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严格来说, 谢知秋与这个林世仁,只有在秋闱前交谈过一回。
对方是萧寻初以前的朋友,与谢知秋并不熟。
不过对方现在既然出现在太学, 想来也是中举了, 而且通过了太学的补试。
既然见了面,谢知秋便与对方同行, 一块儿去膳堂吃饭。
林世仁一见今天的伙食就两眼放光, 惊喜地叫起来:“太好了!今天竟然能有东坡肉!”
说着, 他忙用筷子戳了戳那肉,小心地放到饭上,用东坡肉的酱汁裹着米饭吃。
林世仁说话声音不低, 对东坡肉的那一声惊呼分外响亮, 旁边正好有几名太学生端着食案走过,见林世仁如此稀奇地吃东坡肉,又没见过“萧寻初”, 误以为他们两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穷学生,不由窃笑两声,对他们指指点点了两下, 方才走开。
林世仁对他们的取笑并非无知无觉,当即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对谢知秋道:“对不起, 萧兄,怪我丢脸, 连累你了。”
其实一个人家里有没有钱, 透过言行举止便能看得出来。
谢知秋虽不是白原书院正经的学生, 但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曾见林世仁一个人偷偷躲在小树林里吃馒头咸菜, 菜里一点油星子都不见,他却仍不敢跟其他学生一块儿去膳堂。
对这种事情,外人自然不好点破,于是她只摇了摇头,道:“无妨。”
林世仁对谢知秋这份沉默分外感激。
事实上,他之所以愿意和萧寻初为友,就是因为萧寻初不像书院里其他学生会将人分个三六九等,待人相对一视同仁。再者,萧寻初以前自己在白原书院里也是个受人排挤的学生,虽然出身高门,可林世仁却觉得他离自己没那么远。
林世仁低下头,打算继续吃饭。
只是,大约因为被其他人指点了一下,他现在看这肉心情复杂,既想吃,又觉得吃了有损自尊。
不过最终,还是尊严挨不过五脏庙,对平时少沾荤腥的人来说,一块肉的诱惑太大了,他的口水早已在口腔中漫了金山,若是不吃,只怕一个月都要惦念。
林世仁一咬牙,道:“肉是无辜的,膳堂都给了,不吃白不吃,浪费可耻。若是我将来能中进士……”
林世仁的眼神定了定,但并未说下去。
他夹了一口有肉汁的米饭,大口吃起来。
太学的伙食是免费的,且一天三顿,中午有菜有肉,早晚还有炊饼,对家里没钱的穷学生来说,实在是极大的帮助。
谢知秋见状,也默默用筷子夹菜。
二人一边吃饭,一边又聊起科考的事。
林世仁显然有些忧郁,腼腆道:“先前在讲习室里,真是让萧兄见笑了。我听其他学生说,既进了太学,自是找先生评卷最为有用,既可以知道自己的不足,又可以提前得知礼部官员对自己的评价。
“我当然是想多学的,这才每次讲习结束,都厚着颜上去请先生们评点我的作品。
“若是文章写得好,被先生看重,说不定对将来入仕也有助益。像是秦兄,听说因为他的文章有当年甄学士三分风骨,太学里不少先生都看好他,动不动就邀请他去参加自己家里的诗会花会不说,还有先生想将女儿嫁给他呢。”
说到这里,林世仁面上明显流露出羡慕,道:“那可是太学博士的女儿啊!想必与普通女子不同,会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吧。
“也亏秦兄他如此心高气傲,竟将那些先生也都一一拒绝,若是我,早就答应了!真不知道对秦兄而言,究竟要怎样的女子才能入他的眼。”
谢知秋吃着凉拌清藕,默然不语。
林世仁叹道:“其实我还没娶亲呢,若是先生们也能看重我就好了。可萧兄,你刚才也瞧见了,我明明是连夜写了好几晚才作出来的文章,没想到先生们竟然只随便扫了两眼就贬得一文不值。
“也不止今日,我已经去问了好几个先生了,人人皆是如此。
“其实我自以为写得不错,可结果却如此……不知是不是我与秦兄真的差这么多,竟连让先生细看一眼都不值。”
林世仁摇头叹息,一副受挫的样子。
而谢知秋听到这里,开口了,她道:“在太学这里,每日找先生评卷的学生是很多的,有像你这样上完课去拦的,也有上门去找先生的,还有人甚至就在路上候着,遇见先生就上去递卷子。
“先生平日里也有事,若是上来的学生人人的卷子都看,人人都细细坐下来点评,先生忙不过来。再者他本来也不认识你,你上去就问也突兀,想来是因此,他们才不耐烦。”
林世仁一愣,说:“可是我看先生们对秦皓兄就很好啊,秦皓有时会特意约先生,一次递好几篇文章呢,他们不但全都看了,还对秦兄赞许有加。
“我本来以为是不是我也该提前约好先生的缘故,可先生只对我笑,都不愿告诉我他们何时有空。”
谢知秋道:“秦皓不同。他父亲是御史秦多龄,母亲更是世家嫡女,他背后有蒸蒸日上的秦家和百年世族高家作为支撑,关系门路更是沟沟道道、曲折复杂。
“书院的先生看你,只是看个陌生学生,但看秦皓,看到的是同僚之子、名家后裔。以秦皓的背景,只要他考中进士,仕途会比常人顺遂很多。
“你若仔细看就会发现,平日对秦皓多有指点的先生,本也是在官场上与秦家立场一致之人。
“那些先生欲与秦皓结亲,结的不单单是秦皓这个人,还有他身后的秦家、母族的高家。
“要知道所谓的世家,也不是人人都能品行端正、学识出众的,能找到一个像秦皓这样有君子之风又没有短板的人,并不容易。他受欢迎,丝毫不奇怪。”
林世仁听得傻眼。
他是一个穷学生,能以平民之身考中举人,在家族中已经算是少见的聪明伶俐,可以说是全族的骄傲,所以家里缩衣减食也要供他读书。
过往他只要埋头读书,家里人便会夸奖他,乡里私塾的先生就会说他是做官的好苗子,林世仁自然便接受了“好好读书就能出人头地”的简单规则,即便偶尔受到区别对待,也只当是秦皓文章写得比他好的缘故,哪里想得到真正的差距,竟是在这种地方。
还有什么这些先生本就在官场上与秦家交好……他家里又没有人做官,根本看不出来。
可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他忽然食不知味,筷子上的东坡肉都没那么好吃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家境不如秦皓,但过往只当是秦皓生活条件能比他好些而已,二人同样可以读书,前途上限好似并无差距。
读书好坏,只要努力就有追赶的机会,可这种投胎上的问题,要如何弥补呢?
“萧兄你为何会……”
林世仁本下意识地想问萧寻初为何知道这一层,可他猛然想起,两人虽然看似是朋友,但萧寻初本也是将军之子,门第比他高到不知哪里去了,只不过萧寻初离家出走以后,给人感觉比较贫穷落魄而已。
谢知秋并未接口。
萧家对这些事情什么看法不太清楚,但她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她的家人也想将她嫁给秦皓,其中的利弊,祖母和父亲都逮着她说了千百遍。
林世仁道:“那……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若是太学的先生只愿意指点秦兄,而对我们其他人不闻不问,那岂不是只有秦兄一个人遥遥领先,我等这辈子拍马都赶不上?”
“说到这个。”
谢知秋回过神来。
“既然你问的先生多,你可知道,书院里是否有哪个先生性格刚正不阿,是那种无论学生出身派系,都会一视同仁给予教导的?”
“那你说的一定是严先生!”
林世仁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紧接着,他又不解道:“萧兄,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又不像我,半点背景都没有。既然先生挑学生也看家境,你是萧将军的儿子,先生总不会像对我一样不给你面子,随意找人帮你评卷就好了。”
谢知秋一顿,说:“我不想要的,就是被给面子。”
有些事情她不好对林世仁明说。
实际上,谢知秋这里有一个大问题。
她以萧寻初的身份参加科举,是为了有办法娶到“谢知秋”,好让两个人不必继续处于现在各处一地的窘境。
可是,两人成婚以后呢?难道她还要以萧寻初的身份继续做官吗?
倒不是谢知秋不想做,如果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实现理想。但可惜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她以萧寻初的身份做官,萧寻初所处的状态就会离他正常的环境越来越远,等到两人再度换回来的时候,就会惹上许多麻烦。尤其以萧将军之子的身份,萧寻初入仕,本身就是有风险的。
最坏的情况,萧寻初会被卷进朝堂斗争里,牵一发而动全身,难以脱身。
所以,谢知秋如果真考中进士,她很可能不会做官,而会在高中不久后就找理由病退。
但单从秦皓这里看,秦皓平时请教的老师,几乎都与秦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一旦请教某位先生,很可能会和对方建立一种类似于她当年与甄奕的师生关系,若是受对方的关照多了,也会欠下人情。
再者若是有人顾忌她表面上是萧家之子的身份,讨厌萧家的人或许会故意挑她卷子的刺,亲萧家的人又或许会对她过于宽容,都不利于她找准自己的位置。
科举本是天子为打破世家对官场的垄断地位、笼络寒门子弟所设,因此为了防止世家高官再凭借着位高权重,在其中动手动脚,经过一代代改革发展,有十分严格的防作弊体系。
学生在春闱交上去的卷子,最后会经过遮掩名字、誊录官誊抄等步骤后才送到考官面前,防止考官和考生利用字迹和约定好的卷面标记进行作弊。
一旦被掩去姓名,无论家里是官是农,都要站在同一起跑线。
无论这些先生对萧家是喜是恶,谢知秋最终要靠的还是客观公正的评价,听太多有个人偏向的想法反而会影响她的判断,总不能指望到时候正好碰到一个崇敬萧将军、爱屋及乌偏袒“萧寻初”的考官吧?
这就是谢知秋虽进了太学,但迟迟未请人帮自己评卷分析的原因。
若是可以的话,她希望能找到一个学识可靠、不会随意因为学生的身份动摇,最好也不会轻易和学生建立过于密切的关系的人。
谢知秋顿了顿,问林世仁道:“你说的那个严先生,具体叫什么?是教哪一门学问的先生?平时在哪里能找到?”
林世仁见谢知秋是来真的,慌慌张张地又摆手,改口道:“严先生叫严仲,专讲《尚书》一学,但你真要找人评卷,还是不要找他为好。你看我问了这么多天,只有严先生一个人肯细看我的卷子,我还不是不敢去找他。”
谢知秋侧目:“为何?”
林世仁压低了声,对她道:“我听其他学生说,这严先生当年科举殿试是拿了第四,虽然没进三甲,但学识没得说,起初也得到重用,但后来因为性格太过刚直、口没遮拦,得罪了不少人,被贬到太学成了太学博士。
“而且他这一被贬便十余年没挪过位置,导致这严先生自觉怀才不遇得很,平时看有前途的学生很不顺眼,说话又难听。虽然他愿意给所有学生看卷子,但大家都说他时不时就会拿学生的文章发泄,肆意批评,给的建议也很不好。
“我的文章也是,被他大骂一通,倒不如今日这位先生只是随便一扫。我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谢知秋听了,倒没有立即下结论,既然这人当年能考到前四,至少说明会考试。
谢知秋问:“给的建议不好,怎么说?”
林世仁道:“就拿我得到的评价说吧。他说我文笔花里胡哨,措辞华而不实,通篇卖弄文采,不讲实质。
“可问题是,这两年科考甚重文辞,前些年名次高的进士,哪个不是以文笔华美见长?
“我写那些生僻复杂的词汇,也是看了很多书、背了很多文章,才好不容易用得出来的,本以为能得个夸奖,谁料被大骂一通!你说,他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到底想不想让人考上啊?”
林世仁说的,倒确实是实情。
包括谢知秋这个解元,在参加解试的时候,也是卖弄了不少辞藻,方才得了这么个第一的名次。
在当下的举试里,绚丽的文风,就是比朴实无华的文字要来得赚便宜,因此现今的学子也个个往这种方向努力,这严先生给的评价,简直是逆向而行之。
不过,谢知秋倒不觉得他说得完全不对。事实上,她的师父甄奕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当代士人过于追求文风浮夸富丽,而失了为官之人本应有的实干之心。
谢知秋有些犹豫。
她只有三个月准备春闱,现在最需要的是立竿见影应考技巧,而非再像以前那样,脚踏实地地步步积累。
听林世仁的描述,这个严仲脾气不好,且为人处世过于死板、排斥应举之学,不算太对谢知秋的想法。
但是,要再找一个一视同仁的先生也不容易,或许这种人,本来也不可能个性圆滑。
谢知秋想来想去,觉得与其不停拖延,倒不如先去试试,万一这先生不行,再去找别人便是。
谢知秋一定,有了决断。
*
次日。
太学小院凉亭中,那位先生严仲,正在给一个前来找他的学生点评文章。
恰逢一位与严仲关系友好的同僚提着鸟笼过来找他。
那同僚还未走上凉亭,正撞见那学生怒气冲冲地自行夺回卷子,道:“先生不必说了,照先生这么讲,我堂堂一个举人,岂不是连三岁小儿都不如?我这篇文章也给其他先生看过,其中不乏有比严先生名声更甚之人,先生不妨去问问其他人是怎么说的,而不是在这里高高在上地随便指手画脚!学生先告辞了!”
言罢,学生按捺着火气一拱手,转身便走,恰遇提着鸟的同僚擦肩而过。
同僚望了那学生背影一眼,对这场面见怪不怪。
“你又把太学生气走了?”
同僚手中拎着个八哥金丝笼,笑眯眯地进了凉亭,将鸟笼放在桌上。
“阿仲,你这臭脾气还是改改吧。学生嘛,都是年轻人,对他们和颜悦色一些又何妨?你看现在离会试只有三个月了,这么关键的时刻,太学哪个博士那里不热闹,只有你这里清净得连只鸟都没有。”
那名为严仲的太学博士,年约四十有余,正值壮年,头发却已花白。
他生了一张铁面无私包公脸,皮肤偏黑,神情也黑,眉头经年累月拧着,大约已经舒展不开了。
“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若是连这点苛责都受不了,还上官场当什么官?那可是真正的风雨莫测,稍有不慎,是要掉脑袋的!”
严仲没半点好脸色。
不过,他转头看到同僚带来的鸟,略微有了几分兴致,对着鸟笼“啧啧啧”了几下,哄着鸟道:“小八啊,来说,床前明月光,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八哥字正腔圆地回话道。
同僚道:“你也知道官场上会掉脑袋?那你当初在朝堂上铁着头乱喷,把满朝文武得罪个遍,连圣上都骂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掉脑袋?你对人但凡有对鸟一半客气,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份上!”
严仲将视线从鸟身上离开,就又板起脸来。
他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实话总要有人来说的,都唯唯诺诺,怕承担责任,谁来出这个头?
“你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瞎搞,挥霍方朝的家底,一步步将国家蛀成一个空心壳子吗?这我做不到!”
“做不到的结果就是你只能待在这里,连学生都不愿意听你说话,闲到只有教鸟念诗。”
同僚叹了口气,劝着说:“肃山,必要的妥协是必要的。你想想,当年尚书大人看中你,觉得你是少有的务实派,力排众议提拔你,说是对你有知遇之恩,也不为过吧?
“结果你一下子把人得罪光,从此在这里做了十多年冷板凳,对不对得起尚书大人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
“……”
被同僚提到当年的恩师,严仲不说话了,显然是被戳中死穴。
半晌,他道:“尚书大人是对我有恩,但也不是他说什么,我就非得照着做的。
“结党营私是小人之行,我敬重尚书大人,但不是事事对他言听计从的党羽,我只为国家和圣上效命!”
“你啊,读书读得太死了。”
同僚叹气。
“你想想,你这样的君子只想清高独行,可朝堂那些你认为的小人……个个都是抱团的。我等若不团结起来,如何斗得过他们?难道你指望大家平时从来不互相交流想法,但一到朝堂上,就忽然万众一心、合力对抗佞臣贼子?”
“大家都是人,不是你这样的棒槌,若没有别人认同过的底气、不知道出头能不能有人支持,会害怕的啊!事先若不谋定策略,就算其实有不少同道者,也只是一盘散沙,像孤狼一样一个个地上去对抗,威勇有余,却只是送死而已!”
“……”
严仲又搭不上话。
同僚道:“既然你不反驳我,就说明你这十几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在想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
同僚示意严仲靠近,然后在他耳边道:“齐相率领一众礼部官员向圣上上了书,明年的春闱,终于要改革了!
“——以后科考会更重经赋,诗文的内容大大减少,题目也会偏向务实,不似往年都是风花雪月。”
严仲听完大吃一惊:“那个齐慕先竟——?”
齐慕先是现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俗称的宰相。
自当年神机清相谢定安之后,他是方朝名声最赫的宰相,已在此位上坐了二十六年之久。
齐慕先是完全寒门的出身,如今却身居如此高位,在读书人中很有威望,不少寒士将他当作毕生榜样。
“没想到吧?齐慕先虽然在主战主和的问题上与我们想法差异太大,但在科举改革的问题上和我们战线是一致的。”
同僚笑道。
“这浮夸不实的破考试制度早该改改了!”
“所以,你给学生提的建议,全部是对的。他们若是不听你的话,等看到题目,全都要后悔。”
严仲目瞪口呆,这喜讯来得太突然,倒让他无措起来。
同僚说:“这事还没定下来,但既然是齐相提的,多半能落实,你可别外传。不过我信你,就你这死脑筋,大概所有官员都给学生透题了,你也不会透。”
严仲定了定神,重新板起脸来,吹了吹胡子,道:“哼,这算你说对了。考试本就是该凭真本事,走歪门邪道算怎么回事?”
“可惜不是人人都这么想。”
同僚摇了摇头。
他问:“对了,依你看,等制度改革以后,太学还能有几个有潜力、能适应的学生?”
严仲不客气地道:“没几个了,按制度考了这么多年,一个个都在琢磨应试技巧,读了十年书,十年都在学怎么考试,突然换考题形式,等于从头来过,全都活不下来。”
他想了一下,又说:“不过秦多龄的儿子秦皓,还算不错,他当年跟甄奕学过,得了甄奕三分本事。
“甄奕这个人有点墙头草,在官场上总是浑水摸鱼明哲保身,但教学生是真心的,我看了几个白原书院被他点过的人,大多都不是只会卖弄文辞的空架子。”
同僚说:“哪几个好的,你提前记一记,看能不能招揽到我们这边。”
同僚话音未落,严仲的脸又黑了,俨然是不愿意。
“算了算了,不指望你。”
同僚见状,摆摆手,准备换个话题。
这时,他又想起什么,说:“说到甄奕,他的关门弟子谢知秋,文章写得确实好,应该会对你的口味,你若有空,可以读读。只可惜是个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子,必定前途无量。”
谁料严仲想都不想便拒绝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但女人写的东西,我不看!
“如今国难当头,边境频繁摩擦,这帮士人不见辛国横军十万在我方朝边境,不见我国国库日益空虚尖刀已悬发顶,反倒有空在梁城吟风弄月,吹捧女人!这风气实在太坏,哪里还有男儿的阳刚之气?”
