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秦皓听完小厮的话, 久久沉默。
他想起谢知秋说他不知民间疾苦,这话他现在还真没有办法反驳。
莫要再往远说其他人,就连他身边的小厮, 他都没仔细想过他们从何而来、过着怎样的生活。
为何没有想过?
因为要说百姓, 他认为自己也是百姓,生来就有的生活如同水和空气一样, 令人习以为常。
他知道有很大一部分人很穷, 秦家偶尔还会在外面施粥赠钱, 秦皓知道这是在做好事,但那些更穷的人,他们的日子和自己具体有什么区别、他们到底需要什么?不清楚, 即使听说过, 也没有真实感。
半晌,他拍了拍小厮的肩膀。
*
半月之后。
乐女春月这桩案子,终于告一段落。
密信上的指纹被证实, 的确是裕王的。
但裕王被找到时,人已经被一箭穿脑,死去多日。
他身上的东西被搜刮一空, 线索暂时断开。接下来要派人去裕王的封地搜王府,恐需要不少时日。
赵泽往日与他叔父关系很不错,见裕王已死, 还明摆着是畏罪潜逃,他心情十分复杂。
赵泽为人还算宽容, 但这种事情着实膈应。
最终, 他判处裕王的儿孙绞刑, 妻妾与未出阁的女儿、孙女没收财产,贬为庶民。
另一方面, 对此案相关的乐女们,赵泽亦出乎意料地做了安排。
首先是杜宁枝。
她是最初牵扯出这桩案子的人,还曾想将一切上报给朝廷,最终却因此丧命,赵泽自然对她印象深刻,也对杜宁枝之死充满怜惜。
为了感念她不惜性命传达重要消息的义举,赵泽封其为忠义烈女,立功德牌坊一座,上刻其事迹进行表彰。
另外,由于杜宁枝冒死将此事上报,其中也有想要救妹妹、朋友以及坊中其他乐女的意思,圣上为了显示自己仁德,便遂了其生前的心愿,大开皇恩,将乐坊中的乐女全部放籍归良。
在她们得知放籍后,乐女们都感恩戴德,十分高兴。
但乐女归良后,如何安身立命才是大问题。
这些乐女年纪小的,十一二岁就被卖进了乐坊,为了讨好客人,自年少学的都是吹拉弹唱的本事,不会其他技艺。有一些被卖的年纪太小,甚至连绝大多数女子擅长的针线都没做过,连什么是正常日子都不知道。
撇开这些不提,世俗对乐籍女子还有偏见,哪怕归了良,难免会遭到非议。
这些女子中有相当一部分,既没有在普通环境中谋生的能力,也没有任何自己谋生的渠道。世上可供女子自己谋生的门路本来就少,她们这样的更是难上加难。
实际上以前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一些乐女好不容易得到自由从良,可是由于无法在世上生活下去,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被迫重操旧业,又回到乐坊里。
这事很难办,就算想帮,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谢知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考虑乐女们自己的意愿和情况。
皇上给了每人三十两纹银的份额作为嫁妆或者立身之本,可供她们另谋出路。
询问过乐女们的想法后,得知一部分乐女是被拐骗来的,还想要寻亲回家,那么便由大理寺帮她们寻亲;
有一部分乐女在乐坊里就有相好,对方可能本来就打算给她们赎身的,而现在这帮乐女顺利从良,她们自己也有成婚意愿,就安排她们各自成婚。
最后还有一部分,她们或因本身就是被家人卖掉的,或因沦落青楼后不愿归乡受人非议,或因种种原因无处可去,而自己又找不到生路,就由谢知秋做主,先收在了谢家的绣坊里,□□她们用新式纺车,如果自己有别的想法,也可以学其他技术。
有个别乐女很有主见,本来拿了钱打算走,但得知绣坊也留人,想来想去,又主动留了下来。
当初从月县来梁城的燕子,两年下来已是知满的左膀右臂。
她是经过大事的人,阅历丰富又能干,还是早期就在绣坊里做活的,在绣坊中很有些话语权。
燕子在梁城隐姓埋名,没有人知道她以前当过人妾,但她自己清楚自己的过往,又曾有过差点被父亲卖进勾栏的经历,她对乐坊女子的偏见比普通人小很多,很快妥善地安置她们。
被收进绣坊的乐女大多走投无路,本来对人生已经十分绝望,如今得了一条自力更生的生路,都感激涕零,极为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她们比寻常女子更加听话、更加勤劳,哪怕是从来没见过的纺车,也毫不犹豫地拼命学习,只为不再陷进无路可走的绝境。
燕子想得很周到,知道女子有名声的顾虑,极为小心地教她们如何隐姓埋名,好让她们顺利以绣娘的身份开始新生活,没有后顾之忧。
最后,就是归良后用回原名的王小妹,以及杜宁枝的妹妹杜青梅。
王小妹同样护驾有功,受的封赏比别人多些。
为了显示皇恩浩荡,赵泽亲自将她寄名给朝中某官员当女儿,又为她指了一桩与官家子弟的婚事,待她半年后年满十五再成亲。
若让谢知秋来决定如何犒赏有功女子,肯定不会问也不问就直接赐她一桩所谓的好婚事,但这在世人眼中,已是王小妹这种出身的女子本来祖坟冒青烟都高攀不上的大好事,她能被皇上赐婚,简直不亚于男子金榜题名,要是还要挑剔,就太不知好歹了。
王小妹自己看上去非常惶恐。
她其实知道自己没有太多谋生手段,由于自小处在任人买卖的环境,她也并不觉得盲婚哑嫁是不可接受的事,更何况一朝就从贱籍女子成了千金小姐,以后还能当官家夫人,怎么看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是她看了看身边的杜青梅,杜宁枝这个妹妹年纪还小,汉话没学会多少,目前只依赖她一个人。
王小妹思来想去,咬着牙又一次鼓起勇气,问皇上能不能将她的婚期延期几年,等她将杜青梅养大点,再做打算。
杜青梅年纪小,又是有功之女的妹妹,其实比王小妹更好找收养。
