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跟知满解释完情况, 已是小半刻钟以后的事了。
“谢知秋”不能在月老祠留太久,只能长话短说,但这么离谱的事情, 要知满短时间内接受, 显然没那么容易。
果不其然,她听完以后, 呆呆地张大了嘴, 一副受到巨大惊吓的模样。
谢知秋见状, 面无表情地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壳。
“听明白没有?”
她说。
“听明白的话,就乖乖回去, 这些事烂在肚子里, 对谁都不要说。”
她定了定,又像平常那般唤她的名字:“满儿。”
姐姐换了个身体,可唤她名字的时候, 还是以前的语气、语气的腔调。
这样亲密的称呼,知满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
知满张了张嘴,然后又张了张嘴, 可她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见着姐姐是真的觉得时间紧迫要快点赶她走,知满才急了:“姐姐!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瞒着?!好歹告诉我一声啊!”
谢知秋瞥她:“怎么告诉你?”
知满:“……”
知满卡了壳。
说来也是,姐姐和这个男人之间的事, 说出去谁都不会信不说, 还关乎姐姐的清白, 若说她跟一个男人交换了身体,无论是他们怎么交换的、换了以后干了什么, 都不好解释,别人脑子里会想点什么,真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绝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单是这件事本身,以前若直接说给她听的话,她肯定都不屑得很,觉得这种三流话本桥段,真是骗小孩都骗不了。
可现在事实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知满从小和姐姐关系亲密,她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会认错的。
更何况现在这个“姐姐”,她前段时间就开始觉得奇怪了。
可是……可是想到真正的姐姐被困在男人的身体里,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而一个莫名其妙男人的灵魂反倒待在姐姐身体里,也不知会不会对姐姐的身体做什么,知满就一肚子担忧、极为不安——
她委屈道:“就算是这样,姐姐你也不该随便和这个人见面啊!要是被人撞见,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谢知秋神情淡淡:“这是迫不得已。”
“就算见面是迫不得已,那你刚才亲……亲他呢!这也太危险了!姐姐,这可是个男人,你亲了他,他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万一他趁机占姐姐便宜怎么办?!”
“刚才是事出有因,更何况亲一下而已,不算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吗?!姐姐你都还没定亲呢!要是被我以外的人看见,姐姐的名声就坏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为了应对眼下的状况,我们已经决定要成婚了。如果真被撞见,那我直接回家提亲。”
“啊?成婚?和这个人?!”
知满又像被雷劈了一次,大惊失色。
她指指姐姐,又指指萧寻初,半晌哑言。
“可是——可他——”
知满连怎么梳理措辞都忘了。
“姐姐你名气那么大,明里暗里酸你的人不少,还有人知道秦皓哥对你一往情深。要是你嫁得不好、嫁给不如秦皓哥哥的人,那些碎嘴的人,不知要在背后怎么幸灾乐祸、怎么非议取笑姐姐!”
谢知秋反应平静:“那就随他们说去,被说几句,我还能少块肉吗?难道只为了让那些人闭嘴,我便要做出非我所愿的选择?”
“可是——”
姐妹两个聊着聊着辩论起来,主要是妹妹对这种状况难以接受,情绪激动。
萧寻初本想劝架,奈何他在这件事中处境尴尬,在妹妹看来,这桩事起码有一半责任在他,都已经瞪了他好几眼,若是他再上去掺和,只怕火上浇油。于是他只得老实地在旁边站着,不时试图安抚两人的情绪。
而这小妹妹也不见得是真想和姐姐吵架,看着一身是刺,可说着说着,她鼻子一酸,便抽噎起来——
“世上人这么多,为什么非得是我姐姐遇到这种麻烦事。”
“姐姐现在居然要一个人住在什么都没有山上,晚上说不定都会有狼跑出来,太危险了,呜呜呜……”
知满眼眶通红,一旦开了哭腔,眼泪就止不住了,吧嗒吧嗒掉下来。
她毕竟还是小孩,遇事容易没主意,虽说她很快就相信了两人交换的事,但显然也被谢知秋的处境吓到了,六神无主。
谢知秋见状,眼神不由柔和下来。
她抬起手,摸了摸妹妹的头。
知满翻来覆去说的话,无非就是“危险”“会被非议”。
于是谢知秋道:“这世上人人想法不同,无论做什么,总是有人不认同,若是畏惧人言,唯有什么都不做。
“更何况,想要得到最理想的结果,总归是要冒一点风险的。如果这也怕,那也怕,什么都不愿意付出,那永远只能走最保守的道路,困限在难以突破的规则里。
“满儿,你知道我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以前便敢独自去书院读书,也敢辩驳父亲,我渴望做无人做过的事情,我会敢去做这第一人,而不是事事都等别人淌过了水再去走安全的路。在当下的情况之中,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再说……”
说到这里,谢知秋居然笑了一下。
她平常不常笑,现下用的是又是萧寻初的身体。
在知满看来,那便是先前冰冷的男人忽然牵起嘴角,俊美的桃花眼微微弯起。
不知为何,她觉得姐姐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十分高兴。
谢知秋道:“满儿,既然你觉得危险那么可怕,又为何和扮成丫鬟的样子跟着萧寻初到这里来?”
知满看到姐姐这一笑,有些怔住了。
从小到大,谢知秋都很少笑,这样的笑,更是第一次。
姐姐现在用的不是她真正的身体,但知满似乎可以想象这一笑展现在姐姐脸上的样子。
知满结结巴巴:“这、这是……”
谢知秋说:“你是担心我,对吗?”
知满一呆,用力点头。
谢知秋则自言自语般地道:“因为我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哪怕你平时逼自己表现得那么听话守礼,为了我,你还是冒着风险,偷偷跟到这里来了。”
知满的眼里浮上一层眼泪。
“姐姐……”
“你愿意为我这么做,我很高兴。”
谢知秋含笑。
她轻抚妹妹的发顶,说:“而我也是一样的。为了达成重要的目的,我甘愿承担一点风险,不用太为我担心。
“你若真在意我的安危,便答应我,为我保守秘密,好吗,满儿?”
知满使出力气点头,郑重地答应下来。
她做了个封嘴的动作,表示谁问都不会说。
*
与谢知秋多说了一番话后,知满总算愿意老实回家了。
经过这么一番变故,他们已经在月老祠逗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以至于雀儿重新看到“谢知秋”出现的时候,都着急了起来。
“小姐!您到哪里去了?我中间见你没出来,就进殿里找你,结果你人居然不见了!”
“没什么,只是这祠里的女修士今日有空,我就到后面与她聊了几句,也没多久。”
萧寻初随口扯谎。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雀儿身后知满的动向,见那小姑娘趁车夫和雀儿都不注意的时候顺利溜上了车,才松了口气。
知满照例躲在座位下面。
在两人的配合下,知满的回家之路顺畅了许多,没多费功夫,她就平安溜到家了。
只是,回到谢府以后,知满仍跟在萧寻初后面。
经过姐姐一番开导以后,知满暂且接受了姐姐和这个男子交换的现实,可她对萧寻初的敌意,却没那么容易完全消失。
知满一路跟着萧寻初回到姐姐屋里,等进了屋,她将门窗谨慎地关上。
等只剩下他们两人,知满将手往腰间一插,便面向萧寻初。
她明明对陌生人怕得要死,却极力摆出一副很有气势的样子,道:“你、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再说一遍。”
萧寻初看着这个满脸警惕的小姑娘,老实地再次回答:“萧寻初。城西萧家的次子,不过已和家里人断绝关系多年,一直一个人单独住在临月山上。”
知满先前注意力都在姐姐身上,对萧寻初这个名字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这时听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身份,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难、难不成你就是传言中那个……山上的怪人?”
“……对。”
萧寻初有些无奈地摸摸后脑勺。
他有点没想到连这么小的姑娘都知道他,不由心道他的名声这些年究竟是有多坏啊?
知满咋舌。
——其实倒不是萧寻初的名声真的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而是知满消息比较灵通。
知满平时对自己和姐姐的婚事都很上心,因此当小丫鬟们议论梁城中各种青年男性的八卦时,她会装作不在意似的去听一两耳朵。
当然,像萧寻初这样的人,在知满这里,是属于她和姐姐绝对不能接触的,生怕被对方缠上。
纨绔子弟,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怪人,不堪大用,萧将军的废物小儿子。
……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和姐姐交换了。
姐姐还说,出于安全考虑,未来她还得和这个人成婚。
想到那些贴在“萧寻初”这个名字上的标签,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因为身体交换这种难以形容的理由,就可以娶她惊才绝艳、皎月明珠般的姐姐,知满鼻尖一酸,又想哭了。
但她抽了抽鼻子,硬生生将泪意忍下来。
不行,她不能哭,她必须要坚强起来,姐姐现在只有她了。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姐姐的处境,也只有她一个人能看住姐姐的身体,所以,在家里,只有她可以保护姐姐。
知满抿住嘴唇,装作眼睛痒用力擦了擦双眼。
然后,她鼓起勇气,看向眼前这个藏在姐姐身体里的“陌生男子”,郑重地开始与他谈判——
“虽然姐姐说她不在乎,但我和姐姐不一样,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对我姐姐的身体行什么不轨之事,也绝不会让你玷污姐姐的名声!”
“以后,我会严格地盯着你!”
“从今日起,你睡觉不准脱衣,洗澡不准睁眼,解手不准超过半刻钟!”
“如果没有我在场,也不许你说话超过十句……不!五句!以防你说错话败坏姐姐的声誉!”
“但凡哪一条被我发现违背,下回见面时我就会全部告诉姐姐!我没有办法惩罚你,但姐姐很聪明,她肯定有办法让你付出代价!”
小姑娘气势汹汹,眼里写满坚定,萧寻初听得一愣一愣的。
说实话,虽然谢知秋这个妹妹一直在摆架子给他看、试图威吓他,但他一点都没觉得难受,反而松了口气。
这下终于有人可以看着他了。
而且,这妹妹一定了解姐姐,他也能更好地扮演谢知秋,免得露出破绽。
尽管今日在谢知秋的刺激下,他应该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完全无法自由行动,但比起完全没人约束,有个人来帮助他提高自己的道德底线,好像也不是坏事。
若是这小妹妹早点出现,或许谢知秋就不会因为他太拘束而吻……
想到这里,萧寻初微微晃了下神。
见他发呆,知满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出于某种直觉,她连忙又加了一条:“也不准随便发呆!尤其不准偷偷想我姐姐的事!”
萧寻初:“……”
好敏锐。
确实管用啊,这个妹妹监管人。
不过,知满说完这一条,自己也觉得这一条似乎有点太没道理了,而且不好监视,便有点尴尬。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又稍微软化下来,说:“不过姐姐也勒令我不准太影响你的生活。
“……可能是因为我干涉太多的话,容易让你表现出更多异常,导致你们的情况暴露吧。
“嗯,不愧是姐姐,果然心思缜密,很有远见。
“总之,姐姐这么聪明,她的想法肯定没错,所以我也不会太为难你。只要你相对老实,不要乱碰姐姐的身体,我们就能相安无事,共同保护姐姐。”
知满的语调戒备,显然对他没有多少信任。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提出的这些条件,萧寻初居然并没有大意见的样子。
他只是想了想,就爽快地点了头,道:“好,我都记下来了,可以。还有别的注意事项吗?”
“……诶?”
知满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说辞来警告他,没想到这个传闻中的纨绔居然轻易同意了她的条件,反而让她有些傻眼,肚子里的话也没处说了。
知满磕磕绊绊地道:“暂、暂时没有了,等想到再告诉你!”
“好。”
萧寻初应下。
知满疑惑地盯了盯他,但显然不打算因为这点事就对萧寻初放松警惕。
只见这小妹妹闭嘴不说话,严肃地拉开椅子,坐在萧寻初对面,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同时不失戒备地注视着他。
显然,监视已经开始了。
萧寻初:“……”
尽管他不介意被人盯着,但不得不说,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一开始还是会有点不习惯的。
萧寻初动了动肩膀,稍作适应。
干坐着跟谢知秋的妹妹大眼瞪小眼也挺无聊的,如今谢知秋正在勤苦地准备考试,为他们两个人争取平安的未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自不该坐着干等,也该做点什么才是。
于是萧寻初起身,从袖中取出今日丁零当啷带回来的各种墨家工具,又取出那块“姻缘石”的样本。
他取出一小片水晶透镜,用自制的细丝头套套在头上,那一片透镜正好可以对着右眼。
然后,他又拿出几把不同的小锤子,不时敲敲那姻缘石的表面,一会儿滴水上去,一会儿又不知用什么材质的砂纸去擦拭这石头。
萧寻初在这种事情上很容易投入,一旦沉浸进去,就会忘记外界一切干扰,也会忘记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萧寻初这边告一段落,虽没什么进展,但他眼睛干涩,必须休息一下了。
他舒了口气,直起身体,但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他旁边。
萧寻初一愣,转过头,便见知满不知何时没继续坐在椅子上,反倒走到他身边来了。
知满也没盯着他,反倒是盯着他放在桌上的那些小工具。
“这些是什么?”
知满见萧寻初不继续摆弄了,便眨巴眼睛,好奇地问他。
萧寻初回答:“是我和师兄弟们平时在山上用的工具,都是师父教过我们制法和用法以后,我们自己动手制作出来的。”
知满吃惊地睁圆了眼睛:“原来你们在山上,整天就是玩这些东西呀!”
萧寻初先前直觉知满大概是有点讨厌他的,尤其是在知道他的身份以后,这种讨厌之情更为强烈。
不过,这时,知满见到他平时用的工具,倒意外得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
萧寻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谢知秋这个妹妹看起来……好像还有点羡慕?
萧寻初一滞,问:“……你感兴趣?”
知满挪了一下脚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小时候,娘经常会教我和姐姐做点小手工,小风车、小花灯什么的,这些工具,感觉和当时用的有一点点像……但更复杂一些。”
萧寻初心念一动。
“你觉得做那些好玩吗?”
“还好吧。”
萧寻初拿起一个小铜锤,试探地递过去给她:“……你要不要拿去试试?”
他递过去的时候,有一瞬间,知满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但当她正要伸手拿的时候,知满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表情一变,又后退了三步!
“不行!祖母说过,女孩子不该玩这种敲敲打打的东西。”
萧寻初说:“没事,你祖母现在又不在,只是借你一下而已。”
然而知满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看了那小锤子一眼,定了定神,突然直身站定,摆出十分端庄贤淑的模样,故作成熟地说:“小时候玩玩也就罢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再玩这些。”
言罢,她又郑重道:“时间已晚,我也该告辞离开了。萧……哼,萧公子,我先告辞了。”
知满摆明还是不喜欢他,可不知为何,又忽然恢复礼数,不情不愿地叫了声萧公子。
说完,她老气横秋地行了个礼,推开门,哒哒哒跑掉了。
萧寻初眼看着谢家小妹消失在门外,若有所思。
第三十二章
秋风袭来, 八月已至。
“最近怎么一直见不到姐姐,好无聊啊!”
这日,知满跑来和萧寻初说话。
她不太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两只脚来回踢着空气, 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萧寻初正用凸透镜端详着敲碎的黑石内部纹路,一边研究, 一边分神回答她:“秋闱再过两日就要开始了, 现在所有考生都在做最后准备, 你姐姐也是。最近也没什么事非要找她,让她专心应考吧。”
“哦。”
知满蔫头耷脑,沮丧地将头磕在桌子上。
一转眼, 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个月来, 知满和萧寻初之间稍微熟悉了一点。
知满仍旧不是那么喜欢萧寻初,毕竟在她看来,萧寻初是毁掉姐姐好姻缘、导致姐姐不得不嫁给他的罪魁祸首。
但不幸的是, 他们是府中唯二知道谢知秋情况的人。
于是,不管她乐意不乐意,萧寻初都成了谢府里仅有的、能和她聊姐姐事的人。
知满做事有点大大咧咧的, 但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倒意外得懂事,姐姐让她保密,她就真的守口如瓶, 一个字都没往外说。
原本,谢知秋是同意了让知满以后也跟着萧寻初一起去月老祠的。
知满是个得力帮手, 姐妹两个一起参拜月老祠, 不仅可以起到很好的掩护作用, 谢知秋和萧寻初说话时,还可以由她来放风。
不过, 随着夏暑渐消、木叶染黄,秋闱的氛围浓厚起来,谢知秋那边开始集中精神做最后冲刺,他们默契地决定短期内不再见面,连麻雀信都不怎么传了,好让谢知秋专心考试。
只是可怜知满,想见姐姐又见不着。
她一个人踢了会儿空气,等情绪差不多平复了,又将双手合十,作向菩萨祈祷状。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在上!愿我姐姐心想事成,能考试顺利,一举得中!然后,希望我姐姐和这个奇怪的人早日换回来!”
萧寻初:“……”
*
终于,秋闱大考之日到来。
第一场考试将在八月初九这日举行。
所有考生需要在考试前一天进入考场,故初八这日,五谷陪少爷,提前拿着行李下了山。
从五月到八月,三个月的时间,说来也不短,但若是放到准备秋闱上,简直可以说转瞬即逝。
谢知秋这三个月都住在临月山的草庐里温书,没怎么与外人接触,也没干什么别的事,只感时光飞掠而过。
下山之时,五谷走在后面,不禁偷瞥着少爷的背影。
只见少爷背直如松,目似寒刀,马上要奔赴考场,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这实在是意志坚定得可怕。
五谷见状,内心不由升起一股敬意——
看看他家少爷,什么叫淡定!什么叫临危不惧!
要知道别的学子为了科考,都是头悬梁锥刺股,秉烛熬夜奋斗十年的。
再看他家少爷,明明最多只复习了三个月,不少书还是现买现看的,但在这种形势下,他依然巍然不动、淡定如初,不知道实情的人光看少爷这胸有成竹的外表,搞不好以为他已经准备了八十年呢!
这淡然的气魄,简直成神了!
