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你现在可以详细和我说说当年的事吗?”陆怀卿屏退众人问。
她已经从谢识微口中听到了一个版本, 而现在陆怀卿想听听王婉宁知道的事情。
“当年家主大人和我父亲都为江少保革新一事出力……”
提及父亲王婉宁神色哀伤,但陆怀卿大致也明白了当年事——
江逾白出身寒门,太宁革新无外乎两点, 一针对吏治, 二革财政。
吏治要取消保举人制度,让科举真正为百姓平民之用, 而不被藏书千百的世家仍占大头。
财政则是要重新核准户数人头,将荒地分给世家大族依附的奴婢们。
可是这样的改革, 让江逾白得罪了不少世家中人。
除了王驰,整个世家几乎都将江逾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昔日的好友陆珏、崔应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但是谢慈当时并未反对江少保的革新。”王婉宁也讲到了最重要的地方, “谢慈才是那个最聪明的人。”
正因谢慈直到最后露出獠牙害死陆珏等人前, 都以清正温和的面目示人。
不论是陆珏还是江逾白,都从未怀疑过他。
王婉宁又道:“江少保弹劾陆尚书,打压陆家,却从未想过致陆家于死地。”
但是谢慈却并不愿意放过陆珏, 趁着他被贬出京的机会, 竟派人伪装成白衣卫的人除掉陆珏。
“我其实也觉得奇怪,这世上有几人能有白衣卫的身手,竟会让太子妃错认。”王婉宁不解。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却有了一个念头。
她见过傅葭临和王垠安的剑术和刀法,王婉宁是闺阁小姐不清楚,但她却猜到了一个可能。
会不会是谢慈找了烟雨楼的人?
“那江少保舞弊案又是怎么一回事?”陆怀卿问。
王婉宁:“江少保发觉陆珏之死有蹊跷,派人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所以谢慈才一定要除掉江少保,甚至还是以“舞弊”的罪名, 又罗列贪污、占地等罪名除掉了他。
“谢慈联合崔家,栽赃陷害江少保。”王婉宁道。
小时候那位江少保还曾抱过她, 她也对那位叔叔记忆尤深。
“王兄,我的俸禄还了欠米坊、肉铺的钱,婉宁的生辰礼只能先欠着了。”江少保歉疚道。
王益揭他短处:“就你,下个月的俸禄又得填幼育堂,下下个月说不定书院又要花钱……”
“王兄放心,婉宁的生辰礼我肯定会补上的。”
在一旁看戏的王驰也跟着拆台:“之前陆珏女儿生辰时,你就是这么说的……”
“婉宁,你看那边古树开花了,走,江叔叔带你去看。”江少保说不过,就抱着王婉宁跑了。
现在想来江少保就像他身上总是不散的书墨气般。
质朴、清雅又让人心安,让人知道只要来找他,就一定能得到公正回应。
陆怀卿听完王婉宁对江少保的描述,心里也明白谢慈等人究竟有多用心险恶了。
他们不仅杀掉了江逾白,还要给他泼脏水。
一个生前为民请命、一个身居高位却两袖清风的人,但他们还是要想尽办法毁掉他的声誉。
“我父亲在江少保死后,查到了崔家和谢慈陷害江少保的证据。”王婉宁道。
原来如此,谢慈之所以如此急于除掉王家兄妹,原来是因为恐惧。
杀害朝臣,勾结朋党,这个谢相还真是藏得够深。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倘若不是她与王婉宁重来一世。
谁又能想到替故友照顾遗孀和儿女、在朝堂上“不偏不倚”、会怜惜乞儿的谢相,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那谢相前世最后作的孽,世人可知道?”陆怀卿问。
“我不知道。”王婉宁却摇了摇头,“我还想问公主您呢?前世,我被灌了让人疯傻的药后,安安……安安可为了我做了错事?”
陆怀卿听出了王婉宁这话的奇怪:“你说什么?”
“我被灌了药后的记忆都没了……我看公主您今生又和五殿下在一起了,您可知道后来的事?”
陆怀卿听到这话,又试探了几句,才明白——原来王婉宁并不知道王垠安后来做了错事,她也不知道傅葭临后来篡位的事。
她的记忆停在了被崔家送给皇帝,刚被谢相挑拨崔应给她灌毒药前,后来那些她在深宫里疯疯癫癫的日子,王婉宁都不记得。
陆怀卿想起王垠安骂她的话,又望着眼前王婉宁好奇的模样:“没有,都没有。”
“那安安有把我救出来吗?”王婉宁追问。
“后来,王垠安还把你从深宫里救了出来,你又能随你心意地活。”陆怀卿撒谎道。
陆怀卿和王婉宁说完话,就去照顾她堂姐了。
望着堂姐苍白的脸,她又想起了王婉宁告诉她的那些事情。
如果真的是王婉宁所说地那样,那她大伯就是被谢慈害死的。
前世,就连傅葭临都是在登基后的第三年才除掉他。
而谢慈这样阴险的一个人,想要向他寻仇,定然需要付出千百倍的艰难苦辛才有可能。
入了夜,堂姐还没有醒过来,陆怀卿仍在想今日听到的事情。
她自不怕死,可是她不仅仅是爹爹的女儿,是陆家二房的女儿。
她更是阿娜的女儿,是漠北的公主。
今生她避开了前世所有会导致漠北滑向战火的悲剧,但若是向谢慈寻仇,就有可能又将漠北的人牵扯进这些事。
“秋芙,先拿下去吧,我暂时吃不下。”陆怀卿拒绝了秋芙端上来的晚膳。
堂姐昨日一出嫁,就将秋芙打发走了,她也是今日匆匆赶回的。
秋芙却没有听她的,还是将饭菜留在她的桌上。
陆怀卿望着饭桌上的饭菜,丰盛又精致。
应当是秋芙特地嘱咐了东宫的厨子,做的也都是她爱吃的。
而秋芙素来也是听堂姐的话,她的这位堂姐早就将她的喜好摸清了。
这些日子,谢识微并没有要挟自己帮她报仇,反而是提前替她想好了退路。
陆怀卿纠结地咬了咬唇,有些苦恼地吹了吹额前的碎发。
“王婉宁和你都说了些什么?”傅葭临问。
陆怀卿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只见他站在一旁,像是看她自虐才忍不住开口询问。
傅葭临确实很想知道陆怀卿在为什么而纠结。
因为在傅葭临的认知里,眼前的姑娘就像春阳,明媚温暖。
她从不会徘徊退缩,做什么都坚定勇敢,她不过是指缝里漏下的一点善意,就能让人被她打动。
“傅葭临如果有件事,你不做,你在乎的人会难过;你做了,其他你在乎的人又可能会陷入险境。”
陆怀卿问他:“那你还会做吗?”
“那得看谁更重要。”傅葭临道。
“如果都很重要,分不出什么轻重缓急呢?”
不知过了多久,傅葭临才道:“我会做。”
“陆怀卿你也是想做的,不是吗?”陆怀卿望向陆怀卿,“你去做,我会陪你一起。”
从前都是他的小太阳来温暖他,今日他也想告诉陆怀卿。
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果然,听到傅葭临的话,陆怀卿眼中先是惊讶,随后强调:“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知道。”傅葭临毫不犹豫,“你是想要替江逾白翻案,要谢相为他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对吗?”
“那你还……”
陆怀卿的话还没说完,又被傅葭临打断:“所以我说,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还是愿意。
只要是陆怀卿要做的事,他就会拼上一切,帮她实现心愿。
陆怀卿愣在原地,像是完全没想到傅葭临会这么说。
“傅葭临,谢谢你。”但她还是摇头,“我还是需要再想想。”
但不过陆怀卿很快就想明白了。
王婉宁还将话告诉给了江家师姐弟,堂姐也知道了谢慈是这一切的主谋。
但是他们都没有请求傅葭临和陆怀卿帮忙,反而在知道真凶后,生怕将二人卷进来。
江蓠和江心月开始盘算江少保剩下的门生故吏,王婉宁也跟他们一起盘算。
太子这几日伤情也好了,他出面向皇帝提出了彻查江逾白的案子。
却未曾想,陛下不仅不同意,还将太子申饬了一顿。
皆因当年江逾白这案子是皇帝派谢相查的。
否定这件案子不仅是否定谢相,更是让皇帝承认自己识人不清,竟害得忠臣有如此潦倒下场。
傅葭临那日围东宫的案子是借“陆珏之死”有疑点,皇帝自然会同意。
但江逾白的死却不同,他的死是皇权的威严相关。
皇帝绝不可能认下此事。
“江蓠,那你们如今是怎么想的?”陆怀卿问。
“自然是先想办法查证据,幸好王娘子手上还有一些王大人查到的证据。”江蓠道。
陆怀卿又听他道:“如今只能想着把事情闹大了。”
而眼下这样的机会还正有一个。
春闱后的曲江会,皇帝和许多大臣以及本次春闱中进士的学子们,都会在曲江宴饮。
这会是个绝佳的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的机会。
“那若是不成功呢?”陆怀卿又问。
江蓠坚定道:“那就继续找法子。”
陆怀卿听到眼前尚未褪去稚气的江蓠的声音。
她想起了那个前世的他,那个人人畏惧,被世人唾骂的“阉狗”。
但江蓠其实不是墙头草,从一开始倒向傅葭临也好,还是后来倒向谢相,他都只是为了报仇。
只是谢慈那样以慈悲示人的伪君子,想要让他露出利欲熏心的狰狞面目太难了。
陆怀卿默默许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我帮你们。”
江蓠诧异地看向她,随即跑去和他师姐说了这个好消息。
陆怀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下你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傅葭临在她身旁道。
这几日陆怀卿的眼睑下都有着淤青,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
陆怀卿摇头。
“我其实还是有点怕。”陆怀卿道。
傅葭临:“那要放弃吗?”
“但我觉得我还是更勇敢一点。”她又道。
傅葭临看到眼前的人又恢复了坚定而自信的模样。
她看向眼前的傅葭临,故意缓和气氛道:“这次肯定能积很多很多功德。”
审判满身罪孽的恶人,让沉冤得以昭雪,一定是很大的功德。
傅葭临点头:“嗯。”
“走吧!咱们去查案,先好好想想该从哪里查起!”陆怀卿急道。
“慢点,小心崴脚。”
陆怀卿摇头,催促道:“不会啦!快点!”
她头上的流苏一晃一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欢快。
傅葭临勾起唇角,望着眼前人积极的样子。
陆怀卿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第六十二章
陆怀卿核对了王婉宁和谢识微各自对当年事情的记忆, 最后发现其中有个很奇怪的人物——
王驰。
在短暂的纠结后,陆怀卿和傅葭临来到了王家询问当年的事情。
门房看到他们二人就立刻引他们往里面走,像是恭候已久。
陆怀卿觉得不对劲儿, 和傅葭临对视了一眼。
他看懂了她的意思, 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边道:“不用怕。”
谁怕呢?
她只是好心提醒傅葭临小心而已, 她才不怕!
陆怀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但还是没有松开傅葭临的手。
傅葭临不明白她为何又不开心, 追问道:“你……”
“你们终于来了。”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庭下翘着腿边吃金桔,边看书的王谦打断。
“我爹等你们好久了。”王谦在下人早已准备好的水盆里洗了洗手, 用丝帕仔细擦去上面残留的水。
陆怀卿这才明白原来王家人早就猜到了他们会来。
她心里有些担心, 毕竟她听过王婉宁描述这位王驰。
这人能背叛自己所处的世家,跟着江逾白和整个世家为战,又能在江逾白失败以后保全自身。
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都不容易被说动。
“老头!又在喝酒, 让阿娘知道了, 阿娘又得十天半月不让你回屋睡了。”王谦没好气道。
“嘘——”
陆怀卿看到眼前的王驰,眼角虽有皱纹,但头发却一根都没有白。
这人穿着一身华丽的紫衣,是和王驰一脉相承的不着调。
他年纪虽大,但瞧着比王谦这个儿子还更要调皮:“天知地知咱们三人知,只要你们不和彩云说,她不就不知道了吗?”
彩云就是王驰那位在整个世家都很有名的出身贱民的妻子。
“你是怀卿啊?”王驰喝得晕乎乎,定睛瞧了陆怀卿好几眼。
“是, 见过王大人。”陆怀卿道,“我们近日来是想问问……”
“等等——”王驰打断了她的话, 端详着她的脸。
在她被眼前的王驰看得都有些不自在后,她才看到王驰点了点头:“是很像那个讨厌鬼。”
“讨厌鬼?”陆怀卿反问。
“瞧我,糊涂了,就是你爹爹。”王驰抱歉一笑,“陆玠当年可讨厌了,他自己喜欢斗鸡,每次被他大哥捉住就把锅扔到我身上。”
这倒是和陆怀卿心里的阿塔不同。
在她记忆里的阿塔是什么都会的风流佳公子,在长安其他人口中,她爹爹又是横扫关山、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可是到了这个王驰口中,她却窥见了爹爹的另一面。
“整体到处闯祸,还说什么要做游侠,扶危济困!每日里不爱读书,被他大哥拿家法打得皮开肉绽都不学。”王驰道。
陆怀卿听到这些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她终于明白,为何阿娜那样说一不二、铁血冷面的人,会生出她这样不争气的女儿了。
原来都是她阿塔的错。
“王大人,我们今日来是想……”陆怀卿和王驰寒暄完想要聊起旧案的事。
“还有你这个名字……”王驰却又岔开了她的话。
“什么名字?”
但偏偏陆怀卿确实很想知道她名字的事情。
“陆昭和你说过你名字是你爹取的吧?”王驰问。
见陆怀卿点头,他了然:“不过,我猜陆昭没和你说,你名字的具体来历。”
“我只知道陆家这一辈字‘怀’。”陆怀卿道。
陆怀卿追问陆昭关于名字的问题时,他也只说这是王驰告诉他的,他也不知道这名字是什么内涵。
但王驰这些年一直游历在外,她也没找到机会追问。
她甚至曾经想过“怀卿”,会不会就跟她们北漠意为“草原”的“雅依拉”一样常见,是很多女孩子都会取的名字。
“因为你父亲给我写过信——是在他失踪的第六年,他给我来信,还和我说了他在漠北的经历。”王驰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惊道:“您说什么?”
“你的名字有怀柔远人之意。”王驰眼神清明了许多。
陆怀卿觉得这话很熟悉,思索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
傅葭临前世给她赐名时,就是这么和她说的,说是什么“怀柔远人”,故给她赐名“怀卿”。
难不成……前世傅葭临也从王驰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所以才会给她赐名“怀卿”?
“但其实是你父亲,以你的名字寄托了对你母亲的相思。”王驰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并不意外。
虽然,今生她才知道阿塔的真实身份,是那位曾和漠北是死对头的大燕将领。
也不乏人觉得,她阿塔是失忆才会喜欢她阿娜。
但陆怀卿还记得阿塔离开漠北时,眼里的眷恋和不舍,里面的赤诚爱意袒露无遗。
“怀卿,别查了。”王驰道。
“你爹爹当年给我的信里,就说了他也在查陆玠的死,还说不日就会回京城。”王驰难得有几分岁月沧桑,“后来,他就彻底没了音信。”
明处的人怎么斗得过暗地里的虫子。
它们为了血腥的利益,暗自达成共识,一齐扑上来将人啃到连骨头都不剩下。
连熟读兵法的陆玠都赢不了他们,陆怀卿又如何能赢?
陆怀卿听到这话愣在原地。
春日的明光在此刻也好像变得黯淡。
“不。”但陆怀卿摇头。
“那我更要查。”
如果这个案子牵扯到她阿塔,那她更会要坚持到底。
陆怀卿望向眼前的王驰。
她像西北黄沙里的胡杨,看起来不起眼,看起来能够被轻松打倒。
但事实上,风吹不倒,日晒不垮,就算被吹进尘沙里,也能经年不腐。
“您有家人,我不逼您。今日叨扰,小辈就先告退了。”陆怀卿明白了王驰的话是在拒绝她,但她也不纠缠。
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委屈的。
从内心深处来说,陆怀卿是个路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的人。
但不论是阿塔小时候的教导——君子慎独,不苛责旁人。
还是前世她在四处求援、无依无靠时悟出的道理——没有人是欠你的。
她都明白,人不能去苛责任何人。
“傅葭临,我们走吧。”陆怀卿小声道。
没关系的,她和傅葭临继续查,迟早能找到别的证据的。
傅葭临回握住眼前人的手。
他的小太阳现在很沮丧。
“不用走。”傅葭临道。
陆怀卿奇怪地看向他。
傅葭临难不成看不出,她眼里的泪都要掉下来了吗?
不走——难不成在这里当着王驰的面哭吗?
那不就有胁迫人家的意味啦……而且陆怀卿不喜欢将自己弄得那么狼狈和卑微。
“等等。”王驰突然道。
他让王谦将一叠被封好的东西交给陆怀卿。
“你果然和陆玠很像。”王驰感叹。
“这是逾白收集的谢慈派人伪装白衣卫杀掉你大伯的证据。”王驰顿了一下,满怀愧疚,“对不起。”
“当年我有妻有子,又身背王家一族人的性命。”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连江逾白都被他们联手冠以恶名,又何谈是他一个人呢?