不过赵泽见她们姐妹情深,觉得是段佳话,还显得自己是仁君,就准了这个请求。
*
话又说回谢知秋。
案子有了定论后,按照惯例要论功行赏、赏罚有别。
原大理寺卿何义玩忽职守、意图包庇,被革除官职。
两名大理寺少卿本也要被查办,但因谢知秋为其中一位昔日上司祝维平说话,让祝维平勉强保住了头上的乌纱,而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则被降了职务,调离梁城。
而大理寺卿之职空闲,被选来接任他的,自然是办案有功的谢知秋。
这年六月,谢知秋升任大理寺卿一职,官居从三品,着紫公服,佩金鱼袋,年纪轻轻,已是执掌一寺、出入崇政殿的高官大员。
祝维平原先就看出谢知秋前途不可限量,但万万没想到她能走得这么快、这么险,这回又是多亏谢知秋美言,他才能在大理寺大清扫中保住头衔,自然对谢知秋生出感激之情。
为了巩固自己现在的地位,他立即将立场倒向新上司,帮着谢知秋铲除前任大理寺卿留下的异心之人,然后换上全新的、愿意为他们驱使的人手。
不多时,单大理寺一处,已彻底是谢知秋的天下。
*
谢知秋初次紫服归来,萧寻初看她短短三年便从新科进士成为朝中重臣,心中惊愕之情难以言喻。
哪怕他一向看得出谢知秋的才能,也难以想象她能获得这么快如此成就。
萧寻初恭贺她道:“恭喜你,总算取得一个好结果。这桩案子能得到现在的结局,也算善恶有报了。”
谢知秋却皱起眉头,看起来并不十分开心。
她说:“从结果来看,并不算坏,不过……齐慕先以权压人,是试图用权力来得到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判决,而我不想要这个结果,所以投机取巧,找来一个权力比他更大的赵泽,再利用赵泽在此案中的弱点,让他站在我这一边,以获取我想要的判决……从实质上来讲,我与齐慕先并无不同,不过是看哪一方的权力更大罢了。”
说到这里,谢知秋轻轻垂下眼睫,道:“若世上真有公理存在,一桩案子只是想要个公道,本不该如此。”
萧寻初明白她的意思。
他想要触碰她的头发,但见谢知秋心不在焉,又将手放下了。
他笑着对她道:“你已经做得够好。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那么轻易能改变的。换作是别人,谁又能做得比你更好呢?”
言罢,他衣袖一抬,指了指窗外,道:“你看。”
今日,王小妹与杜青梅的新父母特意带着这两个义女上门,来拜访答谢谢知秋这位“恩公”。
当然,他们看得出谢知秋对乐坊女子的现状有所关注,此举未尝没有与谢知秋这样的朝中新贵套套近乎的意思。
将军夫人姜凌自从到梁城后,难得见到北地来的人,杜青梅身上的习惯与她相近,让她很有亲切感,于是硬是带着两个小姑娘玩。
王小妹的义父义母不敢得罪萧家,诚惶诚恐地看着这场面。
此时,窗外,姜凌正领着小姑娘骑马,因为杜青梅只会辛国语,她就与杜青梅叽里咕噜地讲着梁城人听不懂的话,王小妹吃力地听着,偶尔会搭两句。
杜青梅在姐姐死后就郁郁寡欢,但今日难得遇到能真正和她说话的人,还带着她骑马,小小的脸上初次展露出羞涩的笑脸。
杜青梅年纪虽小,马术竟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骑。
她看王小妹僵在马上不敢动,还主动翻下马来,走到王小妹身边,手脚并用比划地指点她动作。
不久,谢知秋看到杜青梅开始教王小妹哼歌,似乎是某种安抚马匹用的曲调。
她声音清脆悠扬。
这定然是她与姐姐一同唱过的曲子,因为不是乐坊教来讨好别人的曲调,声音并无刻意修饰,有着孩童自由的味道。
只听这脆嫩的嗓音中,隐约带着拂过青草的清风,慢慢飘向远方。
*
数日后。
谢知秋受到皇上主动召见,前往皇宫。
她本要下跪,但不等动作,就被赵泽一双手轻轻托住。
“萧爱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年轻的帝王如此说道。
赵泽郑重地看着眼前的谢知秋,心中感慨万千。
审完这桩案子,他忽然觉得以往熟悉的一切都看起来不一样了。
这帮臣子,个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他的面告诉他风调雨顺、四海繁荣,可真往下一看,才发现实情并非如此,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计。
就连他曾经深信不疑的齐慕先,都并非完全如他所想。
裂痕已经出现。
哪怕赵泽表面上对齐慕先恭敬依旧,已经有了细裂的陶器,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恢复如初。
只有“萧寻初”,从头到尾真的在尽一个臣子的职责,没有在权势逼迫下对他说假话。
赵泽叹了口气。
在谢知秋眼中,此刻,这位青涩的皇帝眼底逐渐退去了起初的天真,开始浮现出如他皇兄一般的暗光来。
他望向谢知秋,道:“到头来,朝中竟只有萧爱卿你一个人,是真心忠诚于朕。”
“……”
谢知秋谨慎地没有开口,等着赵泽的后文。
果然,赵泽话还没说完。
“萧爱卿,朕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想法,也有才能的人。可朕作为一国之君,还有太多事情不明白。”
他一边说,一边握住谢知秋的手。
然后,他道:“所以,萧爱卿,朕能不能请你来告诉朕,究竟要如何才能治好这天下,如何才能当一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
谢知秋心头微动。
半晌,她跪下来,对赵泽承诺道:“为了皇上,臣自当,竭尽全力。”
第一百三十二章
九月。
“师父, 前面就是梁城吗?”
