声。

    这反应自然叫赵宗楠不满意。

    直到若干年后,他还在记着这笔帐。俩人好不容易互通心意,第一次亲热罗月止就在那儿走神,还扑哧扑哧傻乐,是可忍孰不可忍。

    罗月止也有话说:“那你还把我花灯都扯掉了,险些烧个窟窿。”

    事情的确如此。

    墙边雪下,正是呼吸急促的时候,赵宗楠却失手扯掉了莲花灯,俩人都舍不得它烧毁,只能手忙脚乱去抢救。他们蹲地上鼓捣半天,隔着灯火看对方泛红的脸,都觉得和预想中不一样。

    赵宗楠其实紧张得手有些发抖,他不想被罗月止看见,便去生旁人的气:“开封府拿了大笔的官银置办烟火,不该放的时候一股脑放,该放的时候却全不见踪影。该找御史再参上他们一本。”

    罗月止心态其实也不怎么稳定,跟他一起说胡话:“谁说不是呢,好好参他们一本。”

    按话本里讲的故事,俩人心意相通,本该诉诉衷情。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谁也憋不出什么好听的情话来,反倒缩在墙角,絮絮叨叨埋怨了半天开封府。

    统统没有什么大出息。

    赵宗楠看他半天,终究矜持不住,落了下乘:“今夜你跟我回府么?”

    罗月止啧了一声:“心思未免太显眼了些。官人的城府呢?”

    赵宗楠莞尔:“方才落在御街上了。”

    罗月止提着大难不死的莲花灯站起来:“我今天带着小孩子们出来的,约定在信陵坊碰头,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赵宗楠又道:“那我去贵府借宿。”

    罗月止忒是无语,瞅着他不讲话。

    “我能达成夙愿,现在还觉着做梦似的,实在不想同月止分开。”赵宗楠站起身,又开始装乖了,“君子协定仍在,我只是想同月止抵足夜话,明天早上醒来想第一个看见你。倘若月止不乐意,其余事情我一概不会做。”

    罗月止是失心疯了才会叫爹娘看见他们睡一个屋。俩人商量半天,最后决定让赵宗楠送到信陵坊,然后各回各家。

    今夜没有谁要和谁一起睡。

    有什么话留着在大白天说。

    “也好。”赵宗楠说到底也是稳重的人,做事情总留有余地,并不过多纠缠,“我今日独自出门,若不知会便夜不归宿,恐要让府中闹成一团。”

    他轻轻一笑,整个人柔和得很:“那便改天吧。”

    罗月止自然没敢接这话。

    ……

    信陵坊大榕树下,蹲着三个吓坏了的小孩。

    罗斯年和青萝玩得尽兴,好久之后才被王场一手一个薅住。可等他们再回头去找人的时候,却发现把罗月止给整丢了。

    罗斯年仍记得哥哥前些年发癫的情形。罗月止以前喜怒无常,罗斯年生生怕了他好久。也知道他不慎走丢几回,甚至有一回是被人从蔡河里捞上来的。

    虽说他现在神智恢复如同常人,但万一呢?现在街上这么乱,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罗斯年自知闯祸,玩也不敢玩了,四处找不见人,只能带着俩跟班到信陵坊大榕树底下胆战心惊地等。一边等一边给他们讲罗月止从前发癔症的故事,差点把青萝给听哭了。

    直到灯火摇曳,罗月止终于出现,罗斯年嗷地一声便往哥哥怀里扑,跟只肉乎乎的小炮弹似的,嘴中还叫着:“哥哥去哪儿了!我还以为又要到河里捞你!”

    罗月止尴尬地对赵宗楠解释:“想必是寻不见我才胡思乱想,给自己吓坏了。没什么河里捞人的事,你莫要当真。”

    赵宗楠笑而不语。

    青萝瞅见赵宗楠,在后面扯扯罗斯年的衣服。

    罗斯年这才意识到哥哥身边跟着人。

    罗家三郎聪明得很,看赵宗楠容貌气度,几乎立刻就猜出了他是谁。他知道这人来头大得很,是罗家几口人捆在一起也全然惹不起的,便不敢再粘着兄长,闷头在旁边站好。

    罗月止同赵宗楠道别,在小孩们面前那叫一个举止有度,转身拉着弟弟的手,带小崽子们回家。

    其实背上暗自绷着劲儿,也不敢回头。

    “哥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罗斯年仰头看他脸绷得紧紧的,心里头好生没底,“你同我说句话。”

    “今天的事我就不跟爹爹和娘亲告状了,下不为例。”罗月止道,“若再乱跑,便直接将你送给人牙子去。”

    “二郎君对不起,我不该只顾着玩,应当劝回三郎君的。”青萝嗫喏开口。

    “我也、也有错。没拉住。”王场闷声道。

    “青萝和场哥儿这次也一起饶过。但心里需记得,若再有类似的事,我定不会再带你们出来。”

    三个小孩彼此对视,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那人就是延国公吧?我听场哥儿说过,爹爹和娘亲也说过。”罗斯年又精神起来,“长得也忒好看了,比哥哥还好看。”

    罗月止又紧张起来,唔了一声:“自然是好看的。”

    罗斯年很高兴,跟着罗月止的脚步:“我哥哥竟然和延国公是好友。太有面儿了。”

    罗月止与弟弟交握的手紧了紧:“这事你不许跟外头说,尤其不许跟私塾里的同窗们炫耀,听清楚没。”

    “知道。爹爹和娘亲早叮嘱过我了。”罗斯年还算懂事,但懂事得有限,“哥哥不是素来喜欢让朋友在咱家留宿?最近何钉哥哥的房空出来没人住,今天都这么晚了,咱家又离得这么近,哥哥咋不留他在家里住住?”

    罗月止扯了扯嘴角,夸他真会说话。下次别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专门挑了111章心意相通,不愧是我。

    第112章 舍得回应

    罗月止回家之后整宿没睡着。

    直到日出东方,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昏头了。明明他做了这么多年广告,最懂得琢磨人心,结果昨晚竟被一盏花灯就迷了心窍,好大一桩冲动消费,几句话的功夫就给自己囫囵个赔进去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他实在慌得难受,二话不说就去翻王家的墙头,敲开王仲辅书房的门,拽着他的胳膊就嚷嚷:“我违约了!一不小心就给答应了!那狗男人贼得很!”

    王仲辅好些日子都睡在书房里,照萤映雪,彻夜苦读,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他被罗月止晃荡得两眼发花,愣了半天,第一句话竟然是:“你这眼圈怎么比我还重?”

    罗月止不愿打扰他冲刺备考,当真好久没见着他,今日终于见着了,突然间就委屈得厉害,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叫人听不分明。

    王仲辅对罗月止素来好脾气,但在家里关了这么久闭门不出,任谁也没那么大耐性,又兼着起床气,登时黑起脸凶他:“你胡折腾些什么!去那儿坐好了!说些人话来听!”

    罗月止顿时就没声了。

    今天俩人情绪都不太正常。王仲辅叹了口气,差使小厮去厨房煮了碗素汤饼,与罗月止分着吃了。

    肚子里暖洋洋的,人也清醒了,这才能好好说话。

    罗月止照例把那些少儿不宜的部分隐去,只挑关键的来讲。王仲辅听得一愣一愣的,直说:“正月十五上御街赏灯的人数以万计,这都叫你们遇上了,岂非天定的缘分……”

    罗月止不答话,捂着脸耳廓通红。

    王仲辅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根本不是来救助的,就是来讨打的。

    只欺负王仲辅是个土生土长的宋人,没听过什么叫“秀恩爱”,否则便要当场将这混账东西乱棍打出门去,才懒得管这厮恋爱脑上头的糊涂账。

    “答应都答应了,不然你到延国公府同公爷说去,说你草率了,本不想同他好的。”王仲辅起身,“月止若不敢,便由我替你走一趟。又没卖给他家,还能不叫人反悔么?”

    罗月止只得满脸通红地拉住人,认错认得干脆利落:“我错了。”

    王仲辅看着他:“月止素来是最通透聪慧的,明明是个顶天立地的好郎君,却总在这些事上犹豫不决,做这小女儿姿态,这可不是我认识的你。”

    诤友难得。要么罗月止困得头昏眼花,还非得往王仲辅这儿跑一趟,不就是指望着他的坦率直言能给自己些力量么。

    非得他这样点一点,罗月止才能冷静下来。

    罗月止情绪渐渐稳定,王仲辅便拍拍他脑门儿,笑里藏刀:“我看你有心思琢磨这些情情爱爱,生意想必是不怎么忙。既然没事了,午饭前便给我做个陪读书童怎么样?”

    只要不提赵宗楠,长袖善舞的罗月止便能元神归窍:“那自然是能的。我墨磨得可好了,今日正好亲自伺候仲辅一回。”

    王仲辅此人虽在花街柳巷也留连过一阵子,但到底没甚么应对男子的经验。他方才嘴上说得厉害,其实私心里很怕罗月止受人欺负,又不知该怎么嘱托,只能一边写字,一边再次细细问了遍情况。

    他听着听着神情便凝重起来:“月止当心。那蒲家表妹的事,公爷却不像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怎能不知道。”罗月止坐在他书桌边上替他磨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他若理不清这个事儿,大不了便一拍两散。寿州的房产田亩都置办好了,总有罗家一个去处。仲辅说得不错,我怕些什么。”

    “你方才说老家要来个弟弟科考?”

    “怎么?”

    “前些日子我家亲戚寄来了书信,说我也有个族弟要上京赶考。”王仲辅道,“我家虽然早早搬来了汴京定居,但祖籍是江宁的,月止知道吧?”

    “自然知道的。”

    “我族弟那一支,早早就定居在抚州临川,与我们本没什么交集。只是听说后来族叔去世,他在江宁守了几年丧,日子过得很是不好。如今他上京来科考,我既得了消息自然得多加看顾。但这些天苦读还来不及,怕照顾不足。有甚么疏漏的还望月止能替我多费心。”

    “跟我客气什么。”罗月止笑着答应,“那我今天还算是来着了。你安心备考便是,凡事有我帮你安排妥当。”

    罗月止在王家磨蹭够了,惹得王仲辅也没读进去几行书,直至晌午方归。

    结果他都没摸到家门,就在巷口被倪四给堵上了。

    “公爷说请罗郎君去府上叙话。”倪四道,“府上好几次派人来催呢……我等了郎君小半天,现下终于等到人了!郎君快上马车吧。”

    罗月止:“我还没吃晌午饭……”

    倪四只推他上车:“这话说的,公爷还能短您的饭食不成?”

    看样子倪四当真是被催怕了,一路快马加鞭把罗月止送到了赵宗楠面前。

    赵宗楠在家里等了他良久,见到面却忍不住笑起来:“月止一夜都没睡?”

    罗月止含糊应了一声。

    “那用完饭,正好睡午觉去。”赵宗楠拉起他手腕,“我昨夜也没睡好。”

    罗月止其实还没有适应现在的状态,觉得他们相处起来好像还同以前差不多,又觉得什么都变了。

    尤其是吃晌午饭时那氛围,反倒比之前更含蓄一些。桌子底下,阿织扒拉俩人的裤腿,却都讨不到抱抱,一双猫儿眼里盛满了疑惑,险些以为桌子上坐的是两只木头人。

    后来一起睡午觉也是,赵宗楠往常最爱动手动脚的,今天竟然性子大改,规矩得都不像他了。罗月止睡醒的时候,俩人之间恨不得能隔着条银河。

    事出反常必有妖。

    罗月止侧躺着,静静看了他半天:“你又要做什么?”

