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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拒绝

    第六十一章拒绝

    谈溪挂掉了电话, 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

    闻渡问:“怎么了?”

    谈溪看向他,扯扯嘴角, “你家要换一个新的保姆了。”

    闻渡微微一怔,然后很快反应过来, 半晌低声道:“抱歉。”

    谈溪摇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别往自己身上揽事。”

    她站起来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这才意识到闻渡的母亲在十年前给他准备了一个多好的地段, 在繁华的市中心, 这里的景色竟然是如此的开阔。

    谈溪跟着心情都变好了一些。

    她长舒一口气,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敞亮的天空, 竟然感到一阵轻松, “我本就打算高考结束之后让我妈不再工作, 现在提前离开三四个月也没有什么分别, 何况……我也希望她能多陪陪我爸——”

    “——当然。”谈溪回眸粲然一笑, “也离你爸远一点。”

    闻渡轻轻抬起嘴角。

    谈溪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我爸让我早点回去。”

    闻渡站起身送她, 一直送到地铁站,当地铁轨道慢慢传来震动声时,闻渡忽然问:“八中怎么样?”

    “我在那里待了两年,很熟悉。”

    “嗯……有事就找我。”

    谈溪抬头看他,“不会做物理题的时候吗?”

    “……”闻渡的垂下含着冷光的眸子锁住她,“就只有这个时候吗?”

    谈溪笑笑, 不说话。

    地铁门缓缓打开, 她与他挥手告别, 随着人流上了车。

    *

    回到五金街,一开门,叶琳就过来抱住谈溪,呜咽着,“小溪……妈没用,工作都保不住。”

    谈溪回抱住母亲,柔声安慰道:“妈,你应该高兴才是,这样可以多陪陪爸爸,而且您也不用那么辛苦了……等高考结束,我就可以挣钱了。”

    叶琳心中空落落的,他们一家人本就挣的是辛苦钱,如今最是紧张关键的时候,却失去了全部的收入来源,她恨闻远江无情,也恨自己无用,恨自己软弱,还需要女儿的支撑和安慰。

    她擦擦眼泪,低声说:“那个闻总也不说为什么不让我干了,就说立刻让我走,半天都不能多留。”她指着地上的包裹,“我将东西都带回来了,应该没有什么落下的。”

    谈溪点点头,又说:“妈,您早点休息吧,我们一家人又住在一起,不是也挺好的。”

    叶琳低头看看墙边靠着的临时简易床,再次忍不住哽咽,“你一个高考生,怎么能就住在这种地方?”

    谈溪拉起她的手,“没事,我可以去申请住宿舍,以后上学还可以省时间,能多睡一会儿。”

    叶琳问:“二中也可以住宿舍吗?”

    谈溪微顿,她还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回到八中的事情,含糊地点点头,“可以。”

    “那就好,住宿舍也好,能多休息,不用总是乘地铁浪费时间。”

    叶琳渐渐宽心,搀扶着谈向北回到屋内,谈溪独自坐在货架后面看了一会儿父亲这几日的画作,然后也准备洗漱入睡。

    *

    次日,谈溪向学校申请住宿,校方欣然同意。

    她于是当晚准备回家简单收拾一下行李。

    到家时,才发现竟然来了客人。

    还是稀客。

    谈溪脸色微冷,什么都没说。

    叶琳十分局促,看了谈溪两眼,“小溪,愣着做什么……”

    谈溪没什么反应,淡淡地看着二中校长,开口问:“您来做什么?”

    这已经是她耐心的极限了。

    她本没有义务招待此人。

    叶琳有些害怕,不知道女儿为何语气如此,她本身就没有与老师谈话的经历,这次还是全市最好高中的校长,难免不敢多说话,她自认为文化程度不高,生怕说错。

    但是,这一次,她忍不住道:“小溪……刚才刘校长说,你已经离开二中了?”

    谈溪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这就是默认了,

    叶琳眼泪唰得掉下来,晃悠了一下女儿,不敢置信,“你说呀,是不是?”

    谈溪点点头,“对,我已经回八中了。”

    叶琳顿时泪流满面,“为什么呀,你好不容易去了那么好的中学,干嘛要离开啊?啊?你说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个周。”谈溪轻轻皱着眉头,“妈,待会儿再跟您说,您先出去,我跟他谈。”

    叶琳站着不肯动,谈溪轻轻碰了她一下,“没事,很快就好。”

    她走出门。

    谈溪回头去看校长,也没坐下,似乎没有多聊的打算,又问了一遍,“您来做什么?我以为我们上个周末已经聊完了。”

    刘校长脸色并不算好看,而且眼底有乌青,像是连续好几日没有睡好了一般,清了清嗓子,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谈溪,你并不是没有回来的可能。”

    谈溪觉得可笑,忍不住问:“回来,回哪儿?”

    刘校长咬了咬牙,脸色铁青,“回到二中。”

    谈溪半句话都没说,似乎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可跟对方聊的。

    她想起来王欣那天打电话说闻渡离开学校后整个高三都乱了,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大家都觉得这次高考二中要完。

    有时候不发生点儿什么,没人知道核心人物是谁。

    在最不能掉以轻心的时候,高三任何一个班现在连堂安静的自习都上不下去,如今气氛蔓延到其他年级,大家议论纷纷,渡神到底为什么离开二中?

    二中是不是快要完蛋了?

    是不是该准备转学了?

    刘校长无法忍受自己让整个高三在关键时期陷入混乱。

    但闻渡说,谈溪不回去,他就不回去。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闻家小少爷比闻总还要狠上百倍。

    他焦头烂额数日,终于来到谈家。

    可惜,他的痛苦与谈溪半点关系都没有。

    对于人家来说,在哪里学习都一样,对手太少,敌人太弱,全都不值一提。

    自身实力强劲,所谓的知名高中不过是一块垫脚石。

    有没有其实影响不大。

    刘校长今年五十六岁,让两个少年给上了一课。

    第一次尝到了老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的滋味。

    谈溪冷淡但坚定地拒绝,“我不会回去的,您实在不必多跑一趟,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浪费我的时间。”

    她说罢推开超市的们,任由冷风灌进来,吹散校长微秃的头顶,然后说:“请回吧。”

    “你……”

    谈溪冷道:“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她是站着的,刘校长坐在叶琳为他提供的一个小板凳上,看上去毫无气势,他叹口气,讪讪离去。

    他走后,谈溪避免不了接受父母的审问,她忽略掉一些重要细节,简略地讲述了一下离开二中的前因后果。

    谈向北气得手抖,“那个闻渡跟他爸一个德行,害人不浅!”

    谈溪忍不住为闻渡打抱不平,“爸,跟人家有什么关系,他现在也离开二中了,自己在家复习呢。”

    谈向北冷哼,“他就算连高考都不考了,家里有钱,也能把他送出国,考不考试对他不重要,但是对你却是重中之重的事情!他怎么不是害了你?”

    “爸,人家没害我,而且我现在回到了八中,还能住宿,反而学习时间更加充足,妈妈也离开了闻家,不用看着闻远江的脸色,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谈向北可没她的好心态,还是生气,别开脸,“反正你离那小子远一点——不过,你俩以后估计也不会再见了,呵,我看正好!”

    “……”

    谈溪心中隐隐叹气,不多解释,生怕越说父亲越生气。

    晚上,她拿着东西前往八中宿舍。

    临睡前,站在阳台上给闻渡拨通了电话。

    响了好几声,那边才接起来。

    闻渡刚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低头甩了甩发丝上的水珠,声音带着些刚被水氤氲过的慵懒,“怎么了?”

    谈溪微顿,才说:“你离开二中前,怎么跟校长说的?”

    闻渡轻笑了一声,“他今天找你了?”

    谈溪轻轻抿起唇,果然是他做的。

    □□的方式有千万种,闻渡总是能找到最狠的哪一个。

    “嗯,他让我回去。”

    “你同意了?”

    “当然没有,我在这里也挺好的,干嘛要回去受气。”

    闻渡轻声笑了笑,似乎早都料到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谈溪看着远处八中黑洞洞的操场,似乎还能闻到旁边工地传来的钢筋水泥的味道,叹口气,“你没必要让他过来求我的。”

    她忍不住抬起嘴角,半开玩笑地说:“人家年纪那么大了,被你们闻家父子玩得团团转,一个要他往东,一个要他往西,可惜哪个也得罪不起。”

    “——更何况,你也知道我肯定不会答应他回去的。”

    闻渡随意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客厅空荡荡的浴缸,半晌才道:“答不答应是你的事情,让不让他去求你是我的事情。”

    阳台微凉,谈溪环抱住自己,却马上不想回到宿舍。

    两人的呼吸声在电流的传递中愈发清晰。

    一时间,谁也不开口说话。

    他们好像还是住在上下楼,就像什么都没有变一样。

    过了一会儿,宿管阿姨上楼检查,在楼道里大声道:“熄灯了啊,不准再吵闹聊天打电话了!”

    谈溪蹲下身,小声道:“闻渡,我得去睡觉了。”

    闻渡自然听到了宿管的声音,问:“你在哪里?”

    “宿舍楼的阳台。”谈溪偷偷说,听到阿姨的脚步声越来愈近。

    在某种程度的偷偷摸摸中,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快感。

    阿姨拿着手电筒向前走,马上就要逼近尽头的阳台,谈溪赶紧道:“晚安,我挂啦!”

    ◉ 62、冲刺

    第六十二章冲刺

    三月过去一半, 谈向北身体每况愈下。五金街终究不是个修养的好地方,从不停歇的嘈杂让本就睡眠质量很差的谈向北更加无法休息。

    谈溪提议卖掉这里的房子,换到空气好一点的郊区去住。

    叶琳十分犹豫, “那……这地方坐车都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你学校,妈妈都没法照顾你了。”

    谈溪摇头, “我不要人照顾,你们俩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在她的强烈推荐下, 他们终究在选定了一套装修极其简单,面积仅有六十多平米的房子, 那里人烟稀少, 但空气清爽,附近山清水秀, 谈向北几乎一眼就爱上了。他拉着叶琳的手, 轻声道:“阿叶, 记得吗, 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的地方, 我当时给你画了幅画,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叶琳想起从前的事情忍不住心软,含着热泪答应了。

    搬家的日子定在三月底, 谈溪莫名生出了对五金街不舍的一些情绪。再如何,这里也是她长大的地方,承载着无数记忆。

    谈溪拉着闻渡每周六晚上在台球馆学习。

    从那里的窗前向下眺望,可以看见对面的大树,谈溪小时候总爱在那里爬上爬下。

    他们照旧挤在窄小的书桌前学习,大部分时候都互不说话, 偶尔抽出时间讲讲题。没了以前在二中尖子班共同学习的紧张氛围, 他们就得靠自己督促对方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时间在一天天地过, 谈溪感到疲惫和一些压力,但是偶尔爬到台球馆上面的天台,抬起手,她又觉得自己能触碰到星空。

    三月下旬,燕城举办了一次全市第一次模拟考试。

    一模完全按照高考的规格来,重要程度不言而喻。闻渡作为待在家里的闲散人员,自然是没有机会拿到试卷。考试结束,谈溪问老师要了一整套试卷,带给闻渡。

    闻渡随意翻了翻,就给合上了。

    谈溪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扫了闻渡一眼,劝道:“少爷,你好歹也看看,题再简单,也是人家以前出国高考试卷的老师们预测的题。”

    “嗯。”闻渡不在意地点点头。

    谈溪知道,他估计最多也就谢谢理综试卷的最后几道大题。

    谈溪劝不动他,又趴在桌子上,沉默半晌后,突然说:“你知道吧,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五金街了。”

    “嗯?”闻渡侧眸,微微皱眉头。

    谈溪看着窗外边的“小溪超市”,轻轻说:“他们要换一个地方住,离这里很远,所以从下个周开始,我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手下轻轻摩挲着桌面,又说道:“台球馆也应该不会再来了。”

    “……”

    身后的闻渡并没有立刻开口。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出声。

    “谈溪。”闻渡靠在椅子上,看着她趴在桌上的背影,淡淡开口,“不到最后一天,你就不会提前通知我,对吗。”

    “……”

    这语气什么意思在再明显不过了。

    谈溪将右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顿了顿,睁大眼睛侧头看了一眼他,然后伸手拉起闻渡放在桌上的手腕。

    闻渡似乎也没什么劲儿,反正一拉就被拉过来了。

    谈溪拍拍桌面,让他跟自己一样,也趴在桌上,这样方便对视。

    闻渡冷冷的,并不情愿,但好歹还是照做了。

    谈溪和声和气地说:“又不是以后不能一起学习了,在哪里不是一样的呢?”

