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傅书被逼着一步步往后躲, 他拿起那枚翊王印砸向傅葭临。
傅葭临没躲,只听“咚”的一声,他的额头被那枚铜印砸得鲜血淋漓。
他随意擦去额头上的血, 右手却始终紧握着剑逼向傅书。
平日里睥睨天下、玩弄人心的皇帝, 此刻也不得不拔出随身的天子剑和傅葭临缠斗起来。
两人的剑法都凌厉至极,剑势都又快又恨。
傅葭临:“陛下这些年声色犬马, 连昔日唯一能超过旧友的剑术竟成了这样。”
傅书被儿子触怒,出手更加凶狠, 想要直接割破傅葭临的喉咙,却未曾想傅葭临竟将趁此机会挑落下他的剑。
“父皇,这一剑, 是你欺骗利用母后的惩罚。”傅葭临道。
崔婉是一开始就疯的吗?
作为清河崔氏的掌上明珠, 又有自幼相识的陆家兄弟照顾她,最初的崔婉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她会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会期待嫁给文武双全的大英雄,有点小骄傲和小脾气, 却待人诚挚热烈。
她为了自以为的心上人, 反抗父母嫁给了彼时只是一个小小藩王的傅书。
但她不知道,那一年,故意翻她墙的少年,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她背后的整个清河崔氏。
需要她时,傅书就甜言蜜语哄着她;不需要时,傅书就一点点把她逼成疯子。
只是傅书忘了一点——
崔婉是整个家族培养出来的高门贵女,她是疯了,却没有如傅书期望的那般疯。
她变得势利、玩弄权势的“疯”, 还在后宫前朝后宫都培植了自己的势力。
傅葭临的剑峰一转,直接将傅书的手筋挑断。
“啊——”傅书之前还指着傅葭临的手无力垂下,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大骂,“你这个逆子!逆子!”
自此以后,傅书再也不能握剑,也不能再提笔、饮茶。
“这一剑是为陆氏兄弟忠君爱国,却被你算计到死。”
傅葭临的剑削下了傅书的膝盖骨,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站起来。
殿上血腥味弥漫,那位皇帝的龙袍已经被鲜血染红,他闷哼着,却连用手去捂住伤口都做不到。
此刻,傅书才有些理解当年坠马的陆珏会有多痛。
“你非要置江逾白和陆家于死地,却从不是为了你的皇位,而是为了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傅葭临的剑剜下皇帝眼睛。
傅书是个很自卑的人。
他是宫女所生,生下了他才被父皇册封为八品宝林。
可是其他人呢?
陆家兄弟是京城出了名的贵公子,陆珏文武皆为上等,品性亦过人。少年时被诟病风流浪荡的陆玠,也能在兄长倒下后,立刻补上兄长的位置。
傅书又以为江逾白和他一样。
毕竟,江逾白不过是个南州小吏的儿子,小时候家里穷得他只能在沙地里练字,对着月光诵诗读文。
他刚进长安时,也常被世家的人嘲笑出身,嘲笑见识,嘲笑他连碧螺春和君山银针都分不清。
结果这样一个,傅书以为终于能和自己做朋友的人,最后会和陆家兄弟成为好友。
甚至连谢慈那般精明算计、冷血狡诈的人,都会对江逾白掏出几分真心。
所以,在太宁革新失败,江逾白被构陷舞弊、贪污、结党营私等罪后,他去见了江逾白最后一次。
他以为江逾白会和他申辩、会向他求情,却没成想江逾白只是淡然地盯着他。
半晌,江逾白轻轻一笑:“陛下,臣万死不辞,但求陛下莫废新法。”
在那一刻,傅书才发觉他有多自卑可笑。
江逾白早就看透了他的想法,那双眼里的真诚坚定,也愈加衬出他的恶毒。
所以,他命谢慈挖去江逾白的眼睛,烙聋他的耳朵。
就算他们人人都高他一等又如何?他才是那个手握权力,可以左右所有人生死的人。
但他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的生死会被旁人左右……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是傅书故意让之流落在外,就为了有朝一日,让崔婉、谢慈等人看看——
不是他傅书恶心,是任何人在满是恶意的环境下长大,都会成长为那样冷心冷情的性子。
谁都一样!