山道上,一个气质清正的青年带着一个十四五岁、肤色微深的少年,二人一同朝远处眺望。
两人身后都背着巨大的竹制箱笼, 用形状特殊但契合山路特性的竹杖辅助着行路, 从装扮来看,二人已经走了很久。
少年将青年唤作师父, 他眉间紧锁, 瞧着有点谨慎严肃, 望着远处那座掌控方国命脉的大城时,他话语里有微妙的忐忑,大抵是第一次来。
青年遥望那座五年不见的城池, 心中无数情绪如烟升起, 叹道:“是啊。当年我与我的师父、师弟们,就是在这里,一点点掌握墨家术的。”
梦起之地, 亦是梦散之地。
数载重归,不知会不会有所不同。
青年停顿,催促道:“走吧, 都到这里了,我们走得快一点,傍晚之前就能进城。”
*
下了山, 正往入城的方向走,走在城郊小径上, 途经一片农田, 正值收获的季节, 麦田犹如一片金海,风一吹过, 层层叠叠的麦浪波涛起伏。
青年看到这麦田,不由顿了一下,将背上的箱子放下,对徒弟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着,他便跑进田埂,去与其中农作的农民说话,问道:“这位小哥,那边的坡上现在也能种粮食了吗?我记得以前那里地势不好,种不了东西的吧。”
那种地的是个年轻小伙,赤着膀子在做事,听到青年如此问话,他连声说“是是是”。
小伙道:“以前那上面没水,是种不了,但几个月前朝廷突然说要弄什么水利工程,拿咱们这里先试试,修了好些灌溉渠,以前灌溉不了的农田,现在都能浇灌上,就能种了,足足多了好几十亩好地。
“听说今年我们这里收成要是好,明年开始会修两条主干渠,总长二十里,到时候附近好些村落都会按照标准修新渠。”
小伙子忙着种地,没跟他说得太仔细,但青年一听就明白了。
以前这附近有很大一部分土地土质本身很好,只是土壤缺水,会影响农作物收成。
负责这一带的官吏是个不错的人,也懂一点水利,曾想在这里修建河坝、开渠引水,以提高农业生产效率,可是他人微言轻,向上级提议,一直没有受到重视,也拿不到足以筹措人力物力的钱,只好一年年往下拖。
现在看来,这件事情时隔多年,终于做成。
若真能按照小伙所说,在这一带按地势修建两条主渠,再建一些网格状的灌溉渠,受益的农田,会以数千亩记!当地的农户,想来生活也会有极大的改善。
青年听了有点高兴,看来过了几年,梁城的风貌是有所变化了。
*
不多时,二人来到梁城城门外。
通过城门时,大概因为两人的箱笼是自制的,在箱子底下装了木头轮子,平坦的地方竟能直接拖着走,守卫稀奇地看了他们师徒好几眼。
踏进梁城,青年望见眼前的景象,又愣了愣。
他以前并非没有住过梁城,哪怕常年待在临月山上,也知道梁城的繁华。
但眼下,这份繁华,似乎又与过去有所不同了。
街上的商人眼见着多了起来,而且行人的衣裳居然个个簇新,像是同时换了新装一般。
不止行人,不少铺面店面没换,却都重新上了漆、安了新匾额,还有不少人推着车在道路上叫卖,看上去颇有朝气。
青年师徒赶路多时,正好有些累了,就在城门内的茶坊歇脚。
二人手头并不宽裕,一路省吃俭用到梁城,青年拿出钱袋,表情便有些羞涩,数了半天才敢进去,本来只想点点最便宜的茶水润口,甚至不打算坐了,站站就走,但等他进去,一看价目,反而呆住。
青年十分惊讶地道:“梁城的物价,竟然下降了?”
小二在一旁忙忙碌碌地擦着桌子,一听青年的话,笑道:“客官刚从外地回来?离开这儿得有半年以上了吧?”
青年点头。
小二说起这事很兴奋,一拍大腿说:“我看这位新帝不错,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城里这税本来回回都涨,收税名目年年增加,您猜今年怎么着?”
不等青年开口,小二已经自己揭晓谜底:“居然减税了!”
话完,他又指指外头道:“您瞧,外头是不是家家户户都跟新店似的?其实有些店老早破败不堪,店主都想修葺,只是手上没钱。
“前些年朝廷收钱厉害,一会儿收什么治安费,一会儿收什么道路维护费的,咱们小本生意,本来也没什么利润,这上头一直加收钱,地租又年年涨,咱们这钱也不会平白无故变出来,成本增加,为了活下去,可不就得涨价了。但就这样,以前利润还是年年变薄。
“好在今年不同了,税忽然轻了,大家手头钱突然就多了起来。你别看我们店里降了价,其实因为成本变低,客人又多了,反而比以往赚得多呢!”
青年闻言,又是错愕。
梁城在天子脚下,朝廷有什么变化,这里反应是最快的。
现在地方上还没什么改变,但朝廷的方向一变,梁城这里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青年道:“登基一年便展现出如此才能品德,这么看来,这位新君……真是位难得的仁帝了?”
小二笑呵呵地称是,但过了一会儿,他抹了抹桌子,又小声地道:“其实,除了皇帝听得进话,咱们看来啊,最主要的,还是多亏萧大人。”
“……萧大人?”