五谷正暗自佩服着,这时,走在前面的谢知秋隐约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半回过头来。
五谷一凛,不由站得直了三分。
不知为何,这几个月来,少爷给人的压迫感,比以前强多了。
幸好,少爷像是没生气。
五谷松了口气,趁机问道:“少爷,马上就要进考场了,您不觉得紧张吗?”
说实话,连他这个小厮都紧张得手心冒汗了,他实在稀奇得很,少爷这个真的要去考试的人,居然现在还能像没事儿人一样,半点没动摇。
少爷闻言,似是一顿。
“……紧张?”
谢知秋想了想,道。
“或许有一点吧。”
听少爷这么说,五谷反而惊讶:“咦,原来您紧张吗?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就算把情绪展现在外表上,又有什么意义?”
谢知秋眼神淡淡的,并未显出多少变化。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难得有了机会,唯有尽全力把握,过于纠结得失结果,只是浪费时间。”
言罢,她暗自握了握拳头,但没有对他人多解释,便安静地下了山。
*
谢知秋抵达贡院时,贡院外已聚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
由于进了考棚就要锁门,学子们并未急着进去,反倒三三两两聚在外面聊天。
谢知秋遥遥望见这么多人,步伐一定。
其实这几个月来,她长居在山上,这还是第一次,她以萧寻初的身份,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
文人是个圈子,不少人都互相认识。
尤其萧寻初不是无名之辈,似乎不少人都知道他“怪人”的名声。“他”今日出现在考场上,也不知会不会引起什么主意。
谢知秋目色一凝,心想这里绝不可退缩,只得见招拆招了。
她冷眸神情不变,举步朝贡院走去。
*
谢知秋所料不错,在这个地方,一定有人认得出萧寻初。
不说别的,光在贡院不远处,正好就有一批前来赴试的白原书院学生。
那群白原书院的举子本来聊得投机,因着马上就要进考场,他们互相倾诉着彼此的紧张、互相鼓励,顺便探探大家温习的情况。
当那道身披白衫、乌发垂散的久违身影出现时,有几个学子注意到“他”,倏然静了下来,眼神惊悚。
“怎么了?”
有人问到。
静下来的人连忙指指后面,示意对方也转头看看。
那人一回头,看到缓步走向贡院的披发男子,也呆了呆,下意识地说出对方的名字:“……萧寻初?”
这个引起注意的人,正是维持着萧寻初面目的谢知秋。
谢知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从没改变过萧寻初的衣着外观。
即使是现在,她仍是披散着一头长发,粗布衣外面罩了件精致的浅色薄衫。从外表看,大概相当不修边幅。
不过,这搭配瞧着颇为怪异,其实谢知秋还挺满意——
她一向不喜欢复杂的装饰,觉得在梳理头发上费太多功夫是浪费读书的时间,现在直接披着正好。
至于衣服,起先她也觉得萧寻初这么穿怪了一点,但适应以后,就发觉这几件衣裳合身舒适、穿脱方便,外衫冷了穿上,热了脱掉,各种天气都能适应,相当便捷。可能乍一看不怎么搭配,但在它们的优点面前其实不用那么在意。
只要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简直是完美衣着。
谢知秋对他人的反应不以为意,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她面不改色,直直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然而,谢知秋能接受萧寻初清奇的穿衣品味,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
“萧寻初”这个离经叛道的常年失踪人口,骤然出现在秋闱的考场外面,犹如一碗冷水浇进热油锅,顿时炸出许多高高低低的水花来——
“萧寻初?他怎么会来这里?”
“该不会,也是来考试的吧?”
“别说,还真像是来考试的,他后面的小厮背着东西呢。”
“他不是老早就不读书了吗?”
“这个人不是据说……脑子有点问题……?”
“他就这样过来了?还披着头发?”
忽然,本已经走到前面的“萧寻初”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看向这几个人的方向,一双冷眸如凝着寒霜一般,令人见之发寒。
“——!”
小声议论的人群俱是一惊。
他们见过萧寻初这个人,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竟迅速全部缄默,鸦雀无声。
但这时,有一人远远地挥着手向萧寻初跑去,边跑边兴奋地道:“萧兄!你是萧兄吧?!好久不见,你也来考试了?”
“萧寻初”的目光越过这些议论的人,看向那挥手的青年,并对他颔首致意。
那群人这才意识到,萧寻初不是在看他们,而是在与其他人打招呼,方才松了口气。
不久,“萧寻初”就与那个跑来打招呼的学子一道走了。
剩下的学子还在原处,只是,经过这么一吓,他们士气明显低迷,语气也有些悻悻——
“……吓我一跳。”
“幸亏他没听见。”
“说起来,他的眼神和以前变化好大。”
“毕竟离家出走久了,难免吃了点苦头吧。”
“嘘,还是别讨论他了,好歹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儿子,万一哪里惹着了他……”
*
另一边,谢知秋表现出没听到的样子,实际上她耳聪目明,将这些人前后的议论都听了个清楚,只是没被激怒罢了。
她这小厮五谷耳朵也灵光,居然也全听见了,且颇有些愤愤不平。
“这些人真是……少爷以前是不太爱读书,但说脑子有问题也过了吧!”
五谷不高兴地嘀咕。
“少爷怎么也不教训教训他们?”
谢知秋不以为意:“考试要紧,待成绩出来,自有分晓。”
此言一出,连五谷都不禁瞥了她一眼:“少爷好像很有自信……?”
谢知秋回答:“并非自信,只是成王败寇,言语争执并无用处。”
没等五谷琢磨明白少爷的意思,只见先前打招呼的那人已跑到两人面前,他便闭了嘴。
打招呼的青年也是个学生,十八.九岁的年纪,和萧寻初相仿。
相比较先前那一撮人,这位看起来就友善了许多,且像是萧寻初的旧相识。
比起只见过萧寻初却与他不相熟的人,这种有可能了解他的人,更不好对付。
谢知秋表面淡然,实则内心十分谨慎。
万幸,谢知秋当年也在白原书院读过书,萧寻初认识的人,她也未必没见过。
谢知秋端详对方片刻,便开始在记忆中搜寻对方的脸……
很好,她见过他,印象不深,不过听到过其他人称呼他。
这人好像……
姓林?
是不是叫林世仁?
谢知秋回忆起对方姓氏,便主动出言:“林兄?”
“啊!太好了!萧兄!想不到这么多年没见,你还能记得我!”
这学生倒是没什么恶意,一副高兴的样子。
“你离开白原书院以后,我可担心了你好一阵子,现在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其实你走了以后,上课都没人反驳先生了,感觉无聊得很。”
“……嗯。”
“萧兄,今日难不成也是来参加秋闱的吗?”
“……是。”
谢知秋不太清楚此人和萧寻初关系友好到什么程度,说话十分小心,尽量不透露多余的信息。
说到最后,对方便感慨道:“萧兄,多年不见,你好像变了不少,话比以前少多了。”
谢知秋对此从容不迫,只道:“时过境迁,感悟不同,人自然会有变化。”
“看来萧兄这些年也不容易。”
“彼此彼此。”
两人寒暄片刻,对方又道:“对了,今日秦兄也来了,是专程来送我们进考场的,现在大家都在抢着和他说话,忘忧你要不要也过去一趟?”
谢知秋听到这里,倒是一滞,道:“你是说……秦皓?”
“对啊,不然还是谁?”
“秦皓……不是三年前就中举了吗,今日为何还来?”
林姓学生笑道:“没想到萧兄你还知道秦兄中举了!他来,自然是尽一尽同窗之谊嘛。而且正是因为他中举了,我们才非邀着他来啊!
“秦兄可是上一届秋闱的解元啊!且他当年才十六岁,你想想,十六岁的解元,世间都罕见!说是文曲星也不为过了。
“这会儿大家都在抢着摸他身上的东西,好沾一沾文曲星的福气,讨个吉利呢。”
谢知秋顺着林世仁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秦皓正在不远处。
他被一群学子包围着,不少人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摸他的袖子或者手。
秦皓生得琼林玉树,他身着青衣,比绝大多数学子都要高,站在人群中仪态端方,十分醒目。
他脾气不错,任由他人与他碰手,完全没有生气,反而风度翩翩。
说来也巧,秦皓似乎察觉到远处有人看他,也望过来,正与谢知秋对个正着。
秦皓一怔。
谢知秋没有回避,反而堂堂正正地与他对视。
不得不承认,秦皓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个优秀的人。
谢知秋并不想与对方成婚,但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这个人,甚至以前有些时候,她和甄师父、李师父一起看秦皓送来的文章,她也会略带欣赏地觉得,秦皓的文章写得不错。
她和秦皓家世相仿,接受的教育相似,很多时候,她其实都赞同秦皓的政见和想法,正如他们两家长辈说的,他们聊得来。
她一直认同秦皓会前途无量,也在内心觉得他将来如果入仕,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官员。
只是,她认为秦皓的文采能力很不错,却不想和秦皓成婚。
她也有自己的命运想要抉择,有自己的理想想要去完成。
她不想仅仅成为秦皓人生鸿途里的一小部分,不想成为他的“锦上添花”,也不想成为他生命中一个可能有一点用、但本质上只是陪衬的点缀。
不过,这一刻,谢知秋面对秦皓,感觉忽然有点陌生。
在以前,没有人会让她去挑战秦皓。
她拥有的选项是,要不要嫁给他,以及成为他的妻子以后要以什么方式帮他的忙。
可现在,过去的选择全都消失了,她站在了与秦皓相同的比试台上。
她是同场角逐之人,未来可以是他的对手,也可以是他的合作者,而不是只能将他看作“人生依仗”的候选人。
……这种感觉,很新奇。
但是不坏。
谢知秋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着这全新的情绪在胸中跃动的感觉。
同一时刻,秦皓好像认出了“萧寻初”,对她微微点了下头。
谢知秋面无表情,矜持地回以颔首。
一旁的林姓学生问她:“萧兄,如何,你也去摸摸秦兄的袖子,讨个好彩头?”
“不了。”
谢知秋平淡地道。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秦皓,只说:“我想先进考场,该走了。”
比起彩头,她更想依靠自己。
“这么早?!”
林姓学生有些吃惊。
“可是进去就出不来了。萧兄,你上回没考可能不知道,里面挺闭塞的,吃喝拉撒都不方便,不如半夜再……”
他话音未落,只见天空一暗,接着哗啦一声,一场大雨竟从天而降。
这时节的秋雨少见,还下得这么突然,在贡院外头的学子没有准备,当初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这下原本没打算立即进考场的学子们,也不得不考虑提前进场避雨了。
一下子,贡院前的队伍就排得老长,变得拥挤起来。
谢知秋因本就打算进考场,离得近,比绝大多数人群排得靠前,很快就没入人海中。
*
在一众焦急的应考学子中,今日不用考试的秦皓显得尤为从容不迫。
他长身直立,安静地站在雨中。
先前围着他的人群散去,他的小厮打起纸伞,高举过头顶,为他遮雨。
小厮嘀咕地问道:“少爷,刚才和你对视的那人是谁啊?也是以前白原书院的人吗,怎么有点面生?”
秦皓回答:“是,但我与他不太熟。那个人你应该听到过,是萧寻初。”
“萧寻初?!”
小厮果然想了起来。
“那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次子?!”
秦皓颔首。
小厮有些洋洋得意地道:“原来是他啊,难怪披头散发的。
“想当初在白原书院,就少爷和那个萧寻初门第最高,本还担心这萧寻初家族势大三分,会不会压住少爷的风采,没想到那姓萧的不争气,书不好好读,只搞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后来还竟还从书院跑了,让少爷一个人独占鳌头。
“这人现在来考试,难不成是想通了?可惜也晚了,少爷早三年前就是十六岁的解元了,他拍马都追不上。”
秦皓本人倒没有小厮这么强的竞争心理。
说实话,他知道萧寻初这个人,但说不熟,就是真的不熟。
朝堂上文官武将泾渭分明,他们秦家和萧寻初这萧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更何况,萧将军说起来是高官厚禄,实际上很受圣上忌惮,只是一纸金银糊起来的空壳,没有半点实权。一般官员与他话不投机不说,也不敢真和这种武官结交,怕一同引来猜忌。
至于萧寻初这个人本身……
秦皓斟酌了一番,道:“我倒不觉得萧寻初这人是个笨蛋。从我们当年少数几次交谈来看,我觉得他这人其实有些小聪明,只是心思没用在正经事上。他人看上去潇洒随和,实则内心也有些清高,不太愿为了功名利禄折腰。”
小厮不以为然:“不用在四书五经上的聪明算什么聪明?而且当年不愿,如今不还是看清了现实,老老实实过来考试了?”
秦皓不接他话,只若有所思道:“其实刚才一见,我觉得他比起五六年前,好像变了很多。”
秦皓微微走神。
那样清冷锋锐的眼神……他以前好像从没在萧寻初脸上见过。
萧寻初原本是个懒散温和的人,平时不是在把玩那些木头竹条,就是在睡觉,不会有那种冷傲的感觉。
相比之下,那样孤傲的目光,倒更像是在别处……
秦皓思索的时候,那小厮倒不觉得这是什么怪事。
“离家出走,独居山里,没了父母庇护,任谁都会有点变化吧。”
小厮随口道。
他看向秦皓,问:“说起来,少爷觉得,这萧寻初能考中举人吗?”
这个问题,将秦皓从思索中抽离出来。
其实,刚才萧寻初出现,大家都很吃惊,他也听到不少其他学子的议论。
萧寻初在白原书院的名声不佳,他擅自离开书院后,更是有一些先生平时会将他当作“不务正业”、“没有出息”的典型来讲,大多数学生就算对他本人没有太大意见,也难免留下了“不学无术”的印象。
要知道,举人可比秀才难得得多。
两万个秀才进了秋闱的考场,能得举人者,不过其中百之三四。
便是白原书院中的佼佼者,也有一大堆要在此处折戟,考上四五十岁中不了者绝不罕见。
故而,先前其他学生对萧寻初突然来参加考试的评价,大多是认为他痴人说梦,绝无可能考上。
相比之下,秦皓没有那么决断,他会多想一下。
不过,纵然如此,他的判断也是建立在客观现实之上的——
“我刚才看到他身边那个小厮抱着的书,书面瞧着挺新的,萧寻初这次虽然来了,但准备时间恐怕不长。”
秦皓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给出答案——
“科举高中乃日积月累之事,绝非一日之功,也不是小聪明可以弥补。”
“依我看来,他能考上的可能性不大。”
第三十三章
这个时候, 谢知秋正在被搜身。
秋闱和春闱考试监管都很严格,为了防止有人试图作弊夹带,考生在进入贡院之前, 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
谢知秋几乎全身上下都被检查了一遍, 由于她的“奇装异服”,监考官显然认为她应该是重点盯梢对象, 于是将她头发都摸了两遍, 确认没有藏小抄后, 才终于放她进去。
进入考场后,谢知秋顺利地分到了一个“号房”。
考场内是一人一房的单间。
但说是“单间”,实际上空间无比逼仄。
一个标准号房的大小是深四尺、宽三尺, 几乎仅容转身距离。
而在这么小的空间内, 还要包括答题用的桌子、床铺、马桶、蜡烛、炭火。
为了节约空间,所谓的桌椅自然直能简化成两条长板,晚上将其一拼, 就算是床了。
考生考试前一日进考场,后一日出考场,这三日的吃喝拉撒睡, 全部都要在这一个小小的格子间内解决,考场不供饭,他们甚至要自己带干粮。
秋闱一共三场, 也就是说,考生一共要在其中待上九天。
真要说的话, 许是坐牢都比这舒服一点。
不过, 谢知秋进入号房后, 环视一圈,倒没有太嫌弃。
在她看来, 这里和坐牢有一个很大的区别——
坐牢的人面对的是绝望,而坐在考场中的人,则拥有着金子般的“希望”。
这里的确不是什么舒服地方,可必须要在这可怕地方待的九天,却是她多年来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机会”。
谢知秋整理好作为“桌椅”的木板,坐下,闭目凝神,一边在脑海中温习她已然背下来的知识,一边调整心态。
终于,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在过去的人生中,她已不知听了多少“女子读书总是不如男子”“女子临场发挥能力不行”“男子就算起初发力晚,后来也赶得上”“女子就算参加科举又如何考得上?”之类的话。
她的确换了一具身体,可是一场落笔写字的考试,除了人为规定的阻碍,用男子的身体还是女子的身体,又能有多大区别?
她的知识,她的学识,她的思维,仍旧是她自己的。
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哪怕使用着萧寻初的身体,她的灵魂里,仍然是个女人。
今日,她倒要见识一下,若与这成千上万的男性学子相较,她究竟能有几斤几两。
*
进入考场,照理来说应当紧张,可是谢知秋控制情绪的能力极强。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她蜷曲身体躺在两块木板搭成的床铺上,居然安然入睡了。
天初明,待天际晨光破晓,谢知秋睁开一双清冷的眸子,坐起身来。
贡院一夜有雨,但清晨,雨水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地上坑坑洼洼的水迹和空中漫着凉意的薄雾。
谢知秋将木板重新搭成桌椅的样子,准备考试。
这贡院里明明聚了上万名想当举人的学子,可整个考场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中弥漫着明显的焦躁。
终于,开考的铜锣一响,开题开始下发给考生。
考场中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各种笔墨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谢知秋目光一定,朝考卷上扫去,快速将题目都览了一遍——
方朝科举主考诗赋、经义、论、策四科,其中诗赋一项最受重视、占成绩最多。
这其实是件有点奇怪的事。
既然科举是要挑选可以入朝为官之人,那么本应以举子的人品、才能为考察重点,可是实际上在考试中,反是诗词是否写得出彩最为要紧,实干不实干倒成了其次。
当年,谢知秋的师父甄奕,也曾如此评价过时下的科举:“今之科场重之以辞赋,不足以观德行。入仕之学者,辞藻富丽浮华者有余,而精干通达者不足也。”
当然,纵然知道当下的科举考试尚有不足之处,谢知秋也绝不会在她的考卷上表现出端倪。
她现在的身份是考生,只管按照考试的标准,写出最符合考试要求的答案即可。
她要的是中举,制度合不合理,那暂时不关她的事。
只要能考中,她不介意收敛锋芒,迎合考制。
谢知秋将题目扫了一遍,心中大概有数,便研墨提笔,准备动手。
甄奕本身的行文风是相当干练实际的,谢知秋跟随他学习多年,学识扎实,风格一脉相承,真要精练犀利,她可以做到不多写一个字。
但是,那种花梢华丽、一口气就能吸住人眼球的诗词歌赋,她也绝不是写不出来。
倒不如说事实正好相反,她当才女时,在梁城传颂最多的几篇文章诗词,都是个性鲜明的文采富丽之作。
因为这种作品更能让人一眼看出厉害来,比起实用性,观赏价值更强,能欣赏的人也更多。
谢知秋斟酌片刻,在心中打好腹稿,又提醒自己一番注意事项——
要切中考题,适当展示文采。
要有一定深度与思想,不可毫无特色、泯然于众人。
体现出自身才能,但也不可太过,主要观点要迎合本朝正统观念,像以前那种“今世之仁道,实则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谋利之通天道而已”之类的话,绝不能出现在这场考试上。
最后,要记得她现在是萧寻初,要模仿萧寻初的字迹,不可有代笔之嫌。
心中一定,谢知秋沾了沾墨水,决定动笔。
只是,当笔尖沾到卷面的那一刻,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多年之前,教她识字启蒙的贾先生的样子——
“我只是想中个举!”
