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的唇微微蹭过怀里人的发丝,稍过脖颈,有些轻痒。他的手轻揽在她腰上,不同于其它男子,贺英的腰很细,一只手能握个大半,鼻尖萦绕着一抹淡淡的桂花香,让人心里泛起种微妙的感觉。


    他救贺英之时,看她身上的明光铠,对她受伤原因大概已有了猜测。


    后来果然得知贺英为了赵彪孤身引敌,当下先觉得可笑,可笑有人真会在战场用自己的命去救别人,又觉得这事比他想得有意思,赵彪此人虽行事固执呆板了些,但不勾结朝臣,在陇右积威已久,有他在一日,对两军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都是个警醒。


    但话说回来,就是赵彪再好用,这场仗在打之前也注定必是败局,他原以为赵彪要保不住,谁曾想杀出了个贺英。


    想到这儿,他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她倏然抬起头的模样有一点错愕,两人这一抱,一触即分,白皙的面庞很快将这抹情绪掩了下去。


    树荫里的碎光照在脸上,额角绒发在风里微微颤动,显得异常柔软。


    贺英身上有些东西,这种东西就跟花蕊上的绒冠一般,鲜活的,有生命力的。


    啧。


    沈念微微眯起些眼,任风带起脸侧发丝。


    “沈念,你今日不当休,怎得出营来了。”


    贺英稳住身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刚才贴在沈念臂膀处的脸,在这瑟瑟秋风里甚至有些发烫。


    她垂下眼,急忙找了句话,把这无端而起的情绪匆匆过掉。


    沈念没答话,他站在树下,深邃的眉眼如山川起伏,在日光里铺陈开,勾勒出分明的轮廓分明,似乎和平日的温润不大一样。


    光晃了下眼,贺英看清他脸上的漠然,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凌冽骄矜,只不过这神情一闪而过,似是她的错觉,沈念嘴角挂上一抹浅笑,又是往常温润端方的模样,


    “没,今日恰好早做完了公务,过来看望沈兄的伤。”


    “也没什么大碍。”


    贺英摇摇头说完,看向他道:


    “再休息两日就能回营了,沈念,那日多亏你了,我欠你一条命,若是日后有用得上我的,你尽管开口。”


    沈念听到这话,若有似无地一扬眉,垂眼缓缓道:


    “贺兄说这话见外了,你我本是同袍,救你也是应当的。”


    她对上他的眼,在这树下透过淡薄的日光,似有些微光浮动。


    “不管你应当不应当,这情我是要报的。”


    她不爱欠人情,在战场上生死都是一瞬间的事,若是哪日人没了,欠下的人情便是一辈子的事,就是想还都还不起了。


    沈念听到这话不作声,贺英顿了下又道:


    “沈念,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如实说。”


    她抿了抿唇,看了眼沈念,缓缓蹙起眉,


    “你那日领哨探之职,怎么会出现在乌戾山附近,还有救我时……可有旁人?”


    沈念微微挑了下眉梢,他原以为贺英那日晕了过去,老郎中也不敢开口,想必是没漏出什么痕迹,没想到她还是起了疑心。要说拿谎话搪塞,不过随口的事,可许是刚才那丝异样的感觉,话到了嘴边,他突然想加些别的什么,似乎隐隐感觉超出了些边界,可又忍不住给这博弈加码,


    “之前……你曾问我家里人……”


    贺英一怔,没想到沈念竟会主动提及自己的身世,只听他声音有些沉闷,缓缓道:


    “我自幼丧母,父原是秦州长史,后进京任工部小官,但因和靖王门下私交甚密,靖王薨后,被端王陷害抄了家,死在了诏狱,我孤身一人,便有靖王老臣念旧情让我到军中做参军,可这局势下,也让我偶尔做些……旁的事。”


    沈念竟是靖王党在军中的暗桩!


