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一片夜色笼罩在军营里,周衔亦坐在帐中案几旁,想到下午那场比试,脸色不愈,眼中寒意都快结成了冰,他自小练武,一手骑射功夫是他周家世代传承下来的,就连对上匈奴骑兵,他也不输半分。


    自打他进了军营,何曾像今日这般被人落了面子。


    周衔亦想到今日最后见到的那双眼,总能想到庙里初见时的贺英,在朦胧细雨中,与旁的女子不一样,那双眼清清冷冷看着他,似乎无论何时都不会黯淡。


    想到这儿,他拧起眉头,余光瞥向一旁的家书,信里写前几月贺英同意了亲事,按照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过了门。


    虽然他对让贺英为妾心中有愧,但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娘对于门第的看重。贺英庶女出身,如要做正妻,定是进不了周家的门,但他也想好了,这辈子也不打算娶旁人,等贺英生了孩子,他就把贺英扶正。


    想着,周衔亦提笔给家里写了一封书信,问家里人是否贺英已经进府,写完后,他略一思索,又写了另一封,这一封是给永登乡里他交好的一个同窗,托他去贺家打听下贺家征募的情况,贺家今年也有征募,那贺弘怎么没见进军营来。


    写完,他唤来亲兵,将这两份信送了出去。


    *


    贺英比试完之后,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今天与周衔亦面对面比试这事,说来也是有几分冒险,但好在今日看情况,周衔亦并没有认出来她,也算是躲过了一回。


    日后看来还是得再小心点,以免两人再碰面。


    夜里巡逻完毕,贺英正打算回营,却被王校尉身边的亲兵拦住。


    “贺队,今日你有功,王校尉叫你过去说两句话,喝碗酒解解乏。”


    贺英本来是想婉拒的,但那亲兵似多少知些她的脾气,又笑着道:


    “校尉说,怕贺队你面子薄不来,让我去把小沈参军也叫过去了,让你给个面子。”


    小沈参军?沈念?


    贺英一挑眉,不知为何,大家似乎现在都默认她和沈念关系好,难不成是因为两人同时进营的缘故?


    不过回想起这两月,她确实与沈念经历很多与旁人没有的事,算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自打那次沈念受伤,她心里对沈念那些怀疑也消散了许多。


    除了那些前世知根知底的伙伴,她在这军营里最信任的也就是沈念了。


    但也不仅仅是这些,她觉得也许她平时跟沈念走得近,还有个最大的原因是在一堆五大三粗,成日里蓬头垢面的糙汉中间,长得好看,爱干净的沈念简直是一股清流啊。


    只是沈念有时候也太讲究了些,连喝水都不和人用一个碗,多少带点读书人的脾气。


    话说回来,王校尉倒是会挑人,他知道光叫她一个人去喝酒,她不一定答应,但若是听到沈念作陪,就不好拂了两人面子。


    贺英摇摇头,到哪都逃不了人际交往,军营里也是一样,叹了口气,脚下方向一换,朝王校尉的营帐走去。


    贺英一打帘子,只见帐内点着一盏豆粒大小的油灯,桌上放着一些小菜,沈念坐在灯下,如玉的面庞上神色淡淡,王校尉拉着他的袖子,似乎在说着什么。


    这军营里整日风吹日晒的,沈念是黑了些,但就是看起来一点也不糙,真是奇怪了。


    “诶,贺英,来了,坐。”


    王校尉指了指正对面的空位,贺英点点头,闷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沈念身侧。


    沈念瞥了贺英一眼,见她连甲都没卸,知她是半路被拉来的,把手边的酒碗递过去,贺英闷声喝了一大口,算是解了些乏。


    “同袍情谊难得啊,想我入营十多年,以前的伙伴,死的死,伤的伤,熬到现在就剩我这老匹夫一个了。”


    王校尉一扫两人,脸上有些惆怅之色,拍着大腿感慨道。


    说完,他看向贺英,两条粗浓眉展开又皱起,张了张嘴,似乎有些话难张开嘴,吭哧了半天,只端起碗道:


    “来,今日也是多亏贺英你了,否则要那宣威压了一头去,咱们武威的脸都要挂不住了。”


    贺英没有动,只是看着王校尉,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校尉,若是有事,你直接说就成,我能做到的一定做。”


    王校尉闻言,脸上的尴尬更甚,他看了看沈念,又看了看贺英,


    “你初入军营之时,是我刁难了些,让你一个新兵去收粮,别放在心上。”


    贺英闻言,也是眉头一皱,在昏暗的光线下,与沈念的眼神在黑暗中交汇,两人眼里差不多想法,看来王校尉要说的这件事真是有些棘手,不然不会连之前的事都翻出来,生怕她不答应。


    “是这样的。”


    王校尉自己先喝完了一碗酒,似是要壮壮胆,借着酒气把话一口气说出来,


    “老夫这脸今日也算是拉到底了,这次玉门之战之后,我便要退伍还乡了。”


    贺英望着烛火,心里一跳,王校尉看着年龄至多是五十的模样,这个年龄在军中不算是大的,更何况他是军官,按理说,还能再干两年,多混上些功勋再回乡养老。


    “我知你们心说,我这个年纪怎么就要还乡。”


    王校尉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被这愁容压得更深了。


    他把自己裤腿的绑带松开,拉到膝盖处,只见那膝盖肿如鸡蛋,又青又紫,


    “这是早年落下的病根,近些日子来,越来越常犯病,疼起来路都没法走,没法再打仗了。”