“我只是想中个举而已啊!”
“近六十载的努力,不是一场空啊!”
那哭嚎之声,曾彻夜不绝。
取得功名绝非易事,前方荆棘遍布,前途难料。
有人中举,就会有人落榜。
多年苦读,成王成寇,不过在此一举。
谢知秋晃了晃头,重新凝起精神,在墨水滴上卷子之前,她利落下笔,行云流水——
*
这时,本场监考的考官正在这片号房巡视。
当经过谢知秋所在之处时,他的步调慢了三拍,目光不禁在谢知秋的卷子上停留许久,将她的卷子囫囵看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须臾,他在另一边与一同僚相会。
“那边有个考生,看上去有些水平。”
二人闲聊时,该监考官不由提到。
“其他人才刚读完考题,尚在苦思冥想呢,那位考生已经下笔了,而且十分干脆,许是要比别人起码早半日作完。”
“是吗?”
另一位同僚却不甚认同。
他道:“这就下结论,未免草率。答得快,又未必是答得好。
“届时考官拿到卷子,只会看题目作得如何,又不会看这考生是花了多久作出来的,争先有什么意义?
“何况,考官阅卷,虽然不会直接看到考生的考卷,但誊录官誊录卷面时,如果考生的涂改、错字太多,是很容易抄错的,也会影响成绩。
“卷面整洁、字迹美观,也是考试的一部分。你说的这人,能这么快就答卷,想必是未打草稿。
“他若不是第一回 参加考试,不清楚其内情,便极大可能是骄傲自负,对自己过于有信心。
“如此一来,卷面一旦落定,即使后面发现错处,修正也难了。”
说到这里,这同僚摇摇头,说:“相比较于自诩才高、落笔即成的高傲学子,我倒更欣赏那些谨慎踏实之人。
“考试要考整整一天,何不细细推敲修改,等写到最佳水平,再细细誊抄?何必为了争这一时半刻的先人一步,去行更容易出错之事?”
然而先前那监考官却否认说:“我倒觉得,那考生不像你说的这般。
“你若是见到他的样子便会明白,那学生神情淡然冷静,一双眸子极为沉着,落笔虽快但从容有序,落笔一气呵成,即使未成草稿,也没在卷面上留下半个墨点,绝不是争勇而无谋之人。
“而且,我稍微看了一下他的卷子,虽只是匆匆一扫,但那般文采……可谓仙风卓然,惊艳至极。
“你若不信,一会儿可以自己绕去看看。你只要到了那片号房,一眼便可知我说的是谁。”
同僚将信将疑。
那监考官斟酌片刻,又道:“其实,我已记下那学生的相貌特征。现在尚在考场之上,今后还有两场,凡事做不得准。待出榜之后,自有分晓。
“他若当真能得个好成绩,我们日后总有与他打交道的时候。
“将来他若是进入太学,我们还可指点他一二,提前卖他个师生之情。今后若在朝堂上相见,指不定还能有点情分。”
*
“将军,少爷真的进考场了!”
另一边,五谷将“萧寻初”送进贡院后,就急匆匆赶回将军府,向老爷夫人汇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五谷这些年来名义上仍留在少爷身边,实则是萧将军与将军夫人的眼线。
萧寻初那里若有什么动向,他就会迅速回到将军府,向将军和夫人汇报,好让萧将军夫妻二人能及时知道这次子的动向,不要太担心。
其实自从“萧寻初”宣布要参加科举、开始读书那会儿,五谷就已经向将军夫妇汇报过相关情况,只是萧寻初这些年来一直没有顺过他们的意,哪怕五谷这样说,他们也不敢全信。
直到现在这儿子真的进了考场,萧斩石才有尘埃落定的感觉。
萧将军长长舒了口气,颇有欣慰之感,可面上却不显,反哼了一声,道:“这混小子,总算有点懂事了。”
五谷笑道:“说来少爷改变主意,正好就在将军亲自拜访草庐之后。或许是将军与少爷那一番促膝长谈,才令少爷变了想法吧。”
萧斩石这个人不太受得了肉麻的话,五谷这么一说,他反而不自在起来,如坐针毡。
当然,若真是他的话有用,萧斩石还是蛮高兴的,不过……
萧斩石微微沉吟。
他回忆了一下那天与儿子见面的场景,只觉得那天“萧寻初”好像不太像是被他说动的样子啊……?
而且,不知是不是两人太久没有见面了,儿子给人的印象,其实也陌生得很……
正当这时,姜凌在一旁问道:“五谷,可是按照你的说法,初儿即便是准备了科举,也没准备多久吧?我听说他们关内的读书人考试严格得很,初儿这般,能有希望考上吗?”
“这……”
五谷为难地摸摸后脑手。
其实他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少爷还真有点不同寻常。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少爷指不定是真要考上的。
可是将军夫人问起,他却不敢打这个包票,一来说得太过了,像是阿谀奉承的吹捧,二来,万一少爷没有考上,那他这话便是白给了老爷和夫人希望。
但他也不好说少爷考不上,倒像在咒少爷似的。
没等五谷想好怎么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萧斩石“哼”了一声,又将这个话头接了过去。
“无论如何,只要他肯进考场,就是个好迹象。这回考不上,下次再试就是。”
萧将军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五谷,道:“待他考完回来,你好好陪他休息休息,等放榜后,即使榜上无名,也别说什么丧气话,多鼓励鼓励他,莫要打击他下次再考的积极性。”
五谷忙应道:“是!”
第三十四章
“娘, 姐姐,你们看!我用竹子做了一把剑!是那个叫小喜的小丫鬟教我的!她说她以前常给乡下的弟弟做,她都没有演示, 我光是听, 就做出来了!”
年幼的小女孩梳着双垂鬟,手里拿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小竹剑, 一边挥舞着, 一边开心地奔向母亲。
小屋内, 母亲正与姐姐坐在一起写字,两人一同回头来看她。
母亲露出惊讶的神情,先摸摸她的脑袋, 夸她:“不错不错。”
但她旋即又有点担心:“你是用过刀了吗?”
小女孩自豪地挺起胸膛:“对!我不要她们帮忙, 我自己削好的!”
母亲的笑容,宠溺中有点无奈。
姐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也摸了摸她的头。
“下回做的时候, 先叫上大人。”
姐姐如此说道。
她想了想,又说:“或者先做小一点的,不要伤到手。”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着, 正想说好,可忽然间,姐姐消失了, 母亲温柔的脸也消失了。
周围一暗,转向她的人, 变成了祖母。
那双眸子冰冰冷冷, 眼睑低垂,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女孩子家家的,没事做这种刀刀剑剑敲敲打打的事干什么!成何体统!”
祖母张了嘴, 但发出来的是绍嬷嬷的声音。
“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将来怎么嫁得出去?你可知你这样,是在丢我们谢家的脸!”
在祖母身后,仿佛忽然多出了一群人形黑雾在对她指指点点——
“不像女孩子……”
“又吵又闹,很烦人……”
“一点都不端庄……”
“嫁不出去……”
这时,她看到姐姐拿起一根棍子,冷着脸对那些雾气打去。
姐姐如此高傲,如此英勇,一棍子就打散了黑雾,回头伸手要来拉她。
小女孩眼前一亮,正想去牵姐姐的手,忽然,祖母巨大的身影也化作了黑雾,挡在她面前——
祖母的声音回荡般地道——
“你姐姐当然可以出去。她跟你不一样,她天生与众不同,十二岁便已凭《梁赋》闻名梁城,又有秦皓这样的追求者,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好前程。”
“你难不成以为,你姐姐能做的,你也可以做到?”
“开什么玩笑,那样迥异的才华,怎是寻常女子可以模仿?”
“你看看你自己,既没有什么突出的特长,性格又不好。”
“你心里应该也清楚,在家里,我和你父亲,都更喜欢你姐姐。你母亲表面上一碗水端平,但平时一直是你姐姐带给她的荣耀更多,谁知她心里是不是真的没有偏爱?”
“血脉相连的家人尚且如此,你若不做出改变,出了门,还有谁会真心喜欢你?”
“你们虽然是姐妹,但实则云泥之别!”
“你这样的平凡姑娘,若想与她一般特立独行,只会自取灭亡!”
小女孩吓了一跳。
姐姐还在试图拉她一起出去,可她望着姐姐,却怯懦地不敢伸手了。
忽然,画面一转,小女孩不知为何换了身衣服,正端正地跪坐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
她发现自己手里正拿着绣花样子,已经绣了一半。
她的个子好像长高了不少,坐姿也挺拔起来,她的绣工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很好,甚至能做双面绣了。
小女孩熟练地对众人做出一个端庄的微笑,谦虚得体地道:“长辈们过奖了,能绣出这个花样,主要是祖母教得好。晚辈才疏学浅,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祖母坐在屋中,面容瞧着和蔼多了。
她身边那些黑影,也成了带着笑的白影。
“真是恭顺温良,不愧是谢家的女儿。”
“大女儿学富五车,小女儿端秀得体,谢家果然是名门世家。”
“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做梦都要笑醒呢!”
“可惜我儿子才五岁,不然真想让你当我家的儿媳妇。”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分寸依旧,正想羞涩而不失大方地说几句“不敢不敢”,忽然间,她又看到祖母脸上大变——
“满儿,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
祖母话音刚落,只见那些白影对她的微笑也消失了,它们又张牙舞爪起来,想要变成黑影将她吞噬。
小女孩一懵,忙低头去看,只见她手上不知怎么的又多出了一把铜锤子,还有她小时候做的那把剑,在她身边,还堆满了风车。
小女孩慌乱地想将东西都撇下.身去,辩解道:“不是!祖母!听我解释,这些不是我的,我早就将它们都扔掉了——”
那些黑影面目狰狞地交头接耳——
“她是装的!”
“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女孩!”
“真恶心,竟试图滥竽充数!”
小女孩急得要哭了:“我不是,我已经变了很多了,我是个好姑娘,我……”
她拼命想扔掉手上的东西,可它们就像缠上了她一样,越扔越要回到她身上。
但最令她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想扔这些,这些东西好像就是她自己偷偷藏在身后的。
不仅如此,她还曾想过要用那把小锤子,敲烂那群黑影的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感到眼前一黑,所有的黑影都胀大了。
它们密密地挤在一起,向一张巨网,然后一下子向她压来——
*
“啊!”
知满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一擦额头,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
“小姐,你没事吧!怎么忽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贴身丫鬟小喜本在院子里做事,听到知满的声音,连忙冲进屋里。
知满未从梦魇中回神。
她重重地喘着气,环顾屋内,只见房里整整齐齐的,床边放着绣了一半的双面绣,桌上摆着要给祖母的、已经抄好的经文,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淑女的房间。
窗外天将明未明,有点阴,多半才是卯时,没误了给祖母请安的时间。
知满松了口气,抓住丫鬟的胳膊,问:“我最近没做错什么事,祖母昨日还夸我了,对吧?”
贴身丫鬟忙道:“对啊!小姐近日表现可好了,老夫人还常向老爷夸赞小姐呢!”
听到这句话,知满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她说:“那就好。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丫鬟不解:“好端端的,小姐怎么会做噩梦?”
“……可能是最近看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吧。”
知满意味不明地说。
话完,她想了想,又道:“你去跟祖母说一声,今天我晚点再去祖母那里……今天我想先去看看姐姐。”
*
秋闱总共三场,分别在初九、十二、十五,这三日。
从第一场考试的初八进场,到最后一场考试的十六出场,算下来足有九日,差不多一旬之多。
今日是八月十二,算来该考第二场了。
“不知道姐姐第一场考得怎么样,不知道姐姐这会儿拿到第二场的考题没有。”
自从谢知秋进了考场,知满就开始紧张。
她没有别人可以说姐姐的事,就整日在萧寻初面前转来转去,瞧着比谢知秋那个真要考试的人还焦虑,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老鼠。
终于,她按捺不住,过去踢了踢萧寻初的桌角,问:“喂!萧……咳,萧公子,你觉得姐姐能考上吗?”
萧寻初正在研究姻缘石。
知满偏头看着他。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知满发觉萧寻初这个人未必有什么坏心眼,但怪是真的有点怪。
他一旦专注到自己手上的事情里,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知满见他没搭理自己,定了定神,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萧寻初手上。
萧寻初正在用一种特殊的砂纸打磨“姻缘石”的表面,他动作很熟练,仿佛这样做过千百次。
随着他的举动,原本光滑的姻缘石表面不断有碎屑掉下来,表面产生磨痕,看起来亮晶晶的。
知满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竟被这一系列动作吸引。
不知怎么的,她下意识地摆出类似的姿态,模仿萧寻初的动作,学习如何打磨石头。
忽然,萧寻初停下动作,回望过来。
知满一惊,忙将双手藏到身后。
萧寻初后知后觉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没什么。”
知满结巴了一下。
“噢。”
萧寻初闻言,便转回去,继续与姻缘石较劲。
知满站在旁边观察他,见他没太大反应,松了口气,又探头探头地看他桌上。
知满忍了忍,没有忍住,好奇地问:“你说这些工具都是你以前和师兄弟一起做的,那除了这些,你们还做什么吗?”
萧寻初并未转头,只答:“很多。”
知满眨了眨眼,声音小了一点:“听说你就是因为整天沉迷这些,才被父母和书院赶出家门的?”
萧寻初回答:“算,也不算,我认为我是自己选择跟师父走的。”
知满声音更小了:“那你现在混成这个样子,会后悔吗?”
知满的语调有点虚,像是不敢问,又像是在意答案。
但萧寻初毫不犹豫:“不会。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
知满迟疑地说。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了,大家都说你的坏话,还认为你没出息。”
“这……”
萧寻初对此倒是没法反驳。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知满。
他考虑了一下,才回答:“我确实失去了不少,但也得到了很多。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知识,因此结识师父和师兄弟们。还有……若不是我从小喜欢这种东西,或许也不会认识你姐姐了。”
说到这里,萧寻初笑了一下,主动道:“你猜我做过的东西里,我自己最喜欢的是什么?”
知满呆了呆,但这显然是个她会感兴趣的问题,忙问:“是什么?”
“竹蜻蜓。”
萧寻初怀念地回答。
“若不是竹蜻蜓,我或许不会与你姐姐相识,也不会遇见师父。”
“竹蜻蜓?”知满有些惊讶,“那个小玩具?”
萧寻初颔首。
“在书院的时候,我将那个竹蜻蜓飞到甄奕学士的院落里,因此结识你姐姐。后来,师父看了我的竹蜻蜓图纸,说我很有学习墨家术的天分,这才收我为徒。”
“现在的路可能要吃一些苦,也遇到很多不理解,但遇到知己的时候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如果我老老实实地留在书院里读书,可能不会遭到那么多非议,但也绝不会有那么多开心事,或许每日都浑浑噩噩地过去了,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知满听得张大了嘴。
她没想到萧寻初是这么想的,大家都觉得他过得不好,他自己倒甘之如饴。
知满心脏突突跳着,不知为何,她明知萧寻初是那种离经叛道的人,却有点想听他说这些事。
另外,她还注意到一点细节——
“原来你和我姐姐,在书院的时候就认识?”
其实这点,知满先前就有感觉了。
萧寻初以前说起她姐姐的时候,莫名熟稔,远胜于一般只听过名字的男女水平。
而且,这个萧寻初,好像也不太像其他人那样敬畏或者害怕她姐姐,也没有那种她姐姐是个冰美人的刻板印象。
果不其然,萧寻初应道:“是。”
“诶?!”
这下反是知满吃惊地睁圆了眼眸。
她问:“你们真的认识?可怎么姐姐从没提过你呢?”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回答:“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与她都是十一二岁,已有男女之防,频繁私下来往不妥,自然不会告诉其他人。不过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无非是隔着墙用传信的方式下棋,偶尔写几段简短的话交流罢了……就用刚才说的竹蜻蜓。”
“竹蜻蜓传信?!”
知满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对此有几分兴趣,但又将信将疑:“我不信!我听说姐姐在书院也是住在内院里的,你要是不进内院,光用竹蜻蜓飞信怎么可能飞得进去?可你要是进了内院,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神不知鬼不觉?”
萧寻初道:“普通的当然飞不了那么远,但我改动过结构,改进了螺旋翼的弧度,再通过计算风速和风向适当调整,就能从外院飞进谢知秋的棋室里。”
“这、这怎么可能?!”