    闻渡轻轻阖上眼,没吭声。

    谈溪又道:“你还记得你上次在隔壁教我打台球吗?”

    闻渡慢慢睁开眼。

    两人各占桌面一隅,靠在自己的臂弯上,侧脸无声着注视着对方。

    暖暖的灯光洒下来。

    谈溪的手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轻扣在闻渡的手腕上。

    “再去打一次,好吗?”

    谈溪问。

    闻渡淡淡地点头。

    上次教的技巧,谈溪基本上忘了个干净,但她靠着耍赖还是赢得了比赛的胜利,闻渡不与她计较,收起球杆,说想去下面透透风。

    路过前台上,小妹终于不再嗑瓜子,盯着面前的一台小型电视机。

    一动不动。

    谈溪下意识扫了一眼,立刻停下脚步。

    电视上出现了程泽禹的脸。

    是在燕城大学的宣传片上。

    他的身后是燕大的知名景点,美景与他的玉树临风相得益彰。

    谈溪明显沉默下来。

    闻渡也停下脚步,侧眸望去。

    余光注意客人的驻足,前台小妹也回过头。

    看了一眼谈溪,指着屏幕上的人,“他是五金街出来的,你知道吗?”

    感受到闻渡的转过来的视线,谈溪依旧点点头。

    小妹又加了一句,“咱们这条街的骄傲,就住在对面,不过家里人都去世了,他也早都不回来了——很帅的吧?”

    谈溪笑笑,这次没有回答。

    身边人也沉默下来。

    闻渡走出门外,谈溪跟上去。

    对面的超市已经漆黑,父母大约是已经睡下了。

    谈溪站在闻渡身旁,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记得刚才那人吗?”

    闻渡垂眸,“哪个人?”

    “就电视机里的那个。”

    闻渡冷淡地反问:“我应该认识吗?”

    谈溪低头,轻声道:“他以前出现在二中的知名校友的宣讲上,拍了一段视频。忘记了吗?上学期的时候,你当时也在。”

    闻渡毫无印象。对于那个所谓的知名校友的活动他还稍微有些记忆残存,但是此人绝对没有。其实,在闻渡的世界中,任何和他没有关系的人的五官面孔都是模糊的。

    更何况此人或许与谈溪很早就认识。

    “我应该记得吗?”他问。

    谈溪微愣,轻轻地笑,然后在冷风中摇摇头。

    闻渡确实不会注意到程泽禹。

    永远都不会。

    事实上,她自己能够和闻渡有交集都是个奇迹了。

    两条隔着极远的平行线,在她的生拉硬拽中,终于缠在了一起。

    她抬头,看着闻渡清俊的侧脸。

    他短暂地下凡牵起自己的手,但是终究还是会回到月亮上。

    哪怕是此刻,他们同样被五金街杂乱的烟火气包裹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但是依旧并非并肩前行。

    笑容停留在谈溪的脸上。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她靠后走在闻渡半个身子后,认真地想,只要不是并肩前行,他们就永远不是平等的,但是,她永远不会让自己处于弱势。

    如果有人想要牵起自己的手,那她也得有同样的能力回握住对方的手才可以。

    只要做不到这一点,那她绝对不会献出自己的心。

    只要她没法保护自己,有心者可以任意将她欺辱,她就永远不会让任何人靠近。

    谈溪打了个哈欠,扯扯闻渡的袖子,泪眼朦胧,“我们回去吧,我有些困了。”

    *

    三月的最后一天,“小溪超市”彻底关门,谈向北和叶琳将家中搬空,去往了郊区,谈溪则负责留在这里关上大门,在早上不到七点的清晨独自做着最后的告别。

    她蹲下身子,将锁扭动紧扣,然后抬头看了看已经被去掉的超市门面。

    曾经的“画室”二字被生生扯去,如今超市也彻底不再。

    谈溪不知道它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抬头望向天空。

    空中划过几道弧线,大雁北归,舞动翅膀。

    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谈溪却在离别中度过。

    她轻叹一声,然后珍重地将钥匙递到下一户人家的手中。

    那人接过,点点头,离开了。

    谈溪停留不前,手在铁门上,感受着冰凉的温度。

    再想要逃离,这里也是养育了自己数年的地方。

    她做不到完全没有感情。

    许久,正待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谈溪下意识回头。

    是几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穿着皮裤,叼着烟,最前头那人脸上一道疤,从眼侧划入鬓角。

    看上去十分可怖。

    后面几人三人留着寸头,另有人不怕冷,就穿着个短袖,胳膊上全是刺青,左青龙右白虎。

    他们抬头看着已经消失不在的“小溪超市”四个大字。

    然后最前头那人流里流气地冲着谈溪说:“哎我说,那个美女,这超市怎么不开了?”

    他的声音混沌不清,像是无数的香烟颗粒堵在喉咙,他眼底有乌青,大约是在网吧中熬了无数个夜晚的后果。

    他们肯定不是五金街的人,五金街虽然混乱,但是很少有这样的人居住,大多都是苦苦在为生存拼命的人,为生计匆匆忙忙,绝不是这样游手好闲的混混。

    她没有见过他们。

    谈溪盯着他们,见几人如此地熟络地走向超市,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了,一点点变凉,然后慢慢地,重新开始翻滚,沸腾。

    她记起父亲提起的那几个抢东西的地痞流氓,有想起父亲苍老的面庞,以及他因为病痛而愈发干柴的身体。

    谈溪觉得自己大脑充血,恨意爬满了全身。

    应该就是他们了。

    谈溪握着拳,盯着他们,记得他们对父亲做过的事情,几乎在大脑中勾勒出学多残忍的细节,她忍不住颤抖,却没有开口。

    对方等待几秒,之后不耐烦,上前一步,顿时酒臭味熏天,开口更甚。

    “他妈的聋子啊,老子问你话呢!”

    ◉ 63、出手

    第六十三章出手

    谈溪是愤怒的, 但即使在这个时候,她的理智依然占据上风。

    她用余光扫视整条五金街。

    现在还早,大街还没什么人, 偶尔经过的是一些早起睡不着的老人,他们佝偻着要, 颤颤巍巍的。

    没有任何人可以求救。

    谈溪此刻孤立无援。

    也无法出手,更来不及报警。

    可惜, 哪怕她不会冲动动手,但是对方践踏手无缚鸡的一个小姑娘, 又很有姿色, 自然起了些心思。

    他们活得缺少约束,想做什么做什么, 从不考虑后果。

    为首的那个人的脸色突然变了个样子, 他笑得猥琐, 又不怀好意。

    突然问:“这家超市跟你什么关系?”

    谈溪看他们的眼神仿若在看下水道窜跑的老鼠, 带着无尽的鄙夷和险恶。

    那人的眼神中闪过恶毒和狠戾。

    “老子问你话, 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

    后面有个人笑了笑,“大哥,我看着妞儿需要教育一下, 嘿嘿……”

    他的带着油的笑声让人作呕。

    为首那人轻哼了一声,然后慢慢朝谈溪走来。

    谈溪拔腿就要跑。

    那些人岂能放过到手的白兔,调笑着跟上去,就在即将抓住谈溪的衣领时,手腕突然被狠狠抓住。

    动也动不了。

    “你他……”

    男人回头飙出吐沫星子,却突然截住话头。

    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个少年, 他神色冷漠, 双眸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仿若可以杀人。

    男人咽了下口水。

    捏紧拳头,又狠狠一甩。

    少年手腕青筋暴起,神色愈发冰冷。

    “你他妈有病吧,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道后几个字气势明显减弱,他清晰地感到自己的骨头似乎快要被捏碎了,他咬着牙,整条右胳膊快要失去感觉。

    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弟哪里在五金街这样的地方见过闻渡这样的人,一时间,愣在后面,架势都摆好了,竟然谁也不敢出手。

    “你他妈给老子松手——啊啊啊!□□大爷!”

    那男人突然发出了嘶吼,撕破了清晨五金街的安静。

    有老人从对面的街道看过来,眯着眼睛半晌才看清楚。

    “哎呦”数声之后,本就不利索的腿脚哆嗦得愈发厉害。

    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敢出声。

    自己一个老头儿,能有什么用处呢?

    身后几个小弟反应更大,倒吸一口凉气,眼珠都快要瞪出来。

    谈溪也开始紧张起来。

    那人的胳膊被闻渡整个转了个方向,彻底动不了了。

    闻渡淡淡转头,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还不快走。”

    谈溪怎么会离开。

    她盯着闻渡,抿起双唇,半步也不肯退。

    她没见过闻渡打架,不知道他实力如何,不过就刚才这“咔嚓”一声,应该是个不轻易出手的个中高手。

    一对五,或许不在话下。

    但就这么跑了,绝对不是谈溪的性格。

    她捏紧拳头。

    闻渡扫了她一眼,立刻知道她在想什么,面色更冷,“你别犯病,去对面等着我。”

    对面,就是台球馆。

    那是他们的秘密学习的地方,又不是温室。

    谈溪绝对不肯离开。

    男人见两人竟然还有空在这里聊天,愈发觉得气愤。

    这对他是莫大的侮辱。

    他一跺脚,牙都快要咬碎,冲着身后几个僵硬的窝囊废大吼,“蠢货!他妈的上啊!一群傻|逼,让人给玩死了还他妈在这儿愣着当雕塑?”

    他们后面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个鼓足勇气“啊——”了一声。

    然后又是“咔嚓”一声。

    闻渡冷着脸推开手中的男人,然后侧身一觉踢翻冲过来的寸头。

    “我靠!”寸头捂着自己的胃,退后几步。

    被闻渡打断了一条胳膊的男人跪在路边,垂头定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脸,浑身的杀气,看着在一旁站着的谈溪。

    谈溪脑子灵光,手脚也利索。

    见男人看向自己,口水都快要留下来。

    她立刻后退,往后看一眼,背着手,悄悄抓起身后的一根木棍。

    那男人慢慢爬起来。

    就要接近谈溪的时候。

    她立刻拿起木棍对着那男人的关键部位就是一闷棍。

    “啊……”那人完全没有防备。生生挨了这一下,“嘭”地跪下去,脸颊变成了猪肝色,疼得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

    他奶奶的,遇上两个狠角色。

    他眼神浑浊恶毒,慢吞吞地命令道:“把这两个人给我……给我弄死。”

    闻渡又抓起一个刺青男人的胳膊,身子都没动一下,就把人撂倒在地,回头看了谈溪一眼,见她正紧紧抓着手中的木棍。

    既然不肯走,他便嘱咐道:“别受伤。”

    谈溪点点头,突然感到一种热血沸腾的畅快淋漓。

    “你也是。”

    闻渡轻轻笑了笑,大约是打算速战速决,终于出了两只手,一手钳制着一人的脖子,又将其人脖子作为支点,抬起长腿给了另外一个人一脚。

    好身手!

    谈溪忍不住为他叫好。

    闻渡这人打架跟他平日里的行事差不多,皆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快准狠,半点退路都不给人留。

    谈溪看着眉心一跳,心道这人幸好做了学霸,不然去做校霸更让人头疼。

    按理说,这群人才是出手狠辣,但闻渡更甚。

    越是清冷,越是如同利剑出鞘寒光四射。

    其中一个寸头终于受不了,抱着头,就差跪地求饶了。

    闻渡再强悍,对方也有五个人,另一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快速绕到闻渡身后,正打算死死掐住闻渡的脖子之时,没想到连人家的半根寒毛都没碰到——闻渡就跟脑脑后勺张了眼睛似的,手指像鹰爪一样,直接抓住那人的手臂,然后微微一个弯腰。

    “嘭!”

