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孟喜看着他的背影笑,兔子逼急了开始要咬人啦,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呢?
真的是年纪大了,就喜欢做媒婆吗?可别啊,她身边单身的女青年还真不少,像胡美兰陆广梅,比很多男性都优秀,想要找到个势均力敌的对象,那真是任重道远。
因为卫孟喜的交际圈子其实也不大,能接触到的要么是五六十的老头,要么是已婚已育的青年,要么就是黎安华张川那样二十岁不到的……她可一点也不想让身边的女孩子找个二婚头给人当后妈。
外头也不知道怎么说的,一会儿的工夫,韦向南就扯着嗓子喊:“卫老板还不走吗?”
卫孟喜赶紧出去,看她面如春花,心里也跟着高兴,尚永志的身体条件不是天生带病,而是后天导致的,又不会遗传,还会疼人,关键是有技术,走到哪儿都饿不着,过日子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敢于撮合他们,是看出来他们本来就有意,要是别人没这个意思,她还真不敢多管闲事,当年撮合胡美兰和胡大夫,不就是闹笑话了嘛,结果人家对彼此都不感兴趣。
想着,车子很快来到省商务厅,为了今年的广交会,省里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广交会领导小组,那位汤副厅长很认真的看了她的资料,又问了好几个问题,卫孟喜还掏出那年社会上对自己这种慈善模式的大讨论的文章和报纸,力证万里文具厂是一家极具社会责任感的民营企业。
当然,为了证明她们是做出口的,最好的例子就是他们和施密特厂的合作,确实也是为国家赚了外汇的。
“哦?施密特集团,是德国那个专门生产文具的公司吗?”汤副厅长连续很多年带队参展,对外商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虽然目前龙国大陆跟施密特还没有进出口贸易来往,但施密特的名声不小,可谓如雷贯耳。
“是的。”
“那现在还有业务往来吗?”
“有,今年截止上个月已经接了五十万支代工订单。”全靠侯烨与施密特维持着良好关系,施密特每年都要分一批代工订单给他们,保证了即使没有国内订单,文具厂也能过得很滋润。
汤副厅长很高兴,又一连问了她好几个问题,不仅惊奇于她的口才居然如此出色,比自己交易团里那些专职讲解员还头头是道,更惊奇的是,短短两年的时间,她居然真的向残联捐了那么多钱!
荣誉证书上清清楚楚写着,她的万里文具厂在上上个月累积捐款达到了二十万元!不仅盖着金水市残联的章,还有石兰省慈善基金总会的,说明她的钱是真的到位了的,不是光打广告,不是诈捐!
汤副厅长立马大手一挥,“小王,你来带这位孟女士去办理报名登记。”
秘书小王有点吃惊,一般这种民营企业家,俗称的曾经的个体户,石兰省的交易团里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但让她这位秘书亲自带去办理的,却是第一次……这意味着,这个名就是报不上也得上。
下面负责的,谁敢不把他这团长的话放心上啊?说不定到时候还得给安排个好位置呢!
卫孟喜笑笑,谢过他们,这才过去登记。
半小时后,王秘书说让她们回去准备准备,展会大概在十月中旬,希望他们能在九月底之前准备好样品,因为广交会一直以来的贸易方式就是看样成交。
准备好样品之后摆放在展台上,到时候来自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的几万名采购商人,就在样品里挑,爽快的挑中以后就签合同下订单,谨慎的可能还要求实地考察一下,反正成交的单量都不少。
卫孟喜已经事先了解过,去年春秋两次广交会一共成交1135亿美元,那可真是赚的真正的外汇,真正的自家赚到钱,还能为国家做贡献啊!
所以,1991年的广交会对他们万里文具厂来说,绝对是最重要的里程碑式的一年,以后万里要能做大,这足以写进企业发展史里的关键节点。
当她第一时间把这消息告诉侯烨的时候,臭小子高兴得啊啊怪叫,在屋里跑来跑去,傻驴似的跑了十几圈。
他没想到,自己想破脑袋也没找到的门路,她居然一下子就给办妥了,拿到入场券,就是对他们这几年来的肯定!
卫孟喜就不一样了,高兴过那一阵之后,她忽然觉着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因为能拿到入场券是一回事,能不能把东西真的卖出去,能不能赚到外汇才是真正的难!