见知满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萧寻初也不多辩论,反正他如今在谢府积累的材料工具多了,一个小小的竹蜻蜓,想做随时都能做出来。
事实胜于雄辩。
萧寻初唤来雀儿,在雀儿疑惑的目光下,让对方找家仆去院子里砍一节竹子回来。
文人喜好风雅,园中十有八.九都种有竹子,谢家也不例外。
于是,一节竹筒很快就到了手。
萧寻初拿着竹筒打量了一下,也不挑材料品质,从工具箱里拿了把趁手的刀就开工了。
萧寻初现在手边没有当年所制的竹蜻蜓的图纸,但他当年与谢知秋通信两年,竹蜻蜓旧了就换,换了又旧,旧了再做新的,不断改进,总共不知做了有几百支。
到了今日,这东西的细节早已被他深深刻在脑海里,即使没有图纸,他也能原模原样做出完美的样本了。
知满知道现在的姐姐是萧寻初以后,只见过他对着姻缘石敲敲打打,还是头一次见他正儿八经地做东西。
萧寻初先做竹翼,再做竹竿。
只见他熟练地使用着姐姐的手指,拇指平贴刀片。
知满看不清他是怎么弄的,只觉得他随手削了几下,那原本厚重的竹筒就被削出一片优美的弧形薄片。然后,他做完细杆后,又在竹翼上钻了个孔,再加以拼接,不多时,竹蜻蜓就有了形状。
知满本是抱着有点挑剔的态度看的,可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觉被这手法吸引。
知满毕竟还是小孩子,一不小心就会冒出许多问题——
她问:“为什么这个竹翼不做成平的,要做出弧形的坡度呢?”
萧寻初回答:“这是为了更好地承载风力,同时也要尽可能减少阻力。”
知满又问:“说起来,竹蜻蜓为什么能飞上天呢?”
萧寻初回答:“合与一,或复否,说在拒。你对一个物体施力的时候,物体对你也会有一个拒力。
“竹蜻蜓的叶片旋转的时候,会向下对空气产生推力,相应的,空气也会对竹蜻蜓产生一个向上的拒力,当这股上推之力大于竹蜻蜓本身的重量,竹蜻蜓自然就会上升。”
知满听得呆了:“……推力?……拒力?那都是什么东西?”
萧寻初不由瞥了她一眼。
他以前和别人交流,大部分人听完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差不多想跑了,谢知秋的这个妹妹倒是奇特,居然问到第三个问题还充满了求知欲,一副要跟他要答案的样子。
萧寻初定了定神,试探地问:“我手上有书,你要自己看吗?”
“我……”
知满这下明显地踌躇了。
她眨了很久的眼睛,忽然冷不丁问:“我如果看多了这种东西,会影响将来的亲事吗?”
“……什么?”
萧寻初愣了,压根没明白她在想什么。
知满好像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傻,当即红了脸。
她扭开头,跺了跺脚道:“算了,没什么!我才不要看!我又不像姐姐,我不喜欢看书的!”
萧寻初见状,并未强求。
这会儿,他的竹蜻蜓也做好了。
萧寻初直接将知满带到院子里,当着她的面将竹蜻蜓在手间用力一转——
随着叶片的旋转,那竹蜻蜓迅速就升上了高空,直到越过了房顶,都没有停住的意思。
它就像是不会掉下来一样,越飞越远。
知满仰着头,张大嘴,看得呆了。
萧寻初满意地拍了拍手,道:“这个做得还可以。以前的话,我会站在相对高的地方,控制竹蜻蜓尽量往前飞,这样它不仅能飞得高,还能飞得远,比较容易到你姐姐那里。”
知满怔着神,注意力全被那竹蜻蜓吸引,半晌没说话。
萧寻初看了看她,知她多半是信了,便道:“走吧,回屋去了,研究黑石头要紧。”
“我……”
知满仍望着那竹蜻蜓的方向,不动。
在她眼中,那竹蜻蜓犹如活物一般,翅膀一拍,就能悬空而起、腾霄直上。
它一下子飞得好远,几乎要看不见了。
那样朴素小巧的身体,内里却藏着非同一般的能量,做到常人想象不到的成就。
不知为何,知满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与母亲、姐姐一起做风车。
姐姐做得很漂亮,但姐姐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的时候,她宁愿拒绝。
因为她更想要自己来,她自己可以做出不同的形状、不同的组合,她喜欢那种手感,喜欢剪子剪开东西的气味,喜欢事物在她掌中变化成不同模样的感觉。
后来,姐姐就像竹蜻蜓一般,腾空而起,飞得越来越远了。
而她好像一直停留在原地,安静地凝视着姐姐的背影。
知满拿手指比了个剪刀,想象着当年做手工的手感,凭空剪了剪想象中的竹片。
正当萧寻初要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听到知满低低地说:“……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做出来。”
“什么?”
萧寻初定住步子。
知满像被什么东西勾了魂,失神地又说了一遍:“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做。”
“你……”
其实萧寻初先前就隐约觉察到,知满对他平时在摆弄的东西,是比普通人更有兴趣的。只是,这小姑娘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一直在抗拒自己的兴趣爱好。
这会儿,她的心思大约正被竹蜻蜓勾住了。
萧寻初理解这种感觉,他小时候也很好奇,看到那些奇器异术就会想上去摸摸看看。
实际上,若不是知满表现得太不愿意和这些“异术”扯上关系,萧寻初倒想看看她的资质。
师父去世,师兄弟都下山以后,他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很不方便,现在还得花时间研究黑石,十分缺着助力。
知满虽然没什么基础,但她才十二岁,不仅开拓潜力很大,且心智和体力都达到了一定水平,正是开始培养的好时候。
萧寻初自己,也是这个年纪开始跟师父学习的。
至于知满的性别……
以前临月山的师兄弟的确都是男的,但那主要是因为邵学谕平时在书院工作,接触到的全部都是男丁,只能在男孩子中物色几个有天分的弟子。
师父他信奉兼相爱、交相利,认为人人都应平等,以前还十分喜欢谢知秋的《秋夜思》和《梁赋》,毫不吝啬地夸赞她“才思志向胜俗人远矣”。
凭萧寻初对师父的了解,要是能遇到有天赋的女弟子,他一定不会介意将墨学传授给对方,相反还会高兴地收对方为学生。反正临月山上空地很多,无非给对方建个和男弟子分开的舍房罢了。
只是,知满自己的意思……
萧寻初琢磨着若是直说让她做,依照这小姑娘的性情,她大概又要嘴硬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她不感兴趣。
“你能做?”
萧寻初回忆了一下知满以往的行事套路,有了决断。
他改用激将法,摇了摇头:“我不信。你别看这竹蜻蜓瞧着简单,其实门道很多,我也是钻研了许久,才能做出这种飞得高的。”
知满一僵,有点不服,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原本是做不出,但我看你做过、听你说了原理,只是原样重复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萧寻初道:“口说无凭,既然那么简单,你怎么不试试?”
“我——”
知满像是被他这一激激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这小姑娘就像小猫一样警觉,没有那么容易就范,回过神来就反击道:“凭什么你让我试我就试?我才不做这种东西!”
言罢,她一扭身就哒哒哒地跑走了。
萧寻初看着她的背影,扬了下眉,但并不着急,反倒悠哉地回了屋子。
*
次日,知满照例来监督“萧寻初”。
可是她走到姐姐屋外时,却发现姐姐不在屋中,反倒是桌上扔了两个被切开成两半的竹筒,还有一把灵巧的小弯刀。
知满找来院中的小丫鬟,问:“我姐姐呢?”
那小丫鬟回答:“回二小姐,大小姐一早就去书房了,说中午再回来。”
知满又指指桌子,问:“我姐姐怎么扔了两个竹筒在桌上?”
小丫鬟回答:“那是小姐昨日让人砍的竹子剩下的,她说暂时用不着了,等她回来会处理。”
为了更好地扮演谢知秋,萧寻初的确偶尔会去书房待个半日一日。
知满“噢”了一声,挥挥手让小丫鬟离开。
然后,她自己倒推门进了屋子。
她走到桌边,看看弯刀,又看看竹筒。
然后她探脑袋看看院子里,发现这会儿没什么人。
踌躇片刻,知满小心翼翼地向拿弯刀伸出了手。
快到碰到的时候,她指尖一颤,但最终,她还是握住了刀柄。
知满拿着弯刀和竹子,飞快地关上窗户,然后跑进了房间深处。
不久,屋里传来小刀削竹子的声音。
*
不一会儿,萧寻初轻手轻脚地来到屋外。
他听见有削竹子的声音,便没有进屋,反倒不动声色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里看去。
第三十五章
萧寻初说去了书房, 其实压根没有走远。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也有点摸到了知满的性格——
知满这小孩平时看着和她那冷淡的姐姐性格完全相反,可实际上这种地方又有一点点像, 她们都是一被人说做不到、就硬想要试试的类型。
不过, 她又有点过于警觉。
她像一只小小的夜行动物,白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到了晚上才会偷偷出来行动。
周围人越少, 她的警惕性越低, 越愿意展现自己本来的样子。
所以,他布置好了环境,在桌上投了鱼饵, 来钓知满这条小鱼。
*
知满大约是相信了丫鬟说的中午之前没人会回来的话, 逐渐放松下来。
她侧对着门。
萧寻初运气不错,他原先还担心会看不见这小姑娘尝试做竹蜻蜓的动作,但从这个角度的话, 尚且能够看得到。
很快,他发现谢知秋这个妹妹做起东西来很灵性——
萧寻初自己做竹蜻蜓的时候,为了精准, 他会用尺量、用手比划、会用笔在恰当之处做好标注,确保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误。
当然,熟能生巧, 到后面他完全掌握了技巧,也会相对随便一点。像昨天给知满演示那种情况, 本来也不用太精准, 他就只做了个大概。
而知满不一样, 她打从一开始就很豪迈。
只见她只是上下目测了一下,就直接拿起弯刀, 然后手起刀落——
只听噼啪一声!
她竟修也不修,直接砍下一整片来当竹翼!
萧寻初在门外看得惊呆了,正想着不行不行这姑娘可能比较难教,可待他定睛一瞧,又发现知满那片竹翼大差不差,好像尺寸是准的。
萧寻初:……?
只见知满行事利落,尽管许多手法尚显生涩,可并没有绝大多数新手的笨拙。
由于距离萧寻初演示如何做竹蜻蜓已经过了一天,她好像有些细节已经忘掉了,但她自己稍微琢磨一下,居然也能将步骤续上。
不多时,一个完整的竹蜻蜓已出现在知满手中。
知满做事的时候有点不讲究,这么做个竹蜻蜓的小会儿功夫,她身上已经沾满了木屑,地面一片狼藉,甚至由于用刀的时候,她有点太使劲,头发不知何时都毛躁起来,有些散乱。
可是,就是这种和窈窕淑女半点不沾边的事,知满却表现得很开心。
她坐在杂乱的地面上,端庄的裙子上沾满杂屑,手里拿着一根做得不那么完美的竹蜻蜓。
她将竹蜻蜓拿起来,在眼前转了转,然后看着自己做的竹蜻蜓,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那不是那种应付长辈客人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标准微笑,此刻,她圆圆的眼睛弯弯的,嘴角大幅度上扬,笑得露出牙齿。
萧寻初这时才发现她乳牙居然还没换完,下排牙齿少了一颗小尖牙,新牙才刚长出来一点点。
萧寻初怔了一下,意识到这是一种童真的、纯粹的、不必被外人点评观赏的笑容。
对知满来说,这是不会对外人展现的状态。
萧寻初本计划要用他扮演谢知秋三个月锻炼出来的高超演技进房间去,逼真地演出“书没看完中途回来,不小心撞见她做了竹蜻蜓”的这一场面,然后正大光明地点评知满的竹蜻蜓。
不过这一刻,他忽然决定算了。
每个人都需要一点自己的秘密,何必去破坏一个小女孩的安全感?
萧寻初笑了笑,将袖一拢,转身离去了。
*
却说知满完成竹蜻蜓以后,除了高兴之外,又有点做贼心虚的忐忑。
她不敢和其他人说,自己一个人悄悄将房间收拾干净。
然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见四下无人,便将做好的竹蜻蜓在手中一搓!
那竹蜻蜓旋转起来,瞬间就飞上了天。
知满望着起飞的竹蜻蜓,双眸越来越亮,嘴角也不由带上笑意。
只见那竹蜻蜓越飞越高,越过了头顶,越过了灯笼,越过了……
然而,它没等越过屋顶,叶片就停住了。
顿时,上升力消失,重力压到了一切,竹蜻蜓像是吊在空中的石头被剪断了绳子,瞬间掉落下来。
知满一惊,忙去将竹蜻蜓捡起来。
好奇怪。
她明明记得那个怪人萧寻初做的竹蜻蜓要飞得更高一些。
她明明是按照他的步骤做的呀?为什么飞不了那么高呢?
知满不能去问,可又忍不住不想。
她从早想到晚,想得辗转反侧,直到半夜都睡不着,甚至想得有点生气。
然而,过了两日。
这天,她照例去找萧寻初,却发现萧寻初又不在屋内。
但他的手记放在了桌上。
说来也巧,这手记居然正好翻开了,还正好翻在“竹蜻蜓”的那一页上,以至于知满一眼就看见了。
她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被这书页吸引。
只见这手记上画了竹蜻蜓的图纸,清晰地标注了每个部件的尺寸,旁边则写明了注意事项。
而在这页图纸的末尾,竟然还分一二三四写好了竹蜻蜓相关的知识点,表明了每个知识点详细阐述的页码,简直就像一本教科书!
知满惊呆了,难以想象自己运气居然这么好,瞌睡就会有人送枕头!
她一边觉得自己不该继续翻了,一边又克制不住地去看。
终于,她见萧寻初没回来,还是自己走到桌前,貌似不经意地去看那本手记。
然而,当她翻过一页,去看后面的内容时,却见这一页只用朱笔血淋淋地写了几个警示的大字——
【注意细节!注意精准!】
【目测能力再怎么强,不用尺量的人也不配做竹蜻蜓!】
知满:?
第三十六章
八月十六。
谢知秋考完最后一门试, 从贡院中走出来。
八月十七。
她睡了一天,补充精力。
八月十八。
谢知秋清晨便醒,整理衣衫。
秋闱是九月上旬放榜公布成绩, 在此之前, 还要空等一个月左右。
谢知秋对此十分淡定,反正考都考完了, 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 凡人已无法左右结果。
今日, 她打算前往月老祠,久违地见一见萧寻初和知满,了解谢府的近况。
“姐姐!”
到了月老祠, 知满一见她, 立即欢快地扑上来。
为了让姐姐专心准备重要的考试,知满足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姐姐了,好不容易又能见到, 她两眼泪汪汪的,一下抱住姐姐的腰!
“你终于可以来见知满了!知满好想你!怎么样,姐姐考试考得好吗?”
谢知秋摸了摸妹妹的头。
她没说考得好, 也没说考得不好,只答:“我已尽力,并未留下遗憾。”
这是谢知秋一贯的做法, 在结果尚未明了之前,不会给出留下把柄的答案。
知满习惯了姐姐如此性格, 隐约觉得姐姐这回答好像还蛮乐观的, 便开心起来:“那接下来只要等出成绩就好了!姐姐这段日子会清闲一些吗?”
谢知秋本想说她打算直接开始准备明年春闱, 但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眸子,这话倒有些难说出口了。
她想了想, 便改言道:“会清闲一些,你若有空,便常来月老祠见面吧。”
知满欢呼起来。
谢知秋端详着知满的表情,须臾,说:“你这段日子,好像过得不错。”
她一顿,又补充道:“这样很好,很有生气。”
一个人的气色是能从脸上看出来的。
像是谢知秋和谢知满熟悉对方的姐妹,更能觉察到彼此细微的变化。
知满今日从到月老祠开始,都一直活蹦乱跳的,她面色红润,连衣裳都穿得比平常欢快了一点,虽然偶尔还会突然注意一下仪态,但几乎没怎么像平时那样故作老成。
在谢知秋看来,这说明妹妹最近心情很好,所以比较容易忘记多余的烦心事。
“是吗?我只是老样子呀。”
知满自己倒是没注意到的样子。
她说着,忽然悄悄将谢知秋拉到一边,偷瞥了不远处的萧寻初一眼,确认他没在看这里,才从袖中摸出一点东西来,对谢知秋道:“姐姐,你看!我学会做这个了!”
知满从袖中摸出来的,正是一支规规整整的竹蜻蜓。
这竹蜻蜓和寻常玩具也些许不同,叶片的弧度优美,重量也更轻。
别人或许没有见过,但谢知秋却熟悉这种竹蜻蜓——
世上原本只有一个人会特意做这种样式的竹蜻蜓来,而那个人,名叫萧寻初。
谢知秋问妹妹:“萧寻初教你的?你为什么要背着他偷偷摸摸的?”
知满有点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脚尖,说:“我自己偷偷学的,没跟他讲。他故意拿激将法激我,我才不想被他知道我中招了!”
“……?”
谢知秋倒直觉以这竹蜻蜓的细致程度,不像是完全没人教能在短期内做出来的。
她狐疑地往萧寻初的方向看了一眼。
谁知萧寻初原本假装在看天的样子,觉察到她的目光,就偏过头来,桃花眼微含笑意,冲她眨了眨眼。
谢知秋:“……”
她心中了然,便将竹蜻蜓还给知满。
知满倒将竹蜻蜓硬塞到姐姐手上,道:“这个是送给姐姐的。姐姐你试试看,看看是我的飞得高,还是那个纨绔子的飞得高!”
说着,知满还往旁边扫了一眼,有些不服气似的。
谢知秋见状,倒有些想笑了,应道:“好。”
*
一会儿,知满跑去放哨了,留下萧寻初与谢知秋说话。
其实二人最近也没什么要事要交流,再者时间有限,便只能简单说两句。
谢知秋向他道谢:“这段时日,多谢你帮我照顾妹妹。”
知满正在不远处仔细地看来看去,以防有人靠近,放哨放得十分尽责。
谢知秋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一笑:“满儿现在看起来很不错,若能一直维持下去就好了。”
萧寻初亦笑道:“没事,你妹妹蛮有趣的,不难带。我看她对我钻研的墨家术有点兴趣,便试着教了她点基础。”
谢知秋颔首:“满儿从小就喜欢动手的事情,我在草庐中看到你的手记时,便觉得像是她会喜欢的事。”
萧寻初惊讶道:“这么说来,你不介意我传授给她墨家术了?”