同僚皱起眉头,说:“你话不要说得太绝。说实话,我看之前也有轻视,但看了觉得,能被甄奕破格教导的女孩,确实有独到之处。”
“有什么独到之处?我不看这人的文章,但她的《秋夜思》传得满城都是,我女儿非要买她的诗集,一天到晚要读十多遍,我不看也要进我耳朵里。这人文思是还可以,但也只是女儿家的小情小调罢了。”
“只是一篇《秋夜思》,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同僚说。
“这个谢知秋是个少见的多面手,什么风格的文章都会写。严肃的她也有,只是看的人相对少,没有这些诗文这么容易传播罢了……也罢,你是个榆木脑袋,我跟你解释什么?鸟还我,我回去了。”
二人不欢而散。
严仲没了八哥玩,自觉无趣,在凉亭也没意思,便回了书阁中去。
书阁中还有其他太学博士,但他们与严仲关系大多不好,见他过来,眼皮都不想抬。
过了老半天,才有一个人跟他说:“老严,刚才有个学生送了两篇文章,说想让你给指点指点。看你不在,他文章放下就回去了,你自己瞧吧。”
“啊?哦。”
严仲随口应下,随手去拿。
他对这太学的学生意见很多,可给他们评卷看文章,却比其他先生要认真得多,指望着多教一教,能出几个对国家有益的栋梁之才。
眼下,他将这卷子一翻开,先眼前一亮,因为字写得实在漂亮,且卷面少见得干净,一气呵成,竟连个顿笔都没有。
严仲下意识地去看署名,只见落款有一个红色小章,旁书三个小字——
萧寻初。
第五十二章
严仲看到这名字, 一怔。
他对“萧寻初”这三个字有印象。
这不就那个萧斩石之子、今年整个梁城闹得沸沸扬扬的纨绔解元吗?
严仲对浪子回头这种戏码没什么兴趣,虽说回头了总比一直不回头好,但相比之下, 他更喜欢那种打从一开始就光明磊落、勤勉努力的学生。
当然, 既然对方给他递了卷子,他还是会仔细看, 只是别想光凭萧斩石之子这种身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特殊待遇就是了。
严仲拿起两篇文章, 抖了抖。
他先看第一篇, 逐字逐句看完,表情没什么变化,反倒眉头皱得更深一分, 有些不屑。
他将第一篇文章放到一边, 又去看第二篇。
忽然,他表情一变!
这回,他竟越是看到后面, 双目就控制不住地睁得越大。
书阁中的其他先生本各干各的事,忽地听到严仲那里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被这惊雷一声吓到,不约而同地往严仲的方向看去——
只见严仲手持文章, 不知何时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连椅子碰倒都未留意。
此刻,素来不苟言笑的严仲, 竟满脸不可置信的惊喜与震叹交杂之色!
*
这日,秦皓一到太学, 便感到太学中的气氛不同寻常。
往日学子要么听课, 要么各自准备考试, 可是今日,所有人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且全都围着两份卷子,讨论得热闹。
秦皓略感奇怪,主动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秦兄!你还不知道吗?”
其他学子对秦皓都很热情,见他过来,便让他走到中间。
一人解释道:“昨天下午,那个一向只骂学生从不夸人的严仲先生,居然破天荒地对一个学生交给他的两份卷子大加赞赏!这可是十年来第一次啊!
“连书阁里的其他先生都被严仲先生夸人的架势吓到了,好奇跑去看,结果竟都对那学生的文章赞不绝口!”
“你说这种事,谁能不惊奇?所以我们有人特意去将那两份卷子誊抄了来,现在大家都在互相传阅学习呢。”
秦皓一听竟是那个出了名苛刻的严仲夸了人,也十分意外。
他问:“严先生是夸了何人?今年新入太学的吗?”
“这说来可就奇了,还真是个名人!秦兄,你猜猜看是谁?”
“……谁?”
那人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片刻,才道:“竟然是今年中了解元的那个萧寻初!”
“——!”
秦皓绝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他微微错愕。
秦皓上前一步,问:“那两篇文章,可否也借我一观?”
“当然可以!”
那人大方地道。
“我们正好都看完了,秦兄你拿去看吧!”
秦皓向他们道了谢,取过卷子,缓缓观读。
谁知,才刚看了开头两三句,他就愣住了——
*
“老严,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夸人的吗?这回怎么破天荒给了这么高的评价?”
严仲夸奖学生的事情实在太罕见,圈子本来就小,一群太学博士口口相传,很快就将消息传到了严仲的好友同僚耳中。
同僚听了也大吃一惊,连忙提着鸟兴冲冲地来看热闹。
他将两篇文章一看,也惊叹不已,啧啧称赞了一番,却又困惑道:“第二篇文章写得很好,也是你喜欢的风格,你会夸奖不难理解。但是第一篇文章不是你一向嗤之以鼻的辞藻浮夸、卖弄文采之作吗?你居然也夸了?”
严仲其实一向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只是难得夸了夸人,居然就引起了这么轰动的效果,大家一听他夸人都是匪夷所思的样子,搞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严仲梗着脖子,一副有理的样子道:“我以前不夸是因为他们写得不好,不能昧着良心夸,但这个学生写得又没什么问题,我为什么不夸?”
说着,他捋了捋山羊胡子,说:“第一篇文章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玄机其实不在文章本身,你们都没看出门道。”
讲到此处,严仲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解释——
“这学生在递卷子给我之前,显然打听过我的喜好,知道我欣赏踏实务实、针砭时事的文作。”
“可是众所周知,先前的考试,考题偏重于诗文,以文采飞扬、用词考究的卷子为佳作。”
“这个学生之所以要请先生帮忙评卷子,自然是想中第的。”
“现在春闱改革的事情还少有人知道,考生们若以过去十年的思路作卷,自然会认为第一篇文章更符合考试要求,更容易得高名次。”
“他实则是希望我评第一卷 ,但若只递第一篇文章给我,无疑又会被我骂一顿,会被我认为这又是一个只重考试技巧、文章虚有其表而无实质之辈。”
“所以他才特意又写了这第二篇!为的是告诉我,我所想要的东西,他并非写不出来,我所想的事,他也想到了。只是他仍然需要应试,所以才将两篇文章一起给我,好让我打消偏见,从两个角度都给他意见。”
同僚听得啧啧称奇:“原来如此,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巧思,让你这样的棒槌也对他称赞有加,实在有前途。”
同僚又去看那学生的署名,眼前一亮,道:“萧寻初,还是那萧斩石之子!这感情好啊,将军之子,想来必是个主战派!若是将来进了朝堂,许会是我等助力!”
严仲捋着胡子未言。
实际上,他也有所意动。
严仲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忽然十分理解那些将看重的太学生收作门生、甚至将女儿嫁给对方的同僚,原来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年轻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指导对方,为对方引路。
他讨厌拉帮结派之行,以前也从未遇到看得上眼的太学生,可现在,他却忽然想,若只是建立师生关系,而不与对方一同做不正之举、勾结作恶,其实并不违背他的原则。
……或许,此生收一个真正的弟子,也不错吧?
*
数日后,谢知秋主动去找严仲先生,想要讨论她先前交给对方的两篇文章。
她本是想要一些具体的建议,与先生探讨完就离开。
谁知,她真正见了严仲之后,这严先生没有立即开口,反而用一种审视的视线,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一遍。
随后,严先生肃道:“关于你的文章,要聊的事情有点多,在太学里说怕耽误正事。这样吧,我明日没有讲习,你到我家里来一趟,我们慢慢说说。”
谢知秋听到这里,稍有愕然。
太学的先生往往要与学生关系十分亲近,才会让学生到家中拜访,若到这个地步,师生关系往往也超越了一般的太学博士和太学生,更类似于师徒之情了。
谢知秋之前之所以会选中严仲帮她评卷,一来是因为得到尽可能客观的评价,二来就是因为严仲甚少与太学生有密切的交流,是个独来独往、不喜欢太学中师生之间拉帮结派风气的人。
据谢知秋所知,严仲之前也从未邀请过学生去他家。
现在对方此举,稍微偏离了她的打算。
但严先生已经相邀,而谢知秋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文章还有哪些可改进之处,心想凭严先生的性格,或许未必是招揽,就算真是招揽,她应该也有拒绝的余地。
如此一考虑,谢知秋便打消大半后顾之忧。
次日,她乘坐马车,来到严府。
严府没有门房,只有一个老仆人守在门前等她,对方一见谢知秋来,忙为她引路。
谢知秋随老仆入内。
从一个人住的地方,其实可以看出主人的为人处世。
严仲所居之处,相比较于与他同品级的官员,可谓十分简陋。
府上只有几间不大的屋子,墙面朱漆早已斑驳,不少屋子的房顶瓦檐也坏了,室内竟放着盆盆桶桶,来接从屋顶落下的雨水。
太学博士好歹也是六品官,偶也会得学生送礼,若非不义之财分文不取,日子绝不至于落得如此清贫,竟连修缮屋子的余财都没有。
几间房舍中,唯有书房一间看上去还算完善,至少顶瓦是新铺的,应当不至于漏水。
谢知秋被领到书房前,还未敲门,里面便传来严仲与他人交谈的声音——
“你看他这两篇文章,写得真是好啊!两篇风格截然不同,却各有长处,皆一气呵成,且能切中要害、窥事物之本质,对世事的洞察可谓了得!”
“这才是我方朝的男儿应该写出来的东西!”
“近几年,梁城的风气甚为不正,多少人整日沉溺酒色财气之中,安享眼前之乐,吹捧什么才女谢知秋,倒将国仇家恨抛诸脑后,推崇轻浮肤浅的靡靡之风!”
“而这个萧寻初,我之所以欣赏他,其实文章写得好不好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份诚心,在如此急功近利、人人贪图享乐的环境中,仍能脚踏实地,坚守一份初心,实在难得啊!”
谢知秋步伐一定,停在门前。
老仆人大约是年纪大了耳背,没听见书房里的话,反而弓着背疑惑地问他:“萧公子,怎么了,何不进去?”
谢知秋微微回神。
她目色沉了沉,但并未动摇。
像这种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若是年少之时,谢知秋难免为此伤心,但如今,她已经不会因为别人的言论怀疑自己。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完成目的要紧,岂能被此阻住步伐?
谢知秋敲了敲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书房内,严仲轻咳一声,道:“来了?进来吧。”
谢知秋推门入内。
严仲为人简朴,书房内同样朴素,家具皆显陈旧,桌上的毛笔也用到起了岔。
屋内有两个人,除了严仲,还有一个在太学里没见过的人,看架势多半也是礼部的官员。
两人身旁,木架子上挂了个鸟笼,里面关了只八哥鸟。谢知秋一进去,这八哥就张开嫩黄色的小细嘴说话道:“欢迎!欢迎!恭候多时!”
严仲招呼她道:“来,坐吧。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对你的文章也有兴趣,恰好他与我擅长的不同,便一起过来给你提点想法。”
严仲为两人互相介绍一番,便拿起谢知秋的文卷,慢慢对她细讲起来。
……
约莫过了一刻钟,严仲讲得口干舌燥,一拎茶壶,方才发现里面空空的,茶水已经喝光了。
严仲对书房外唤道:“老仆!老仆!”
外面无人应答。
严府清贫,过来一路上,谢知秋都没见到除那老仆以外的家仆,或许真是没有其他人了。
而那老仆人年龄实在太大,大抵是有点耳背,严仲叫了半天,居然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严仲无奈,幸好他在这种事情上倒也没什么架子,干脆自己起身道:“水没了,我去烧点茶来,你们稍等我片刻。”
严仲的好友见势一同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我也出去转转吧,正好想净手。”
谢知秋见状,索性也起了身,道:“我帮先生准备茶具。”
“哎,不用不用,哪儿能劳客人的手。”
严仲将她摁了回去,连连推辞。
他道:“你在书房里待着吧,若无聊就自个儿看看书,我一会儿就回来。”
谢知秋与他拉扯片刻,见扯不过,还是老实坐下了。
两位长辈都走后,只剩谢知秋一个人在房中。
她本想依言找书来看,可是刚走了两步,倒注意到桌上除了她先前给严先生看的卷子以外,还有一篇文章,只是很不起眼地堆在角落的书上面,像是被匆忙搁置的。
谢知秋眼神一瞥。
她看字速度太快,就算本身是无意的,这样一瞥,也已经读了好几句。她微微一顿,有点被吸引了注意力,走过去,拿起来细看。
*
这个时候,其实有个小姑娘正躲在厚重的书架后面,忐忑不安地往外张望。
她是严仲的女儿严静姝,年十四。
谢知秋在桌上看到的那篇小文章,其实正是她的手笔。
她见有外人动了她的文章,还是个年轻男子,不免张皇失措,在书架后面不停地挪动鞋尖,既想阻拦,可又不敢真的出声——
*
说起来,严静姝之所以会写这么一篇文章,也是凑巧。
她小时候对读书之类并无兴趣,父亲书房里这些经文论述既枯燥又晦涩,看一眼就要头大,家中兄长也是被父亲追着打才被迫念书,她实在很难对这种事情有好印象,便只学了简单的读写,平日其他时候都跟着母亲做绣活。
但是,大约一年之前,她去小姐妹家里做客时,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小姐妹迷上了梁城才女谢知秋,整天读对方的文集。
这种事情容易互相传染,严静姝看到闺中密友沉迷的东西,自然也会好奇,借了一本回来看,谁知顿时惊为天人。
谢知秋传播较广的诗文都是文笔瑰丽之作,且有不少是她年少时的作品,门槛本身不高,比严仲书房里的东西好读得多。
严静姝第一次看就喜欢上了。
她过去只知读书要刻苦、要历劫、要头悬梁锥刺股,从不知原来其中也有如此美好之处。
从此,那些优雅的辞藻,动人的篇章,便如泉流涌入她心田。
同时,她对那能写出如此之作的谢知秋,也不由产生敬慕之情。
她对谢家女充满向往,既憧憬谢知秋,又忍不住要模仿她的言行举止。
于是,严静姝重新开始读书。
她最先只读谢知秋的书,后来渐渐也读其他书。
她从自己看得懂的开始,由浅及深,日积月累,后来竟也能理解父亲书房中这些艰涩之书的意思,并且能开始深入思考一些社会问题了。
严静姝的父亲是太学博士,尽管父亲严仲在学生中口碑不佳,但仍时不时会看学生递上来的卷子。
严静姝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发表自己的见解,怕太过粗浅而被取笑,可又好奇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便时常借着给爹爹送茶送点心的功夫,躲在严仲后面偷偷看其他学生的文章,听父亲对他们的评点,学习其中技巧。
慢慢地,她就觉得自己也能写了。
这回,是她第一次真的动笔作文,用的是前段时间从其他太学生的卷子上看到的题目“浮费弥广”,说的是朝廷冗兵冗官,耗费了过多不必要的开销。
她认为这应当是个父亲会关注的问题,便学着这些日子以来,看到的那些学生所写之文墨的样子,也试写了一些自己的观点。
严静姝本来是鼓起勇气想拿给父亲看看的,可是又羞于当面给,就想偷偷藏在书房哪里,最好能让父亲误以为这是他什么时候漏评的其他学生的文章,严静姝自己悄悄听了点评就跑,不要让人知道她是作者。
可谁知,她还没有找好地方藏,父亲和他的朋友就到了书房。
严静姝只好匆匆放在桌上就跑,时间太短,也来不及逃出去,她情急之下便藏在了书架后面。
严家家教森严,对女子德行更是要求极高,若是让父亲知道家里有外客来,她还到处乱走,那绝对会受罚。
严静姝不敢被父亲发现,就一直不敢做声,后面书房里人越来越多,居然还有年轻男客,她就愈发跑不出去。
本来这会儿父亲去烧水、另一名长辈去解手,是她逃离此地的绝好机会,奈何那个年轻学子居然没走,将她也堵在书房里了。
严静姝这会儿也冷静下来,决定干脆躲到父亲送客。
从他们先前聊天中,她已经得知,今日来的学生,就是这段日子父亲心心念念的“萧寻初”。
父亲一向很少夸人,这样赞不绝口的更是绝无仅有,严静姝心里也好奇。
于是,趁着这会儿没人,她小心翼翼地从书籍的缝隙间露出眼睛,去看那人的方向——
第五十三章
严静姝先看到一双男子的脚, 然后是飘逸的细白衣摆,再继续往上,是直挺的腰身背脊。
这男子是清贵风流的长相, 可目光却寒如夜中勾月, 看着很不好接近。
此刻,“他”竟低着头, 取了桌上她写的文章来看, 目色幽幽, 难看清喜怒。
严静姝之前只知道对方是个少有的、会被父亲夸奖的人,以及以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倒不知道这“萧寻初”原来还是个这般俊美的青年, 不免一呆。
那人正专心致志地读着她的文章, 没注意到躲在书架后、安静无比的她。
严静姝心脏突突直跳。
她听说像谢家那样的开明人家,是允许家中女儿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外男的。而同样的行为,在严家绝不可能得到容忍。
可是, 她实在好奇对方读她文章的反应。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她父亲端着一壶新茶回来了。
严静姝吓得连忙缩回脑袋, 继续假装一颗不小心落在书房的小鹅卵石。
“寻初,不好意思,先前没找到像样的茶叶, 让你久等了。”
“先生不必道歉,晚辈作为学生, 没有帮忙, 已是失礼。”
二人在书房聊天。
须臾, 严静姝忽听那“萧寻初”问:“严先生,你可知这篇文章, 是何人所作?”
*
这篇策问文章,谢知秋一看,就知道很可能不是男子所写。
原因无他,写这篇文章的人,用的是簪花小楷。
这是十分典型的女子字体,寻常士人会认为这种字体过于阴柔清丽,避免使用。
只是,这严先生之前强调了自己不爱看女子之作,那这篇文字为何会出现此处,就显得古怪。
严仲依言看去,漫不经心地一扫,惊讶道:“这好像是我女儿的笔迹,她这是在玩什么,怎么写了这么多字,还随手扔在我书房里了?”
说着,严仲摇摇头,道:“真是乱放,我等下去说说她。”
言罢,他将文章顺手放到一旁,只问谢知秋:“来,寻初,我们先前讲到哪儿了?继续聊吧。”
谢知秋侧目一瞥,问:“先生不看看吗?”
“小女孩玩闹罢了,不必在意,我们谈正事要紧。”
严先生不以为意。
藏在书架后的严静姝,听到这句话,杏目里的点点碎光黯淡下来。
也是,她只不过是整天缝缝补补的小女孩,学识怎能与真正的太学生相较?
她写出来的东西,在饱读书卷的父亲眼中,大概很可笑吧。
父亲公务繁忙,怎么有空在她这样学识浅薄的小女孩身上花时间呢?
严静姝其实原本就没有抱多少期待,甚至做好了写得太差被父亲狠狠批评一顿的准备,可是她竟发现事实仍与她想象中不同,父亲原来连看都不打算看。
饶是早有预期,严静姝仍感到一阵酸涩,胸口涌上很闷的感情,令她透不过气。
她深深低下头,尽可能将身体缩得小小的,仿佛只要将自己藏进影子里,就能掩饰自己有一瞬间曾自负得可笑。
而这时,她听到外面有一人道——
“正事?”