陆怀卿捏紧手中的东西,心里滋味复杂。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勇气站出来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该为了公正舍弃生命。
但因为不敢,就注定会有更多的人蒙难。
她的阿塔、王家兄妹、丢了性命的江心月,还有为了复仇只能净身为宦的江蓠……
或许还有更多人,只是她尚不知晓。
陆怀卿没有说什么,只是很轻道:“谢谢您。”
至少王驰在最后,愿意把这份证据交到她手上。
“你在想什么?”傅葭临问。
从王家出来以后,陆怀卿就一直在默默出神。
如今上了马车,她也抱着膝盖,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颓废又萎靡,是傅葭临很害怕的样子。
但陆怀卿就像是被他的话敲醒般,身上萎靡的气质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握紧手又松开,最后又紧紧握拳:“我觉得我需要更勇敢一些。”
陆怀卿想起小时候被阿塔放在颈间,高高举起的时候。
她起初也会害怕,生怕一不小心就摔到地上。
但阿塔和她说,人终有一死,越恐惧它,就会更过不好这一生。
“傅葭临我一定会查清这个案子的,我还要查清我阿塔究竟是怎么死的。”陆怀卿道。
陆怀卿:“你要是不想的话……”
“我会和你一起。”傅葭临直接道。
陆怀卿看向傅葭临,春光洒在少年人的身上,明媚温暖。
她忽然发现,最近好几次都是傅葭临在安慰她。
前世那个阴郁、疯狂的傅葭临,已经逐渐被明朗、温和的他取代。
她的少年已经越来越好了。
陆怀卿扑进傅葭临的怀里,她感受到傅葭临瞬间绷紧的身体。
她仰起头朝他绽开一个笑容,故意调侃他:“我们漠北的女子就是这样哦。”
“喜欢一个人就会黏着他的。”陆怀卿又蹭了蹭傅葭临的胸口,听到他跟她一样怦怦跳的心。
傅葭临笑着低头,轻轻抚着陆怀卿的乌发。
他觉得做一个正常的好人也挺不错。
如果可以,他想真的能永远成为陆怀卿爱的样子。
站在明光里,爱着心上的姑娘-
谢府内,崔应急得来回踱步,谢慈却还是如往日般,不慌不忙沏了壶茶。
“谢慈,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崔应急道。
陆怀卿今日去了王家,若当真叫他们查出什么东西,他就全完了。
“怕什么。”谢慈轻斥。
“当年江逾白的案子是陛下亲口宣布判的腰斩之刑,审理也是刑部和大理寺全权负责,和你我有什么关系。”谢慈仍就笑着。
崔应:“可……”
“可什么?”谢慈不免鄙夷这个和他曾合作过好几次的老“朋友”。
就只有这点胆量和谋算,也难怪崔家手里有着皇太子和崔皇后这两张底牌,却这么多年都不会用。
“崔应,是皇帝容不得陆珏,也是他容不下江逾白……咱们只是替皇帝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谢慈起身用力捏住崔应的肩警告道。
崔应被谢慈这一下,弄得像是肩胛骨都要碎掉,他额头上冒出细汗:“你说的是。”
等到对方松开手,崔应才猛地吸了几口气。
这个谢慈早年流落民间,靠要饭活到十二岁才回谢家认亲——他手上这把力,当真半点都不像养尊处优、玩弄笔墨的文臣。
谢慈道:“你手里不是还有一张底牌吗?”
“什么?”崔应不解。
“陆玠不是你杀的吗?”谢慈反问。
崔应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那是陛下要他死,截断粮草的人也是你的人假扮的,后来也是你告诉我陆玠下落的!”
“这是张底牌。”谢慈轻笑,“世界上最完美的谎言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半真半假。”
“你的意思是……”
谢慈眼神幽幽:“傅书嫉妒陆玠和你妹妹青梅竹马不是人尽皆知吗?他杀陆玠再顺理成章不过。”
“这有什么用?”崔应还是不解。
“自然有用。”谢慈笑得很是温和。
至少,傅葭临一定会害怕的。
那个孩子他教养了这么多年,最是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了。
亲生父亲是心上人的杀父仇人……傅葭临一定会妥协的。
他一定会的。
等谢慈走后,谢慈才唤来陆昭问了东宫、五皇子府甚至还有王驰府上的动静。
听完陆昭的话,他眯了眯眼,像是觉得斜照进亭内的春光有些刺眼。
“五殿下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谢慈感叹。
傅葭临吏部尚书的位置,他可是帮忙出力了的。
结果转头傅葭临就为了陆怀卿查他,半点情面不留。
陆昭:“五殿下也是想要查清当年真相。”
“呵——陆昭,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吧?”谢慈听出对方这话是偏向傅葭临等人的。
很显然,陆昭刚才偷听到了他和崔应的话。
“你当年不过就是陆家的旁支庶子,如果陆珏和陆玠不出事,你以为你能走到今天?”谢慈凑近他。
当年觊觎陆家的,可不只谢慈和崔应这样的外人,陆家内部同样不乏吃里扒外的人。
“你不是早就猜到陆珏是我害死的吗?”谢慈抓住陆昭的衣襟,“既然都装聋作哑十多年了,就继续给我把嘴巴闭紧。”
谢慈将陆昭推开,乜了他一眼:“尤其是在知寒面前,你不许将此事透露半分。”
他突然转了话头:“我记得你儿子今年刚成婚吧,你儿媳不是也刚怀孕吗?”
“和当年你捏造陆珏和江逾白罪名的证据一样,你想办法把陆玠的死嫁祸到傅书身上。”谢慈恐吓完陆昭,转为利诱,“办好了,白衣卫正使的位置,我替你拿回来。”
“是。”陆昭点头。
“主君——”
门外传来下人们通报的声音。
谢慈:“什么?”
“二公子回来啦!”
谢慈常年带着假意的笑容,这才真的露出几分真心的意味-
“不能把知寒牵扯进来。”谢识微拒绝了陆怀卿提出的计划。
陆怀卿目露不解。
“当年父亲去世时,知寒还没出生。这么多年我也从未告诉他,爹爹的死另有隐情。”谢识微叹了口气。
陆怀卿这才明白谢识微担心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谢知寒都是真心诚意将谢慈当作父亲看待。
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敬爱的养父,才是害死自己生父的人,他恐怕一时半会儿会难以接受。
而谢知寒今年三月又要参加春闱。
陆怀卿忍不住担心:“可是我听说堂兄一回京城就去了谢府。”
就算她们不说,谢慈难道就不会告诉堂兄吗?
“我不知道。”谢识微摇头。
但是以她对这个弟弟的了解,他既然回了京城一定是要先回谢府去见谢慈的。
敬师长,早已成为谢知寒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她若是阻止,反而会惹得他怀疑。
“谢慈不会说的。”傅葭临开口。
他记得很清楚,在他刚被认回皇家由谢慈教他识文断字时,谢慈从不会像其他课的先生那般拖延时间。
只要到了酉时,谢慈就会结束当日的课。
那时候傅葭临十二岁,而谢知寒不过九岁。
他坐马车回宫的路上,总能看到谢慈牵着谢知寒的手上街买吃的。
有时候是买糖人,有时候是买糖葫芦,还有的时候是父子两人一起帮谢识微挑簪子。
傅葭临当时遥遥望着他们,心里被酸酸涩涩的感觉啃噬。
当年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直到遇到陆怀卿后,他才慢慢明白那些寻常人都有的感情。
也才知道那时他是在羡慕。
“谢慈虽杀了陆大人,但对陆将军的两人孩子确实疼爱。”傅葭临道。
谢识微听到这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曲江会上,到底该让谁来提起这件事呢?”陆怀卿问。
陛下像是害怕太子搅和这件事,已经将最近各州春耕之事交给他督办。
太子不日就要动身离开京城,曲江会上肯定是赶不回来。
那该由谁能来负责在曲江会上,将他们查到的东西公之于众呢?
“我可以。”江蓠突然开口。
陆怀卿怀疑:“你?”
“对!”江蓠梗着脖子,“我今年本就要参加春闱!中个进士而已,再简单不过!”
陆怀卿记得前世江逾白从没有说过自己中过进士——也就是说,前世在他参加这次春闱前,可能就已经进了宫。
“你去吧。”陆怀卿真心祝愿道,“祝你高中状元。”
不管怎么样,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能够中状元都是最美的梦。
江蓠害羞地挠了挠头:“这状元可能还是难了一点。”
“还是需要再多找几个人作备选。”江蓠道。
陆怀卿把目光放到傅葭临身上,却发现这人又有些心不在焉。
自从傅葭临前两日看了从王驰手里拿到的证据后,他就好像总是魂不守舍。
“傅葭临……”陆怀卿想问问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也可以出面。”傅葭临突然开口。
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不是魂不守舍,他更像是有什么心事。
只是她几次想问,都被他用别的话挡开了。
讨论完春闱后的曲江会的安排,傅葭临一个人离开府上了。
王家的那份证据别人看完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但傅葭临却看出了其中奇怪的地方。
烟雨楼的杀手,除非是楼主允许,否则绝不可能掺和到朝堂里去。
而那时主事的人,是傅葭临的师父,他师父那个人冷心冷情无子,常年又以面具示人。
怎么都不可能和谢相牵扯上关系。
“你来了。”谢相像是毫不意外傅葭临的到访。
“你是故意让我们取到王驰手中证据的。”傅葭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一是谢慈可能真的没想到装疯卖傻多年的王驰会参与其中,二是谢慈手里有更重要的底牌。
谢相:“你是想问,我和你师父的关系吧?”
“我们交好很多年,两人宛若同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不分彼此的。”谢慈道。
傅葭临:“我没听师父提起过你。”
“我也从不向人提起他。”谢慈道。
傅葭临盯着谢慈,半晌,他像是觉得谢慈不会说什么有用的话,转身就想走。
“你师父是被你杀死的,不是吗?”谢慈反问。
见傅葭临眼里虽神情不动,但手却猛地攥紧。
“烟雨楼每一代最后活下来的兵人,最后要杀的人就是楼主——也就是你师父。”
谢慈:“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他看着傅葭临满是警惕的眼神,扯了个笑:“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和你说。”
“你喜欢的人不知道你做过这件事吧?”谢慈问。
“如果她知道,你居然是个连自己师父都杀的疯子,你猜她会不会被吓跑?”
傅葭临抿紧唇,忽然蓦地抬眼一笑:“你才是那个疯子。”
谢慈看到傅葭临突然握紧手中的剑,刹那间,凌厉的剑峰就向他挥了过来。
“我可不只这一张底牌。”谢慈道。
傅葭临充斥着杀意的剑峰划破了他的脖颈,却只是浅浅割开一个口子就停了下来。
他知道傅葭临不敢。
谢慈养的暗卫立刻冲上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傅葭临按在地上。
他抬了下手,示意暗卫们把剑都收起来。
“你其实根本就回不了头。”谢慈俯身看眼前的少年,“赎罪、不再作孽……傅葭临,你的罪孽这辈子都赎不完。”
谢慈熟练地蛊惑少年:“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吗?要成为执棋之人。”
“你杀光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再用天下为笼,束缚想要逃离的不听话的金丝雀,不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四下静寂,院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幽微,傅葭临的脸大半都埋在黑暗里。
“她不是金丝雀。”傅葭临突然道。
谢慈皱眉:“你说什么?”
傅葭临挣脱暗卫们的束缚迎上谢慈的目光。
少年的眼里有坚定、有倔强,甚至有一丝同归于尽的决绝,却唯独没有谢慈期待的阴狠。
傅葭临又重复了一遍:“她是个人,不是宠物。”
更是他的太阳,可是笼子怎么可能装得住太阳呢?
性子烈点的鸟儿都会在笼子里绝食而亡,更不要提一个活生生的、自由的人。
第六十三章
谢慈想到了傅葭临会拒绝, 却没曾想他当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这才明白那个漠北的陆怀卿竟对傅葭临影响如此之大。
谢慈突然觉得他一直以为的目标都错了。
他该更早一点控制住陆怀卿的。
那人对傅葭临远比他以为的更重要。
等到傅葭临头也不回离开,手下才问:“大人,您为何不将陆玠的死告诉五殿下。”
“我原本以为他会因爱生怖, 但偏偏这人当真活成了个人。”谢慈望着傅葭临的背影, “那些假证据,除非他为爱昏了头, 不然可骗过去他。”
他提起傅葭临杀他师父的事,也不过只是试探而已——没想到, 傅葭临还当真和他预想的不同。
“把陆玠死的事情往漠北和宫里送。”谢慈道。
不是每个人都是傅葭临,总会有人听信这个的。
傅葭临从谢府离开,他走在长街上, 丝毫没有察觉到长安又飘起了纷纷小雨。
他总觉得今日谢慈的话有些熟悉, 就好像……
在隔着无边的荒野与尘雾,在他看不清的另一个人世,他也曾听过这样的话。
傅葭临想起那个雪夜,他在精神涣散时, 遥遥对视过的那个和他像却又不像的男人。
他不相信神鬼之说, 可是谢慈的话实在太过熟悉。
傅葭临脑子里被遗忘已久的阴暗记忆,像是争先恐后般想要破土而出。
他的头传来闷痛,他不注意一脚踩空,向前摔去。
但是,并没有意料中的疼痛,他反而跌进了一片温暖的怀抱。
那些记忆像是被温柔抚慰,立刻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哪里不舒服?”陆怀卿问。
她的语气不算好, 但也不能怪她。
今日陆怀卿觉得傅葭临不对劲儿,跟了他一路, 又看到他从谢府出来以后,就一个人淋着雨在街上闲逛。
哪个正常人会不知道下雨打伞啊?
陆怀卿握紧怀里这人的手。
她感受到他手的冰凉,心软了一下却又立刻变得更加生气:“傅葭临你是不是真笨!都冻成这样还不知道躲雨?”
也幸好这是三月的杏花雨,要是放到夏日,傅葭临现在指不定浑身都湿透了。
陆怀卿拽着傅葭临回家,让下人给他拿换的衣裳。
她气势汹汹也没人敢拦她,就连傅葭临都自觉理亏。
“快去换了!不然病了,我可真不管你了!”陆怀卿凶道。
傅葭临捏着手里的衣裳看了她一眼,又想起谢慈说的那些话。
“我……”
他刚想和陆怀卿坦白,就被她往屋里推:“快换衣服,别嘴碎!”
“砰”的一声,陆怀卿把门猛地关上。
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先把衣裳换了,不然万一发高热会很难受的。”
傅葭临望着被陆怀卿关上的门,他沉默了一下,将外衫的衣带解开。
屋内有两人一回来,陆怀卿就吩咐人准备好的热水。
傅葭临伸手碰了碰热水,像是被开水烫到了一般,立刻收回了手。
但他又望着被水烫得有些泛白的指尖。
傅葭临不自觉笑了笑——原来这就是被人时时放在心上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温暖又无处不在的,是就算有点疼都甘之如饴的。
“快点哦!换好了就出来喝姜汤!”陆怀卿催促他。
傅葭临立刻躺进去,让在他出神时已经温热的水将自己包裹。
他知道自己和陆怀卿成长的环境全然不同。
倘若今日是陆怀卿淋了雨,他只知道让大夫一定要治好陆怀卿。
不是他不想关心陆怀卿,而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喜欢一个人究竟应当如何做。
但陆怀卿很会去爱人,温柔、细致地对喜欢的好。
傅葭临眨了眨眼,薄汗混着热水的蒸汽,滴落在木桶的边缘。
或许,他该和陆怀卿学习如何爱人。
“你好啦!”陆怀卿看傅葭临终于换了身衣裳。
她替傅葭临擦去头上的水珠,将手中的姜汤递给他:“快喝!”
“是不是不好喝?那就对了!以后就不要下雨的时候,可不要再不打伞淋雨了!”陆怀卿叮嘱他。
她继续道:“我小时候也这样,我阿娜就故意在姜汤一点红糖都没给我加。”
不过她和傅葭临可不一样,傅葭临是人笨,不知道下雨要打伞。
她不一样。
那时候她只有五岁,看到雨砸在草地上溅起的水花好看,才会在雨里蹲着观察那些雨滴的。
“你都多大呢?难不成你也和我一样在观察雨落到地上的样子?”陆怀卿负手问傅葭临。
她可比她阿娜心软多了,只是少放了一点红糖而已。
看傅葭临如此小口地喝姜汤,陆怀卿只当他跟她一样都讨厌姜汤。
“你不问我今日去找谢慈做什么吗?”傅葭临擦了擦唇角。
他将手中的碗放到侍女的盘中。
陆怀卿皱眉:“你找他自然有你的道理。”
“哦——”她明白过来,“你是担心我怀疑你是吧?”