    赵宗楠也侧过头,无辜回答:“我什么也没做。”

    罗月止:……就是什么都没做才吓人。

    细细算起来,罗月止跟他认识时间算不上久,但对这人常使的手段已熟稔得很。脑筋转片刻,就大抵猜到赵宗楠心里那些小九九。

    于是罗月止抬起手臂越过那道长长的银河,主动去牵他的手,口中轻轻叫他:“长佑。”

    罗月止猜对了,便被他拉住手腕拖过去抱进怀里,嘴唇被重重地咬了一下。不像是故意的,反倒像是力气没有控制住。

    “果真是不一样……终于舍得给我回应了……”赵宗楠喃喃道,“之前果然在装傻。”

    罗月止才不回答这样的蠢问题,只是颇为顺从地抬起头,手臂环抱住他肩膀。在亲吻的间歇,叫他以后有话直说,猜来猜去怪累的……

    自此之后,罗月止三天都没出延国公府的门。

    ……两人的衣带就没有系规整的时候。

    后来罗月止都想,还不如回去加班呢,再这么下去半条命都要没了。

    倪四也是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俩人的关系,往常那些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迎刃而解,惊愕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赶快将赵宗楠院子里大部分仆使都打发去别的院儿里帮忙,只留下些从徐王府跟过来的忠诚旧仆。从今往后,叫他们不论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都绝对不能往外头说。

    同时也叫他们留心整座公府中的风言风语。安心做事的仆使自有好处,但若是唇齿不严,背后嚼舌头,要么拖出去发卖,要么直接赐百杖打死了事!

    倪四又盯上张小籽。

    张小籽脸色登时变了:“好你个姓倪的,插手内府的事便罢了,我大发慈悲不跟你计较。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还要怀疑到我头上来!眼珠子被猪猡吃了不成!”

    倪四和他素来不对付,上下打量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便转身走了。留张小籽在原地气得要升天,对着他背影骂了好半天。

    张小籽对罗月止一直是有些怕的。他觉得此人好有手段,长着一张没脾气没城府的脸,实际上却能隐忍能钻营,早先一介白衣能同主君侃侃而谈,这才几个月功夫啊,现在又有本事爬到主君的床上去。

    主君也是藏得深,难怪往日少近女色,通房丫头在他身边素来呆不长久……原是好这一口!

    张小籽咂咂舌头,小声嘀咕:“世风日下。”

    当然,这话他自己说得,别人却说不得,他自觉领着管理泱泱公府的重责,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谁胆敢往赵宗楠院里多瞅一眼,他都得给人细细收拾一顿不可。

    罗月止是不知道这些的,只觉得延国公府自在清净。

    后来实在挂念生意,他才终于从公府出来,慢吞吞地往外头走。

    “等过些日子我去找你。”临行时赵宗楠道。

    罗月止头都没回:“你叫我歇歇吧。”

    今日已是正月十九。

    蒲梦菱如约来抄书,罗月止自当陪同着。他已知晓这位娘子乃是蒲家千金,赵宗楠的表妹,便更不能怠慢。他叫阿青给他多垫了两张软垫子,坐在书坊里处理手头上的工作。

    他与蒲梦菱各自做各自的事,互不干扰,偶尔累了聊几句天,没头没尾的,但俩人都觉得挺好。

    直到蒲梦菱书快抄完的那天,俩人远远听着了倪四的声音。

    罗月止尚没什么反应,蒲梦菱脸色却变了,从椅子里站起身,四处找地方想躲。蒲梦菱的女使留心到偏僻处一间小空房,那是书坊从前堆雕版的小仓库,现在仍闲置着。女使见里头没人,赶紧招呼她:“姑娘!这边……”

    蒲梦菱便快步朝那边躲过去,还顺手扯上了罗月止。

    罗月止根本都来不及说话。蒲梦菱和赵宗楠不愧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一身不知从哪儿来的好力气,罗月止几乎是被她给薅进屋里去的。

    “掌柜噤声,帮我这一回!”蒲梦菱压低声音道,“我家里来逮人了……”

    第113章 拒亲之请

    罗月止哭笑不得:“蒲娘子将我扯进屋子里,叫我能怎么帮你呢?”

    蒲梦菱连忙道:“这就放郎君出去,在此之前且听我一言。”

    “我知道郎君认得倪四,也知道你同我表哥相交甚笃。实不相瞒,我乃陶国夫人的侄女,之前说要上京投奔姑母,这段时日正是住在了郇国公府。年节时候,我总听姑母和五表姐她们提你,还在姑母房里见过你做的羊毛毡呢。”

    罗月止早印证过她的身份,故而并未出言打断,静静听着她往下说。

    “我希望郎君出去之后能帮我挡一挡,不要说我在这里读书,只当没见过我在此处。等屋外头他们走了,郎君再来叫我出去。”

    罗月止说道:“方才便没找到机会说,公爷这趟或许是来找我的,并不是针对蒲娘子。我与他……与他约了借书呢,年前就约定好了的。蒲娘子不必如此担心。”

    罗月止又问:“退一万步说,你与他既是表哥表妹,为什么不愿意出去见?”

    蒲梦菱这才说了实话。

    之前赵宗楠同罗月止讲的那桩“亲上加亲”的婚事,果然不是开玩笑的。

    蒲梦菱聪慧非常,同样看出了母亲和姑母的意思。“她们许是想要将我和表哥凑成一对,可我并不乐意,便实在不敢见他。过年的时候我见过表哥几面,是个温和体恤的人不假,但他贵为宗室国公,对我来说便是天大的不合适。”

    “蒲娘子这话怎么说?”

    “任谁都知道,当今宗室尊贵,却半步不得离京,既无实权也无自由。任他再有贤名,也就是只宝石笼子里豢养的娇雀儿。我性情倔拧,绝不愿困在皇城后院一世不得走脱。就算嫁个九品的小进士,一辈子做不了贵夫人,能随官人出任地方遍览山河,也比同金丝雀儿一起关在深宅大院里,哪里也去不了的好。”

    罗月止收敛神情,低头搓了搓袖口细密的针线。“这话若叫你表哥听去了,那可真是……”

    直直戳他肺管子里去了。

    罗月止既觉得她此话刺耳,又忍不住欣赏她的清醒:“蒲娘子其实不必避他如洪水猛兽,你心里有主意,这是顶好的事。若不满意这桩婚事,还是同公爷说清楚比较好。就算今天躲过去了,以后在郇国府不一样要见么?公爷是个很和煦的性子,能听得进人说话,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心生怨怼。”

    “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郎君这话是在为难我呢。”

    “很多矛盾都是由误会产生的,直言方除后患。若想体面地将事情了结,光躲着可不成。快刀斩乱麻,这话娘子可细想。”

    蒲梦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真能听我说话么?”

    罗月止莞尔:“实话同娘子说,我是个顶受不了委屈的性子。若一个人刚愎自用、不通情理,就算他是当朝相公、权倾朝野,我也绝不会结交的。”

    “姑母同我说过,你与我表哥是知己好友,你还聘走了姑母家的小猫……”蒲梦菱沉默半晌,“我初来乍到,其实对他的性情也只是道听途说,若罗郎君觉得该这样解决,我、我愿信你一次。”

    罗月止对蒲梦菱侍女说话:“小黛姑娘信我,开门吧,当真没事。”

    小黛犹豫:“姑娘……”

    蒲梦菱神色仍紧张:“开门吧。罗郎君说得对,躲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去呢?”

    倪四在外头候着。

    他方才远远看到罗月止这进屋了,却不知他为何闭门不出。此时看罗月止出门,便同他知会:“公爷去閣子里坐着了,请郎君过去说话。”

    倪四却没想到他身后还有俩人,看见身穿男装的蒲梦菱,险些没认出来,惊愕道:“蒲娘子怎么也在?”

    倪四忍不住去看那间屋子,黑黢黢空荡荡的,里头再没别人了。

    方才竟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倪四不是很认同,看向罗月止眼神都变了。惦记了表哥又惦记表妹,这是怎么个说法?

    罗月止那叫一个有口难辨。

    他不知道作何解释,只得从自己私藏的书柜上胡乱抽出本书来,抱在怀里,赶着去閣子见人。

    罗月止见着赵宗楠,二话不说先把书塞他怀里,暗示他别说漏嘴:“公爷要的书,我已经帮你找着了。”

    他又道:“这是有多巧?公爷的表妹、蒲娘子,碰巧今日也过来誊书呢。当真是巧合,纯粹是巧合,实在是巧合。”

    蒲梦菱隐约觉得这位罗郎君似乎比自己还着急,却不懂其道理。

    赵宗楠读到书名,抬头看罗月止眼神便颇有些不悦:“我来找月止借《莺莺传》?”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皆是元稹版的《莺莺传》,与后世托生出的《西厢记》故事情节不尽相同。

    张生与崔莺莺二人不仅没有终成眷属的好结局,白衣秀才张生还是个攀龙附凤、薄情寡性的混账胚子。

    他功成名就之后,便全不顾之前西厢幽会的情谊,将私定终身的千金表妹崔莺莺抛弃了,反污她是红颜祸水,翻云覆雨的妖佞。

    罗月止也是时运不济,随便挑本书拿过来,结果里头既有跨阶层恋爱,又有娇俏小表妹,看看屋子里这几个人……当真是要素齐全。

    蒲梦菱开口:“没想到长佑表哥也对传奇故事感兴趣。”

    赵宗楠看着罗月止,笑容看不出情绪:“我感兴趣吗?”

    罗月止只得用眼神求饶,求他暂时感一感兴趣。

    赵宗楠不置可否:“谈不上兴趣,不过最近来了兴致想将故事重读一遍。公府书阁不藏杂书,遍寻不到,便来找月止借读。”

    蒲梦菱问道:“既说重读,便是之前读过。不知表哥对那位莺莺娘子是何看法,也像那宴席上的张生一般,觉得她‘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么?”

    赵宗楠大抵听懂了她问这话的意思,回答道:“元微之借张生之口,以褒姒妲己类比佳人,替张生的始乱终弃开脱……不说对错,单看气量就显得太小了些。国之兴亡在于主君;家之盛衰在于丈夫,岂有成则归君子,败则归女祸的道理。”

    听完他这一席话,蒲梦菱眼中光芒闪烁,去看坐在旁边的罗月止,意在认可他之前的说法。

    她这位长佑表兄,好像的确是个能说清楚道理的!

    蒲梦菱狠狠心,暂时将那些女子训条都抛到脑后去,直截开口:“莺莺与张生见面的时候生年十七,同我是一样的岁数。她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按自己的意思选择良人,的确是离经叛道,但同样能称得一句胆魄惊人。

    我自小不受训教,屡违父母之命,同她境地是一样的。她有胆识伸手去要,而我敢来说上一句不要。”

    “今日我原想躲着表哥,是罗郎君劝我出来相见。听表哥一席话,绝非那因循守旧的固执人,我便斗胆与表哥直言——我辜负了姑母好心,并无上嫁国公门庭之意,只愿与您以兄妹相称。今坦言相告,希望表哥能帮我一同说服亲族,在姑母那里拒掉这门亲事。”

    赵宗楠此时方有些笑意:“月止劝你的?”

    蒲梦菱点头。

    “很好。”赵宗楠饮下一口茶,“好歹做了件叫我高兴的事。”

    蒲梦菱不解其意。

    罗月止有些尴尬,忍住不发。

    赵宗楠对这位表妹说话,语气是一贯的温和有礼:“梦菱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件事便交给我去挡。绝不会影响表妹清誉。等你日后出阁了,表哥便给你送上一份丰厚的嫁妆,叫我们蒲家娘子风风光光的嫁人。”

    蒲梦菱没想到赵宗楠这样好说话,被人拒绝了也不发难,还这样和善厚待。

    于她而言重如泰山的一件事,三言两语之间竟不需她承担了,心口好重一块石头挪开,眼前登时敞亮得厉害。

    原来确如罗郎君所说,有时候直言不讳,当真的能顶上大用处。

    她腹中的胆魄使完了,脸“腾”地涨红起来,眼底湿润,既惭又愧,只能喃喃道:“多谢……多谢表哥……”

    赵宗楠又温声问她:“表妹近几日可是总在书坊?读了哪些书?”

    “是罗郎君帮忙找来的《外台秘要》,我原以为三十二卷早已佚失,这辈子都读不全了,却没想到能在这里寻到。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罗郎君,更是天大的幸事。”

    美貌非凡的小娘子拿温顺的目光瞅着罗月止,眼中全然是欣赏。

    罗月止道:“娘子谬赞。我都没读过这本书,如今托娘子的福涨了见识,该是我的幸事。”

    赵宗楠插嘴问:“《外台秘要》三十二卷,应是些洗面药、生发膏、胭脂口脂的方子?”