    一个利落的过肩摔。

    谈溪这才注意到闻渡的右手已经出血了。

    四个指节十分分明,全是血印子。

    左胳膊也青了一大块,在他白净的皮肤上愈发明显。

    谈溪想喊停了,她想拉着闻渡跑。

    她注意到闻渡胸口微动,已经开始急喘。

    对方好歹做混混多年,又各个都是下手没有轻重的人,闻渡久战之后,感到疲惫。

    他也是血肉之躯,是能感觉到疼痛的。

    但事已至此,对面五人岂能轻易放过。

    尤其是一开始的为首男人,这也是个狠角色,他方才生生将自己被闻渡掰脱臼了的胳膊又给自己掰回来。

    然后靠在墙边修养一会儿,嘴角抽搐着,脸上的刀疤愈发可怖。

    谈溪敏锐地感知着这是个厉害人物。她一直关注着他的每个动作。

    直到余光处忽然冷光一闪。

    谈溪心脏停滞了几秒。

    ——那男人从皮衣中掏出一把小刀。

    大小与水果刀无异,却异常锋利,尖头处似乎都带着血腥味。

    谈溪四处看了看,然后慢慢绕到那男人身后。

    旁边在酣战,没人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她盯着那男人往闻渡渡腰侧走去,跟另外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将尖刀对准了闻渡。

    谈溪大气都不敢喘。

    弯腰拿起拐角处的一个水桶。

    就在那男人准备伸手手,谈溪忽然用力抬起水桶,对着那男人脑袋毫不客气地倒去。

    那人也就一米七出头,比谈溪高不了多少,因此桶中的脏水几乎是从他头上倒去的,沿着脑袋,往下流,流进皮衣里,然后全身湿透。

    臭味从他身上传来。

    那水桶是旁边店家用来拖地的,这水不常换新,早已经成了黑色,全是街道上的污垢和灰尘,自然是无比恶心。

    这一桶水下去,几乎将那人给浇懵了。

    他恶心极了,“呸”了好几声,试图将口中的脏水吐出去。

    就连闻渡也停下手,抓着一个被揍得双目涣散的男人,回头望去。

    谈溪却不敢有半点含糊,她立刻拿起水桶旁边的拖把,将拖布头对准那男人正好张着的嘴怼去。

    男人没有防备,立刻向后仰去。

    尖刀脱手,谈溪立刻扔下拖把,将那尖到狠狠一踢,踢进了下水道。

    然后,二话不说,拉起闻渡的手就跑。

    谈溪拿出了冲刺的速度,直到彻底跑出五金街才停下。

    她拉着闻渡拐进一个无人的小巷子。

    头顶挂着住户的衣服,偶尔滴答下来几滴冰凉的水。

    闻渡停下来,喘着直接坐在地上。

    他大约是累极了,恨不得直接躺在地上,但谈溪不肯,赶紧跪在他身侧,搂住他的肩膀,叫他半躺在自己的怀里。

    闻渡胸口依旧激烈起伏着,慢慢睁开阖着的眸子,对上谈溪的双目。

    谈溪看着一层薄汗的俊脸,忽然“扑哧”一笑。

    她忽然觉得过瘾。

    压抑太久,她们需要发泄。

    仿若对于生活的拳打脚踢来了一场痛快的反击。

    闻渡也勾勾嘴角,无声地笑了,他轻轻挑眉,嗓音还有些沙哑,“爽吗?”

    谈溪使劲点头。

    然后又抓起他的右手,抹掉上面的血迹,“疼吗?”

    闻渡轻轻张开五指,“还好。”

    他的双眼出现了血色,刚才是真的用了十分的力气。

    谈溪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

    她微微低下头。

    闻渡正好靠在她的颈窝。

    他冰凉的唇贴在她颈侧的脉搏上。

    感受着生命的跳动。

    喘气声渐渐平稳。

    他终于感到安心。

    刚才看到谈溪被一群男的围着的时候,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那时候血液如岩浆般沸腾着,只想让他们消失,永远地消失。

    谈溪的头微微歪着,靠在闻渡的头上。

    直到一缕阳光悄悄溜进小巷口,她才开口:“待会去附近的诊所包扎一下好不好?”

    “嗯。”闻渡含糊地答应,又问:“什么时候开门?”

    “大概八点吧。”

    “嗯……”闻渡轻声开口,声音在小巷中显得如初春的风,“那就再多待一会儿吧。”

    ◉ 64、新生

    第六十四章新生

    谈向北的病情在四月初迅速恶化, 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再也从病床上站不起来。

    叶琳白了头,日日守在病床前。

    谈向北再次被送往医院是因为消化道出血。

    他腹痛剧烈, 已经忍了许多天,在某次疼晕过去后, 他又被送上了救护车。谈溪放学赶去医院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插满了管子。

    癌症晚期的病人最后的归宿是多功能衰竭而死亡。

    谈溪北如今滴水不进, 输入的葡萄糖也被癌细胞抢去。

    他消瘦,黝黑, 爬着去往生命的终点。

    谈溪咬着牙捂着嘴在病房大哭, 始终不敢出声。

    直到情绪稍缓,她才推门进入病房, 谈向北不知是否睡着, 但眉头紧皱, 神色痛苦, 似是生不如死。

    叶琳原本漂亮的双眸已经失去了光彩, 看上去似乎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丈夫的命。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谈向北慢慢睁开眼睛,他双唇干裂, 看见谈溪坐在旁边的小桌上写卷子,轻轻抬了抬指头。

    谈溪立刻回头,趴到床边,既是欣喜,又是心疼,“爸?你醒了?”

    谈向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缓缓眨眨眼睛。

    “感觉怎么样?饿不饿, 想不想吃东西?”

    谈向北摇摇头。

    事实上, 他什么也吃不进去,进食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更准确的说,现在度过的每一分一秒都是折磨。

    谈向北庆幸自己很快就可以解脱。

    他沙哑开口,“没事,爸爸就是想看看你。”

    谈溪将他干燥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摩挲,热泪流进父亲的手心。

    谈向北抹掉女儿的眼泪,然后轻声说:“小溪,去把那个包拿来……”

    谈溪回头,依言将靠在墙边的包提过来。

    “把里面的画掏出来……”

    谈溪低头掏出一卷画。

    谈向北颤巍着伸出手,展开一张张素描。

    这是他一个月来的成果,将谈溪从出生开始那天,每年一副画作,记录着女儿的成长。

    每一副都是三人依偎在一起的样子。

    一张张看去,谈溪已经泪流满面。

    她抱着父亲的胳膊,不肯放手。

    谈向北用尽力气抬起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女儿,我会永远想你的。”

    谈溪的眼泪彻底浸湿了他的袖子。

    *

    之后的每天,谈溪每天都把今天当作和父亲相处的最后一天,她不怕辛苦地天天放学陪谈向北坐一会儿,哪怕他已经没有力气开口。

    他被送去了人民医院专门为他这类患者设立的疗护中心。

    在四月的第二个周的周五,当谈向北再一次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谈溪接到了程泽禹的电话。

    她眨眨酸涩的双眼,看着上面近乎陌生的名字。

    上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父亲似乎还是健康的。

    “喂?”

    “谈溪?”

    “嗯,是我。”

    谈溪站在安静的楼道中,盯着眼前白得发灰的墙壁。

    “我……听说,叔叔他……”

    谈溪听他似乎并未打算将话说完,就接着说下去,声音十分平静,“对,我爸生病了。”

    “小溪,对不起啊,我、我也是才知道。”

    谈溪对着空气摇头,却没吭声。

    沉默许久,谈溪忽然问:“你要跟他说话吗?”

    程泽禹立刻回答:“可以吗?方便吗?”

    谈溪笑笑,“可以,他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估计听到你的声音会开心的。”

    程泽禹干脆调成视频模式,当他的脸忽然放大出现在手机上时,谈溪心脏一抖,晃了一下神。

    她忽然想起了闻渡。

    程泽禹穿着一件短袖,坐在书桌前,看见谈溪,笑了一下,“长大了——我感觉很久都没有见你了。”

    谈溪点头,“你很久都没回来了。”她想了一下,又轻声接着道:“我都快要成年了,当然已经长大了。”

    程泽禹在那边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对,我们小溪是大姑娘了。”

    谈溪抬抬嘴角,看着程泽禹的面孔,内心是说不出的怅然。

    她并未接话,走进病房。

    然后对谈向北说道:“爸,是程泽禹哥。”

    谈向北缓缓睁开眼睛,反应了半晌才露出一个略微欣喜的笑容,“是泽禹啊。”

    谈溪将手机递过去。

    谈向北接过来,睁着眼睛半晌才认出程泽禹的样子来。

    程泽禹看着病床上的谈向北,着实愣怔才道:“谈叔叔……”

    程泽禹小时候父母双亡,不到八岁就成了孤儿,那时候谈向北心疼他,带着谈溪出门玩的时候总是不忘带上他,有什么好吃的也总让小小的谈溪捧着碗穿过大半个五金街给程泽禹送过去。

    那时候叶琳总说要让谈溪多跟程泽禹玩,说这孩子可怜,孤零零的一个人。

    所以谈溪就总是跟在程泽禹的屁股后面一天天“程泽禹哥哥”地喊,非要看到人家露出笑容了才肯离开。

    程泽禹的奶奶不认得字,腿脚又不方便,于是他的家长会每一次都是谈向北代替出席,到后来的步入青春期的第一次梦遗后的迷茫与彷徨,再到高考时去谈家吃了好几日丰富的饭菜,他每一次人生的重要经历都有谈向北的参与。

    不是父亲,却有着同等的感情。

    过往种种,竟在不经意间过去很久了。

    当年还能抱着程泽禹转圈圈的谈向北,已经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只能躺在床上度日了。

    程泽禹低下头,忽然忆起了五金街曾经的日子。

    谈向北轻轻笑道:“泽禹啊,你在那边还好吧?吃得惯吗?住得惯吗?”

    他活了一辈子,连燕城都没出去过,曾经年轻的时候总有用不完的精力,总爱忙里偷闲,跑到燕城的郊区,爬上一座山,站在最高处眺望远处,燕城之外的地方,那里春花烂漫,美不胜收。

    在谈向北的眼中,对世界的想象大多呈现在画笔下,他还不到五十岁,没有失去对世界的想象力,却失去了这里继续活着的资格。

    他这一辈子太苦,在生命的尽头,渴望着新生。下一辈子,做个平凡的普通人是他最深切的愿望。

    程泽禹对于谈向北的问题一一应下,又走出宿舍门为他拍摄身后的夕阳。

    谈向北热泪盈眶,不断点头,又嘱咐道:“好孩子,要好好学习,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大道理不懂,只是知道知识改变命运,身体则是革命的本钱。

    字字句句都是最质朴珍贵的念叨。

    程泽禹如今一个亲人都不在,自然清楚失去亲人的苦,也知道自己在谈溪家里偷来了多少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关怀。当年谈向北失去双腿的时候他忙于自己学业无法帮忙,如今终于生出了悔意。

    他知道自己是个极自私的人。只要能够彻底离开五金街,他在所不惜。

    程泽禹在落日前低下头,不敢多看金灿灿的余晖,小声说:“对不起,谈叔叔。”

    谈向北还是轻轻地笑:“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程泽禹低声道:“我在国外,没法回去看你。”

    谈向北摇头,“你不必看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两人许久不见,又说了很多话,谈溪还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学习,不打扰他们。

    程泽禹很有耐心地为谈向北讲了自己在海外的见闻。

    在通话的最后,谈向北忍不住问:“泽禹啊,你也二十多岁了,有没有女朋友啊?”

    谈溪正巧落笔最后一个字母,e写歪了,画出长长的一道。

    “还没有。”

    程泽禹的回答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谈溪收起试卷,放回书包中,又拿出物理错题本,上面有闻渡清晰的笔记。

    谈向北又道:“有合适的先处一处也是可以的,我们泽禹条件这么好,哪个姑娘跟你在一起都是好福气。”

    程泽禹略微羞涩,不答话,只是笑。

    谈向北的精神无法支撑他说太久的话,又是十几分钟过去,持续的疼痛渐渐让他意识不清醒,谈溪收起了手机,与程泽禹告别。

    “谢谢你。”

    “谢什么?”

    “和我父亲说话。”

    “我们什么时候需要这么客气了?”