“不介意。”
谢知秋看了他一眼,倒像是有点奇怪。
“学些有益之学是好事,为何介意?”
“不……”
这下反倒换萧寻初窘迫。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过于高兴的表情。
他说:“那我就放心大胆地教了?”
“嗯。”
“不过……”
萧寻初稍作沉吟,又说:“我观你这妹妹,虽然对墨家术有兴趣,但似乎羞于启齿。明面上教她不太容易,我得另辟蹊径。”
谢知秋一定神,她知道萧寻初指的是什么。
谢知秋道:“此事或许有我的原因。满儿看着活泼,其实自幼便不太自信。
“她不讨厌我,但总以为她与我不同,认为我做得到的事,她未必做得到,也总以为她若不是‘事事完美’,事事符合别人的眼光,便无法得到他人的喜爱……
“满儿将我看得太高,又将她自己看得太低。我身在局中,纵然想要劝她,但过往收效甚微,不太好劝。
“你若遇上什么契机,便帮我领领她,最好让她知道,她原本的性子很好,不必凡事迎合他人,大可以自信一些。”
萧寻初当即应下:“好。”
*
时辰渐过。
纵然有了知满的掩护,萧寻初和知满出门在外的时间也不能太长。
故而三人谈了两刻钟不到,便决定分别。
知满对姐姐恋恋不舍,跟着萧寻初离开的时候,仍是一步三回头。等坐上马车,这小姑娘就像霜打的茄子,蔫着趴在了窗边。
知满垂头丧气地道:“不知道下一回,又要等几天才能见到姐姐……”
萧寻初试图安慰她:“虽然暂时是见不到姐姐,但好歹换了个哥哥。怎样,有个哥哥不好吗?”
知满猛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萧寻初看她这表情,要使劲憋住,才没有笑出声来。
好不容易忍住喷笑,萧寻初不开她玩笑了,正儿八经地安慰道:“我们也不能一天到晚去月老祠,若不然容易引人起疑不说,撞到外人的可能性也会变大。
“再说,你姐姐读书考试要紧,不要总打扰她。”
知满也懂得这些道理,蔫耷耷的“噢”了一声,就不再抱怨了。
*
月老祠在城郊,来回一趟要近一个时辰。
知满年纪尚小,马车晃晃悠悠的,她坐着坐着就被颠累了,在车上打起瞌睡来。
小女孩本“呼呼”地睡着,忽然,马车猛震了一下,险些将知满从车上颠下去!
知满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撩开车帘想看外面,问:“怎么了?”
“小姐别撩帘子!”
雀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急急制止了她。
雀儿道:“我们拐弯的时候撞到别人的马车了!对面坐的是一位小郎君,对方已经下车了!”
知满闻言,急忙缩回手将帘子放下,为了以防万一,她还迅速给自己罩上了帷帽。
不过饶是如此,刚才那撩帘的一会儿,她也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他们撞上的那辆马车,华美得出乎意料。
知满与萧寻初现在都是体重较轻的女子身体,知满还是小孩,所以他们今日选的这辆马车,只是一匹马拉的小车,但饶是如此,从马的精神状态和马车的精致程度,也能瞧出他们是家境较为殷实的富户。
可对面这辆车却更不得了,车舆比谢家这二人马车大了两倍有余,而这整辆车,竟是由三匹马上路拉的!
华夏春秋时期的礼制,有“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的说法,一辆马车有几匹马拉,那绝不仅仅是一个数量而已,而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不过,方朝历代国君虽对军事将领步步紧逼、严管不放,但对民间百姓的生活十分宽容。
方朝不仅废除了许多繁琐的旧礼,还一改对商贾的歧视,解禁了夜市、允许百姓沿街摆摊,即使从事商业,也不会影响子孙后代科举入仕,使得商业快速发展。
谢老爷的生意,就是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发展起来的。
相应的,像是衣着颜色、马车几驾这种繁文缛节,要不全部废除,要不民不举官不究,本地富户只要有钱,想用几匹马拉车就用几匹马拉车。
因此拉车的马多,也未必就是官老爷。
但无论如何,驾这么大的车,非富即贵几乎是铁板钉钉。
而且,一瞬间,知满还看到了那从马车上下来的“小郎君”。
那男孩大约十四五岁,生得器宇轩昂、剑眉星目。
知满撩帘子的瞬间,那男孩也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对上了视线。
知满很快就缩回帘子后了,也不知道对方看见了多少,但她很少这么直接地看到外男的脸,吓得她心脏突突的。
不一会儿,雀儿六神无主地进来,小声说:“小姐,怎么办?我们撞伤了对方的马。他们那辆车好像装了不少东西,挺沉的,现在少了一匹马,剩下两马拉不动了。这样下去,我们两边的车都会堵在路上的。”
知满一听,也有点慌乱。
不过,她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一直随祖母和母亲学管家之学,总该有点随机应变的能力,深呼吸一口气,又沉着下来。
她瞥了萧寻初一眼。
若在场的是她真正的姐姐,那她肯定会交给姐姐处理,但现在在她身边的是个假姐姐。这个萧寻初不知一个人在山上住了多少年,几乎与世隔绝,恐怕不太通这种人情世故。
知满想了想,便决定自己做主。
她挺直背脊,大方地差使道:“这样吧,既然是我们拐弯太急撞人,那他们那匹马的伤,由我们来赔偿。
“然后先将我们的马换给对方,让他们先走。不要忘了与他们交换地址,到时让他们上门来讨治马的钱,同时把我们的马还回来。
“如此一来,我们虽然没有马走了,但不打紧。这个地方已经离谢府很近,只要让车夫赶回去请示父亲,从家里再牵一匹马来,拉我们回去便是。”
雀儿眼前一亮:“二小姐好主意!”
雀儿得了指示,马上就出门交代去了。
外头的人交涉了一番。
很快,知满就感到马车摇晃了一会儿,多半是与对方换了马。
知满松了口气,继续闭目休息,等着车夫牵马回来。
*
另一边,那三马驾的华车,换了谢家的马,重新行了一段路,最后在梁城一知名客栈前停了下来。
那华车的少主人从车上下来,先遣了身边的随侍去做什么事,然后自行上了楼。
他在这客栈住的是上等客房,十分雅致舒适。
他坐在屋中,喝了会儿茶。
不久,先前被遣去做事的随侍就赶了回来,向他汇报道:“少爷,我去问过了,刚才我们撞到的那辆马车的主人,果真就是出过神机宰相谢定安的那个名门谢家!
“刚才那马车里坐的,是谢家后裔谢望麟的两个女儿。其中那位大小姐可有名了,正是写出《秋夜思》的那位名满天下的才女谢知秋。
“这谢老爷没有入仕,反倒做了字画文玩生意,家大业大,又背靠谢家,不但是书香门第,而且相当富裕。
“不过他一共只有两个女儿,好像也没有给两个女儿招赘的意思,日后多半要将财产交给谢家的其他后嗣打理。”
小郎君放下茶杯,若有所思。
他问:“你怎么只说大小姐,那二小姐呢?”
“这……”
小厮迟疑道:“谢家的二小姐就是个普通千金小姐,不像她姐姐那么有名气,问不出什么啊。
“对了,我打听来一点说,这二小姐好像跟她祖母生活了不短的时间,所以性子文静孝顺,很得长辈青眼,应是个贤良淑德的姑娘。”
“原来如此。”
小公子想了想,但没说什么,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
五日后。
清晨,一位锦衣玉带的小公子牵着一匹马,亲自登了谢府的门。
须臾,丫鬟小喜慌乱的脚步声在长廊上响起,一下子到了二小姐的门前!
“小姐!前些日子你和大小姐是不是撞了其他人的马车?那家的小公子,今日来还马了!”
是时,知满正在钻研萧寻初“不慎”放在桌上的“水中百戏”图纸,和他“打算扔掉”但中途被她截胡下来的墨家术工具。
小喜这样急急闯进来,将知满吓了一跳,惊得她连忙将东西都藏到身后,问:“怎么了?还马就还马,关我什么事?”
小喜神秘兮兮地道:“小姐知不知道,小姐先前撞到的是何人?”
“谁啊?”
“昭城安家,小姐可曾听过?”
知满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听说过,做布匹生意的大家族,好像蛮有钱的吧。”
“对!是南方有名的商贾世家!那天车内的小公子,是安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可以说是在金器里长大的了。这会儿,他正在书房里和老爷聊天,他说想当面向小姐表达歉意,老爷请小姐过去呢!”
知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眨眼道:“又是找借口想和我姐姐说话的吧,直接去找我姐姐就是了,跟我说干嘛?”
“不不不!”
小喜连忙摆手,无措中还带着几分惊喜。
她明确纠正道:“那小公子找的不是大小姐,他明确说了,是想向二小姐道歉呢!”
知满一愣。
*
又过两日。
正在草庐中读书的谢知秋,收到一封麻雀带回来的信。
信上不是萧寻初的笔迹,反倒是知满的。
只见信纸上如此书道——
【姐姐,有人来家中,向我提亲了!】
第三十七章
提亲?
谢知秋看到信的第一反应, 是疑惑。
即便她一向头脑灵活敏锐,看到此信,也不由卡壳片刻。
倒不是她认为自己妹妹不好、不配有人提亲。
而是知满今年才十二岁, 那么小小一个, 牙都还没长齐,正常来说, 能和婚姻之事有什么关系?
谢知秋怔愣片刻, 当即提笔写信:【是什么人?】
她本想写完就给麻雀绑上, 可想想又觉得这麻雀实在太不稳定,来回最快也要一日不说,有时还三五日不归, 甚至干脆带不到。
太慢了, 这事她可等不了这么久。
谢知秋当机立断,放下纸笔,直接下了山。
*
却说另一边, 知满正坐在屋中发呆。
这几日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太快、太突然了,简直像梦一样。
那个昭城安家的小公子, 名叫安继荣,本是因父亲染疾卧床、不宜远行,才会临时替父远赴梁城来谈一桩大生意的。
据这位安公子说, 那天两人马车发生摩擦时,他不小心看到谢家二小姐的小半边侧脸, 对二小姐一见钟情。
他也知道这种事情唐突, 所以前思后想好几日, 才敢上门来试探。他很快就会离开梁城,若是不做这件事就走, 以至于谢家不知他的心意,提前将二小姐订给其他人,他定会终身后悔,这才斗胆上了门来。
那日,知满小心翼翼地躲在屏风后,听到他与父亲这般对话——
“你今年多大,就敢说想娶我女儿?”
“回伯父,晚辈今年十四。”
“你这么大点年纪,又是外来之人,咋咋呼呼就上门来,想必不曾问过父母。难不成你觉得,这婚事你自己就能做主?”
“这……”
那少年人沉吟片刻,才继续说:“说来伯父可能不信,但晚辈的婚事,还真可以自己做主。伯父若是不介意,请容晚辈唐突,说一下自己家里的情况。”
“可以,你说。”
“我是家中独子,祖父母皆已过世,父亲卧病在床、暂无法处理要事,母亲信佛,少管旁事,待我亦十分宽容。她曾对我说过,未来我的婚事她不会多加干涉,凭我喜欢为准。
“另外,自我父亲染病后,我接管家业已有数月。或许在伯父看来,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嫩头青,但其实我在家中,已有一定话语权。
“若是伯父愿意许诺,此事我能打包票,我可以自己做主,绝不是信口胡言。”
谢老爷听到这里,好像来了些兴致:“哦?你小小年纪,居然已接手安家的生意数月?”
安继荣一顿,谦虚地回答:“是。但我从小便随父亲四处经商,自从识数,便一步步学着管理过几桩生意,不算临阵磨枪。
“而且……说是由我接管,其实还有不少信得过的长辈在帮我的忙,家中掌柜也都靠谱,是多亏他们,家里才未出乱子。”
“不必过谦。”
谢父听他这样说,反而笑了。
他捋了捋胡子:“我也是生意人,知道其中不易。你这般年纪,居然敢只身一人从昭城来梁城谈生意,倒是有几分胆识。你说得若都是真的,那我倒会十分欣赏你。”
那安继荣眼中一亮,倒显出几分少年之态来:“果真?”
“别急。我欣赏归欣赏,你想与我谢家的女儿定亲,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别的不说,你身上可有功名?”
“这……”
此言一出,那安小公子明显窘迫,像被戳中软肋。
他像是料到谢老爷可能会有此一问,踯躅道:“自打我出生,父母便计划让我接掌祖上基业,我读过书,但并未有过入仕之意,所以没有功名。”
但说着,他话锋一转,又决意道:“我知道谢家乃是书香名门,我家中虽说起来有些产业,但若要高攀谢家,未免衬得俗气……不过,事在人为,我现在没有功名,不代表不可以有功名。
“若是伯父看重此事,我可以从今日开始准备,从下回考试开始参加,争取早日取得能让伯父和小姐看得上眼的荣誉!”
“哦?”
谢老爷扬了下眉:“你这话倒是下了很大决心啊。”
安继荣坚定道:“我是有些冲动,但并非全无准备。我知道婚姻大事绝非儿戏,既然敢上门来,那么这点决心,总不能拿不出来。”
谢老爷大笑。
“不过啊。”
但是,未等安继荣再开口表明决念,谢老爷已制止了他,反而继续问道:“你才了解我女儿多少?见过多少人?怎么就敢说非她不娶,还敢下如此决意?”
“我……”
说到这里,那少年看向屏风方向,好像猜到二小姐就躲在那后面一般。
这个屏风上特意留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洞,知满可以从这个洞里偷看对方。
知满猝不及防对上少年视线,吓得后退一步,生怕被发现。
但安继荣好像没注意到,只郑重道:“伯父或许会认为晚辈狂妄,不过晚辈认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了解,不能单纯以相识是否长久来判断。
“有些人只寥寥几面便可知互为知己,而有些人或许相识数年,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晚辈觉得,只看细节之处,便可知人本质。
“那日我除了瞥到一眼二小姐的侧颜,还听到了她在马车中说的话。
“面对我们两车相撞这样的突发状况,二小姐仍沉着冷静,可以做到言辞温雅、处理得当,丝毫未显慌乱或者怯懦之态。而且,她还换马给我,让我们先走,可见是兼顾大局、得体礼让之人,足显大家淑女风范。
“晚辈斗胆,在这几日,其实还稍微在这一带询问了一下关于二小姐的风评。
“果然如我料想的一般,众人皆说,二小姐贤良淑德、恭谦孝顺,是难得的名门闺秀。
“那日一见之后,我本就对那匆匆一面难以忘怀,听了这般评价,愈发觉得如果不做争取就回去,必会悔恨终身。还请伯父见谅。”
说着,他站起身来,对谢老爷躬身行了一礼。
知满藏身在屏风后,手抚心口,只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声响如雷。
屏风后面这个位置,姐姐不知待过多少次了。
过去的许多年里,不仅秦家哥哥经常想来见姐姐,还有不少仰慕姐姐的学子,也会态度含蓄地前来拜访谢家。
可是知满,还是第一次被叫到这里来。
说实话,她一度担心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一个人,能像秦皓哥哥喜欢姐姐那样喜欢她。
这个安继荣,是第一个对她父亲说,他想娶她的人。
透过屏风上的小洞,知满可以看到对方的脸。
这个男孩才十四岁。
比起知满过去见过的、仅有的几个外男,比如秦皓哥哥和那个萧寻初,他要来得年轻许多,面上还有些锐意未脱。
但对知满这样的小姑娘来说,这已经是个十足的大男孩了。
而且,他生得十分周正、相貌堂堂。
知满心跳愈快。
——说实话,对方说的话,让她有点感动。
他说,他偶然一瞥,就对她一见钟情。
他说,那日见她,便觉得她冷静聪慧、有大家淑女风范。
他说,如果不能娶她为妻,将会抱憾终身。
知满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努力,她苛刻地磨砺自己的仪态,仔细控制自己的谈吐,对长辈孝顺,对他人礼让。
她其实也没有太大奢望,就是希望其他人能看到一些她的优点,偶尔她也能像姐姐一样,获得一些夸奖罢了。
现在,这个人给了她有史以来最大的赞誉和夸奖。
……而且,就是这个人,想要娶她。
知满有些惴惴不安。
她其实听得出来,父亲态度摆得挑剔,但实际上并没有多么讨厌这个安继荣。
父亲自己就经商为业,不会像其他谢家人那么歧视商贾之家。
而且昭城安家名声颇显,就连异地梁城也曾耳闻,可以说是罕见的富贵之家。
知满知道自己是没那么受宠的二女儿,爹爹对她的婚事会比对姐姐宽松得多,若论条件,这个安继荣不算差的。
她不由竖起耳朵,忐忑地等着父亲的反应。
屏风外,父亲又与那安继荣聊了几句。
然后,谢老爷斟酌片刻,做了定论:“安家小孩,说实话,我对你第一印象不算差,少年人冲动也可以理解,但无论如何,你来得太急了。
“我听说过你家,但我们毕竟不在同一个城中,我对你家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姓氏罢了。我就算觉得你还不错,也不可能如此草率地定下来,总要多方面考量考量。
“说实在的,满儿是我的爱女,我就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儿,我是不希望她们任何一个远嫁的。
“另外,我这小女儿现在还不到十二岁,她上面的姐姐婚事都还未定下,长幼有序,不可能越过姐姐,先定妹妹的。
“你看起来好像抱了很大的期望,可结果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今日,我绝无可能给你你想要的答复。”
那安继荣垂下眼睑,有礼地应道:“我明白了。”
“不过——”
谢老爷话头一调。
“我今日观你的谈吐,倒对你也有点兴趣,可以再给你机会。你还会在梁城留几日?这几日,你可以多来我这里拜访,我再仔细看看你这人如何。”
安继荣的目光迅速重新亮了起来,忙应道:“好!我至少还会在梁城留十日,若是伯父需要,我这里时间不急,多待几日也无妨,还可以天天来拜访。”
“那倒也不必,我自己还要做生意呢。”
谢老爷失笑。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儿女婚姻乃两家之大事,除了你之外,你家里的情况我自然也要考量,待日后时机合适,我许会去昭城,也到你家拜访一二。”
那安继荣听到这里,似乎一凝。
但很快,他便恭敬道:“当然可以!伯父来之前,务必提前说一声,我定会设下佳宴,为伯父接风洗尘。”
*
时间回到现在。
因着受到的教育,知满自幼就认为婚姻大事对女子而言,无异于第二次投胎。
她自小就对自己的婚事十分上心。
为此,她聆听长辈教导,提高自身涵养,希望自己看起来温柔又体贴。
她学习纺织刺绣,日后好为丈夫儿女做衣裳。
她学习烹调料理,以便未来为家人洗手作羹汤。
她日以继夜地积攒着好名声,生怕哪里偏差了一点,就会影响婚姻大事。
她希望凭借着这些努力,将来可以博得他人的喜爱,给自己谋一门好亲事,然后当一个贤妻良母,平顺地度过衣食无忧的一生。
她本以为这一日真的到来时,她会全然欢喜,然后以从容的态度,在对她有意的男子中理智挑选。
然而,第一个求亲者真的上了门,她却发现自己十分无措。
慌乱有之,高兴有之,好奇有之,可是事到临头,她还感到强烈的茫然,以及对未知的恐惧感。
她觉得自己像困在笼子里的小猫,想要挑选她的人已经走到面前,可她却对对方一无所知,既想要获得喜爱,可同时又有点害怕胆怯。
知满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给姐姐写信。
可是将信寄出去,她又觉得姐姐不会那么快收到,感到愈发焦虑。
*
是夜。
子时已过,灯火熄尽。
萧寻初睡在床上,忽觉床边有人,他猛然惊醒,结果才刚睁开眼,就感到有只男人的手用力捂到了他脸上——
萧寻初大惊,他现在可是谢知秋的身体,这么晚跑到谢小姐闺房里来的男人绝对是登徒子!