    “表哥学识渊博,正是这么一卷。”蒲梦菱说到此处,竟又有些尴尬,“烦请表哥替我保密,莫叫家里人知道。”

    “小姑娘寻些护肤化妆的方子来看看,这不是很寻常?因何要瞒?”

    蒲梦菱赧然:“表哥可曾听闻我在磁州的名声?家里说我叛逆不逊,说的正是这么件事。寻常女儿家抄写口脂方子是自己用,但我当初在磁州……唉……我拿这个去给人家卖钱来着。”

    罗月止与赵宗楠对视,直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

    如今世道,确实是有女人家出来做买卖,但大都是底层妇孺,做些修修补补、煮粥蒸饼,零碎的小生意罢了。可谁见过高门大户的女儿摆弄这些铜臭事务?

    听闻蒲梦菱的父亲现任磁州防御使,自家嫡女说出去有个贪金爱银的名声,岂不是要叫家里气死了。

    赵宗楠脸色都变凝重了:“舅舅家可是有甚么银钱上的短缺……”

    蒲梦菱更是无地自容:“当然是没有的。”

    罗月止哑然,半晌后问道:“蒲娘子实乃千金中的豪杰。不仅有遍历天下的心愿,竟还喜欢做生意么?”——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拿创业大女主剧本的蒲家小表妹,参上!

    第114章 千金豪杰

    蒲梦菱小时候不懂事,读书读得多了,便总有些逾规越矩的妄想。

    她通览诸多行记,对天下山川风貌十分向往。她自知身体柔弱走不得苦行僧的路,但当今水路繁华,赶在自己岁数还小未曾出阁,买一只船直下江南,好好游历几年,岂不是快意极了?

    她收藏了好些舆图在房中,还饶有兴致地规划起航线。

    此事不过是女孩子天真直言,也不是真的铁了心打算要去。

    还有好些不修边幅的话,她只随口同几位哥哥讲了听,不成想过了段时间,事情却传到了父亲耳朵里。

    这还得了?

    蒲防御不仅不给她买船、没收了舆图,还叫她吃了好一通教训。蒲梦菱跪了十几个时辰的祠堂,又关起来读了整整三个月的《列女传》,半步不得出。

    除此之外,父母更是叫账房死盯着她平日里的用度,想一次就叫她吓怕了,以后不许再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臆想。

    蒲梦菱就是在这时候醒悟了。

    此事与买不买船已无干系。

    刚刚及笄的蒲梦菱发现,只要父亲一声令下,叫她跪上几日祠堂,把她的月银锁了,她便是束手无策,寸步难行。

    哥哥们能去外头喝酒应酬,求学游历,只有她困居深闺不得出,只能顺从听话,做一枝优柔的丝萝。

    就像《列女传》故事中的主人公,有的连名讳都没有,只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因为性情柔顺、循规蹈矩、恭敬孝顺而被记进书中赞誉。

    比起《史记》里那些拜相称王的男子,她们就如同同一张雕版印出来的纸片,薄厚长短统统都是一个模样,还不如孽嬖传中佩剑带冠的未喜鲜活。

    幼年求父亲庇佑,出阁后求夫君庇佑,年迈求子嗣庇佑。

    女子一生,不过就这么一回事罢了。

    她无人开导,在孤独的禁足中越琢磨越偏激,旁观哥哥们在花街柳巷一掷千金,好不潇洒……方一门心思觉得,若求自由,第一件事就是要求银钱上的自由。

    蒲梦菱当真是个胆大的。

    蒲家素有医道家学,她遍读医书,本就在养肤滋补、制香、制脂粉这一道上有诸多见解,不仅爱着男装,还将自己养成了磁州的美人,尤以乌发浓密在名门闺女之间闻名。闺中密友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子夫”,称赞她鬓发如同汉时那位卫子夫一般美丽。

    蒲梦菱便因此打起了自己赚钱的主意。她遍寻古书上的药妆方子,集百家之长鼓捣出些独家的瓶瓶罐罐出来,偷偷在闺友之间售卖,慢慢将这笔没名目的私房钱积蓄壮大。

    后来的事就没那么顺利了。

    东窗事发,父亲生了好大的脾气,说她教坏了众多官宦家的女儿,以至于让家族名声扫地。

    母亲也是整日哭泣,连连求她回心转意,莫要再任性。

    蒲梦菱并未当着父母的面反驳,咬着牙、哭着将戒罚都受下了。但夜深人静熬不住委屈,几句同院子仆使埋怨的话语,又不知被谁传到了宅子外头去。

    自此之后,执拗妄为的罪名便是摘都摘不下来了。

    磁州谁家府上有适龄的郎君,听到她曾如此行事,都不愿意上门来说亲……直耗到如今十七岁。蒲梦菱的母亲束手无策,只能写信一封送到郇国公府,送她去姑母身边养着。

    蒲夫人高嫁宗室,素有慈爱敦静的名声,教出来的孩子各个有出息。总之蒲梦菱在磁州的名声已经坏了,不如忍痛割爱,兴许能托她的亲姑母在汴京给她寻个归宿。

    若别家郎君不敢托付,给她找个表哥寄托余生也是极好的……家里有意撮合她与赵宗楠,说白了正是这么回事。

    罗月止听得瞠目结舌,再看蒲梦菱,哪里还是个寻常的美貌娘子,简直就是个突破封建藩篱的千金豪杰。

    可赵宗楠与罗月止的反应却全然不同。

    他并没有当面对旧事做出点评,只是后来与罗月止独处之时重新谈及此事,才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若事先知道一件事情有违礼法章程,易牵涉自身,却仍旧行为不慎,事后被旁人抓住把柄,则责任不在旁人,而全在自己。”赵宗楠道,“筹谋不足,错漏百出,便该得到教训。”

    罗月止纵然觉得这话有些不近人情,但也明白,这就是赵宗楠能讲出来的话。

    他对赵宗楠道:“我看你这位小表妹,心思从来就没收回来过,怕是仍在琢磨些惊世骇俗的主意呢。她又是亲自上门来抄医书,又是躲躲藏藏的,没准正是想在汴京重操旧业。你难道要再看着她错一回,再得一次教训吗?”

    赵宗楠却不答,静静看了他半晌:“我家的表妹,月止却比我上心。”

    罗月止倒吸一口气:“长佑,我鼻子好痛。”

    赵宗楠登时被吸引走注意,将他拉到身边:“鼻子痛?可是房里炉火烧得太旺,热气太重了?”

    “不清楚。”罗月止笑起来,“许是醋味太重冲到了。”

    赵宗楠沉默。

    “月止是个坏东西。”不慎被调戏的延国公如此点评道。

    罗月止是不是个坏东西有待商榷,但绝对是个嘴巴开过光的郎君。

    未过正月,蒲梦菱便再次偷偷找上了他,还给他带了只精致的瓷罐子来。罗月止打开罐子,里头是满满桃粉色的细粉,一股清淡的芳香扑面而来。

    迎着蒲梦菱期待的目光,罗月止作为一个美妆废物,只能硬着头皮用仅有的一丝微薄知识猜测:“这是胭脂粉?”

    蒲梦菱连连摇头:“此乃玉女桃花粉,并非上妆之用,而是用以养肤。”

    “这桃花粉来头可大得很,听闻几百年前那位大周女皇帝都曾用过呢。只不过古方早已失传,确实是遍寻不到。我便从医书里头找了诸多类似的做法,终于是研究了个大概。再加上近日终于寻来了《外台秘要》鹿角桃花粉的古方,多加补全,此乃第一瓶集大成之作。”

    罗月止惊愕:“用粉来养肤?”

    “郎君且听我细说。”

    照蒲梦菱的说法,此粉全然不是现代定妆粉、腮红粉的用法,而是睡前作为敷料来使用的。

    里头添了牛乳、鹿角、黄芩等药材,敷在脸上睡一晚,对消炎祛痘、润滑肌肤有奇效。

    罗月止两世为人,自然知道敷面膜这回事,却没听说过谁“敷面粉”,实在看不懂深浅。

    但他第一次见到蒲梦菱的时候,就觉得她皮肤细腻白皙超乎寻常,她若说这粉堪用,那罗月止是会选择相信的。

    或许这就叫做足以“自证功效”的美貌。

    罗月止放下手中的瓷罐,无奈笑起来:“蒲娘子今日带着桃花粉来找我……我大抵已经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我四处打听过,已经知道了郎君的能耐,他们都说你是商界诸葛、市井张良、能帮人做买卖的散财童子。若这款桃花粉能在京中卖出声名,好处自不会短缺,还请郎君帮忙。”

    “蒲娘子吃过苦头,还敢抛头露面么?”

    “自是有了折中的法子。”蒲梦菱放低了声音,神采奕奕道,“长佑表哥他,送了我一家做脂粉的小作坊!”

    罗月止:……

    罗月止:…………?

    这人真有意思。

    之前还拿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结果转过头便为了小表妹一掷千金去了!

    赵宗楠颇为无辜,手中落下一子:“不是月止叫我帮忙的。”

    “舅舅家里管着她的月钱天经地义,但总不敢管到我头上来。她若当真想做个小生意,何须自己出去抛头露面张罗买卖?当表哥的给她置办个小铺子,给她制备好女掌柜、女伙计,叫她垂帘管账就是了。”

    “这样一来既不用见外男,亦不用亲沾铜臭,若经营好了,以后还能放在嫁妆里一同带去夫家,有何不妥。”

    罗月止琢磨半天,也觉得再妥帖不过,任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怕月止埋怨我败家,这个忙不白帮,几百贯钱也并不是白花的。地契房契交到梦菱手里,我这里留下了四成股,未来可拿分红。”

    赵宗楠笑眯眯道:“月止若感兴趣,我便分你两成,以后这脂粉小铺子就是自家生意,还要月止多多费心看顾。”

    “你真是……”

    罗月止忍不住腹诽。

    外头文质彬彬君子皮囊,内里一副狐狸心肠。不动声色,却把谁都算计进去了。

    于是蒲梦菱借着蒲夫人的药庐研制妆方,通过女使偷偷经营外面的小铺子,有赵宗楠暗中相助,一切都进展得稳稳当当。

    既然是“自家生意”,那罗月止自当尽分内职责,少不得要开始筹备营销推广。

    罗月止一个不施粉黛的男子,对当世的药妆市场全无见识,想尽快掌握行情、洞悉消费者的兴趣喜好,只得借助那一个手段……

    发放调查问卷。

    所幸调研对象还是很丰富的。

    家里有李春秋,外头有周鸳鸳、秋月影,如今又加了一个励志创业的蒲家小表妹。

    算上小甜水巷里认识的那些商妓娘子,就更没个数了,说起美妆护肤一个比一个内行。

    罗月止找家里的雕版师傅帮他刻印了调研问卷,不出三日便捧出厚厚一沓来,分发给娘子们填写。

    这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罗月止便叫上三个徒弟一起风风火火运作起来。

    三个小秀才开始都是因为缺钱粮才入的广告行,以前日子过得清苦,哪里涉足过小甜水巷?

    他们跟着罗月止面红耳赤地进去,面红耳赤地出来,脚底下踩棉花,就跟做梦一样。

    罗月止看着他们这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念柯乱水。

    那讨人厌的春闱怎么还没到头,活是要把人熬死在书桌前了。

    稍得了空闲,他便叫来阿青:“将这些果子点心送王家和柯家去,还有这份调查问卷,也请柯家阿姊费心填一填。”

    阿青提起沉甸甸两只食盒,重了个趔趄,嘀嘀咕咕:“前些天刚送了不少,今儿个又送……”

    罗月止啧了声:“就你话多。快去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蒲梦菱:多谢表哥,多谢表嫂哥哥!

    赵宗楠:好姑娘。

    罗月止:……你先跟我解释解释,“表嫂哥哥”是个什么奇葩叫法?!