    谈溪不说话,笑了笑,低头看着眼前错题本上闻渡的字迹,不多解释,“你快去忙吧,我挂了。”

    后来再次醒来时,谈向北忽然变得精神奕奕,双眸中有了星点光彩,讲话时也不是那般无力,竟然能够靠在床头,将最后一副未完成的素描完成。

    他好像是恢复了活力。

    谈溪沉默地坐在窗前,看着父亲不停歇的笔尖,眼眶疼得连着脑袋都跟着天旋地转,她忽然低头给叶琳发消息。

    叶琳正在家中为谈向北煲汤,谈溪对她说:“妈,你快回医院一趟吧。”

    谈向北的好状态持续到晚上十点之后,他恋恋不舍放下为谈溪画的十八岁生日的样子,然后终于肯闭上了眼睛。

    夜里入睡后,谈向北忽然发起了高烧,然后心脏停止,被送到急救室抢救,直到次日天空蒙蒙亮。

    谈溪没能等来好消息。

    谈向北没有熬过这个仲春。又是一年,春花还没烂漫,他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那日的阳光出奇地好,天空晴朗,如碧水洗过,干净得仿若新生。

    谈溪记起儿时邻居家潜心修佛教的奶奶常道:“死如再生,似麻出油,似酪出酥。”

    叶琳哭得昏厥过去一次,谈溪紧紧抱着母亲,朝天上看,轻声说道:“妈,你看天多蓝,爸爸去了很好的地方,他现在终于不会再被病痛折磨了呢。”

    *

    谈溪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操持着谈向北的后事。父亲下葬之后,她坐在墓地前很久,脑子一片空白,直到月升星现才回到他们的新家。

    叶琳已经抱着谈向北最后盖过的被子睡着了。

    谈溪的手机在黑暗中震动,是闻渡的消息。

    他大约是已经知道了。

    谈溪翻看之前的对话,这才发现,在几天之前闻渡就给自己发过消息,只不过她没有看到。谈溪靠在门框想了想,记起这正是与程泽禹通话的那天。

    他们错过了很多条消息。

    谈溪顺着门框渐渐滑下去,把头埋在臂弯中,过了许久,给他回复。

    “闻渡,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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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5、激将

    第六十五章激将

    第二次模拟考试, 谈溪考得一塌糊涂,虽然依旧是八中的第一名,但是排名放眼全市却极其糟糕, 可能沾上燕城大学的边都困难。

    这是谈溪高中以来,最差的一次, 她盯着自己的试卷,想起三年前中考时失利的那日。

    那一次她父亲失去了右腿, 这一次,她没有父亲了。

    八中董校长特意将谈溪叫去办公室, 她自然直到谈溪家中发生的事情, 也知道心态对于一个考生来说多么重要,校长并未指责谈溪的失利, 只是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谈溪摇头。

    她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帮助, 更不觉得有任何人可以帮自己。

    她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孩儿, 很少需要别人的激励来付出努力, 她坚定地明确自己想要什么。

    她依旧知道自己前方的道路在哪里, 只是现在心中有了个缺口,她疲惫不已,想蹲下来休息一会儿。

    现在是四月下旬, 二模是燕城全体高三学生的倒数第二次考试,他们就要提抢去战场了。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但是谈溪真的无法进入状态。距离二模的成绩发布已经过去了三四天,但是她依旧整日昏沉,只要提起笔,她就无法集中注意力,对于争分夺秒的高考生来说, 她真的已经浪费太多时间。

    谈溪看着厚厚一摞试卷上的字符, 只觉得眩晕。

    这是她做学生以来, 从未有过的状态。

    她心里清楚,身心俱疲消磨着她的动力。

    但她控制不了自己。

    谈溪从书桌的抽屉中抽出父亲留下的素描纸,看了又看,白纸后面有谈向北遒劲有力的字迹。

    “我们小溪一岁了,她笑脸粉红,逢人就笑。”

    “小溪上幼儿园了,新年的节目上,她是领舞的,扎着两个小辫子真可爱。”

    “小溪上小学了,背着小书包,才一年级,就敢一个人坐公交车了。”

    “女儿第一次学着做饭,西红柿炒鸡蛋,差点把厨房炸了。”

    “我们小溪初一的第一次考试考了第一名。”

    “程泽禹去上大学了,小溪好像有些伤心,但也很羡慕。”

    ……

    最后一张画的是今年还未来到的夏日。

    谈向北勾勒出谈溪抱着高校录取通知书的样子,身边是叶琳。

    他在后面写道:“小溪去了自己梦想的大学。宝贝女儿,我都会看到的……爸爸永远爱你。”

    谈溪泪流满面。

    宿舍中还有其他学生,她掩着嘴不愿哭出声。

    旁边床铺的两个女生又争执起来。

    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谈溪觉得吵,厌烦不已,干脆从宿舍中出去,跑到操场。

    她沿着跑道跑了六七圈,直到喘不过气来才蹲在身子。

    然后嚎啕大哭。

    嗓子都哑了,不知过去多久,她抹了抹眼泪,终于觉得心中的烦闷发泄了出去一点。

    校服兜里的手机持续震动着。

    全部都是来自程泽禹。

    大多是温和的劝慰。

    “小溪,别太伤心了,谈叔叔离开的时候是幸福的。”

    “对于他来说,这样才是解脱。”

    “你要快乐健康,他在天上才会快乐。”

    “谈叔叔是爱你的,这就够了。”

    “好好高考,别掉以轻心,谈叔叔最期望你能考上心意的大学。”

    “我今年就要回来了,期待你能做我的师妹。”

    字字都是真实客观的,但却不是她此刻需要的。

    谈溪扫了几眼,手指停留在屏幕上几秒,然后回复:“好的泽禹哥,我知道了,谢谢。”

    刚准备直接关机,手机中又进来一条消息,来自闻渡。

    她已经很久没跟闻渡对话了。

    相比之下,他的语句十分简洁。

    “我在八中门口。”

    谈溪抿了一下唇,几乎没有犹豫,抬头直接往校门口走去。

    她既不想回去面对宿舍没完没了的争吵,也不想面对做不完的试卷,更害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胡思乱想。

    谈溪现在需要闻渡。

    一个比常人更加清冷的、绝不会使用言语来安慰别人的闻渡。

    八中的校规并不严格,大晚上出入校园根本无人看管。

    闻渡就在校门口,月色拉长了他的影子。

    多日不见,他愈发疏落。

    谈溪站在他面前,抬头看他,冲他笑了笑,“有事?”

    “嗯。”闻渡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不多解释,只是说:“车来了。”

    路边停下一辆私家车。

    谈溪微微困惑,“去哪儿?”

    “我那里。”

    谈溪抬头忘了一眼天空,“这么晚了?”

    闻渡这次没有回答,只是往路边走去。

    谈溪回头看了一眼校门,八中的保安正坐在路边抽烟,顺便扭头看着两人。

    谈溪别开眼,跑了两步,跟上闻渡。

    去他妈的学校。

    去他妈的考试。

    她钻进后座,坐在闻渡身边,然后“啪”地一声关上车门。

    闻渡再一次将谈溪带回了母亲留给他的公寓中。

    谈溪连个书包都没背,坐在沙发上,歪着头问他:“你让我过来做什么?不会是学习吧?”

    她将头靠在身后的靠背上,“我现在什么都学不进去。”

    闻渡没说话,只是端来两杯热水,放在茶几上。

    然后垂下双眸,俯视面前的谈溪。

    很久不见,她更加清瘦,面色苍白,看上去疲惫不堪。

    她靠在沙发上,缩在最角落,似乎头一歪就能睡过去。

    但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闻渡一直不说话,从客厅走入书房,又走出来,谈溪皱着眉头,“你叫我来这里就是看你到处乱转的?”

    闻渡手里拿着一摞试卷,放到谈溪眼前,终于开了个尊口,“看看。”

    谈溪现在不太想学习,但还是弯腰拿起试卷,扫了一眼就微微抬起眉毛,“二模试卷?”

    “嗯。”闻渡端起桌上的玻璃杯,轻轻晃了晃。

    谈溪笑了笑,“你怎么又肯做了,当时一模的时候不是还不屑一顾吗?”

    她边问边顺手打开了试卷。

    上面是他认真书写的答案。

    然后又用红笔批改。

    谈溪从来没见过他对哪次考试这么上心过。

    成绩很高。

    谈溪简略心算了一下,闻渡的总分比自己高了六十多,比二模的全市第一名高了将近二十分。

    她心里“咚”地一声,像是一座钟狠狠敲了敲,连回音都久久散不去。

    将试卷放回茶几上,看着闻渡说:“考得很好嘛少爷。”

    闻渡靠在沙发背后,右手搭在扶手上,淡淡抬起眸,看着她。

    灯光大开的客厅中,谈溪竟然感到了微微的压迫感。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

    但是谈溪呼吸一滞。

    她低下头,“你要说什么?”

    沉默稍许,闻渡终于开口,“好吗?你明明也可以考出来的。”

    谈溪还是低着头,咬着下嘴唇,不说话。

    闻渡垂着眸,“谈溪,你在干什么?”

    谈溪猛地抬起头,“王欣告诉你的?告诉你我这次考得很差?”

    闻渡勾起嘴角,看着有点冷,“谁告诉我的重要吗?”

    谈溪抬起下巴,忍不住反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有什么用?“闻渡冷酷着陈述事实,“会给你高考加分?”

    谈溪鼻头一酸,蹭地站起来,“闻渡!我不想跟你吵架。”

    闻渡拿起自己的卷子,慢慢朝她走来,轻声道:“我也不想跟你吵架,谈溪,你不是一直想超过我吗?现在呢,拿什么超?”

    他轻笑道:“怎么,我现在连个对手都没有了吗?”

    闻渡此刻离她很近,举着自己分高到离谱的试卷,低着头,遮住大半灯光。

    压迫感更甚。

    谈溪眼圈红了。

    她的原本沉寂了许久的心脏重新开始汹涌。

    谈溪任由眼泪留下来,哭得说不出话来,下唇都快要被咬破,也不肯发出任何一点抽泣声。

    那种感觉渐渐回来了。

    绝对不肯服输的感觉,哪怕是头破血流,也绝不认输的感觉。

    尤其是在闻渡面前。

    她捏紧拳头,许久之后,才吐出几个字,“我要回去。”

    “太晚了。”

    “那我也想回去。”谈溪低头抹掉眼泪,她觉得有些丢人,说:“我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闻渡收起所有的情绪,冷淡地重复,“太晚了。”

    谈溪提高声音,“我就是要回去!”

    闻渡走进卧室,扔出来一套衣服,“不睡就在沙发上重新把卷子做一遍。”

    谈溪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她身上没带钱,要想回学校就只能走回去。

    稍许,她拿起那身衣服,似乎是上次在闻渡卧室中穿的那件。

    她又说:“我不睡沙发。”

    闻渡从书房中走出来,依旧很冷淡,“卧室在里面。”

    谈溪洗漱过后,安静地躺在床上,闻渡在客厅不知道做什么,他的床很舒服,被子也带着刚洗过的清香。

    谈溪的眼皮逐渐沉重。

    但脑子异常清醒。

    她冷静下来,努力辨别着门外闻渡的动静。

    他在拉自己一把。

    在堕入深渊的入口。

    这是最紧要的关头,所有正确的劝慰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只有狠狠跌倒,被对手嘲笑才能让她振作。

    谈溪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沸腾。

    曾经愈挫愈勇的自己终于慢慢归位。

    她歪过脑袋,看着窗帘缝隙中的远方。

    月落日升。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66、洛希极限

    第六十六章洛希极限

    五月开始, 天气燥热,墙边的芍药开了。室内闷热,八中没有配备空调, 只有墙上安装的风扇。

    一打开,咯吱咯吱地响, 慢悠悠地转。

    谈溪后面的男生把两只腿搭载在她座椅的横杆上,睡得很香。同桌也是半眯着眼睛打盹, 脑子一点没动,手中的笔却依旧转个不停, 技术之高超让人叹服。前面两个同学把语文试卷后面的作文纸当成棋盘下五子棋。另一侧的男生打算把自己从小卖部的所有饮料都掺在一起, 正在为自己伟大的发明的摩拳擦掌,斜后方的女生正对着镜子试图把自己的眉毛化成两只黑漆漆的毛毛虫。

    总之, 没有人在学习。

    除了谈溪。

    她低着头, 笔尖刷刷不停, 不受任何人的影响, 燥热和吵闹都无法干扰她半分。

    在这个高三的教室中, 拼命学习的谈溪反而像个异类。

    前两个周糟糕的状态让她松懈了太多,若不是闻渡逼她了一把,现在的谈溪可能依旧无法静心。

    但幸好她底子厚实, 且学习效率极高,重回巅峰状态并不算太难。

    但是,对于这些即将高考的学生来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只顾着埋头苦学是没有用的,还得了解自己对手的水平。

    之前在二中, 谈溪还能通过对比年级排名确认学生们的整体水平, 现在在八中就·

    闻渡成了唯一的参照物。

    谈溪不能每天都去他家里一起学习, 他们就连着麦写作业。

    她常常搬个小桌子躲在宿舍楼的阳台里,远离没完没了的争吵,带着耳机,借着并不算特别明亮的台灯光线学习。

    她和闻渡并不经常交流或是讨论。

    但是耳机中清晰的笔尖划过纸面却可以传入耳中。

    这样的沙沙声让谈溪莫名安心,她知道有个人在虽然在千米之外却和自己在为同一个目标奋斗着,他们在并肩作战。

    不用对话,却可以把后背放心地交给对方。

    只有谈溪偶尔脖颈酸痛,抬起头稍微休息时唤一声“闻渡”,那边会立刻轻轻地“嗯”一声。

    他永远会给自己即时的反馈。

    “困了吗?”闻渡清凉的嗓音传来,声音不大,却能把阳台之外的所有嘈杂之音抵挡在外。

    谈溪揉揉酸痛的眼眶,点点头。

    那边大约是猜到了她的反应,接着又道:“困了就站起来走一走。”

    “嗯。”谈溪应声站起。

    她连续熬了好几个夜,虽然头脑还算清醒,但是难免身体疲惫,发出声音时,嗓子像是还没完全打开,竟然听上去有些软糯。

    跟她的性格完全不同。

    闻渡在那边微微愣了愣。

    谈溪双肘放在阳台的台面上,睁大眼睛望着天空,忽然道:“闻渡,你抬头。”

    “嗯?”

