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是乌戾山最东边的一个县,因地处河西关隘,四周都是崇山峻岭,高大的城墙矗立在夜色中,将远处战场上的厮杀隔绝在外,偶有一道清脆的梆声从城墙上传来,在整个城中悠悠回荡。
草微堂的老郎中忙了一天,挑了盏堂前的灯,正要去关院门。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灯笼摇曳,马蹄声从门口的青石板路上传来,他抬起头,看见一队身穿斗篷的人在夜色中策马而来,一声长嘶,在他面前停下。
他在这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大夫,见过的死人和活人一样多,哪些是不能得罪的人,他很清楚,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化不开的血腥味。
“客官,小老关门了。”
老郎中低下了头,颤颤巍巍地想要关上房门,可一把泛着寒光的剑尖卡在门缝间,将门“咔嚓”直接推开。
他惊诧地退了几步,就见门口的人立刻让开了些,一个修长的人影在马上显现出来,那人披着玄色的披风,兜帽遮盖了半张脸,只露出个下巴尖,看不清面容。
看到四下人恭敬的态度,老郎中知这人身份定不一般,他眼神不动声色地绕了圈,抖动了下山羊胡,把灯提起来些,腰躬了下去。
“客有何疾?”
那人解开披风,老郎中这才看清马上还有一人,只见盔甲上沾满了鲜血,连忙缩回目光,耳边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劳烦救个人。”
微弱的火光在灯芯上跳动,散发着胡麻油的香味,燃着那最后一捻灯芯,和床上的人一般奄奄一息。
老郎中摇摇头,把手在热水里浸了浸,血水在铜盆底一缕缕散开,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活着,当真是老天保佑!
想到这里,老郎中挽起袖口,从腰间的针袋里掏出一根银针来,他刚把伤口周围都给清理干净了,但这么大的一道口子,得缝合起来才行。
可就在他解开衣襟一角时,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一把匕首架在他脖颈间,老郎中手上的针一抖,向后退了一步,将那铜盆里满满的水都打翻在地。
“怎么了?”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只见那屏风后的人影森森,稍微一动就让人心里一跳。
老郎中站在床边动弹不得,这人里面裹着厚厚的袭衣,虽然身材削瘦,但没有喉结,胸口也略有起伏,这,这分明是个女子啊!
怪不得他刚把脉的时候觉得脉象不明,还以为这人是受重伤所致,没想到她是个女子。
可,可女子怎么能穿一身军服呢?
沈念坐在外厅,手里摩挲着刚才抱起贺英黏腻血渍,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微微轻蹙在一起。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抛下那么多事呆在这里,明明就算他念着这么些日子里丁点的同袍之情,将人送到也仁至义尽了,可偏偏他这会儿却傻乎乎在这里等着。
他望了眼屏风那边,压下心里那不明不白的感觉,起身走到屏风边,突然听到一声低喊,
“别进来!”
往常总是冷静自若的声音里带着些颤抖,沈念抬起头,看向屏风后的人影,他抿了抿唇,声音放柔了几分,用“沈念”惯常的轻声道,
“贺兄,是我。”
贺英咬着牙,刚虽然用了些麻沸散,可依旧攒心的痛,遥遥听到沈念的声音,似将模糊的意识又唤了回来,
“别进来,伤口可怖,别污了眼。”
她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沈念真要闯进来进来,她也没办法。可这话一说,那屏风边的影子真的不动了,他就隔着屏风站着,修长的人影拉出长条条的影子。
两相缄默,一旁的漏刻往下滴着水,声声清脆入耳,屏风下的人却不动分毫。
贺英将匕首收回,对老郎中道:
“麻烦您老了,缝伤吧。”
老郎中此时也是大汗淋漓了,这月看来是犯血灾啊,怎么招惹上这些人,被两边人抵着刀子治伤,他觑了眼她的脸色,低声道:
“那姑娘忍着些,下面有些疼。”
说着,老郎中开始用针线缝合。
这何止是有些疼,简直是痛不欲生,贺英望着床顶,微微张开口,一声一声道:
“知胜而不败,遇败而不乱,闻鼓既忘死,遇强则愈强,知必死而不辱……”
颤抖的军规传到耳边,沈念站在屏风外,脸色不变,眸子却幽深地望着屏风里斑驳的人影。
等到最后一针缝好,老郎中袖口抹去额头上的汗,这才深深喘出了一口气,看着躺在床上,双眼迷离的贺英,轻声说道:
“姑娘,剩下叫我家老婆子来给你包伤口。”
贺英恹恹地点点头,只是一把抓住那老郎中,带着一丝恳切,
“今日所见……千万,千万不能与人说。”
“是,是。”
哪个女子能穿将军的明光铠,能受这般重的伤,老郎中知这事不简单,也不想牵扯其中,更何况那外面厅内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慌忙应下。
朝着屋外唤了一声,一个老妇从屏风后绕了进来,她走到床前,弯下腰看了眼贺英伤口,
"哟,伤这么重,怕是落下病根,要孩子都难,这年轻人也是……"
老郎中怕她乱说话,急忙呵斥道:
“妇人家,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赶紧包伤口。”
说完,老郎中走了出去,似与屏风外的人交谈些什么。
那老妇看了眼屏风上的人影,想到刚才进来时,见到的那个站在外头的年轻人,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气,一看就不是什么良配,再看到贺英伤得这么深,一边包着伤口,一边道:
“姑娘,老婆子过来人同你讲,这世道乱啊,嫁人可不能只看面相,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还是得找个疼你的……”
贺英听着老妪絮絮叨叨的话音,感到伤口被摁住,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忍不住短呼出声。
“啊!”