青年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这是多么离奇的字眼一般。
“他”道:“我对先生而言,不过是个外人。我能考中进士或者不能,于先生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差别。现在更是先生的私人时间,先生本该履行的教职任务,在太学中便已完成。难道此刻,比起教育自己的亲生女儿,仍然是点评我这个外人之作更像正事吗?”
严静姝没想到会有人替自己说话,还是劝父亲看她写的文章。
这种事情,不要说是在父亲书房里,就算是放眼她整整十四年的年轻人生,都不曾有人做过。
她又抬起头,一束光穿过书籍的缝隙,照进她杏目之中。
严静姝借着这束微光,小心翼翼地又往书架外看去。
那青年一袭白衣,发如垂瀑,“他”此刻背对着严静姝,看不清神情,可是严静姝仍能看出“他”站得很直,如山间翠竹。
不知为何,严静姝忽然想到谢知秋。
她从未见过那个年长她三岁的“谢家女”,但是她记得她曾经写过——
吾慕苍竹,立竿笔直,风催之不折风骨。
眼前的青年明明是个男子,但“他”身上有种清冷的气质,这让严静姝觉得,“他”和传说中的冰美人谢知秋,好像是一类人。
此刻,外面的人还在对话——
严仲一怔,道:“这不一样,你很有才华,若能教好你,将来必是栋梁之材。而我的女儿,我很清楚,她并没有多少特殊之处,且是女子,多半只是玩玩而已,不必太过在意。”
谢知秋稍滞,说:“先生连看都没有看过,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为好。”
说着,她上前一步,将桌上自己的两篇文章收了起来。
“忘忧,你这是……?”
严仲诧异。
谢知秋回答:“我觉得先生今日还是不要想太多书院里的事为好,请恕学生告辞。文章的事,若是先生还愿意指点,我改日再来叨扰。”
谢知秋顿了顿,又问:“先生既然邀我到家中,莫非先生这些日子,其实有改变以前独来独往的作风,收一两个弟子的心思?”
严仲错愕。
他是有这个意思,但还没有向谢知秋开口,没想到倒是对方先提起了。
虽然对方一言不合就将文章收走的行为有点不尊师重道了,但严仲倒不讨厌有脾气的小子,还是觉得不指点对方可惜,便点了头,道:“算是有一些吧,不过我还没想好,你可有意拜我为师?”
谢知秋摇摇头。
她不卑不亢地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适合先生的弟子,不过,世上或许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我倒认为先生所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是何意?”
谢知秋指指桌上那张簪花小楷写的策论,道:“先生何不仔细看看这个?若是读过,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
谢知秋走后,严仲的同僚回来,对这“萧寻初”竟敢对先生摆脸大吃一惊,心说果然是个纨绔少爷,脾气和秦皓那样的好学生还是有些不同的。
不久,同僚也告辞归去。
客人都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严仲一个人。
说实话,从萧寻初离开后,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太明白对方对他说的话,也不明白萧寻初为什么会对他看不看女儿的文章有那样的反应。
实际上,严仲之前并未多么关注这个小女儿。
一来,他已经有两个儿子,教养两个大儿子还来不及,分不了多少心思给小女儿。
二来,他认为大丈夫不该管妇孺之事,女儿也不是儿子,将来用不着出人头地,还是交给母亲教导比较好。
在他这个印象中,这个小女儿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平时喜欢布娃娃,最常做的事就是跟着她母亲缝缝补补做针线活,性格还有点腼腆,实在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普通得很。
所以,他自不认为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写出什么出彩的东西来。
不过,既然“萧寻初”表现得那么古怪,他疑惑之下,姑且还是拿起这篇文章一读。
谁知这一读,严仲就愣住了。
严静姝是严仲的女儿,困于家中少有外出,能获取的信息有限。
是以,她平日里读的多是严仲书房里的书,听的多是父亲的思想言论,就连对写作的理解,也多来自父亲点评其他学生卷子时的教导。
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可是,她一落笔,写出来的内容,简直就像将自己的想法、依照父亲喜欢的风格雕刻而成。
这么多年来,读过成百上千的文章,严仲居然还从未见过有谁能写得如此合他心意。
当然,十四岁的半大小孩,又是初回写作,笔触难免有生涩幼稚之处,可即使是严仲,也明白不该在这种地方对严静姝过于苛刻。
要知道他过往心思都放在两个年长的儿子身上,几乎没怎么教导过这个小女儿,连她究竟是何时学了这么多、又是从何处学来的技巧都不知道,她能写成这样,已经非常出人意料。尤其是此文字里行间皆是诚意,乃是真心而为,严静姝不必参加科考,也不会学那些举子钻研考试技巧,写出来的内容倒比她那两个绞尽脑汁挤字、满心考试成绩的兄长,要来得自然真诚,犹如未经打磨的璞玉。
严仲哪里想得到自己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儿,竟写得出这样的一篇文章?
他举在手中,看得呆住,总算明白萧寻初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什么意思。
不知多久。
“爹爹。”
忽然,一声怯生生的低唤,唤回了他的神智。
严仲一抬头,才发现严静姝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
“姝儿。”
严仲愣愣地喊了声女儿的小名,态度倒比平时温和。
他问:“你何时来的?”
严静姝回答:“我、我刚刚才进来,可能是爹爹太入神了,才没听见吧”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久停,看向父亲手中文卷,羞涩地问:“这篇小论是我昨晚写的,爹爹觉得……我写得如何?”
严仲略略出神,口中道:“很好,写得很好……”
他与女儿交流得少,对她有点生疏。
如果这篇文章是与严静姝一般年纪的男孩所写,他一定会欣慰地拍对方的肩膀,夸对方是难得的经世之才。
可是现在写出来的却是他女儿,他以前根本没想过女人会写出这样的文章,再想自己的女儿竟然不能入仕,一时百味交杂,想要夸夸她,都不知从哪里开始夸起。
反而是严静姝忐忑地问他:“爹爹觉得,这文章可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将来,我想写得更好些。”
严仲回过神。
“有,有的。”
他想了想,对严静姝招招手,道:“你过来,有几个地方有小问题,我详细给你说说。”
严静姝点头,乖乖跑过去,站到父亲身边。
严仲单手持卷,细细给她讲解起来。
*
数日后。
谢知秋虽婉拒了严仲将自己收作学生的想法,但严仲为人刚正,倒不至于因此就不再给她建议。
于是,过了两日,谢知秋又受邀再次来到严府,将上回没有评完的卷子评完。
中间,严仲有事再次离席。
谢知秋留在书房中等待,倏然,她听到书架后响起一个小小的女声道——
“萧、萧公子。”
谢知秋惊讶地循声看去,没想到书房里还有别人,而且听声音是年轻女孩。
以严家的家庭结构,在严家能发出这样声音的,多半只有严先生的小女儿。
谢知秋一顿。
她知道严家家风严肃,以严先生的性情,大概不会允许女儿与外男独处。
谢知秋猜测多半是偶然被困在这里了,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大抵苦恼。
于是她将手中书一合,友善道:“我去寻严先生,现在附近没有人,严小姐趁此机会离开吧。”
言罢,谢知秋抬步要走。
“等、等等!”
但她还未走远,已被对方喊住。
严静姝上回的确是被困在书房里了,但这回并非如此。这一回,她是得知“萧寻初”今日会来,特意守在这里的。
厚重的大书架后,严静姝满面通红,紧张得满手是汗。
她是积攒了很久的勇气,才敢冒险找这么一次机会、来与萧寻初搭话的。若是被父亲发现,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可是有一句话,她无论如何都想对对方说。
严静姝细细地出声道:“萧公子,上回多谢你,在我父亲面前,替我说话。”
第五十四章
谢知秋一怔, 方知原来上回这姑娘就在书房了。
她淡淡道:“无妨,举手之劳。”
她眼睫一垂,说:“学习的机会难得, 我年幼之时, 也曾有人为我举荐。相比之下,我帮你的, 不算什么。”
严静姝不解谢知秋话中之意。
她出神地望着室中男子。
在她眼中, 此刻站在父亲书房中的萧寻初, 是个比她稍大几岁的年轻异性,眉目清俊,白衣如霜, 一身气质如寒山暮雪, 缥缈如云,不似人间中人。
可是,偏偏是这样一个外表淡漠的人, 居然愿意为她劝说父亲,明明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仍愿意夸赞她文章写得好。
严静姝以前从未遇见这样的男子。
尽管她认识的异性本来就不多, 但也能觉察到,这个“萧寻初”与众不同。
说来奇怪,严静姝明明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却莫名觉得“他”的文字风格、“他”的气场,还有“他”给人的印象都并不陌生, 仿佛她本应在哪里了解过似的。
严静姝的面颊慢慢红了。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对“他”的情感。
这似乎是一种特殊的情愫, 感激有之, 仰慕有之,但除此之外, 似乎还有别的情感,像淡淡的茉莉香,细闻甜蜜,可闻得久了,胸口又微微疼痛,有些苦涩。
待回过神来,严静姝已脱口而出问道:“萧公子已快弱冠之龄了,又是解元,为何将军府还未给公子说亲呢?”
说完这句话,严静姝已面似火烧,后悔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未婚少女可以问男子的问题,如果被她父亲听到,那简直不是打断腿可以解决的了。
果然,“萧寻初”也被她吓到,书房内一片静寂,沉默仿佛有一个春秋那般漫长。
良久,对方回答道:“我的亲事是还没有正式定下,但家中已有意向。待春闱结束,如果对方家也同意,或许就有定数。”
“这、这样啊……”
严静姝的眼神倏然黯淡。
其实她早有预料,萧寻初是萧将军之子,怎么会是区区寻常女子可以高攀?
更何况,上回他虽然夸了她,可实则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大活人在场,不过是行了无心之举。
认真说来,这才是两人第一次说话,能够亲口向对方道谢,她理应满足了。
只是,饶是心里明白,仍忍不住有些失落罢了。
此刻,书架外的谢知秋有些想对她说声抱歉,可是有时候,话说得太明,反而更添尴尬,只好保持恰当的沉默。
这件事也提醒了她,她现在用的是萧寻初的身体。萧寻初毕竟是个男子,且他这副皮囊生得确实好看,若非以前口碑实在不佳,也不至于被人敬而远之。
这回她不知道严家小姐躲在书架后面,的确是难以避过,不过以后,她还是要注意一些,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样轻率地与女孩子对话相处了。
谢知秋在心中警示自己。
幸好,书架后面那个小姑娘,毕竟也只见了她两次,要说非常难过,也不至于。
她反而对她很好奇,又继续问她问题——
“萧公子,你将来若是中了进士,是不是会像我父亲一样去做官?”
谢知秋一滞。
其实这件事还说不好,一旦她做官,就会将她和萧寻初的处境搞得更复杂,可这些自不能对严静姝说。
她含糊地回答:“应该吧。”
严静姝有点羡慕地道:“真好。”
谢知秋觉察到她话里的艳羡之情,从小到大,除了她自己,谢知秋还没有遇到过其他女子对男子可以做官这件事表示羡慕。
她不由侧目,问:“你也想做?”
严静姝慌乱:“没、没有。”
但她刚否认,又有点心虚,说出了真心话,道:“以前是没有的,不过,最近父亲让我看了许多书,我又写了许多策论,就稍微有一点了……不过,比起我自己,其实我更希望另一个人能有机会。”
“……?”
“谢知秋,这个名字,你有没有听说过?”
严静姝不好意思地问她。
“男人可能未必很了解,但她是我憧憬的文人。我没有真的见过她,可是读过她的很多文章,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可能会很想入仕。”
“……”
谢知秋没想到居然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免错愕。
而且,明明是以前没有见过的人,她居然真的能猜中一些自己的想法。
谢知秋考虑一下,主动问道:“你想见谢知秋吗?”
“咦?”
严静姝慌乱起来,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肢体语言混乱了半天,才意识到她躲在书架后面,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
严静姝结巴地道:“为、为什么会问我这个?”
谢知秋道:“其实,我这段时间正好与谢家有接触,要是你想见谢知秋,我可以为你引荐。”
严静姝在书架后面张大了嘴,做梦都想不到还有这种好事。
半晌,她用力点头,道:“我想见!请萧公子帮我!”
……
谢知秋简单与严静姝聊了几句。
因为严先生应该不会离开太久,让严静姝一直藏在书房里不好,所以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谢知秋就打算先离开房间,给严静姝机会逃回后院。
不过,这个时候,严静姝好像想起什么,冷不丁问:“对了,萧公子,现在梁城的士人之中,是在流行‘钟’吗?”
“……钟?”
这个话题与两人先前聊的所有内容都不搭调,令谢知秋不解其意。
严静姝自己说完好像也觉得这个问题太奇怪了,难为情地道:“对不起,是我说的话太古怪了,当我没问吧。”
严静姝解释:“其实是我有个朋友,前段时间意外受邀参加了一个名家女眷办的赏花会,她太紧张了,居然中途在花园迷路,到处找人的时候,偶然在一间房间里听到主人家在讨论什么‘钟厚不厚、薄不薄’的问题。
“因为那家主人甚有名声,且说起来的时候口气严肃,她便笃定这是个重要问题,说不定是梁城士人中的热门讨论,也要和我交流。
“可是我觉得这听上去太没头没尾,就算我父亲是太学博士,我却从没听说过什么和钟有关的话题,凑巧你在,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严静姝又十分疑惑地自言自语:“到底是什么钟呀,有必要讨论吗……”
谢知秋颔首,未作评价。
这本是个小小的插曲。
此时,她并未将严小姐这句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言放在心上。
然而,现在的谢小姐还没料到,数月之后,当她再回忆起严静姝的这句无心之话时,会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味,然后,她才会看到风平浪静的碧波之下隐藏的万丈深渊。
她会感到毛骨悚然、无比愤怒。
可是弱小蚍蜉,要如何撼动扎根千尺的参天大树?
偏谢知秋向来不是服输的人,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哪怕无法将树连根拔起,她也非要从这树繁茂的叶冠上,狠狠咬下一口枝叶来!
*
是夜。
秦皓独自一人站在自家花园中,他面前是一张长桌,长桌上平平整整地摆放着两篇文章。
那正是“萧寻初”的笔墨。
秦皓在太学粗粗看过以后,便向其他学生借来誊抄了两份,这些日子在家反复研读,越看越是心惊。
夜色中,他攥紧拳头,极力抑制着胸口不断翻滚上涌的恐惧与嫉妒。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对谁产生过这样丑陋的感情。
在秦皓至今十九年的人生中,他几乎没有碰到过真正对他有威胁的人。他是天之骄子,他自己也清楚。
可是这一刻,他却感到害怕了。
算起来,自从两人成年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萧寻初的文章。
在他印象中,年少时的萧寻初,绝没有这样的灵气,这样的文采!
两篇文章,截然相反的风格,却都让他写得精彩绝伦,看一眼便可贯通到尾,不会有丝毫停顿,还回味无穷。
实际上,在亲眼看这两篇文章之前,纵然萧寻初向他提出了挑战,秦皓也没有感到太强烈的危机感。哪怕萧寻初中了解元,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可他毕竟比萧寻初早准备春闱三年,秦皓始终认为,还是自己赢面大许多的。
然而这一刻,他的后背只一瞬就被冷汗浸湿。
他发现自己很可能赢不了!
这样的文章,无论选其中任何一篇,他能写出更杰出的佳作吗?
秦皓绞尽脑汁,可最终答案却只有一个——
他写不出来!
就算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战胜这两作的内容来!
而且他万万没想到,萧寻初离开白原书院这么多年,他的文章风格居然会与甄奕如此相似。
秦皓自己也是模仿的甄奕,若是如太学先生所说,他如今已得甄奕三分真传,那么这个萧寻初,就可以说是得了十分!
不……萧寻初的文章,与其说是像甄奕,不如说是像……
秦皓动作一顿,脑海中冒出一个离奇的念头来。
萧寻初的文风,是像谢知秋!
他的风格,和谢知秋太像了!
不是单纯仿写能够达到的水平,简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过了谢知秋的脑袋,再经由萧寻初的手写出来似的!
秦皓与谢知秋自小相识,又一同在甄奕门下学习过不短的时间,谢知秋的风格,他一看就知道。
秦皓脑中一转,忽然想通了一个一直没想通的地方——
难怪萧寻初会跑出来求娶谢妹妹,他这到底是将谢妹妹的文章逐字逐句读了多少遍,才能写得相似到这个份上?
只是……
秦皓抿紧嘴唇。
萧寻初的文章,风格水平都近似于谢知秋,这个发现非但没让他觉得安心,反而愈发焦躁。
谢妹妹的能力,他是知道的。
但是同样的文章风格,他不会对谢妹妹产生嫉妒。因为谢妹妹不会和他在同一个擂台上竞争,不会威胁他的位置,相反,她还可能和他结伴、成为他的助力。
而萧寻初截然不同。
萧寻初会是他的对手,他会挡在他前面,争夺与他相同的东西!
秦皓良久伫立,神色变幻莫测。
恰在此时,秦家老爷秦多龄夜间散步,提着灯从秦皓院前经过时,正撞见儿子没睡,反而在院中借着几支蜡烛的火光在看东西。
“皓儿?”
秦多龄停驻,唤儿子的名字。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这是在看什么?”
说着,秦多龄踏入院中,也去看那两份的卷子。
“父亲,这是萧寻初写的。”
秦皓回过神,说道。
他心情复杂地攥拳,承认道:“我自知不如。”
秦多龄没说话,只是慢慢将两篇文章读完,接着,面上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他说:“的确写得很好。”
秦皓焦虑地思索道:“离会试只剩不到三个月,若要赶上这两篇文章的水准,只怕困难。再多读一些书可会有用?可是……”
秦皓竟有束手无策之感。
归根结底,时间太赶,读书非一日之功,而萧寻初展现出的这种灵气,令人费解。
秦多龄看着秦皓难得慌乱的神色,叹道:“皓儿,你冷静一点。”
秦多龄像是想了一想,才说:“其实这世上许多事情的结果,你还是不要太过在意为好。
“你可能很在乎与谢家的婚事是否能顺利,但实际上,这桩事是否能成,规则是由谢家人定的,真正的关键在于谢老爷和谢知秋。
“他们如果真心看中你,无论你与萧寻初谁的名次更好,他们总会找理由选你。反之,即使是你胜过了萧寻初,结果也未必如你所愿。
“所以,这回科考无论你拿了什么名次,都不用过于放在心上。人生很长,多的是道路通往高处,只是人们往往都在表面规则上较劲,而忽略其实质。”
秦皓听出父亲今晚话中有话,一愣,问:“父亲这番话是何意?”
秦多龄深深看了一眼自己这个长子。
“我本来不想现在对你说这些,免得影响你考试的心态。不过,我看你想法太天真,倒不如直接说破为好。”
秦多龄道。
他问秦皓:“皓儿,你认为要在科考中取得好名次,最要紧的是什么?”
秦皓不解,回答:“……学识?”
秦多龄摇了摇头。
他说:“是制定规则的人究竟想要什么。你要知道,科考的评分标准是‘人’定的,他们想要什么‘人’,就会给什么样的答案高分。
“至于学识,那只不过是该占位置的人占好自己想要的位置之后,发现还多出几个空缺,便找一个顺理成章的排序方法,施舍给无关紧要的其他人罢了。”
“……?”