“我才不会。”陆怀卿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春光,“我喜欢你,当然就会相信你。”
如果连信任都做不到,两个人又为何还要凑到一块呢?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坚定的神色,被她温柔又明亮的眸光注视。
他欲言又止:“我……”
“给,喝完姜汤的奖励。”陆怀卿塞给他一颗蜜饯。
甜腻的味道在齿间流连,也不知不觉浸入人心里去。
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傅葭临原本还有些纠结的心,在此刻变得无比坦然——
他竟然觉得,就算他告诉陆怀卿他做过的那件错事,这人也不会被吓到。
她应当只会问他,他究竟为何杀人?
于是,在陆怀卿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傅葭临将他曾在白衣卫做杀手的经历,连同他杀了自己师父的事一并告诉她。
她停下了拿蜜饯的动作,蹙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傅葭临像是在等着最终审判的十恶不赦之人,紧张、忐忑却又怀揣一丝期待静静等待。
陆怀卿:“你的意思是说——在你十二岁那年,你亲手杀了你师父,接手了白衣卫?”
傅葭临点头。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的脸,认真到像要将他刻进心里去。
原来是这样,原来前世的那扇门不是无缘无故为她而开。
陆怀卿起身,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一滴掉落在掌心的雨。
春雨泛凉,烟柳依依,撩拨着陆怀卿的心绪。
前世的这时候,她已经没了阿娜,一个人在长安举目无亲。
人来人往的朱雀街上,她淋着绵绵细雨,无助又无声地坐在檐下躲雨时,就被傅葭临看到了吧?
“傅葭临,我记起来了。”陆怀卿怔然。
前世那个寂寞的仲春,也有人曾给她送上一碗姜汤。
那个在屏风后躲着,长身玉立的身影,原来是十八岁的傅葭临。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转过头看他,她的笑意里夹杂着几分愧疚和感激。
“谢谢你。”陆怀卿真诚道。
如果当时她没有因漠北突然的变动而胆怯自卑,如果她还是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公主,她是不是就会主动问一句“你是谁”。
或许,她就不会花了两辈子才知道那是傅葭临。
“傅葭临……”陆怀卿抱住傅葭临。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那个在雨天,曾回报过陆怀卿一丝温暖的傅葭临很好。
可这样的他,前世究竟为何会走到弑父杀兄那一步呢?-
放榜那日,陆怀卿早早就跟着堂姐一同等消息。
她看堂姐还病着却一直向门外探头看去,很明显是在等小厮来传消息。
陆怀卿按住堂姐的手安慰她。:“堂姐不必担忧,江蓠和堂兄都能中进士的。”
“堂姐和堂兄都这般有文采,想来当年大伯应当也是很厉害的吧?”陆怀卿故意插科打诨逗谢识微开心。
她想着聊聊其他的话,总能分散些许堂姐的注意力。
果然,听到她的话,堂姐点了下头:“爹爹文武皆不错,只是都算不上第一。”
“那谁是第一?”陆怀卿疑惑。
她早就听说过大伯当年半路从文,还能在一众自幼攻文的臣子里脱颖而出的传奇故事。
这世上竟有比大伯还要厉害的人?
谢识微轻笑:“论武自是二叔当得第一,若说文……江少保和谢慈都在爹爹之上。”
提及谢慈,谢识微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那我爹爹的文如何?能数得上名吗?”陆怀卿连忙开口打断。
王垠安在旁边“扑哧”一声笑出声:“陆怀卿你文采如何?”
听到这话,陆怀卿先是愣住,旋即意识到王垠安这是在嘲笑她。
堂兄堂姐文采是肖父,她读书不行自然也是肖父。
“我可比你好!我要是考科举,肯定也能中个进士。”陆怀卿直接骂了回去。
才不像王垠安得傅葭临给他开后门,让陛下以征辟人才的方式把他弄进户部。
王垠安不服:“就你?账都算不清的家伙……”
没有江蓠在这里,陆怀卿还真有些说不过这个王垠安。
可恶的王垠安,同样都是被她帮助,人家江蓠就那么知恩图报,他倒好还是整日里和她斗话。
要不是看在婉宁的面子上,她一定要和这人打一架。
谢识微见两人谁也不服谁,连忙打圆场:“二叔确实不爱念书,不过于武学和兵法很是精通。”
陆怀卿听到这话,骄傲地扬了扬头。
不会读书又怎么样,她还会使鞭子、骑马,不比王垠安这种酸儒生差。
“太子妃娘娘——”小厮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打断了屋内的争执。
陆怀卿扶着她堂姐起身上前,那小厮欢喜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谢公子中了探花。”
“当真?”谢识微有些不敢置信。
小厮:“千真万确。”
“赏。”
谢识微止不住嘴角的笑意,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又拉着陆怀卿向东南方向跪下。
陆怀卿想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大伯就是死在岭南的。
“爹爹,阿娘,瑾儿现在很好,阿瑜也中了探花……”谢识微眼里含着泪光喃喃。
如果陆家没出事,谢识微该是陆怀瑾,谢知寒也该叫陆怀瑜才对。
姐弟两人认贼作父十余年,当真是可叹可悲。
如果今生不是陆怀卿重生,他们姐弟俩更是不知道还要被蒙骗多少年。
陆怀卿又问了小厮江蓠中了什么。
“江公子中的乃是状元!”小厮更为佩服。
虽说太宁革新废了保举人的制度,科举不再需要名士高官作举,但自江少保去世后,这民间书院就一蹶不振。
科举更是被有族学传家的世家占去大半名额。
江公子这样正儿八经出身寒门的学子,能够中状元实在是不可思议。
同为身份低微之人,小厮都觉得与有荣焉。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反而咯噔了一下。
前世的江蓠不仅没有说谎,他甚至还隐去了最令人动容的部分。
陆怀卿跟着谢识微到长街上等他们,不久后就看到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策马而过。
他们都是要去慈恩塔下留名的进士,而江蓠和谢知寒因年轻俊朗,在其中显眼非常。
两人向陆怀卿和谢识微招手,长风吹动杏花衫,春风得意在此刻有了最具象化的表现。
“你怎么哭了?”傅葭临不知是何时来的,“不开心吗?”
陆怀卿擦去眼角的泪:“我是觉得高兴。”
陈年旧案在这个春日,被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联手从不见天日的淤泥里挖出。
他们都不用变得面目全非,都不用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才能和那群恶人们较劲。
恶人有恶人施害方法,少年人也自有少年人的反叛方式。
陆怀卿自然高兴。
今日的曲江会,陆怀卿的身份不便去,她只得送别傅葭临和王垠安他们。
陆怀卿用力抱了一下傅葭临,满怀不舍和担心,最后还是松开手:“去吧。”
“不必担心,我会办好此事的。”傅葭临却又主动紧紧抱住陆怀卿,“等会儿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都好。”陆怀卿想也没想就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她就这样看着傅葭临几人走远,连带着按计划中途从史馆悄悄离开的江心月也跟着同去。
其实,陆怀卿也知道傅葭临是故意不想让她参与其中。
就像太子愿意帮忙首提这件旧案,除了他的刚正外,更有他不让堂姐出面的缘故。
“你在担心傅葭临吗?”谢识微看出了陆怀卿的心事。
陆怀卿点头,却又摇头:“我担心他们每一个人。”
不论是傅葭临也好,还是江氏师姐弟……就算是最讨人厌的王垠安,她也是担心的。
谢识微安慰:“先等着吧,他们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还不到酉时,谢知寒却突然带着江蓠回了东宫。
陆怀卿望着江蓠身上还在往外流血的伤口,连忙让人唤太医前来诊治。
“怎么回事?”陆怀卿问。
谢知寒也不知所措:“今日策马快到慈恩寺时,突然出来两队人马,刺伤了好多人。”
“也不知道那些巡防营的人在做什么?怎的会让人在长安城内公然行凶。”谢知寒道。
“有哪些人受伤了?”陆怀卿直觉不对。
谢知寒说了几个名字,陆怀卿发觉远比她们联系的,以防万一江蓠没中进士的备选告发之人还多。
傅葭临派去的人,又怎么会没保护好江蓠呢?
可是现在总要有人将证据在殿上呈给皇帝。
“阿卿,你在想什么?”谢知寒问陆怀卿。
陆怀卿答应了堂姐不会将谢知寒牵扯进来,立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谢知寒:“是不是爹爹做了什么?”
陆怀卿错愕。
她都要怀疑谢知寒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了。
“果然。”谢知寒看到陆怀卿的神情了然一笑。
“阿姐回门那日神色匆匆,像是不愿意在谢府多待。自从我回京城以来,也很少见阿卿你待在谢府。”谢知寒道。
他平日里赤子之心,不沾半点污浊,但他毕竟是个未及弱冠就中探花的人,又怎会猜不出其中不对劲儿的地方?
“刺杀你的人迟迟没有音讯,刺杀姐姐的人是她自己派的……太子殿下的能力我知道,他会替姐姐隐瞒正常,另一个人他又何必隐瞒呢?”
谢知寒不愧是谢慈一手养大的孩子,轻而易举就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
他问:“刺杀你的人是……爹爹对吗?”
陆怀卿根本不敢说话。
因为事实远比谢知寒猜的更为残酷——他所谓的爹爹是他的杀父仇人啊。
“我……”陆怀卿却不得不阻止谢知寒继续猜下去。
要真是被这人猜出来就完了。
只是陆怀卿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了谢识微的叹气声。
“阿瑜,你不要再猜了。”谢识微道,“真相比你想得还要更惨烈。”
“今日之后,我还是会知道,对吗?”谢知寒问。
“是。”
听到谢识微的回答,他又笑:“那就等后面再和我说吧。”
“不过——”谢知寒站在那里,目光如炬,身影似竹,清正端雅。
谢知寒:“需要我帮什么忙?”
陆怀卿和谢识微都明白谢知寒应当是猜出了什么,他也看出了江蓠是今夜重要的一环。
“确实有需要你的地方。”谢识微让人将江蓠身上的证据都拿给他,“今日曲江会,你要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
谢知寒接过染上了江蓠血的证据,发现是江逾白昔年查到的证据,而这些证据都指向一件事——
谢慈为了不让世人发现他杀了陆珏,除掉了追查陆珏之死的江逾白。
谢慈和他的党羽用尽了最狠毒的手段,甚至不惜栽赃陷害、泼尽脏水。
陆怀卿看到她这位不过比她只大几个月的堂兄踉跄了几步。
但她还没伸出手,谢知寒就已经重新站稳。
“我只问一句——”谢知寒没有他们预料的崩溃和恸哭,反而冷静到了极点。
“这些证据是真的吗?”
“是。”
谢知寒将脆弱的纸页收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却还有血丝和悲哀。
但他坚定道:“好,我做。”-
傅葭临和王垠安等人都是以朝臣的身份出席曲江会。
他们不需要雁塔留名,自然比那些中进士的学子来得更早。
没成想,等到酉时一刻,才传来江蓠等人遇上了杀手。
王垠安觉得奇怪,凑到傅葭临身边道:“你的人也这么没用呢?”
他还是不相信傅葭临手下的人,会是那种派出去却无用的酒囊饭袋。
傅葭临看着对面尚且空着的位置,垂下眼睑又饮了口清茶。
“江逾白和陆珏的案子,不能把谢慈拉下马,还可能会激怒父皇。”傅葭临道。
他清楚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就已经私下问过江逾白的两个徒弟。
是否能够接受只让谢相付出代价,却可能不能给江逾白翻案的可能。
他们二人都答应了。
“你是故意的!”王垠安惊道。
“嗯。”
王垠安觉得荒谬:“可是谢慈派人杀陆珏的证据不足啊?”
更何况陆家两姐弟都不能出来指控,仅仅靠着江逾白当年查到的那些证据,恐怕并不足以致谢慈于死地。
傅葭临冷静道:“占地、受贿、舞弊……谢慈编出来的这些罪名,自然该原原本本都还回给他。”
“你有证据?”王垠安震撼。
傅葭临开始插手朝中大事,不过也才半年多的时间。
短短数月,他竟能查出谢慈做这些事的证据?
“自然。”傅葭临应道。
人不能只在需要时才去做,而需要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十步。
这是下棋的道理——陆怀卿在漠北时想约他手谈一局,他那时不会,也是这半年补上来的。
但不得不说,他很喜欢那种攻城拔寨、揣度人心的感觉。
傅葭临抬眼,看到远处谢知寒终于入座,他一眼就看出谢知寒身边侍奉的小厮不对劲儿。
“你去哪!”王垠安见傅葭临突然起身问。
傅葭临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向谢知寒身边的小厮而去。
他拉住这人的手就往外走,待到无人处才松开这人的手。
“你来做什么?”傅葭临又急又怕。
他心乱如麻,第一次如此明显体会到后怕的感觉。
陆怀卿自知理亏但还是倔道:“我来帮你们啊!江蓠遇刺,总得要人来呈证据,我就顺便跟着谢知寒一起来了。”
“你——”傅葭临气得抬手又无奈收回。
陆怀卿看他像前世一样生气的模样,熟练地给他顺毛:“我是真的担心你们,多我一个人总不会有错嘛。”
“难不成你是嫌弃我扯后腿?”陆怀卿见顺毛顺得差不多,就开始反客为主。
“不是。”傅葭临急道。
陆怀卿知道这是傅葭临已经不生气的表现。
她凑近他,真诚地眨了眨眼:“傅葭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我想和你们一起。”
傅葭临瞥了她一眼不说话,只径直往前走。
“怎么啦?被我说中呢?”陆怀卿跟上。
“你就是担心我!”
“我还能不了解你。”
陆怀卿在傅葭临耳边念个不停。
“哎呀——”走在前面的傅葭临却突然停下脚步,陆怀卿一头撞在他的肩膀上。
她揉着撞疼的额头,傅葭临无奈妥协,伸手给她揉着额头:“是,我就是担心你。”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这次居然没有回避。
“所以……”傅葭临给她指了好几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侍从,“等会儿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也会让他们保护好你。”
陆怀卿灿烂一笑:“我知道啦!我就说傅葭临最好啦!”
“我没和你开玩笑!”傅葭临红了耳朵,却还是强撑冷静,“谁的命都没有你的重要,你要先保护好自己。”
“听到了吗?”傅葭临问。
陆怀卿摇头:“才不是。”
“我们的命都很重要,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陆怀卿才不会被傅葭临牵着鼻子走。
休想给她灌输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陆怀卿油盐不进:“你、我、谢知寒、江心月还有王垠安……还有这世间所有的好人,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听到没有?”陆怀卿学傅葭临严肃的表情。
许久之后,傅葭临才失笑摇头。
“听到了。”
第六十四章
傅葭临最后还是没有把陆怀卿赶走, 不过也没让她站到谢知寒那边去。
陆怀卿站在傅葭临身后,王垠安瞧了她一眼,满眼都写着不敢置信:“你怎么来呢?”
她瞪了他一眼, 故意给他的杯中又加满酒——多喝点, 最好给这讨厌鬼喝晕过去!
刚才还畅快饮酒的王垠安生怕陆怀卿在酒里下了毒,不敢再碰自己的酒杯。
偏过头压低声音调侃傅葭临:“难怪你刚才跑那么快。”
傅葭临没有回答, 却也没有否认。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和王垠安在说什么,只当是王垠安在说她坏话。
还好看起来傅葭临聪明没有听他的话, 低着头在想自己的事情。
“陛下到——”
在席间众人皆至后,皇帝姗姗而来。
陆怀卿跟随众人跪倒在地,听到上首传来他的声音:“平身。”
皇帝的声音里夹杂着苍老的意味, 像寺庙里的陈钟, 威严庄严,却透露出无所避免的残败痕迹。
陆怀卿起身时,听到皇帝亲切慈爱地问谢知寒:“知寒的文采,当真不输伯言当年。”
伯言就是谢知寒父亲的字。
如果陆怀卿不知道皇帝当年故意无视陆珏死的疑点, 她都要以为皇帝当真是个关爱小辈的好叔叔。
“知寒乃是后辈, 岂能与伯言相比。”
一直沉默的谢相,主动替谢知寒回答了这个他不好作答的问题。
他也颇为慈爱看向谢知寒,谢知寒也如往日般濡慕地看着他。
只是在谢相看不到的地方,谢知寒紧紧攥住手,直到血从他泛白的指尖滴下,他也没有松开手。
陆怀卿听到皇帝又关心了谢知寒好几句,从他的答卷到他的诗文,甚至还聊到了谢知寒的婚姻大事。
皇帝语气温和, 说的话也不像试探,反而像是真的关心。
不过也能说得过去, 只要不触及到皇帝利益和权威时,他自然乐得装成好叔叔和仁君模样。
“今日长街有刺客,将江卿、林卿等人刺伤……”皇帝像是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朕已经命人严查了。”
陆怀卿听出了这话的不对劲。
她看皇帝不慌不忙的神情。
若放在以前她只会感叹不愧是大燕皇帝,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
但在知道皇帝并不愿意替江少保翻案后,陆怀卿不禁从皇帝的神情品出其他几分意味——
皇帝是故意纵容人刺伤江蓠的。
当年他对她大伯之死的疑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又默许崔谢二人污蔑江少保。
今日还装聋作哑让谢慈的人刺杀江蓠。
这样一个始终高坐明堂,双手不染鲜血的人,才是那个故作沉默到可恶的人。
殿内歌舞升平,众人推板换盏,举子们心中喜悦,而官员们也大多观察着其中英才。
酒过三巡,在皇帝都喝得面红耳赤时,谢知寒突然起身。
他自幼受儒门礼,拜的是当世大儒,此刻行至殿中,举手投足也尽显刚正板直。
“知寒可是有话要说?”皇帝问。
大概是酒劲儿上头,皇帝这话都少了几分威严冷漠,反而真的像关心自家小孩的长辈。
“臣有事要奏。”谢知寒道。
少年守着不面视君王的规矩,脊梁却挺直,束发的玉冠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折出明亮却不刺眼的光。
原本坐在旁边陪皇帝闲聊的谢相,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对,他想起身打断,谢知寒的话却已经出口。
“此事原不当我来说,只是有人暗中阻拦,妄图将真相掩盖,臣不得以陆氏遗孤的身份来说。”谢知寒道。
“住口!”谢相终于明白谢知寒要做什么,“陛下,小儿是醉了,还请陛下恩准臣先将他……”
“我没醉!”