他迅速在脑袋里过了一万种方法准备将对方弄死,谁知一转头,他就看到了谢小姐。
换句话说,他也在同一时刻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萧寻初:“……”
谢小姐并未觉察到他的视线,她将自己隐匿在轻薄的床帐之后,以躲避明亮的月光。
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面部优美的弧度,清冷的眼神如夜染霜雪,她似乎在小心地戒备周围的情况,以防被他人察觉。
这时,她回过头来,见他睁了眼,她便俯低身体,将他半压在床上,手指抵住嘴唇,轻声道:“嘘。”
萧寻初视线微微别开。
他略微平心静气,大约猜到了谢知秋直接跑到谢府的来意,便问:“你是为知满过来的?”
“嗯。”
谢知秋应声。
萧寻初道:“虽说是你自己家……不过这样潜进谢府,安全吗?”
谢知秋回答:“有一些风险。不过我知道我家里夜晚巡视的时间和路线,大致可控。”
萧寻初想象了一下那个安静喜书的谢知秋翻墙的样子,有点想笑。
这时,谢知秋问他:“我跑来跑去不太方便,你能去把满儿叫来吗?我有话问她。”
“好。”
萧寻初一口答应。
说实话,知满的事,也将他吓了一跳。
知满在他看来,同样是个幼崽似的小不点,怎么都没法和婚姻扯上关系。
不过萧寻初毕竟只是个假姐姐,不太好掺和他们谢家的事,便借了麻雀给知满,好让谢知秋尽快知道。
当然,谢知秋竟然会直接半夜跑进谢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这种事情,萧寻初愿意配合。
*
不久,知满披散着长发、只披了件外衫,被萧寻初领了过来。
“姐姐!”
她一见谢知秋,便高兴地唤道。
知满其实这几日压根都没睡着,晚上萧寻初一敲门她就翻身爬起来了,现在见到姐姐,大为安心。
谢知秋颔首,问她:“我看到信了。具体怎么回事,对我说说。”
……
知满解释完,已是小半刻钟以后。
谢知秋听着听着,微微蹙起眉头,半晌不言。
知满见姐姐这样的神情,不安道:“姐姐觉得这门亲事不好?”
谢知秋回答:“人生地不熟的人,不过与你一次短暂的见面就上门来提亲,我觉得有些太快了。”
“姐姐也这样觉得?”
知满迟疑地挪着脚尖。
“不过爹爹说,少年人有点冲动,也可以理解。”
“嗯。”
谢知秋没有否认。
她定了定神,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知满呆呆地看着姐姐。
而谢知秋没有解释,反而曲起两指。
她将手指放到睁大眼好奇望她的妹妹额前,然后“咚”地一声,又熟练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嗷!”
知满惨叫一声,瞬间两眼汪汪的,嚎叫道:“姐!无缘无故的,你怎么又打我!”
谢知秋问:“若弹你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你也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吗?”
知满一愣。
她捂着额头想了想,回答:“应该……不会?其他人又不是我姐姐,我怎么会像在姐姐面前一样肆无忌惮。”
如果是其他人弹她脑门,她大概会很疑惑,会非常疑惑,很委屈,但尽量不表现出来,反而还要得体地问“请问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觉得不愉快了”。
谢知秋颔首。
她说:“你在我面前是这般,在他面前又是另外一般。那你觉得你在谁面前展现的,更是你真实的样子?”
知满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姐姐!”
“那就好。”
她凝视知满,面无表情,却一步步引导她进入自己的思维。
谢知秋说:“既然你在我面前才是真实的样子,而他看见的不过是表面。那么也就是说,这个人从未见过你真实的模样,他又何谈了解你?
“他说他对你一见钟情,但这个一见钟情的对象,究竟是他以为的你,还是真正的你?”
知满怔了怔,有些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她神情微弱地黯淡下来。
知满磨蹭着脚尖,踌躇地问:“果然……如果我不是个淑女,就不会有人喜欢我?”
“不。”
谢知秋连忙否认。
她想了想,道:“是喜欢你本来面貌的人,会找不到你。”
谢知秋绝无贬低知满或者贬低她的努力之意,但看妹妹的样子,她对自己的性格本来就没什么自信,可能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理解谢知秋的意思。
谢知秋想了想,便改了话题。
她道:“不说这些。姐姐问你,那个安继荣说他对你一见钟情,那你对他如何?你可喜欢他?”
谢知秋问得直接,知满的小肩膀抖了一下,羞涩起来。
“我……”
她踌躇不安。
如果是父母来问她,知满或许只会回答喜欢或者不喜欢,再或者红着脸跑掉。
但姐姐有点不一样,她年纪比她大,可又和她是同辈,与父母不能说的话,总觉得都能和姐姐说,姐姐也能理解她。
于是,知满想了一会儿,迷惑地回答:“我不太清楚。”
毕竟在对方上门来提亲之前,她也只见过这个人一面。
要说喜欢太早,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
知满羞涩地低下头,老实地道:“我觉得那个人好像不坏,长相性格都不错。
“我对他……好像没有那种戏曲里才子佳人的感觉。
“但他看上去是个好人。而且我们都算是商人之家的孩子,将来可能也会有共同话题吧?
“话本戏剧之类的东西,本来就是骗人的,不必强求。大多数人的现实姻缘是不是也就是这样的?遇到一个门当户对、品行端正之人,就可以考虑成婚了。娘亲之前也说过,她和爹爹成婚前,就没见过几次面。”
“而且那位安家公子还说喜欢我,愿意为了我去参加科考……”
知满说着说着,小脸越来越红,便说不下去了。
谢知秋看着妹妹忸怩的模样,大致了解了她的心意。
妹妹对这个人并没有爱慕之类的感情,可能是因为她年纪太小,可能是因为与那位安公子才见了几面,完全不熟悉。
不过,那个安继荣的行动,确实有些打动了知满。
在婚姻重视礼数、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方朝,像安继荣这般愿意直接表达自己好感的人,还是相当少见的。
谢知秋略作思考。
毕竟是妹妹的终身大事,她绝不可能轻易点头,但也不会随意反对。
昭城安家,谢知秋的确听说过这大商之家的名号,但对方毕竟不是梁城人,一旦隔城,就难以知晓细节。
谢知秋斟酌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个安继荣和安家,我会去替你打听。”
“真的?”
知满有些开心的样子。
不知为何,将这件事告诉姐姐以后,她一下子就安心多了。
“嗯。”
谢知秋抚她脑袋。
“你回房睡吧。”
“好。”
知满揉了揉眼睛,人松懈下来,她也有了困意,便乖乖回去睡觉。
*
待知满离开,谢知秋却没有立即离开谢府。
萧寻初问她:“你打算怎么去打听?”
月光下,谢知秋红裳如火,神情沉着。
她考虑片刻,问:“我们刚交换不久的时候,你对我说过,我可以用你的身体去远一些的地方转转的……对不对?”
萧寻初一愣。
他确实这样说过。
仔细想想,谢知秋自两人灵魂交换以来,一直都在准备科考,大抵还没有机会去其他地方。
萧寻初一笑,说:“当然,只要你不要把你自己弄伤了,用我的身体想去哪里去哪里。”
他这话里,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谢知秋点了点头。
“我想去昭城。”
她说。
只是,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难得地露出了点不安的样子。
谢知秋看向萧寻初,有些迟疑地说:“但是……我以前从没离开过梁城。”
萧寻初微怔。
谢知秋问他:“你知道……出城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谢知秋一向是个冷静而有主意的人。
在萧寻初的印象中,她这还是第一次向他求助。
谢知秋读过万卷书,能轻松地写出传扬天下的文章,能胸有成竹地参加困难的考试。
可是,她却不知道如何进出梁城这种连乡野村夫都能做到的事。
萧寻初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耐心。
他说:“我知道,我教你。你等等,我把要注意的地方给你写下来。”
萧寻初铺开宣纸,拿出毛笔。
“其实不难,最重要的就是地图和盘缠。我有一张方国的地图,不是特别精细,但大致能用,应该就在我桌边的抽屉里。”
“你要是一个人怕出错,可以让五谷陪你去,你就说你想去散散心。我以前也随便乱跑,他不会起疑的。”
“马车可以到街上去租,或者你问五谷,他多半能搞来。还有……”
萧寻初一样一样将要注意的要点罗列出来,写在纸上。
谢知秋在旁边看他写,同时一一记下来。
等记得差不多了,谢知秋想了想,走到一旁,熟练地在自己房间中找到钥匙,打开箱箧,从里面取了点银钱。
她和萧寻初交换以后,为了避免经济状况出现异常,一直都互相用对方的钱。
萧寻初离家出走以后,几乎没什么现钱。
若是平常,谢知秋也不介意过一过略显贫寒的生活,但这回不同,她要去昭城,多半会需要钱。
当然,当着五谷的面,她不会动用自己本身身体的财产。
萧寻初将注意事项在纸上写好,一回头本要交给谢知秋,却见谢知秋在自己的箱箧前犹豫半晌,拿了一锭银子,然后想了想,又拿了两锭。
萧寻初忙道:“没关系的,去一趟昭城而已,用不了这么多钱,还引人注目。你用我原本的积蓄,应该足够应付。”
谢知秋摇摇头。
“这不是用在旅行上的费用。”
谢知秋目光如霜,轻轻道。
“钱会有别的用途。只是……以防万一。”
萧寻初:“?”
萧寻初不太懂。
但谢知秋已经有了打算。
她收下萧寻初写的注意事项,认真道:“多谢你。”
见谢知秋这样向他道谢,萧寻初反而不好意思。
他视线一动,嘴角微弱地弯了弯,轻咳一声,转头却又掩下,道:“这没什么。”
谢知秋并未察觉。
她说:“我不在梁城这些日子,劳你帮我照看一下满儿。我九月初五应该能回来,届时……会再来找你。”
第三十八章
昭城距离梁城三百里远, 一匹良马日跑八十里,若是走官道往返一趟,来路加上回路, 约莫需要八日。
“少爷, 您怎么忽然说要去昭城?”
这天本来正好是五谷上山送日常用品的日子,他上山时, 谢知秋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一副准备远行的模样。
五谷见状, 果然吓了一跳。
不过,正如萧寻初所料,谢知秋一说她想去散心, 五谷没有怀疑, 当即表示愿意同去,还说他能弄到马车。
半日后,谢知秋见到了五谷“弄”来的马车。
她看看过于干净舒适的马车、车前威风凛凛的棕马, 还有坐在马车前座、头戴草帽的魁梧男子。
最后,谢知秋指指那魁梧男子,问:“这车夫也是你一起捡到的?”
“对, 没错,也是一起捡……呸!不对!少爷说笑了,人哪里能随便捡?”
五谷五官一扳, 摆出一张正气凛然的脸,一副绝对没有撒谎的正色模样。
他本正经地解释道:“少爷说要马车, 正好我有个同乡就是做车马租赁的, 他念在过往的情分上, 特意以友情价租给我这辆好车。
“拿到车以后,我转念又一想, 不好让少爷自己赶车啊!于是我本想去市场上再雇个靠谱人来,谁知一去还没走几步,正好就见到这朴实农夫坐在街头哭泣,说他田地失火,今年颗粒无收,这样下去活不下去了。
“少爷,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心地善良,见到别人遇到困难就很难控制自己不伸出援助之手,当即就决定提供给他一份工作。
“正好您说要去昭城,我上去一问,巧了不是!他刚刚好会驾马车啊!
“我当即就决定雇他了,也算攒个善缘不是。”
谢知秋:“……”
那“朴实农夫”将大草帽往下压了压,好像不太想让“萧寻初”看到自己的脸,听到五谷的解释,他连连点头,一副相当认同的样子。
谢知秋:“……”
她看了看五谷所谓的马车。
那车厢倒是没什么出奇,但前头拉车的马长得膘肥体壮、鬃毛浓密顺滑,一双马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罕见的良马,搞不好还是战马。
还有那车夫,身材高大、四肢健壮,身上隐约还有不少伤疤,极有可能是练家子,不是士兵,就是护卫,八成是萧寻初的父母不太放心,又给他塞过来的。
谢知秋沉默片刻,最终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
她现在的身体是萧寻初的,既然短期内换不回去,那总得萧寻初父母这无所不至的暗中关怀。
也罢,反正她是第一次出远门,这样倒更有安全感。
谢知秋遂登上马车。
只是,五谷送她上车时,随口问道:“对了,少爷,你以前出远门,不是喜欢自己骑马的吗?这回您行李好像也不多,昭城也不算太远,怎么忽然想要用马车了?”
“——!”
谢知秋一顿,但面上未显。
她淡淡道:“考试有些累了,不太想骑马。”
“这样啊,也是。”
五谷并未起疑,如常送她上了车,关心道:“那少爷是该好好歇歇,这一路可别勉强自己。”
*
五谷本来只是来给萧寻初送东西的,办完萧寻初这里临时起意的差事,他说还得回将军府复命,稍后他再骑马追过来,便让谢知秋他们先行一步。
是以,这一路上,只有谢知秋与车夫两人。
那“车夫”驾车技术高明,不仅快,而且很稳。
当马车穿过城门,走官道往西面去的时候,车帘被轻轻撩起,眼神冰冷的俊美青年倚在窗边,往外张望。
坐在前面的车夫仿佛觉察到后面人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公子,怎么了?可是我驾车的技术,哪里不够好?”
青年一滞,问:“何出此言?”
车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好像……有点紧张?莫非是我的缘故?”