    第115章 妆品月刊

    其实就罗月止所知的情况,北宋时期个人护理方面的产品早已十分丰富。

    依稀可见千年之后百花齐放的盛况。

    譬如被誉为穿越者金手指神器的肥皂,在北宋早已有了广泛的使用,时称“香胰子”或“肥皂团”。

    柑橘大小的肥皂球球,其中不仅包含皂荚粉、鸡蛋清、猪胰等主材,还要添加各种档次的香药,诸如白术、丁香、麝香、白檀、甘松、桂花、茉莉……腻润芬芳,香型众多,不仅是高门大户使用,在寻常百姓家也都能见到。

    其次是专门用来洗脸的产品,因里头掺了各类药材,又叫做“洗面药”,在京中有专营商店贩卖。什么皂角洗面药、冬瓜洗面药……也是品类繁多,任君挑选。

    清晨煮了水,将掺杂药材的粉状洗面药融在盆里,掬水洁面,能叫人一整日都容光焕发。

    彼时气候温和,水质和空气质量皆是上乘,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亦无重油重糖的代谢负荷,寻常脱皮、瘙痒、皮炎湿疹等皮肤问题,只要勤洗澡、勤洁面都能解决,总不至于有大范围的皮肤病传播,卫生意识远超同时期的西方国家多倍。

    当然,若要追求皮肤细腻美观,就是另一档子事了。

    爱美的娘子们并不满足于皮肤的洁净,要的是白如凝脂、吹弹可破。

    故而各种膏状的面膜、上妆前调节肤色用的淡青色淡紫色面脂、快速补救皮肤状态的疗面药,都是顶顶受欢迎的产品。

    罗月止将收集来的数据整理成册,看得是啧啧称奇,发觉护肤与美妆市场就算是在公元一千年左右,竟也是片望不到边际的浩瀚汪洋。

    罗月止调查这么一趟,还收到了不少的小礼物,大都是小甜水巷娘子们所送的“小样”。

    她们从没见过有郎君一本正经地、上门来探听娘子们妆奁里的事,皆觉得新鲜,对他亲近极了,毫不藏私,将自己压箱底儿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分享。

    结果分享着分享着,就成了竞争。

    娘子们各自不服输,差点当场就吵闹起来。

    无非是觉得自己手里的脂、膏、粉才是最上乘最顶用的,旁人的都不及自己的好。

    娘子们争执不下,便盯上了罗月止做那裁决的领袖。

    她们将日常惯用的瓶瓶罐罐都匀出来一小块给他——知道他是男子不必化妆,便送的大都是护肤的乳膏、皂团和洗面药,零零碎碎装了好几只包裹。

    临走之时,娘子们都嘱托他一定要用,还希望能听到他使用后的反馈,他有本事,有才学,就让他来评一评,到底是哪家用着最好。

    罗月止哪儿懂这些,只能把这事儿拜托给行家。

    蒲梦菱瞅着满满一桌子瓶瓶罐罐,倒是新鲜极了,抹抹这个,闻闻那个。

    她随口问道:“郎君可知,为何就这么些面脂、皂团儿,也能叫她们争吵起来?”

    “岂是一罐面脂、一颗皂团的事情。这是争着在给自己的品味正名呢。”

    罗月止也学她的样子,去闻那些香喷喷的小罐子,却闻不出什么门道来。

    他觉得面前一切都很新鲜,便心情很好,笑盈盈继续作答:“郎君们为着李杜诗歌谁比谁的好,文坛之上的名字该怎么排……不也争得面红耳赤、不死不休的?

    “以诗为鉴,映照出来的非诗也,而是读诗人的德行风度。同样的道理,脂粉皂儿为鉴,映照出来的也不是脂粉,而是使用者的品性修养。”

    蒲梦菱讶异看着他:“郎君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接下来的话便不好说出口了。

    蒲梦菱原以为,天下男子,无非将自己喜爱的东西奉为上乘,将闺阁里的玩意儿列为下等。一贯轻而视之,谁会认认真真琢磨?

    真等提起来的时候,不过几句自以为是、迎合风花雪月的酸诗罢了,并不是真的懂,也没兴趣去学。

    却没想到罗月止虽也是个门外汉,竟能有这样的见地。

    “哪位娘子能得到罗郎君青眼,可真是件幸事。”

    “可不敢说这话。”罗月止悄无声息拐走了人家表哥,现在听这话自然不敢答应。

    “俗话说文无第一,各花入各眼,其实姑娘家的脂粉也是一样的。有时候分不出高低,只有般不般配、合不合适。”蒲梦菱道,“郎君若真感兴趣,我便借着这一桌子的材料,好好给你讲上一讲。”

    蒲梦菱在这一道当真是学识渊博,不过闻一闻、试一试,便能猜出其中的填料和功效。

    有滋润皮肤但易出油的,有质地清爽但易使皮肤过度紧绷的,有某味香药添的太多,易致使多虑失眠的……

    好处与歹处,适宜怎样的人群,统统讲得明白。

    罗月止听完良久,怔怔没说话。

    蒲梦菱说起这脂粉之事就停不下来,讲得都有些气喘了,饮茶润润喉咙,有些赧然:“是不是说太多了……郎君可能记得清楚?”

    “我想到该怎样将蒲娘子的小生意推广出去了。”罗月止问道,“娘子方才说的这些,可能整理一篇文章出来?”

    蒲梦菱捧着茶碗,尚未反应过来:“文章?”

    “昔时魏文帝做《典论》,品评天下之诗歌文章。咱们自然可以效而仿之,著书做文,品评天下的膏乳脂粉。”罗月止拿起一只小瓷瓶,颇为庄重地交到蒲梦菱手心里,“千类脂膏,测而后评,这正是前无古人的开拓之举。”

    蒲梦菱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罗月止。

    “蒲娘子博学多识,言出有物。而我雕印起家,尤擅宣传推广,此事只有你我二人联手可成。”

    罗月止笑起来:“蒲娘子意下如何?”

    “我……”蒲梦菱被他说得激动起来,脸蛋有些发红,“我、我这就写,有些药性例子需得回去查书印证,请郎君等我!”

    半个月后。

    不知是谁家女儿率先拿到了一本不似书、也不似仿单的册子。

    这册子洁白柔软,墨香盎然,由数十张散页按标码叠成一册,首页上竖印一排大字,叫做《妆品月刊》,书题外附一行小字:

    壬午年正月正刊。

    首页空白处填着一副美人梳妆图,几位年轻貌美的娘子揽镜自照,梳洗妆扮,闲适静美,无比精妙。下方另有小字:

    刊今世脂粉乳膏测评,观古今天下妆法奇方。按月雕印,各有新章。若约定下本,定价五十钱,地址附后。

    闺阁中的娘子们读过诗书,却从未见过专门讲妆容、讲妆品的书册,谁能控制好奇心?

    打开册子看里面的文章,果然记载了众多京中正时兴的各式皂儿、面膏、洗面药,不仅分门别类介绍得清楚,还集中点评了各家优劣,适宜什么样的人使用,该怎样用才能事半功倍,尽其功效……

    当真是叫人兴致盎然,挪不开眼睛。

    除此之外,还有些养肤养发的茶水方子,都是有名目、有根属的良方,据册子里说,全都是从《千金方》等医术中抄录下来的,集中放在一块儿,供娘子们挑选心仪的去使用。

    此书问世,登时在闺阁女儿之间大肆传阅起来,谁家的席面上有人带了《妆品月刊》,可是要引起好一阵围观和羡艳。

    大家就着里头的观点和茶药方各抒己见,聊得口干舌燥都浑然不觉,等各家府上的父母托人来催回家,还依依不舍、意犹未尽。

    既不过瘾,自然情不自禁等着看下一期。

    娘子们差人循着月刊上记录的地址寻上门去,交钱预定下个月的新刊。等仆使回来,不仅定好了刊本,还带回来一只带着口封的小小瓷瓶。

    “启禀娘子,地方找到了,是原先太学附近那家罗氏书坊,近段日子似是换了个新东家,店里装潢、伙计全都换了,看着雅致得很。《妆品月刊》正是在书坊里托卖的。还有这个……说这是随刊附赠的桃花粉。只要定了新刊,都能领上一份。”

    “可是玉女桃花粉?”身穿黄梨色袄裙的小娘子兴高采烈地取过来,拿在掌心里,爱不释手,“前一期月刊里提过的,我心心念念好些天,如今终于看着实物了!”

    “什么外头白送的粉末都敢尝试。”另一位身穿紫袄裙的年轻娘子嗤了声,“也不怕坏了脸皮。”

    她语气当真说不上好,听到耳朵里,就像鼻子里呛了一口辛姜。

    那圆脸儿梨黄裙的娘子却全不恼,仍旧高高兴兴的同她讲话:“七姐姐何必这么说话?我看那月刊行文笔墨,都是有才学有教养的,附赠的桃花粉又怎会害人,这不是砸自家的招牌么?”

    “你爱用便去用,总之我不用。”紫袄裙娘子冷冷白了她一眼,转头便走了。

    她身边的女使轻声提醒:“九姑娘,七姑娘又发脾气走了。”

    “七姐姐就那个脾气。”九姑娘仍鼓捣着桃花粉,看着无忧无虑,“等会儿我去劝劝就好啦。”

    郑御史家上上下下都知道。

    他们家七姑娘郑甘云性情板正,遇上什么事都要发发脾气,少见她有个笑模样,在她院里伺候的,需得小心谨慎为好。

    而九姑娘郑幼云却是个天生的小面团子,瞅见什么都开心,从没跟人红过脸。但在她院里伺候也得谨慎——因为七姑娘总往她这儿来,少不得迎面就被她给炸着。

    也是稀奇事。

    明明性格悬殊,但全家上下这么多郎君姑娘,唯独小炮仗和小面团的关系最好。

    等到那日吃过了晚饭,快到熄灯歇息的时辰,郑幼云偷偷去七姐姐的院子里,从后面偷偷扑过去抱住她:“七姐姐!”

    郑甘云全不领情:“吓死了!滚远些!”

    结果她一转头,才是真被吓到。郑幼云脸上糊了一层桃花粉,活像只年节蒸的桃包子成了精。闻着倒是很清香的,冰冰凉凉,没甚么不好的味道。

    “你就胡折腾吧!”郑甘云要被她气死了,“过几日郇国公府要设宴席,听说她家新来了一个小侄女儿,皮肤水灵得跟荔枝肉似的,你若这时候敷坏了脸,就等着在席面上丢人吧!”

    第116章 雕版之困

    罗月止能使得这本《妆品月刊》以这么快的速度在闺阁女子之间大范围传播开来,实是花费了一番力气。

    他不仅要补课学习娘子们的喜好,还要揣摩他们的生活习惯,虽不能亲自钻到人家闺房中去推销刊物,但她们身边的女使,相互交流的聚会宴席,都是可以利用起来的。

    要在文章中埋钩子,要留一些争议,才能引诱她们将月刊当做谈资,引得起讨论,故而形成最佳的宣传效果。

    罗月止头一回在北宋时期做这样冒险的开拓举动,牵扯到很多高门大户人家的后院儿,便要慎之又慎,全力以赴。

    等到第一本月刊出炉,耳中传来的都是好消息,他这才能好好松下一口气。

    然后,偷偷摸摸谈他的恋爱。

    小罗掌柜身兼数职、分身乏术,冷落了赵宗楠好些天,就得想办法补偿回来。

    他又同家里扯谎了,说还没有忙完,连着好些天都要在外头睡下。

    罗家人都以为他不是歇在书坊,就是歇在广告坊,还劝慰他注意身子,不要累着。

    殊不知罗月止这厮,其实夜宿郇国公府,在努力哄他的相好。

    换句话说:上赶着挨欺负去了。

    罗月止知道赵宗楠此人素来心有城府,真假参半。

    俩人还没好上的时候,他就胆大包天躲在被窝里预想过,估摸着四下无人“图穷匕见”的时候,赵宗楠不一定是平日里那斯斯文文好脾气的模样……兴许会很难缠。

    结果事实确如他所想,确实缠人得厉害。

    这几日,赵宗楠院子里又不叫人伺候了。

    大家心里都有数。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能是因为那位小罗郎君,近几日又被主君给堵在卧房里了。

    赵宗楠穿上衣服的时候高挑清瘦人模狗样,将那一身皮肉露出来却着实有些分量,沉甸甸的压在罗月止身上,带着深沉的热气。

    罗月止被他带领着肆意摸索,看着他宽而漂亮的肩膀,还有那些“如约”见到的,他少年时留在手臂上、肩膀上、肋下的伤疤。他尚且没哄好人,摸到这些痕迹,就莫名会有些怕。

    “别怕。”赵宗楠凑过去亲他,从脸颊到嘴唇。他语气仍是笑意盈盈的,但呼吸很是粗重。“月止自己选的,你怕我做什么?”