    “你看到了吗?今晚的月色好明亮。”

    几秒之后,闻渡轻轻地回答:“看到了。”

    夜色清朗,他们站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同一个月牙,柔和的晚风从那头吹到了这头。

    谈溪的心微微颤动,忽然又开口,“闻渡,我周末去找你,好吗?你给讲物理题。”

    月明如水,闻渡抬头望了许久,如玉钩般温凉的声音传来,“好。”

    *

    五月开始,谈溪每个周末都去闻渡家里学习,他们依旧很少聊天,大部分时候都在埋头苦学,偶尔胳膊轻轻相碰,抬起头,看对方一眼,再重新投入学习。最后踏着细碎的月光,闻渡再将谈溪送回学校。

    生活大约是重新步入了正轨。

    五月下旬的三模考试,谈溪回到了自己的真实实力状态。

    拿到排名的那一天,距离高考还有整整十天。

    阳光开始变得刺眼,她仰头看过去。

    十多年的长跑快要结束,终于进入了最后的百米冲刺,她距离终点线越来越近了。

    跨过那条线,就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赛道。

    谈溪很少会回头留恋或者回顾曾经的路,这一次也不会。

    六月的第一天终于来了。

    闻渡前几天又着了凉,开始咳嗽,谈溪将自己没有用完的薄荷种子全部带给了他。

    闻渡扫了一眼,没接,淡淡问:“怎么不是你种?”

    谈溪叹口气,将小袋子硬塞进他手中,“少爷,你得学会照顾自己了。”

    闻渡轻轻哼了哼。

    然后说:“这是最后一次物理课了。”

    谈溪摊开试卷,握着笔,一副很乖巧的样子,“知道啦,开始吧,闻老师。”

    课程结束后,谈溪将笔盖合上,低头轻轻抚摸手下的物理笔记本,厚厚的一本,是闻渡和自己的成果。现在,她对自己充满信息。

    她摩挲了一会儿因为笔迹而凹凸不平的纸面,轻轻侧头看着闻渡。

    然后忽然问:“你被安排到了哪个考场?”

    “二中。”

    “哦。”谈溪点点头,“我在燕大附中。”

    闻渡站起身,推开眼前的窗,指着万家灯火中唯一略显黑暗的那处,“看到了吗,那就是附中。”

    谈溪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哦,那很近。”

    “嗯。”闻渡垂眸淡淡地问:“考完试来这里吗?”

    谈溪看了他一眼,抿了一下唇,才点点头。

    “走吧。”

    闻渡照旧将她送回八中,离别前,谈溪忽然说:“最后这几天我就不来了。”

    “嗯。”闻渡的睫毛如黑色的羽翼,投下一片阴影。

    谈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说:“那下次见面就是考完试了……好好考。”她忽然抬起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别掉以轻心哦,我可是很强劲的对手。”

    闻渡看着她白净的脸,淡淡勾起嘴角,别开脸。

    谈溪看着他,退后一步,离校门更近,“那我走了?”

    她看着闻渡的眼睛,借着浅浅的月色,神情专注,平常的道别竟然带着些郑重的意味。

    闻渡眉间轻皱,扭过头重新看向谈溪,没说话。

    谈溪摆摆手,等着他开口。

    但闻渡始终没有说出“再见”二字。

    谈溪双眸闪烁,摆摆手,轻声道:“再见。”

    然后准备步入没有夜灯的八中。

    “谈溪。”在她要转身的那一刻,闻渡忽然开口。

    “嗯?”

    谈溪重新看向闻渡。

    “你知道洛希极限吗?”

    闻渡的声音在炎炎夏夜带着沁人心脾的舒适。

    谈溪微愣,以为他的物理课还没讲完。抬起头,今晚月明星稀,难辨九霄。

    “知道啊。”她说:“引力会让两个天体慢慢靠近,但是它们需要保持安全距离,一旦靠得太近,内部引力更小的那个天体会因潮汐力化成碎片,然后成为另一个天体的行星环——”

    谈溪歪着头,眉眼弯弯“——怎么样?我说得对吗?闻老师。”

    身后的一辆黑车呼啸而过,划破寂静的夜。

    风动,叶不止。

    闻渡点点头,今晚隐去的万丈星空像是出现在了他的双眸中。

    谈溪听到他说:“嗯,没错,这是最后一个知识点。”

    “回去吧,晚安。”

    *

    六月七日当日,阳光明媚。

    叶琳执意要送谈溪去考场,早早坐车从郊外赶来,抵达考场外时都快要中暑了,谈溪看着母亲泛红的脸颊,沾湿的发丝,叹口气,只是道:“妈,您来一次就行了,以后就不用次次来了。”

    叶琳被热得晕晕乎乎,自从谈向北去世后,她一直身体状态不够好。谈溪的这次考试对她来说重要无比,她需要女儿的成功为自己增加点儿精神气。

    叶琳抓着谈溪的手,紧紧握住不放,目光殷切,带着全部的期盼,“好好考试……别紧张,千万不能紧张,妈和你爸都给你加油。”

    谈溪点点头,笑道:“知道啦妈妈,你放心吧,快回去吧。”

    她说完就走进考场,并未再回头。

    谈溪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在考场时的样子。

    说真的,与此刻的状态并无区别。

    她非常的平静。

    桌上的笔是她最强悍的武器,紧紧握住笔,她就没有对手。

    为了做到这一步,她付出了数不清的艰辛的日日夜夜,无数次在脑中演练。

    此刻,她的心跳若是不停的跳动,也并非紧张,而是激动。

    她激动于自己终于站在了战场上,杀出去,未来的人生就是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谈溪期盼这一天真的太久了。

    监考老师将试卷一一发下来,然后站起讲台上,环顾四周,神色严肃,炎热的空气中传入一丝丝肃杀的气氛。

    考试开始了。

    为期两日的考试一旦开始就变得很快。

    在这期间,谈溪和闻渡没有联系过一次。

    他们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

    此刻,他们是对手,却也有着共同的敌人。

    他们的实力都足够强劲,能够保护好自己,在这场不是只有一个胜利者的战争中,他们只需要在胜利的终点相见就好。

    教室最前方的空调轻轻地吹出冷气,发出很小的但有规律的声音,在嗡嗡声中,谈溪落下了最后一个字。

    她认真打下最后一个句号,然后将英语试卷翻过来重新检查一遍。

    心中愈发平静。

    她在考试中很少有过患得患失的情绪,考成什么样子,结果如何,基本写完就能差不多估出来。

    她知道快要摘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了。

    谈溪轻闭双眼,微微捏起了拳头,想起了父亲。

    然后等到交卷的那一刻。

    考试结束了,十年苦读到了终点。

    欢乐与惆怅挤走了严肃的氛围,学校中叽叽喳喳的,但是大家并未有想象中的高考结束的兴奋。

    谈溪走出考场。在门口,学生们的家长各个翘首以待。

    他们在太阳下暴晒,汗流浃背,脸上露出期盼的笑容。

    在人群中,谈溪转眸。

    她看到了程泽禹。

    ◉ 67、相见

    第六十七章相见

    程泽禹也看到了谈溪, 他冲她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之前在视频中感受得不真切。现在才发现,他似乎黑了些, 也好像状了些。真正有了男人的样子。

    大约是在大半年的海外生活让他有了这些变化,不过谈溪并未询问他在那里的生活。

    她对程泽禹的好奇心渐渐在消失。

    谈溪的目光在程泽禹的脸上认真临摹, 忽然笑了。

    是自嘲的笑容。

    她自诩还算聪明,以前却连人都分不清。

    好傻。

    程泽禹走过来, 低着头看她,还是那副很温柔的样子, “怎么了, 怎么笑了?”

    谈溪摇摇头。只是说:“好久不见。”

    程泽禹深呼一口气,“对啊, 好久不见——不过, 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兴奋呢?”

    “是吗?”谈溪笑了笑, “我挺开心的呀, 不过可能太久没见, 有点不太真实吧。”

    程泽禹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对不起,是我太久没来看你了。”

    谈溪还是摇头, “没事,你本来就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

    在考场附近巡逻的警车正好经过,程泽禹将谈溪拉到一边,头顶着凉棚,“走吗,哥哥请你吃饭?”

    谈溪不大想吃饭, 就摇头。

    程泽禹见谈溪不停地摇头, 微微挑起眉毛。

    “太热了, 我什么都吃不进去。”谈溪解释。

    程泽禹又说:“之前二中附近有家豆腐脑你还记得吗?夏天晚上那里会卖凉粉,想去吗?”

    提起那家店,谈溪微微愣神,然后说:“程泽禹,你想去看看我爸吗?”

    她如此生硬地换了个话题,程泽禹很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再多说,只是点头,“好。”

    去往墓地的路程很遥远,谈溪坐在窗户边看着晚霞渐渐出现。

    一路上,她和程泽禹的话很少。

    曾经无数次想要询问的关于大学生活也并不再好奇。

    反正她自己也会去好好感受。

    不过,与程泽禹太久不见,他的突然出现依旧让她混乱不少。

    直到车上有人打电话谈溪才想起来应该给闻渡说一声她今天不去找他了的。

    她掏出手机,才发现手机电量快要告罄。她给闻渡发了条消息,不过并未解释今晚不去找他的原因。

    然后又给叶琳打了个电话,说程泽禹回来了,要带他去看看谈向北。叶琳一听程泽禹在她身边立刻提出要跟他说一句话,她把程泽禹视作亲儿子,自然话多了些,又说要在路上主意安全,别回来太晚。

    程泽禹一一应下。

    做完这一切之后,屏幕上发出了快要关机的警告。

    谈溪收起手机,叹口气,“我爸离开后,我妈就有些唠叨,一件事情总会强调很多遍,可能是太孤独了吧。”

    程泽禹点点头,微笑着表示理解,“没事,我爱听这些,我从小就希望有人能唠叨我……但是我太早就失去了这个权利……阿姨能这样对我,我很感激。”

    程泽禹的父母是在市中心的某标志性建筑物建造之时因为事故不幸离开的。当场去世,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下。

    他小时候失去的太多父爱母爱都是谈溪的父母带给他的。

    谈溪轻轻叹气,低头小声道:“我爸离你父母不远,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

    夏日的夜来得晚,他们抵达墓地时,才不过六点,天边还是清亮的。

    程泽禹捧着在方才买的一束花跟在谈溪的身后。

    谈向北的墓前干干净净,叶琳每周都会来一次,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说些话,有时候什么都不说。

    程泽禹眼眶微湿,曾经抱着自己玩耍的人再也无法无法展开双臂,这个认知让他浑身颤抖。儿时父母的死亡尚且没有带给他这么大的冲击,如今早已懂事,终于懂得了死亡的含义。

    他沉默良久。

    谈溪看着父亲墓碑前的照片,忽然打破可怕的安静,说:“我想带着我妈离开燕城。”

    程泽禹回身看她,“去哪里?”

    “不知道。”谈溪摇头。

    “你要离开燕城?”

    谈溪看了他一眼,表示默认。

    程泽禹似乎并不认同,再度确认,“你要离开燕城?”

    “对,我要离开这里。”谈溪轻声回答,用力点头。

    “我要带着我妈离开,让她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燕城……实在有太多关于我爸的回忆了,我想让她离开,不能陷入这样的情绪,应该开启全新的生活。”

    程泽禹略微沉默,然后点头,“这样也好……你若离开,阿姨一个人太孤单,也不好。”

    “嗯。”谈溪吸吸鼻子。

    “不过,叶琳阿姨同意了吗?——她知道了吗?”

    谈溪摇头,笑容有点苦涩,“我还没告诉她。,我妈是个特别留恋某个地方的人,我估计她大约不会同意,到时候,可能还需要靠你帮我劝劝她。”

    程泽禹点头,“好。”

    他顿了顿,又道:“我一直以为你想去燕城大学读书。”

    谈溪笑了,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以前确实是很想,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可能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嗯。”程泽禹点头,“你现在手中有选择,就去选择你想去的那条道路。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劝你。不过可惜了,我以为还能做你的学长呢。”

    谈溪弯起眼睛,“虽然做不成你的学妹,但是你是第一个知道我不会留在燕城的人。”

    “哦,是吗?”程泽禹挑眉笑道:“我的荣幸。”

    谈溪看向远处的树,听到程泽禹又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或许。”谈溪笑着说,“那么遥远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程泽禹低头看着她的碎发,忽然说:“你对燕城没有半分留恋吗?”