被称作“公子”的谢知秋一顿,调整了一下坐姿。
“不,与你无关。”
她淡淡地回答。
“只是我许久没出远门了……有些不习惯。”
说完,她故作冷静,又缓缓将视线放到窗外,观看窗外的景色。
事实上,这是谢知秋第一次离开梁城。
她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哪怕极力想要表现出淡定的样子,身体仍控制不住地僵硬。
在方国,未出嫁的女子若无家人陪同,是不可以随意出门的。女子也不必经商或者科考,没有什么离家出远门的必要,像这种要跨数百里的离城之行,更是相当罕见。
谢知秋虽然用萧寻初的身体已有三个多月,但她先前忙于准备秋闱,生活相当简单,除了临月山草庐、月老祠和贡院这三个地点,她几乎没有去过别处。
而现在……
谢知秋好奇地眺望着车外那陌生的光景。
谢知秋读过不少地理志。
她知道梁城低处方朝之核心之位,北方有高山大漠,南方有湖河纵横,西面高原耸立,东面有浩瀚海洋。
她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知道方国每一处土地的州县名称,知道千里之外地域的习俗风土,可那都是她从书上看来的。
真实的她,始终被困在小小的梁城里,若家人不愿陪同,纵使是离家区区三百里远的临城昭城,对她而言,也是遥不可及之地。
而现在,她轻易地坐着车出了城,可以大方地撩开车帘看窗外的景象,车轮碾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转动声。
道路两边是方方正正划分好的农田,秋季的作物染上成熟的金色,农家正弓着腰在劳作收割,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官道上的车辆。
谢知秋就在马车里,道路不断随车向前延伸,连接着远处天际,仿佛没有尽头。
起先,她总下意识地想去摸脸,检查自己有没有戴好帷帽。
她内心有一种极大的罪恶感,好像没跟谁说一声、没有人陪同就出远门,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是一件羞耻的事,这令她如坐针毡。
然而,当她触碰到那属于萧寻初的五官,她才猛然意识到,她现在是萧寻初了。
她完全可以想去就去哪里,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脸,即使被人撞见,也不必担心受到谴责。
随着车辆渐行渐远,她内心恐惧的枷锁逐渐消失。
原来所谓的出门,也不过如此。
并没有其他人威吓她、让她不要出门时形容得那么不安全,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困难。
她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摸索着掌控全局。
谢知秋深呼吸一口,胸中突然难得地涌现了一些带有灵感的情绪——
这好像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可以如此自由地行动。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
这世间的山水道路全都对她开放,想去哪里去哪里,仿佛天大地大,没什么可以约束她。
谢知秋取出纸笔,就近在车内,将自己的情感记下——
*
却说那所谓“房子失火”的车夫,实际上是萧将军昔日麾下兵士,名叫张聪。
他本已解甲归田,但后来种种机缘巧合,又没了生计,来梁城尝试投靠萧将军。
萧将军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到昔日战友,感慨时过境迁、命运无常,自不会不帮,就留了他在萧府做了护卫,算有了安稳之地,遂能养妻养子。
谢知秋猜的没错,张聪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赶车,的确是因为萧家父母对儿子忽然要出门的事不放心,特意送来的保护者。
由于张聪是萧寻初离家出走后才来梁城投靠萧将军的,萧寻初并未见过他的脸,不过出于日后可能会见面的谨慎,张聪还是能遮掩便遮掩,希望“萧寻初”尽可能不要记住他的长相。
此时,他听见背后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便回头,借着风吹起一角的车帘,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萧将军的这个据说先前一直十分叛逆的次子,在车内摊开宣纸,右手纸笔,正龙飞凤舞地写字——
借着白日的清光,他轻而易举地看清了“萧寻初”在宣纸上所写的内容——
【风洗苍穹一空碧,无边金稻赛秋晴。策马扬鞭入天去,四海谁能挡我行!】
张聪一怔。
说实话,他一介武人,不太通文采。
不过,他隐约能感觉得出来,这诗写得很豪迈。
其实,在见到萧寻初本人以前,他对他这个人的预期很低。
张聪崇拜萧将军,可儿子和老子毕竟不一样,尤其是他知道萧寻初那些年的惊人事迹,知道萧将军本想将两个儿子都培养从文,可这个小儿子却成了个不学无术、离家出走的纨绔子。
然而今日一见,却仿佛不然。
这萧二少明明气质惊人,处事沉稳。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神,锋锐如剑,生得十分出众,就连萧将军当年都未必有这么逼人的感觉。这孩子当年若是培养去当兵打仗,或许光凭这眼神,就能摄住三分之一的敌人。
以张聪从军多年、有些不讲道理的直觉,他觉得这萧寻初日后绝非等闲之辈。
何况,这人也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学无术。
他不仅给人印象出众,在车上仍能一提笔就写诗,听说前段日子还刚刚参加了科举。
说实话,萧将军一向有远见,当下在方朝,文官的前途是比武官要光明的。
萧将军被官家深深忌惮,将来恐怕难有施展机会,可他的两个孩子若都投诚从文,却未必不能宠得圣眷,有所发展。
张聪原本会愿意来照顾萧寻初,多是想要报答将军当年的恩情,可现在他却想,这会不会其实是一种机缘?
他又回头看了萧寻初一眼。心中有所意动。
*
有了熟练的车夫与良马,谢知秋原本预计要四五日的行程,缩短到三日,便抵达了。
昭城也是一方大城。
它虽不能及国都梁城,但由于四通八达的交通,以及与梁城临近的地理位置,昭城拥有了得天独厚的经商条件,这里商人繁多,逐渐成为繁华的一方大城。
车一进昭城,便可感到城内与偏僻的郊外完全不同。
这里道路宽敞,每一条道路两边都商铺如云,干果铺、胭脂铺、成衣铺……各家铺子的伙计们沿街叫卖,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谢知秋此番是带有目的来的。
一到昭城,她便找理由支走了车夫和后来追来的五谷,自己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支干道上行人众多,谢知秋这回出门换了身比较正常的衣服,并不算非常醒目。
她沿着街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很快将附近所有商铺都看了一遍。
其中,她尤为注意布行。
此事说来有些古怪。
昭城十分繁华,街上几乎所有商铺都人来客往,可唯有布行,门可罗雀。
这街道上布行不少,光是谢知秋瞧见的就有五六家,可不管这些布行规模大小如何、铺内是否布匹丰富,竟然都十分冷清,几乎没有客人。
谢知秋一顿,心中觉得有异。
她又观察片刻,待时机成熟,便唤住一位不时与沿街商铺的老板打招呼、瞧着像本地人的老人。
谢知秋问道:“老丈,这街上最大的四五家铺面,可都是安家的布行?”
那老人停住脚步,打量了一番这个拦他的年轻人,回答:“何止!安家可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布商!从我们这昭城开始算,往东八百里,往西四百里,几乎全是安家的布行!再远,甚至到江南,你都能找到安家的布铺子!”
谢知秋听得一震,心道果然是家大业大。
她想了想,又问:“这安家,是否有一位小公子,名叫安继荣?”
“有啊!”
老叟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安家现在最小的孙子吧!那小孩三代单传呢,矜贵得很。不过这人最近好像不在昭城,前些日子有辆三匹马拉的马车出城去了,这么多马,一看就是安家的车驾,据说就是安家小少爷替父亲去梁城办事。”
这倒和梁城那个安继荣一一对得上。
谢知秋稍作思索,排除掉冒名顶替的可能性。
然后,她想了想,又问:“老叟可知,这安继荣在这一带的风评如何?”
“他们有钱人家的事,我们平头老百姓不太清楚哇。”
老叟为难地道。
但他见谢知秋看上去恳切,还是尽力想了想,说:“我印象中那孩子好像没干过什么坏事吧。那小孩从小被他父亲当继承人培养的,七八岁就经常跟在他老子身后,四处考察铺面了,住在昭城的人时常会见到的,看着挺认真一男孩,没听说有什么不良习性。”
口碑听上去也还不错。
谢知秋若有所思。
这时,那老叟被她问得有些烦了,提步想走。
谢知秋见状,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留住对方。
她说:“不瞒老丈,我家中是做生意的,正需要一批布。听说安家布行品质不错,这才过来看看。
“但是大笔交易,总要以谨慎为重。传闻现在这安家是少主人当家,那个安继荣才十四岁,多少让人有点不安。
“咱们外地商人初来乍到的,不如你们本地人知道得多,还请老丈能够指点一二,有什么能想到的,事无巨细,都可以说来听听。”
那老人拿了碎银,眼神就有些变了。
他捏了捏手上的银两,收入袖中,对谢知秋的态度迅速友好了许多。
老人道:“要我讲啊,你不用这么担心。安家是百年老店了,信誉放在那里,且他们积攒丰厚,远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就算现在的少主人年纪不大,也没那么容易垮的,你大可以放十个心。”
“果真?”
谢知秋迟疑。
她说:“可是我刚才一路看过来,这街上的布铺里面都没什么客人,若是安家如此受信任,为何都没有人去买布呢?”
“噢!你说这个!”
那老人恍然大悟。
他道:“这个不要紧的,只是你来的时机凑得不巧,前段日子安家布行回馈老客,给了很大的优惠,大家当时都聚在一起光顾过了,现在都在等布匹送来,自然暂时没有人再去买东西了。”
谢知秋听得一愣。
“……优惠?”
“对啊!安家的布行,这么便宜的时候可是很少有的。”
老人说道。
这时,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多问了一句:“对了,小伙子,你做生意要的布,着急吗?”
谢知秋一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算太急,怎么了?”
老人道:“你要是不急,从安家订就可以了,他们的布品质不错的。不过如果急的话,还是先选别家吧。听说因为先前买布的人太多了,这批布送到会比平常慢很多,看你等不等得了了。”
谢知秋听到这里,心里一凝。
她想了想,说:“我不急,但手头有点紧。你们当时那样的价格,现在还有可能谈吗?”
老人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一指对面的一家布行,道:“喏,那家也是安家的布行,他们人很好的,你自己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谢知秋顿了顿,向老人道了谢。
待老人离开,她提步,便进了对面的铺子。
*
当天傍晚,谢知秋从布铺出来,回到客栈。
谢知秋面色铁青、神情凝重。
车夫正要与她说话,倒听谢知秋先问:“马儿体力如何,明日一早可否能跑?”
张聪有些惊讶,道:“马还好,它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体力很不错的,跑个十天半个月问题不大。少爷怎么忽然问这个,难不成是要回去了?不是说想在昭城住两天的吗?”
谢知秋果断地说:“不住了,我有点水土不服。明日便回梁城。”
第三十九章
谢府。
“太好了, 二小姐!那安公子又来见小姐了!短短七天,他都来了四五趟了,比秦公子对大小姐还要勤快呢!”
闺房中, 丫鬟们正热情地张罗着给知满梳妆打扮。
“那安公子家中基业雄厚, 小姐若当真嫁过去,这辈子都能吃穿不愁、安享荣华富贵了!”
“那小公子又是三代单传, 日后亲戚少, 没有妯娌长辈之类的烦心事。”
“商贾之家其实也不错, 与我们谢家比底蕴是差一点,但一来老爷也经商,小姐过去容易适应, 二来经商至少不必像做官的一般心惊胆战, 一不小心就被天子收了脑袋。至少没什么大事,小姐就是一辈子安顺的命呢!”
小丫鬟们都很为二小姐高兴。
她们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为知满选择适合她的发式、挑选珠钗、试着衣裳, 甚至还上了淡妆,争着为小姐出谋划策——
“小姐今日腰要勒得紧一点,这样隔着屏风显出来的身形, 才会尤为窈窕!”
“小姐年纪小,发式不能太复杂,装饰也不用戴太多, 小姐年少单纯,简单一点才显得清丽逼人, 既端庄又可爱, 可以学一学大小姐, 那样有书香门第之气,与那些个只会堆砌金银的庸脂俗粉可谓云泥之别。”
“隔着屏风又看不见, 妆就不用化了吧?”
“你说什么傻话呢,都知道有小姐在后面了,谁会不想偷偷看?万一被对方看见了呢?要做完全的准备啊!呀,这样妆太重了,快擦掉,不经意展现的朦胧美才好呢!”
这时,与她关系最为亲近的丫鬟小喜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笑道:“太好了,能有这样好的亲事,小姐多年来的努力,终于有回报了!”
知满呆了呆,看向镜中的自己,恍惚地一笑,应道:“嗯。”
*
傍晚,她又听到父母在房中商议——
娘亲问:“望麟,你觉得这些天来家中的那个安家的男孩,人怎么样?”
父亲笑了一声,似是带着些满意。
他说:“还不错吧,是个有胆气的小子,我跟他聊生意经,他居然说得头头是道,比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强多了。”
母亲问:“那就这般给满儿定下来?会不会太急了?满儿还要过了年才十二岁呢。”
“没那么快,没那么快,哪儿有这么着急的?秋儿都还没定下来。再说,这小子人是不错,但还不知道他家里如何。
“安家远在昭城,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底细。如果真要嫁女儿,总要将面面都打探清楚。
“等过两天,我派几个伙计去昭城探探这安家的情况,要是没什么大问题,年后我亲自去一趟,看看这家人人品如何。”
母亲有些担心:“可会有什么大问题?”
父亲笑道:“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又能教养一个不错的孩子,一般不太会,只是以防万一。
“要是真是好人家……知秋不是已经答应她祖母,明年春天无论如何都会定下来吗?那等到秋天,我们就可以再给满儿定下来了。如此,你我也算了却两桩心事了。”
知满躲在门外,听得心脏砰砰直跳。
*
这两天,祖母也突然对她特别和蔼。
这日,祖母特意将她叫去一起吃午饭。
餐桌上,祖母亲自给她夹了菜,还伸出满是皱痕的手,给她理了理头发。
“你现在还小,如果真定了亲,总要再过个三四年才能成婚。”
祖母看着她,语气感慨。
“想不到,比起你姐姐,现在倒是你可能会先定下来。”
“你小时候是有点皮,但大了也好起来了,孝顺能干,是个难得的贤惠姑娘了。”
“你不要怪祖母以前对你严厉。其实我一直觉得,在与我有血缘的孩子里,相比你爹和你姐姐,还是你最像我。”
“只是女孩子啊,心太野,个性太多,难免要碰钉子的。”
“我骂你,是怕你走弯了路,将来难过的事更多。”
祖母拉着她的手,一点点给她传授人生经验:“女人出嫁头两年,难免要吃点苦头的。新媳妇没有地位,婆婆、妯娌,谁都能给你颜色看,但你要小心做人,能忍则忍,慢慢地,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这其中诀窍,就在一个‘熬’字。
“你看祖母当年,是机缘巧合才嫁进谢家的。
“公公婆婆嫌我没怎么念过书,也不大识字,对我远不如对你大伯婆,有时还笑话我。
“你祖父另有心仪的女子,对方嫁人后,才在媒婆牵线之下,退而求其次选我,婚后对我不冷不热。
“后来好不容易好转一些,我刚生下你父亲,本以为有了孩子一切都会走上正轨,你祖父却一病死了。我只得一个人带着孩子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天天看人冷眼。
“好在我从没气馁,无论是对公公婆婆、丈夫,还是丈夫的兄弟和他们的妻子,我都和和气气,对长辈,我每天早起去请安、悉心照料他们起居;对平辈,我从不吵闹,他们骂我,我也对他们笑,他们取笑我,我装作不知道,还帮他们忙。
“逐渐地,他们对我态度都软化下来。我的日子也好起来了。
“后来你父亲长大,慢慢挣起这份家业,又娶了媳妇,我们便能搬出来。我也不必再看人脸色,反倒能在家中做主,让媳妇听我说话了。”
说到这里,祖母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眶竟有点红了。
她擦了擦眼角,又对知满道:“满儿,祖母看你是个好运气的姑娘,这安家人口简单、家底殷实,若你父亲真给你定下来,你比起我当年,要好熬得多了。
“你要知道惜福。当媳妇的时候日子会苦一些,但等到孩子长大,你就熬出头了。”
知满呆呆的。
祖母这么多年来,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这些。
知满有些迷茫,傻乎乎地听着,等祖母说到动情处,她又云里雾里地点头。
*
知满原先还懵懵懂懂的,以前姐姐一直没定亲,她便觉得自己还早。
可如今人人都这般态度、人人一副随时准备要祝福她的样子,知满听得多了,也恍惚地觉得,她的亲事或许真的要定了。
知满相信姐姐明年春天是会高中的,到时候,姐姐会回来娶走待在姐姐身体里的萧寻初。然后家中,就只剩她一个女儿了。
按照爹娘的说法,如果那安继荣真的不错,再等到明年秋天,是不是就要给她定下了?
知满不由畅想到时的场景——
媒婆会正式踏进家门,安继荣的父母会从昭城赶到梁城来,两边交换庚帖。
等她长到十五六岁,花轿就会停在家门口,她身着凤冠霞帔,爹娘送她出门,让她一路嫁到昭城去。
有了这样的念头,安继荣再来谢家拜访的时候,知满看他的眼光,就和过去有点不同了。
两人聊了会儿天,知满忽然脱口而出问:“安公子,你可有什么比较喜欢的动物吗?”
“动物?”
安继荣有些不解。
知满在屏风后羞红了脸。
她轻轻扭着手绢,声音则尽量平静:“嗯,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答也没关系。”
外头的小公子想了想,回答:“鹰吧。振翅翱翔,俯瞰万里,我喜欢这样的动物。”
知满认真记下,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
这日,知满做刺绣到深夜。
她绣的是一只鹰。
知满的绣活是下过苦工的,这么多年来,她不知扎了多少次手、在绣品上染过多少次血,才将一手绣艺练得炉火纯青,水平远远胜过不喜女红的姐姐。
这回,知满认真打了花样子,一晚上就绣了不少。
那鹰雄赳赳气昂昂的,眼神如炬,色泽鲜亮,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有细腻的纹路,栩栩如生。
知满欣喜地看着这手帕上的鹰,想象着她将这块手帕赠给安继荣时,对方会有的表情。
安公子说他喜欢贤淑的女子,家里又做布匹生意,如果收到刺绣精美的手帕的话,他应该会开心吧?
不过,这鹰她做得太细,一晚两晚是做不完了。
待夜深了,知满实在太困,打了个哈欠,终于还是歇下。
不知睡了多久,凌晨,半梦半醒之间,知满感觉有人在推她。
她睁开眼,看到顶着姐姐脸的萧寻初。
萧寻初道:“知满,你姐姐从城外回来了。”
知满一喜,马上清醒过来:“真的?!那我过去。”
“等等。”
萧寻初拦住她。
“谢知秋说总跑来跑去太危险,你今晚不必过去了。不过,你第一次偷偷跟着我去月老祠的事,你还记得吗?”
知满对萧寻初提起这个有点意外,但还是点点头。
萧寻初说:“谢知秋问你,你明日能不能再重复一次?注意不要让谢府中的其他人发现。谢知秋说,她有事想带你出去。”
第四十章
九月初五, 上午。
安家少主暂歇的客栈后院,安继荣的小厮正在照顾少爷的马。
他正投入着,忽然,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厮一回头, 却见身后是一披发白衣的青年男子。
这白衣青年生着一双桃花眼,目光却锋冷异常。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在安家的卖身契, 要多少钱才能赎回来?”
那小厮大吃一惊, 抬头上下打量这人, 迟疑道:“您是……?”
白衣男子未答,反而拿出几块碎银,放到小厮手里。
“他”道:“安家是艘摇摇欲坠的大船, 你想必心里也清楚。这船真能不沉还好, 若是沉了,你作为家奴,不知道要被主人卖到何处。
“你不必管我是谁, 但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替我去问。这点银子是定金,你若照实替我问出来,事成以后, 我会足额给你银两赎身,护你顺利下船,如何?”
那小厮惊魂未定。
他看看男子, 又看看手中的银钱,良久, 吞了口口水。
*
须臾, 小厮端着茶水回到客房。
他将茶水放好, 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桌前的少爷。
安继荣正在算账,他眉头锁得死紧, 手指飞动,手中算盘啪啪作响。
小厮观察着安继荣的表情,过了会儿,他清了清嗓子,试探地开了腔:“少爷,你先前让小佟快马加鞭赶回昭城,他现在想来已经到了。”
安继荣头也不抬,点了点脑袋。
小厮又问:“少爷,我们当真要如此小心吗?安家的内情本就少有人知道,昭城的铺面若只看表面,也没有什么问题。谢家左不过是外地人,就算谢老爷真派人去昭城查安家的情况,多半也只会匆匆看过,又能瞧出什么端倪?”