“萧寻初萧青天啊!客官,就算刚从外地回来,您这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青年怔怔,随即一笑。
他并非不知道萧寻初这个名字,其实他也晓得,从两年前的月县开始,这个名字就开始在大江南北流传,逐渐家喻户晓。这位萧大人的事迹,哪怕他远在外地亦有所耳闻,而在来梁城的路上,甚至得知了他查办齐宣正的大案。
青年只是听到别人如此夸赞这个“萧寻初”,太高兴了,难掩心中骄傲的情绪,恨不得听别人多夸几句。
他见物价比往日低了许多,本来囊中羞涩的预算也够了,便点了壶好点的茶,带着徒弟坐下喝。
待拿起杯子,他不由自言自语道:“萧师弟如今,真是出息了。”
*
说起这个“萧寻初”,如今可是梁城举足轻重的人物。
查办完齐宣正的案子后,“萧寻初”就升任了大理寺卿,但皇上与“他”是好友,不时将“他”叫进宫里,一同讨论朝中政事。
方朝毕竟是人治,官职上有混乱之处,理论上来说应该各司其职,但实际上一个官员权力大了以后,经常会身兼数职,然后这里管管、那里管管。
像“萧寻初”这样和皇帝关系好的,皇帝经常有事找“他”商量,能影响的事情就更多了。
“他”本来已经是三品大理寺卿,随着皇上对“他”日益倚重,又将其任命为参知政事,升迁速度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是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绝不为过。
而“萧寻初”到这个位置后,在民间的口碑愈发水涨船高。
无他,“他”给百姓带来的益处,显而易见。
往年,朝廷给百姓征收的税很高,其原因很复杂。
辛国每年要求方国上贡,且索取的金银年年增加,这笔钱势必要从方朝的财政中支出。
方朝冗官冗兵,财政要支付岁贡,还要养大把的权贵官员以及他们的家眷,不少官员自己当官以后,还把自己的儿孙亲朋都塞进各种闲职里吃俸禄,官员人数越来越多,可办事效率却不见提升,反而财政支出越来越大。
辛国要求加贡,方国不敢反抗,可是财政多出一笔,能供皇室和层层官员福利使用的就要少一笔,由奢入俭难,难道要官老爷们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来给辛国交贡吗?
既然财政要多拿出钱,可现有支出又不能缩减,那当然就只能再从百姓头上一笔一笔加上来了。
以前,并非没有大臣提出,必须要减少现有官员的人数,精简官员结构,来节约开支。
但这件事,阻力实在太大了。
如此行事,触动的是众多官员的利益,他们寒窗苦熬多年,绝不是为了入朝来忍受贫穷的。
无论从哪里去切一刀,都会成为无数人的敌人,在改革过程中被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萧大人”——实则是谢知秋——她认为直接向官员亮刀子是行不通的,但硬的不行,可以来软的。
挽救方国的国库,无非是做到两点,一是节流,二是开源。
要节流,又无法从官员动手,那就采取由上至下的策略,先从皇帝动手。
谢知秋向皇上谏言,如今国库空虚,身为帝王,应当以身作则,率先缩减皇室开支。
这种谏言,大部分时候都会惹皇帝不快,也是很难被采纳的。
但赵泽似乎与谢知秋配合十分默契,非但同意了,还十分主动地将宫中各种用度从吃喝玩乐到妃嫔着装全都削了一遍,亮明自己提倡节俭的态度。
赵泽都开始节俭了,朝中那些大臣还敢铺张浪费,让自己的享受超过皇帝吗?
一时间,朝中官员纷纷以朴素为美德,穿衣不敢佩玉,吃饭不敢喝酒,连成亲的规模都小了很多,平时也没有公费吃喝了。
各部寺的开销很快莫名其妙比往年减少了一大步,兼之不少官员看出皇帝的意图,为了自己政绩,也开始主动减少出支,又有所成效。
其次,就是开源。
如果无法降低官员的生活质量,又不希望百姓的生活受损,那么通过提高整个社会的生产力,使得全社会高速发展,就可以在底层人民富起来的同时,暂时掩盖上层阶级享受社会资源过多的问题。
就任参知政事后,谢知秋提议兴修水利、鼓励发展农业与匠人教育。
水利能够提高灌溉能力,增大土地种植面积。
而传统的私塾仅仅为科举服务,农民和工匠的知识体系常年靠师徒之间口口相传,发展非常缓慢。
谢知秋提议将农学和工匠知识都作为专门的学科,集结有这方面知识和经验的工农进行归纳总结,然后编著书籍,形成体系,设立义学,对有意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进行专门培养,并且鼓励知识公开传承、研究发展。
除此之外,谢知秋提议赵泽效仿汉初皇帝,实行轻徭薄赋、让利于民的政策。
通过降低税收,提高普通百姓的劳动积极性和消费能力,再推行有利商业发展的政策,刺激经济发展,是谓藏富于民。
多管齐下,到最后,梁城的税表面上收少了,可是实际收入反而会增加。
谢知秋本人的很多建议其实都遭到朝臣的反对,尤其是她认为减税反而能增加财政之类的想法,简直违反常识。
但架不住谢知秋掏出汉史引经据典,说就算无法增加财政收入,这也是为民考虑的仁政。
而且赵泽胆子大,早年没读书,所以脑袋空空不懂什么常识,经历了齐宣正的事以后,他还就信谢知秋。
于是这两个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一拍即合,真的瞎搞起来。
梁城就在天子脚下,理所当然先被抓来试点。
谢知秋的一部分提议实际实施起来很慢,尚未推进完全,但仅仅是减税和建设少量水利,已经对民间有极大改善。
到了秋收季节,梁城外金麦似海,城内空前繁荣,人人开始赞颂赵泽是千年难遇的仁君,原先不认可的官员只得闭了嘴,对谢知秋的风评亦随之一变。
谢知秋顶着“萧寻初”这个身份,再加上一堆惊世骇俗的想法和当初对赵泽的投其所好,原先难免有人旧事重提,对她非议众多,劝皇上不可听信谄臣之言,还谴责她过往就不务正业,绝非实干之士。
然而当成果浮现,风向亦随之变化。
谢知秋与赵泽很快被誉为君圣臣贤的代表。
“萧寻初”这个名字,又开始成为真知灼见与神机妙算的代名词,甚至开始与多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相提并论。
第一百三十三章
茶坊外车水马龙, 青年坐在靠街的位置小歇片刻,望着眼前街景,已是难掩慨叹。
方国素来富裕, 但问题亦多, 往往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部分人富贵滔天, 另一部分人生计艰难, 不过残喘偷生。
而如今, 梁城连走街串巷的贩夫小民都神采奕奕、巾衣皆新,这般风貌,放在过去, 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这一切, 都是多亏了萧师弟啊!