屏风外的沈念听到声音,目光猛地望向屋内,老郎中急忙觑着他的脸色,摆了摆手,解释道,
“这是在清理伤口,上个药包扎就好,郎君不必太过担心。”
可谁曾想,这话一说出口,面前这人猛地收回目光,颇为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眼神愈冷。
老郎中摸不着头脑,他,他说错话了?
可他说错什么了?
这郎君这副模样,不就是担心屋内女扮男装的姑娘么。
但那人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进去,而是立刻转身离开了屋子,长袍在夜色里猎猎作响,一声长啸,策马而行,消失在了夜色中。
真是奇了怪,老郎中摇了摇头。
“姑娘,人走了。”
屋内,老妪望了一眼屏风外,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贺英,叹气道,
"我就说那人靠不住,看着年纪轻轻,有些事就跑了。"
贺英知道刚才外面站着的是沈念,这妇人想是误会了两人的关系,听到沈念走了,心里也终于松下了一口气,伤口处传来的剧痛,麻沸散的劲儿也渐消,贺英两眼一沉,又陷入黑暗中。
贺英这伤足足养了半个多月,直到霜降时分,她才能下地。
霜降前后,陇右寒风凛冽,老郎中院子里有棵桂花树,开晚了些,黄白的小花点缀在叶间,给满院子都沾染上了些桂花香气。
桂花树下,有个人影正在练拳,一招一式凌厉生风。
贺英伤势渐愈,每天清晨都会在院子里练拳,一套拳打下来,后背都是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她抬头一看竟是队里的伙伴们,只见他们连军服都没换,风尘仆仆从外面涌进来,卢当脚程快先跑进来,
“老大,我们来看你了。”
陈十三和崔有邻抬着满满当当的东西,何勇几人也跟在后面,扬声道:
“头儿,可算是军中轮休了,你都不知道,那次撤退回来没见到你人,大家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好几个在那红了眼,卢二狗还在那抹眼泪呢。”
“何大勇,你少笑话我,你当时没嚎么。”
卢当快跑几步,走到贺英面前,看到贺英没事,这才咧开嘴一笑,
“老大,赵将军还托我们带话,等你归营呢。”
贺英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自战败之后,这半个多月,军中就一直在忙着收拾残局,好不容易等到休沐这一天,队伍里的人就来一起看望她了。
听到这话,贺英不禁觉得心里有些暖,拍了两下同伙的肩,
“没事,再有两日就能回去了,你们好好训练,别落下了。”
卢当点点头,叹道,
“头儿,多亏沈念那日做哨探巡逻碰见了你,这才传回了消息。”
听到这话,贺英怔了下,朝门口望去,却不见那个人影,想也知道,沈念是中军参帐,怕是没功夫和他们一样随意跑出来,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下有些空落落的。
这几日她总想到那夜屏风外的人影,就静静伫立在那儿,一言不发。
聊了一会,众人便急忙离开,生怕打扰到贺英的休息,一大批人如潮水一般涌进来一样,又涌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堆东西,贺英看着地上堆成小山的野味,失笑地摇了摇头。
她走到桂花树下,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抬头。
只见树枝上的桂花已经长成了一簇簇白团,只因花期太迟,被风一吹,便纷纷掉落,她心中一动,似乎要把这股香气再多留一会儿,便伸出手去摘那枝头的一簇。
有风吹来,树枝被吹得微微晃动,她抬起手臂,牵扯到伤口感到了一丝痛,蹙了蹙眉尖,一只光洁修长的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握住了树枝。
她微微扭过头,正撞见身后人眼里,风微微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吹落下散落的桂花雨,似有些别的什么。
沈念今天没穿军服,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衫,颀长俊秀的身条斜陈在桂花树下,
“不摘吗?”
他声音轻轻的,清冷的桂花香味萦绕在两人之间。
贺英微微偏过头去,把那枝头的花放在鼻尖轻嗅了两下,倒也没采,只是淡淡道:
“不合时宜的花,开得不是时候。”
风吹散了鬓边的头发,面颊上被发丝拂得有些轻痒,贺英扭过头去想抬手蹭去脸侧的发丝,却一个转身没站稳,竟一闪身扑到身后人的怀里,那人的手扣在她腰上,有风带起桂花香,丝丝缕缕,沁入骨髓。
“啪嗒”
那枝桂花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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