广交会是他们这些没走出过国门的平民企业家们,一年到头唯一能认识外商的机会,所以广交会入场券一票难求,比出国还难。
这时候的商界,流传着只要进了广交会,就是拿几块石头放着也能卖出去的说法,可卫孟喜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商品的质量,依然是最关键的,想靠卖石头就赚钱,外商也不是傻子啊。
“侯烨你给我听好了,这是一次巨大的商机,其重要性与当年咱们接到施密特订单一样,甚至更重要,你不许给我掉链子,顾家那边你给我低调一点,听见没?”
“这几年咱们得装孙子。”卫孟喜一字一句警告。
“知道知道。”侯烨烦躁的扯了扯衣领,没碰到金链子,他焦躁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回到家,卫孟喜赶紧先把广交会时间在日历上圈出来,重重的画了个红色五角星,然后再在九月底画个着重号,这才开始考虑去接待处开饭店的事。
既然姚处长给了她入场券,那她也必须全力以赴支持他的工作。
卫孟喜履行承诺的时候也不能把姿态摆得太低,她只是在家里忙自己的事情,等姚处长的电话。
***
半个月后,姚处长终于打来了电话,同时安排一名干事来跟她一起商量。
卫孟喜本来是很高兴的,她也想快点把饭店的事忙完,好准备广交会,谁知这位所谓的王干事,是个很倨傲,很看不起个体户的小伙子,开口闭口以“咱们国家干部”自居,动不动就说卫孟喜的厂子不正规,饭店里尽是些老弱病残影响形象巴拉巴拉。
卫孟喜看在姚处长刚帮了自己大忙的面子上,没理他,直接把情况跟韦向南交代一声,让她出面对接,借口自己在深市还有事,要先过去处理一下。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她自己过去,只是她不想跟那位普通又自信的王干事打交道。
说句难听的,她现在已经拿到入场券,要是翻脸不认人都可以,只是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但这位王干事也大可不必这么倨傲,像来视察工作的厅级干部似的。
反正,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不着急,而是接待处着急才对。
想着,把孩子交代好,卫孟喜就飞到深市去了。
因为羊城离深市很近,到时候可能有外商会要求来厂里实地考察,所以侯烨提议把厂子重新装饰一下。
从现在到十月份还有五个多月,养花种草也能做出个样子来了,不像以前,为了应付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客户,草皮是假的,花是买的,放不了几天就死翘翘。
卫孟喜很不喜欢这种表面工作,但还是全力支持他的工作,反正能把工作环境搞漂亮一点,工人们上班看着心情也好不是?
就是临时要找一位精通园林艺术的大师傅不好找,卫孟喜这外行也不敢乱搞,毕竟这是要花钱的,于是又为了这事跑了一趟石兰省。
这一来一回的,又是半个月,等到这边大师傅找到了,韦向南也来电话,说接待处给出了饭店几个选址,让她回去看一下选哪个。
而据她所说,那位倨
傲的王干事已经被姚处长叫回去了,换了另一位来对接,态度好了很多,也认真很多。
卫孟喜苦笑:自己这百万富翁,还得看他们一个小小的办事员脸色,避其锋芒,也不知道个体户什么时候才能在普罗大众眼里有点地位?
准确来说,她已经算是民营企业家,而不是简单的个体户了,可总不能在自己脑门上写这几个大字吧?
卫孟喜忽然有一种,想要让别人认可她的感觉,她忽然有点理解那些暴发户为什么发财以后都喜欢投资拍什么电视剧啊电影啊之类的,因为能出名,能让大家认识他们的名字,能得到社会认可和地位。
就在卫孟喜觉得,自己不能沉溺在这种感觉里的时候,忽然大门被拍响了。
外头还能听见刘桂花的声音,她大儿子今年春节结婚了,对象是一同在机关上班的同事,老丈人和丈母娘都是单位里的处级干部,能看上他这矿区走出去的穷小子,着实让矿区的妇女们惊掉了下巴。
甚至,有人还笃定,桂花的大儿子绝对是去给人做上门女婿。
可等结婚的时候一看,人家老丈人自家和气得很,一点大领导的官威都没有,家里还有三个儿子呢,不缺上门女婿。
桂花家也不能占人便宜,他们凑钱在小两口单位附近给买了套小小的四合院,说好以后就给他们单独住。现在儿媳怀孕三个月了,她时不时就要跟着送货车上城里给小两口送点鸡蛋老母鸡,有时候中午就干脆帮他们做饭,吃完才回来的。
卫孟喜看了看时间,这才九点半,她怎么就回来了。
走到门后,忽然听见一口熟悉的老家口音,她不确定,又听了一回儿,果真是菜花沟的口音,似乎还挺着急。
她先在心里想好要怎么说话,这才把门拉开,站在眼前的是一个黑瘦苍老的五六十岁老汉。
刘桂花看来是在村口遇到这老汉的,还把他带到这里来,“喏,这就是陆广全家,你有事倒是说啊。”
她的眼睛随时警惕着这老汉,反正小卫老家就没什么好人。她也是怕他自个儿在矿区瞎转,又遇到跟小卫不对付的人拿去做筏子,所以干脆就自己给“带”过来。
老汉看见门口站着的年轻女同志,也十分震惊,“你……你是老三家的?咋这么多年没啥变化哩?”