陆怀卿看到谢知寒像是终于希望幻灭般。
他哂笑道:“原来真的是你。”
他从小最敬爱、最感激,甚至他曾将之当作榜样的养父,才是那个害他们陆家至此的罪魁祸首。
“陛下,谢慈为夺谢家之权,杀臣父亲。事后,江少保欲查此案,谢慈又勾结崔应,构陷江少保舞弊、贪污等罪十数条。”
“残害忠良,结党营私,纵容族人……谢慈之罪,桩桩件件皆不容赦,铁证如山。还望陛下重审旧案,还已死之人清白。”
谢知寒手里捧着的是江逾白当年查出的证据,江心月从席间起身同样跪下。
她道:“求陛下重审此案。”
皇帝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走近谢知寒将他手中的证据拿到手中仔细翻看。
陆怀卿看皇帝这不像是生气地样子。
她还以为他这是看到了证据,又是在朝臣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被迫答应重审地意思。
但就在下一刻,陆怀卿看到皇帝将证据给谢慈看了一眼。
他轻笑:“谢卿,你瞧,这些伪造的证据,他们居然也会当真。”
谢相也道:“是。”
皇帝将那些证据尽数抛向殿内人工修建的“曲水流觞”,花费无数人心血才得以保存至今的证据,就这样被水浸泡软化。
混着血迹的字很开洇开,就像那些为了这件事而丢了性命的人一样。
不过无足轻重,一眨眼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陛下!这些证据都是真的,里面还有我师父的血书啊……陛下!我师父绝不可能背叛您的!”江心月哀求道,“求您重审旧案吧!”
她这一路从南州到长安,就是为了将这份血书呈给皇帝啊。
她原以为傅演不会绝情至此的!
皇帝指着江心月:“把这个江党余孽拖下去……”
但皇帝的话被从他动手毁去证据起,就久久不语的谢知寒打断。
“陛下,您当真冷血至此。”
十七八岁的少年,年少无畏,又像早晨的太阳般尚未被尘世污浊。
皇帝指着他:“你想做什么!来人把他也给我拖出去!”
陆怀卿看了看目前的情况,有些焦急地看向傅葭临,向他寻求帮助。
却见这人仍在品茶,像是猜到她会担心,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傅葭临……难不成他还有别的安排?
陆怀卿这才发现,虽然皇帝说了话,但殿外的禁军并没有动作。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见陛下,您和我说,您是我的叔叔。”谢知寒道,“谁欺负我,您都会保护我。”
皇帝听到谢知寒的话,像是心虚般神情愣了片刻。
“您说,您和我的生父是很要好的朋友。”谢知寒越说越觉得自己当真活得可怜又可笑,“我是真的把您当叔叔的。”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最尊敬的皇帝叔叔会纵容别人害死他的父亲。
陆家为大燕镇守北境几十年,可他们陆家得到了什么?
他父亲伤了腿,他二叔下落不明,他母亲难产而亡,他姐姐体弱多病,两位堂姐更是差点一辈子都不能相认。
这样的凉薄之君,怎堪他陆家的忠心耿耿?
谢知寒起身,皇帝像是害怕般:“你要做什么?你难不成要弑君吗?”
“禁军呢?暗卫呢?你们都死了吗!”皇帝以高声呼喊遮掩心虚害怕。
禁军不知为何没有动作,至于暗卫……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仍握住手里的杯盏——她想起来了,皇家的暗卫好像也是由白衣卫负责调派。
“不。”谢知寒摇头。
陆怀卿看到他明朗一笑,跪下再次叩头:“陆氏遗孤陆怀瑜,叩请陛下重审江少保一案、重查家父之死。”
“古有关逢龙,今有陆怀瑜……愿一命换旧案昭雪!天下河清海晏!”谢知寒竟起身直直向殿中梁柱撞去。
“谢公子!”
堂内传来惊呼,陆怀卿还来不及反应。
还好傅葭临将手中的杯盏用力抛出,在最后一刻打在了谢知寒的膝盖上,阻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虽碰上了梁柱,发出一声闷响,但额头上并没有鲜血溢出。
原来前世那个碰柱而亡的探花,竟然真的是谢知寒。
前世的王婉宁没有机会将伯父真正的死因告诉他。
那为何前世的谢知寒还会那么做呢?
陆怀卿看到堂上刚才还事不关己,保全自身的大臣们,因为谢知寒这一撞都涌了上去救人。
她一直都错了。
世上的是从来都不是因为知道才去做,而是因为去做才有机会知晓真相。
谢知寒这样真正的儒门君子,只要旁人朝他诉苦,他就一定会管的。
而对于他都无能为力的冤案,他只有可能以命搏一个结果。
“陛下!谢探花既然愿意拿性命作保,那就说明此事定然不简单!”此次科举的榜眼道。
“是啊!求陛下彻查此案!”又是一名学子。
“对啊……”这是一名已经年逾不惑的进士。
他应当连孙子都有了,但在挣扎思索许久后,他还是叩请皇帝:“请陛下明察!莫叫忠骨蒙冤啊!”
“陛下——”有个最让陆怀卿觉得意外的人也站了出来。
王垠安那个胆小鬼,这次终于不再胆小:“家父也曾受谢慈迫害,请您为家父做主!”
他用力在殿上叩头,陆怀卿难得看到这人如此正经的模样。
裴钦顿了一下,也起身叩首:“臣以为确实应查谢相。”
王家父子也紧随其后,他们二人并未多言,只是跟着众人叩头表明了态度。
“好啊……”皇帝一下子被众人围住,他怒极反笑:“逼朕?”
他看到殿中除了谢慈,还有一人仍就没有表态。
那是他从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关注过的傅葭临。
“淮儿,你说他们都是乱臣贼子,对不对?”皇帝目露偏执。
就算他极力想将自己装成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他眼底害怕却已经暴露无遗。
再厉害的人都有苍老和无能为力的一天,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傅葭临看着面前的父皇道:“父皇,谢相结党营私、构陷朝臣、纵容族人都证据确凿。”
陆怀卿他们都是证“旧罪”无,而他还要证“新罪”有。
“谢相纵容谢氏族人在南州、沧州、青州多处占地、鱼肉乡民,这是儿臣查到的证据,以及从诸地带回的证人。”傅葭临道。
陆怀卿看到被领进殿内的证人,其中就有她赴京途中见到的那个名叫“小馒头”的小姑娘。
当时她和这人闲谈的内容,只是和傅葭临闲谈时曾提起过——他竟然就能顺藤摸瓜查下去。
“臣江映拜见陛下。”陆怀卿看到一个还很年轻,却已斑白了鬓角的文臣进殿跪下。
他叩首:“这是这些年谢相私下打压的寒门官员。臣等微末之躯,皆盖名信作保,恳请陛下过目。”
“这是诬陷!”刚才一直冷静的谢慈,看到这些证据终于煞白了脸怒斥。
傅葭临很了解他父皇真正的逆鳞:“父皇,谢相当真辜负了您的信任。”
皇帝不会在意江逾白和陆珏的死,但他一定不会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皇权。
宫人将证据呈给皇帝,他看清这些证据,劈头盖脸砸到谢慈脸上:“谢慈!这上面白纸黑字都写得够清楚了!你还要怎样才算是证据!”
“父皇莫要动怒,都是这谢相胡作非为,蒙骗了您。”傅葭临不着痕迹提醒他父皇。
父皇很快明白傅葭临的意思——
对,都是谢慈诓骗了他,不是他的错……绝不是!
“来人……把这个蒙骗圣心的逆臣给朕押下去,彻查谢崔二人。”皇帝道。
他又看到仍就跪着的众人,也妥协了一步:“彻查陆珏和王益之死……还有江逾白一案。”
“陛下圣明——”-
回去的路上,陆怀卿问傅葭临:“傅葭临,那江逾白的案子……”
傅葭临:“今日的事朝臣都看在眼里,父皇妥协是必定的,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让父皇事后再追责。”
他的这位父皇最是多疑敏感,也最在意自己的皇权和帝王威严。
只有彻底把他的错都推到谢慈身上,让他成为那个“主持公道”的被蒙蔽的好人,他才可能给江逾白翻案。
“你今日是不是在怀疑我?”傅葭临问。
毕竟,他没有跟着谢知寒他们一起……那般壮烈谏言。
陆怀卿摇头:“不是和你说了吗?信任是最重要的,我肯定相信你!”
傅葭临又问:“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圆滑妥协,是不是……”
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好,没能让他父皇付出代价,也终究放过了同样该受惩罚的人。
“不是!傅葭临,你今日很勇敢的!”陆怀卿道。
不论是江逾白,还是王益,甚至就算是她父亲和大伯……归根到底和傅葭临都没关系的。
他完全可以选择冷眼旁观,但他没有,还帮忙想出了别的惩罚谢慈,帮旧案平反的法子。
“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已经做得很好啦!”陆怀卿认真道。
或许前世十五六岁的自己,真的会觉得这样的法子还是不够好。
但是经历过漠北动乱,看过血流成河,也见过权力博弈的陆怀卿明白今日的局面已经很好了。
既让旧案沉冤昭雪,让谢慈付出了代价,也保全了谢知寒、江心月等人的性命。
这已经是最折中最好的的法子了。
至于让皇帝也付出代价……
除非,傅葭临像前世一样弑父。
不然大燕一个“孝”字大过天,就算是以后太子即位了,都不可能指摘他父皇一句话
“傅葭临!”陆怀卿伸手捏住傅葭临还是紧抿的唇,“不许不高兴,要多笑笑,要觉得自己就是做得很好!”
前世,她怎么就没发现傅葭临居然这般心思细腻。
陆怀卿看傅葭临听到她的话,果真扬起嘴角轻笑。
他就像从前自己教他那样笑得,梨涡绽放,笑得真诚而热烈。
陆怀卿伸手戳了戳傅葭临的梨涡,看到他敏感地怔愣在原地。
她负手打量傅葭临——
她前世怎么就没发现这么敏感呢?
不仅身体很敏感,碰一碰就脸红呆滞,就连心思都如此细腻多思。
“傅葭临……我给你找到一个好出路了。”陆怀卿煞有其事道。
傅葭临:“嗯?”
陆怀卿狡黠一笑:“你以后去写传奇故事,一定很会拿捏主人公心动时候的心思。”
傅葭临听到这句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
哇喔——
陆怀卿不禁感叹。
果然是十分敏感。
第六十五章
大燕的天牢除了地上的牢房, 还在地下修了一层牢房,里面都是关押的十恶不赦且重要的犯人。
而在地下这层牢房里,除了岩壁上的一点微弱灯火, 再不会有别的光亮。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传来男人喃喃自语的声音。
年轻的看守听到这声音,心里觉得瘆得慌, 有些可怜:“这谢相进来以后就一直喃喃这话,听得人心里发慌。”
“呸——什么谢相?陛下已经去了他的职位!谢府都被抄了!”年老的看守啐了一口。
他在这天牢当职多年, 见的东西可不少。
这谢慈如今虽身在狱中,但有饭吃有水喝,也没人严刑拷打他。
要知道当年江少保可没有这待遇。
当年谢慈不仅命人严刑逼供, 甚至叫人挖去了江少保的眼睛, 还烙聋他的耳朵——
如今江少保平/反,来日入了太庙也有天师招魂,可这又瞎又聋的江少保怕是也听不见了。
“高公公里面请——”天牢的头头热络引着高安往里走,“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还不快来给大人开门。”
守卫连忙去帮高安开那扇关着谢慈的牢门。
“都出去吧, 我想和谢相叙叙旧。”高安道。
谢慈靠着墙, 仍旧闭着眼絮絮叨叨背着《千字文》。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谢慈背到此处的时候,突然停下了。
“不继续背吗?谢慈?”高安反问。
他当然知道谢慈不敢继续背,因为下一句是“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谢慈扯了个笑:“你来是想问我陆玠的死吧?”
“你没资格提陆兄!”高安踹了一脚谢慈。
谢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反问:“你应当也查了吧?你也没想到真是傅书杀了陆玠?”
“陆家兄妹认贼作父,你高安不也给仇人当了这么多年的狗吗?”谢慈嘲讽。
高安:“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你还能杀了皇帝不成?”
“那是你们不敢……高安,我手里还有一张底牌, 可以让你替陆玠报仇。”谢慈扶着墙。
高安:“什么底牌?”
“那得等你把我救出去了再说。”谢慈道。
这人就算身陷囹圄,有求于人依旧不落下风。
“你以为我会信?”高安反问。
谢慈:“你除了信我, 别无他法。”
他负手,好整以暇等着眼前的高安答应。
高安转身离开,在即将走出牢房的那刻停下脚步:“需要我怎么做?”
“我要见崔婉。”谢慈急切道,“今晚就要见。”-
“谢公子头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再喝两副药调养调养就好了。”何怀之将东西都收好,“不过,这医书上都说……”
“怀之,刚才阿依木在找你,你快出去瞧瞧吧。”陆怀卿打断他剩下的话。
“多谢何医官。”谢知寒冲何怀之的背影大声道。
何怀之点了点头示意,就提着药箱急急忙忙找阿依木去了。
谢知寒疑惑:“这小何医官,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别让他说话,他可絮叨了,寻常人可吃不消。”陆怀卿道。
也就阿依木从小话就少才能忍受他,要是换个人早就被何怀之絮叨又过度体贴的性子吓跑了。
“其实,我还想问问何医官我这额头的伤,会不会留疤的。”谢知寒摸了摸还被包得严实的伤口。
陆怀卿问:“堂兄是怕影响做官吗?”
好像大燕选官除了重视能力,也看重官员容貌?
“不是。”谢知寒低头有些害羞地抿嘴,“我怕以后不好看,让婉宁不喜欢。”
谢知寒说完又立刻道:“你不要和她说。”
“我肯定不和她说。”陆怀卿点头。
“堂兄你就放心吧,婉宁不会嫌弃你的。”陆怀卿故意逗他堂兄,“她要嫌弃早就嫌弃了。”
就王婉宁那张脸,放眼整个长安就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她。
谢知寒愣了一下,才明白陆怀卿这是在调侃他。
“堂兄,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哦。”陆怀卿故意道。
谢知寒脸涨红:“这才到哪里……倒是你,如今三月将过,你不日就要回漠北,你和五殿下可怎么办?”
“我、我和他当然是同去漠北啦!”陆怀卿捂住也同样跟着变红的脸。
她压低声音:“傅葭临不是还没及冠吗?等他后面找皇帝求求恩典不就成了,把他的封地弄到肃州去。”
陆怀卿虽是这般说的,但心里其实也没底。
傅葭临前世弑父杀兄的原因,她如今尚不知晓。
她虽相信今生还是明朗少年的他不会那样做,但陆怀卿心里还是有些隐隐担忧。
“阿卿,封地的事,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谢知寒不知道陆怀卿的心思。
只是这肃州乃是扼西北的军事重地,这种封地可不比江南富庶之地,随随便便就能赐的。
“实在不行,傅葭临去我们漠北住好啦,反正又不差他一口吃的。”陆怀卿道。
她看谢知寒无奈一笑:“阿卿,五殿下那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屈居人下。”
“不是屈居人下。”陆怀卿纠正谢知寒的话,“是我们搭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家。”
她不理解大燕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为何总要觉得两人生活,一定就是有一人需要伏小做低?
“我骑马,他给我牵缰绳,正正好!”陆怀卿认真道。
傅葭临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两个人还能时不时到处走一走,玩一玩。
陆怀卿觉得她的想法可太棒了,这话她可一定要告诉傅葭临!
她是个想到就一定会去做的性子,立刻提着裙子向外跑去。
“你去哪?”谢知寒问
陆怀卿回头笑得灿烂:“找傅葭临!”
谢知寒又被她吓了一跳,提醒她:“不许直呼五殿下的旧名!”