秦皓懵住。
秦多龄看向桌上那两篇文章,目光照映夜中灯笼火,幽光摇曳。
“皓儿,你不要对表面上的竞争太有执念。”
他说。
“这个萧寻初文采是不错,但可惜,聪明与灵气只能在书院里博得夫子的赞赏,在更大的东西面前却不堪一击。”
“你和萧寻初,都不是明年的‘规则’想要的人。你与他相争,无论谁赢谁输,都没有意义。”
“你要看得更远,才能走得更远……待日后,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第五十五章
“严静姝……?”
这夜, 谢知秋潜进谢家,对萧寻初提了严静姝的事,说如果严家来递帖子, 让他不要太惊讶, 与严静姝聊一聊。
萧寻初盘腿坐在床上,有些为难地摸了摸披散的长发。
萧寻初道:“我没怎么和小女孩说过话, 你妹妹知道我们的情况也就算了, 这个严静姝我根本不认识, 要和她说什么?”
谢知秋道:“没关系,我也不认识。”
“啊?”
谢知秋想了想,交代说:“她好像很喜欢我以前的诗文, 你就鼓励她一些, 夸夸她的文章即可。严家规矩森严,她应该顶多也就来个一两次。”
听上去倒不难应付。
萧寻初姑且答应下来。
谢知秋这次来谢家,一来是会试快到了, 多少跟萧寻初交代一下情况,二来就是顺嘴提一句严静姝。
她将该说的事说完,脑内过了一遍没有遗漏, 便与萧寻初告辞。
谢知秋现在将谢家护院巡逻的时间记得比以前还熟,趁着没人会在的空荡,飞快离开。
待她走后, 萧寻初送她走到院口,看着谢知秋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像松鼠一样灵巧娴熟地翻过外墙跑掉的身影, 不禁有点好笑。
他摇了摇头, 自言自语地嘀咕:“错觉吗, 她翻墙好像越来越熟练了……?”
*
这年的春节,谢知秋是在萧家过的。
“怎么会有人过年不烤年糕呢?多好吃啊!”
除夕当晚, 姜凌用签子插着一块长长的白年糕,一边分发给众人,一边如此发言道。
一旁的萧将军,脸上两道深刻刀疤,被夜色火光映得骇人,手里却被塞了六七根年糕。
他板着脸,气场肃杀,看不出高兴不高兴,可是照样蹲了下来,在火堆边上转着年糕,动作利落。
萧将军照例跟两个儿子抱怨道:“你们娘的先祖当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移居到关外去的,雍州的其他汉民都不烤年糕,就他们一家烤。可能压根就不是他们当地的风俗,而是你们娘的祖父或者曾祖父自己创出来的习惯。”
姜凌毫不犹豫地踢了他一脚,道:“好吃不就行了?你觉得不好吃吗?还有哪里只有我们一家烤了,自从我们烤了以后,左邻右舍不都烤了吗?”
萧斩石:“……”
他不多话了,反而老实地烤年糕,顺便吃了一根。
夜晚,府外鞭炮烟火声连响不觉,噼里啪啦甚是热闹。
而萧家主屋外的小院子里,姜凌老到地堆了个要安营扎寨一般的漂亮柴火堆,用石头围着,做了个篝火。
萧家一家三口再多一个隐藏身份混入其中的谢知秋,每人手里几根年糕签子,默默烤着。
谢知秋前段日子就听说了萧家的过年习俗是烤年糕,但她本以为是做好年糕以后吃,没想到居然是亲自烤,还要用火堆!
萧斩石和姜凌显然都是野炊的熟手,烧烤用火的手法极其流畅,简直比写字还容易。
出乎意料的是,萧寻初的兄长萧寻光,居然也很擅长这一套,有时见火的方向不对,就会动手调整一下,一点都不怕烫的样子。
唯有谢知秋,与这一家子格格不入。
她只好安静地烤着年糕,尽量不插手其他事,免得暴露出生疏来。
姜凌将年糕分完,遗憾地道:“以前在关外的时候,晚上烤完年糕,女孩子们还要一起围着火堆跳舞呢!男孩有时也来,还给我们唱歌。
“关内的人真是太害羞了,春节这么重要的节日,怎么都不唱唱跳跳呢?你们也是,都不肯陪我跳舞。还有你们爹,以前就特别内向,在关外的时候,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他明明是愿意唱歌的,还唱得不错,但人一多,他就闷了。其他士兵都愿意唱几句,就他一个人不吭声!”
姜凌想了想,又说:“好,要不就今晚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老萧,唱个歌给儿子们听听!”
萧斩石老脸一红,单手捂面道:“放过我吧。”
谢知秋面上淡定,实则心里对这一切都很稀奇。
萧家过年的风俗和谢家差异极大,不……应该说和梁城的所有人家都不一样。
姜凌和萧将军年轻时的人生都在遥远的边域度过,他们身上有一种风的味道,与谢知秋过往接触过的人都不同。
她将这当作是体会风土人情,静静融入其中。
还有……
谢知秋一边烤着年糕,一边往自己身边瞥去。
萧寻初的兄长,萧寻光,手里同样拿着一串年糕,正望着火烤着。
认真说起来,谢知秋被接到萧家好几个月了,还是直到这回春节,才第一次见到萧寻初这个久闻其名的长兄。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个子比萧寻初还要高,相貌则比较像父亲萧斩石,只是稍显白净。
他五官端正,眼睛也随姜凌,有桃花眼的形状,但面颊线条却比弟弟和母亲要来得硬朗,眉间更是天生长了个“川”字,看起来有点严肃。
谢知秋知道他是国子监生,住在国子监内,平时才不在将军府露面。
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萧寻光还穿着国子监生的士子服,看上去像个书生。
但待他换了衣裳,又为了烤年糕而挽起袖管,谢知秋才察觉,这个人实则身强力壮,胳膊简直有一般梁城女子的两倍粗,平时显然有在习武,哪怕从了文,也没有松懈提升自己的体魄。
这时,萧寻光觉察到谢知秋的审视,倏地转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接。
或许因是武将之子,萧寻光的眼神比常人要坚毅许多,隐含尖锐,谢知秋骤然对上,微微一顿。
但她丝毫不畏,反而正面迎上,与他对视。
沉默一瞬。
萧寻光对上“弟弟”的视线,其实有些错愕。
说实话,他们虽然是兄弟,但因为种种原因,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小时候,父亲偶尔还会有小打小闹的出征,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东奔西走,而萧寻初则留在梁城,像普通士人之子一般在书院读书。
后来,他进了国子监,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
再后来,又是萧寻初离家出走,干脆数年一次都见不到了。
因为两人同样的血缘关系,经历了同样的“暴君”父亲,萧寻光对这个弟弟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感情的,只是主观感情归主观感情,两人依旧不算很熟。
萧寻光停顿了下,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才找了个话题,有话没话地对“萧寻初”道:“你在太学,书念得可还顺利?”
谢知秋颔首:“尚可。”
“下个月就是会试了,你准备得如何,可有把握?”
“说不好,但已尽力。”
“是吗……”
萧家兄长犹豫了一会儿,问她:“你以前学的那些墨家术,以后就都不做了吗?”
谢知秋动作一停,冷目瞥过去。
自从换成萧寻初以后,这位萧家兄长,好像还是第一个关心弟弟将来会不会继续做墨家术的人。
而萧寻光对上谢知秋的视线,同样一愣。
萧寻光以前随父上过战场,经历过刀光剑影,遇事远比一般人稳重镇定。但不知为何,自从重新见到回家的弟弟,萧寻光却总被对方眼底的寒意惊到,觉得“萧寻初”如今的眼神深不见底,令人看不透。
这时,“萧寻初”回答:“不会。只是现在准备考试太忙,暂且搁置了。等到日后,还会重新研究。”
“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知秋觉得萧家兄长得到她的答案后,好像松了口气,还有点开心的样子。
她眼神一动。
谢知秋指了指萧家兄长手上,喊道:“哥。”
“怎么了?”
“你年糕烤焦了。”
“啊……”
*
另一边。
谢府。
萧寻初拿烟花当作一个课题,和知满一起做了一堆小烟花,在花园里放了。
他先送回知满,待回自己屋里的时候,还未进院中,倒听到小丫鬟们聊天聊得热闹。
今晚是除夕夜,谢家的仆人们也吃得远比平常丰盛,签了卖身契的仆从都是无家之人,只能以谢家为自己家,这会儿小姐又不在,丫鬟们聊得明显比往常热烈。
“下个月就是会试了,以往看那帮考生考试,我都没什么感觉,可是今年,我好紧张……”
“我也是。”
“万一的万一,那个萧家的怪人真的考得比秦公子好,那小姐可就惨了。那人虽说也是解元,可是会做出离家出走这种事,可见脾气不是太好,又是武将家的人,和小姐也没见过几面……哪里比得上与小姐一起长大的秦公子呢?而且,等小姐挑了陪嫁丫鬟,我们说不定也要跟她嫁过去,比起将军府,还是知根知底的秦家比较好……”
“说起来,那个萧寻初长什么样,你们有没有人见过啊?”
“没有,他就来过府上一次,还是突然来的,一上来就去对老爷说想娶大小姐,然后就跟老爷去了书房,没几人看见。前院的门房倒是有几个人看见了,我去问过,他们说穿着打扮奇怪,但长得还可以……问题是男人看男人哪儿有看得准的?他们看个麻子脸都能说长得不错!”
“啊……不会很丑吧?”
“其实最关键还是对大小姐好不好。秦公子对大小姐之心,日月可昭,他人又温文尔雅……那个萧寻初就不一定了,听说他小时候就经常动粗打架,武将之子,恐怕粗野,若是一不小心对大小姐出手……”
萧寻初在墙后抓了抓头发,听得头痛。
他素来知道自己在谢家不受欢迎,但光听小丫鬟们这些形容,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呢。
萧寻初眼神微黯。
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谢知秋。
对谢知秋而言,被迫与自己成婚,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听这些小丫鬟所言,她们之所以不希望谢知秋和他的婚事成真,也不单是因为他过去不学无术、没有功名,反倒多是因为他这个人。
以前两人别无他法,只能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困境上,萧寻初倒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仔细想想,必须与他成婚,对谢知秋而言,不仍旧是一种不得已吗?
萧寻初叹了口气,拢起袖子,换了条路回到屋中。
他眼下也没什么补偿谢知秋的好方法,正如谢知秋所说的,以他们两个人的处境,唯有先突破当下的困境。
萧寻初提起笔,为她写了一张祈愿金榜题名的签文,以红绳系住,挂在窗前,算作祈福。
为避免风险,他未在签文上提及任何名字,但他心里知道,这是为谢知秋。
*
正月转瞬即过。
二月到来时,冬寒未过,但城中桃花已生出花苞来,点点花蕾,含苞待放。
终于,会试之日正式到来。
在方朝,一个人获得秀才之后,要从秀才再走到进士,总共要经历三场考试。
一场是秋闱解试,合格者成为举人。
一场是春闱会试,合格者成为贡士。
除此之外,最后还有一场殿试,要由皇帝亲自出题、亲自评批考生的考卷。
这一场考试虽不会筛人——只要过了会试就必然是进士——但是它会将所有人分为三甲,并由皇帝亲手选出前三名,即状元、榜眼和探花,是谓天子门生。由于殿试时间与会试离得很近,且过了会试就不会落第,故颇像前后场。
若是三场考试全部获得第一,同时成为解元、会元和状元,就会被称作“连中三元”。这可以说是极其罕见也极其困难的情况,纵观方朝数百年历史,能完成这项壮举的人,至今只有两位,其中一位,还是当年的神机清相谢定安。
谢知秋算着时辰从将军府出发,谁料秦皓大概是估时间的想法和她差不多,谢知秋到的时候,正好又撞上秦皓。
秦皓已经下了马车,许是考虑要进考场了,见到同时到来的谢知秋,他明显有点意外。
饶是二人之间存在微妙的竞争关系,秦皓仍并未表现出异常,对谢知秋礼貌而疏离地略一点头,就带着书童离开。
谢知秋回以颔首。
她注视着秦皓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近两个月来,秦皓的状态好像都不太好。
谢知秋虽不想与秦皓成婚,但她与秦皓相识多年,对他情况如何能有所感觉。这段日子,秦皓时常会走神,有时看书也会皱起眉头,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谢知秋略一定神,以她的立场,也不便多问。
不久,她也紧随其后,进了考场。
*
会试与解试都在贡院进行,流程也基本一致,一回生二回熟,谢知秋这回已没什么不安之处。
考官敲响铜锣,随着“铛”的一声,考场内一阵窸窣,处处都是腾笔动纸之声。
然而,当会试的题目下来,谢知秋只是稍微一读……接着,饶是她,也不由大吃一惊——
按照往年会试的惯例,第一场应该要考诗赋,可是此刻揭晓的题目,竟然是整整三道策问!
考生在贡院里不敢大声喧哗,可是只一瞬间,谢知秋就感到整个考场的氛围变了,所有人都焦躁起来。
往年的科举最重诗赋,不仅考试顺序是先诗赋、后策论,而且最后的名次还往往以诗赋之作为主,极端一些的考官甚至会直接不管策论水平,仅以诗赋论名。
在这种情况,绝大多数考生都会将复习的重头放在诗词上,尽力雕琢自己的辞藻文采。
而现在,居然一上来就是三道策问,全然不见诗词的踪影!
饶是谢知秋,亦不由心头一惊。
她心里充斥着在场所有考生的疑问——
诗赋去哪里了?
若是现在不考,接下来还会考吗?
如果将第一场考试换成策问,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策论会凌驾于诗赋之上,成为评分重头?
寒门考生家里大多无人为官,全族能有一个入场参加会试的举人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哪里想得到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会试制度,居然说改就改,此前还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少人此前就将全部心力压在了重要的诗赋之上,现在居然第一场不考了,纷纷呆若木鸡,全然乱了心神。
不过,在上万考生之中,也有一小部分人神情淡定,像是早已知道最新的动向。
他们看了看考题,没多大反应,便开始行笔构思。
另一边,谢知秋也从短促的走神中恢复过来——
她本就心智沉静,不易被外物动摇,况且仔细想想,这种变化对她来说是有利的。
这几个月来,为了考试,她的确花了很多时间在诗赋上,但是由于不想与太学的先生有太多牵连,她交流最多的先生是刚正不阿的严仲。
严仲本身是极其反对学子将精力花在华而不实的诗赋上的。
谢知秋为了让他不至于对自己太反感,虽然给他看了不少自己的诗词作品、让他从文学性层面上给了评析,可是也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去与严仲讨论经义策问,还听他讲了不少时政问题,这段时间来,倒是策论上的水平也上了一层楼。
更何况,谢知秋跟随多年的师父是甄奕。真要说的话,她原本更擅长的就是策问探讨,而非以诗抒情。
谢知秋定了定神,提笔就要写。
只是,当她写到这策问的第二题时,笔尖微微停顿了一下——
此题为,刑赏忠厚之至。
这道题题源来自《尚书》的注文,原文为“刑疑付轻,赏疑从众,忠厚之至”,探讨的是当权者应当如何赏罚分明,如何体现“仁政”的思想。相比较于之前各种花鸟风月的诗题,这是个挺有实干精神的题目。
但不知为何,这道题给她一种古怪的感觉。
赏忠厚。
赏……钟……厚……?
如果是不知道这三个字出处来路的人,单纯听到有人说出这三个字,会不会以为是在说钟厚不厚、薄不薄?
谢知秋一顿,摇了摇头。
只是发音有一点像罢了,若是因此就产生联想,未免是她太多疑了。
谢知秋不再停顿,行笔书写。
第五十六章
这年的春闱, 最终考了两场策论,总共六道题,三道问经义, 三道问时务。
直到最后一场, 才像往常那样出了诗赋题,而且只出了一道诗, 一道赋, 且题目与以往相比, 简直简单随便得可怕。
考到最后,若说不少学子先前还怀抱有些许希望的话,到后面已彻底绝望。
三年等待, 十年寒窗, 皆为这一日。
然而,出乎意料的改动,令他们此生所有积累, 几乎尽为泡影。
最后一场考试到最后,谢知秋似乎隐隐听到不少摔笔声、折断东西声,甚至有一个考生在考场嚎啕大哭起来——
那从远处传来, 却连谢知秋的号舍都能清晰听到的哭声,像腊月深夜间,树林里呼啸而过的悲戚寒风。
谢知秋本人并未崩溃, 只是她理解科举之重,听到那样的哀嚎, 内心难免有所触动。
在一片愁云的氛围中, 谢知秋稳了稳心态, 淡定如故,完成最后一张考卷。
*
春闱结束后, 这回试题内容的变化,果然在梁城引发轩然大波!
“为什么这回头两天考的全是策论,诗赋反而只剩下最后一天的两道?!多年来的考试题制,难道可以一声不吭就改吗?!礼部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齐相!我们要见齐相!齐相一定会为我们寒生说话!”
一群士子在贡院外闹事,很快被巡视的卫兵捉走。
而纵然是没有反应激烈的考生,多半感觉也不太好。
有老考生在外面摇头叹气:“老夫考了几十年了,一辈子都在与诗词作伴,如今再让我改写策论,哪里还写得出来?现在这个年纪,也不知道下回还考不考得了了,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喽。”
另一人道:“关键是这回变成这样,下回又会如何?若是这次不中,我们接下来还要准备三年,这三年是按照以前的诗赋为重准备,还是按照新的策论为重准备?”
众人争论不休。
不过,在这等形势下,倒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
“我倒认为,题制有变未必是坏事。”
“过往科举重诗赋轻策论之事,为人诟病已久。名士如甄奕、丁湫都曾上书阐释其弊端。”
“科举是为了选择为官之人,择优而用,本就应选择有实干能力之人。考策论当然也未必万无一失,但至少比诗赋更能选出有做事能力之人。”
“诚然我这回也将复习重点放在了诗赋上,考得并不是很好。但是既然大家都是如此,又何尝不是一种公平呢?其实考生本来就该以真才实学为准,而不是考试技巧,难道凭借对考试技巧的钻营拿到高分,就是公正了吗?”
“现在或许对考生来说一时不适应,但长远来看,于官场,于百姓,于百姓来说,都是有益处的。”
显然该学子之言,也代表一部分人的心声。
于是此等言论,又在考生中引发一阵热议。
*
正当梁城士子吵得热闹时,林世仁也跑来见谢知秋。
“萧兄,你考得怎么样?”
林世仁显然也被这回的考题安排吓到,只是相比较于其他学生的无措失望,他表情倒有点庆幸。
他说:“幸好自从进了太学,我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一直与萧兄形影不离。萧兄你跟着严学士学习的时候,我也一同听了一些,那些策论题我居然都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全都作出来了!”
光看林世仁的神情,不难猜到,他觉得自己答得不错,在这回人人都没料到考题会变化的情况下,像他这样的,说不定反而占到不少便宜。
林世仁沾沾自喜:“这才是我第一次参加春闱,本来以为和备考多年的人肯定不能比,就当试试手了,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变故……我昨日去了趟太学,严学士可是被人团团围住啊!
“以往大家都觉得他为人过于板正,脾气又臭又硬,完全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教不了科举,这回方察觉严先生这类人的好处来,以后再有人想请教严先生,指不定要排队了!