卫孟喜一听这把声音,立马回过神来,“你是……队长?”可当年他们离开的时候,生产队长不是才三十多岁四十不到嘛,怎么现在看起来就像五六十了?
再一看他身上脏兮兮皱巴巴的西装和不知道是几手的皮鞋,就知道看来这几年菜花沟的日子是真不好过,以前的队长家在菜花沟可是第一梯队的殷实人家。
陆队长没想到她还能记得自己,简直是受宠若惊,忙说:“对对对,老三媳妇儿还记得我,真好,真好,我还以为你们贵人事忙已经忘……”
见卫孟喜脸色不耐烦,他忙收住那些马屁,“现在你们家有个急事,我实在是找不着人,刚好乡里有来你们煤矿拉煤的车,我就一路坐着来了。”
然后,他又巴拉巴拉说为什么陆家没人,老大一家早在半年前就回娘家去了,俩孩子现在乡里的学校念书,不回菜花沟了,老二坐牢还没放出来,广梅单位的电话是打通了,但听说下乡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暂时联系不上,老五不知道在南方啥地方……这么一大家子六个儿女,临头居然只有最不受待见的老三能找到。
卫孟喜听着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扯,耐心告罄,“队长到底出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你家公爹不行了,医生让通知家属,可你们家里一个家属也找不着,你老婆婆现在也说不了整话,还要带宝儿……”
宝儿,就是陆老二的儿子,当年离婚后女方不要,拍拍屁股就改
嫁了,陆老太这么多年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自己都是半个残疾人,也怪不容易的。
卫孟喜心头一跳,陆老头要死了?她想问的很多,想起队长家两口子当年还能借她十块钱去给呦呦看病,卫孟喜终于还是让他进了屋里,倒水。
房子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宽敞,比乡政府还气派,沙发那么干净那么亮,比乡政府里乡长乡书记坐的还要好,陆队长紧张得直咽口水,哪里敢坐哟,只一个劲说“不用我不渴”。
卫孟喜也就不勉强,端来两个小板凳,在他对面坐下。
原来,陆老头这几年身体一直挺好的,虽然中风过一次,但比中过两次的陆老太好很多,还能下地呢,平时还能一天抽十几卷旱烟呢,就是以前的自留地,也被他全种成了旱烟,犒劳自己。
可问题就出在抽旱烟上,说是最近他老念叨胸口痛,半夜痛得睡不着,就是咳了几十年的慢性咳嗽,最近也有加重的趋势,还咳出血来了,三天前一大早,还没下炕就咳出一大口血,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去乡卫生院。
卫生院的大夫也拿不准,将他送到县医院,结果刚进去一会儿就昏倒了,后来医生一查,说是肺上长了个瘤子。
而且很可能是恶性的,癌症。
刚醒来的陆老头被这一吓,人就软了,连眼皮子都撑不开,咳嗽有气无力,只会咳血。后来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开刀做手术也没用了,他这就彻底蔫了,好像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一样。
“医生说最多还有半个月时间,我这就赶紧来通知你们。”队长讲了一大通,口干舌燥。
卫孟喜其实并不意外,上辈子的这时候,老头子已经死了,也是肺癌,可能上辈子没有广梅和老五定期寄生活费,也没有老大媳妇的尽心伺候,寿命就短一些吧。
相比较他曾经对自己和几个孩子做的“好事”,卫孟喜没觉得自己应该难过,但也不会高兴,就很平淡的问:“那队长今晚是住招待所还是……”
她一点也不想让菜花沟的人住自己家里。
“不了不了,消息带到就行,下午运煤车要回乡里我就一起走了,你们尽快回去一趟,你公爹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卫孟喜不置可否,甚至眉头都没动一下,只说送送他,给他裹了几个干粮和罐头,又给了三十块路费,另外二十块是偿还当年借她的,这情就算还了。
在屋里坐了两分钟,卫孟喜想想还是去找老陆,不管怎么说,他有权利知道。
正在画图纸的陆广全,手下的笔“唰——”一声,拉出长长的一笔,图纸花了。