不过他这句话陆怀卿就没听见了,当然就算她真的听到了,陆怀卿肯定也不会在意的。
可是陆怀卿没能找到傅葭临。
他在忙着帮忙理谢相的罪状,腾不出手来见陆怀卿。
她只好一个人在他府上等他回家。
下人给陆怀卿准备了酥山,她尝了一口,冰冰凉凉又甜而不腻的荔枝香在舌尖蔓延。
她仰起头望着变得刺眼的阳光,伸手挡了一下光。
又是一年初夏,难怪下人今日给她端了酥山解渴。
她最讨厌夏日了,因为前世她就是死在夏日的。
陆怀卿从前想起死亡总还是会害怕。
然而这一次,她端着手里的酥山,主动踏进了满院的明光里。
炽热的光落在她的身上,甚至还有点刺痛感,但这一次陆怀卿没有再害怕。
她坐在树下,偶有清风掠过,就能听到木叶沙沙作响。
陆怀卿像是想起什么般:“再准备一份吧,等傅葭临回来他也能吃上。”
她舀着酥山,偶尔会期待地看向门外,乖乖等候期待的人。
傅葭临回来时,陆怀卿已经在吃第二份了。
他看到陆怀卿坐在夕阳温暖又灿烂的余晖里。
清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她时不时会撩拨一下,但大多时候都慵懒又无聊地发呆。
她面前的酥山已经被她吃光了。
侍女提醒她:“殿下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咬着勺子出神的少女,呆呆地抬头向远处看了过来。
在看到傅葭临时,她眼里也突然被明亮的光填满。
“你回来了!”陆怀卿欢喜道。
两人之间只有一小段路,但陆怀卿还是满心欢喜向他跑了过来。
傅葭临伸出手接住了她,他应了一声:“嗯,我回来了。”
他想起以前还在烟雨楼时,曾听年长一点的杀手讲过——
那人说,他每日在外面打打杀杀,自己都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只会在深夜回家时,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
当时傅葭临不理解那人的话,隔了七八年,他才明白这种有人等你回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踏实的,让人会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
傅葭临的鼻萦绕着陆怀卿身上的荔枝香,又垂眸看着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你吃东西了吗?”
“吃了。”他怕陆怀卿误会,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要来,就和同僚们一起吃的。”
“吃的什么啊?有什么好吃的吗?”陆怀卿关注的东西却和傅葭临想的全然不同。
傅葭临:“就是随便吃的一点……不好吃。”
“哦。”陆怀卿像是有些失落,不过下一刻她就又恢复了活力,“那你肯定也没吃好吧!”
陆怀卿让侍女把酥山端上来,还给他也端了许多小点心。
“尝尝!”陆怀卿期待地望着傅葭临。
“好吃吗?”
傅葭临点头:“很好吃。”
虽然吃的都是些点心,但傅葭临觉得两人这样应当也算是一起用膳吧。
这样一想,傅葭临听着耳边陆怀卿关心的话,又尝了一口酥山,静静感受着时光的流淌。
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
难怪那么多人为了家人都能够奋不顾身,王家姐弟、江氏的师兄弟还有陆家姐弟都是。
陆怀卿也感受到傅葭临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傅葭临,我问你一件事?”陆怀卿撑着下巴看傅葭临。
傅葭临放下勺子,盯着陆怀卿。
她道:“你想不想和我去漠北住啊?”
陆怀卿把今日和谢知寒的对话,还有两人以后怎么生活,都简单和傅葭临说了一遍。
“你愿不愿意去?”陆怀卿问。
“我愿意。”傅葭临几乎没有犹豫。
南州和长安他住了很多年,但他从来没有什么留恋的感觉。
但是在漠北的短短几个月,他经历的那些事情却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荒原上策马而来的少女,围在一起曼舞欢歌的人群,还有在那夜拉住他的手教他跳舞的陆怀卿。
“你该不会是因为我吧?”陆怀卿想起前世傅葭临总问她长安好不好的事,“你要是更喜欢长安,也不许骗我哦。”
傅葭临又重复了一次:“我愿意和你去漠北。”
“漠北很好。”他又道。
“好欸!”陆怀卿抱住傅葭临。
这次她比刚才还要更高兴。
原来年少时的傅葭临没有那么喜欢长安,也没有逼别人喜欢长安的臭毛病。
“你终于知道我们漠北很好啦!”陆怀卿道。
傅葭临这下注意到了她话里的“终于,不由反问了她。
“没什么啦……”陆怀卿敷衍过去。
她嘱咐:“那你也要好好的哦,不许做坏事。”
“我们要一起回漠北见我阿娜去!”
第六十六章
星垂旷野, 草原更显宁静辽远,然偶有长风吹动草原上疯长的草木,就露出了马蹄踏过的印记。
年轻将军巡视一遍后, 转身跑向营帐禀告:“苏尔大人, 漠北诸部中东部和南部的军马已经安置妥当,听候大人命令。”
“好。待几位将军到了之后, 叫他们来我帐中。”苏尔吩咐。
苏尔的案前摆着两份东西,一份是与大燕的盟书, 另一份是前几日谢慈从大燕送来的书信。
信里是告诉他大燕皇帝是害死陆玠的凶手,请她出兵帮陆玠复仇。
“您当真要进犯中原?”铁木总觉得其中不对。
就算那谢慈说陆玠当年回长安后,是被皇帝的人秘密处决的, 但盟主大人也不至于为此马踏中原。
苏尔:“我答应谢慈出兵, 是因为阿卿在长安。”
她和陆怀卿相似的琥珀眼睛里带着探究。
幸好这次是银雀阴差阳错去的长安,再加上如今谢慈的势力大不如前。
否则以谢慈的手段心机,若是自己在长安,只怕只能答应谢慈与他合作, 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我又没说, 我出兵是去帮他的。”苏尔将盟书收入盒中收好,“咱们与大燕有盟约,大燕有难,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他们先准备着,只要大燕有动静立刻南下。
她又想起什么般,转过头:“我让你们给银雀递消息,让她近日待在东宫,不要随处走动的消息送了吗?”
“大人放心, 已经给小何医官和阿依木送了。”铁木道。
他生怕被苏尔看出心虚——都怪老何那个讨厌的中原人,硬要叫他帮他给何怀之顺带捎封家书。
苏尔颔首:“好。”
而在另一头星隐月沉的长安, 何怀之起身蹑手蹑脚离开了东宫,转身往和玉棠约定好的地方去。
玉棠将何怀之往内宫带,两人绕了许多远路,最终往长乐宫去。
崔皇后则站在殿门口等着,她一看到何怀之出现在长街的尽头,就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向他跑去。
她着急撩起何怀之的袖子,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看清对方手上的胎记后,崔婉一把抱住何怀之:“母后的好淮儿……都怪母后不好,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你,还让旁人占了属于你的位置。”
当年,她就知道傅葭临是冒认的,她的淮儿在手腕处是有一块胎记的。
不过当时崔家正是和谢家扳手腕落于下风的时候,她手上如果多一个烟雨楼的帮助会好很多。
况且,傅葭临冷漠、绝情、手段狠辣——这样的人做儿子不行,但当一把做脏活的刀正合适。
这么多年她也就暂且容忍那个野种喊她母亲了,但私下里也没有停止过寻找儿子,只是自然比不上皇帝的人。
“真像……一看就是母后的儿子。”崔婉伸手描摹着亲生儿子的眉眼。
虽然他长得不像傅书,但何怀之的眉眼一看就是他们崔家人。
这才是她的好儿子,就算流落在外也能兼修己身,成了这般温和模样。
还是个医术高明的好医生——比那个只会杀人的傅葭临不知道好了多少。
崔婉喃喃:“淮儿,母后的好淮儿。”
何怀之则完全是一头雾水。
虽然玉棠已经和他说了,他当年是在乱军之中无意丢的,但何怀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大燕的皇帝和皇后连亲生儿子都能找十九年才找到?
而且崔皇后难不成是现在才知道他有胎记的?不然怎么会认错?
而且……何怀之听到崔皇后抽噎一个劲儿骂皇帝和傅葭临。
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儿子,难道不该先问孩子苦不苦吗?
他师父写的家书,也是先关心完他,才叫他回漠北时记得带酒给他喝。
“淮儿,你放心……属于你的东西,阿娘很快就会都给你拿回来。”崔皇后握住儿子的手,“你且再等些时候。”
不管是对崔家不留情面的傅书,还是那个冒名顶替的傅葭临,以及那个明明早就知道何怀之是她儿子,却一直不告诉她的谢慈。
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何怀之从长乐宫离开后,却看到天尽头有火光。
他当时并未多想,等到第二日,才听说昨夜永昌坊大火,烧了半条街,天牢自然也被波及。
里面的差役和关押的犯人除了侥幸逃脱的十几人,其余全部被大火吞噬。
谢慈也没能逃出来,只在一众烧焦的尸体里翻找出了一具无人认领的男尸。
最后,还是谢知寒在求得皇帝恩典后为其敛尸。
“堂兄……”陆怀卿站在一旁想要宽慰几句,却被身旁的谢识微拉住。
谢识微摇头:“让他一个静静就好了。”
“谢慈……”陆怀卿听到谢知寒咬牙切齿道。
说到底,谢知寒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却一夕之间得知养父竟是仇人,就算他面上再是平静,心里也定然不会无波。
谢知寒自嘲:“草席一卷,黄土一盖,你我父子,恩怨尽了。”
但他的动作却在看到谢慈的手时猛地一滞。
他踉跄着起身,陆怀卿和谢识微生怕他摔倒,连忙过去扶住他。
却听得他压低声音道:“这不是谢慈。”
“阿姐,小时候你习丹青想学画虎,爹……谢慈带你去虎房的事情,你还记得吗?”谢知寒问。
谢识微点头。
虎房乃在皇家园林,还是谢慈特地向陛下求得的机会。
只是那猛虎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向她扑来,若不是谢慈当时以身挡了一下,她当时就该没命的。
谢识微回忆道:“当时那猛虎利爪尖锐,谢慈的大臂上被抓破,连白骨都森然可见。”
可是这具烧焦的尸骨的大臂骨上并没有划痕,
“你是说……”她反应过来。
谢知寒:“这人不是谢慈。”
此话一出,陆怀卿和谢识微都愣住了。
两人原本还在感叹谢慈意外的死,但此刻才反应过来整件事都可能是谢慈故意为之。
甚至那被大火烧掉半条街的永昌坊都是谢慈故意的。
陆怀卿踏出天牢,看到已经成了废墟边年老腿脚不便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孀妇、眼神哀戚的少女……
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这么多人命啊,这么多家庭啊,谢慈竟为了金蝉脱壳竟然可以残忍至此。
“阿依木,你去……”陆怀卿原本想说让阿依木准备些粥和衣裳给这些无辜之人送来的。
但她却看到已经有人这么做了。
是傅葭临府上的人,她看到熟悉的管家在施粥。
“公主,您这是?”那管家问。
陆怀卿笑道:“正好东宫和我的人也来了,就帮伯伯你一起好了。”
谢识微也点头,她身边的宦官宫女也前来帮忙。
人一多做事情也就更快了。
陆怀卿边帮忙盛粥,边问:“伯伯,这事是五殿下让你做的吗?”
“不是。只是殿下说过,只要帐上没问题,不做惹麻烦的事,其他的事情都随便。”管家道。
这些粥和旧衣也花不了几个钱,他就当是帮五殿下挣个好名声好了。
陆怀卿闻言想起傅葭临府上人数和别的皇子一比,就少得可怜的下人。
她原以为这是傅葭临喜欢清静且不得宠,后来才从管家口中知道——这些人是傅葭临没回皇家前就认识的人。
准确来说,是他曾“救”过的人。
但傅葭临从不觉得他是在救人,只认为他是需要有人帮他算账,要人照顾他的起居,还需要人帮他上街打探消息……
他才顺手找了几个人,他救他们的命,然后他们替他卖命。
陆怀卿看到管家认真盛粥,不禁想起傅葭临聊起这些事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那人只觉得这是利益交换。
“也就只有他才会这么想。”陆怀卿自言自语,“笨死啦。”
这种事情别说傅葭临还给工钱,就算他不给知恩图报的都会报答的。
“什么?”
傅葭临刚来就听到了陆怀卿的话。
陆怀卿一面腹诽不能背后议论人,一边心虚道:“没什么——那个,你先等等。”
等帮忙把粥盛完,陆怀卿才和傅葭临道:“我刚说有些总是喜欢贬低自己的人,真是太笨了。”
傅葭临知道陆怀卿这是在说他。
“我不好。”傅葭临还是道。
“傅葭临你很好!。”陆怀卿踮起脚观察傅葭临的眼睛。
前世她总觉得傅葭临的像寒潭、像深渊,可今生刚重生时,她才发现傅葭临更像幼童。
还是那种未开蒙的稚童。
前世他本来很好看的眼睛逐渐被仇恨、怨怼、残忍填满,而今生的傅葭临……
陆怀卿眨了眨眼,看到傅葭临的目光也仍旧柔柔落在她身上。
今生的傅葭临的眼里是爱。
他就像一面镜子,旁人如何待他,他就会回之以什么。
这里人多口杂,陆怀卿不便多说,她伸出手拉了下傅葭临的手,又很快松开。
“傅葭临你不能只是去投映别人。”陆怀卿认真解释:“你得成为你自己。”
“你要做傅葭临,而不是曾为我喜欢的样子。”陆怀卿道。
傅葭临听到这话沉默。
陆怀卿看起来咋咋呼呼、没心没肺,但才是最细腻温柔的那个人。
他甚至不知道陆怀卿是何时看出来的。
傅葭临:“我不知道。”
师父说利益最重要,手里握着剑也最重要,他就信了。
陆怀卿说善良重要,他也觉得很对。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可怖的、可怜的自己,哪个都是他,又好像哪个都不是他。
“没事!”陆怀卿又道,“以后你不要想那么多,想到什么想做就做,想说什么就说!”
“比如……你现在想说什么啊?”陆怀卿鼓励他。
傅葭临欲言又止。
陆怀卿:“你说!”
“你脸上有灰。”傅葭临道。
“哪里啊?”陆怀卿听到这话急急忙忙去擦。
可是她看不到位置,擦了好几次都没擦到,最后还是傅葭临给她擦掉的。
不过傅葭临刚才来的路上有帮别的灾民,他忘了自己手上也不干净。
这一擦,陆怀卿的脸就更脏了。
傅葭临看陆怀卿这样有些憋不住笑,然后意识到这样不对:“对不起……”
陆怀卿找堂姐借了手帕才擦干净脸,气鼓鼓但又故作大方:“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做你自己的感觉,怎么样?”陆怀卿问。
傅葭临沉默。
风乍起,吹得灰烬纷飞,是毁灭,也是新生。
傅葭临:“很好。”
陆怀卿会喜欢真正的自己,是一件他听起来都觉得是梦的事情。
这种感觉很好。
第六十七章
“傅葭临, 那我走了。”陆怀卿和傅葭临挥手告别。
今日她在永昌坊做了许多事不免疲惫,说话都不如往日欢快。
“好。”傅葭临笑着点头。
但他看陆怀卿又向他招手,他走过去, 陆怀卿贴着他的耳朵道:“谢慈还没死。”
傅葭临闻言愣住。
陆怀卿又把刚才谢慈的发现告诉了傅葭临。
他听到这些话, 眉头紧锁,仔细思考这件事。
陆怀卿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原本还满脸担心的傅葭临, 听到陆怀卿的话,反而扯了个笑。
他揉了揉陆怀卿的头发, 安慰她:“没事,不必担心。”
“不过这几日你和皇嫂待在东宫,切莫随意外出。”傅葭临嘱咐她。
“嗯……你和我阿娜在信里说的一样。”陆怀卿道。
傅葭临却在听到她的话后反问:“苏尔大人也是这样和你说的。”
陆怀卿点头, 疑惑道:“有问题吗?”
傅葭临直觉不对:“苏尔大人从前会教你不要随便出门吗?”
“不会啊, 我阿娜知道我爱到处跑。”陆怀卿道。
傅葭临闻言垂眸。
难不成是苏尔大人也察觉到了最近京中局势紧张?
毕竟像谢相和崔应这样的人物被扳倒,漠北肯定能听到风声。
但他还是觉得不对,但一时半会儿又没有旁的信息解惑。
傅葭临:“我暂时还不确定,总之, 你先待在东宫, 最好连东宫的门都不要出。”
“照顾好自己。”傅葭临伸手像是想摸陆怀卿的脸。
但他察觉到了马车上,谢识微看向他不赞许的眼神。
他已经伸出的手,最后只是落在了陆怀卿鬓边的流苏上,替她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
“我会的,你也是……要学会做自己哦。”陆怀卿道。
她想了想,又觉得还是要多夸夸傅葭临。
敏感脆弱的人应当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底气。
陆怀卿又道:“傅葭临这么好,再自信一点就更好了!”
“嗯。”傅葭临听到这话抿唇轻笑。
陆怀卿不由看傻了眼。
刚才傅葭临的笑容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不是前世戏谑轻佻的笑容,也不是模仿他皇兄的微笑, 更不是平日里笑得露出梨涡的忍俊不禁。
刚才的笑容,是真的温和明朗, 是从前的傅葭临一定不会露出的笑容。
“阿卿在想什么?”谢识微看陆怀卿和傅葭临告别以后,就一个人默默出神难免好奇。
陆怀卿回神道:“真不公平。”
如果傅葭临不是从小流落在外,或者就算流落在外也能被好心的夫妇收养,又或许他的父皇母后不是那样忽视的态度呢?