“不过,依我看,严先生还是最器重萧兄你。
“萧兄你在改制前就时常请教严先生了,他自然对你感情不同,日后想来也会对你比旁人亲近……对了,萧兄,你感觉如何?我看这考题,对你比对旁人有利得多吧?”
谢知秋话少,先前光听林世仁说话,不曾答他。
此刻,她才略一颔首,道:“都答了,但结果如何,尚不可知。”
谢知秋素来谨慎,没有把握的话,她不会胡说。
林世仁则诧异道:“萧兄,你真是好冷静。若换作我是你,发现考题如此有利于自己,定要好生庆贺一番了。”
谢知秋眼睑低垂,并不言语。
考题对她而言有利,她自是松了口气。
而且就连谢知秋自己,看这情况,都认为自己十有八.九会榜上有名。
只是,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踏实。
许是结果出来之前还不能安心,许是因为会试还不算结束,她与秦皓之间的较量,至少要到殿试结果出来才能有定论,又许是因那“钟厚”二字……
谢知秋拧了拧眉心,蹙起眉头。
*
半月时光,眨眼即过。
会试放榜会在杏花开放的三月初,因此会试中第,又称杏榜提名。
自从二月结束,将军府早已掐着往年会试放榜的时间,日日派人去贡院打探消息。
然而,唯有今日,谢知秋尚在书房读书,就忽地听到将军府外头敲锣打鼓、喊叫连天,那骚动由远及近,再之后,连鞭炮也响了起来。
谢知秋听到声响,一顿,心知是成绩来了,放下书,起身到将军府门口去。
将军府门口已经围得人山人海,非但护院丫鬟都聚在门前,住得近的街坊百姓也都围过来看过来,堵得水泄不通。
将军府的人都是满脸喜色,一见谢知秋过来,连忙让出道,好让她站到门前正中间——
谢知秋四周一顾,一见这阵仗,心知绝对是中了。当街来打鼓敲锣的,正是前来讨赏的报录人。
那些个报录人吹吹打打,为首的是个样貌端正的褐衣男子。
他手里拿着铜锣,原先兴高采烈地领着众人在将军府门前大说吉利话炒热气氛,这会儿见正主似乎出来了,连忙拿起锣锤“当当当”用力敲了三下,喜道:“来了来了!萧家的进士大老爷来了!”
话音刚落,一众报录人当即又来了一段,吹唢呐的吹唢呐的,敲鼓的敲鼓。
周围人又是一阵鼓掌起哄,纷纷道贺。
只听那敲锣人扯着嗓子高声喊遍:“喜贺萧将军二公子萧寻初相公高中巍科,得亚元第二名!萧相公满腹才学,一表人才,他日必为尚书宰相之材!我等仰文曲星高中之光,特来恭贺,还请文曲星不吝降福,多多赏赐!”
周围人立即起哄道:“多多赏赐!多多赏赐!散银赐福!”
就连小孩子也在大人的鼓励下上前说吉利话:“恭喜萧相公高中亚元,愿萧相公官运亨通,早日娶得美娇娘!”
锣鼓声愈发喧嚣,唢呐欢腾,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些报录人皆不是贡院官派的,而是自发的普通人,抢着过来报喜道贺,无非是讨个好彩头。按照习俗,举子高中,定然要设宴礼待道贺人,也要给赏钱,所以一有人中第,立即就会宾客盈门。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家努力说吉利话,也是为讨个赏。一般越是富裕的人家,给的赏赐越多,以将军府的富贵,自然会有一大帮人上门道贺要赏,分外热闹。
会试第二名,这可不是小事!
后头只剩下一个殿试,既然会试都得了第二名,那说不定能进一甲之列,将来前途无量。
萧将军早已出来看情况了,自家儿子会试中第,还是第二名,他当然相当高兴,也不会给上门道喜的脸色看,大手一挥,便道:“今日府中设宴,凡道喜者,皆可入内吃席!”
话音刚落,围观众人纷纷大声鼓起掌来,簇拥着进了将军府。
关于赏钱,将军府里也早有准备。赏钱都用红绸包着,裹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小红包,放在托盘里,由丫鬟们端着,过去分发,引众人抢夺。
为首的报喜人更是得了一小贯钱,很是满意,他将钱收了,连连拱手道:“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
说着,他又当当当敲起锣来,高喊道:“文曲星亚元萧寻初大相公人中龙凤!他日必当前程无量!”
喊完,他又连连道了许多祝福的吉祥话,这才收了锣来,打算入内吃席去。
一众喜气洋溢的人中,唯有高中的谢知秋本人反应平淡,虽说给赏邀席都安排妥帖,但她从头到尾没什么表情。
谢知秋倒不是不高兴,只是个性使然,素来少露喜怒。
她知自己中了,还是第二名,心里也有喜悦和放松——看来离娶回萧寻初和自己的身体,只剩下殿试一步之遥。
不过,同样是这个第二名,也令她有点疑惑。
说实话,谢知秋知道会试困难,她不可有自负之心,但她从小到大,文章时常受人夸赞,只要能进去排名,多半都是第一。这还是第一次,竟有人名次在她前面。
谢知秋多多少少有点好奇,便拦下报录人道:“多谢阁下报喜,敢问阁下,会试第一是何人?”
“不必谢不必谢,给大相公报喜,应该的。”
报录人客气地点头哈腰。
然后,他回答谢知秋的问题道:“萧相公才华出众,得中亚元自是远超庸人!不过这第一名也是厉害的,萧相公听了,定会信服——
“今年的会元,乃是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之长子——齐宣正!”
第五十七章
却说这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 在方朝,乃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
他寒门出身,幼时是个放牛郎。
相传, 他五岁时趁放牛的机会躲在私塾先生的窗下听习, 被先生发现逮个正着。
一个贫家小孩不交束脩就躲起来偷偷听课,对私塾先生而言, 自是不可容忍的偷学之行。私塾先生本想找他父母来说, 逼他们补交束脩不说, 当然也要教训教训这孩子。
若是普通小孩见到这阵仗,定然是要怕了。
然而齐慕先不同,他非但没有生畏, 反而沉着冷静。
他先满脸羞愧之色, 诚恳地向私塾先生道了歉,然后又夸赞先生,说他本来只是从窗下经过, 不小心听到先生讲课,觉得讲得实在太好,一不小心听得入迷, 这才忘了离开。他还说,他知道偷听不好,但他家里实在没有钱, 这才不敢让先生发现他。如果先生如此生气,他愿意为先生做事抵债, 可以每日来帮他擦鞋洗衣裳。
齐慕先的表现, 令私塾先生大为惊异。
私塾先生出于稀奇, 多问了对方几句,谁知这孩子不仅将他上课所讲一一背了出来, 还能举一反三,说出远超同龄人所能领会的道理来!
私塾先生大吃一惊,便对这孩子刮目相看,反复思索之后,将他收为关门弟子,即便他交不出学费,仍旧教他念书。
后来,齐慕先果然不负所望,十一岁中了秀才,二十岁得举人,二十六岁又中进士。
之后,他一个寒门子,本在仕途上无人相助,并不顺遂。
但是,钱正七年,昌平川之战两年之后,一个天大的机会,又落在他身上——
昌平川一战后,方朝弱势于辛国,不得不对辛国俯首称臣,年年以大量金银上供。
然而,饶是如此,辛国仍不满意,不断狮子大开口,一再加码,纵然是富裕的方朝也不堪重负。双方的关系再度紧张起来,边域剑拔弩张。
恰巧那时,萧斩石在昌平川一战失去父兄,对辛国的仇恨与日俱增,斗志大涨。
他原本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此后对战争的领悟再上一层楼,开始崭露头角,在边疆大杀特杀。
在辛国优势的情况下,竟然真让这萧斩石逆势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打得辛国兵节节后退,显露出颓势。
在这等形势下,辛国有点害怕了,决定对方朝派出使者。
他们名义上说是要和谈,渴望停战的先帝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是谁知,那辛国使者竟在接风席上忽然发难,行刺天子!他们打得显然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只要杀掉皇帝,必然可以扰乱方朝,进而影响前线,阻挠萧家军的进军之势。
说来也是凑巧,齐慕先当时三十五岁,做了近十年官,在朝中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在接风宴上,他本没有机会接近天子。但是,他受到当时的上司差遣,去询问那使者对起居细节的要求,正好离那使者距离颇近,使者从靴底抽出小刀时,齐慕先刚好能反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齐慕先想也不想就冲上去阻止,一介书生打不过常年习武的外邦使者,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帝王身前!
据说那把刀深深没入肉中、贯穿其肩膀,使者生怕方朝皇帝不死,上面还涂有剧毒!
齐慕先这一倒就是五天五夜,数度以为已经无力回天,若非后来在那行刺之人房中搜出解药,勉强救了齐慕先一命,只怕便没有今天的齐相了。
此后,齐慕先有了救圣之恩,便开始平步青云。
齐慕先此人,也确有才华,只是先前受限于职务,无力施展。得到先皇的看重后,他一身抱负终于有了展示的契机。
他不但提出不少建设性的改革意见,将朝野内外整肃一新,还多次出使辛国,成功阻挠辛国出兵,立下汗马功劳。
在辛国的问题上,齐慕先一贯是主和派,不主张方朝与辛国交战,与胆小怕事的先帝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先帝本就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雄主,遇刺后,愈发感到生死无常、理应及时行乐,对朝廷里的事爱答不理起来,政事一方面多依赖聪明好学的皇后处理,另一方面就仰仗救过自己的齐慕先。
很快,齐慕先步步高升,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
天顺十四年,先帝渐感体力不济,便将齐慕先任命为宰相,命其监国。
同时,由于太子年幼,他也留下谕旨,如果不等太子长大,他便身故,让皇后垂帘听政,培养太子长大。
不久,先帝缠绵病榻,三年后一命呜呼。
此后,方朝由顾太后垂帘听政,齐慕先为相监国,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治世。
却说顾太后和齐慕先这两个人,其实都是十分实干的人,他们在政治理念上也没有太大差距,合作起来十分投契。
然而同一张嘴里的牙齿都会咬到舌头,两个人相处久了,又涉及权力的切分制衡,如何可能没有矛盾?
首先,是齐慕先强烈反对女子干政。
他尽管与太后分制朝野,合作无间,可是本质上是遵循先帝请太后垂帘听政的指示,并非听命于太后本人。相反,他不但不信任太后,还对太后十分忌惮。
自圣上弱冠之后,他就频频催促太后还政,搞得太后烦不胜烦,逐渐与之离心。
其次,是顾太后频频任用外戚担任重要职位。
顾太后当初是平民皇后,能登上凤位,全凭先帝对她的爱护宠幸。她虽有才干,但在朝中根基实在薄弱,还要垂帘听政、驱使群臣,若无后盾,实在吃力。更别提还有皇族宗室虎视眈眈,垂涎母族无力的小皇帝屁股底下的皇位。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必须增强自己的家族地位。
于是,顾太后从各种犄角旮旯找来一堆有的没的的同姓亲戚,朝中那些主动对她投诚磕头、喊她姑奶奶的官员她也照单全收、一一认下,并将他们见缝插针地安排在于她有利的位置上,逐渐壮大自己的势力。
然而,朝中位置就这么多,顾太后插手得多了,齐宰相能干涉的地方就少了,实际上对他的相权有所削弱。更何况,会去向顾太后俯首帖耳、攀关系认亲戚的,多半是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之辈,正能做事的不多,更加令齐宰相懊恼。
慢慢地,两人间裂痕渐深、貌合神离,到后来甚至连表面功夫都难以维系,朝堂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太后派和宰相派。
再后来顾太后试图登基、开始身穿龙袍上朝时,正是齐慕先率领百官反对,劝说太后打消此念。
双方冲突不断,在多年争斗之后,终于,顾太后在当今圣上二十五岁时还政,退居慈宁殿吃斋念佛,不再过问政事。
而原本太后与齐相相互制衡的局面,也就此打破,转为齐相一家独大。
齐慕先于当朝天子,可谓有救父之恩、育教之恩、劝母还政之恩。
如此三重重恩之下,根基尚浅的年轻天子对齐相当然是恭恭敬敬的,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朝中有什么事,他都会先去请教齐相的意见,只要齐相说不行,天子绝不会再提。
而齐慕先此人,从一个家徒四壁的放牛郎,成为位高权重的宰相,还救过先帝、多次护国,自然成为忠君爱国的典范。
不但一众寒生将他视为榜样,在民间也有极高的声望、簇拥如云。
当下,如果有人敢在街上说齐慕先一句不是,立即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只怕楼上看戏的、屋里读书的、街边卖馄饨的,全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冲过来,把骂齐慕先者喷个狗血淋头,非得这辈子都不敢在路上露脸不可。
果不其然,纵然是谢知秋,一听得到会元的是齐慕先之子,先是愣了愣,继而也没说什么,只道:“原来是齐大人家的麒麟儿,那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了。”
“可不是!”
报录人赞同至极。
他说:“而且这齐公子,九年前还中了解元,也不知为何前几次会试就都没中。幸好这回一中,就中了会元。若是殿试能被天子点上,就是连中三元了!”
“齐大人自己当年是得了第四名,错失一甲三名,只进二甲。这回齐公子,可算是为父圆梦了!”
言罢,报录人没有再聊,高高兴兴地进了将军府吃席。
*
两日后。
夜晚,谢知秋再度潜进谢家,悄悄与萧寻初碰面。
“我帮你问过了,严家那个小姑娘说,她的朋友听到那个什么‘钟厚不厚、薄不薄’的日子,还真是赴齐相家的赏花宴。”
“但那起码是在大半年之前了,当时连春闱的主考官都没有定下来,据说也只是听上去像是父子在探讨问题,想来与考题不会有什么关系。”
萧寻初如此交代道。
之前谢知秋让他借自己的身份,多多鼓励严家小姐严静姝读书,萧寻初依言照办,与对方见了一两次面。
那严家小姐着实是个谢知秋的仰慕者,对谢知秋崇拜得五体投地。得亏萧寻初对谢知秋的作品也比较熟悉,要不然的话,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这一回,由于谢知秋现在是男子身份,不方便与严小姐见面——也未必能见到——她就劳烦萧寻初出面,从严静姝口中细问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
说实话,谢知秋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问的,如果严静姝说不是,她也就这样放弃了。
谁知道,她还真说是齐家!
这让谢知秋的疑心一下子就重了起来,哪怕之前只有一分怀疑,现在也变成了六七分。
谢知秋的眉头深深皱起来。
萧寻初见她这样的表情,不由问她:“你是怀疑齐相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让自己的儿子在会试中得了比较好的名次?”
谢知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可能是我多心,但今年出了这样的题目,又有人在齐相家里听到类似的讨论,最后齐相之子还中了状元。若真说是巧合,未免太凑巧了。”
“可是——”
其实,萧寻初听了,也觉得好像有点过于凑巧。
说到底,宰相的儿子在科举中名次太好,历来就是容易有争议的事。
但是,这回中状元的又是历来口碑极佳的齐相的儿子,让人不太敢有所怀疑。
萧寻初踯躅半天,说:“可是,以齐相的身份地位,想要给儿子什么官职弄不到手,何至于专门在科举上动这样的手脚?
“而且,他就算可以操纵科举的题目,又要如何保证,考官一定能选中他儿子的卷子呢?”
谢知秋未言。
实际上,哪怕凭借这只言片语,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猜测,既算不上证据,也难以推断其手法。
且不说“钟厚不厚”这种含糊的话,很有可能是严小姐的朋友听错了。退一步说,就算齐家真的是有人在讨论考题,但那甚至是在皇帝任命主考官之前,他们父子运气好凑巧聊到,也算不上什么错事。
谢知秋抵住下巴,有些没把握地思考起来。
*
同一时刻。
本届春闱的主考官、翰林学士柳照,正在屋中徘徊不定。
这回的春闱命题,可谓他有史以来做过最大胆的事。
数月之前。
他忽然被齐慕先大人邀到家中品茶。
是时,他尚未被选为主考官,也压根没想到会轮到自己。
他在翰林学士中不属于有名的,也并不太受皇上看重。那会儿朝中认为最有可能被选为主考官的是林大典,对方是十分有名的学者,此前也主考过一回,是有资历的长辈。
所以,柳照被齐相相邀去家中时,只感受宠若惊,并未多想。
然而,他到了齐相家中,并未见到齐慕先本人,只在会客厅的小桌上,放了一篇习题集,册子上写着齐慕先之子齐宣正的名字,俨然是齐家郎之作。
柳照在齐家家仆的盛情邀请下,打开此册看了一看。
里面的文章相当精彩,可谓精妙绝伦。
只是柳照不熟悉齐宣正,没看过他本人的作品,倒觉得这些文章的遣词造句,与齐相本人的风格甚为相像。
但他当时并未多想。
齐家家仆笑呵呵地问他:“柳大人认为,我家公子的文采如何?”
且不说文章本身确实不错,这可是齐相的独子之作,满朝文武恐怖都找不到哪个人敢在这种场合下还不夸奖。
柳照当然点头如捣蒜,道:“极好,极好!齐公子果然是人中翘楚,这文章写得荡气回肠,令人读之有醍醐灌顶之感,甚为出彩!果然是麒麟自有麒麟儿,齐公子甚有其父之风啊!”
齐家家仆听了,笑意加深,复又问他:“那若柳大人是主考官,不知愿给我家公子评什么名次呢?”
柳照当时以为不关他的事,拍拍马屁又不会少块肉,当场一拍桌子说道:“状元!当然是状元!普天之下若能找到比齐公子更厉害的高才,我便将这桌子角吃了!”
齐家家仆只望着他笑,又给上了好茶和点心,过了一刻钟,竟说齐相忽然有急事不能过来,就让他回去了。
柳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齐相这是演得哪一出。
然而半个月后,他便听说有官员上书,说他才学出众、品德高尚,推荐他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
皇帝遇到这种事都会去问齐相的意见,而不知齐相说了什么,圣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还真答应了……
……
时间回到现在。
柳照已经定下了成绩,贡院今日也将杏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心有忐忑。
——主考官协助作弊是重罪,要是被人抓到把柄,以齐相的权势不一定有事,他却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发现齐相竟拐弯抹角地推他当了主考官以后,柳照吓得好几晚都没睡着。
终于,一夜,他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跑去与信任的友人商量。
友人为他出谋划策道:“齐大人这并非是逼迫你,而明显是给了你选择啊!这是一种看你是否心诚的试探!虽然有点风险,但同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齐相是先帝的恩人,又为当朝天子夺回帝位,地位稳如磐石。现在文武百官谁不想与齐相同乘在一条船上?
“在这朝堂之上,若无人照拂,一辈子或许也就如此了。但是若抓准这番机会向齐相示好,或许便能得到齐相的青眼,从此青云直上,再无阻碍!”
柳照心动不已。
说得不错,朝中若无人帮助,他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但是,若能得到齐大人的关照,上限会比过往高上数倍!
再说,齐相难道是什么坏人吗?