    “嗯?”远处似乎跑过去一只野猫,谈溪略微走神,没太听清程泽禹的问题,抬起眼,让他再问一遍。

    “我是说——”程泽禹微微犹豫,短暂地措辞,“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就算没有留恋的住所,连留恋的人都没有吗?”

    谈溪不吭声,转过头,再去寻那野猫,发现早已经没了身影。

    她并未回答,这些事情不必叫程泽禹知道,他若知道,也无法用言语来解释。

    谈溪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她知道自己的脚步从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停留,她离开或是留下,远去或是归来,都只会是她自己的选择。

    所幸程泽禹是个聪明人,得不到答案他就不再追问。

    两人像是稀松平常的好友叙旧,待夕阳在天边浮现,程泽禹提议,“要不要再去五金街看看,我很久没有回去了。”

    谈溪抬头,看着程泽禹被光晕染红的模糊的侧脸,心念微动,然后点了点头。

    *

    闻渡是在回到家二十分钟后收到了谈溪的消息。

    很简单的几个字。

    “我晚上临时有事,没法去找你了哦!”

    少爷立刻冷下了一张俊脸,公寓温度瞬间下降。

    他本想发消息问她做什么去了,但打了几行字之后又删掉,直接回拨过去。

    对面的电视屏幕映出他的冰山脸。

    刚开始是对方正在通话中。

    闻渡压着火气等了几分钟之后再次打过去。

    那边干脆直接关了机。

    闻渡将手机扔在茶几上,那边发出了清脆的一声。

    过了一会儿,手机发出震动,闻渡拿起来一看,来自周野。

    “你真不出来跟我们玩?”

    然后接着又传来几张他们正在酒吧的照片。

    灯红酒绿,十分晃眼。

    闻渡没有回复,又把手机扔了回去。

    在科技发展如此迅速的时代,他甚至无法通过通讯设备联系到一个人。

    他闭上眼,靠在沙发背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持续时间长一些,应该是来电。

    他顿了一下,然后弯身拿起手机,脸屏幕都没看一眼,直接接起来。

    声音又冷又沉,“喂?”

    “哥?”那边传来吴烨的声音,他似乎没有想到闻渡竟然这么快就接起了电话,愣了一下才说:“哥,你干嘛呢?”

    “……”

    闻渡忍住不去细究自己心中那点儿失望,语气不太好,“怎么了?”

    吴烨竖着耳朵,细细辨认闻渡这边的声音,发现他那里安静得可怕。他考完试,大概是把脑子也跟着扔了,想也没想,直接大大咧咧地问:“哥,你一个人啊,我以为你跟谈溪在一起呢。”

    “……”

    他不说还好。

    “你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

    闻渡的声音带着冰碴子,顺着电流杀过去,吴烨在滚滚热气中打了个寒颤,立刻道:“得了得了,那我就挂了哈!我这信号不太好啥听不见,拜拜啊,哥!”

    耳边回复了安静,剩下“嘟嘟”声。

    闻渡体内的烦躁无法被周身的寒气压制,他睁开眼睛,只觉得嗓子干哑,在家里转了一圈,一把推开谈溪上次留给自己的薄荷种子。

    他想抽烟。

    压下去许久的瘾又回来了。

    但是自从上次谈溪来家里后,他就把烟盒都扔了,一个没留。

    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打火机,闻渡按下去,火苗窜出。

    连续几次,他终于觉得无聊。

    又在空荡荡的家里转了一圈,闻渡拿起手机,转身出了门。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路边,气质极冷,却看着更加英俊,好几个女生远远地朝他看,小声偷笑着议论纷纷,却不敢上前搭讪。

    闻渡路过好几个超市,也不进去,嗓子更加难受,明知里面有烟卖,但是他始终没有走进去。

    晃悠着,就到了地铁站,闻渡走进站台,坐上车,到站下车。

    等到回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五金街的大马路上。

    ◉ 68、替身

    第六十八章替身

    那口烟闻渡终究还是没抽。

    此刻心底的躁动不是烟草或是酒精能解的。

    他要等一个系铃人。

    闻渡远离地铁站的光亮, 往五金街的深处走去。

    街灯依旧忽明忽暗,但这次但昏暗终于有了温暖的解读。

    这条街他太熟悉了,几乎闭着眼都能走到他想要抵达的目的地。

    “小溪超市”门口叮叮当当的, 新来的住户准备将这里改造成一家麻辣烫店,这类火热, 快速且便宜的食物在五金街最是受到欢迎。

    闻渡站在台球馆的门口,默默看着对面的曾经的超市痕迹一点点被抹去。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挺着啤酒肚站在梯子上将以前的门面彻底拿下。

    他想起来第一次在这条街上见到谈溪时也是这般情景。

    她背对着自己, 正准备关门。

    利落的马尾辫,干净得扎眼。

    那晚他始终没有说过。其实早在吴烨注意到她时, 他就透过楼上台球室的窗子看到了她。

    有时候, 很多事情的开始都是琢磨不清的,闻渡快要记不起谈溪第一次来自己家里是什么情形。但他知道, 大多数人在自己眼中的五官都是不够清晰的, 不过在家中院子见过谈溪之后, 她的脸就映在了自己的脑中。

    尤其是那双倔犟的眸。

    闻渡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

    谈溪有着他见过最明亮的眼睛。

    有些开始, 虽然模糊不清, 却是有迹可循。

    身后台球馆的玻璃门被推开,里面的电视声传出来,那个前台小妹走出来, 抱着个凳子。

    哪怕已经见过闻渡很多次,但主动跟他说话依旧叫她结结巴巴。

    “你、你要坐着等吗?”

    小妹指着手中的凳子。

    闻渡回头看她一眼,低声道谢,但还是拒绝了。

    “哦。”小妹抱着凳子,对于他的拒绝并不失望,又看了街对面一眼, 生怕他不知道, 多说了一句, “她们卖掉那个房子了,对面的叔叔去世了,不住在这里了,你……确定能等到她吗?”

    闻渡笑笑,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心甘情愿,轻声道:“嗯。”

    “哦,那好吧。”

    闻渡今晚虽然异常温柔,但前台小妹依旧不敢跟他多说话,何况这温柔也不是留给她的,于是她冲他摆摆手,又抱着凳子推门回去了。

    吵闹的电视声消失在门口。

    因为有了等待,所以时间缓慢却不无聊。

    闻渡继续站在街边。

    路边走过一对老人,他们是一对老夫妻,闻渡以前晚上在这里的时候就偶尔能看见他们。

    每天晚上,他们都拉着手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

    有时下雨也走,爷爷牵着奶奶的手,雨伞倾斜到她的那一边,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侧被淋湿。

    平凡又朴素的爱被包裹在人间烟火里。

    是他从未遇到过的。

    闻渡轻捻自己的指尖。

    忽然,浑身莫铭的燥热不再,他感到浑身清凉,但杂绪消失后但清凉并未停留太久,他又感到微微的紧张。

    闻渡垂下双眸。

    他想通了,他不想再挣扎了。

    有些话,他今天就想说清楚。

    *

    谈溪和程泽禹从公车上下来,越过半条街走入他曾经居住的那栋楼。

    住所早已卖掉,不知道此刻租给了哪些租户,他们直接爬上楼房的顶层。

    那是一处破旧的天台。

    是小时候两人最喜欢来的地方。

    谈向北和叶琳曾经无数次提醒过他们不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要注意安全,但是他们谁也不听,爬到越高是两个居住在杂乱的五金街的孩子最大的愿望。

    那时候,他们可以玩耍的东西太少,趴在楼檐旁侧偷偷看着下面的行人走来又离开永远不会叫人觉得无聊。

    谈溪还记得,自己没读小学时,程泽禹已经是个四年级的学生,夏日的午后,她躲在天台的阴凉处,昏昏欲睡,耳边总能传来程泽禹大声背诵故事的声音。谈溪太过聪慧,听得多了,自己也记住了不少,她没有故事书可以看,就捧着程泽禹使用过的语文课本当成故事书。

    因此,谈溪很小就会背诵许多诗,认识许多字,自己给自己找快乐,一点都不比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差。

    故地重游,两人皆是生出许多感慨。

    程泽禹谈起头,略感失望,说道:“可惜今晚没有星星。”

    相比之下,谈溪倒是淡然许多,她在跨年那日见过更美的夜景。

    那些曾经快乐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了。

    记忆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再也回不去且是模糊的,因为模糊,所以带着一层美好的滤镜。

    她很少回头去留恋过去的时光。谈溪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天台上扔着没人用的破沙发,大多落满了灰尘,程泽禹选了一个干净点的让谈溪与自己用坐下,然后问道:“说起来,你们今晚班里同学没有一同聚餐吗?”

    谈溪摇摇头,她并未告诉程泽禹这一年有关转学的各种事情。

    一是因为那些事情她不愿再次回顾,二是因为在她心里程泽禹算不上一个倾诉对象。

    或者说,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倾诉对象。以前是她羞于表达,现在是她只想把他当作许久未见的旧时朋友。

    再多走一步,都是多了。

    比起其他,谈溪更喜欢今晚凉爽的夜以及自己要彻底离开和放下的决心。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也觉得自己离梦想更近一步了。

    他们无言地享受着晚风。

    谈溪脑子空白,才高考结束,完全放松,任何事或人都不会让她多思考。

    她辛苦了很多年,是该好好放空自己了。

    夜更深,谈溪穿着短袖,感到微微有些凉,说:“我们下去吧。”

    程泽禹点头。

    谈溪跟在程泽禹的身后,楼道中的灯坏了,她是拉着他的袖子一角下来的。

    走出楼道,街上熟悉的油烟味道飘来,谈溪立刻松开程泽禹,笑着说:“谢谢。”

    程泽禹回头道:“你今天说过很多个谢谢了。”

    “是吗?”

    “你不必对我这么客气。”

    “我对所有人都这样。”

    谈溪还是笑,但是神色微有疏离,程泽禹感受到了。

    他看着她头顶,忽然又道:“你知道吗,五金街这条街可能很快就不在了。”

    “嗯?”谈溪轻轻皱眉。

    “燕大建筑学院的副院长听说已经准备重新规划这里了,这片地方要被铭远地产买走了——铭远地产你还记得吗?”

    谈溪抬起头看着他,有点疑惑。

    铭远地产是闻远江的公司,她自然是知道的。

    “我父母就是在这家公司的工地上出事的。”

    程泽禹见她神色困惑,解释道。

    “是、是吗?”

    程泽禹父母去世时谈溪才四岁,年纪太小,很多细节都不了解。

    原来还有这层联系。

    她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程泽禹笑了笑,“在想什么呢?”

    谈溪回神,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原来我们真的再也不会回到五金街了。”

    “嗯。”程泽禹扭头看着整条街,竟然感到一些惆怅,“是啊,这里以后或许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儿时的生活就要彻底不再了。

    程泽禹低头看她,“要不要再重新走一遍这条街?”

    谈溪点点头,“好啊。”

    谈溪走在街内侧,程泽禹靠近马路那边。

    两人无话,往街的另一头走去。

    快要走近“小溪超市”,看着门口的零散放置的装修工具,谈溪终于感到了不舍。

    她看着超市门口的柳树,忽然道:“你还记得吗,我们俩小时候比赛爬过这树。”

    程泽禹点头,回忆让他的眼底有了笑意,“当然记得,那时候你个子矮,爬不上去,要人抱,输了还耍赖。”

    谈溪略微不服,忍不住反驳,“可是我后来长高了,你可就比不过我了哦!”