    罗月止反应很生涩,连呼吸都显得有些笨拙:“我这不是来陪你了?我都道过歉了,起码这次别绑着……”

    他脸色通红,很想对赵宗楠也做些什么,贴他更近些,又不想贴那么近……是一副傻乎乎的、束手无策的蠢样子。

    赵宗楠见他这样,便不留情面了,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

    罗月止收拾干净,穿着素缎子做的亵衣,裹成一只被子卷儿,被食饱餍足的国公爷搂在怀里充当人形抱枕,发了会儿呆又开始后悔。

    还不如回去加班呢。同样是腰酸背痛,加班还能挣银子花。

    头顶传来赵宗楠松散随意的声音:“困了?”

    “我在想月刊的事呢。”罗月止额头抵着他肩膀,两眼放空说实话。

    赵宗楠现在是脾气最好的时候,原谅了他的不专心,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昨日我母亲设宴款待了许多京中的贵家女儿,听说她们席间谈及最多的便是那本《妆品月刊》。我那小表妹在旁边听着,虽规规矩矩不擅自说话,但想来尾巴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罗月止侧目而视:“好灵的耳朵。”

    赵宗楠笑而不答。

    “我知道你叮嘱过蒲娘子,不能叫旁人知道背后的东家是她。”

    罗月止道。

    “我也是一样的意思。刊登出来的文章也是劝她拿化名去署的,还换了好几个。汴京不比磁州,可不能叫她在这儿被罚上一回……否则日后当真嫁不出去了,咱俩就是帮凶罪人。”

    “一个月便要出一本新刊,是不是时间太紧张了些?”赵宗楠问他,“光凭梦菱一个人,如何能供得上那么多文章?”

    “这就要看京中各位娘子的功力了。”罗月止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倒回赵宗楠肩膀上,困得迷迷瞪瞪,“看她们有没有兴趣,帮着蒲娘子一起写稿……”

    在京中娘子们的翘首以盼中,第二本《妆品月刊》很快便发行出来,递送到各府仆使们的手中。

    新刊的内容同样扎实丰富,生动奇妙,叫人爱不释手。郑幼云捧着新刊细细品读了一整个下午,翻看到底页,才看到最后附着的一篇短短的告示。

    或许不该叫告示。

    人家取的名字,叫做征文启事。

    启事开篇所言,感谢诸位读者支持,才能叫第二期《妆品月刊》顺利刊印出炉。《抱朴子》有云,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笔者不能与读者相见,可我们志同道合,互为笔墨之友,就算相隔千里也可交心,实乃幸事。

    然而妆品之一道,见仁见智,就算是最亲密的知己好友,也会有诸多不同见地。笔者不希望《妆品月刊》只承载一家之言,诚挚希望听到来自诸位娘子的心声。

    本刊共分为妆品测评、妆法详录、古今名方、闺中奇闻四大版面,现有奖征文活动正式启动。

    只要有所感悟,大可直抒胸臆,向书坊寄送文章。若文章中选登刊,则有润笔相酬。

    倘若作者不便表露身份,可以备注笔名,消解隐私之忧。

    郑幼云看得心脏怦怦跳,详细抄录下这一篇征文启事,转头献宝一样交给郑甘云去看。

    “七姐姐文笔漂亮,比月刊上的这‘楚女’、‘白波居士’全然不差,要我说,七姐姐比他们文采还要更好一些,要不要投稿试上一试?”

    相比郑幼云的兴奋,郑甘云看上去意兴阑珊:“你想投便自己写去,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七姐姐胡说。”郑幼云很明白她。

    “之前在郇国公府的席面上,伯爵府那几个借着月刊上的文章炫耀卖弄,有好几处根本都是讲错了的。你明明有要多话想说,不过计较着闺誉,不想当着人同她们争执吵闹,这才忍下了。可若是写成文章,借着笔名刊印出去,大家自能看出谁更有道理,这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也不用独自在家里气呼呼的。”

    郑甘云看着她,依旧是张不怎么高兴的冷脸,眼神却有些犹豫。

    “我同样也是要准备文章的,但不敢自己去投。七姐姐就当陪我了。”郑幼云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姑娘,亦最会撒娇的女娘,一头钻进她怀里去,“好不好啊……”

    郑甘云冷冷哼了一声:“还不是自己胆子小,才死皮赖脸要拉着我。”

    郑幼云听出她妥协,连声笑道:“多谢七姐姐!”

    蒲梦菱原也担心自己写不来那么多文章供稿,连着几天惴惴不安,直到罗月止将征文的事情同她商量过,才暗自松了口气。

    照罗月止的说法,蒲梦菱这次是要“升迁”了,从月刊编辑右迁至主编,不仅可以在月刊上发表文章,还有了审核稿件,决定是否登刊的权力。

    蒲梦菱作为高门大户家的嫡女,从来不事生产,如今有了这么个工作可以每日忙碌起来,又有赵宗楠和罗月止保驾护航替她保守秘密,整个人状态都焕然一新,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她连连对罗月止保证,一定会认真对待每一份投稿,绝不辜负罗月止的期望。

    赵宗楠给蒲梦菱买下的院子,仅仅是个规模不大的胭脂作坊,坐落在寸土寸金的位置,但店面很小,行事亦低调,来来往往这么多行人,罕有人发觉这胭脂铺换了东家。

    他们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以刊物隔出去一层,通过月刊在闺阁娘子之间流传,避开长辈们的耳目,循序渐进地推广产品,而非大张旗鼓做店铺销售,这样才能将蒲梦菱保护得更加周全。

    罗月止印完这两期的月刊,也生出了不少的感悟。

    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感受到了当前书坊印力的不足。

    如果只是雕印月刊还好,可加上刻印书籍、传单、宣传册的工作,罗氏书坊几乎已经把工作效率使用到了极限。

    这已经不是单纯增添人手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从没有时间限制的书籍印刷,到必须按旬、按月印刷的期刊,雕版印刷的弊病开始逐一展现在人前。

    排版无法随机应变,不适合灵活内容的快速迭代,月刊木板仅在这个月使用,用完要更换全新的板子,旧板再不复启,两个月下来木板就能摞起半人高,存板还是毁板?如何控制成本?

    这都是难以解决的大问题。

    罗月止以前能力有限,很多想法无从实行,如今手头宽裕了,便终于开始着手另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他虽不是历史专业出身,但对于中外广告史和媒介发展史却烂熟于心,想当初广告史这门课还考了全系第一名呢。

    罗月止计算过,也就是在这段时期,《梦溪笔谈》中,曾出现过一名来自蕲州的书坊刻匠。

    此人困扰于雕版印刷的呆板繁琐,烤制胶泥以成活字,每个常用字都提前烤制出几十个胶泥块备用,按照部首与音律放在分格的大圆盘中便于检索。若有生僻字并无预备,可随时取胶泥制字,瞬息可成。

    排版之时,只需捡出相应的字块依次排进涂好药水的木板之中,木板加温,药剂微微融化,字块便黏附其上,形成完整的版型。

    只要提前准备好活字块,一个雕刻师傅花一整天刻出来的板子,排列活字半个时辰便能完成。

    等药剂变干,字块脱落,放回大圆盘之中存储,便可以循环利用。存储雕版的不便,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罗月止在市面上找不到《梦溪笔谈》这本书。

    但他知道,这名蕲州书坊刻匠名叫毕昇。

    千年之后,他被历史认定为活字印刷术的鼻祖——

    作者有话要说:

    出来吧,广告人金手指!

    第117章 活字印刷

    罗月止不急去寻毕家后人,已经大抵知道活字的做法。

    泥活字造起来简单,但和木活字比起来容易磨损变形,很多常用的字,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打造。

    后世印刷效率大幅度提升,也是在发明不易磨损的铜活字之后的事情了。

    但当世金属铜乃是铸币的重要资源,朝廷设有严格的铜禁,民间几乎买不到大批量的铜。之前打造镇福桶的时候,各家衙门争执不休,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打造镇福桶需要用到不少铜料,其中的油水无法估量。

    罗月止思虑良久,还是决定遵循历史进程,暂且打造胶泥活字。等时间长了,第一批技术人员培养纯熟,再慢慢将材质迭代——总之现在有金主了,材料损耗所导致的费用,罗月止还是能承担起的。

    材料定下来了,打造专门盛放活字块的器皿只需能交给吴家木匠店去做。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交流起来一贯顺遂。

    目前最难的一件事,就是培养一批识字的排版工人。往常书坊里的长工和雕刻师傅,只要按照写好的字转印雕刻便成了,就算不认得字也无妨,只要提得稳刻刀,或有把好力气,工作便能做得稳稳当当。

    但活字排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活字检索以部首和韵脚为规则,活字块上又是反体字,这要求排版工人既知道字怎么念,也知道字怎么写,还要认得反体字才行。

    有这渊博的识字知识,为何要出来干苦力?不如在家关起门来考科举。

    罗月止只能通过三个小徒弟的门路,收集来一队失意的小秀才做临时工,召集起书坊里几个识字的年轻长工,跟着他们一起学。

    趁活字块正在准备中,叫他们先不事生产,就每日一起学习部首和韵脚、熟悉反字的形状,等候罗月止每隔几日前来检查。

    阿虎已经从柳井巷茶坊撤回来了,如今被罗月止提拔成书坊的二把手,替罗月止管理书坊的日常工作。

    他见手底下好几个人都去背大字,手里的活全撂下了,如此大的阵仗,好似是要铁了心打一场硬仗。他忍不住问罗月止:“少东家,这还没开始印甚么活字儿呢,就已经投进去这么多银钱和人手,万一做不成,咱岂不是抓瞎了?”

    罗月止知道他这段时间压力会大一些,便着意安抚,并对他说:“阿虎莫着急,你且信我。我们难这一时,却能功在千秋。”

    “好一个难在一时,功在千秋。”岑介捋捋胡须,看向罗月止的目光尤为欣赏。赵宗楠会定期来国子监拜访老师,这次罕见带上了罗月止,是罗月止自己要求的,他确实找岑先生有正经事请教。

    “若此计可行,我想将这法子集结成册,上呈国子监,以供朝廷官刻使用。”

    当世皆知,国子监不仅是皇都最高学府之一,还是朝廷最核心的刻印机构。如今大量流传于世的官刻经书、医书,十之六七出自国子监,其余官刻印本,则由地方府州县学,以及零星几个衙门共分之。

    岑先生听完这话,第一反应乃是惊愕。活字若成,其中的效用自是溢于言表,不说别的,就说用在官府邸报上,就已经是足够惊人的功绩。

    他难得见一个商人对朝廷有如此忠心,愿意将看家的本领分享给官府使用。罗月止在他眼里素来是个灵巧诙谐,奇谋频出的性情,那些迂腐书生都难做出来的事,罗月止怎么会开口要做?