当初他们师兄弟四人一同待在山上,萧师弟一天到晚除了墨家术,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 换作是那时,真想象不到他还有这样的潜在才能。
青年在街边坐了一会儿,忽然, 他又注意到一点别的变化,问道:“说起来,街上往来的女子, 是不是比以前多了不少?”
“是啊!现在偶尔还会有单身女子一个人上茶坊来喝茶吃东西呢!”
“哦?”
青年听得有些惊讶,感兴趣地道:“这也是萧大人推行的政策吗?”
小二在一旁抹着桌子, 随口道:“这倒不是, 不过要说的话, 和萧大人也不是完全没关系。”
说着,小二往街对面一指, 道:“喏,客官你瞧见那家布行没有?那是谢家的布行,就是萧大人他老婆娘家的产业。”
“萧大人的……夫人?”
“对啊。”
小二没觉察到青年话语中的迟疑,自顾自继续道:“谢家的布实在太便宜,质量又没比别家差,短短两年多,就把梁城其他布行都干倒,现在全梁城差不多就剩他们一家了。
“谢家布行赚钱,给工坊里的绣娘开的月钱很高。
“那里头很多都是年轻姑娘,而且谢家嘛,书香门第,仁义、厚道!还在绣坊里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寡妇和未婚女子。
“这些绣娘都是以绣坊为家的,举目无亲,没有亲友帮着张罗,可不得事事都自己干。她们本来抛头露面的时候就多,手上又有了钱,可不是底气就足了?这些人不时就会出来买点东西什么的,街上女人这不看着就多了?
“绣坊那都是女人,好些十几岁的整天粘在一起走来走去,连上茅房都要一块儿。里面有几个一天到晚去外面闲逛的,还说这好玩那好玩,其他姑娘听了,不是心里也活络?
“不瞒客官你说,小的家里有个妹妹也在谢家的绣坊干活,那工钱,可比小的高多了,听说谢家的纺车很厉害,活还轻。
“小的那妹妹以前性子唯唯诺诺,很内向,本来要卖给别家当丫鬟,结果她的针线让谢家绣坊瞧上,就送去绣坊。
“现在她手上有钱,横起来了,没事儿还跟我斗嘴!因为她工钱高,都快过十八了,爹娘还舍不得给她议亲,说嫁出去了白白便宜别家,不合算。
“现在咱们这儿但凡有女儿的,都是打破头要送进谢家的工坊里去,比皇上选秀还激烈呢。”
这小二本来是说自家妹妹,谁知道茶坊里的客人听见了,纷纷表示共鸣。
有说自己老婆也在绣坊,这两年家务不干,越来越凶的。
有说自家小闺女看着绣坊好多年轻姑娘上街游玩,非常羡慕,也闹着要出门的。
还有说绣坊门槛越来越高了,想送自家女眷去多赚点钱,可压根进不去云云。
青年听得兴致盎然,但他关注的角度却与常人不同,问:“这么厉害?谢家的纺车特别,那是什么样的纺车?特别在何处?”
“这……”
小二支支吾吾地比划了一番,最后放弃道:“咱们平时又不纺织,就算见过也不懂啊!不过听说,那纺车是谢家二小姐自己改造的,纺东西非常快。”
“竟是谢家二小姐自己做的?”
“是啊。”
小二怕他不信,回头往皇宫方向一指,道:“谢家姐妹可能都有点这方面兴趣,喏,您瞧,谢家大小姐也做了一个,现在就在那儿飞着!”
青年闻言,将头探出茶坊,往天上看去——
接着,他便是一愣。
天灯形状、绘有白鹤的天船正高高漂浮在天上,宛如天上神物,展望玉京。
他先前太过关注梁城市井的变化,没往天上看,竟然未注意到还有这等奇器!
“这……梁城还有这样厉害的匠人姐妹?”
青年惊得合不拢嘴。
他道:“听你刚才之言,做那天船之人,竟是萧大人的妻子?”
小二就喜欢看外地人第一次瞧见天鹤船的傻样,笑道:“是啊。自从萧大人将那天鹤船献给皇上以后,这可是我们梁城一景了。皇上亦喜欢得紧,只要天气好,总能见它在空中飞着。”
青年良久失神。
凭他的经验和眼光,当然看得出那天鹤船运用了不少格物之理,与他们钻研多年的墨家技术一脉相承,而且能做得那般精致巧妙,那匠人必定水平高超。
若说是出自师弟的手,他必定欣慰,但不会惊讶,因为看上去就像萧师弟的手笔。
可竟说其制作者是师弟的夫人……?
