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妃和承德帝都未到,众官员都携着家眷随意站着,此时见顾还山进了院子,便有不少人想上前与他搭话。
少年将军,朝华城内风头无二,不知有多少高门贵族想招他为乘龙快婿。
可待看到他推着的轮椅上坐的人后,都止住了脚步。
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个绿衣缓带的青年,面若冠玉,坐在轮椅上微微垂着头,极安静的样子,被顾还山推着进了飞凤殿。
柳尚青,旧朝崇元四十年的状元郎,经天纬地,入阁拜相之才,旧朝小太子的左膀右臂。
承德帝攻破帝都后,自毁双腿以证忠心。
这种人,承德帝向来是杀了泄愤玩。
可对于柳尚青,承德帝实在眼馋他的治理之才,又奈何人家念着旧主,只能赶他太史监的位置上去数星星,想着磋磨磋磨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
数了七八年,愣是没数出半个屁来。
顾还山推着柳尚青在殿中转了一圈,转到哪哪里空出来一圈地,直到轮椅荡悠悠地晃到了颜怀隐这里,颜怀隐没有避开他们,这才显得不那么尴尬。
顾还山便推着柳尚青在颜怀隐对面入了座。
颜怀隐垂着眸,借着璀璨的灯光,视线在柳尚青身上停住片刻后,一点点看向了对面少年人的眉眼。
满目冷寂,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在灯火下像一块融不化的冰。
颜怀隐瞧啊瞧,想从眼前人锋利眉眼中瞧出点熟悉,最终只看出行为举止间的三四分相像。
顾还山一抬眸,就看到了对面看着他的青年。
他似乎是含着笑,却不那么明显,眼睫却是微微弯着的,润着些湿意,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晶莹透润。
他这么看着自己,好似他如今坐在这满殿的喧哗声中,只是为了等他来罢了。
南陲刚回来的小将军哪里被这样柔软的目光看过,撑着轮椅的手霎时间握紧了,一时无措,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板着脸,于是眉目愈发冷寂。
好在颜怀隐并不打算在今晚贵妃宴上去和他叙旧,见顾还山看了过来,他就避开了目光。
两人视线掠影一般的相交,随即分开。
没过一会儿,一阵环佩声夹着香风吹过,整个院子中的喧哗声立即平了下去。
承德帝亲自搀扶着身着金线彩凤衣的周贵妃缓缓坐到了主位上。
颜怀隐藏在人群末尾,于最不显眼处,又一次见到了承德帝。
明胜帝还在时,还是平王的承德帝携家眷来帝都述过几次职。身为大荆唯一一个异姓王,明胜帝对他千万纵容,他在封地哪里干过什么职,来帝都也不过是与明胜帝厮混。
甚至常常在宫中与明胜帝住在一处,当时颜怀隐虽为太子,到底是小辈,在宫中遇到承德帝后,也行过小辈礼。
多是冬日遇到,承德帝看着裹在锦裘里面色如雪的小太子时,也会殷切嘱咐道:“如今腊月天寒,殿下身子不好,还是少往宫外跑为好。”
“本王封地带了些桑葚,”他看着眉目盈盈的小太子,温和道,“听说殿下这几日多失眠,桑葚泡水喝下去后助眠,我到时叫人给殿下送过来些。”
彼时颜怀隐在朝华城中处处周旋,装也要装出个温和待人的壳子来,虽不喜平王,可也压下心中的不耐,笑道:“孤记着了,多谢王叔。”
他面色本就多情,笑起来实在是眉目璀璨,还是平王的承德帝心中一悸。
他与明胜帝日日在宫中厮混,又男女不忌,两人荒唐起来,更是一同狎玩过还未长开过的少年。
可他纵使品过再多好颜色的少年,瞧上去都不如眼前这位的风致。
明明长了张昳丽的脸,却跟冰雪沁出来似的。
承德帝将心中龌龊的心思摁了又摁,终是忍不住,笑道:“殿下愈发风华了,哪像我家那几个小子,一个个皮糙肉厚,一点都没个读书人的样子。”
他的眼神在少年隐在狐裘里的莹白颈子处飘过,那副模样太过露骨,颜怀隐如今一看到高座上的承德帝,还能想起那个黏糊糊的眼神。
只不过如今的承德帝却不复当年,他这个皇帝待的太过舒服,又没了压在上头的明胜帝,许是心宽,体也就朝着横向一路狂奔。
身上即便套着龙袍,可一整个看过去,他整个人都在灯火下油滋滋地冒着光,往仙姿玉骨的周贵妃身旁一站,像一头抵着花树哼哼的猪。
颜怀隐垂了眼睫,握着琉璃盏的指尖动了动。
想杀人。
他慢慢的去压着心中泛起的杀意,等再抬头时,整个宴会已经进入了高潮。殿中搭起的高台上,无数穿着轻薄衣衫的美人们正缓缓舞着,衣袖轻飘飘荡下,眉间都氲着柔柔媚意。
承德帝拿着个酒壶,正撑着下巴痴痴地盯着美人们,周贵妃坐在他身旁,一脸哀怨,恨不得化身大锤子,台上的美人们一锤一个。
可底下却是恭维声不断,周贵妃开不开心不重要,把老皇帝哄高兴了那才是前途无量。
恭维声连绵不绝,承德帝大概是看无聊了,眼珠滴溜溜一转,开始去看他台下的臣子们。
他的目光到了哪,哪里的头就是一低。等皇帝视线走了,再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
皇帝酒后喜怒无常,抬高了头易被砍下来当球踢,不妙不妙。
好在承德帝醉眼朦胧,倒也是不在意一片头在他眼下高低起伏,他眯着眼转了半晌,一片丝竹声中,将视线停在了一个角落。
那角落太过靠外,璀璨的灯光不甚能触碰到,便显得有些朦胧。
单薄的身影坐在那里,戛然间,于许多年前的记忆不谋而合。
承德帝打了一个嗝,将酒壶随手一扬,绘着金线的瓷杯就砸在了桌下的华贵地毯上。
一声沉闷的轻响。
欢声笑语随着这道轻响声蓦地低了下去,一道道目光看向承德帝。
承德帝醉呼呼地伸手,指着角落道:“你叫什么名字,给朕抬起头来。”
颜怀隐看着朝自己指着的手指,慢慢站了起来。
他双手藏在广袖中,只是站起身,没有行礼。微微敛着眉,声音中氲着丝笑意:“陛下,我叫颜怀隐。”
承德帝醉的狠了,也没在意他话中称的是我而非臣。只是使劲动了动平常不轻易动的金贵脑子,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西北来的?”