    “我在天子脚下做生意,有身负广告行首之责,自然要为自己谋求个好依靠。”罗月止直言道。

    “官刻本以经文、史书、医书、历书、算书为主,而商刻本的大都是经文释义、诗文集选、传奇话本、农书和童书,本就竞争不到一起去。就算有了冲突,我们书坊商人无论借几个胆子,也不敢跟国子监竞争,只能退而求他途,明哲保身罢了。”

    “既然不是竞争之局,便可成合作之势。直说与先生知晓,如今我这活字刻印之法,不过略具雏形,未来还有无穷无尽的改良可能。倘若国子监愿意信我,我便在此立下承诺,今后有任何改良的新法子,都会上呈给国子监选用。我在朝廷这里,不过求个安心,求个协助罢了。”

    “我就说罗郎君绝不是个爱吃亏的性情。”岑先生听他这样一席话,方才觉得他坦诚相待,同样很直爽地问道,“你要求什么协助。郎君可细说。”

    罗月止也不推脱,一礼躬下:“岑先生乃天下大儒,门路自然比我多上千万倍。我如今第一缺少的,便是读书识字的排版人才……”

    岑介捋捋胡须,眼都不眨:“倘若罗郎君的活字之法好用,寻几个国子监刻坊中的好手送你,实乃小事。”

    罗月止自知这趟求对了菩萨,脸上浮现出笑意来,连忙谢过。

    岑介又道:“我看罗郎君不止惦记着这件事。还有甚么难办的,都说来听听。”

    “剩下这桩事暂且没个着落。只想求国子监一个承诺,若日后罗氏书坊研究改良新法,遇到了什么材料、政策上的困难,希望贵司能伸一把援手,给些门路可走。”

    岑介谨慎,静静注视他半晌,只道:“这就要看郎君活字之法的效用究竟如何。”

    罗月止粲然一笑:“活字策划尚未落地。如今能得岑先生这一句话,又有公爷作见证,月止已经知足了。”

    赵宗楠今天只需做个镇场子的吉祥物,坐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说话,慢吞吞喝他的热茶。

    等到了回程的路上,身边没有了旁人,他才开口帮罗月止出主意:“月止若有心,改日可以再去拜访一趟崔阁老。他如今虽清闲不理政事,但一辈子积累名望,在许多笔杆子衙门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这些都是人脉,该走动要记得走动。若不想再吃回瓜落,那些言官的风口也要时时打探,切切警惕他们为了月课,找国子监的麻烦,断章取义,又来一次封铺子的闹剧。”

    罗月止在正事上尤为谦卑好学,将他的提点逐一点头记下。

    “但不论怎么说,月止想买铜是指定买不到的。”赵宗楠道,“不如寻些其他的材料,一并试试看。”

    “我早不做打算了。或许该寻些不易变形的木材,抑或其他什么金属。”罗月止觉得马车颠簸,便偷偷靠在他身上,“总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将泥字筹备完全,先印上一段时间《妆品月刊》试试看。”

    赵宗楠好似很满意他主动靠近,伸长手臂将他揽在怀里,笑着“嗯”了一声。

    赵宗楠送罗月止回到书坊。

    原本说定了就此解散的,但赵宗楠不想走,非要再去书坊里呆一会儿,罗月止拗不过,只能带着个粘人的尾巴回来工作。

    如今天气尚寒,春意未至,都人仍身着冬衣,赵宗楠仗着层层叠叠的衣袖遮挡,光天化日去牵罗月止的手。罗月止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见这人一脸光风霁月,也不好说些什么,任他牵着往屋里走了。

    结果迎面撞上了蒲梦菱。

    罗月止吓了一跳,飞快把手抽了回来,耳廓刹那间便红了个通透。

    蒲家表妹离得远,透过两道门的距离,只看到他们并肩而立:“好巧!表哥也来了!”

    赵宗楠对罗月止的反应不甚满意,又要去拽他袖子,险些叫蒲梦菱发现了。他总在这些时候胡闹。罗月止气得不行,恨不得恶向胆边生直接给他一脚。

    蒲梦菱见他们不过来,差身边的女使过来问。

    “这就过去了。”罗月止把袖子往背后藏,“请蒲娘子稍坐,我先同公爷说几句话。”

    他将赵宗楠扯到自己专用的小厢房里,罕见发起脾气来:“你别总在旁人面前拉扯我!”

    赵宗楠自知理亏,认了错,又说自己忍不住。

    “少拿这些酸话来搪塞。”罗月止是认真的,“你身份在这儿摆着,这事若真叫谁都知道了,被有心人在大宗正司提点出来,甚至直接去你皇帝叔叔那里说上几句闲话,你这满身的恩宠还要不要了?”

    赵宗楠拿手指节去蹭他的侧脸:“知道了……月止莫发脾气,要吓坏我啦。”

    罗月止将他手按住,嘀嘀咕咕:“娇气。”

    蒲梦菱知道罗月止和长佑表哥关系好,俩人没事就黏在一块,是对如胶似漆的好朋友,结果今天见着面,总看着俩人莫名比平常拘谨了些,却不知缘故,也没找到由头发问。

    “下一期的稿件,我已经按照罗郎君教的法子挑出来大半。”蒲梦菱将手中一沓信纸递给罗月止看,“不愧是生长在汴京的娘子,有好些文笔斐然的,比经年读书的郎君秀才也差不出多少。”

    “蒲娘子辛苦。”罗月止将这些稿件草草浏览。他怕赵宗楠真的因为方才的事而不快活,便同他示好,给他递了一沓信纸,邀请他一起看。

    赵宗楠看到其中一篇文章,眼神停顿住:“这篇……”

    罗月止抬头:“怎么了?”

    蒲梦菱问道:“表哥手上的,可是那篇署名‘云中君’的文章?”

    “正是。”赵宗楠点评道,“文采绝艳,笔走龙蛇,但未免锋芒毕露,言辞犀利了些。”

    “其他的都定下了,唯独这篇叫我犹豫不决。若说笔法和论理,那真真是能拔得头筹,可是如此犀利的言辞,直指人心中那些虚荣逢迎的小龌龊,恐怕是菩萨圣人才不会被她刺痛。这篇文章刊发出去,怕是会引发好些争议。”

    罗月止听他们说得邪乎,赶紧拿过来好好拜读。

    等他看完后,却全然是一副兴奋的模样,眼睛都在放光:“这篇文章,必须要登!”

    天赐的好流量。

    这不活脱脱是个闺阁中的野生鲁迅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君自然是我们嘴巨毒的郑甘云小娘子。

    第118章 试印成功

    罗月止认为,既然公开征文,就是要给大家一个直抒胸臆的机会,只要稿件质量拔群,不违反人伦律法,就该一视同仁刊发出去,并无一定之规。

    “云中君”这篇文章锋芒毕露,切中要害,字字珠玑,有这样的娘子愿给《妆品月刊》投稿,未尝不是一种莫大的信任,他们又如何能辜负呢?

    蒲梦菱被他讲得胸口发热:“罗郎君高见!那就把这篇也定下了。”

    蒲梦菱感慨:“我前些日子跟着姑母参加了不少宴席,看汴京的娘子们都那样大家闺秀,形容举止皆端静非常,却没料到提起笔来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不知这位‘云中君’是否就在其中,兴许我还同她说过话呢……”

    罗月止轻声安慰:“没准以后有机会见到。现下还是保护娘子们的闺誉更为重要。”

    蒲梦菱自然知道进退,点头应下。

    除此之外,她心里还有件事,兴许本不该问的,但实在记挂月刊的经营情况,便忍不住开口:“我在磁州时,曾见父亲在府中做私刻,对当世雕版刻印也有些浅薄的了解。若要雕一本六十页左右的新书册,几个手脚麻利的雕工师傅一起开工,也要雕上足足三十余天。

    我自知写稿审稿的速度实在说不上快,月刊又要一个月一发,这样下去,可会耽搁郎君雕印的进度?”

    罗月止与赵宗楠对视一眼,惊奇于他这位小表妹的细心聪慧,竟能一眼看穿问题的难处。

    “不愧是蒲家的女儿。”赵宗楠笑道。

    罗月止看她如此发言,也很是亲近:“自是已经找到了缓解的法子。蒲娘子若感兴趣,可以随我去看看。”

    正巧今日胶泥块的筹备已进入尾声,印刷作坊里的长工们忙碌好些天,今日大都放假去了,唯留下几个刻印师傅打造最后一些胶泥活字,由读书识字的秀才们收纳进检字圆盘。

    大家都是斯文人,做得也都是些清闲的工作,不沾污脏,安安静静的,不会冲撞到了姑娘家。

    “少东家来得正巧!”阿虎迎过来,“第一张板已经排出来了,正要送去火上烧呢!”

    “那确实是巧。”罗月止对蒲梦菱道,“草灰火石点起来有烟气,就不领蒲娘子过去了,等一会儿板子烧好了,咱们再看。”

    此语说罢,他便捡了个干净地方叫这对金贵的兄妹坐着,又趁着闲工夫,给蒲梦菱细细讲解一遍活字的用途,还取了几粒闲置的胶泥块来给她拿着玩。

    罗月止取来的正是她名字里的三个字,蒲梦菱哪儿见过这新奇玩意,眉开眼笑把玩半天。

    “听郎君所说,这法子原是蕲州一位姓毕的雕刻匠人琢磨出来的,蕲州与磁州、开封府离得都不算太远,怎么从未见人来用?”

    罗月止笑着回答:“因为没有必要。”

    蒲梦菱不解其意。

    罗月止眼神落到赵宗楠身上去,故意问他:“公爷怎么想?”

    赵宗楠迎着他稍显揶揄的目光,又有些手痒了,但刚被他“教训”过,便只得按而不发,反问道:“拿汴京城中的商刻铺子估摸一下,按照每个月卖出三百贯钱,刨除各项必需费用,剩下来的余钱顶多七八十贯,一年能挣到的钱,左右不过千贯,我算的可对?”

    罗月止点点头:“差不离的。”

    “按照罗氏书坊往常的规矩,专门付给雕刻师傅的月钱,每年加起来大概有三百贯钱?”

    “没那么多呢。许多是临时雇佣来的师傅,淡季便不在我家做工了,算起来远不足三百贯。”

    “这就是缘由了。”赵宗楠对蒲梦菱解释道。

    “活字在排列成版上简易便捷,但难在前期的筹备投入。若以《说文解字》为参考,今人常用的字有九千余个,倘若已吕忱的《字林》、顾野王的《玉篇》为考,要烤制的活字便有上万之数。

    频繁使用的字,还要提前准备十余颗备用,粗略算起来,要制的胶泥恐怕十万个都打不住。打造、筛查、补缺、存放所花费的功夫,远比三百贯雇佣几个雕印师傅要庞大而多。”

    “再加上读书识字的排版伙计,表妹何不问问月止,他在其中已经砸进去了多少钱?”

    蒲梦菱听得晕晕乎乎,乖巧地问话。

    罗月止未曾明说,用手指给蒲梦菱比划了个数字。

    蒲梦菱讶然:“辛辛苦苦做了这许多年,岂不是把钱便全填进无底洞里去了……”

    “这就是我方才同蒲娘子所说的,没有必要。”罗月止温声道。

    “对于寻常刻坊来说,掏空家底去造这么一套活字,远不如继续使用雕版来得实惠。既然不追求时效,雕刻速度慢些就慢些,又有甚么所谓呢?

    就连蕲州最早的那一套活字,听说早已被毕昇郎君的子侄们收藏起来,并没有在商刻作坊中使用了。”

    毕昇去世后,其印为其群从所得,各自保藏。这是沈括书中的记载。

    罗月止派去蕲州寻其后人的信使尚未传回话来,但想必大抵也是如此的发展,不然当世怎会全不见活版印字的水花儿?

    “既然如此,罗郎君一掷千金去做活字又是何苦?难道就是为了方便刊印《妆品月刊》?”

    蒲梦菱有些忐忑,甚至感觉到一些微妙的业绩压力。她觉得罗月止这钱花得实在亏,凭借自己的本事,不知哪辈子才能帮他将这一大笔银钱赚回来……

    “蒲娘子放心,我自然亏不得。此类研发创新的风险,当然要找棵擎天大树来一起承担着。”

    不然他为何急着去国子监跑关系呢?

    为商者重利,而为官者重名,开创活版印刷兴许不符合商贾追求的利益最大化,却扎扎实实是个不小的政绩。

    罗月止借由活字与国子监同气连枝,今后的好处只会取之不竭。

    罗月止有心帮她,便立地开起了传授经验的道场,将自己做事前的规划思路一点点讲给她听。

    寻常闺阁女儿,不过学些记账管账的本领,论起商务经营之道来,那真真是干净透亮的白纸一张。

    在罗月止事无巨细的教导之下,蒲梦菱才意识到她之前在磁州哪叫做生意,实则是小孩子的玩笑。

    若真想挣钱,便该像这位罗郎君似的,运筹帷幄,将所有事都考虑周全,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一颗铜板都休想漏了过去。

    蒲梦菱就如同一只刚刚开用的狼毫笔陷进了墨水池,咕嘟咕嘟吸起满腹的墨汁子,悄然无息之间打通了任督二脉,往奇异的方向偏转而去。

    在场两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却谁都没能意识到。

    阿虎不多时便带着一沓纸张过来复命,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咧着嘴直笑:“少东家,真是快!”

