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罗月止听郑迟风说,正是“食赏赛神会”结束的那一天,范希文离京了。
“各位同僚说要去送,他都婉拒了。兴许是怕牵扯到我们的名声。”郑迟风说着说着,便低头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范不范党的,谁还会在意这些呢?”
郑迟风这人抠门得很,若非有所求,俩人出来吃酒饮茶,从来是罗月止来掏腰包。
但这次郑迟风叫他出来,却是好生大方,为罗月止置办了满满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践行的酒,当然得喝得好一些。”
郑迟风举起酒杯,笑盈盈注视着面前的罗小员外。“多谢月止这些时日的倾力相助,我已经递上劄子,自请外放去了。”
罗月止一愣,手中握着白瓷酒盏,半晌没说出话来。
“并非是遭人构陷,也并非是避祸之举。只是觉得,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郑迟风道:“月止之前说的对。若保持本心,京城还是地方,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以恩荫入仕,不愿认命,便为自己争来一个进士之身。如今安安分分坐着这个大理寺簿的差遣,虽是人人羡艳的好前途,但比起寻常仕人来说,处理庶务的机会太少了,更没什么经验可谈。蓦然回首,发觉天下黎民、良田高山,竟是从未亲眼见过,长此以往,并不会有一分好处。”
郑迟风狡黠地笑了笑,朝他眨眨眼睛,叫窗棂透过的阳光照耀着,依旧是油里油气的美貌:“我还是不愿认命的。”
于是罗月止又想。
就算是嘴最毒的郑甘云郑娘子,此时此刻,怕都说不出她这位哥哥半个字的不好来。
罗月止觉得喉咙有点堵:“要去哪儿?”
“此时最缺人的,自然是河北保州。我与富公通了书信,他愿意提携,正巧遂了我的愿。”郑迟风哈哈大笑,“说来惭愧,我自认为这些年来做得最对的三件事,头一件是听了范公的话,虚心求学……”
“第二件事,便是一心一意追随了富公。”
罗月止问:“那第三件事呢?”
郑迟风伸长手臂,与他碰了酒盏:“第三件事,自然是结交了你。”
罗月止给了他一个万分拧巴的表情作为回应。
“我就知道……这话说给你听,纯是白瞎了一片真心。”
郑迟风笑话他,又不真的与他计较。
只是昂首饮尽了杯中的酒。
……
在此之后,满朝新臣的命运,便如同吹了寒风的虬树似的,一夜之间,满目落叶纷飞。
新政官员连连外放,谨慎保守的官员旧势复起,朝堂之上,终究是迎来了一场大清洗。
甚至连苏子美这样的清贵闲官,也难逃一劫。
他不过是瞧着罗月止淘换百姓的废纸,觉得挺挣钱、挺有意思,便突发奇想,将衙门报废的纸张卖出去筹钱,与同僚凑份子“众筹”了一场赛神会的宴席,高高兴兴地喝了顿酒。
就是这么顿酒,被虎视眈眈的御史中丞王拱辰咬住不放,寻了个“公款吃喝、监守自盗”的罪名,将酒席上十好几个新政的官员“一网打尽”,囫囵个扔出京城去了。
天真无邪的大才子,打了包袱离开京城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这样的无妄之灾,在入秋之后比比皆是。
但谁也没想到,除了行事沉稳的韩稚圭之外,遍数这些身着紫袍赤袍的“范党”中人,在京城坚持到最后的……
竟然是欧阳永叔。
他似是对这天下悠悠之口怀着愤恨,于是说什么也不退半步,坚持不懈地为贬谪出京的范希文、富彦国等人高声申辩。在旁人看来,便是同困兽一般,日日与人以文字撕咬,声嘶力竭,几乎是浑身都挂着血了。
直到他的座师晏殊出面,亲自弹劾了这位座下第一优秀的、也是第一执拗的学生。
身为欧阳永叔至交的蔡襄余靖等人自然不服,接连上书力保。
但他们毕竟已经失了圣心,人单力薄,到底无法阻拦,好险将自己的仕途也一并搭进去作罢。
天威之前,螳臂当车而已。
待启程之日,罗月止说要去送,也只是在京城三里外的草棚亭中送了他几杯茶水。
欧阳永叔眯着眼睛,仍旧是那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却同罗月止说:“等在任上安定下来,我给你写词。”
罗月止问:“是要去滁州么?”
欧阳永叔点点头:“耳朵还挺灵光。”
罗月止便笑了:“这次比起诗词,更想要文章。知州若写出什么得意的大作来,可要赶紧寄给我一份。”
欧阳永叔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开口说道:“罗小员外可知,你有时候神神叨叨的,当真像是坊间所说,同那借尸还魂的幽灵一般。”
罗月止愣了愣,背上一层层出着冷汗。
欧阳永叔见他睁圆了眼睛,便大笑起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眉目间沉重的愤懑,仿佛被秋风吹得涤荡一空,这样的神采,竟比在森森皇城中瞧着轻快了不少。
罗月止怔怔看着他,仿佛亲眼见着冥冥之中,当真有命运在洗刷着人世间惊才绝艳的魂魄。等它熬过了难以言说的痛苦,便磋磨出某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光彩来。
在他看来,这光彩几乎是有些刺目了。
“你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物,哭些什么。”欧阳永叔摆摆手,同他告了别,“下个棚子还有人等着我呢,说不定有好酒相送,比你这抠门的贾子好些!”
罗月止简直是被他给气哭的,脸色皱皱巴巴,冲着他背影喊:“知州悠着点吧!骑马喝什么酒!”