    贺英有些意外,她突然想起那日在林子里与沈念交谈的人,问道:


    “那上一回,在山上是……”


    沈念瞥了她一眼道:“我就知是你,那日来的是兵部侍郎杨继之,他是来询问布防。”


    兵部两分,侍郎侍中杨家是铁打的靖王党,而尚书则是端王的人。


    贺英听到这话,先是有几分怀疑,可一思及沈念的话,又觉得他连见了谁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她,若不是信得过她,她把这事捅出去,被军营里安插的端王党知道了,便是把沈念的命都交了出去。


    想到这儿,她抬眼看了下沈念,只见他就那么站在原地,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显得有几分微弱。


    她找不出他骗她的理由,贺英心想。


    如果沈念真是靖王的人,以前那些怀疑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怪不得沈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要来参军,也难怪平日里他总是独来独往,经常找不到人,同伙在一起聊天时,她自己是女扮男装,不大爱提及家里的事,可沈念更是对自己的身世来历讳莫如深,更从不与人深交。


    “抱歉。”


    贺英在知道沈念的身世后,突然对之前的种种怀疑,有了丝说不清的内疚,更何况他还帮了她,她抬起手,搭在他肩上,只见沈念肌肉略有些僵硬,想是不大与人这般接触,她按照平日里和军中同伙亲昵的方式,在他肩头拍了两下道:


    “提及你家里的事,图惹你伤心了。”


    她……这是在安慰他?


    沈念幽幽抬眼看了贺英一眼,薄唇微动,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说。


    可在贺英眼里,只觉自己惹了朋友的伤心事,沈念在那一言不发,显得有几分脆弱,她顿了下,


    “其实……其实你比我好些。”


    贺英弯下腰,把那枝桂花捡起来,捏在手里,香气钻进鼻里,扰乱了些往日平静心神,


    “我是庶子出身,自小只有过年那一日能见到我爹,我娘一辈子唯唯诺诺惯了,她听我爹的,我爹听贺家的,贺家想我是个没用的,那所有人便都觉得我是个没用的。”


    她顿了下,“不怕你笑话,我小时候还曾想,既然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活着又是为什么。”


    沈念没吭气,只见一枝桂花递在眼底,


    “可后来我也想通了,到底人活着不是给别人看,旁人怎么看我都不要紧,我就应当做我自己,总有一天,难的事会过去。”


    他缓缓伸手,将那花接过,风一吹,眼前的树影微摇,成片的花簌簌地往下落,仿佛那年太陵洒下的漫天纸钱,他站在百官长阶前,四周哭声震天,洪钟大作,身上的冕服冰冷,四面八方的目光叵测。


    他漫不经心捻着那花芯,细腻而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传了过来,淡淡道:


    “那都是说给旁人听的。”


    “是,是说给人听的。”


    贺英转过脸看他,树影下她眉眼清秀,目光灼灼,映着这花树都显得有几分素然。


    “可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不是么?”


    有意思?


    沈念微微微垂眼,心下嗤笑不以为然,到底贺英不过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卑微庶子,纵然她不是那么蠢,有几分远识,也比旁人多了些毅力,可站在高处看,芸芸众生如蜉蝣万千,朝生暮死,拼命挣扎不过也是徒然,想要靠自身的力量在这世道里想要改变些什么,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明知这话荒谬,他却心里涌起些燥意来,他不是一个没耐心的人,也不是个轻易会被人调动情绪的人,甚至长久以来,他都是做局的人,可今日这番话,让他隐隐有种不受控的感觉,这种不受控,令他把所有的念头和行动都戛然而止。


    “你……”


    贺英见沈念突然蹙起眉头,还以为是他哪里不适,上前一步,却见沈念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抬起脸,温温一笑道:


    “没事,就是突然想起营帐中还有些临时公务,既然贺兄无碍,那我先走了。”


    “哦,好。”


    贺英看着沈念匆匆的背影,削瘦的脊骨撑起青袍,他也有些太瘦了,她抿了抿唇,扬声道:


    “沈念,你放心,你的事我绝不会与旁人说半分。”


    “毕竟,你我是伙伴。”


    沈念脚下顿了下,侧脸隐在门廊的阴影里,余光看了眼身后的人影,把那两个字在舌尖斟酌,有些陌生,却也没想象那般拒绝。


    伙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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