他想用橡皮擦一下,可橡皮刚拿起来,又放下,静静地坐了两秒钟,“我想回去一趟。”
“好,我们陪你。”
老头子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他活该,她不想再有牵扯,可对孩子们来说,这个人是他们爸爸的爸爸,回去送一程是应该的。
卫孟喜让他先回去家里收东西,自己给学校打电话请假。
等东西收好,车子开到学校门口,拉着五个孩子上路,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卫孟喜也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通知广梅和老五,但他俩现在都失联了,想想老头子这一辈子,年轻时候跟着人抢地主,放火烧地主房子,说他坏吧,是蔫坏蔫坏的。
以前还偷走了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多次否认,甚至还想卖给盗墓贼。
后来又撒泼耍赖想要讹他们钱,一点男人和父亲爷爷的尊严都没有,这叫什么人呢?
可现在死到临头了,五个孩子居然没一个在身边,就连他从小就偏疼的老大,也在丈人家不愿回来,还一口咬定他是在装疯卖傻逼他们回家……用石兰土话说,这叫一个接他气的都没有,简直是可悲可叹!
一路上,
孩子们们也都出奇的安静,因为他们知道,爸爸就快要没有爸爸了。
不管以前坏爷爷怎么对他们,不去关怀,不去伺候,对长辈的病危表示一点该有的尊重,这是基本的教养。
孩子们不敢说话,老陆虽然开着车,但思绪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明明眼前的景物如此熟悉,是他上中学时走过无数次的道路。
那时候啊,虽然没有小汽车,但不乏自行车牛车驴车拖拉机……三十公里一个单边,他每个星期都要走两趟,基本上周五放学就动脚,健步如飞也要走到夜里才能到家,而家里,没有给他留任何吃的。
菜花沟只有他一个高中生,他不知道别人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他们需不需要为了一个周末回家干活而长途跋涉六十公里,他只知道,现在自己也是当父亲的,自己的四个孩子,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哪怕只有四五公里,他也要开车送骑车送走路陪,因为他怕女孩子被欺负,怕男孩子调皮,怕马路上的大货车,怕一切未知的不可控的危险。
因为他知道,他的孩子还远没长大到能保护自己的程度。
这么想着,他的鼻子就有点酸。
卫孟喜看见,假装要停车上厕所,等他下去,自己换过去开车。心说,这种时候就别逞强了。
很快,下午六点,车子到达朝阳县人民医院门口,卫孟喜让他先带孩子上去,自己去找地方停车。这年代车子本来不算多,但这里是医院,来看病的探病的上班的,俩轮的三轮的四轮的挤在一起,毫无秩序可言,还真不好找。
等她把车子停好,再去护士台问到床号上去的时候,病房门是关着的,五个wifi信号依次坐在门口。
母子几个都在看着病房门发呆,里头也很安静,偶尔能听到几声声嘶力竭的咳嗽,然后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呼吸声,卫孟喜刚上来就向医生了解过,陆老头的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全身多器官衰竭,能支撑到现在才来医院,不是归功于他的吃苦耐劳和能忍,而是……对医院的不信任。
他总觉着,自己攒了一辈子的钱会打水漂,就怪老太婆那两次中风,前后花光他的积蓄,当初他不想治疗的,是广梅逼着他出钱,现在倒好,在家天天跟他斗心眼子,把他气得肝儿疼。
所以,医院在他心目中,就是“一点好事不做专门骗钱”的存在,他的不舒服其实两年前就有了,只是抱着不想“便宜”医院的想法,一直憋着。
这不,憋到大口咳血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
卫孟喜都不知道该说啥了,她摸了摸孩子们身上的衣服,还挺单薄,早上出门的时候金水市还是大晴天,谁知这边却在下雨。
她可不想孩子冻感冒,“我带你们进去跟爷爷打声招呼,说两句话,就送你们回舅公家,怎么样?”