青年心中生出微妙的怪异感来。
这几年,他虽离开梁城,但与萧师弟并没有完全断开联系,一年两三封信还是有的。
由于这五年里,萧师弟给他写信的内容和态度都和以往没什么变化,再加上他家乡闭塞,他难免有点孤陋寡闻,一开始,他甚至不知道萧师弟早已去考了科举,还做了官。师弟在信中含糊其辞地说他去了南方时,他还以为萧师弟是出门游历了。
直到萧师弟数月前忽然说,可能有办法帮他在朝廷里谋个职务,青年才猛然得知,萧师弟非但入了仕,在官场上还有了些建树。
而关于萧师弟已经成婚这件事,在师弟写给他的信中,竟一次都没有提及。
萧师弟竟娶了一位精通墨家术的妻子。
对他们这种墨家弟子来说,在世上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就是千难万难了,而女子长居家中,更难接触到这类学问,他们要遇见一个这样的妻子,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萧师弟明明撞到了这等大运,一听令人艳羡的好婚事,可他怎么这么多年,连对自己的师兄都只字不提呢?
青年皱起眉头,稍稍感到些不对劲。
*
傍晚时分,天将暮。
将军府门前,门前站岗的守卫正要换岗。
青年带着徒弟赶了一整日的路,终于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只见他有些忐忑地上前道:“两位兄台,在下名为叶青,以前与府上的二公子是师……是好友,我们原先有约,说只要我到了梁城就可见面,不知可否请两位大哥通报一声?”
将军府的守卫相貌凶肃,可能都在军中历练过,给人感觉气势比寻常门房强上十余倍。
这背着箱笼、远道而来的青年,实则正是萧寻初当年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叶青。
他自知当年萧寻初为了学习墨家术,与家中闹得很不愉快,他如今找上门来,恐怕也不受欢迎。
更何况这可是大将军萧斩石的家,是个人都会发怵。
一旁的徒弟见师父如此谦卑,略有不满,蹙着眉要开口,却被叶青一把制止。
谁知,守卫的大哥居然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他一听就恍然大悟:“原来是叶大人!快请,二少爷之前交代过,叶大人进去就是!”
说着,就让开了门。
入将军府如此顺利,倒出乎叶青意料。
他推着箱笼,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将军府。
等到师弟平日所居的院落,叶青看到一男一女正在花园中交颈低语,二人好像在讨论什么,靠得这么近,可见彼此信任。
而只匆匆一扫,叶青就在院中看到不少他熟悉的东西——
冶铁炉、工作台、榔头锤子。
从一旁的窗户看进去,好似还能瞧见一张台面摆满了墨家术用的小工具,俨然并未闲置,是经常在使用的。
尽管数年未见,但这场景,显然让叶青宛如回到过去,安心不少。
他出言唤道:“师弟。”
一时间,院中那对男女皆抬起头来,其中那名修长清俊的男子,正是他的师弟萧寻初。
只是,“师弟”一望过来,却让叶青吓了一跳。
只见这“男子”面无表情,明明仍是那双桃花眼,却没了往年的慵懒亲和,反而寒光清冽,这目光与他交错一瞬,叶青只觉得身上骤然发冷,不像在九月清秋,倒如腊月已至。
等回过神,叶青竟不知何时后退了一步。
反而是“师弟”身边的年轻女子,虽是第一次见,却对他无奈一笑。
叶青猜测,这多半便是师弟传闻中那位妻子。
只见“萧师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打招呼,只问:“那是你徒弟?”
“是。”
眼前之人明明是他师弟,但不知为何,叶青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人都站得直了三分。
“萧师弟”看了看对方,客气地道:“可否请他到外面歇息片刻?我有话想与师兄单独谈。”
叶青不疑有他,对徒弟道:“川儿,你到外面等。”
小徒弟看上去还有点警惕,但师父发了话,他左右看看,便一抱拳:“是。”
待小徒弟离开后,花园中只余三人。
叶青本还等着师弟开口,谁知师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女子,反道:“那你们谈吧。”
言罢,“师弟”竟也往后面去了。
叶青一时呆滞。
这算什么情况?
他本以为是师弟有重要的话要与他说,才特意支走徒弟,结果“师弟”自己居然也走了,只将妻子留在这里。
叶青很早就跟随师父学习墨学,但他小时也读过圣贤书,而儒家礼法是主流文化,他就算不精于儒学,仍难免受其大环境影响。
此时与别人的妻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叶青如坐针毡。
他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半天才拘谨地起身,不太敢看这女子,就要行礼退出去。
这时,却听对方叹气一声,用熟悉的语气唤道:“大师兄。”
“——!”