他从来就不是天生恶种,只是在每个需要人拉他一把的时候,都被推向更深的深渊。
谢识微意识到陆怀卿这是在说傅葭临。
她想起那人的不近人情,又想起他在白衣卫供职时留下的恶名。
“阿卿,五殿下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谢识微劝她。
“不是。”
谢识微疑惑:“什么?”
“是大家都把傅葭临想的太坏了。”陆怀卿说话时格外认真,“傅葭临只是不被允许表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从前没人教过他。”
那个少年为了活下去握剑时,没人将他拉出泥沼。
在他终于能够自保时,也没人看到他满身的伤,更没人会在乎他从南州回京城的路要走多久。
“堂姐,你不要再说傅葭临不好了。”陆怀卿这次的语气很认真,“他好不好,我会自己看。”
谢识微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
陆怀卿只是抱着膝盖,突然才反应过来傅葭临刚刚应该是想摸她脸。
唔,下次没人的时候给他摸一下好了。
—
傅葭临没有立刻离开永昌坊。
原本这事不归他管。
但陆怀卿既然说了这是谢慈借此金蝉脱壳,那他就一定要追查到谢慈的下落才行。
他在永昌坊细细检查了一番,却发现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竟没有一丝破绽。
“裴钦,你去世家里帮我查查有谁最近和刑部、大理寺的人来往。”傅葭临道。
他原以为谢慈的朋党应当都被翻出来才是,却未曾想这个谢慈竟然还有后路。
不过也是——当年的陆珏和江逾白都是天纵奇才,却都折在了这人手上,谢慈的心机自然比常人更深沉。
裴钦点头:“是。”
“殿下,今日还不回府更衣,准备进宫吗?”裴钦问。
原本还在想谢慈究竟是谁救走了的傅葭临,立刻警觉起来:“你说什么?”
裴钦也没想到傅葭临会有这般大的反应,解释道:“午后宫里来人,说是瑶华宫里的荷花竟一夜间全部开了,还说其中有并蒂莲。”
“陛下说这是天降祥瑞,将并蒂莲移至紫宸殿邀百官明日早朝共赏,还让皇后娘娘请诸命妇也进宫赏莲。”裴钦跟着喜气洋洋。
他道:“臣的母亲和姐姐都已经入宫了。”
“我知道是谁救了谢慈了。”傅葭临道。
裴钦:“谁?”
“宫里的人……我母后肯定插手了,但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如今我尚且不确定。”傅葭临道。
傅葭临立刻道:“裴钦,联系虎贲军的韩将军让他带人去延秋门和雍门守着,还有让王谦去联系当年陆家的旧部。”
他将白衣卫的令牌交给裴钦,“让白衣卫的人立刻前往兵部保护常大人。”
宫中高官的家眷都在宫中,若是兵部被控制住就糟糕了。
裴钦看傅葭临匆匆上马要走,心下担忧:“那殿下您去哪里?”
“进宫。”傅葭临道。
“可是您不是都知道这宫里不安全,您为何还要……”
裴钦的话没有说完,就看到傅葭临已经没了影。
他只暗叹傅葭临平日里看着不在乎陛下,可是这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
陆怀卿和陆怀卿刚回东宫,就见到了前来通传的玉棠。
她笑道:“太子妃娘娘、银雀公主安,皇后娘娘请您二位一同前往瑶华宫赏莲。”
陆怀卿想起傅葭临和她说的话,下意识想拒绝。
可玉棠又道:“这清荷盛开,乃是海晏河清、世逢明主的好兆头啊。”
听到这话,陆怀卿知道再拒绝,恐怕会被人非议,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漠北轻蔑大燕。
陆怀卿想起这是在宫内——想来应当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便跟着谢识微梳洗换了身衣裳,前去瑶华宫看那所谓的清荷。
站在熟悉而陌生的殿门外,陆怀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踏足进去。
她这才发现瑶华宫里面和前世她住的地方还是有区别的。
这里久不住人,难免在角落处能看出一些陈旧的意味,而她前世住在这里时则只感受到了奢华。
如果不是前世她跟着王婉宁去过太妃们住的地方,她都要以为这座宫城的所有宫殿都是如此华美了。
“好香的荷花。”
陆怀卿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她不可置信地走近蓬莱池,里面荷花的香味扑面而来。
然而,在这淡淡的荷香里,她闻到了让她浑身止不住颤抖的味道。
是前世那碗送她一命呜呼的毒药。
当时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只对它那入口的苦和令人肝肠寸断般的疼记忆尤深。
但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想起来,那碗药闻起来有一股香甜的奇异味道。
就算被荷香压着,就算这味道远不如前世那味道浓,她还是循着味道,确定了这味道来自这些荷花。
“这些荷花有毒!”陆怀卿大声道。
此时皇后还未至,她此话一出,众妇人都跟着惊诧,乱作一团。
陆怀卿则冷静地用茶水将她与谢识微的手帕都泼湿,其他贵妇也跟着她有样学样。
“堂姐,快捂住口鼻。”陆怀卿提醒道。
谢识微正奇怪,却见眼前的人又闻了闻她们案前的点心。
“这个也有毒。”陆怀卿道。
谢识微闻言也拿起来嗅了嗅,她思索了一下:“这好像是夏枯草的味道?”
夏枯草是许多奇毒的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其有异香,她当时给太子下的毒就是偷了何怀之房里的这个。
可是……母后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就在下一刻,似乎传来了很清晰的脚步声和刀剑相接的声音。
在座的贵妇里,不乏有经历过太宁兵变的夫人,听到这声音直接站起来惊恐道:“难不成有人要篡位?”
不然这宫里怎的会有刀剑声,还会有人敢对她们下毒。
这夫人的话一出,原本就慌乱的人群更是嘈杂,有年纪小的姑娘直接扑到了母亲怀里,吓得哭出了声。
陆怀卿听到这样熟悉的刀剑、女人的哭声、还有毒药的味道……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在瑶华宫的最后一日。
当时她就是这样死的,无声无息死在了异国他乡,死后也连个葬礼都没有。
不行!
陆怀卿从旧忆中抽身,她绝不要重蹈覆辙。
她鼓起勇气,向殿门口走去,然后就看到了不敌对方人手连连败退的禁军。
那些刀剑离她不过五丈。
“快来帮我把门关上。”陆怀卿冲殿内道。
那些侍从和贵女们都手忙脚乱来帮忙,终于关上了内殿的最后一扇门。
做完这一切,陆怀卿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外面和前世如出一辙的刀剑声,还是因为她又中了一点毒的缘故。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听到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好像近在咫尺,直到那扇门也被破开。
叛军冲了进来,他们环顾一周问:“常老夫人、太子妃、银雀公主在哪里?”
常老夫人出身高门且儿子是兵部尚书,想来那些人只是想拿她威胁常尚书。
只是她和堂姐就不一定了。
那些贵女们指出了太子妃和常老夫人,但可能是看在陆怀卿刚才提醒她们的恩情上并没有供出她。
陆怀卿身前那个有点胖胖的姑娘还替她挡了挡叛军首领的目光。
直到叛军捅死了一个贵女后,又逼问道:“再不说,就杀到你们说为止!”
陆怀卿前面的贵女默默移开了,叛军看到陆怀卿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
他欣喜若狂般向陆怀卿跑过来。
也就在此刻,陆怀卿好像听到了更明显的声音——像马踏的声音,数量还不少,好像也有重甲的声音。
陆怀卿看到眼前的首领神情一变。
当兵戈交接的声音再度响起,陆怀卿意识到那是禁军的援军来了。
“堂姐,咱们一起跑。”陆怀卿道。
她不能继续坐以待毙,在叛军转头混战时,她爬树翻上宫墙逃出了瑶华宫。
幸好她这辈子的腿还没有伤,不然这么高的宫墙她不一定敢爬。
陆怀卿在长街上奔跑,她知道宫墙后有禁苑——
那里一定会是叛军最后控制的地方,而且那里出宫的门众多。
如果真的叛军胜,那里也能有逃出去的机会。
“阿卿,你一个逃就好了。”谢识微气喘吁吁。
陆怀卿毫不犹豫拒绝:“不行,要逃一起逃。”
她拉住谢识微的手,两人一路狂奔。
可惜谢识微身子弱,她还是大大拉慢了两人的速度。
“在这边!”
陆怀卿听到有叛军的声音。
她立马掉头换了方向,却没成想这边竟然也有叛军。
陆怀卿被逼入绝境,她想着实在不行就主动出手。
就算她只有三脚猫功夫她也要奋力一搏。
“啊——”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听到左边的叛军一声惨叫。
刀光剑影间,原本有十来个人的叛军被傅葭临料理干净。
他踩过满地的血腥,用手中的剑为她硬生生辟了一条生路。
“往这边去。”傅葭临擦了擦脸上沾上的血。
他声嘶力竭般重复道:“快走。”
他与右边的叛军纠缠,这边的叛军恐怕有近百人,他一个人肉/体凡胎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陆怀卿在地上捡了一把刀递给谢识微:“堂姐你快去禁苑!”
“去啊!”陆怀卿用力推着她,“你必须去,不论是活下去,还是搬救兵!”
谢识微滞了一下动作,旋即拼尽全力跑去。
“傅葭临!”陆怀卿在地上捡了一把剑,跟着傅葭临厮杀。
傅葭临还是执着道:“你走……”
“我才不!”陆怀卿道。
两个人怎么都比傅葭临一个人好,傅葭临负责杀人,而陆怀卿则保护着他的后背。
这是傅葭临第一次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其他人。
等到眼前的叛军被杀完了,陆怀卿才调侃他:“你当时说,能帮我杀人时,我还觉得亏本。”
现在她才发现一点都不亏,原来不论是刺客、叛军,傅葭临都绝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陆怀卿感叹:“你还真是厉害。”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夸夸这么好的傅葭临。
“这种程度的保护贵不贵啊?要不你便宜点收我?”陆怀卿故意问。
傅葭临沉默。
在禁军援军赶到后,傅葭临才像是终于放下心,松了一口气。
他摇头道:“不贵。”
他比任何人都想陆怀卿好好的。
如果是陆怀卿的话,他永远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第六十八章
这场政变虽然禁军战损颇多, 但宫中贵人和朝廷命妇大多安好,陛下也在叛军攻打宫门是就逃往了禁苑。
谢慈更没有想到苏尔和大燕皇帝通了气,原本答应帮他的军队, 反而阻止了北境四镇来援的军队。
他也被人活捉。
“高安, 你没有开宫门!”谢慈愤恨道。
若不是他的军队破宫门时颇耗了些力气,他早就捉到傅书和陆怀卿了。
有了这两人在手, 这天下都得是他的。
高安不免嘲讽:“傅葭临不可能受你胁迫,更不可能任你摆布。”
他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 很了解那位五殿下的品性。
若是一年前,还不喜欢陆怀卿的五殿下,兴许谢慈拿他的血脉问题胁迫还有几分用。
但偏偏如今的傅葭临喜欢陆怀卿, 喜欢到可以为她涉险境, 搭救不相干的人……甚至学着成为一个正常人。
更何况……
“陆兄已死,但阿卿还活着,她姐姐和母亲也都在。”高安道。
他不可能让陆二哥的家人再被卷进长安的权力漩涡。
“哈哈哈——说得冠冕堂皇!”谢慈挣扎着仰起头,“还不是你不敢!你怕傅书!”
“大胆!谁让你直呼陛下名讳了!”高安呵止。
“你们不都是吗?”谢慈反问, “你们都是好人, 只有我坏?都是老狐狸演什么?”
“真正的好人早就死了。江逾白、陆玠,就是他们太烂好心了,才活该死那么早?”
“高安,你当年也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皇帝要对陆家下手吗?”
谢慈此刻终于撕破他多年装出来的沉稳温和,露出癫狂的那一面:“崔婉那个疯女人没说错。”
“这都是我们欠她和陆玠的。”
傅葭临来时正好听到谢慈的话,他看着这人此刻疯疯癫癫的样子,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公公,父皇派我来审他, 先将他带去白衣卫的秘牢吧。”傅葭临道。
等再见谢慈时,他已经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他打量着面前的傅葭临, 缓缓笑了:“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殿下还没问你话,你怎可多嘴!”王垠安呵止道。
谢慈像是完全不在乎,继续自顾自道:“当年把你从普通的洒扫仆役收进来做兵人时,我就不该好好打磨你这把利刃。”
傅葭临原本在看卷宗的目光一顿,他抬眼,却比谢慈以为的更冷静:“你是我师父?”
“那就说的通了。”傅葭临放下手里的卷宗。
他很久以前就曾觉得奇怪。
当年他与师父决一死战时只有十二岁,就算师父当时被他提前一夜下了迷药,都不应当那么轻易被他杀掉。
除非当时他杀的不是他师父,而只是他师父找到的替身。
“你就不恨吗?”谢慈被傅葭临的风轻云淡触怒。
傅葭临:“我为何要恨?”
此话一出,别说是谢慈,就连傅葭临身旁的王垠安都目露惊讶。
不论怎么说,一夕之间发现教导自己许多年的师父,竟然是害自己多年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
傅葭临当真就一点都不恨吗?
“你做的错事,我会查清,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傅葭临幽幽望向谢慈。
他确实不恨谢慈。
如果他还是去年的那个他,那个不通情爱、没有自我的自他。
或许谢慈的这些话,会让他被处心积虑制造出的不甘、怨恨填满。
只是很可惜,在这之前,他已经遇到了那个草原上打马而来的姑娘。
她的善意和温柔,混着夏日最炽烈的阳光,不经意间将他填满。
“你怎么可以?”谢慈看到傅葭临平和的样子愈加烦躁,“怎么可以!”
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布这个局,结果原本最放心的那颗棋子却毁了他的所有。
谢慈仍就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算准了崔婉势力优柔,算准了傅书自卑多疑,江逾白水清无鱼……怎么偏生独你不是!”
“你不是傅葭临!你一定并不是他!”
“傅葭临不会是这样和悦的性子,他该是阴郁狡诈、暴虐残忍的才是!”
“你说啊!你到底是谁?”
“你是谁!”
……
“殿下,您要不先行离开?”王垠安担忧,“我瞧这谢相好像是疯了。”
傅葭临默默听着谢慈一句又一句质问“他是谁”。
他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和上次很像。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拼了命要从他的脑海里挣脱出来。
“殿下,您可还好?”王垠安扶住傅葭临关心问。
傅葭临摇头:“无碍。”
他从白衣卫的秘牢出来,就看到了夕阳下,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陆怀卿。
她看到他的身影,立刻向他用力招手,欢喜向他跑来。
那些脑海里疯狂扎根生长的奇怪想法,在看到她的刹那都静默下来。
然而,下一刻,傅葭临看到了一支从背后射向陆怀卿的冷箭。
他想也没想就向她扑去,替她挡住了那支暗箭。
陆怀卿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看到血从傅葭临的身后淌下。
千军万马里都没有受伤的傅葭临,此刻倒在血泊里。
她泪花不自觉从眼中落下,哭着握住傅葭临的手:“傅葭临!你不要闭眼,太医、太医马上就来了!”
“不要哭。”傅葭临撑着力气,抬手擦去陆怀卿的眼泪。
眼泪落在他的手上,温热的触感好像比后背的疼还要明显。
那些想要挣破束缚的记忆,像是终于不受束缚,争先恐后占满了傅葭临的脑海-
这个人是谁?
傅葭临坠入那个属于他,但又不是他的记忆,看到了那个是他也不是他的“傅葭临”。
一直到被陆怀卿救下为止,两人都是相同的,只是从那以后两人的故事全然不同。
陆怀卿在那个记忆里,救下了傅葭临,却也因此伤了腿。
傅葭临和那一世的陆怀卿没能成为朋友。
但也有这一世他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伤了手的陆怀卿坐在荒原上,要离开荒原的傅葭临认出了她。
但陆怀卿很明显并不知道他是谁。
少年垂眼看着陆怀卿坐在草地上的落寞样子,而她的面前是一片沼泽——如果掉进去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毙命。
他记得陆怀卿纵马救他时的明媚骄傲,因此他最后选择默默站了很久。
那时的他不懂知恩图报,但他心里不想陆怀卿死。
荒原辽阔的天穹下,两个渺小的人一起沉默待了很久。
最后还是陆怀卿先开口:“你怎么不走?”
因为怕你死。
但傅葭临没这么说,他熟稔撒谎:“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里?”