“好。”
她才刚要敲,门就开了,老陆显然是听见她说话了,指指病床,“去吧。”
此时的陆老头,哪还有当年的风光?头发不剩几根,身形瘦小得仿佛被榨干的油渣,脸色寡黄,嘴唇干焦,嘴角还有一点没擦干净的血迹,躺在病床上微微掀开眼皮子。
咕噜咕噜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可惜大家谁也听不懂,三个女孩害怕,紧紧拽住妈妈的衣服。
卫孟喜于是就把她们护在身后,代她们说话,也不称呼:“我带孩子们来看你了,你好好养病吧。”
“咕噜咕噜……”嘴巴里除了有怪声,还有怪味。
卫东根宝倒没那么怕,他们看着这个缩成一团的“油渣”,实在是很难跟以前动不动就踹他们,骂他们“白眼狼吃白饭”的坏爷爷对上。
十五岁的他们,嘴巴蠕动几下,也叫不出“爷爷”两个字。
陆老头的呼吸好像更急促了,他
想抬手,但抬不起来,只能缓慢的动动眼珠子,似乎是在分辨病房里的是些什么人,他最看重的老大来了没,一定是来了,可他怎么看不见呢?
病房里这股浓重的血腥味原来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卫孟喜也有点反胃,“好好休息吧,大哥和广梅老五我们会联系他们,让他们尽快赶回来。”
听见儿女的名字,老头的眼皮又再次掀开一点点,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卫孟喜就带着孩子出去了。
回到车上,卫小陆忽然叹口气,开口说了今天出门以来的第二句话:“妈妈,你和爸爸一定要好好的,不能生病。”
卫孟喜苦笑,世界上哪有不会生病的人呢?都是吃五谷杂粮的,都会生老病死,上辈子她已经活到生无可恋随时想死的状态了,因为这世界上就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人了。
可现在不一样,有爱人有儿女有朋友,她贪念太多,就是阎王要抓她,她也要逆天改命的!
“不过,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假如哪一天你跟爸爸生病了,我肯定会一直一直陪着你们,拉着你们手,给你们换尿布,给你们喂水,护士姐姐打针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她轻点儿……”说着说着,倒把她自己说哭了。
她一哭,大的四个也开始抽鼻子,纷纷看向窗外。
卫孟喜的心也开始一抽一抽的疼,对于生重病的人来说,将死的时候其实是知道自己将死的,医生护士和家属的“善意的谎言”根本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畏惧死亡,想要挣扎,想要求得最后一线生机……可当都徒劳无功的时候,唯有陪伴能减轻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畏惧。
哪怕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让他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缓慢到来的死亡,其实也是一种重要的临终关怀。
卫孟喜不由得想到了安乐死,她是非常赞成的。上辈子见过很多治不好的患儿,在最后几天日子里,妈妈也放弃让他们挨几刀受罪了,于是就会帮他们好好洗个澡,扎个头发(如果还有的话),换上新衣服,摆上他们最喜欢的玩具和零食,就这样慢慢的陪着,尽量让他们勇敢一点。
相比那些不顾一切抢救,又是切管插管穿刺的,最后带着一身机器“滴滴”声离开的,卫孟喜觉得陪伴着安然离开,也是对生命最后的尊重。
她以后走到那一天的话,她想干干净净有尊严的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离开,而不是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大小便失禁,她觉着自己到了六十岁就可以把这个要求提出来了。
就是不知道,她这五个孩子会不会答应。
想着,很快来到孟金堂家,老人家很意外他们怎么突然来了,再一看孩子们个个成了小兔子眼睛,一问才知道是陆老头不行了。
他只是轻轻的“嗯”一声,就忙去给孩子们张罗吃喝,还要去收拾房间。