他为民请命,劝说辛国退兵,舍命救过先帝,还支持科举改题制,怎么看都是位实干派的官员。
齐大人位极人臣,现在不过是希望为自己的独生子谋一个好前程,让他中个状元罢了,难道真是个非常奢侈的希望吗?他若真能在这件事上为齐大人效力,也算是卖了齐相一个人情。
于是,柳照想了一想,福至心灵,便按照那日在齐宣正的习题册子上看到的文章,出了本回科举的题目。
方朝科举经过前朝的代代发展,到现在已经趋于成熟,要作弊是很难的。
不但考试时考生会被关在格子大的号舍里,交上去的考卷也会经过誊录官的誊抄后,再送到考官面前。
理论上来说,既无法通过字迹,也无法通过约定俗成的暗号来与主考官沟通。
且文章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算是提前知晓题目,也未必一定对主考官的胃口。
而现在就不同了。
在拿到卷子以后,柳照果然批到了与那日在齐相所见一模一样的文章,无疑就是齐宣正的考卷。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此卷选为第一。
明面上来说,考卷都是匿名的,况且他本人先前与齐相并不熟,齐相只邀他去过家中一次,甚至都是他被选为主考官之前的事了。
即便要挑证据,也不可能挑得出来。
不过,从此以后,他就与齐相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流半宿未果,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萧寻初问:“说起来,既然齐宣正已经得了会元,那等到殿试,官家看到齐宣正的名字,联想到他父亲的功绩,会不会直接将齐宣正点为状元?”
谢知秋毫不犹豫地道:“极有可能。”
齐慕先绝非一般宰相,不但权势了得,还对当今圣上有救父之恩,一个“孝”字当头,无论当今天子对齐慕先这种能对帝王指手画脚的权臣,究竟有没有传闻中那么感恩戴德,他表面上也必须要表现得无比尊敬,给齐慕先充分的礼遇。
因为恩情将宰相之子点为状元,可能多少会有点争议,但齐宣正已经拿到会元了,至少才学已有定论。
殿试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看天子喜好,而且科举本来选的就是“天子门生”,总不能还有人上去说皇帝徇私舞弊吧?
萧寻初忧道:“但若是如此,你与谢老爷的约定……”
谢知秋目色一沉。
她先前给父亲画的大饼,是她考上状元以后,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去谢府迎娶“谢知秋”。
如果不是状元郎,承诺的效力自然大打折扣。
别看她会试也是个亚元,殿试也有希望拿到榜眼,但是第一名与第二名哪怕实际只差一名,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少了一重状元的光环,以谢父那种好面子的性情,只怕诱惑力大大下降,即使她的名次在秦皓之上,也未必能比得上与谢家有世代情谊的秦皓。
……再者,谢知秋此番会试,拿到的是第二名,离第一不过一步之遥。
在这种情况下,还让她知道第一名很可能并非是靠真才实学,说实话,她难免是有一点不甘心的。
……不,应该说是非常不甘心。
可是如果这座拦在前面的大山不是别人,正是齐相,那就算谢知秋不甘心,也毫无办法。
说白了,此人非但位高权重,还有民众支持,无论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难以扳倒的对手。
谢知秋咬起指甲来。
“先看看吧。”
她道。
“无论如何,尽力而为。”
萧寻初笑着安抚她道:“你也不必太有执念,我看第二名也不错。何况第一名是齐宣正,我想就算是谢老爷看了这个结果,也不至于太不通情达理。”
谢知秋闷闷地应道:“嗯。”
——若是事情只到此为止,或许谢知秋也不至于对齐相、齐宣正生出很强的敌意来。
其实谢知秋虽有好胜之心,但对“状元”这个头衔也没有太强的渴望,无非是再劝劝谢老爷,她懂得见好就收、不必贪心的道理。
然而,就在几日后,另一件事,却会改变她的看法,彻底激怒她的情绪——
——却说正当谢知秋苦恼的时候,林世仁却精神极好。
“林兄,恭喜高中啊!”
“林兄,金榜题名,恭喜了!”
“哪里,同喜同喜!”
“运气好而已,王兄你下回肯定也会中的!”
会试放榜是在三月初,方朝的殿试原本会在放榜两三天后就举行。但由于近几十年来,皇帝日益懒散,而礼部要在两三天内做好殿试的准备,时间也过于紧凑,现在则将殿试时间改到了三月十五。考生到放榜到参加殿试,还能有十来日的准备时间。
这十来日,对高中的贡士来说,可谓极其繁忙。
方朝殿试不会淘汰人选,因此中了贡士就相当于是中了进士,而一旦中了进士,无论之前是何等贫寒之人,今后也成了人上人,必定是个“官老爷”了。
所以,对高中的举子而言,这几日阿谀奉承的、邀约的、试图结好的,访客简直络绎不绝。过去无人问津的穷书生,一下翻身做主成了香饽饽,若是年轻还未娶妻,搞不好还会被榜下捉婿、一举娶到美娇娘。
林世仁这几日可谓春风得意。
谢知秋与他一同回太学,向先生们了解殿试的内容,光是在路上走着,就有十余人上来打招呼!
林世仁昂着头,满面红光。
他的家境在太学里算垫底的,过往除了萧寻初,不大乐意与人来往,总是低着头行色匆匆,连向先生问问题,都会被先生有意无意地敷衍。
而现在不同了,省试三年一考,能中的终归是少数,林世仁一朝成了进士,忽然就成了众人值得结交的对象,人人都愿意与他打个招呼。
谢知秋名中亚元,家中又有将军府这个后盾,受到的热捧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谢知秋性格冷淡,表情又颇有些难以接近之感,大多数人只敢与她打个招呼,就被她的眼神逼退了,乍一看倒不如林世仁那里热闹。
谢知秋端详林世仁,道:“林兄这两日好像过得不错。”
“当然!”
林世仁道。
其实他给人的印象与以前相比,多少有点过于飘飘然了,但好在对谢知秋,他还保持着原先的谦逊。
林世仁对她解释道:“萧兄,你不知道。我父亲早年受人蒙骗,欠了不少钱,家里一贫如洗,锅里一年到头没有几粒米,倒是门口隔三差五要有催债的人来。
“他们拿钱不说,动不动还要拿我父亲发泄,对他拳打脚踢,我父亲日夜操劳,没有一日不是鼻青脸肿的。
“我幼时想要读书,但是不要说纸笔,家里连裤子都买不起,我要与兄长轮流穿一条裤子,才能偶尔出门。小时候,是我兄长去书院偷听先生讲课,回来再拿树枝在泥土上写字,一个字一个字教给我。
“在萧兄看来,我可能只能算天赋平庸之辈,但实际上,在我家乡那里,我已经算难得的天资聪颖。
“后来,族中一位发迹的长辈,偶然发现我年纪不大,没有上过学,居然能认出不少字,还讲得出成句的诗词,便决定帮助我读书。我这才能来到梁城,还考进白原书院,与萧兄相识。”
林世仁说到动情之处,有些感慨地道:“其实这些年,我压力一直很大。族中长辈拿钱接济我,自是希望我能拿得出成绩,若是白白消耗银两,却屡考不中,便不知该如何还这人情债。
“还有我家中状况,其实也难以支撑我常年在外读书,若是哪天族中长辈停了资助,或是这几年一直考不中,我恐怕就没法再留在梁城了。当普通书生其实没什么赚钱的本事,若是实在不行,我说不定只能卖身为奴,去尝我父亲的债务。”
谢知秋闻言,不免微怔。
她看得出林世仁家中贫困,但从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内情。从林世仁的语气来看,他大概也从没对真正的“萧寻初”说过这些。
“好在,我前些年中了举人,情况就好得多了。因为家里有了‘举人老爷’,要债的也开始对我父亲客客气气,不敢太过放肆。现在我又得了进士,他们便更不敢作威作福,族中长辈对我多年的支持,也不算没有回报。”
林世仁眼眶微红,但他神情坚毅,只是擦了擦眼角。
他说:“萧兄,你是将军之子,出身高贵,只怕不懂。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贱民是没有尊严可言的,唯有努力读书、步上仕途,成为人上人,才能改变与身俱来的命运。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盼望他们能有一个微小的机会……对了,萧兄,这事说来还得感谢你,若非你这段日子一直与严先生走得近,还不时提点我策论方面的事,这回题制一变,恐怕我也两眼一抹黑。
“我傍身的银两,前阵子都打赏报录人打赏完了,没什么余财买东西送你,你恐怕也不缺钱,不过……这个东西,还望萧兄收下。”
说着,林世仁双手递出一个护身符模样的东西,上面刺绣“高中”二字,形状是三角形的,倒颇为奇异。
谢知秋接过,道:“……这是?”
林世仁道:“此物名为齐氏符,相传当年齐慕先大人进梁城参加春闱,他母亲亲手为他绣制此符,让他戴在身上。后来齐大人不但得了二甲进士,多年后还成了宰相,此符就在梁城中流行起来,寒门子大多身上都会佩戴,算是求个步步青云的好彩头。
“我看萧兄好像不太爱求神拜佛,便猜萧兄还没有这个。虽然会试已经出了成绩,但接下来还有殿试!还请萧兄收下此物,算是我的心意,愿萧兄殿试得个好名次,日后步步高升,不没萧将军之子之名!”
林世仁说得诚恳。
谢知秋心里却“咯噔”一声。
她之前听说过齐氏符,但由于以前长居闺中,与萧寻初交换后也少与人来往,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老实说,在猜测齐慕先有帮其子作弊之嫌后,谢知秋对这个人有了些微妙的排斥,连对与他有关的东西,也变得不怎么喜欢了。
不过,林世仁像是一番好意……
谢知秋还是收下了齐氏符,道:“多谢。说起来……”
谢知秋停顿了一下,问:“该不会……你也十分崇敬齐慕先?”
谢知秋本意是确认一下,谁料林世仁完全会错了她的意思,眼前一亮,道:“难道萧兄也是?”
谢知秋:“……”
不等谢知秋回话,林世仁已开开心心地说了起来:“只要是寒门子,没有不崇拜齐慕先的!说实话,尽管科举多年发展下来,已不限制寒门子弟参加考试,但是那些世家子弟,与我们寒生的条件差异还是太大了。
“我们寒生必须要为生计发愁,动不动就会交不出给先生的束脩。而那些贵门子弟,却能请到名士教导,自幼便有父母出谋划策,既不必担心食物朝不保夕,也不必忧心借不到想看的书,与我等可谓云泥之别。
“但在这等情况下,齐慕先大人仍能逆境而行,闯出一片天来!实在是吾辈楷模。
“以前我冬天盖得被子太薄睡不着,饭又吃不饱,肚子一直空着,觉得熬不下去了,我便在床上写齐大人的名字。心想齐大人能出头,有朝一日,或许我也能有拨云见月的一天!
“萧兄,你看,这一日,不就这么来了?”
谢知秋不太喜欢齐慕先,但听林世仁这么一说,倒也能理解他的激动。
林世仁这么开心,谢知秋也不便说不好听地泼他冷水。
虽说谢知秋本来也没准备将“钟厚不厚”的事说给萧寻初以外的人听,但看林世仁这个架势,至少对林世仁,是绝对半个字都不能透露了。
*
二人今日回太学,是想向太学的先生们讨要一些殿试的建议。
二人讨论了一番齐慕先,进度已算慢了。
待请教完一位姓李的太学官员,谢知秋正要离开,对方却出言拦住了她——
“寻初。”
尽管没见过几次,但对方却对她莫名亲热。
“明日我的朋友在酒楼设席,准备举办一场诗会,不少学者和高中的学生都会到访,你可愿意来?”
这位李姓官员是当初谢知秋秋闱时的监考官,许是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他一向对谢知秋十分热情。自从谢知秋进了太学,他就多次相邀。
与严仲那时出乎意料的看重不同,这位李姓官员,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自己对谢知秋的拉拢之意。
然而谢知秋也打定主意不与太学的老师建立过于亲密的师徒关系,最怕的就是这种拉拢,已多次拒绝。
倒是对方好像果真是很看好她,碰了钉子也不介意,反而热情依旧。
这回,谢知秋也打算出言拒绝。
谁知,李姓官员看出她的婉拒之意,提前打断道:“寻初,这回的诗会可与先前不同,除了不少名流学者,就就连齐慕先大人之子齐宣正都会到场!
“莫要闲为师多事,但你如今已是进士,结交结交人脉对你绝没有坏处,你想想萧将军当年,若是朝中多几个朋友,又何尝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不来?”
谢知秋到嘴边的话,在听到“齐宣正”三个字时停住了。
认真地说,她有了些兴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想要战胜对方,与对方接触一番,或许会是个好主意?
不过,她看着李学士热切的表情,又犹豫不决。
只要她答应这一次,这位锲而不舍的李先生说不定就会认为有突破口,于是变本加厉。
从他说的诗会有齐宣正这一点来看,他极有可能也是齐宰相那一派的人,若是沾上,会有麻烦。
于是谢知秋冷静地婉拒道:“我明日有事,有负先生厚爱,实在抱歉。”
李学士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而这时,在两人旁边,林世仁却看起来对此十分向往。
他刚成为贡士,正有大展一番鸿途之意,作为寒门生,他对人脉关系有非同一般的渴望,正是热衷此类活动的时候,更何况还有齐慕先之子会去,他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李学士也注意到林世仁的表情。
他愣了愣,问:“莫非,你有时间?”
林世仁迫不及待地道:“先生,晚辈很有时间!”
李学士心念一转。
尽管这人不是萧寻初,有点美中不足,但这小子这回也中了进士,又是萧寻初的朋友,看他俩总是形影不离的……若是先拉拢到他,会不会也能借此拉近与萧寻初的关系?
想到这里,李学士便觉得举手之劳,何必不试试?
他笑着捋捋胡子,便笑道:“也好,那明日酉时,你便到观月楼上,与我们一聚吧。”
林世仁大喜,连连向老师道谢。
*
这日,谢知秋与林世仁分别时,林世仁看起来兴高采烈的,连连说没中进士之前,太学里从没先生这样看重他,他定要好好表现、没想到还能见到齐相之子云云,话里行间都是对明日诗会的期待。
谢知秋没多发表意见,回到将军府后,还是自管自温书。
只是,诗会次日又去太学,她竟没见到林世仁。
一日不见,只当是睡过了,谢知秋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再等一日,还是没见到。
想来想去,最后见到林世仁的,应当就是那日去诗会的学子了。
谢知秋略有担忧之情,便去向他们打听,可知林世仁的情况。
谁知,前些日子还与中了贡士的林世仁称兄道弟的学子们,这会儿却一改原先的亲密,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神情古怪,一问三不知。
谢知秋一看就觉得里面有问题。
思来想去,她跑去堵了秦皓。
那日受邀去诗会的人里,秦皓亦是其中一员。
太学庭院深深,春日正是吐翠时,树木苍绿,风中隐有读书声。
秦皓来太学,与谢知秋的目的是一样,都是来请教先生殿试的技巧。
另外,他与极力规避人际关系的谢知秋不同,他在太学待了三年,与不少太学先生都建立了深厚的师生关系,这或许也会是他日后仕途的助力。
如今他过了会试,名次还很不错,于情于理,都该来向昔日指点过他的老师们报喜。
秦皓才刚一踏出书阁,就被“萧寻初”迎面拦住。
谢知秋面无表情,对他拱手作揖。
秦皓见状,表情一愣。
只听谢知秋道:“秦兄,当初与你我同在白原书院读书的林兄,这两日一直不见踪影。前两天的诗会上,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一见我就跑,我想你可能知道。”
秦皓这回会试,是得了第三名。他见到比他高了一名的“萧寻初”,感情略显复杂,得知对方竟然是来问他林世仁的情况的,反应更为怪异。
秦皓眼神微凝,半晌,他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于是从人来人往的书库前,移到僻静的后山小树林中。
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问:“你明知你我不是什么好友关系,为什么还决定来问我?”
谢知秋直视对方,回答:“我们的确是对手。但纵然如此,我仍信你为人正直、心念清白,别人不愿,你一定会说。”
“……!”
这话一出,倒换秦皓惊讶了。
“萧寻初”这个“情敌”,居然会对他的人品给出这么高的评价。尤其是在他的记忆里,两人接触其实并不多。
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
然后,他叹了口气。
“萧寻初”还真没有猜错,他对林世仁,的确心怀不忍。
秦皓定了定神,吐露内情道:“……林世仁在诗会上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他当晚回太学生舍的路上,遇上劫匪,被打断了右手。”
第五十八章
据秦皓所说, 前天晚上在观月楼的诗会,人才汇聚,气氛大好。
此诗会的主办人是礼部的一员高官, 明面上说是给年轻有为的士人一展才华的机会、进行一次学识交流, 实则是网罗人才、拉拢关系的宴席。
今年的新进士,不少都在受邀之列。
当然, 其中最受瞩目的, 无疑还是同平章事齐慕先之子——
齐宣正。
既然齐宣正出席了此诗会, 不难推测主办诗会的人背后,应当与齐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齐相本人未必会插手这种小活动,但至少在主办人邀请他的儿子时, 他愿意给这个面子。
齐宣正是齐相之子, 又得了本届的会元,再者会参加这场诗会的,不是被齐相一派看好, 就是欲搭上这条船的人。
种种前提叠加,齐宣正在诗会上的待遇,可谓被众星拱月, 人人都对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将他说成是文星下凡、神笔转世。
齐宣正大约从小听惯了这些夸奖,倒是表现得十分谦逊, 连连说过奖过奖,在场的诸君都不错。一派主宾尽欢的姿态。
林世仁是齐相的崇拜者之一, 能有幸参加此诗会, 当然对齐宣正很感兴趣。
他也试图上前搭话, 向齐宣正表达对他父亲的崇敬之情。不过,齐宣正听惯了这种话, 也见惯了对他父亲或崇拜、或想搭关系的人,见林世仁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寒生,对他有点爱答不理,只敷衍了几句,就懒得理他了。
林世仁见齐宣正本人不爱搭理他,也没有太生气,便去看酒楼里参会者写出来的诗文。
这毕竟是个诗会,除了聊天吃席攀关系,当然还是要写诗写文章的。
士人讲究风雅,学者们在诗会上作的诗文,都会写在长联上,挂在酒楼四面墙上,供众人品评观赏。
这场诗会上,写得最好的诗文,无疑是齐宣正的。
这诗先前已被在场所有人毫无异议地评为第一,用最大的联布写上,挂在酒楼最高的地方。
却说这林世仁,平时和“萧寻初”待在一起还没多大感觉,一到这诗会上才发现,他过会试的年纪,绝对算年轻的。
这回春闱,其实只有“萧寻初”、秦皓和他三个人是二十啷当岁,剩下的大多都是中年人,即便是可归在“年轻有为”一类的齐相之子齐宣正,实则也三十出头了,比他们年长不少。
林世仁家境贫寒,结果年纪轻轻就过了会试,说实话其中绝对有相当大的运气成分,但他多少有点飘飘然了。
林世仁一朝杏榜提名,现在又能参加这种名流齐聚的宴席,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在诗会上,他贪杯喝了点小酒,便意识微醺,恍惚起来。
他跑去看齐宣正的诗文,手里拿着酒盏,身体摇摇晃晃的,盯着看了很久。
旁边有人笑着问他:“小伙子,你看齐公子这诗,写得好不好啊?”
“好诗!好诗!”