“长安。”
“那里啊,我也想去。”
陆怀卿走向他:“这边很容易迷路,我给你带路,走吧。”
傅葭临跟着她,果真很容易就走出了这片荒原。
“祝你顺风。”少女明明很悲伤,却还是笑得眉眼弯弯祝福。
傅葭临听着她用异族语言的祝福,难得有些触动。
那样的触动,彼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酥酥麻麻的,像是晚夜风动木叶,也像是蚂蚁啃噬。
他点头却仍旧没有离开。
“这里的花好看,我摘点回去送给阿娜和阿姐。”
傅葭临听到她话,知道她这是暂时不想死了。
他弯腰想帮她摘花,却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她名字。
等少女再抬头时,傅葭临已经消失不见。
躲在树后的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被家人带走,还再三许诺自己真的没有轻生的念头。
他默默垂下眼睑,只觉得刚才少女的笑容实在很刺眼,尤其是在这样的黑夜里,格外让人记忆清晰。
从那以后,那个傅葭临踏上了与今生的傅葭临迥然不同的另一条路。
在白衣卫的他,无可避免的成为了父皇给皇兄的磨刀石。
那个世界里,王垠安的姐姐进宫了,还被谢相撺掇崔家人弄成了傻子……
当王垠安跪在他面前,求他帮他复仇时,那个世界的傅葭临同样欣然接受。
只是不再是好心,而全是算计。
江德忠的投靠也是这样。
在谢相的挑拨下、在朝堂的倾轧里,等傅葭临回过神时,他早已活成了阴险狡诈的样子。
最致命的一击是他的母后给他下药,让他在及冠礼上,浑浑噩噩杀掉了父皇。
也同样在父皇死前,他得知了一个更惊人的真相。
一个会让他的母后彻底疯掉的真相。
母后或许只是想借他的手,杀掉这个她既爱又恨的丈夫。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破罐子破摔,直接领兵杀进了禁宫。
傅葭临为了皇位,毒死了他已经命悬一线的皇兄,但他留了谢识微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命。
不是好心,而是谢相答应助他的条件。
他强力镇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一个连亲生父亲都敢杀的人,自然不会在意其他人的性命。
但是傅葭临很快发现做皇帝并不有趣。
直到他收到漠北的那封求援信。
隔着经年时光,傅葭临才发现他居然还能记起,荒原的夜色里少女的笑容。
他突然觉得很有趣。
就像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发现了一件足以打发时间的玩具般,他立刻传召王垠安进宫。
“出兵十万,半月之内,平叛漠北。”傅葭临道。
王垠安不解:“陛下,这漠北早已是强弩之末,您何必……”
“朕说,出兵。”
“是。”
……
前世的傅葭临,在陆怀卿上京途中,还曾有些期待过。
或许,陆怀卿也会记得他。
但陆怀卿不记得,她不仅不记得,甚至比当年刚断手时,还要沉默寡言又情绪萎靡。
傅葭临很害怕她会死,就像那个夏夜,害怕她跳进池沼一样——很多年以后,傅葭临才明白当年他是在害怕。
就算陆怀卿看似越来越开朗,但傅葭临还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勉强。
王垠安说他该不会是喜欢陆怀卿。
傅葭临一口否认:“只是觉得她好玩。”
可是从前那般有趣的陆怀卿,怎么现在一点都不有趣呢?甚至还需要他明里暗里逗她开心。
而且,前世的傅葭临实在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直到第三年,为了不让谢相暗地里联系谢识微,他叫谢识微搬进了宫里,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谢识微很感谢他放过他们母子。
她在看到傅葭临对陆怀卿的偏爱后,感叹道:“陛下当真颇为疼爱这位银雀公主。”
傅葭临听到这话怔愣,此时的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般急于否认。
他怔怔道:“皇嫂说,这是爱?”
谢识微:“若陛下不喜欢这位公主,为何要带她逛长安的灯会,还亲自教她读书写字呢?”
“原来这是喜欢……”傅葭临喃喃。
半晌,总是阴沉着脸的帝王,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低头不住摩挲着袖口的龙纹。
“或许……真的是喜欢。”他很小声道。
可是,不只有谢识微看出了傅葭临的不对劲,谢相同样看出了他对陆怀卿的不同。
“陛下说,如果公主殿下知道您是他的杀父仇人的话……还会和您好好的吗?”谢相笑着问他。
傅葭临那段日子发疯般派人查当年陆玠的死。
可是他的母后和王婉宁都疯了,舅舅一家也死在了岭南……知道旧时事的人,大都被他自己杀了。
而谢慈手上的证据,还有那些白衣卫查到的东西,都无不告诉他——
他和陆怀卿隔着血海深仇。
傅葭临暂时答应了谢相开出的要求,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
他一定要不择手段、不惜任何代价瞒下这些事。
只要知情的人全死了就好,就没人能破坏他和陆怀卿的感情。
他会加倍爱陆怀卿的,他会弥补陆怀卿的!
他西行假装中计,让谢慈终于暴露出真面目。
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进行,只是他唯独没想到谢慈会在大势已去后,派人杀掉陆怀卿。
等他赶到时,陆怀卿的身体已经彻底冰冷了下来。
她的眼角有一滴清泪,顺着眼尾滴落在地上,而她那双好看又明亮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
傅葭临抱着陆怀卿的尸体,第一次明白了懊悔。
只差一点点而已,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攥住他自己的太阳了。
又可能不只是一点点,而是鸿沟天堑。是他就算富有天下,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傅葭临接受了所有属于那个世界的“傅葭临”的记忆。
但是那个“他”的记忆都止于陆怀卿死的那一天。
或许对于前世的那个他而言,陆怀卿死后的每一日都不过是行尸走肉。
从那些被恨意裹挟着的回忆里抽离,傅葭临发觉眼前有些奇怪的光亮,又听到了一些絮絮叨叨的声音。
“听说是陆昭想刺杀银雀公主?”
“对啊,他竟然手里也不干净,也害过陆珏大人,应当是怕被清算吧。”
“公主这几日都守着五殿下欸……”
傅葭临发现那些声音又突然都没有了。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在他床头趴着睡着了的陆怀卿。
她的眼角也有几道泪痕。
傅葭临还没能完全消化,前世那些属于那个“傅葭临”的记忆。
但他不自觉伸出手摩挲着陆怀卿脸上的泪痕。
傅葭临的手指传来几分暖意,和前世那具冰冷的尸体完全不同。
“你醒啦?”陆怀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你怎么哭了呀?是伤口很疼吗?”
“不疼。”傅葭临摇头。
“哎呀——”陆怀卿惊道。
傅葭临用尽全身力气将陆怀卿拥入怀中,仿佛像是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般。
“小心碰到你自己伤口!”陆怀卿咋咋呼呼提醒。
傅葭临闻言松开一点,又在她的脖颈上蹭了蹭:“不会。”
“你……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给你蹭蹭好啦。”陆怀卿道。
傅葭临闻言,勾唇一笑:“你总是这么好心。”
“那当然了,我可是陆怀卿!”
“嗯。”
对啊,陆怀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好到不论前世今生,他都会再一次喜欢上她。
第六十九章
可能是入了夏的缘故, 天气好像格外燥热,陆怀卿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傅葭临的手:“好啦,你刚醒, 得多休息休息。”
傅葭临放开了陆怀卿, 但他依旧垂眸看着眼前这个人。
有了那些属于前世傅葭临的记忆,他几乎可以确定陆怀卿也重生了。
从前那些他不得其解的问题, 在此刻都迎刃而解。
不论是陆怀卿起初的又害又怕,还是后来她偶尔露出的悲伤神情。
但傅葭临看着陆怀卿明媚阳光, 和前世那个内向孤僻的她全然不同的模样。
两人之间,偶有风吹过,在长久的对视后, 傅葭临终于移开目光。
他还是不说了。
傅葭临意识到如果陆怀卿知道他也拥有前世记忆, 恐怕就不会像如今这般对待他。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目光的含义,错以为他是昏睡太久不免有些恍惚。
她就故意挑着好事和傅葭临说,希望能够让傅葭临高兴些许。
她道:“陛下昨日已经打算封你为翊王了哦!”
翊者,辅佐也。
这一听就知道皇帝这是肯定他在除谢慈、崔应等人中的功劳。
不仅如此, 陛下还将最富庶的南州划给他作了封地, 甚至恩准他可以等及冠后再去封地就任。
“翊王啊……”傅葭临喃喃。
陆怀卿觉得奇怪:“这不是好事吗?你怎的看起来不开心啊?”
“没有,我很开心。”傅葭临撒谎比之前更为熟练。
有了前世记忆的他,知道父皇是又想打算拿他做皇兄的磨刀石。
前世的他起初只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父皇将他扶到位置,他就做什么。
只是后来在一次次朝堂不见血的争斗里,他开始喜欢上了那种感觉——
那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随意左右他人生死的快感。
在你死我活的政斗里,他如父皇和谢慈所期望的那样, 长成了冷血无情、暴虐残忍的模样。
只是……
“傅葭临,你封地在南州的话, 可真是太好了!”陆怀卿兴奋的话打断他的思考,“南州离渤海、岭南、蜀中都近!”
“虽然没有被封到肃州,但是南州的话,我们就能一起去玩了!”陆怀卿满眼期待地和傅葭临比比划划。
“我倒要去尝尝蜀中辣能有多辣!”
……
她的眼里映着夏日明亮的晨光,充斥着对未来的无尽期许。
陆怀卿好像总有一种能力,一种能把无趣的日子,变得让人眷恋和不舍的能力。
傅葭临闻言轻笑点头:“好,我们到时候一起去。”
父皇或许还想像前世那般,让他成为皇兄的磨刀石,但他这次已经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对那个高高在上、拥有一切的帝王傅淮的生活不感兴趣。
这一次他只想做傅葭临。
做游侠天下、和陆怀卿一起慢慢变老的傅葭临。
陆怀卿笑道:“那就说定了!”
“唔……对了,该上药了!”陆怀卿抱着怀里的药罐涨红了脸,“你、背过去!”
傅葭临也是一愣,随即伸手去拿陆怀卿手里的药罐。
他解释道:“我自己来就好。”
“我、我……你!”陆怀卿结结巴巴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猛地抱紧手里的药罐,不让傅葭临得手:“你害羞什么啊?这几日,都是我帮你上的药?”
傅葭临沉默。
他除了耳根子有点红,别的地方瞧着并无不妥——
倒是陆怀卿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你真的可以?”傅葭临问。
“那当然!不许小瞧我!”
小时候她虽然没挨过爹娘打,但没少为了朋友们打架。处理伤口什么的,她最在行了!
傅葭临默默躺下,露出后背给陆怀卿,他还是有些歉意:“对……”
“不许说‘对不起’‘辛苦了’!”陆怀卿呵止。
傅葭临不懂礼貌时气人,可是他懂了礼仪什么的,又实在是太过于有礼了些。
“我还得多谢你帮我挡了那一箭。”陆怀卿道。
她也没想到陆昭到最后,会成为那个放暗箭的人。
“小事罢了。”傅葭临轻声道。
陆怀卿一边小心将冰凉的药膏涂到傅葭临身上,一边道:“既然如此,帮你上个药也是小事啦。”
傅葭临垂眸,长如鸦羽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满足。
还是要谢谢的。
但他没有将话说出口。
傅葭临好像明白了小时候看到王垠安有家人送药,他在槛外看到时心里的想法是什么了。
那或许就是近乎嫉妒的情绪。
谢慈没教过他人伦情义也是好事。
不然恐怕那时,他就该愤世嫉俗,恨不得毁掉整个人间。
但他没有,还有幸在多年后,等到了会温柔问他“疼不疼”,给他小心细致上药的人。
“陆怀卿。”傅葭临突然道。
被喊到名字的人,抹药的手一顿,“怎么啦?”
“我突然觉得……”傅葭临认真道,“上天待我不薄。”
可能是药膏里有安神的成分,陆怀卿闻久了这味道,都不免有些晕乎乎的感觉。
在听到傅葭临这话时,她更是浑然道:“那自然,不然你能遇到我?”
她将药罐盖紧,又洗了洗手,才蹲下和傅葭临四目相对:“傅葭临我从小运气就很好。”
“所以?”
陆怀卿握住他指尖泛凉的手:“所以,以后你和我一起,上天只会待你更好!”
“你难道不信?”陆怀卿眯了眯眼。
傅葭临闻言摇头:“我信。”
夏日的蝉鸣很聒噪,但傅葭临却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
让他不免妄想,时间如果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陛下,五殿下到了。”高安道。
“让他进来吧。”
傅葭临走上紫宸殿,在场的人不只父皇,还有礼部和几位重臣——谢慈倒台后,皇帝将江映扶到了丞相的位置。
这也是自江逾白后,大燕第二个平民丞相。
傅葭临知道从这以后,他的父皇的功绩将比前世更加显著。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傅葭临或许会当真有几分崇敬他的父皇——
然而,他有那个傅葭临的记忆。
他知道他的父皇做过的龌龊事,便只觉得眼前人恶心。
皇帝:“淮儿,这次你救驾及时,朕已经打算封你做翊王了。”
“儿臣谢父皇隆恩。”傅葭临跪下叩首。
皇帝又随意称赞了他几句,当着群臣和刚忙完春耕诸事的太子。
可惜太子并没有如他期望的那般露出嫉妒。
他便又开口道:“不过,淮儿做事还是不够妥当,平日里还是该多向太子学才是。”
太子和群臣听到这话面露奇怪和同情的神色——
那日的政变,倘若不是五殿下来的及时,恐怕谢相的计谋还当真能成。
结果,转头陛下竟对五殿下说这样的话?
“是,皇兄做事周全,儿臣会多向皇兄学习。”傅葭临不悲不喜。
这样的事情他太熟悉,不论是今生还是前世,父皇总是引导他去嫉恨皇兄。
皇帝见傅葭临没有什么反应,就挥手让其他人先退下。
“吏部已经算出了好日子,你的封王典礼就定在了下月初一。”皇帝道。
“多谢父皇。”傅葭临仍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但这并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东西,他继续道:“你在逆贼谢慈一事的能力,朕是看见了的。”
“朕看这次韩佑在虎贲军,好像威望有些过高了。”皇帝道。
韩佑是谢知寒的副将,同样也是太子门下的人。
傅葭临眼皮也不抬:“儿臣以为韩副将在虎贲军中待了多年,加之此次是救驾,能够及时赶到乃是平日将军治军严明的功劳。”
他故意装作不知皇帝的意思。
“淮儿,”皇帝突然开口,“谢慈已经被朕下令腰斩了。”
傅葭临不知道父皇为何要突然提谢慈。
但下一刻,他又听到皇帝轻笑:“那个漠北公主,你好像很是在意啊。”
傅葭临最担心和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张嘴想说话,却被打断:“不要说那些假话,你若是不在意,等会儿就把这杯毒酒端去给她。”
高安端上来一杯毒酒,等待他的选择。
见傅葭临果然愣住,皇帝朗声大笑了几声,按住少年清瘦的肩膀:“淮儿,你是朕的儿子。你想的是什么,朕一清二楚。”
“想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懂吗?”皇帝问。
说完这话,他就好整以暇,等傅葭临答应他。
如他所料,半晌后,傅葭临道:“父皇,儿臣明白了。”
他将那杯毒酒端起,然后尽数倾倒到地上。
“我选陆怀卿。”
皇帝颔首:“不愧是朕的儿子,当真和朕一样情深意重。”
傅葭临:“儿臣今日的伤尚未好全,请父皇准儿臣回府休养。”
“你退下吧。”
从皇宫离开的路上,傅葭临看到了一滩血肉模糊的尸体,想来就是刚被处以腰斩之刑的谢慈。
还有被宫女搀扶着说不出话的母后——他不用想,就知道父皇肯定是让母后亲眼去看了谢慈的死。
他的父皇不仅会挑拨离间,还擅长杀鸡儆猴。
他还没靠近,就被母后瞪了一眼,她咒骂道:“你这个孽种,你和傅书一样都该死……”
宫人们急忙捂住崔婉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傅葭临走近他的母亲,俯身看着和前世一般疯狂的崔婉:“母后,你说得对。”
傅书确实该死,而他……或许也该死。
“母后,你再等等。”傅葭临扯了个笑。
在某个瞬间,他都觉得自己被前世那个六亲不认、人人畏惧的傅葭临夺舍般。
他绽开笑容:“会终结的。”
母后这次虽然救了谢慈,还帮他将京中女眷接进宫,但却借裴家的口告诉了他。
他的母后只是想借这件事除掉谢慈,至于他这个孽种——他的母后还有别的妙用。
前世母后在及冠礼上给他下了毒,那这次呢?
想来母后应当会在下月的典礼上,给他下毒吧?
“殿下……”送傅葭临出宫的小黄门惊呼,“您的伤口好像又流血了。”
傅葭临却像是没听见般,坐上马车离开了皇宫。
他突发奇想般掀起帘子,向那座离他越来越远的皇宫看去。
琉璃瓦在夏日下折出刺眼的亮光,混着红墙像是挣扎着要吞噬一切的巨兽。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总算回来了!”
马车还没停稳,就传来了陆怀卿担忧又欣喜的声音。
她像是在门口等了很久,而她的话里仍旧没有一丝不耐。
陆怀卿怎么偏偏就这么好。
傅葭临像是自暴自弃般靠着马车壁,他轻轻笑了笑,随后笑得越来越明显却无声。
只是他眼里的不甘、痛苦和绝望越来越重,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滴落在地。
陆怀卿真的很好。
只是,他终究是配不上她。
那些答应她的誓言,也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怎么还不下来!”陆怀卿疑惑。
她想主动去掀傅葭临的马车帘子,结果下一刻,他自己主动掀开了帘子。
傅葭临苍白着脸,轻挑眉梢,像是看什么很有趣的玩具般看向她:“这么想见我?”