    贺英没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在军中就是这样,许多老兵一掀开衣服,满是刀疤,内里也是一身的伤病。


    “我走倒没什么,只是我有个人放心不下。”


    王校尉缓缓道:


    “我有个亲外甥,原来呢跟我姐姐住在甘州边境,干些小营生,只是今年年初,我姐姐病死了,这孩子在乡里呆不住,就到军中投奔我来了。我见你那队里不是还差人,能不能把他带一带。”


    贺英有些意外,清冷的眸子看向王校尉,没承想他竟是向她托孤来的。


    “校尉,我那只是步兵营的小队,跟着我,不一定能立什么功……”


    “不立功。”王校尉急忙摆了摆手,“仗我打得多了,我就一个念头,让他能在这战场上活下来就行了。”


    说完,王校尉又补充道:“你也不必担心,这孩子自小就能吃苦,性格憨厚老实,就是有点倔,如果哪里做得不对的,你只管打骂。”


    贺英听到这里不大明白了,“校尉,那为什么你想让他到我队里来呢?”


    “崔有邻。”贺英怔了下,王校尉又饮了口酒,缓缓道:“那日,我见你给那崔有邻求情,我就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一个被人排挤的士兵,你都尚肯为他求一丝生路,我把人托付给你,我放心。”


    贺英望着飘摇的油灯,她这是没想到,王校尉竟然是因为这个,想把自己的亲外甥塞到她队里来。


    只是王校尉并不知道,崔有邻是因为前世便是她的伙伴,且与她有恩,她才拼死相救,若是别人,她见惯了生死,倒也真做不到那般程度。


    沈念目光微动,面上不动声色,扫了王校尉一眼,又垂下眼凝视着贺英。


    人要是太重感情,就会被人当成软肋,捏在手里,反复拉扯。


    不过,修长的手指绕着那酒碗边沿轻轻划了圈,这种考验人感情的场面,他最喜欢看。


    王校尉见贺英犹豫,姜还是老的辣,直接把酒碗往桌子上一落,朝帐外蹙着嗓子唤了声,


    “十三!滚进来,让你长官看看!”


    话音将落,帘子被掀开,一个高大如小山的身影费力地挤在门边,身上士兵衣服绷得鼓鼓囊囊,只见他虽然身材高大,但举止局促,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带着些方言的道:


    “舅,你喊我。”


    “你个小瘪犊子,喊什么舅,在军中你喊我校尉,再喊错,我拿鞭子抽你。”


    王校尉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对着贺英有些尴尬,


    “他以前给人杀猪宰羊的,没读过书,有点憨。”


    可这时,贺英看着来人,倒是有些意料之外,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寻得剩下两个伙伴之一的陈十三。


    陈十三是前锋,力气大,一个人顶三四个人,人是有点憨,不憨也不会最后去用身体堵城门。


    门外那么多骑兵,冲进来的时候,被马踏在脚底,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见贺英没吭气,一个劲儿打量陈十三,王校尉有些拿不准,毕竟他这侄子说来除了忠厚老实外,好像是没其它的优点了,正想再开口说两句,却只见贺英把桌子上的那碗酒一饮而尽,起身对着王校尉道:


    “我收了。”


    这似乎转机来的有点快,王校尉一时间没反应上来。


    等到回过神来,眼前已经只剩空酒碗了,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他一扭头,向陈十三问道:


    “人呢?”


    陈十三指了指外面,“走了。”


    王校尉急忙撩起帘子,望着那两个瘦高的身影,站在帐篷边喊了声,


    “那我明日就叫他去训练啊~”


    营地里的夜色深沉,孤山里几声狼叫遥遥传来,一弯冷月挂在天幕上,眺望远方,城关在夜里只能描摹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巍峨高大,却又跟这秋日里的枯草一样,带着些荒凉凄迷。


    夜风里传来王校尉的喊话,沈念打量着身边人,


    “怎么又改了主意。”


    夜风凉凉地吹过脸侧,贺英望着这夜色,淡淡道:


    “就觉得王校尉那侄子还行,也许是个好兵。”


    沈念猛地停下了脚步,贺英扭过头看向身边人,只见他在夜色里看着她,


    “怎么了?”


    “你没说实话。”


    贺英心头一跳,沈念难不成看出来了什么不成,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能看出来什么呢。


    毕竟她重生这事,寻常人都猜不到,她一把拉住沈念的袖口就往前走。


    刚喝的那酒也涌上来,不同于沈念那天给她的,王校尉这酒可是有些烈。


    贺英脑袋有些发晕,似乎舌头不受控制,一个不注意,就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什么实话不实话的,沈念你一天心思那么多,活得累不累。”


    沈念听到这话,眉头微蹙,再看向贺英拉着自己的袖口,眉头拧得更深。


    他想抽手,前面人却手上用力,反而拉得愈发地紧。


    贺英似乎感觉出他的挣扎,扭过头,停住脚步站在他面前,整个人笼在黑夜里,眼睛比天上的皎月都亮,小麦色的皮肤上泛着些红晕,就那么不放开他的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沈念眯起了眼,打量着眼前人,没再抽手,而是索性上前两步,停在贺英面前。


    贺英比他稍矮了半头,他微微俯下身子,凑近了些,鼻翼微动,闻到了那烈酒味,拉长了声音缓缓道:


    “贺英,你这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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