林世仁连连道。
“不过……”
谁知,林世仁说了一半,脸上又露出疑惑来。
他不知是没看清这诗的署名,还是酒喝太多人已经混了,下一句话竟说:“不过,还是我的好友萧寻初写得更好些。他这回竟只得了第二名,真不知道第一名的文章得好成什么样啊!”
林世仁说完这句话,据说酒楼里当场鸦雀无声,连齐宣正本人都朝他看过来。
唯有林世仁自己搞不清楚状况,还在那里左摇右晃:“怎么了?还有什么活动吗?”
……
太学无人的小树林里,谢知秋听到林世仁醉酒后说的那句话,已经感到深深不妙。
果不其然,秦皓道:“去参加诗会的人里,没有人与林世仁同行,当晚他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回太学的。
“详情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他是路上被人拦住,那些人喊了打劫,可是一言不合就直接打人。若非李先生中途想想不对,回头看了看,偶然遇上林世仁被打劫,只怕小命都未必保得住。”
谢知秋感到身上一寒。
她试探地道:“林世仁一出诗会就遇上打劫,未免太过凑巧了,在梁城还有人敢打劫,是不怕王法了吗?”
秦皓说话很谨慎,只道:“夜晚孤身行路,难免有风险。尽管梁城在天子脚下,但世上难免会有亡命之徒,凑巧遇到,也只能说运气不好。”
谢知秋又问:“林兄现在身在何处?”
秦皓道:“李先生将他姑且安排在了梁城一家医馆中。林兄毕竟是受李先生之邀才会去诗会,李先生大概对他心有愧疚。不过李先生现在也未必不会被牵连,自身难保,所以要小心行事,不敢太过照顾。”
谢知秋心中一定。
只是,她原先以为齐宣正考中会元已经算比较嚣张了,没想到林世仁仅仅因为这么一句无心之言,就险些招致性命之忧。
林世仁本身没什么背景,还喝醉了,本来就是脑子浑的时候,他甚至不一定知道是这句话招来了弥天大祸。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问秦皓道:“秦兄以前可认识见过这位齐公子?在秦兄看来,他的才学如何?”
秦皓回答这个问题,稍显迟疑。
半晌,他才道:“见过几次,不算太熟。齐公子是齐相之子,才学自然胜过常人。不过我几年前看他的文章,学识还不足以通过会试,今年一举得到会元,想来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齐公子实在进步显著。”
谢知秋想了想,委婉地道:“其实我先前听到一些传言,在会试定题之前,齐相家里似乎就有人讨论与会试考题相仿的题目。当然可能是巧合,亦或是那人听错了也不一定。”
谢知秋对秦皓提这个,是因为秦皓是本回会试的第三名,如果齐宣正的名次的确是有问题的,那么其实与秦皓也有关系。
她想借此,试探一下秦皓的态度。
谁知,秦皓听了她的话,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吃惊之色,反而看她的眼神愈发古怪。
他说:“当然是有人听错了。就算没有听错,那又如何?”
谢知秋道:“此乃不公不义之举,科举舞弊绝非小事。若是能找到证据,或可将事情引回正轨,令林兄之冤得以昭雪。”
秦皓问她:“谁敢提供证据?林世仁的情况人人都看得到,谁人敢在这种形势下得罪齐相?就算真的找到证据,谁来昭雪?莫非是与齐相称兄道弟、情谊深厚的大理寺卿?”
谢知秋下意识地说:“若是状告天子……”
谢知秋话还没说完,从秦皓的表情上,她便读出了对方的意思。
谢知秋头脑猛地一震,意识到了一件事——
天子知道!
天子对齐相、齐家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知情的!
不但天子知情,满朝文武或许都知情!所以秦皓这样的官宦子弟,在听她说齐宣正可能有作弊的时候,才会一点都不惊讶,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值得意外的事!
只有林世仁这般远离官场的寒门子弟,才会认为隐藏在重重权力之后、与平民百姓生活已经十分遥远的齐慕先,真的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忠君爱国、清正廉洁的名相!
“看来是反应过来了。”
秦皓说。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谢知秋,道:“萧寻初,你父亲果然是远离朝政太久了,想不到他当年自己都吃了这么大的亏,竟还让你这个儿子如此天真。
“对圣上而言,齐相是很重要的。
“是齐相多次安抚辛国,帮不想打仗的圣上阻止了辛国的出兵之举;是齐相帮助无权的圣上,从太后手上夺回了正统的君权;是齐相为圣上出谋划策,充实国库,令各方皆无起义,四海安平。
“满足齐相的私心,是圣上支付给齐相的报酬。
“而你和我,还有这天下所有的举子,或许其中未必没有未来的宰相之材,但是现在,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齐相。
“更不要说林世仁这样的小人物,就算真少了他一个,会对陛下的江山有什么影响吗?
“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在梁城闹事又怎么样?兵权都在圣上和齐相手里,梁城镇守的士兵是摆着看的吗?
“再说,齐相是过得痛快,但梁城中的百姓也有吃有穿、衣食无忧,与齐相对抗是要搏命的!哪怕知道不公正,谁又会真冒着性命的风险,去与齐相较量?”
一阵寒意从脚心升起,一直贯穿到头顶。
谢知秋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泥潭里。
她的师父甄奕曾经说过,官场水很深,他也是小心谨慎、左右平衡多年,才好不容易活下来。
但是在真正窥见其端倪之前,谢知秋并未感到如此可怕。
不……其实朝堂上表面还是风平浪静的,如果只按部就班地从一个地方小官当起,她或许几年、十几年都不会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若不是她突发奇想试图与齐相对抗,根本不会发现这是如此庞大的对手!
对现在的她而言,对付齐相,是无解之局!
秦皓顿了顿,又道:“其实林世仁的事,也未必是齐宣正亲自出的手。到了齐家这个地步,哪怕齐家人不开口,也多的是人想要讨好他们、揣摩他们的意思,替他们去做脏事。
“这桩事,将矛头对准齐相是没用的,注定是一桩无头冤案。”
谢知秋默了半晌。
忽然,她问:“你不生气吗?”
“……什么?”
“我是说,明明知道内幕是什么情况,眼睁睁被压了名次,眼睁睁看着同窗受难,你不生气吗?”
“我……”
秦皓听她如此说,眼神变了变。
他攥紧拳头。
他压抑着情绪道:“我不能说我完全没有异样的想法,但是世道如此,生气没有用。萧寻初,我劝你也不要轻举妄动。眼下之势,即使是去做多余的事,也只是徒劳之举。
“我尚且不说,萧将军和你本来就处境微妙,你稍有不慎,牵连自己不说,还会拖累将军府。
“你也不是笨蛋,应该知道我是好意才会如此告诫于你。以我们二人的关系,但凡我有丝毫害你之心,都不会如此劝你。”
谢知秋一愣,回答:“我明白。”
秦皓的话没有错,在这种局势下,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之举。
不过区区一个林世仁,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原本也就是萧寻初的朋友,与她谢知秋何干?不说他命大没死,就算真死了,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牺牲自己,去与位高权重的齐相为敌?
只是——
“萧兄,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
“好诗好诗!不过……还是我的好友萧寻初写得更好些。他这回竟只得了第二名,真不知道第一名的文章得好成什么样啊!”
林世仁本不是什么坏人,他若不是欣赏她的诗文,下意识地当众夸赞她,又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
当真就要这样,束手无策地呆站着,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谢知秋眸色暗了下来,幽黑如潭,深不见底。
不过,她与秦皓聊得差不多了,倒可以就此告辞。
两人互相作揖。
秦皓似乎觉察到她神情不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萧寻初。”
秦皓唤住她。
“你若真心喜欢谢知秋,还是放弃她吧。”
“我之前……看了你的文章,我承认,你颇有些才华。但从先前的对话来看,你对官场不能说全无了解,可总体涉世未深。”
“你其实没那么适合做官,家境情况又复杂。谢妹妹嫁给你,会比嫁给我面临的风险多得多。”
“相比之下,我父亲或许不及你父亲声望之高,但四平八稳,谢妹妹在我身边,我会保护她,必能保她一世衣食无忧、富贵安平。”
谢知秋定住步子。
她似乎有所踌躇,静了一瞬,才垂眸道:“或许是吧,她在你身边,大概一生都不用经什么风浪,也不需要克服什么太大的困难,只要舒服地住在家里,为你生儿育女,等你步步高升之时,成为你身边一个共享荣华的小小名字就够了。”
秦皓颔首。
倏地,谢知秋回过头去,坦率地逼视他。
谢知秋问他:“不过谢知秋本人的意见呢,你有没有问过她,她自己想要的,是这样平稳安全的人生吗?”
秦皓一愕。
猝不及防迎上对方这双眼睛,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萧寻初”的这双眼眸,镇定得令人生畏,简直像随时会被对方找到什么破绽。
对方没有等他回答,只对他作了个揖,便离开了。
第五十九章
却说, 谢知秋回到将军府,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眼神晦暗不明。
她明明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 明明已经知道有人因此遭受无妄之灾, 难道仍旧要装聋作哑、忍气吞声?
退一步说,即使她真的忍下来, 就能像秦皓想得那样, 万事无忧了吗?
林世仁已经在齐宣正面前提了她的名字, 还是对比着提的……
谢知秋不认识齐宣正其人,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性格,但是光从林世仁的手被打断这桩事上来判断, 这个人的心胸恐怕宽大不到哪里去。那他会不会一直惦记这句话, 对她这个实际上不在场的人,也出什么后招?
再说,林世仁之所以遭此横祸,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为她说话……
谢知秋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尤其是明知有风险的时候,与其任凭尖刀隔着雾悬在头顶, 她宁愿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去掌控主导权。
可是, 现在就大大刺刺把自己暴露在齐宰相面前,无疑是鲁莽之举。
绝对没有赢的可能性不说, 一个不好, 说不定还会牵扯萧寻初全家。
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之策……?
归根结底, 她不可能真对根基深厚的齐相造成什么伤筋动骨的影响,但是, 哪怕只是猝不及防绊对方一个大跟头、让对方无法事事如愿,于谢知秋而言,也算是出一口恶气了!
谢知秋以指节轻点嘴唇。
然后,她开门唤来五谷,对对方耳语几句。
五谷大吃一惊:“少爷?!”
五谷的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萧寻初”这个人一般。
谢知秋淡然如初,只道:“这事我一个人处理太过吃力,麻烦你去告知父亲与母亲,我想与他们商量一下。”
秦皓说得对,她对朝堂的事,了解还是太少了。
与其一个人盲人摸象,不如向比她更有经验的人请教学习。
在朝堂的权谋上,萧将军或许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至少肯定比她知道得多。
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萧将军与将军夫人是她的父母,是最不会害她、最值得信任的人。
*
却说萧将军与姜凌听了谢知秋得知的内情,以及她的打算,亦表现得相当吃惊。
萧将军倒不像是吃惊于齐相一手遮天、打伤寒门进士,反而是没想到他的这个次子“萧寻初”,本该是个一心在山上修行奇术、不问世事、不善勾心斗角的人,一朝下了山,他不但学会了考试,还真的像那些文官一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玩弄权术。
他看谢知秋的眼神,甚为稀奇。
谢知秋眼如幽夜,未有动摇。
萧斩石问她:“初儿,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这种事情的?”
谢知秋问:“父亲可是认为行此等歪门邪道,不是正人君子之举?”
“不……”
萧斩石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他本来就不擅长官场之术,哪怕吃亏以后意识到了这种东西的威力,也不知道怎么教给儿子。
当初为了劝长子萧寻光回头,他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将儿子打得父子关系破裂。
现在“萧寻初”才刚刚回家,他本来想缓一缓,先让他安心考试,以后再慢慢告诉他自己这些年来总算摸到的一丁点门道……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改头换面以后,实在与众不同,“他”不但自己意识到了,居然还当机立断打算主动出手!
当初萧斩石希望两个儿子都能认清现实的,可是如今发现儿子真的不复当年天真了,还适应得如此良好,他心情又有点复杂。
反而是姜凌在旁边添油加醋地道:“这也没办法,毕竟初儿她真的需要中状元。若是能帮,我们就帮一把吧!”
萧斩石稍作斟酌。
他看向“萧寻初”,问:“此事并不难办,不过状元榜眼,只有一名之别,是否真有必要为了这么一点差别,去找齐相的不痛快?”
谢知秋说:“原本我也觉得没有必要,无非是我再去劝劝谢老爷。但眼下,与谢家的婚事还在其次,是我的朋友在齐宣正面前提了我的名字,还当着许多人的面说齐宣正的诗文写得不如我。
“恐怕我不去找他麻烦,他心里也会有不痛快。倒不如干脆闹点大事出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别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说得有些道理。”
萧斩石仍在考虑。
谢知秋见萧斩石考虑许久,问:“莫不是我此计还不够谨慎,有可能会对将军府有影响?”
“那倒不至于。”
听谢知秋这么问,萧斩石反而大笑。
不过儿子关心家里的安危,他是高兴的。
萧斩石捋了捋关公胡,道:“我能活到今天,也不是什么随便就能被人踩死的小蚂蚁,朝齐相扔块石头而已,我还不至于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话到这里,萧斩石眼里也起了些豪气,一拍大腿,道:“好吧!齐慕先这个人十几年都咬死要和辛国议和,一步都不肯让。
“当年我在边疆打仗,他就没少给我加限制拖后腿,不知道气了我多少次,如今他儿子还要靠这种手段来压我儿子一头,那今日我也还他一回!偏要让他也尝尝那种离胜利只一步之遥却不得不撤军、一口血憋在胸口上不来的感觉!”
*
两日后。
齐家。
风雅齐整的花园内,一个年六十许的老翁,手持剪刀,正专心致志地修剪一盆经过精心照料的松柏盆栽。
此人身形清瘦,仙骨道风,已是长者之龄,一头头发却还有大半是黑的。
他身无装饰,衣着也颇为朴素,穿的只是文人最常见的交领大袖,布料尤为简朴。
若非他以主人姿态身处共有十八个花园、二百余间屋子的宰相府邸,官服一脱,单看外表,只怕无人能想到如此清简低调的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方朝大宰相齐慕先。
齐慕先喜欢照料花园。
年轻的时候,初入官场,他其实不太希望被人轻易看出自己的出身。
一来出身寒门,就意味着没有背景,容易被人拿捏。别人无论是差使你还是拿你背锅,都不用有什么顾忌,甚至有人脾气上来了拿他人发泄,也会先抓最不必承担后果的那一个。
二来,他羡慕那种翩翩君子的风度——腰佩细玉,手持折扇,温润如玉,风度自成。那才是他心目中读书人该有的模样。而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几文钱扣扣索索算不清楚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与想象中差距太大。他年轻气盛时自认与常人不同,不愿让人看出放牛郎的泥土气。
然而年纪渐长,手中权势渐大,这种事情,他逐渐看得淡了。
名门子弟所谓的风度翩翩,是用真金白银温养出来的从容不迫。而那用于温养世家子的泼天富贵,来路却未必正当。
达官显贵并非不算计,只是算计得更大、更隐蔽,难以被一眼看破。
普天之下,人人一样,谁也没有天生比谁高贵一筹,不过是看谁能斗得过谁。
他生来抽了下下签,如今却能栖身显贵之中,让那些抽了上签的人看他脸色,这是他的出众之处,何必有意遮掩?
许是因为这想法,他与自己的出身和解了。
年纪大了以后,返璞归真,倒爱摆弄起花花草草来,若有人夸他种花修树的手艺好,他还要归功于自己早年住在乡下的童年,然后跟人谈谈自然经来。
反正眼下朝中也没有人敢反抗他,反而是他干什么,人人都争相效仿。哪怕他往石头上画个粪球,恐怕也是人人鼓掌夸赞,挑着好词说他高雅出尘、上流至极,然后满城都要争着在自己家里摆起粪球来。
荣华富贵的事情,齐慕先不在意了。
只是,半世浮沉,唯有一事,他还放不下。
齐慕先知道,他没有多少子孙福缘。
他当年二十岁成婚,两年后育得一子,小名狸儿,爱若珍宝。
狸儿聪明伶俐、听话懂事,甚是像他,三岁可识千字,五岁已能写出绝妙的诗联对联。齐慕先将他抱在膝头,亲自教他写字读书。
奈何天妒英才,六岁那年,一场风寒,竟轻易夺去小小狸儿的性命。
齐慕先痛彻心扉,抱着失去的独子哭了数日。
狸儿死后多年,他并非没有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只是或许命中无此福分,此愿始终未能得尝。
他本以为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更不可能再见到狸儿。谁知时隔七年之后,他的发妻竟又一次怀了孕,生下的孩子胳膊上,有一块与狸儿一模一样的青色胎记。
齐慕先当时惊震不已,不敢相信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巧合。
而且,恰是在这小儿子出生数月后,他的人生迎来绝无仅有的转折——
先帝遇刺,他舍身救下先帝,并大难不死,从此平步青云。
齐慕先此人有些迷信,当年母亲为他绣了现在被人称为齐氏符的护身符,他配在身上,便中了进士。他年轻时过得清贫,没钱给寺庙上供,但仍年年不忘虔诚参拜。狸儿死后,尤其如此,愿狸儿来生不必再受此苦。
现在这个小儿子身上有与狸儿相同的胎记,他又否极泰来、绝境逃生,齐慕先便宁愿相信,这孩子是狸儿转世投胎归来,这一回他舍了自己的聪慧,为家人换来福运。
而这个生得恰到好处的儿子,便是他如今的爱子——齐宣正。
且说这齐宣正,生来就比他那命途多舛的早夭兄长顺遂。
狸儿当年,齐慕先官职低微,前途渺茫,即使有固定的俸禄,也只是简单糊口,过不了奢侈的生活。
而齐宣正出生还没多久,齐慕先就成了救圣的大恩人,天子赏赐无数,又为他铺平升官大道,齐家忽然就阔绰起来。
齐慕先好不容易有了这第二个儿子,当然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他当年养狸儿,总想将这孩子培养成才,最好是他幼时羡慕的那种书香门第谦谦君子,所以他虽然宠爱孩子,可平日里对狸儿教育也苛刻。
后来狸儿病死,齐慕先悔不当初,只恨狸儿身体健康的时候,他没有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再好一些,光一味催他读书上进,连如此短暂的人生,都没能让狸儿有多少快乐的日子。
于是有了次子,齐慕先痛定思痛,变得和蔼宽容许多。
他当然仍旧亲自教导齐宣正,只是不再一味当个严父,有时小孩子爱玩爱闹,他也随他,齐宣正若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他更是掘地三尺,都要给他寻来。
不过,齐慕先很快就发现,齐宣正的才智不如狸儿。
这小儿子也不能说是无可救药的笨蛋,仅仅是中人之才,但与当年聪明伶俐的狸儿一比,便差异强烈。
狸儿教一遍就能会的字,这小儿子正要学三遍。
狸儿听一遍就能领悟的道理,小儿子怎么想也想不通,倒后面还会不耐烦起来。
齐慕先难免有些失望,但想想狸儿那般聪慧,命数却不佳,早早便没了性命,或许愚钝一些但能富贵长命,未必不是美事。
于是,齐慕先对齐宣正,倒没非逼他硬学。
只是,齐宣正念书上的平庸平日里还没什么,真到科举上,就开始碰壁。
他毕竟得到父亲齐慕先的言传身教,学识还是有一些的,童试乡试都顺利通过,那乡试考官为了讨好齐慕先,还主动将齐宣正评为解元。
可是,等到省试,齐宣正一下子就栽了跟头。
他九年连考三回,却三回都没中!