    “是吗?”程泽禹上下打量她,伸出手比划,故意逗她,“可是还是比我矮很多哦。”

    小时候,程泽禹就总爱这样,说谈溪是个小矮人,头顶只能够到自己的下巴,现在他再做出这个动作,两人都是微微一晃神。

    是为飞逝的时光。

    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让谈溪有些感动,她双眸中闪过细碎的光芒,踮起脚尖,抬起头,看向程泽禹,笑着认真地说:“我都快一米七了,一点都不矮。”

    *

    五金街的最后一班公车驶过,还是平常那般有气无力,它在闻渡的眼前慢慢划过,并不干净的玻璃车窗倒映出五金街的全貌。

    热烈,破败,又可笑。

    尾气渐渐远去。

    吆喝声逐渐变近。

    “高价回收旧报纸,旧纸板,旧玻璃……”

    然后三轮车发出的咯吱声也终于消失。

    球杆撞击台球,火焰舔舐铁锅,掌心铺开麻将牌,指尖数过一摞血汗钱,盐粒滚入热汤,喉咙吞咽食物……紧接着,仿佛街道上的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闻渡耳边变得清静,他看清了那陌生男人的脸。

    只有一个侧脸,但足够清晰。

    眉毛,双眼,鼻子,下巴……

    闻渡很少仔细观察自己的五官,破旧的街道上又是灯光昏黄,但他看得清楚——

    自己和那男人有六七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嗯…祝大家七夕快乐!(还是快乐的吧?毕竟这章是文案内容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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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9、烟

    第六十九章烟

    谈溪道别程泽禹,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洗过澡后, 手机刚好充满电,她打开一看, 看到了来自闻渡的未接来电。

    就打了一次。

    谈溪坐在黑暗的卧室中,头发半干, 发梢还滴着水。此刻是凌晨一点,她知道闻渡还没有睡。

    没有犹豫, 谈溪将电话回拨过去。

    那边很久都没有接通, 就在谈溪犹豫要挂断的时候,闻渡冷淡的声音终于响起了。

    比以往更加疏离。

    “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 谈溪不确定他是否压抑着隐隐的怒气。

    谈溪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以前, 她可以随意忽略掉闻渡的怒气, 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 但现在, 她有点做不到了。

    她沉默着。

    “不说话我就挂了。”

    闻渡等待几秒,然后冷硬开口。

    “哎!”谈溪轻声喊住他。

    那边留下清浅的呼吸声。

    谈溪捏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你……你现在在哪里?”

    “……家里。”

    黑暗可以将所有的细节放大,谈溪竖起耳朵。

    她把手窜紧, 然后小声道:“我听见你那边的雨声了。”

    是那种包裹的,立体的,不身临其境无法有这样效果的雨声。

    他还没回家。

    在凌晨的雨夜。

    那边继续保持着沉默。

    谈溪轻轻闭上眼睛,努力忽略到今天发生的一切,然后说:“闻渡,你快些回家吧……明天我去找你。”

    沉默没有被打破, 几秒后, 闻渡无声地挂掉了电话。

    空气中就剩下谈溪一个人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 手机自动关闭光亮。

    谈溪彻底陷入黑暗。

    *

    次日清晨,谈溪早早准备出门,叶琳正在给门口的种着小西红柿的盆里喷水,见她要走,问:“小溪,这么早去哪里?”

    窗外的台子上聚集了一滩水。昨晚的雨很大,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的。谈溪看见外面一片翠绿的叶子承受不住雨滴的重量,垂下了头,晶莹的水珠往下淌。

    谈溪收回视线,含含糊糊地说:“找同学去。”

    高考结束了,她要去哪儿玩叶琳也管不着,只是说:“别玩太晚,还有,人家程泽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也多跟他出去转一转。”

    “从小就在这儿长大的,有什么好转的。”

    “哎呀。”叶琳将手中的喷雾瓶放下,直起腰,“傻丫头,妈说的不是这个,我打听过了,泽禹还是单身呢,你现在也高中毕业了,没多久就要过十八岁生日了,也考虑这个问题了……你和泽禹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妈觉得……”

    “妈!”谈溪睁大眼睛,“您瞎说什么呢,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我这昨天才高考结束您今天就想到这么远了。”

    “这怎么就远了?早早做规划总没错。”

    “反正这事儿您别再提,当着程泽禹的面更不要提,也太奇怪了。”

    叶琳盯着女儿看了几秒,然后才有些结巴地道:“你小时候……妈一直以为你挺喜——”

    “我不喜欢!我谁也不喜欢!”

    谈溪干脆利落地打断。

    “你也大了,这种事情上不需要害羞……”

    谈溪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拿手背碰碰自己的脸,“妈,我这是害羞吗?我这是热的。”她指着客厅里老旧的风扇,“还有,马上入伏了,您别想着节省电费,风扇该用就用。”

    叶琳叹口气,把跑偏的话题拉回来,“妈这不是怕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傻读书,耽误了正经事,现在年纪是还小,但是过几年大学毕了业开始工作才知道着急就晚了。”

    谈溪心道那也不必如此着急,她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哎呦”一声,“妈,我真得走了,反正您别没事儿想这些了,有空不如帮我看看有没有孩子要上家教。”

    “你要做什么?”

    “做家教,趁着这个暑假多做点家教!”谈溪着急往外走,临走前回头道:“找什么对象?我现在心里只有挣钱!”

    她飞快地关上门,然后留下叶琳独自连连叹气。

    *

    谈溪抱着从门口甜品店买的面包,饥肠辘辘地赶到闻渡家,在门口徘徊了一下,举起手没有敲门,正犹豫着该以一个什么状态见闻渡时,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闻渡大约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几根发丝垂下来,挡住眼眸。头发是乌黑的,愈发显得脸色苍白。

    谈溪微愣,抬头看他。

    在预料之中,闻渡的神色极冷。

    望着她的眼神中带着淡漠的审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

    这就是让自己进去的意思了,谈溪早已经可以读懂他的各种肢体语言。

    然后,一阵风刮进来,大门被“嘭”地关上。

    谈溪哆嗦了一下。

    换上自己常穿的拖鞋,稍微往里走,这才发现屋内很呛。

    谈溪皱紧眉头,回头小声问:“闻渡,你又抽烟了?”

    闻渡没说话,只是将屋子里的所有窗户都打开。他刚洗过澡,身上还是清凉的气息,反倒显得烟雾都变得飘渺,不那么刺鼻了。

    谈溪道:“还是别开了,你刚洗完澡,容易着凉……”

    她说到最后,声音小了下去,因为闻渡那神色根本没有在听她说什么,开完窗后,他坐回沙发上,仿佛家里就没有第二个人一样。

    谈溪默默叹口气,坐在沙发的另一侧。

    许久之后,烟草味渐渐散去,闻渡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你来做什么?”

    那些曾经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如冰峰一般的利剑又再度刺了过来。

    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候。

    谈溪看了他一眼,捧出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那袋面包。

    “吃早饭了吗?”

    闻渡又不说话,似乎对她这个无聊的话题毫无兴趣。

    他苍白的脸几乎没有血色。

    只有眼底的乌青是他一整夜没有合眼的证明。

    谈溪之前来闻渡的公寓时候就发现了,他家干净得像个样板房,冰箱和厨房更是摆设,厨房从来没有开火的痕迹,冰箱偶尔是满的,全是矿泉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

    闻渡的日常生活是怎么过的谈溪很少关心,但显然不是自己动手的。

    不管今天要说什么,起码也得填饱肚子再说。

    她站起身,“那我去把面包加热一下。”

    闻渡继续保持着沉默,微微垂下头,看上去疲惫不已。

    谈溪走进厨房,从一个柜子里找出一个没有开封的面包机,拆开包装盒。她从没用过这个东西,琢磨了一下,才开始做。

    冰箱里连鸡蛋都没有,谈溪掏出一瓶也没有打开过的蜂蜜,涂抹在面包片上。

    端着两个盘子出来时,闻渡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腿长,此刻也不过是刚刚好安放在长长的沙发上。

    他呼吸平稳且轻,但是谈溪的脚步声却丝毫没有打扰到他。

    就连熟睡时,闻渡依旧是如此得冷淡。

    谈溪不忍心叫他起来,但又不想等面包凉透了他才吃,犹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闻渡的肩膀。

    他睫毛微微动了动,但是没什么反应。

    “闻渡?”谈溪轻轻喊了一声。

    眉毛又蹙了一下,但还是没反应。

    “闻渡?”谈溪低下头,有些奇怪,他怎么睡得这么熟。

    这次声音大了一些,但闻渡依旧没醒来。

    谈溪跪在沙发旁,又离近了一些,这才感觉到闻渡身上竟然传来滚滚热气。

    她想也没想,直接将手贴在闻渡脑门上。

    是烫的,很烫。

    谈溪想起昨夜那通电话他那边的雨声背景,又联系起他今天浑身的脆弱感。

    闻渡似乎在睡梦中,感受到谈溪微凉的掌心,忍不住轻轻侧头往她这边凑了凑。

    谈溪回头环视了一下客厅。

    闻渡家中空荡荡的,按照他的性子,大约是没有药备着。

    她想了一下,站起身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关上,然后从卧室抱着一床被子出来,盖在闻渡身上。谈溪决定直接出门买药。

    出门前,她拿起玄关处的钥匙。这钥匙是在高考前闻渡给她的,方便她自己开门进来,不过谈溪很少用,基本都是敲门,她在考试前离开闻渡家的时候,将这串钥匙放了回来。

    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谈溪跑了将近一公里终于找到一家药店,买了好几种药,又买了个体温计。

    回去时,闻渡还没醒。

    她去厨房烧了壶开水,按照食用说明,将药剂冲好,然后有拿出一个盆里面放上冰水,将药放在里面快速降温。温度稍微合适了一些后,她端着药来到客厅。

    把碗放在茶几上。

    她重新低下身子,“闻渡……闻渡!”

    谈溪干脆跪在沙发旁,靠近闻渡的耳朵,这样一来,两人的脸离得很近,闻渡挺直的鼻梁几乎快要碰到她的脸颊上。

    谈溪没出声,盯着闻渡的睫毛出神。

    上天给了他太过完美的皮囊,因此又从他生命中夺走了其他东西。

    忽然,闻渡睫毛轻颤,下颌微微收紧。

    然后,在谈溪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忽然睁开眼睛。

    双眸中有细细血丝,带着深深的疲惫。

    谈溪眨了眨眼睛,正准备站起来给他端药时,闻渡忽然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

    “哎,你干嘛。”谈溪不明就里地轻唤。

    “你要去哪儿?”闻渡终于开口,声音干哑得不像话。

    仿佛是昨晚的大雨冲刷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谈溪心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走,我哪也不走,你发烧了,我给你拿药,你先喝一点。”

    说完,她看着闻渡,目光中带着单纯的诚恳。

    她眸子清亮,仿佛永远都不会欺骗别人。

    但闻渡知道她就是靠着这双眸无所顾忌地行凶。

    因为没有人会真的审判她。

    闻渡依旧握得很用力,指节都泛白了。

    谈溪也不喊痛,就是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松手呀。”

    闻渡的眼中的血丝愈发明显,他双眸漆黑,仿若汹涌的深海,稍许之后,就在谈溪以为一场海啸要呼啸而来之时,他终于松力,放开了她。

    谈溪微微松口气,回头给他端药,语气平静,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闻渡渡情绪起伏,她说道:“温度正好,快喝吧。”

    他接过来。

    这药极苦,闻渡就跟没有知觉似的,连眉头都不皱地喝光了。

    谈溪又端来一杯清水,“给,漱漱口。”

    她小时候叶琳时常生病,故而早就学会了照顾病人的本领。

    喝过药后,谈溪让闻渡量体温,又说得把被子盖紧了,出出汗才能快点好。

    闻渡的神色算不上好,但大约是太疲惫了,他实在没有力气跟谈溪计较,就任由她摆布。

    做完这一切,谈溪又去厨房给他煮粥。

    生病的人没有胃口,最简单的大米粥便是足够,何况闻渡家中也没有什么食材。谈溪站在厨房中,小火慢炖,等待着食物。

    闻渡发烧到38.2,肤色倒没有变化,但是眼角被烧得猩红,他坐在餐桌前,喝了小半碗粥就推开碗,病容更甚。

    谈溪简单填饱肚子后,从他家书房里找了本侦探小说,蜷缩在另一个沙发中,看得津津有味。

    午后的阳光正好,洒进来暖洋洋的,两人谁也不说话,屋内安安静静,充斥着一片祥和的假象。

    下午三点多,闻渡再度昏睡过去,谈溪看完了小半本书,第一个死者刚刚出现,真相扑朔迷离,凶手还没出现,谈溪背后发凉。

    屋内太过安静,她捧着书,看了一眼时间,把闻渡叫起来,又给他端了另一种药让他喝下。

    然后贴心地问:“你饿吗?”

    闻渡冷淡地摇头。

    谈溪点点头,去卫生间取了个干毛巾,淋湿冰水又拧干,盖在闻渡的额头上,少爷终于发出了不满,一把拿下毛巾,“你有病吧?”