“父皇,我是你的血脉,我才是最有资格杀你的。”傅葭临道。
他轻笑:“父皇,我该谢你,故意让我流落在外。”
“我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你们儒家那套君臣父子、尊卑有序、伦理道德,我全都不信!”傅葭临举起手中的剑。
他一剑捅穿了傅书,就像前世做过的那样。
他迅速将长剑抽/出,又捅进去,直至傅书口吐鲜血,挣扎着咽了气。
血则顺着傅葭临的额头往下不断滴落,将少年的眼尾眉睫都浸透鲜血。
他也分不清这些血是他自己的,还是他父皇的。
傅葭临提剑转身。
众人看傅葭临的种种举动,心里都发怵,害怕傅葭临大开杀戒。
他们确实没有猜错,前世的傅葭临就是这般做的,但是这一世的傅葭临则是面向满朝文武跪下。
他道:“傅书死不足惜,我亦不惧人言史书。”
今日他既弑父,那史书上定不会有他只言片语的称赞。
傅葭临知道他没有活路。
除非他像前世那样将今日在场的大部分人杀掉,否则,就算是他皇兄也保不住他。
可是……他答应了陆怀卿要做自己。
不足一年的相处里,傅葭临还来不及确定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不想活成什么样的人。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意累及无辜。
傅葭临:“这世间无人能审我。”
今日所做之事,他都不后悔,即使旁人非议、毁谤,他都不在意。
傅葭临掉转剑峰,却在脖子上传来疼痛的刹那,被另一人阻止了动作。
他垂眸,看到陆怀卿用手攥着他的刀刃。
原本死意已决的傅葭临,下意识就松了力气。
“傅葭临,你就是个讨厌鬼!”陆怀卿斥责他。
她那双总是被笑意填满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是化不开的悲怆,泪从她的眼角断了线般滴落。
“啪嗒、啪嗒——”
泪水打在剑刃上的声音,让傅葭临听得心疼,他不再紧握手中的剑,而是伸出手想摸摸陆怀卿。
他下意识想用左手,他的右手长年握剑,沾满了数不清的人命和罪孽。
陆怀卿这样好的姑娘,不该沾染一丝一毫的脏污。
可是他的左手因断指,如今已经满是鲜血脏污。
他这么脏,根本配不上陆怀卿。
傅葭临的动作僵住。
但他失血过多而苍白冰凉的手,被暖意包裹。
陆怀卿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傻瓜!骗子!”陆怀卿哭得更凶。
她夺下傅葭临还堪堪握着的剑,将那把沾满傅书血的剑扔得远远的。
“你没有做错!你才不该死!”陆怀卿大声道。
长空万里,今日无风也无云,最炽烈的骄阳照在两人身上。
陆怀卿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捂住傅葭临额头上的伤。
她放软了语气:“你不许死。”
“你答应我了,要陪我去蜀中、渤海、岭南。”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的话,想起那些两人曾谈论过的“以后”。
渤海的日出,岭南的荔枝,还有蜀中全然不同长安的风土人情……
那些他前半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的东西。
或许会在满长而有趣的旅途里愈合、祛除,直至重新被新的美好的记忆取代。
陆怀卿很小声地在傅葭临耳边低声道:“我会救你出去。”
“也没人能审判你。”
“好吗?”陆怀卿问。
半晌,傅葭临轻点了一下头。
他也憧憬能重新活一次,只为自己,而不为任何人-
晨曦破云,光笼四野,涛声入耳,惊醒骑着马打盹的陆怀卿。
“傅葭临!”陆怀卿害怕道。
她急忙伸手拉动缰绳,只轻轻一拽,走在前面的少年就回头看她。
傅葭临停下脚步,用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摸她的额头:“做噩梦了吗?”
“还不是都怪你!”陆怀卿“哼”了一声,“我又梦到那日你想自刎时的事了。”
“对……”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警告的眼神,立刻改口,“以后都不会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
“好吧!”陆怀卿竖起一根手指在傅葭临眼前晃了晃,“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哦!我不会再给你下次机会了。”
傅葭临闻言点头:“不会了,都结束了。”
半月前,陆怀卿赶到现场握住了他手中的剑,后来……
皇兄赐了他“鸩酒”,不过那杯鸩酒早就被换成了假死药。
如今世上再无五殿下傅淮,只有傅葭临了。
只属于陆怀卿的傅葭临。
“傅葭临,到哪里了呀?”陆怀卿问。
傅葭临望了望一望无际又时有海风扑面的汪洋,思忖后朗声道:“就快到渡口了。”
从渤海乘船至江南,他们会先去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
而阿依木同何怀之等人,则是依旧按原路返回漠北。
陆怀卿无聊得晃着脚,傅葭临则时不时回头看她,像是担心她不注意掉下来。
海风吹动她栗色的头发,她整个人都浸在夏日的明光里,明媚恣意,慵懒放松,让傅葭临也不自觉勾唇浅笑。
陆怀卿故意道:“你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傅葭临道。
“那当然啦!”陆怀卿骄傲又嘚瑟地扬了扬眉,“我可是陆怀卿,我不漂亮谁漂亮?”
傅葭临低头浅笑。
陆怀卿总是这般自信,和她在一起久了,就算是再自卑内向的人,都能跟着她变得明朗起来。
“傅葭临,快看!”陆怀卿惊呼。
海上有初阳升起,洒了整个海面的碎金。
和从前的许许多多有趣的小事一样,陆怀卿都想立刻和他分享。
“好看。”陆怀卿笑着望像眼前的美景。
陆怀卿:“你敷衍我。”
“真的很好看。”傅葭临憋了会儿,故作惊叹:“哇!真的很好看!”
“别装了,”陆怀卿伸出手揉捏傅葭临的脸,“迎合别人的喜好不对,快点戒掉!”
傅葭临:“不是迎合,真的很好看。”
这是和锦绣堆成的长安,烟雨朦胧的南州,山高峻险的夔州,都不同的美景——
最重要的是,此刻他心心念念两辈子的姑娘就在身边。
见风光浩景,步履湿处,抬眼即是心上人。
最好不过如此。
陆怀卿从袖子里掏出个果子啃了一口,见傅葭临认真牵马不说话。
她故意逗他:“傅葭临,给你个帮我牵一辈子马的机会,要不要?”
“好。”
“给!”陆怀卿抛给傅葭临一个圆圆的、红红的,还带着点点露水的红果。
马背上的少女,笑弯了眼:“先给你的酬劳,以后的再说。”
傅葭临咬了口果子,清甜的味道在齿间蔓延开。
他笑着点头:“嗯。”
此刻天光炽热的洒向两人,仿佛能消融世间所有的寒冰。
傅葭临看向陆怀卿,她仍旧如此璀璨、夺目,亦如初见。
而他不知道,他的眼中此刻亦清澈明朗,再没有阴郁沉闷。
傅葭临牵着绳,陆怀卿啃着手里的瓜果,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相依相偎,不再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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