窃窃私语也没了,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回答他这句话。
颜怀隐弯了弯眸:“是。”
“西北啊,”承德帝吞了口口水,静了一瞬,突然狠狠的一拍桌子,“传国玉玺呢?!”
“朕、朕的传国玉玺呢?!”
周贵妃被他吓的啊了一声,似乎是想要逃,可理智还是把她摁在了座位上。
失措的女人慌忙间跪了下去,细细柔柔地抖着嗓子:“陛下息怒。”
满院子的人也都跟着她起身跪了下去,扯着嗓子道:“陛下息怒。”
但又一个个竖起耳朵,恨不得一点都不漏过接下来的对话。
传国玉玺,八年前承德帝登基时没拿出来它,众人便猜测传国玉玺不在他这里,因而老皇帝被嘲笑了八年的白版皇帝。
随着白版皇帝的叫法流传,自然而然也有无数人认为传国玉玺在西北赵大将军手里。
可不管怎么样,没有传国玉玺,承德帝这个皇帝便永远都会被戳脊梁骨。
虽然以他的脸皮也不怎么在乎。
今夜大抵是喝了酒,当今圣上想起来了自己按理说应当是只有一层脸皮,为了这层玉脸,才想起来了传国玉玺的事。
难不成今日就要揭晓传国玉玺到底在谁那了?
跪在地上的人抓耳挠腮,颜怀隐却没跟着众人一道跪了下去,他轻笑道:“陛下,传国玉玺自然在你那里,不在我这里。”
他这句不甚尊敬的话说出来,满院灯火,只余贵妃头上流苏细碎响声。
承德帝喘着粗重的呼吸声,听了颜怀隐的话思索片刻,又重重地拍了两下桌子:“胡说八道!传国玉玺!还朕的传国玉玺来!”
“陛下醉了。”一道声音从颜怀隐身后传来。
柳尚青的轮椅将将在颜怀隐身侧,他声音清浅,轻声嘱咐身旁的小太监:“去扶陛下回去休息。”
小太监还没来得及英勇就义,承德帝在台上已然是要被气疯了。
他本想摊在御椅上怒气冲冲的喘着气,奈何体型太丰满,这么一躺,就要往椅子下滑。
承德帝只能拿手去撑着桌子,气急败坏地胡乱叫着:“九千岁呢!江敛呢!让他过来,有人要抢朕的传国玉玺,要抢朕的皇位啊!”
他不管不顾地喊着江敛的名字,属引凄异哀转久绝,喊的台下心中但凡存着点忠君为国心思的清臣,魂魄都要荡悠悠地离体了。
看看看看,一国之君,气急了就只知道去寻那玩弄朝纲的大奸臣!天威何在,天威何在呐!
天威不能救得了发疯的承德帝,常宁颇有经验推了推身边跪着的小太监,对他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就灵活的奔出了飞凤殿。
但九千岁可以。
一刻钟后,穿着锦衣的江敛就进了殿。
不像个去侍奉皇帝的太监,像个来杀扰他清梦之人的恶鬼。
江敛走近后,承德帝见了他过来,就要去抓他的袖子,连声道:“杀了他,江敛,给朕杀了他,将传国玉玺给朕拿回来。”
江敛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承德帝没抓住他的袖子,一个不支,险些跌了下去。
无视笨拙的皇帝,江敛抬眸望过去,就看见了灯火下站着的人。
不复站在花萼楼雅间外的阳光下的柔和气,站在盈盈灯火间,倒像根倚着朱红宫墙而生的竹了。
满院子跪着的人在见了江敛过来后,比起承德帝所剩无几的王霸之气,被江敛厉鬼一样的森意笼着的众人反倒是不敢再抬头乱瞄的了,一个个低头跪的极为老实。
江敛收了目光,不理会承德帝的疯叫,轻声道:“扶陛下回宫休息,送诸位大人出宫。”
他身后站着的小厉鬼江洋公公阴阴一笑,挥了挥手,就有两个身强体壮的侍卫要去搀扶承德帝。
承德帝面对江敛,竟收了戾气。听见江敛这么说也不生气,将自己椅子缩成老大一团,委委屈屈地嚷道:“朕要传国玉玺,九千岁,朕要传国玉玺......”
堂堂皇帝,像个无赖。
而见皇帝被一个宦官随意拿捏着,满堂朝廷命官,竟无一人敢言。一时让人分不清谁才是大齐皇帝。
江敛见他这副样子,心中直泛恶心。
他勾起一抹笑,声音冰冷:“陛下若要传国玉玺,就自己在这里要罢。”
“在这睡一夜,也好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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