    谈溪“啧”了一声,“这样可以物理降温,又看着不傻,你快盖上吧。”

    说完,她又给闻渡紧紧扣在额头上。

    闻渡冷冷地阖上双眼,不再跟谈溪说半句话。

    晚上八点多,谈溪看着他吃了最后一次药,然后又给他量了一次体温,降了0.2度,依旧是高烧。谈溪将体温计收好,把侦探小说放回书架里,将烧好的开水放在茶几上,又道:“你早些休息,别熬夜,别开窗,我先走了。”

    闻渡不再躺着,他坐在沙发上。

    眼底血丝的红,肤色的白,头发的黑,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他就是这样,冷得彻底,又燃得热烈。

    闻渡无声地看着谈溪穿好鞋准备离开。

    他忽然低声开口,对着眼前空荡荡的客厅,“然后呢,你就不会再来了,对吗?”

    ◉ 70、那个梦

    第七十章那个梦

    谈溪的手放在门把手上, 半晌没动,微微停顿,然后回答:“不会的, 我明天还来。”

    闻渡依旧看着前面,稍许之后, 他浑身脱力,靠在沙发背上, 阖上双眼,轻轻“嗯”了一声。

    谈溪推开门, 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第二天, 谈溪照旧来到闻渡家,这次提着一袋菜, 过去时, 他已经起来了, 穿着单薄的居家服。谈溪抬眸问他, “你好一些了吗?还烧得厉害吗?”

    闻渡偏过头, “不知道。”

    谈溪轻声叹气,“你量体温了吗?”

    问完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他不是一个会照顾自己的人。

    谈溪指着沙发道, “坐那里去,我给你量。”

    这体温计是通过口腔测量温度的,谈溪看着闻渡将其轻轻咬在嘴里,看上去有些痞痞的。

    她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闻渡微微皱眉,“笑什么?”

    谈溪抿住唇,摇摇头。

    闻渡不再搭理她。

    几分钟后, 谈溪看了一眼温度。

    38.6。

    她蹙起秀眉, “怎么还严重了?”

    闻渡还是阖着眼, 满是无所谓地说:“我不知道。”

    谈溪站起身,走到闻渡面前,拽起他的胳膊,“回卧室躺着去。”

    闻渡睁开眼,正好看向她。

    “去呀。”谈溪语气不太好,低头看他露出的一大截锁骨,心道这个男狐狸精自己不好好穿衣服,好像生怕病好得太快一样,“你别把自己给玩死了,发烧是会烧傻的,你要想死别传染给我。”

    说完就拖着闻渡往里面走。

    她这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言论可能是惹到了闻渡,他脸色愈发难看,直接冷道:“别碰我,我自己走。”

    谈溪心中也有气,立刻甩开他的胳膊,半点不犹豫。

    闻渡躺在床上,谈溪给他把屋里的空调关了。

    然后去厨房给闻渡做水煮菜,特别简单,就放一点盐调个味就行。

    闻渡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虽然他面色不显,但是谈溪觉得他快要吐了。

    谈溪评价道:“你太挑食了。”

    闻渡冷冷回敬,“叶琳的做饭水平怎么没遗传到你身上?”

    谈溪将盘子收回,放入厨房,闻渡拿起碗筷,跟着进去,只听她说:“你又不给我付钱。”

    闻渡看着她将所有东西放入洗碗机内,垂下眼眸,淡淡地问:“那我要是付呢?你肯一直做吗?”

    谈溪微愣,她的余光感受到自己此刻离闻渡很近,她几乎稍退一步就能触碰到他还散着热的胸膛。

    谈溪抿起唇,并非没有感受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但她只是低头将洗碗机的门关上,按下几个键,状似随意道:“你不怕食物中毒啊。”

    说完,她就走出厨房,赶紧道:“你快回去躺着去。”

    闻渡没搭理她,坐在沙发上,转着手边的烟盒。

    谈溪也不吭声,找来昨天没看完的那本侦探小说,接着往下读。

    下午快四点的时候,闻渡忽然提议要喝咖啡。他家有个没拆封的咖啡机,谈溪恰好看书眼睛疲劳,就干脆去琢磨咖啡机怎么用,跟玩儿似的捣鼓了半天终于磨了两杯咖啡出来。

    但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闻渡的脸色看上去愈发苍白,方才谈溪强逼着他穿上的外套也被他扔到一旁。

    他无视谈溪端来的杯子,淡漠地指着茶几上她的手机,嗓音如坠冰窖,“刚才有人给你打电话。”

    “哦。”谈溪微诧异,弯腰拿起来,愣了一下。

    是程泽禹的来电。

    总共两次,还有一条消息。

    “帮你联系好家教了,在江城。”

    谈溪下意识背过身去,拿着手机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考虑了一下,才打字,“好的,谢谢。”

    程泽禹的消息很快过来,“不方便接电话?”

    谈溪咬着唇,没有回复,捏着手机,沉默地转回头。

    然后看了一眼闻渡。

    正好坐在阴影处,窗外的阳光照不到他的脸庞上。

    他就是这样,如果温暖不肯照拂,那他宁愿独自忍受寒冷,待在不见光的地方。

    闻渡闭着双眸靠在沙发上,大约是感受到谈溪回身了,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喉结滚动,淡淡地道:“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他神色变化的原因再明显不过。

    谈溪盯着闻渡的下巴出神,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今日实在不是个好时机,她沉默着点点头,然后出了门。

    大门被轻轻关上。

    闻渡轻轻睁开眼,眸色沉沉,手中的烟盒被捏得不成形状。手腕上的青筋微微突起,浑身散发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许久之后,他再度闭上双眸,然后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

    *

    晚上睡觉前,谈溪再一次接到了程泽禹的电话。

    他刚从实验室出来,跟学弟道别,然后说:“谈溪,考虑得怎么样?”

    谈溪穿着睡衣坐在床边,右脚轻轻点地,深呼一口气,然后道:“想好了,我去。”

    程泽禹在那头笑了笑,“为什么要选择其他地方,就在燕城不好吗?”

    谈溪摇摇头,“我想去别的地方待一段时间,然后直接去上学。”

    “嗯——想好要去香岛上大学了?”

    “嗯,之前申请的本科生入学计划已经通过了,只要高考成绩到标准就够了。”

    在国际上,香岛大学的排名并不比燕城大学低。

    程泽禹又轻声道:“那我怎么觉得你并没有那么开心呢?”

    “是吗?”谈溪微愣,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隐隐失落,“我挺开心的,我终于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去看一看。”

    “——何况。”她低头笑了笑,“香岛大学给的奖学金很高。”

    “嗯。”程泽禹推开宿舍门,“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想到了那日在五金街听到的陌生男生的名字,顿了顿,然后又道:“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你自己,谈溪,不用让任何人拖住你的脚步。”

    谈溪点点头,声音有点涩,“好。”

    她知道,如果真的可以再次相见,那么在山顶的最高处再见也来得及。

    何况,有些事情一开始的不够纯粹,就已经定下了会留遗憾的基调。

    她从不是一个后悔曾经的人,但是并不否认自己无法做到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

    谈溪挂掉电话,侧卧静静地想,有些话,还是趁早说了比较好。

    *

    谈溪和江城的那户人家通了电话,他们对她非常满意,两方定下开始家教的日期,就在下周一,谈溪周末可能就要离开燕城了。

    她和叶琳讨论过以后的事情,叶琳怎么也不愿意离开燕城跟着她一起去香岛,谈溪劝过几次后也不勉强,毕竟让她妈去个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算很通的地方估计待着也不会快乐。

    谈溪准备开始收拾行李,,叶琳跟在身后嘱咐个不停,这是女儿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她总是放心不下,“小溪,干嘛不在燕城找个家教做呢,去那么远的地方……”

    谈溪笑道:“妈,我都在这里待这么久了,去别处看看不好吗?”

    叶琳不回答,只是叹气,谈溪自己有主意,她也管不了。

    谈溪放入最后一件衣服,然后合上箱子,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她已经两天没有联系闻渡了,不知道他发烧好了些没有。

    周六早上,天气阴沉,云迷雾锁。

    谈溪敲响了闻渡家的门。

    很久之后,他才出现。

    闻渡看上去状态更糟糕了。

    双唇毫无血色,阳光洒进室内,他苍白得快要融入背后的光圈。

    谈溪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她用指尖掐着自己的掌心,咬了咬牙没问出他现在怎么样,而是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

    闻渡沉默着,没有让她进去。

    一道门框,像是隔开两个世界。

    他家的背景也是极淡的,家具皆是没有颜色,唯有那露出一侧的死寂的鱼缸散发着深蓝。

    谈溪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此刻的病容,只是残忍地开口:“闻渡,高考结束那晚,你在五金街看见我了,对吧?”

    她声音很轻,像是柔软的水滴打在石头上,一滴,一滴又一滴,最终穿石。

    闻渡煞白的脸色瞬间沉下来,眼中有隐隐的怒气,周身顿时寒光四射。

    “谈溪,你怎么敢……”

    谈溪垂下眼眸,直接说道:“我知道你看到我了,在台球馆门后,店里的人告诉我你后来走了,你本来是在等我吗?”

    闻渡微微晃了晃,看上去站稳都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谈溪见他神色沉如深海,眸中竟然出现了一丝恨意。

    闻渡本来不想问的,永远都不想问。

    那一晚,他第一次学会了自我欺骗。

    无师自通。

    谈溪又道:“你后来去哪儿了。”

    她抬起头,慢慢道:“闻渡,为任何一个人淋雨生病都不值得……”

    “够了。”

    闻渡终于开口发出两个音,声音哑得不像话。

    谈溪知道,她不该跟一个病人说这些的。

    但她顿了顿,还是接着道:“他叫程泽禹。”

    “我说够了!”

    闻渡冰冷的嗓音忽然出现了一丝激烈。

    周身的寒气像是冰刀一般,冷气四射,尽是杀气。

    这是他的自我保护,但防御不了谈溪。

    “我们一起在五金街长大,他也是二中的,以前作为优秀毕业生出现过,你或许也有些印象。”

    “谈溪。”闻渡的右手紧紧抓在门框上,“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你让我说完,说完我就走。”谈溪轻轻道:“在我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学习很好,也是我努力的目标,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他在门口等我,我带他去看了我爸。”

    闻渡闭上眼睛。谈溪抬头看见了他脖子上的青筋。

    “哗啦啦——”

    外面终于下起了倾盆大雨。

    像是憋了很久。

    雨声环绕,谈溪的声音比雨滴还冷,“你看见了他的脸,对吗?”

    风烈如刀,雨急如箭。

    “咔嚓。”

    闻渡听见有什么东西碎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绝望中还期待什么,但他知道最后那些东西也没了,谈溪宣判了他的死亡。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裂,他坠入无尽的深渊。

    他发不出声音了。

    谈溪忍得眼眶疼,又说:“闻渡,我要走了,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

    迅风暴雨,几乎快要掩盖她的告别。

    她退后一步,看见了他逐渐泛红的眼睛和苍白的双唇。

    此刻,她是无情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他们便是阴阳两隔。

    谈溪郑重地道别:“闻渡,再见。”

    说罢,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身后的一直没有出现任何声音。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一个结局,就像前几日未看完的侦探小说,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凶手是谁。

    楼外,风雨晦瞑,银河倒泻。

    谈溪想起自己在上高三之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一个糟糕的夏日。

    她撑起伞,伞骨被急风骤雨吹得转了个边。

    她脸上湿乎乎的,视线模糊得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低头给吴烨发了一条消息。

    就五个字:“闻渡生病了。”

    然后快跑着奔入最近的公交站台。

    一辆辆车飞奔而过,地上的水飞溅,吹不散的热浪卷着雨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谈溪彻底扔掉雨伞,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她的高中时代就要结束了。

    她终于无限靠近曾经那个远走高飞的梦。

    被大雨打湿翅膀的鸟躲在树叶中,有孩子穿着凉鞋乐呵呵地踩着地上的水,不知道谁手中的气球脱线,迎着大雨飘上了天空。

    燥热涌来,叫人难耐。

    但是没有一个夏日不会结束。

    谈溪甩掉头上的水滴,踏上公交车,去了更远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校园部分篇了,接下来直接进入都市篇。

    简单说一下我对于谈溪直接离开的理解,之前其实也有提到过,她一直很清楚在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她不会跟闻渡在一起,因为有人想要他们分开,她没有反抗的武器,而且因为地位差距,真正受伤的只有谈溪她自己。所以,在目前这个阶段,她一定会坚定地离开。

    之前有人私信问我女主到底喜不喜欢男主,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但她更爱自己。

    我想写一个很特别的女主,谈溪大概是一个善良的利己主义者,她为自己而活。

    关于对于闻渡的理解,都市篇再慢慢展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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