齐宣正才智平平,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明明从小受尽夸赞、顺风顺水,怎么会到春闱上,就近十年都考不过呢!
齐慕先见了,也有点着急。
却说齐慕先对功名这件事,是有些执念的。
他自己是靠读书科举改变命运的,深知科举对士子的重要性,对此也看得比别人重。
靠他的地位给儿子安排个官职不难,但总不如走科举来得名正言顺,而且一个没有功名的官员行走在官场上,别人表面不说,背地里却会认为对方是“考不上”的人,微妙地低了一头。
再者,他当年科举,拿的是第四名,离进一甲,只有一名之差。
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年他那一届的主考官,早早就将一文不值的考题卖出去,换成了真金白银,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将名次也当作人情,送给想要讨好拉拢的权贵之子。
至于殿试……先帝之父早早就沉迷于清修,根本无心看卷子,全都交由官员代选,朝中重臣有商有量,也就将前三瓜分得差不多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才学,他真正输的,只是权势。
齐慕先心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如果这才是这考试真正的规则,那么,现在,该轮到他赢了。
无论是他本该有的荣誉,还是凭狸儿的聪明本应得到的名次,现在在齐宣正身上都应得到补偿。
这都是他凭自己一步步往上走的努力得到的。
如果有人要怪,就去怪自己不会投胎,没有分到一个好爹!如果有人不服气,那就像他一样爬上来,然后去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他已经为齐宣正做好了全部准备,接下来只要再参加一场殿试,他的儿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状元,弥补他当年的遗憾。
现在,在他面前,已再没什么可以阻止他。
齐慕先剪下一根多余的枝叶,将常青树修得整齐干净。
他笑了笑,又去找其他可以修剪的位置。
正当这时,一个家仆竟慌慌张张地闯进来,道:“老爷,不好了!”
齐慕先悠然而从容,问:“什么事那么慌?别着急,慢慢说,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那家仆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不敢悠哉。
他急道:“老爷!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有渔夫从河中打捞上来三尾金鲤鱼,且那三尾金鲤鱼身上还分别三个字,合起来竟是一句‘状元王’!
“现在梁城里全都传疯了,说是今年的状元郎,将来说不定是要称王的!”
齐慕先手一抖,将本该修齐的盆栽,剪出一个难看的尖角来。
第六十章
茶楼二楼雅间, 谢知秋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坐在窗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市井中人的反应。
谢知秋此一出金鲤之计, 实则是在赌。
她赌齐慕先与皇帝之间, 并不真像传闻中那般亲密无间、情同父子。
她赌皇帝并不会像传闻中那般,毫无芥蒂、毫无底线地信任齐慕先。
小皇帝当年身上两座大山, 一座是太后, 一座是齐相。
齐相帮年轻天子搬走了太后这一座大山, 自己却还不肯挪窝。
既然天子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专权都难以容忍,又怎么可能完全接受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齐慕先?
天子如今能和齐相一起表演圣君贤相,极有可能是因为齐相手上的筹码太多, 要处理他付出的代价太大, 且铲除齐慕先能获得的好处,尚且比不上留着齐慕先能获得的价值。
齐慕先对天子而言,就像一只擅自进他家里吃饭的大棕熊。
这棕熊看着很碍事, 也令人害怕,可是对方暂时没有伤害他,两人偶尔还可以合作对付对付外来的强盗, 如果他执意赶这只熊,自己反而可能会受伤。
故而天子可以暂时忍受对方住在自己家里,可以分享自己的食物给他吃, 甚至可以容忍棕熊在他家里下崽养小熊。
然而,对一国之君而言, 绝对不能冒犯的底线, 就是君权。
一旦棕熊触及到这个最核心的力量, 就相当于想要翻身做主——不再甘心于在家里吃饭当个食客,倒要杀了他这个原主人, 真正掌控这座房子了。
这一下,就算主人明知打棕熊自己也会受伤,也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这已经危及到他自身的生命安全,必须与对方鱼死网破不可。
谢知秋放出的这三条金鲤鱼,就相当于往这两个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上扔一块硬石头,一下子砸了个大窟窿!
这等同于有人忽然告诉皇帝这个真主人,你很危险了,有个身上长毛的家伙将来要抢你的房子!
没有明说是棕熊,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棕熊身上毛长得最多,最近这熊还在到处找生毛的妙法。
甭管谣言是真是假,也不用管天子会不会信,对棕熊而言,这是个态度问题。
放任这么大的熊在家里走很危险,皇帝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而齐相这么多年能名正言顺、受人爱戴,打的就是忠君爱国的旗号。皇帝一旦处理他,自己也要背一个“迫害无辜动物”的道德枷锁。
要是都有人这样说了,他这只浑身是毛的熊还不解释,那也不必再谈什么忠君爱国了,简直是往天子手上递处理他的把柄。
谢知秋的指尖,被茶盏杯沿上缓缓转了一圈。
接下来,就看齐相打算如何反应了。
是坐视不理,非要让自己的小熊崽当上状元,任凭君臣嫌隙扩大……还是拔光自己的毛,以保君相关系相安无事?
*
却说此刻,齐慕先正在家中走来走去,焦头烂额。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谋算落空的错愕感了。
他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故意害他!
齐相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可不相信专在这种节骨眼上冒出来的“鲤鱼预言”,真会是什么天启之兆。更何况早上刚捞出来,没多久就传遍全城,哪儿有这么快的?要说没有人在背后操纵,连傻子都不信。
问题是谁放的消息?目的是什么?在这种时候出手坑害他,会不会还有后招?
齐慕先疑心极重,只一瞬间,脑海中就滤过了无数种可能,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不行,看谁都有可能。
他一路走来,双手血迹斑斑,得罪过的人太多,实在太多人想要他死了,单纯想哪些是仇人,根本筛选不出来。
甚至就连他一手带大、亲自扶到皇位上的天子,也未必不会贼喊捉贼,故意放这种鱼来试探他。
那渔夫据说用斗笠遮脸,将金鲤鱼放到集市上,大声喊了几声,等集市闹起来了就跑,连巡逻的士兵都捉不着他,后续一下就没影了,必是预先准备充分。
他在明敌在暗,现在再找已然不易。
眼下,只能先想想如何处理这个忽然丢到他眼前来的大麻烦。
齐慕先感到头极痛,不由拧了拧太阳穴。
对方使得这一招,实在够大够狠。
要知道这三条金鲤鱼一出,相当于直接废掉了状元这个头衔!
有了“状元王”这三个字,但凡有一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今年绝不能当状元。
甚至不单单是今年,三年后、再三年后,当今圣上在世的每一届科举,乃至方朝未覆灭的每一届科举,都不能再争这个状元了!
鲤鱼身上仅仅是“状元王”三个字,又没有说一定是今年的状元,也没有说是哪一个状元,会不会本来就没有特定人选,而是任何一个人只要当了这个状元,就能成为天命之人呢?
既然如此,今后如果有人再争状元,争的究竟是状元,还是这个“王”?
当然,其他人只是需要向天子亮明态度、撇清自己而已,当下最危险的,还是他齐慕先。
他位高权重,明面上与天子君臣相友,实则他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甚至胜于天子,与真正的皇帝相比,几乎只是差一身黄袍罢了。当宰相当到这个份上,哪怕他口碑再好,也难免会有谋朝篡位之类的风言风语,皇帝更是不可能不忌惮他。
而且,天子当然看得出他一直在为儿子谋算,而他的儿子已经是这一届的会元,于情于理,都最有可能当状元!
这个时候出现“状元王”三个字,指向性实在太强了,任谁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齐慕先的儿子齐宣正!
天子可能不在乎这个状元究竟给到谁头上,但他一定在乎其他人尊不尊重他的君权、有没有越俎代庖的意图!
“老爷,现在怎么办?”
家仆战战兢兢。
齐慕先拧着眉头在屋里走了好几圈,半晌,他道:“罢了,去将正儿叫来吧。”
*
小儿子到的时候,齐慕先已经换好官服,准备出门面圣。
他如实对齐宣正说了三条金鲤鱼的事,也如实告知,他当不了这个状元了。
齐宣正显然已经听说了金鲤鱼的事,但他原本寄希望于老爹会有办法,得知老爹居然不打算不计一切手段来帮他拿到这个状元,登时失落无比。
“爹,只不过是莫名其妙的三条鲤鱼,一看就是哪个混账东西故意搞您,真有这么严重吗?!”
齐宣正满腹委屈牢骚,对那放鱼者怨气甚大。
“您对圣上有恩,圣上又一向敬重您,三条鱼有什么要紧的?圣上难道会看不出有人故意坑您吗?这种误会,只要对圣上好好解释解释就行了,何必……”
“胡闹!”
齐相难得对这个儿子不假辞色,虽说语气没有过于严厉,但好歹算变了脸色。
他道:“你以为圣上一直对我礼遇有加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能为他巩固君权!当然,我手上未尝没有别的保身筹码,不过不是非到不得已的时刻……总之,圣上的地位是动不得的!别的事他或许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有这件事,绝不能草率对待!”
“可是……”
齐宣正简直一口气上不来。
他遗憾地道:“我只差最后一点,就能连中三元了……”
说到这个,齐相也未必没有遗憾。
他眼神黯了几分,不知是想到什么。
良久,齐相叹了口气,安慰儿子:“不过是差一个状元罢了,你虽缺了这一个头衔,但圣上给你的赏赐,不会比任何一个状元少的。
“再说,不过是放弃殿试,会试的名次还在,无论如何,你也是个进士了。这回让圣上对你有点补偿心理,你日后的仕途,难道还会比别人差吗?
“凡事小心谨慎,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官途漫漫,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
齐宣正听父亲这么说,知道这事已是尘埃落定,没有周旋的余地。
他态度软下来,换了个口吻道:“好吧,我听父亲的话。只是……都是儿子没用,不能为父亲夺个连中三元回来。要是我再有能力一些,前几年就能考中,又何必撞上这事?”
齐相拍拍他的肩膀。
“要是真有人故意拦你,就等着你中状元的时候出此一手,即便早几年中,也改变不了什么。好了,你在家等消息,我先去面圣了。”
言罢,齐慕先理理袖管,大步踏出堂屋。
而那齐宣正在父亲面前还算老实,父亲一走,他便露出满面愤恨的真实嘴脸来。
“到底是哪个该死的东西,竟敢这种关键时刻给我出幺蛾子!”
齐宣正满心情绪无处发泄,看来看去,将旁边的家仆拽过来,一脚踢在对方膝盖上,让对方一跌,狼狈地跪摔到地上。
他怒吼道:“还有你们也是!没用的玩意!连个渔夫都抓不到,竟然任由他在市集上喊几句就跑了!真是一群废物,养你们有何用!”
家仆有苦难言。
他们又不是开天眼的,谁能预先想到集市会忽然有人拿出这么三条奇怪的鲤鱼呢?他们也没人会天天十二个时辰就在市集上提防着,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那渔夫早跑了,他们连人影都没看见,想追都无处追。
更何况,那渔夫连守城的士兵都追不到,指不定是个练家子,他们又如何能有办法?
不过,看这位爷今日的怒气,这些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只好老老实实认罚。
齐宣正找个由头宣泄情绪,对家仆拳打脚踢了一番,待将对方打得动不了了,他又狠狠对着头踢了一脚,方才消气。
“混账东西!到底是谁放的鱼!”
齐宣正暴怒地一圈打在门柱上!
他咬牙切齿地道:“这个人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被我逮到,要不然,我非扒了他的皮,让他生不如死不可!”
*
另一头,齐慕先进了宫,约莫等了两刻钟,才见到皇帝。
圣上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并不惊讶,只是,这年轻的帝王又姗姗来迟,仿佛是故意要他等。
等终于来了,齐慕先立即对皇帝跪下,连磕三个头,这皇帝又佯装不知一般道:“齐爱卿,你这是作何?出什么事了,让你如此严肃?”
“臣,罪该万死!”
齐慕先沙着嗓子,一副哭过的样子。
……
齐慕先进宫来之前,早备好了一番说辞。
他哽咽不断,老泪纵横,跪下来以示清白好几次,总算声泪俱下地将鲤鱼的事说完,并亮明来意,表示自己愿意让齐宣正退出殿试,绝不争这个状元。
皇位上的人耐心听他说完,旋即淡淡一笑。
“原来就这么点事。”
一国之君答得轻描淡写。
他起身,走下来,将齐慕先从地上扶起,道:“相父何必如此伤神,相父亲自教养朕长大,难道对朕还不了解吗?朕怎么会因为这种捕风捉影的传闻,就对相父心生间隙?不过三尾鲤鱼,放着不管便是了,相父年事已高,竟还如此劳动身体,亲自进宫解释一趟。”
齐慕先感恩戴德地站起来,道谢道:“圣上圣明,圣上圣明啊!”
言罢,齐慕先又郑重其事地提了让齐宣正退出殿试的事。
皇帝故作惊讶:“退出?何必?相父之子,想必亦是栋梁之才,朕一直期待在殿上见到他的好文章呢。”
齐慕先连忙谦虚道:“多谢圣上抬爱,犬子不敢当不敢当。能通过会试,日后得见天颜,已是犬子的福分,何敢再有奢求?臣并非不信任圣上,而是怕这世人悠悠之口,这鲤鱼是小,民心事大。就怕有百姓对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信以为真,在如此风调雨顺之盛世,仍以为会出什么征兆,竟质疑陛下。
“臣身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理应以身作则,为陛下分忧!陛下日理万机,本已劳累,如何能让此等怪异之事,再扰乱陛下心神!”
天子颔首:“相父的好意朕心领了,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委屈相父?”
“不委屈不委屈,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君臣二人假模假样地互相推脱了一番,最后还是皇帝先点了头,面上还是一副愧疚的样子:“那朕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就是让相父为难了……来人!”
天子张嘴,立即报了一串赏赐。
齐慕先心中一动,立即跪下谢恩。
天子一派从容,欲再将齐慕先扶起,可这时,他却后背一抖,猛地咳嗽起来。
“陛下——”
齐慕先一惊,忙问道:“陛下近日龙体可好?可有让太医看过?”
皇帝虽然年轻,但其实从小时候身体就不是太好,一直三天两头生病,还很不容易痊愈。
偏他自己不太在意,尤其今日,齐慕先观圣上眼底青黑,猜他昨夜多半又与妃嫔玩了花样,也不知休息了多久。
这说来倒也是桩大事。
陛下大婚已有多年,宫中的妃嫔宫女也幸了不少,却无一人怀孕。
民间私下里其实都已在传陛下可能有隐疾,陛下自己想来也是有点着急的。
只见那病弱的年轻皇帝打了哈欠。
他听齐相问起自己的身体,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无妨无妨,着了点凉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齐慕先忙说:“还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
天子的赏赐,很快声势浩大地来到齐府。
这也是一桩好戏码,显得天子宽宏大量,不会介意闲言碎语而疏离齐相。
同时也显得齐相清白正派,宁愿让儿子放弃近在咫尺的状元,也要对皇帝表忠心!
如此一来,谢知秋这里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五谷十分担心地道:“少爷,齐相那里退出,会试的下一名可就是您了!齐相尚且怕皇上猜忌,将军的处境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这样,真的没事吗?”
谢知秋品了口茶,淡然依旧。
“没事。”
她道。
她看向五谷,问:“齐相之子放弃殿试的事,街上都传开了吗?”
五谷回答:“传开了!齐相本就有意声张,以显得自己清正忠君,将军的人再推波助澜,消息传得极快,眼下人人都又在夸赞齐相了!”
谢知秋颔首,但不言语。
*
且说齐相那边,齐宣正虽然拿到了大量的赏赐,但仍然心情不好,气得吃不下饭。
齐相姑且花了点时间安慰儿子,待处理齐宣正的情绪,正打算回书房做事,谁知一出来,就见院中有些骚动,似乎又有什么事了。
齐相当即叫了个人来,问:“怎么了?外面出事了吗?”
那家仆忙道:“老爷,集市那边又热闹起来了!”
齐相现在一听“集市”两个字脑袋就大,忙问:“怎么回事?”
家仆道:“说是今年春闱的亚元是萧将军之子萧寻初,他听闻了您让少爷退出殿试的事,当场策马冲到集市,将集市上所有鲤鱼都买下来用剑砍了!
“他一边砍,还一边大喊,那三条金鲤鱼绝不是什么天启预兆,而是佞人奸计,必是想要坑害忠良,误导圣上!
“然后他当众把所有鲤鱼烤了,现在正带着一大堆烤鱼,跪在子午门外请求面圣呢!”
“……啊?”
*
据得到消息的家仆所言,今日集市上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齐慕先前脚离开皇宫,后脚齐宣正主动放弃殿试的事,就在梁城扩散开了。
齐慕先在梁城百姓中的口碑素来不错,这样因为三尾鲤鱼必须让儿子放弃殿试,不少人都感到意难平。
这萧寻初明显就是其中之一。
据说这萧寻初得到消息,衣服来不及换、头发来不及梳,情急之下,披头散发就骑马飞奔到集市。
由于真正的金鲤鱼早已被士兵没收,他找不到所谓的“天启之鱼”,只好买下集市上所有鲤鱼,然后当街拔出宝剑,在众人面前斩下全部鲤鱼的鱼头!
据传,那萧寻初当众义正辞严地如此说道——
“科举本是当今圣上广开圣恩,招揽世间人才之举措,然而这三尾金鲤鱼,竟搅得梁城风云大乱,举子人人自危,不敢争先,甚至逼得一代清相齐大人都不得不令其子放弃殿试之权!臣实在看不过眼!”
“臣是此回会试的第二名,齐公子退出后,臣便是最打眼的人选。照理来说,齐公子都已放弃,臣身为节度使之子,也该主动退出,以明己志、以安圣心。”
“只要圣上一句话,臣也可以立即放弃殿试,绝无异议!”
“但是臣如今尚未放弃,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方朝的江山社稷,为了陛下!”
“齐相之子已然退出,而后臣亦退出,那位列第三的秦公子是否要退出?位列第四的考生是否要退出?还有后面的所有学子,为了自证清白,是否要人人退出?长此以往,究竟谁还敢考状元,谁还敢参加科举?若是如此,陛下今后要如何取得人才?”
“那放鱼之人,是将先祖多年奠定的科举制度毁于一旦!意图破坏国君与举子之间的恩义关系,搅乱方朝稳定繁盛之根基!如此奸佞,其心可诛!陛下绝不可就此姑息,令其如愿!”
“臣今日斩杀数百鲤鱼,以此明志!臣绝不信什么天启之鱼,亦不畏之!若那三条金鲤尚存,放到臣面前,臣亦为陛下斩之!”
“臣可剔其鱼骨,食其鱼肉!如真有神明降罪,便让它将斩鱼之罪报复到臣身上!”
“臣只愿国泰民安、世道太平,愿天下之良才,能尽归于圣上!”
*
齐慕先听完全部,半晌不言。
良久,他道:“今年的状元,必是这个萧寻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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