欧阳永叔朗笑,口中诗句顺着他的背影,被秋风吹散在空中。
泉傍菊花方烂漫,短日寒辉相照灼。
无情木石尚须老,有酒人生何不乐?
……
只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功夫。
相识的人走了,相知的走了,未曾谋面的也走了。
偌大的京城盖上了雪,登时便空旷了起来,坊间巷里,悠长的广告歌回荡在身后。人走在长长的街道上,每走一步,仿佛都带着漫长的回音。
罗月止忍不住扯住了赵宗楠的衣袖。
延国公静静注视着罗月止的双眼,给他理了理披风上的绸带,淡淡笑起来:“我就是想离开也走不了的。”
“傻小子。这不是有我陪着你么?”
……
等罗月止再回过神的时候,一转眼,便是好几年的光景。
操劳的工作之余,他桌案之上,存起了好几封各地而来的书信。
听闻欧阳永叔在滁州修了个醉翁亭,不出半个月的功夫,便往京城寄了一篇名为《醉翁亭记》的文章过来。信纸皱皱巴巴的,带着一股千里都未能散尽的酒香。
酒晕墨色,将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染得烂乎乎的。若非罗小员外倒背如流,该是打死都瞧不清写的是什么。
罗月止哭笑不得。
这人忒是信守诺言,当真把醉中的手稿寄到他手上来了。
苏子美被贬官贬得最狠,干脆隐居不仕,退官做起了平民,斥巨资在山清水秀的苏州重修了座名叫“沧浪亭”的园林。
听说这些外放的人都乐意给罗月止寄送作品,此人不甘示弱,大笔一挥就成了一篇《沧浪亭记》,乐颠颠地寄到了保康门桥去。
罗月止开卷,便见漫篇行草,光华灿烂,扑面而来的浩荡才气,简直叫人呼吸都不敢出声。
罗小员外见之词穷,回信踌躇半晌都落不下笔,当真是夸都不知道该怎么夸,恨不得直接启程到苏州去给他磕一个。
他满脑子只想着:照王仲辅之前倾慕苏子美的那股狂热劲儿,叫他倾家荡产换自己手上这副字,仲辅怕不是都乐意的。
直到多年之后,一位叫做米芾的年轻人评价苏子美的字,称其乃是“访云寻雨,骏马青衫,醉眠芳草,狂歌院落”。
文化水平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罗月止方才拍着大腿叫唤:“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除此之外,罗月止保存最细致的一封信,同样来自于苏州隐居的苏子美。
岳州巴陵的藤子京,为官清廉,治理有功,闲暇之时,更在洞庭湖畔重修起一座的三层飞檐楼,名曰岳阳楼。楼宇修成后的第二年,贬居邓州的范希文赠其以《岳阳楼记》。
藤子京听说苏子美尤善书法,才名传世,便请他将此文传录,再由邵竦镌刻于石上,期以长传□□章就这样在天下传播开来。
苏子美觉得这篇文章实在是太好,便忍不住推荐之心,又给罗月止寄了一份。
他这封信还只是个开始。
几个月时间,罗月止陆陆续续收到了无数封传录《岳阳楼记》的信件,开篇读来,皆是好友盛赞,心驰神往。
在西北做事的王仲辅,甚至自掏腰包拨了笔款子过来,叫这最擅长“广而告之”的罗小员外,干脆将《岳阳楼记》印上千千万万份,叫天下百姓人手一篇捧来读!
在没有电讯、没有网络的年代里,这样澎湃的声势,罗月止真真是头一回见到。
若非当真深受感动,怕是任谁也无法说动这些不世出的才子们,如此不遗余力地赞美传颂。
甚至那位悄无声息、踏踏实实做着文书工作,全没被早年间那场政治浩劫波及的王安石王介甫,都写信来同他夸上了好长一段文字。
通读信件,这位未来的改革家最为中意的,自然是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罗月止收起书信,笑着对身边的赵宗楠说道:“原以为漆黑的路,走过来了,却发现也还有着光亮。这或许便是人生在世的乐趣所在。”
延国公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懂,给他递上新煮的春茶,只是问道:“还在怕么?”
“踏踏实实走过来,便不再怕了。”罗月止扯扯他的袖子。
“这段时间开了春儿,州桥鬼市又说有新品上市呢……长佑说陪着我的,还算数么?”
京城的最后一场雪化尽了,乳白春杏带着半晚的露水,颤巍巍地挂在窗外枝头。
赵宗楠在罗月止面前静静地坐着,背对着窗外的汴京春色,轻轻地点头。
“自然是算数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感言:
人生的第一篇长篇小说,到这里终于算是(正文)结束了。
行文半年之久,有写得酣畅淋漓的章回,但更多的是下笔艰难的情节,反反复复地修改,在纸上画了满满一整本的情节思维导图,尽可能不出太大的bug。就像阿止所说的,我对于这篇文章,当真是“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衷心感谢各位读者能够陪伴阿止和公爷到现在,诚惶诚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
总之,今天我也能骄傲地说一句:
笔者不负使命,帮阿止记录下了一段,他勇敢的、真挚的、善良的、很好很好的人生——
接下来会稍微休息一下,陆陆续续会有番外放送出来。
比如正文中一笔带过的仲辅和何钉的故事。
比如连载期间稍微引起了一些非议的,郑迟风和小蒲的故事。(不喜欢可以不购买哦)
比如大家比较期待的,现代篇的阿止和公爷。
到时候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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