“此言差矣。”
安继荣道。
“谢老爷虽说是谢家后裔,但在商路上,几乎是白手起家。能在短短数十年间,在梁城这等群英荟萃之地,以竞争激烈的字画文玩站稳脚跟,绝非等闲之辈。”
“虽说我先前用移花接木之法,暂且稳住了资金流转,但此策只是寅吃卯粮,一时之计而已。普通人当然难究内情,但若是眼光毒辣的商人,难保不会看出什么。小佟提前回去安排遮掩,也是以防万一。”
小厮又问:“可少爷,既然资金周转这么困难,那我们何不省一点是一点?为什么还非要住这么好的客栈、养那么多匹马?那不是加大压力吗?”
“说得轻巧。”
安继荣手中的算盘停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当生意场是什么桃花源吗?
“正所谓鼓破乱人捶、墙倒众人推。
“衣食住行皆是商人的门面,你以为人家为何选我安家做生意?还不是因为认为我们是百年基业、家大业大,相比较于那些小商小户,我安家更稳定,更有保障,更不容易垮掉!
“若是我安家家底亏空的事暴露,你猜猜我们现在交好的那些所谓世交好友,还会不会用过去的态度待我们?
“一旦换掉华贵的车马,卖掉家中的奴仆,人人都看出我们资金吃紧,你猜猜我们手上那些未结的款子,债主会不会一窝蜂赶来要账,生怕我们还不出钱?还有那些欠我们钱款的人,会不会立即都咬死不还钱,好等我们撑不下去垮掉,账单一笔勾销?
“商人都会控制现金流,若是债主一口气全都上门,家底厚的尚且撑不住,更何况我们现在风雨飘摇?!”
小厮听得背后一凉,喃喃道:“竟然如此凶险……”
说到这里,安继荣用力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恼道:“说到底,还是要怪我那个该死的爹!干什么不好,非要去赌!他是不是脑子不清醒,竟然数日之内就将我家千万家产散尽,还敢借赌坊的高.利贷,将大半铺子都抵进去!”
小厮静默,一时不知该接什么。
半晌,他怯懦地说了一句:“老爷当时确实糊涂。”
说到这里,他又偷瞄了下安继荣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可若是如此,少爷娶谢家女,真的能有什么帮助吗?那姑娘似乎还小呢,就算真订了亲,离成婚也还有好两年。
“还有,谢家好歹也是书香名门,那谢老爷的堂表兄弟,好几个是在朝中为官的,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骗了他们,会不会恼羞成怒,反而惹来报复?”
“骗?”
那安继荣重复这个字,似乎有些玩味。
他问:“对谢老爷,我说过我家风光依旧、家财万贯吗?”
“这……倒是没有?”
“对啊,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他们之所以会这样认为,还不是自己打听来的,何有我骗他们一说?而且谢家这种书香门第,最是要脸,若是计较这种事情,岂不是坐实自己嫌贫爱富?你当他们会摆到明面上?”
安继荣两手一摊,满不在乎。
“再说,只要风头瞒得够紧,等他们察觉的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能将嫁出去的女儿讨回去重定人家不成?还是说,他们能坐视自己女儿在外头吃苦受罪,或者等我家彻底败落以后,他们能忍自己受人嘲笑说一代名门看走了眼,将女儿嫁给一个落魄户?”
“到那时候,我们两家怎么也绑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何能坐视不理?拖也能拖下水了。”
说到这里,安继荣眼底精光一闪,冷静地道:“说实话,我也只是临时起意,试试罢了。若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也不至于在街上撞到一个女的,就甘愿以自己的婚姻大事做注,出此下策。
“好在,这世上女子大差不差,娶哪个也是差不多的。那谢家女长得也还算可以。
“那谢望麟总共只有两个女儿,就算他不打算让两个女儿继承家业,无论是出于颜面还是为了两个女儿日后的生活,他也必定会将大半余财分给这两个女儿做嫁妆。
“你知道什么叫千金吗?这就叫千金!
“当然,要过三四年才能娶过门,确实慢了一点。但这样的家底,值得放长线钓大鱼。
“好在以我们目前之法,安家再坚持几年没有问题。
“等撑到定亲以后,我必会多催促谢家,早日将谢知满娶过门。只要多等几年,谢知满能带来的钱财,就算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想来也可解掉燃眉之急。”
“少爷好计谋!不愧是少爷,真是头脑灵便,面面都想到了!”
小厮连忙适时地开始捧场,卖力吹捧安继荣。
安继荣毕竟年龄还不大,被吹一吹,看上去就有点飘飘然了。
小厮趁热打铁,赶紧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可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既然求娶哪个娶,少爷何不提娶谢家的大小姐?
“人人都知谢家大小姐的名气,她又是姐姐,将来嫁妆想必会比妹妹多,如果求娶她,不是更有利吗?而且谢家大小姐年纪也差不多了,家中想必着急一些,也不用空等那么久。”
安继荣摇摇头。
“大小姐不行。”
“一来,谢知秋有极高的声望,是甄奕的学生,又是名声赫赫的才女。有这样的女儿,那谢老爷一定想留着她攀龙附凤,我这样的要求娶谢知秋,恐怕还不够格。”
“二来,谢知秋年纪比我大了三岁,我跑去求娶她,比求娶年纪比我小的妹妹,显得更小孩子气、更不慎重,也会引起谢家的顾虑。”
“三来,你可知道,传闻那谢知秋当初为了拜师甄奕,是主动住去白原书院,然后留在书院里读书的?”
小厮不解其意:“那又如何?”
安继荣道:“女子拜师名士学习本已罕见,她还真敢住到书院中去,想都不用想,必要顶着不少非议。
“敢做这种异于常人的事,那谢知秋必定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野心不会亚于男子,也很不好糊弄。娶这样的人做妻子,我怎么拿捏把控得住?
“相比之下,那妹妹就不同了。
“你看看她在他人口中的风评——文静孝顺,贤良淑德。
“一看就是那种老实乖顺的女孩,既顺从世俗之道,又在乎自己的名声。
“到时候,我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为难之色,搞不好都不用我提,她自己都会主动来帮我这个丈夫,岂不是比娶姐姐省心得多?
“这种没用的姑娘,她指不定吃了苦头,都不敢跟自己父母抱怨,自己闷声不吭就把压力扛了。
“我高兴就哄哄她,不高兴就吓吓她,她怕被我休弃,甚至会在她父母面前说我的好话,那你先前担心的那些报复什么的,也就荡然无存了。这难道不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
这个时候,知满穿着小丫鬟的衣裳,就在隔壁房间里。
她是清晨从府里溜出来的,用的还是老一套方法,这回甚至更简单——趁萧寻初引开门房的功夫,她直接从后门溜出来了。
而谢知秋就在不远的地方接应她,马上将她带来了这个客栈。
知满按照姐姐教的方法,将杯子倒扣在墙壁上,耳朵贴着杯底,将隔壁安继荣和小厮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她睁大了双眼,满脸是泪。
她双眼通红,满脸泪痕,表情却还是呆滞的——
知满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内容。
安继荣轻蔑的语气、刻薄的算计,还有恣意贬低她的话语,都从未出现在她的想象之中。
从小到大,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在外人面前变成现在这个文静孝顺、贤良淑德的模样。
她乖乖磨平了自己的棱角,拔掉了自己的锐意,将真正的想法和快乐都隐藏起来,去当一个“温柔乖顺”、“受人喜爱”的好女孩。
她以为温柔体贴就可以获得喜爱,就可以凭真心换到真心,殊不知在别人眼中,她的努力不过是平庸无能,她苦心打磨的优点反而让她成了一座好拿捏的金山银山。
知满只觉得眼睛酸胀得厉害,她像被人从背后狠狠打了一闷棍,头脑嗡嗡的,一片空白。
知满捂着嘴,心知这里隔音不怎么样,不敢哭出声音来。
可她的手却抖得厉害。
她下意识地想去扯姐姐的衣角,唤道:“姐……姐姐……呜呜……呜呜呜……”
谢知秋就在她身边。
方才知满听到的话,谢知秋也尽数收入耳中。
说实话,她对安继荣可能会说的内容有一些料想,但她毕竟也是第一次听,不可能控制对方说话的分寸,谢知秋完全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过分到这个份上。
谢知秋动了动嘴唇,竟不知该对知满说些什么,半晌,只能道:“抱歉。”
知满用力摇头,泪水却止不住。
她说:“我、我没事……呜……我知道姐姐……呜……是为了……呜呜……”
知满泣不成声。
谢知秋抱着妹妹,任由她埋在自己怀里,像小婴儿一样无助而脆弱地哭了一会儿。
知满很久没有放任过自己这样展示情绪了,到后面,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万幸,隔壁的人不会想到她们在这里,就算有些哭声,或许也不会太注意。
知满不知哭了多久,才慢慢停下来。
她抽噎着,擦着自己的眼睛,像只忽然找不到猫妈妈的小奶猫。
谢知秋揉了揉妹妹的头,说:“我先送你回府。”
知满点了点头。
两人回去的路上,知满问:“姐姐一开始就料到,他们会说到这些?”
“不。”
谢知秋否认。
“他们说的大部分内容,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知满又问:“那姐姐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有问题的?”
谢知秋一顿,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知满看。
那是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印着安家布行的标志,还写了些简单的字样,包括什么布、什么颜色、几尺长几尺宽一类的。
知满疑惑地接过,问:“这是什么?”
谢知秋回答:“昭城的人将它叫作布券。”
谢知秋稍作斟酌,向知满解释:“我这些日子去了昭城,一到那里,就发现昭城安家的布铺,铺面豪华,却客人稀少。
“向当地人打听后,我从他们口中得知,大概是几个月前,安家的布行忽然开始所谓的优惠活动——
“当地人先向布行订布,然后布行就会给予这张布券,当作凭证。
“客人以相对低廉的价格提前买入这张布券,等待数月到一年不等的时间,就可以凭布券拿到价值远超过布券买入价格的名贵布匹。
“而且客人如果愿意持有布券但长期不兑换,安家布行还愿意给予奖励,根据持有的年限,可以换到更多的布。
“由于听上去让利颇多,且布行大力推广,安家又是百年布商,有多年信誉作保,昭城不少百姓口口相传,都在当时买了大量布券,一口气预支了此后数年的布匹需求,导致现在门可罗雀。
“至于是否能提布,我也在当地调查了一番。发现真要提,还是可以提到的,但是布行会以订布的人太多为借口,通常会拖延三十到五十日。而且据拿到布的人说,这批布的成色,好像没有以往的好。”
若是旁人听说这些,可能也只会当作布行的经营策略,可是谢知秋却有疑虑。
好端端的一家布行,为什么要忽然低价卖布券,而且为什么提个布,却还要等数月?
她觉得这不像是单纯的打开销路之策,倒更像是布行缺钱,不得不做出的快速聚财之计。
凭一张一文不值的所谓“布券”,就快速换来了大量可用于周转的真金白银。而布券什么时候兑现、如何兑现,却完全掌握安家布行自己手中,完全可以通过拖延的方式控制现金流。
快进慢出,凭借这样大量聚敛在手中的钱财,再利用时间差,哪怕是靠放贷产生的利息,都可以获取巨大的利润。
而且,谢知秋四处打听之后,竟发现其他城中的安家布行也有类似的策略,只是时间错了开来,并不在同一时期。
哪怕布行一时周转不开,甚至手头欠了钱,如果凭借这种做法,就可以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用下一座城里收上来的钱,去填上一座城买布的人留下的窟窿。
以安家布行覆盖的城镇数量,光是这般玩击鼓传花的游戏,都可以像空手套白狼一样,足足玩上好几年,维持表面繁荣安泰的假象。
若只是如此,谢知秋或许还当他们是想出了全新的提高利润之道,
可是谢知秋调查之时偶然发现,这安家居然还暗中提前雇好了打手,简直像是做贼心虚,本来就想好了能拖就拖,生怕有人闹事一样。
但聚敛了这么大量的钱财,怎么还会连老百姓想讨几匹布都害怕?
难道说……安家是亏空大到了,连这样庞大的财富,都填不满的地步?
谢知秋将自己当时的想法一一说给知满听。
然后,她又道:“我得知这些后,就又去查了一些昭城里容易有大量金钱流逝的地方。
“当铺、酒馆、赌坊……安家人做事很小心,几乎没怎么留下把柄,但问到赌坊的时候,却有好几个人说,他们亲眼见过安家老爷来过赌场,还一出手就是百金。
“我一听说这个,就立即回了梁城来。
“若这些都是实情,那安家极有可能正风雨飘摇,而我也会非常担心这个安公子突然向你提亲的目的。
“不过,在此之前,这都只是我的猜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唯有他亲口说出口,才能知晓。
“我想我信口揣测,倒不如让你亲耳听到……其实,在实际过来之前,我也想过,他或许是当真对你一见钟情,只是怕我们家中不同意,才不愿将实情向你吐露,但……”
谢知秋没有说下去。
安继荣的真实想法,居然比谢知秋原本猜测得还要恶劣数倍。
他将知满这么个又小又无害的姑娘,从头算计到了脚。他不仅想吃下知满,还想借此吃下大半个谢家。
若当真被他着了道,知满再想逃出那个魔窟,非得抽筋拔骨不可。
知满鼻子一抽,又要哭了。
她半个字都说不出,唯有拉住姐姐的袖子哽咽:“姐姐……呜……”
谢知秋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尽量摸着她的头,希望她能好受一些。
顿了顿,谢知秋对妹妹道:“你别怕,我会写一封匿名书,里面附上这个布券,找合适的时机寄给父亲。我定不会让你和这个安继荣定亲的。”
知满哭着点头。
*
那客栈离谢家有些距离,两人走回谢家,为了配合知满的步子,她们走得比平时更慢。
两人一同走了一路,知满就淌了一路眼泪,一双眼睛哭得像两颗核桃。两人看起来简直像落魄少爷在欺负小丫鬟。
还剩最后一个弯就要回到谢家的时候,谢知秋忽然停住脚步。
“满儿。”
谢知秋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道:“你可知我为何总说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知满茫然地回头看姐姐。
谢知秋说:“这世道天有不测风云,就像这昭城安家,说来也是百年基业、世代富裕,可仅仅是沾上一个‘赌’字,千里之堤,崩塌也不过一夕之间。
“若是寄身于他人,永远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祸福难料。一旦出事,浮萍失水、菟丝断木,难以为生。
“所以我一向觉得,与其努力去博得他人的喜爱,不如尽可能寻找自己的立身之法。
“唯有自己掌握一点本事,掌握谋生之能,方能以己为立身之根,茁壮而长,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世道兴衰胜败,无论走进何等绝境,总有后路,总有翻身之可能,总有几寸立足之处。”
知满听得微怔。
老实说,姐姐说话她经常似懂非懂,但这一刻,尽管她脑袋还哭得钝着,她仍能觉察到,姐姐话语的分量之重。
知满点点头,认真将姐姐的话记下,这才跑回去,溜进谢府。
*
这回知满外出,比过往久得多。
丫鬟小喜本以为小姐在睡懒觉,谁知快到午饭时,唤了半天没动静,闯进屋中才发现小姐不见了,吓得到处找人。
知满在萧寻初的帮助下重新出现时,谢府已经乱成一团,全部都在找她。
“二小姐,你没事吧?!你跑到哪里去了?吓死我了!”
小喜重新见到知满,大吃一惊,连忙奔过来。
小喜也不知找了她多久,满头大汗,瞧着十分狼狈。
发现知满忽然在府中消失,又忽然在府中出现,还穿着一身丫鬟的衣裳、像是哭过,小喜显然十分吃惊。
不过,她倒没想到知满出过府,因为知满小时候也换过丫鬟的衣服玩捉迷藏,她还想许是小姐本来玩心又上来了,结果被困在哪里出不来,这才吓哭了。
知满胡乱点头摇头了一番,却没有精神答话。
实际上,她虽然是一路哭回来的,但先前要么在客栈,要么就在路上,她其实还算克制。
知满有一肚子的情绪需要发泄,她既委屈,又难过,还很后悔,还有许多说不清的想法。
现在她终于回到家了,这至少是个可以嚎啕大哭的地方。
知满这样一想,“哇”地一下就哭出了声,她甩开其他人,一头奔回房间里。
她一开门,就看见自己先前绣了半只鹰的手帕还放在床边。
知满毫不犹豫地将它拿起来扔了,然后锁上门,一头扎进枕头里,不管丫鬟们在外面唤她,放肆大哭。
*
同一时刻,一辆马车由两匹马拉着,骨碌碌走了一段路,轻车熟路地停在谢家门前。
不久,一个乌云高绾的端雅妇人搀着侍女的手,缓缓从车里走下来。
那妇人仪态端方古典,举手投足之间,不发一语,已显不同于俗众的高雅气质。
她走到谢府门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立即有侍女代她,上前问门房道:“谢府今日怎么了?怎么里面这么吵闹。”
门房显然认识这马车和这妇人,见她到来,难掩意外。
门房忙行礼道:“见过秦家夫人。没什么大事,是二小姐年纪小,穿丫鬟的衣裳闹着玩呢,虚惊一场。”
那女子浅浅颔首,矜持典雅,涵养尽显。
此女名为高月娥,正是秦皓之母。
秦谢两家世代相交,自从秦皓对谢家大小姐表露出好感后,两家之间逐渐热络,两边夫人逢年过节也会有来往,算是常客。
不过今日,门房见到秦家夫人到来有点惊讶,问:“夫人可是与我家夫人有约?抱歉,我之前不知怎么竟没得到通知,我这就去通报夫人……”
“稍等。”
这时,高月娥叹了口气,主动说了话。
她柔和地道:“今日我来,确实没打过招呼。其实……我冒然来访,也是为了皓儿。除了解语,你可否也替我通报一下老夫人,说我有重要的事想要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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