叶青一惊。
不等他回过神,只听对方下一句道:“师兄,是我,忘忧。”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与自己师弟相似的语气, 对方还声称自己就是他师弟,叶青的惊愕可想而知。
他猛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足有铜铃大, 张了张嘴,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寻初看着叶青的表情,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 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接受的。
于是萧寻初抬手做制止的手势, 凝视他, 十分真诚地道:“师兄,我知道这事难以置信,你也不用急着相信或者质疑。
“我会将你离开梁城以后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你慢慢消化一下, 我们再讨论。”
在萧寻初的安抚下,叶青似乎平静了一些。
但他仍瞪着萧寻初,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问题要问。
萧寻初示意他稍安勿躁, 深吸一口气,从头道:“这事要从师兄你离开梁城那年的五月开始讲起……”
*
要将两人交换的实情告诉叶师兄这事,是萧寻初与谢知秋仔细商量和讨论后才决定的。
一来, 墨家术是一门专业性极强的奇学,世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懂。
谢知秋平时为了伪装萧寻初而学习的那点皮毛,拿来糊弄糊弄其他人可以, 但骗不了萧寻初的同门大师兄。
萧寻初这位叶师兄今后也会在朝中谋职,而且梁城寸土寸金, 他这样清贫的工匠, 短时间很难歇下脚。叶师兄之前自己说他可以住回临月山, 但那地方毕竟偏远,萧寻初主动提出可以让师兄和他的徒弟在将军府中小住。
总之, 叶青接下来与谢知秋低头不见抬头见,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倒不如找点说开。
二来,他们之前不告诉其他人,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其他人非但帮不上忙,还可能带来更多麻烦,吃力不讨好。
而叶师兄不同。
据萧寻初说,他的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弟都是非常优秀的墨派弟子,掌握了大量技术知识。叶师兄是大师兄,跟随他们师父学习最久,更是其中翘楚。
萧寻初这几年一直在研究那块让谢知秋与他交换身体的黑石,但进展并不显著。如果叶师兄知道他们的情况,说不定提供一些独到的见解,甚至一起帮忙。
若是如此,他非但不是麻烦,反而是难能可贵的助力。
当然,他们也多次考虑过叶青的人品。
萧寻初向谢知秋提过,当初他另一位师兄将突火.枪的部分图纸卖给了辛国商人,拿到钱后曾要将钱分给师兄弟。
当时他们已经穷了很久,萧寻初好歹有父母暗中接济暂且不论,其他人真的是一贫如洗,尤其是叶师兄,稍有一点钱就全都花在墨家术上,手里有什么东西都紧着其他师兄弟,将墨家的“节用”二字发挥到极致。
然而,纵然如此,他仍然不肯拿宋师弟卖图纸给敌国换来的钱。
哪怕他自己后来也心灰意冷下了山,却仍是两手空空走的。
这种性格,说好听是刚正不阿,说难听是死脑筋。
但无论如何,这位叶师兄的道德感显然远高于常人,这种性格的人,在保守秘密方面无疑是可以信任的。
*
萧寻初要说的事情很多,全部说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叶青看上去仍是震惊非常。
他整理了半天思路,才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
“所以外面那些关于你的传闻,其实都不是你做的,而是谢知秋?”
“对。”
“就是以前在梁城很有名的那个写《秋夜思》的谢知秋?”
“对。”
“那个你偷偷誊抄她的诗好几十遍,最后好不容易选了一幅字最好的然后挂墙上天天看的谢知秋?”
“……对。”
“那个你听到她的名字就走不动道,有时候看着她的名字一个人笑,听到其他人议论她去全是男人的书院读书、写的诗满城传是不知检点,你还要冲过去跟人家理论的谢知秋?”
“……对。”
萧寻初听到师兄开始翻他自己都没太注意的老黄历,还说得这么细,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他以前有把对谢知秋的关注表现得这么露骨吗?
他还自以为挺克制的,也从没提过自己与她曾经认识。
萧寻初试图岔开这个话题,道:“也不用这么吃惊吧,你们又不是没读过她的文赋诗词,像她这样的人,只要有机会,又怎会不是龙头凤首?以前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也是。”
叶青想了想,如此回答。
他多年学习墨学,认同兼相爱、交相利。
第一次见到女子展示这样的手腕才华,他内心不无吃惊,可又对此感到高兴。
若表现得太过惊讶,反而显得看轻女子、过于失礼了。
说到这里,叶青笑笑,有些慨叹地道:“还记得当初,我离开梁城时对你说,万一真的有一天,又天降一个愿意重用我等学说技术、像当年神机宰相谢定安那样的高位之人,我定会跋山涉水回来找你,再继续做这一场千年梦。
“想不到时隔五年,这约定竟已这种方式实现了。”
萧寻初沉寂未言。
其实想到这里,他心中也不是没有感慨的。
叶青与他心有灵犀,几乎将他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宋师弟在山上那番话对你打击太大,让你真的转去学了儒学。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多亏谢知秋啊!”
萧寻初一同唏嘘。
只是叶青言罢,又瞪了萧寻初一眼,嫌弃道:“就是便宜了你这臭小子,名声赚了不算,还常年和人家姑娘住一个屋里。对谢小姐来说,以后就算换回去了,这事也说不清。”
叶青本想像以前那样抽自家师弟的后脑勺,但一看萧寻初如今顶着人家女孩子的头,下手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还让人不忍心,只得作罢。
他转头又严肃质问:“这几年,你没对谢小姐做什么不得体的事吧?”
“没有。”
萧寻初知道师兄是在管教他,但这个问题多少让他有点心乱,因而不愿久留。
他强行将话头转回正事,道:“师兄,我将实情告诉你,实则也是有事相求。你还记不记得临月山上一直有种特殊的黑石头?我与谢小姐之所以会交换,很可能就是与这石头有关。
“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这黑石,希望寻找换回去的方法,只是进展有限。如今大师兄你回了梁城,我希望师兄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协助我与谢小姐回到原本的身份。
“谢小姐为官后,做了许多事,于我、于我们都有恩,我希望我也能做到点什么,作为对她的回报。”
叶青闻言微怔。
萧师弟这番话说得真挚,叶青听了,心中亦不无触动。
他立即道:“我明白了。师弟,你放心,这事就算没有其他因素,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更何况谢小姐愿意为我等在朝中谋职?你且将你目前知道的告诉我,我今晚就理理头绪。”
萧寻初早将与黑石有关的信息都整理成册,听师兄如此说,当即去取。
*
当夜,叶青在将军府安顿下来,又特意去拜会谢知秋。
谢知秋专门留了机会给他们师兄弟交谈,此刻见叶青专门来找她,她便知道萧寻初已经将因果讲清楚了。
谢知秋望他,一顿,主动唤道:“叶师兄,初次见面。”
叶青一僵,竟险些又有后退的冲动。
他已经知道谢知秋与萧寻初之间的情况,理应从容一些,可眼前之人的气势太强,给人印象又不太好相处,连萧师弟那张本应亲和的脸,都被她用得宛如锋芒毕露的出鞘寒剑。
在这样的人面前,他难免有些拘谨。
而且,他想到眼前之人哪怕长着萧师弟的脸,真身也是女子,多少又有点拘束。
他在门外止步,定了定神,方才拱手作揖道:“谢小姐,这些年……我与师弟……多谢。”
感激之言,一语难尽。
但谢知秋没有就此与他多说。
她略一颔首,就改问道:“义军那里的情况如何?”