    罗月止直想笑骂一句你说谁快呢。当着女儿家的面却不好吐槽。

    他接过那一沓新鲜出炉的纸张,分给了赵宗楠和蒲梦菱一起看。

    书坊此番试印的是《论语·学而》。

    选这篇文章试印,是有些特殊考虑的。

    一方面,读书识字的人对此篇文章最为熟悉,能验证出最快的检字速度来;另一方面,《学而》这篇共四百多个字,却到了足足二十九个“子”字,最能测试出单字多次重复的情况下,活字块是否足够循环使用。

    “这篇文章他们都背过,检字的速度快极了,排完一整篇字,不过喝口茶的功夫。”阿虎笑得合不拢嘴,这才领悟到罗月止坚持做活字的缘由,“若叫雕版师傅囫囵个去刻,最快也得刻上一整天呢!”

    胶泥字不比整块木雕,吃墨的力度轻些,伙计们如今掌握不好分寸,字迹稍显浅淡,但整体而言,是整齐堪看的。

    作为第一次试印,已是足以振奋人心的成功。

    蒲梦菱此番沉浸式体验书坊掌柜的视角,喜上眉梢,脸颊泛起桃花红,瞧着比罗月止都兴奋。

    罗月止笑着拍拍阿虎的手臂:“做得好!今晚请来加班的兄弟们好好吃一顿酒,少东家来请客。”

    阿虎朗声应下,转身去通知大家好消息。

    “今日同郎君来这一趟所增长的见识,比我在后院里深居十年加起来都要多。”蒲梦菱顿生感慨,轻声道,“我被父母送上京来,原以为更是重重困锁不得喘息,却没想到遇见了罗郎君,方觉天地阔大。人说祸兮福所依,果真是金玉之言。”

    “蒲娘子谬赞。”罗月止道,“若不是蒲娘子能凭借才学将《妆品月刊》支撑起来,我也不会下定决心做这样的尝试。”

    这话是很顺耳的,蒲梦菱听得整个人都轻飘飘,当夜入寝的时候都还在偷偷傻笑。

    “小黛。”蒲梦菱轻声叫侍女的名字,“出来一趟我更是觉得,怎么都比困在家里要好。”

    小黛帮她解下床边的纱帐,同样轻声回答:“姑娘,祸从口出,在郇国公府上,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到头来……雕梁画栋的国公府,反倒不如书坊里自在。”蒲梦菱轻轻拽住小黛的衣袖,“小黛,你觉得罗郎君是个怎么样的人?”

    小黛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和寻常衙内官人们都不太一样。”

    “我也觉得。”蒲梦菱微微发怔,“看着他,就觉得和旁人都不太一样,温和,聪明,做事样样妥帖……”

    屋里头只留了盏小灯,昏暗的灯火透过薄纱,映照着蒲梦菱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与赵宗楠足有八分相像。

    小黛依稀觉出些难言的苗头来,又一次轻声提醒她:“姑娘快些歇息吧,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补充资料:

    [1]沈括《梦溪笔谈·活版》是如今了解活字印刷的重要文献,文章对毕昇胶泥活字印刷的操作方法、特点、活字去向都阐述清楚了。

    毕昇未将活版推广出去便遗憾离开人世,他的亲族将胶泥印章保存起来,并没有继承他的遗志将活字发扬光大,属实是一个历史遗憾。

    [2]说起北宋时期没有大范围使用活字印刷的原因,文中提到了两个,第一个是造价高,各项成本高昂,商刻掌柜并没有足够的驱动力去更新活字技术;第二是技术尚且不够成熟,仍需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锤炼和进步,寻找更合适的的材质和检字法。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非常“北宋”的原因,就是士大夫阶层对于书法艺术的追求。

    手抄书和雕版书籍的字体都是可以变动的,这本书是颜体,下一本书可以是柳体,具有审美意义,哪本好看买哪本。

    但活字印刷的字体是固定的,在读书人看来不!好!看!就是个弟中弟,抬走下一个吧。

    [3]活字印刷在很长时间内打不过雕版印刷,一个最核心的原因,就是当时人对“即时信息”没有追求,对印刷效率也没有那么大的追求。

    活字印刷只有和新闻、报刊、杂志等追求实效的刊物联系起来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优势。

    这也是为什么阿止一直都没有做技术革新,只有创办《妆品月刊》之后,才开始下定决心投资活字。效率高有效率高的玩法。

    第119章 官道风波

    《妆品月刊》壬午年二月正刊发行当日,卖出去足有三百多册。不是订购的娘子突然间猛增,而是好些娘子一个人便预定了好几本。

    譬如郑幼云,她一个人便差遣女使去罗氏书坊定了足足五本之多。

    不为别的,就为了看自己和七姐姐刊登在月刊上的文章。

    郑幼云化名投稿去了妆品测评,郑甘云投稿去了闺中奇闻,两姐妹竟都是一举中稿,联袂登刊。

    郑幼云这几本新刊,一本自用阅读,一本用来珍藏,两本要拿出去送闺阁密友,剩下一本要去送给郑甘云——她耻于这“玩物丧志”的杂书出现在自己的书架里,只有郑幼云要求她,她才会主动去看。

    如今“云中君”的文章都登上去了,郑幼云要再试上一试,看她这次收不收。

    郑甘云瞥了一眼郑幼云带来的月刊,沉默半晌,云淡风轻开口:“放那儿吧。”

    郑幼云便捂着嘴笑起来,直到郑甘云恼羞成怒了,才终于把笑声憋回肚子里去。

    郑幼云摆正态度,诚恳地为她着想:“七姐姐这篇文章写得当真是淋漓畅快。可就怕戳了许多家娘子的痛处,要叫她们生起气来了。”

    事情确实如此,新刊发行几日后的宴席上,好些娘子说起那位“云中君”都是气不打一处来,拉着郑家两姊妹将那文章好一通批判。

    郑幼云听得胆战心惊,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反倒郑甘云本人冷静地很,听完那排山倒海的数落埋怨,面不改色道:“文章是那云中君写的,各位同我们埋怨什么?”

    郑幼云睁大眼睛看着她,几乎要崇拜起自家七姐姐这浑不认账的气派来。

    几位娘子面面相觑,似乎是被她点醒了。

    不出几日光景,雪花似的匿名来稿从京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投入罗氏书坊门前的小木箱中。

    无数披着笔名的娘子各抒胸臆,大都是冲云中君来的,有些支持的声音,更多的是反对和驳斥,文风良莠不齐,偶有几篇据理力争的文章在其中颇为亮眼,都被蒲梦菱专门挑选出来,编入下一期月刊之中。

    蒲梦菱这小娘子现在全然被罗月止同化了,看着如此盛况,喃喃自语:“下期的稿子可是有着落了。这得多卖出去多少份?”玉女桃花粉的小样是不是又要补做一大批了。

    做生意,可真带劲啊。

    ……

    罗月止带着阿青和阿虎,今日一早便出城了,坐在南薰门五六里外官道旁的小亭中等人。

    如今已过惊蛰,汴京春日回暖很快,官道附近已经有一丛丛枯瘦的迎春枝桠开始结出花骨朵,半白的天空上,时见早归的春燕在人群头顶飞掠而过。

    对路上的行人来说,也能称得上是个好兆头。

    这几日有大量赶考的举子抵京,进城的人群大都风尘仆仆,身穿半旧的儒衫,背着竹制的行笈。笈上带檐,可在赶路时遮风避雨,檐下拴着带铃铛的油灯盏,可以在野外照明前路、驱赶野兽。

    有些盘缠足充足的考生,便乘坐驴车,前往南薰门前等候检查。

    罗月止今日要等的正是舅舅家上京赶考的七哥儿。这孩子名叫李卓,字人俞,今年不过十九岁的年纪,但在蔡州老家素有才名,是个公认的神童。

    他比罗月止这个半路折戟的表哥要有出息,至少没读书读到发疯,稳稳当当念书念到了科举。

    罗月止收到驿站传信,说这位李家表弟今日到达开封,便按之前书信里说好的,以迎春枝条为凭,远远迎出城门好几里地,在道旁小亭相候。

    罗月止正悠闲地等人,却依稀听到官道之上有人吵闹。

    仔细去观察,只见一袒胸露乳的高壮汉子拦在一架驴车前,满身的匪气,叫嚷着车架轧伤了他的腿脚,叫他们赔钱。可看他分明站的稳稳当当,哪儿像是伤着的模样。

    赶驴车的是位老翁,苍老干瘦,站到一起只有那壮汉的半个人大,争也争不过他,气得手都在哆嗦。

    听外头争执不休,车舆上便下来了一位头戴帏帽的女娘,身边另有个年纪不大的丫头,两人挨在一起,见那汉子举止无度,都不知道该不该同他说话,只得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此处离南薰门尚有一段距离,巡逻的军士尚且管不到这里来。

    这流氓想必是跟了他们一段路,知道车上只有老弱妇孺,才敢在这三不管的地界跳出来讹人。

    罗月止见那流氓有动手的趋势,赶快起身上前帮忙。所幸算是赶上了,细细的迎春花枝往前一伸,挡住那泼皮无赖不断逼近的步伐。

    罗月止语气还算温和:“这位郎君消消气,初春天气这么凉,怎么穿这么少便出门来了……在官道上衣衫不整拦截路人,少不得要抓去衙门问罪呢。”

    “哪冒出来的小书生,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那汉子伸手就要去夺花枝。

    罗月止在汴京见多了这样外厉内荏的泼才,反手便将树枝子往他脸上抽,高声叫了句“阿虎”。

    阿虎这汉子同何钉学了半年多的拳脚功夫,人又生得壮实,看这混账敢跟罗月止动手,俩眼一瞪,冲上去便是硬邦邦一拳,将那汉子捶了个趔趄。罗月止趁机将老车夫和两位娘子护到车舆后头去,叮嘱他们躲远些,莫要被伤着了。

    头戴帏帽的女娘语气焦急:“那义士看着年纪不大,如何可能敌得过泼皮,这……”

    罗月止倒是云淡风轻:“自家孩子年纪虽小,却是同人学过些拳脚的,在京中也没什么地方可以施展,如今恰逢个仗义行侠的机会,就叫他打着玩吧。”

    阿虎也着实不负他期望,等阿青骑着马带南薰门的官兵过来,那拦路的汉子早被阿虎揍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连连哀嚎。

    官兵见此情形,差点看不懂形势,厉声问道:“这究竟是谁打劫谁?来个人交代清楚!”

    泼皮反将一军,诬赖他们驾车撞人还蓄意殴打。

    罗月止从车舆后走出来,抬头见着马上的官兵,忍不住愣了愣:“这不是田五哥儿么……”

    “罗掌柜?”官兵田五同样一脸惊讶,没想到在这情形下遇上了个熟人。

    罗月止年前监修汴京城中的镇幅桶,与殿前司许多军汉都打过交道,其中正有这位田五。田五自是知道他来头不小,一介布衣能得开封府青眼,跟谁都能说得上话。

    有熟人就好办了,这还有什么说不清楚的。莽撞的泼皮不过眨眼间便被五花大绑,押送回了城门。

    “多谢郎君搭救……”帏帽娘子神魂未定,说话仍有些发抖,“烦请恩人告知名姓,待我进京与夫君安定下来,必定登门拜谢。”

    “在下姓罗,登门道谢便不必了,不过闲来无事,带小孩子打上一架松松筋骨。”罗月止挥挥手中折断的迎春花枝,温和笑道,“我且要等人,请娘子慢走。”

    “再过五里地便能看到外城城门,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蛮不讲理的人来侵扰,请娘子放心。”

    “多谢恩人……”帏帽娘子见他不愿多说,只能连声道谢,登车往南薰门方向走了。

    罗月止静静看着驴车远去,随口问身边的阿虎与阿青:“我怎么觉着从去年开始,总听到外头在闹匪患?如今连皇城附近都不安生了。”

    阿虎点头:“是有这么个意思。好像各地都有闹起来造反的。”

    阿青啧了一声:“知道闹匪患,可谁成想能闹成这样。如今竟有人敢在官道上耍混蛋闹事,真是没个王法了!”