卫孟喜想了想,她不打算在这边住宿,主要是现在大的已经初三了,课程十分紧张,在这边多耽搁一天,学习进度就要差上一截,再何况他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用忙活了舅舅,我们就是来看看您,待会儿就走,说不定……过不了几天还要来的,到时候再来叨扰您。”
孟金堂一想也是,“孩子上学要紧,那你们别耽搁了,趁天还没黑。”
卫孟喜留下孩子,又转回医院去问老陆,听说他想留在这边,于是也就不耽搁,把车子留给他,自己带着孩子们坐夜火车回家。
有车子,他明天还得去老家把陆老太接来,还要去老大丈人家叫他们一家子,以及广梅老五……他这个老三,要忙的事还多呢。
卫孟喜自然也不会假惺惺说留下帮忙,她觉得自己孩子的学习更重要。
接下来几天,母子几个都蔫蔫的,其实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就是等着那个电话而已。就
连一贯胃口很好的卫东,也连续几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根宝更惨,已经连续一个星期便秘了。
卫孟喜这几天也没心思忙饭店的事,她自己失眠要喝中药,根宝的便秘也得吃点通便的,家里的药罐子就没停过,大家伙从他们家门口经过,都说怎么有股子药味儿。
终于,到第五天中午,刚喝完药准备睡个午觉,电话响了。
“根宝爷爷没了。”这是老陆沙哑的声音。
人长时间不说话,嗓子就会变得沙哑,仿佛连发音也不是那么标准了一般,显得很艰涩。
卫孟喜只说一个“好”,也没立即出发,下午先将两个厂子和几家门店的事安排妥当,留下孟舅舅的电话,让有急事的话可以打去找她,然后再把家里的红烧肉托付给刘桂花,自己带着孩子们的换洗衣物和需要用上的笔记本字典文具,去学校请假。
这次奔丧,按照石兰人的习惯,是要先停灵几天的,至于是几天,一般是根据风水先生的掐算,所以在不确定的前提下,她只请了三天,第四天就是星期天。
一直等到孩子们上完最后一堂课,卫孟喜才把消息告诉他们,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乖乖上车。
车子是找侯爱琴家借的,侯烨当真送了辆大黄发给他们,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嘛。
***
外头日新月异,一天一个样的时候,地处大横山区深处的菜花沟,却还是维持着十一年前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就连大槐树下聊闲的妇女,也还是那几个。
他们车子刚停下,就有人凑上来热情的跟卫孟喜打招呼:“老三家的回来了?这么多年咋还跟个小姑娘似的漂亮,一点变化也没有!”
“呀,这是卫东吧,咋长这么高!都快赶上老三了,这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养久了也就……”
“嗯哼,他二妈咋说话的,别扯那些老黄历,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当年那个小老幺?长得可真漂亮!”
是的,其他四个的变化带给她们的冲击,远没有呦呦带来的大,曾经所有人都以为养不活的得了鼓胀病的小丫头,现在居然白白壮壮的,那漂亮劲儿,胜过她妈!
孩子们淡淡的胡乱叫了几声“奶奶”“伯娘”,立马追上妈妈的脚步,越往村里走,越觉得脏乱差,以前卫东曾摔进去过的臭水沟,好像更臭了。
根宝曾经摔破脑袋的地方,依然有个大坑没填上,这都多少年了,要是在矿区,但凡上午有个坑,下午就被人用煤渣土块填了,他们想等下午去跳一下?那是做梦!
更别说这一路的狗屎猪屎各种动物粪便,煤嫂们要是看见谁家的家禽拉在外面,那是要上门吵吵的!敢不打扫干净?侯奶奶可是会骂人的。
因为,那里是大家共同的家园,容不得任何人破坏。
大家终于知道,为什么矿区能越来越好,而菜花沟却还是老样子了,因为这里的人虽然住在这里,但大家并不爱它。
来到家门口,院里已经人山人海,都是来帮忙做饭的村民,以及从各个地方赶来吊唁的,这边的习俗是每来一拨吊唁的亲友,就要给人准备一桌酒菜,有时候夜里两三点还有人来,也得给人备上酒菜,而且同一拨人可能每天都来。
这种情况下,光靠陆家兄妹几个是搞不定的,还是陆广梅生气,去挨家挨户敲门叫人,这才把大锅饭做上。
母子几个的出现,让村民们非常意外,这几天一直是老三忙进忙出,他们都以为当年老两口这么虐待人家母子几个,怕不会回来……
还是陆村长有眼色,“小卫回来了,赶紧的老八,去给他们拿板凳,吃过饭没,赶紧给他们上一桌。”