“傅葭临……”陆怀卿脸色煞白。
她颤抖着嘴唇,吓得跌坐到地上,不住往后躲。
几乎只要一眼,陆怀卿就确定了这是前世的傅葭临。
“躲什么?”傅葭临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殿下,别来无恙乎?”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到让陆怀卿害怕。
第七十章
陆怀卿一直很清楚前世的傅葭临就是个疯子。
她听到也重生了的傅葭临的话, 讨好地笑了笑:“别来无恙。”
“傅葭临,我知道你上辈子对我很好,谢谢你。”陆怀卿道。
“是吗?”傅葭临松开她的下颌, 手却落在她颤抖的肩, “那你在怕些什么呢?”
当然是怕这样子的你!
陆怀卿感觉傅葭临不是简单的恢复记忆,更像是被前世的那个他夺舍了。
“在想这个身体里, 那个幼稚的蠢货去哪里呢?”傅葭临一眼就识破了陆怀卿的想法。
陆怀卿听到他很是好脾气地解释:“自然是被我取代了。”
“你……”
陆怀卿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想伸手打他,却傅葭临一把攥住手。
他步步紧逼, 直到将陆怀卿圈在他和墙壁的方寸之间。
“我和他不是一个人吗?还是说,你喜欢的只是他,不是我?”傅葭临问。
陆怀卿听到这话愣住。
在最初, 她确实是将傅葭临和前世的他当成两个人看待的。
故而她会救下还没有犯错、奄奄一息的傅葭临。
她也自诩能分清两世的他。
可是那个会收留流浪猫、会救助寻常百姓, 会在王婉宁一案和江逾白旧事插手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傅葭临。
就算时光流转,就算傅葭临前世没能遇上自己,他也同样帮了那些人——虽然他并不认为那是做好事。
傅葭临见陆怀卿不回答, 俯身逼问:“也对, 这一世的傅葭临这么好,你肯定只喜欢他吧。”
“不是。”陆怀卿摇头。
她望着眼前明明是在逼问她,反而自己眼眶发红,眼尾竟也有盈盈水光的傅葭临。
陆怀卿:“我喜欢就是傅葭临。”
“什么?”
“我说不论前世今生,我一直都喜欢傅葭临。”陆怀卿坦诚道。
今生和她玩闹、听她话改好、会去帮其他人的傅葭临,她自然喜欢。
至于前世的傅葭临……
那个会在春日给她编花环、带她了解大燕习俗、在她最无助时伸以援手的傅葭临,她也喜欢。
只是前世两人遇到的太晚,相处的时间也太短, 还隔着太多误会,让她还不及认清自己的心。
她拽住傅葭临的袖子, 满眼期待:“傅葭临,我知道你也有今生的记忆,对不对?”
“你本来就该活成这一世的傅葭临。”陆怀卿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袖子上。
傅葭临的眼神有瞬间的不忍,旋即被他用戾气压下去。
傅葭临:“将她带下去,先关进后院。”
“你要做什么?”陆怀卿质问。
“不要这么激动。”傅葭临柔声安抚陆怀卿,“你不觉得五皇子府太小了吗?我觉得还是瑶华宫更适合你。”
傅葭临松开她的手,转头厉声吩咐下人:“好生侍奉公主,不要让人打扰她。”
语罢,他转身就要走。
陆怀卿冲他道:“你疯了!我是漠北公主,我阿娜要是发现了……”
傅葭临听到这话脚下一顿,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陆怀卿很快就明白她阿娜不会知道了。
当晚阿依木就被傅葭临送来和她一起作伴了。
何怀之也同前世一样,又投入了傅葭临的麾下。
“你究竟为何要背叛?”陆怀卿问。
阿依木也跟着质问:“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前世今生,陆怀卿最不能想不通的点就在这里——
前世,何怀之对于这件事讳莫如深,不论她怎么问,何怀之都只是敷衍过去。
但这一次,何怀之回答了她:“我才是五皇子。”
听到这句话,陆怀卿和阿依木都安静下来。
何怀之:“傅葭临说,只要我帮他,他就会帮我恢复身份。”
还有傅葭临那个近乎疯狂的想法。
但傅葭临连这桩秘辛都准他告诉陆怀卿,却不准他告知那件事。
“公主,我不是背叛您,只是长安将有大乱,您安心待在五殿下府中才是最安全的。”何怀之劝道。
陆怀卿:“什么大乱?”
因为经历过前世漠北的大乱,听到何怀之的话心里直觉不好。
“没什么。”何怀之察觉说漏嘴,立刻吩咐了人端了安神汤上来,“公主,这是安神汤你喝了吧。”
陆怀卿直接端起碗摔了个粉碎:“我不喝!何怀之,你和我说清楚!”
她不肯喝药还吵着要见傅葭临,最后何怀之实在没办法只能将她和阿依木都拍晕。
傅葭临知道了,就将她与阿依木分开关起来。
屋内的香炉里不知燃了什么东西,陆怀卿平日里几乎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
就算偶尔清醒,身上也提不起什么力气。
傅葭临有时候会来看她。
他就坐在她床边,时不时替她捋一捋鬓边有些凌乱的碎发。
陆怀卿总是会强撑精神质问傅葭临。
“放了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那日的话什么意思?”
只是她的责问,大都被傅葭临无视掉。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握着她的手,低头揉捏把玩着她的指节,却一句话都不和她说。
等到陆怀卿撑不住困意睡着,傅葭临才会愧疚又小心地替她掩好被子。
“对不起。”
同样闻了不少迷香的傅葭临,很轻很轻地对陆怀卿道歉。
只是陷入昏睡的陆怀卿,永远不可能听到他这句话。
陆怀卿就这样被关了十几日,她昏睡着其实也弄不清究竟过去了多久。
有时候,她觉得好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有时候又觉得不过是几场清梦而已。
在又一个和往常别无二致的夜晚,门被人“嘎吱”一声推开。
她不用想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陆怀卿背过身面向墙,像是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傅葭临。
“出去玩吗?”傅葭临好脾气问。
陆怀卿转过来看他:“你要放我走?”
“去院子里玩。”傅葭临摇头,“我有礼物想要送你。”
陆怀卿翻了个身,不再搭理傅葭临。
但现在的傅葭临可没那么好说话,他见说不动眼前人,就直接将陆怀卿打横抱起。
陆怀卿用力挣扎:“我不去!你放我下来!”
但傅葭临多年练剑,岂是她能挣脱得了的。
“你!”陆怀卿原本想骂傅葭临的,但下一刻就收了声。
她看到了院中的苦艾。
前世两人一起挂艾草的事情,她还记得很深。
此刻傅葭临熟练地拿了一大把艾草,他踩着木梯问:“陆怀卿,帮我看看是不是挂高呢?”
“低了。”陆怀卿道。
她负手听着傅葭临和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心里的怀疑却愈发重。
傅葭临,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现在呢?”
“好了,现在正好。”
傅葭临这次明显比上次熟练得多,他像是很骄傲一般:“怎么?是不是比上次好?”
陆怀卿不想再和他演戏,直接戳穿他:“傅葭临,你究竟要做什么?”
原本还在笑着的人,因为她的话瞬间冷了神情,就像前世那样喜怒无常。
陆怀卿下意识害怕发抖,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又一次固执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风穿堂而过,将檐下的苦艾吹得沙沙作响,两人却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陆怀卿转身要走,傅葭临才开口:“陆怀卿,端午挂艾叶,会长命百岁。”
这是他想送给陆怀卿的。
提前几日挂艾草,就算不能长命百岁,也该让他喜欢的姑娘活到九十九吧。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才发觉傅葭临还是没打算和她说实话。
“你不说,那你这辈子都别和我解释了。”陆怀卿一时气到忘记了害怕。
她不再停留,小跑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傅葭临只能攥紧拳头,望着他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只有一片漆黑。
他又忘记了陆怀卿的叮嘱,此刻手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刺破。
血从指缝里渗出,滴落在石板上,缓缓凝成黑红色,却不会再被任何人看到。
就像少年那份隐忍的喜欢,在深沉的夜里,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礼部挑选的日子,自然是再好不过,傅葭临封王这日果真是个骄阳明媚的好日子。
他在前往含元殿受封前,先去母后宫里见了她。
傅葭临看向玉棠手里端着的那杯“清茶”。
前世,他没有像今生这般答应陆怀卿不饮酒,所以前世玉棠端的是“清酒”。
清酒里混了会让人短时间内发狂躁动的秘药。
这世他再一次端起杯盏,又闻到了里面熟悉而陌生的味道。
在即将入口时,傅葭临将药尽数倾倒。
下一刻,宫内的禁军冲进来控制住了长乐宫。
傅葭临哂笑:“母后,你当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发觉了崔婉看向何怀之怀疑的眼神,扯了个笑:“何怀之没向我供出你。”
只是他有前世的回忆而已,也有傅葭临那些痛苦、混乱的回忆。
那个“傅葭临”本就阴险残忍、阴晴不定不假,但他会那般嗜杀,也离不开母后的那杯酒。
那杯不仅会让人短暂发狂,还会让人留下长期头疼病根的清酒。
“但我知道,母后也是受害者。”傅葭临和崔婉平视。
他又举起自己的手,露出那段看起来光滑无疤的手。
“这里的胎记,在我被卖进烟雨楼的第一天就被剜掉了。”傅葭临道。
他仍旧在笑,就好像讲的是旁人的故事般。
“我出身高贵、不知人间疾苦的母后……杀手的身上,是不能有任何有记忆点的特征的。”傅葭临道。
“不可能!”崔婉这才反应过来,“你骗我!你就是个野种,是你骗我的!”
下一刻,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不对,是谢慈骗了我——不不,不是他。”
谢慈那些证据不像假的,和她当年查到她儿子可能被谢慈故意遗弃的线索对得上。
这么多年,谢慈也是因为朝中局势变化,才又派人去漠北找傅葭临回来的。
“母后。”傅葭临轻笑,“我没骗你,但是骗你的人很多。”
而那个把他母后骗得最惨的人,他会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傅葭临起身,向殿外走去。
崔婉发疯般咆哮,又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不顾姿态地爬向傅葭临离开的方向:“淮儿,阿娘错了,阿娘是真的被骗了!”
“你原谅阿娘好不好?阿娘错了!”
但禁军们阻挡住了崔皇后的动作,她拼尽全力也再不能触碰到傅葭临。
傅葭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他属于前世傅葭临的那些回忆阵痛起来。
崔婉的道歉不是他想听的。
那是她该说给前世的“他”听的。
那个被自己的师父、母亲、同党……乃至亲生父亲,一步步逼上绝路,逼成疯子的傅葭临。
长安的夏日真的好刺眼,傅葭临眯着眼微仰起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陆怀卿救下的夏日。
她策马而来,卷起快哉风,自此吹走了他人生里所有的灰暗。
“殿下!请上前接翊王印。”高安已经念完了册封的圣旨,见傅葭临没有反应,就又重复了一遍。
百官们也没有在意,只当是日头太大,傅葭临也晃了神。
傅葭临规矩低头,双手捧过印信,却就在下一刻他起身后,将整个册宝砸向地面。
那枚翊王印滚了好几下,一直到皇帝的脚下。
高安惊呼:“大胆!还不拿下他!”
禁军确实立刻上殿,只是却不是听高安的话拿下傅葭临,反而将剑峰对准了其他人——包括金銮殿上那位皇帝。
“哈哈哈,”皇帝却不是生气,“朕预计的,原本是你会等及冠礼上动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其实也没有猜错。
禁军将傅葭临的佩剑递给他——不是陆怀卿送的那把,而是他从前用来杀人那把剑。
“五弟,你是糊涂了,快收剑,叫太医给你看看。”太子急着为他辩解。
江映思索片刻后,也挡在傅葭临面前:“殿下,今日可是魇着呢?”
“他可清醒得很。”皇帝依旧不生气也不害怕:“打算弑父?”
“就为了一个蛮夷女?”皇帝直直望着这个如他所愿,长成这般性子的小儿子。
傅葭临不答,他只是扬起剑。
“陛下小心!”
“五弟!”
傅葭临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皇帝,而是砍掉了自己的小指。
人都是肉/体凡胎,他的左手自然疼得止不住颤抖。
但却依旧抬起头看向他的父皇:“生而不养,断指可报。”
“这根断指,傅葭临报母亲十月怀胎,生我之苦。”傅葭临起身。
“至于你傅书——”
“你明知我就在谢慈手里,却故意让我在烟雨楼呆了整整十余年。”
前世在弑父以后,傅葭临查过很多人,最后才确实自己就是皇帝亲生的。
他的父皇在谢慈换了他一次后,又暗中在谢慈不知道的时候调换了一次。
何怀之与他都有胎记,且都流着崔家一半的血,谢慈也自然没有察觉。
傅葭临道:“为父,你不慈。”
“你明知江逾白、陆珏清白,却故意纵佞臣逼二人至绝境。”
“为君,你无能。”
太子都被这话吓傻了,开口劝傅葭临:“五弟,你莫要再说了!”
但其他人反而有些许平静,尤其是江映、王谦等人。
皇帝脸色煞白:“逆子!你给我住口!”
“陆玠大人失踪后,曾回长安,你明知崔家要杀他却不提醒!”
“住口!逆子,我叫你住口!”皇帝斥责。
他不知道傅葭临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旧事。
皇帝不怕死,但他害怕被人撕开自己多年装出来的明君面具。
“你嫉妒旧友,故意纵容谢慈截断陆家军军粮补给;你利用完江大人,就将他推给世家人泄愤;你靠我母后母家起家,登基后又觉自卑冷落我母亲。”
“你连品性都为下品。”
“今日之事,桩桩件件,皆有证据。”
“于公于私,你都只是个首鼠两端、忘恩负义的小人!”傅葭临道。
“你、你……”皇帝指着傅葭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傅葭临提着剑走向他的父皇,他左手的断指上的血顺着剑锷的纹路蔓延,直至将整个剑锷的纹路都填满鲜血。
他笑:“你说得对,我就是要杀你。”
不只是要这个所谓父亲的命,还要他身败名裂、万世唾骂。
少年扬起手中的长剑,剑峰在夏日最炽烈的光下,折射出最刺眼而明亮的光。
“前世我是浑浑噩噩杀的你,这一次,我要清醒的再杀你一次。”
在前世数不清的错事里,唯有杀傅书这件事,傅葭临从未后悔-
陆怀卿第二日醒来时,就看到堂姐在她床前。
她有些疑惑:“堂姐……傅葭临准你进来呢?”
“阿卿睡糊涂了吧,这些日子,你和傅葭临在一起,平日里见到了也总是匆匆离开。”谢识微道。
堂姐有见到她?
陆怀卿这下明白了,应当是傅葭临不仅控制了她身边的近侍,恐怕也找了扮演她。
谢识微道:“今日五殿下封王,他说怕你无聊,让我带你去东宫玩玩。”
“好。”陆怀卿答应。
所以……傅葭临这是莫名其妙放过她呢?
他这是昨晚挂了艾草,就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陆怀卿把最近的事情都告诉了堂姐,也第一时间去找阿依木,却发现一无所获。
阿依木可能已经被何怀之带走了。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大半的侍女都消失不见了。
连傅葭临府上的管家都在收拾东西。
陆怀卿问,他说是年纪大了,殿下给了钱,叫他回家养老去,还说会派人送他。
“不对……”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
他突然打发侍从们走,今日又让她堂姐来……
这样安顿亲近之人的方法,让陆怀卿立刻联想起了上次堂姐想要杀太子的时候。
傅葭临该不会是下定决心要杀父皇吧?
所以,这些日子他才故意这样做,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讨厌他?
“堂姐,我得进宫!我要救傅葭临!”陆怀卿道。
傅书或许该死,可是今生没有那么谢家、崔家支持,手上也尚且可用之人寥寥的傅葭临——
他若是杀了他父皇,他会死的!
“王垠安,你让开。”
陆怀卿被王垠安挡住去路。
她道:“傅葭临有危险!”
“殿下半月前就开始计划了!”王垠安给陆怀卿跪下,“公主,您去不得啊!”
“他就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救您!”王垠安道。
他和陆怀卿说了,皇帝拿她威胁傅葭临的事情。
王垠安将手里的一封信交给陆怀卿。
她立刻将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枚象征着烟雨楼主人身份的剑穗。
有了这个剑穗,加之今生阿娜和阿姐都在,她永远不用担心有任何危险,也不用担心漠北。
傅葭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煽情的只言片语。
那个从前最沉默寡言、不知善恶的少年,在他的十八岁,用他的选择告诉陆怀卿。
他没有成长为前世那个恶人。
“我要去救他。”陆怀卿这次语气更加坚决。
王垠安诧异:“什么?”
“你让开,我要去救他!”陆怀卿道。
傅葭临做过的错事很多,但在杀傅书这件事情上,他绝没有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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