    几人说着话,便看到远远又来了一架驴车,赶车的伙计看到罗月止,登时扯开嗓子喊:“前面的可是罗家二郎?”

    罗月止知道是表弟到了,举起手中打了个对折的迎春树枝,当一面小旗子晃悠起来:“正是罗月止在此!好弟弟,我等你们许久啦!”

    罗月止将他们顺顺当当接回了家。

    李春秋见着从老家来的子侄,喜不自胜,忙拉着他的手叙话。李人俞看着就是家里的亲戚,同李春秋脸型像得很,都是圆鼻头,圆唇珠,是很有福气长相。唯独一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是与姑母有显著不同的。

    “好孩子旅途劳顿,快去你表哥屋里好生歇歇!他这段时日总不在家里呆,索性科举这些日子,便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你住,叫他寻别的地方睡去。”

    罗月止跟在他们身后,偷偷咂了咂嘴,没说啥话。

    罗斯年紧跟着他腿肚子转,抬头扯他衣服:“这七表哥一来,咱俩就不是娘亲生的了。”

    “少说这睁眼瞎的话。你七表哥来一趟给你带了多少蔡州的小玩意儿,吃了便宜还卖乖。”罗月止曲起手指弹他脑瓜崩。

    “那你这段时日住哪里去啊?”罗斯年嘀嘀咕咕,“哥哥最近总不在家里。”

    罗月止低头逗他:“不如我搬到西厢房,跟你一屋住去?”

    罗斯年素来没过过苦日子,自然从来没跟人分享过屋子,犹豫半天才慢吞吞从牙缝里挤出个“好”字来。

    罗月止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弟弟算是养出来了,到底是个会疼人的。

    第120章 举子入京

    风尘仆仆的客人沐浴更衣、各自休息,日落之后罗家才开起接风宴。

    罗月止从樊楼叫了满桌子好菜,又亲手给一家人准备了火锅。

    得了罗邦贤的首肯,阿虎和阿青留下跟东家一起吃饭,十几个人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围坐一桌。

    初春露重,太阳落山之后天气就变得很凉,但叫火锅的热气蒸着,却叫人全然觉不出春寒。

    不知是不是初来乍到的缘故,李人俞不怎么爱说话,仿佛是着意谨言慎行。

    他吃饭的时候坐在李春秋和罗月止中间,面对没见过的酒菜吃食显得有些矜持,宁可少吃不愿出错。

    罗月止发现了,就着意照顾他,帮他涮羊肉,夹进他面前的瓷碟子里,小声凑过去说话:“家里没什么规矩,平常就差拿手抓着吃饭了,表弟不必放不开。”

    李人俞对他笑了一下。

    罗月止又给他夹了些菜:“大可放松些……这爊鸭子可好吃了,专给你买的。”

    李人俞轻声道谢。

    李人俞在蔡州的时候,总听另外几房的长辈提起姑母家这个“疯表哥”,说出的话大同小异,总之都不大好听。

    他们那些贬罗月止的话,大都是用来抬举李人俞的,说罗月止有那神童之名有何用?在官家跟前丢了脸面,连老家都不敢回,全不似李人俞出息。

    李人俞听着这样的话长大,对罗月止自有一番不太体面的想象,但今日见到了,却发现跟叔叔婶婶说的截然不同。

    罗家表哥实是个体贴又风趣的人,长得也好看,笑起来让人觉得亲近。

    他赴京科考之前见过来自汴京的信笺,署名正是这位表哥。头几封信里夹带着天价的盐钞,都是罗家在京城挣来的,表哥送来这笔钱,是拜托父亲帮着在老家置办房舍田产。

    父亲一开始帮忙瞒着,低调行事,但一家人之间哪儿有不漏风的墙,另外几房叔叔婶婶听说这件事,口风全都变了。

    他们不再说罗家表哥是个疯子,反说姑母走狗屎运,嫁的丈夫靠不住,儿子倒是能倚仗得上。语气里泛着酸。

    他们还说,等自家几个郎君考上功名,得了官身,就比他那操奇计赢的商人高贵多了,到时候衣锦还乡,比他气派,绝不像他这般偷偷摸摸的。

    李人俞一方面觉得他们背后说人不磊落,另一方面又觉得话糙理不糙。

    商人毕竟是九流之末,与士大夫自有云泥之别。

    可今日见到面,罗邦贤与罗月止偏生得这样温文儒雅,父子俩一样的白皙消瘦,满身的书卷气比李人俞自己差不了多少。尤其姑父罗邦贤羸形病弱,一身不堪罗绮的魏晋风度,与想象中大腹便便的商贾样貌全然沾不上边。

    这让李人俞心里有些微弱的不适。

    宴席散去了。罗邦贤身子弱,叫李春秋陪着先去歇息,只留他们几个小辈在院儿里赏月说话。

    “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觉得不适应的,表弟只管同我说。”罗月止同他说话。

    李人俞回过神:“姑母姑父热情体贴,叫人俞受宠若惊,哪有什么不周到的。”

    “呆得惯就好。还有十几天就要去贡院应试了,我听太学的朋友聊起过里头的情形,据说要呆上好些天……”罗月止捡他感兴趣的话来聊。他之前听太学学子闲来无事聊了好些科考八卦,如今正好挑出些新鲜有趣的说给李人俞听。

    李人俞没想到他对科考有这么多了解,忍不住听入神。

    直到巷子里有打更人路过,深夜中铜锣敲响了三声。

    “光顾着聊闲话,都这么晚了。春闱在即,可不能耽误表弟歇息。”

    罗月止起身:“你明日温书,在东厢房最南边的书房里就成,已经帮你收拾好了,很是僻静,不会有人来打扰。”

    李人俞跟着站起身来:“占了表哥的屋子实在过意不去。不知表哥今日要去哪里歇着?”

    罗月止含糊应了句,有去处、有去处。

    李人俞便不好再问了,又道了声谢,率先回到屋里去。

    他在床边等了一会儿,从蔡州一道带来的书童白桂便钻进了房里,小声对他说:“罗家二郎君走了。我在院门口看了看,是叫大马车接走的。马蹄子踏在地上跟铜锣似的响……怪不得罗家花了大价钱在蔡州又买房子又买地,当真是气派。”

    李人俞“嗯”了声:“这些事你以后就不要去打听了,如今什么都不比春闱重要。等我蟾宫折桂,自有咱们三房的富贵。”

    白桂应下,伺候自家郎君睡下了。

    罗月止今日睡得比谁都晚,美美熬起大夜,披着衣服趴在赵宗楠床上看书。

    “看一会就行了,费眼睛。”赵宗楠将他手里的书抽走,“我许你今夜晚睡,却不是这么个晚法。”

    “我好不容易有个借口出来住。”罗月止一骨碌翻起身来,抱着被子笑,“心里高兴,睡不着。”

    赵宗楠问他:“月止那蔡州来的表弟平日功课做得如何?今年是来探探门路,还是打定主意要考?”

    罗月止想了想:“据说功课是很好的。看小孩那紧张的模样,想必是打算认真去考。”

    赵宗楠略微颔首:“过了惊蛰,没几天就要进贡院了。既然如此,不如找个太学的夫子教导他几日,起码弥补些应试的经验。”

    罗月止支起身子:“说得有道理,长佑想事情比我周全。”

    赵宗楠莞尔,用被子将他裹起来,哄他赶快睡觉。

    ……

    近些天京中到处都是年轻人。尤其是保康门附近,因距离太学国子监都很近,只要在街上走着,便能听来满耳的之乎者也,连绵而不可断绝。

    罗氏书坊生意好得出奇,后院坐满了没地方温书的外地举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可人多却不代表热闹。大家都看起来挺紧张,神情肃穆,安安静静背自己的书,连带着书坊里的伙计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好几个人都积极主动换班去广告坊伺候罗月止,忙就忙一些,好歹能大声喘口气儿。

    这段时日广告坊自是极忙的。

    全天下举子相继入京,各家卖笔墨纸砚、衣冠腰带的商铺迎来三年一遇的鼎盛旺季,斥巨资请广告坊宣传的大有人在,广告坊商单接到手软。

    经过几次迭代,罗氏广告坊的经营章程已堪完善。

    罗月止将服务分为五等,从最简单的宣传单设计与印制,到长期持续的品牌营销全案,服务内容悬殊,价格跨度亦是极大。

    为了方便服务,罗月止专门培训出一批能说会道的伙计,每天的工作就是与各家掌柜沟通,将他们的需求和建议以最快的速度反馈给罗月止,以便广告坊快速做出反应和调整。

    罗月止给这批新伙计起了个名字,叫做“客户经理”。

    卢定风、崔子卧和周小筹三个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磋磨,已然有了些独当一面的能力。

    罗月止再给他们制定下挑战,给他们分下人手,分成为一二三组,叫他们各自作为“组首”去带项目,每十日给罗月止汇报一次情况。

    任务重了,工钱自然也有增长,除了底薪之外,罗月止会额外给他们加上一份组内项目的分红。

    三人升职加薪,自有动力。

    罗月止将家里的事和工作的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不得不说废了极大的功夫。

    偶尔闲暇的时候,他免不得有些沾沾自喜,觉得重活一世,自己还是有些进步的。

    想当初,罗月止单是听到家里欠了外债,就要整宿整宿地失眠。

    若叫他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事,估计要愁得再去投一次河了。

    ……

    郎君们忙着应试和赚钱,娘子们却出不得门。

    街上到处都是年轻郎君,蒲夫人便不许蒲梦菱出去抛头露面。

    这些规矩,蒲梦菱还是会乖乖遵循的,就算姑母不说,她这段时日也不敢频繁往外面跑。

    她安安静静在家里写文章,筹备下一期刊物,只通过院子里的小厮和女使与书坊联系。

    若罗月止有关于《妆品月刊》的工作要同她商量,只得以书信沟通。

    蒲梦菱偶尔看着罗月止的字发呆,每次叫小薰提醒一句,她方能回过神来。

    小薰同她一起长大,对蒲梦菱的心思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便更加忧心,轻声劝她:“前些天大娘子送书信过来,想等今年科举放榜了,便托陶国夫人在新科进士里头替姑娘寻个好姻缘,算起来也没剩多长时间了,姑娘得将此事记在心上。”

    蒲梦菱顿了顿,低垂着眼睛,终是将罗月止的书信收起来,不再看了。

    同样窝在家里不得出的还有郑家姐妹。郑御史家好几个适龄的郎君都要参试,全家上下围着他们打转,女孩们遵从父母之命不再外出,各自守在屋子里食素烧香,为自家兄弟祈福。

    郑幼云跪不住,每日都蔫哒哒的,全靠郑甘云差人偷偷往她院子里递好吃的才能缓解。

    “科举同我们有甚关系?既是哥哥们要考,就该他们吃素烧香,为何反叫我们跪?”郑幼云忍不住偷偷埋怨。郑甘云托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传回来话,就两个字:闭嘴。

    而郑幼云不知道的是,郑甘云不叫她在家里乱说话,她自己却借着“云中君”的笔名向罗氏书坊投递了一篇新文章。

    文章的名字叫做《论女科举》——

    作者有话要说:

    随着阿止财富和社会地位的累积,自科举开始,他会陆续接触到一些历史中的大佬。比如下一章就即将出现两个超有名的大佬。

    再次重申:

    [1]本文主要角色均为虚构;(指阿止,小赵,以及阿止的好朋友们)

    [2]偶尔有历史人物出没不会涉及故事主线;(譬如之前给罗氏书坊题书封的苏梓美,其实就是苏舜钦苏子美啦。思考了很久,为防止阅读混乱,还是决定后文若出现太过有名的历史人物,不会改字避讳)

    [3]主角团不会改变重大历史进程;(譬如王朝的兴衰,大型政治改革的成败)

    [4]重要人物的功绩不会张冠李戴。(譬如活字印刷,该是毕昇发明就是毕昇,不会出现大家担心的越过历史人物不管的情况)

    [5]总而言之就当做平行世界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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