反正,伙食钱是广梅和老三拿的,随便吃,吃完了再买就是,还能让小卫记他人情,多好啊。
自从前几天见过老三家的富贵,他的羡慕和殷勤都要溢出来了,他就偏不跟村里人说他们日子多好过,省得这群土包子跟他抢着献殷勤。
卫孟喜都不用动脑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是淡淡的摇头,说吃过了,然后去看老陆。棺材停在堂屋正中央,正对着门的位置,陆家兄妹五人,就分两边跪在地上,但凡是进去吊唁的亲朋,就磕头回礼。
她不进去,更不会磕头,只是在门口露个脸。
老陆看见她,赶紧起身拍了拍膝盖,出来问路上顺不顺利,如果累的话就先去休息,“大哥找先生算过,明天和七天后都是适合的日子,但天气热,怕停不住,选了明天出殡。”
卫孟喜松口气,那孩子们就是耽搁一天,最多两天,还能赶回去上星期六的课。
几天不见,陆广全更瘦了,眼窝深陷得厉害,颧骨越来越明显。
卫孟喜拍拍他肩膀,见大嫂也没去跪,她更不会,就出门去,准备吹吹风。她刚才远远的隔着人群看了一眼陆老太,要是不说年纪,还以为她七老八十了,满头白发,口歪眼斜,口水滴答得一件衣服都快湿了,手里牵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
吃过晚饭,因为明天就要出殡,来吊唁的人更多了,院里乱成一团,帮忙的村民要守着灶台,干脆就在那里划拳喝酒,喝到兴头上还要唱几句,有鼓掌的,起哄的,开黄腔的……几个孩子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卫孟喜就打算睡了。
大嫂热情的迎上来,“他三妈,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你快带孩子睡吧,你们在城里不习惯熬夜,不像我们庄稼人熬惯了。”
她的眼神里,是小心翼翼的讨好。
卫孟喜自然不会当众拒绝让她没脸,“行,辛苦大嫂了,要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你就叫我。”
这种时候,也别想洗脸刷牙了,母子几个来到小时候他们住的房间,炕依然是破破烂烂的,但多垫几层褥子,又是春夏之交,也倒不影响。
卫东和根宝自发拿一床旧褥子去地上睡,让妈妈带着仨女孩睡炕,可他们的眼里却闪着兴奋和怀念的光,这间屋子,是他们四岁以前住的地方哟!
就连墙上贴的报纸都还在,“卫小陆你还记得这张报纸吗?”
小妞抬头,原本该有配图的地方是个小洞,“记得,这是一只大烤鸭!”
因为,曾经很多个夜里饿得睡不着的时候,她看见哥哥姐姐都来摸这只“烤鸭”呢,摸来摸去,报纸就被摸出一个小洞,烤鸭就没了。
而那时候,妈妈对他们的“奖励”就是用嘴炒菜给他们“吃”,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进入梦乡,多么幸福啊!
卫孟喜也想起来了,那时候她也饿啊,不得不学许三观画饼,“好了好了,知道你们想忆苦思甜,明天再忆,睡觉。”
孩子熬夜会影响生长发育的。
屋里一会儿就安静了,可卫孟喜就是知道,他们都没睡,因为呼吸声不对。
忽然,根花甜甜的哀求:“妈妈,再给我们‘炒’几个菜吧。”
其他人连忙附和,老闺女甚至还坐起来,“妈妈‘炒’菜的时候我还小,都没‘吃’到,不公平,妈妈现在炒几个呗。”
“行行行,那就先炒个辣子鸡,咱们先用清油把鸡肉炒变色,多扒两头蒜,炸出香味儿,鸡肉下去,炒得金黄金黄的,多抓两把辣椒,嗯,一会儿锅里就香喷喷,红通通,金黄黄的啦,你们谁要吃?”
“我!”
“我!”
“不对妈妈,这次辣子鸡里怎么能不放土豆呢?”
“还有胡萝卜,妈妈你不是老骗咱们吃胡萝卜嘛?”
“都不对,那时候咱们可没鸡,也没清油,妈妈还是炒个田鸡肉吧,一定要炒得又香又嫩喔
。”
“可以啊,田鸡我知道哪儿有,咱们明天就去捉,二哥你去不去?”
……
卫孟喜被他们天马行空的话逗笑了,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顺着眼角流淌到鬓角的头发里,凉凉的,痒痒的。
忽然,一只软软的小手摸上去,漆黑的夜里,小手的主人像是有夜视能力一般,准确找到她的眼泪,帮她轻轻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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