“——!”
当初谢知秋能在月县脱困,多亏现在的义军、过去的萧家军将士钟大梁慷慨出力,礼尚往来,谢知秋当时不仅为他们提供了一部分萧寻初制作的先进武器,还为他们引荐了同样能够制作这种武器的工匠。
当时谢知秋介绍给义军的工匠,就是萧寻初的大师兄叶青。
据谢知秋所知,叶青本来就有墨家术所作之器械能真正应用于保卫方国国土之志向,而义军没有朝廷的帮助,武器都是平民百姓自己制作,水平十分落后,非常渴求有能力的工匠。
二者可谓一拍即合,哪怕明知有风险,叶青还是毅然接受了这份工作。义军虽有民间义士资助,但经费仍然有限,叶青还主动帮他们压减成本,让义军十分感动。
不过回到梁城后,再与义军联络变得风险很高,谢知秋便对此有所控制,已经数月没有消息。
此时,叶青听到谢知秋提及这样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顿时感受到两人之间其实长久以来就存在的联系,原本的生疏瞬间烟消云散,取之以代的,是同盟之友的亲近感。
叶青忙道:“大人放心,义军那边状态很好,我在赶来梁城前,特意做好了一批武器给他们送过去。虽然耽误了来梁城的时间,但对义军来说,想必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谢知秋是春季给叶青去信,让他来梁城任职,如今已是秋日。
其实叶青从家乡赶来梁城,要不了这么久,耽搁数月,原来是为了义军。
谢知秋说:“义军那里让你如此费心,真是多谢。”
叶青笑道:“不必,都是为了山河完璧、百姓安宁。若是圣上责怪,我就说我祖父病重,我在床前侍奉,才不得不延误了些时日,孝道大于天,想来问题不大。不过……”
叶青犹豫了一下,方问:“我听闻义军私下里实则得到了我师弟的兄长、萧斩石将军的长子萧寻光大人的支持。不过入将军府数个时辰了,我倒没见有人提及萧寻光大人,他现在不在将军府内吗?”
谢知秋颔首。
她回答:“萧家大公子一年前在国子监的学业完成,授官之时,他主动请求离开梁城,到西北地区任官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叶青先是错愕:“竟然这样?”
不过, 他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如此。”
谢知秋应是。
能进国子监学习的学子,家中大多非富即贵。
国子监学生既可以参加科举, 又可以在完成学业后直接荫官, 可谓双重机会。朝中官员争着将儿子送进国子监,实则就是想给后代铺平一条稳妥的入仕之道。
虽说国子监学生毕业后, 大多还是要从八/九品的小官做起, 并不能一步登天, 但比起寒窗苦读十余年都未必能中第的科举,还是要顺畅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选, 国子监学子任官时, 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在梁城起步,即使是外迁,多半也更青睐富庶之地的官职。
像萧寻光这样, 居然主动提出去西北之地贫寒之地的学生,可谓凤毛麟角。
自从知道萧寻光和义军之间有关系后,谢知秋不难判断, 萧寻光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觉得梁城离边关太远,与义军沟通不方便, 消息滞后,还束手束脚。如果被派到边北, 一切对他来说都会方便许多。
据谢知秋所知, 萧斩石对长子这样的选择仍有意见。
但次子“萧寻初”已顺利在朝中立足, 萧斩石对两个儿子的夙愿已经算是超额达成,他对长子逼得就没有过去那么紧了。
而萧寻光本来就不是听话的人, 他二十好几了,就算萧斩石再不满意,也没法像对待小孩一样生掰硬拗,再说,对萧寻光来说,弃武从文本身就是做了让步。
于是父子二人扯皮一番,关系进一步恶化后,萧寻光终于还是去了边北。
正因如此,谢知秋重回梁城后,其实没再见过萧寻初的这位兄长。
当然,对谢知秋来说,少一个与萧寻初关系亲密的人在身边,也算少了一重风险。
她对叶青道:“我听说今年年底,他有可能会回梁城与家人团聚。你若是想见萧家大公子,到那时想必会有机会。不过,详细的你还是去问萧寻初比较好,毕竟他才是萧家人。”
叶青闻言心中一动,为义军做了几年的武器,他对义军这位灵魂人物,内心是有向往与敬重的。
他笑道:“好,我明白了。”
话已至此,叶青本想道别。
不过,他犹豫一瞬,又顿住脚,对谢知秋道:“谢小姐。”
“什么?”
“我这回进梁城,无论是农耕、商贸、百姓生活水平还是其他,风貌都与五年前大为不同。我沿路听百姓之言,人人都说,这一切,都说多亏‘萧大人’。”
叶青神情郑重,面对谢知秋,脸上没有半点轻视之色。
他道:“说实话,我刚从师弟口中得知实情的时候,对谢小姐的身份,惊讶非常。世人并不知谢小姐身份,但我既然知道了,有一句话,总觉得不得不说。”
说到这里,叶青面色一凝,对谢知秋拱手行了一礼,道:“天下能有谢小姐这样的人,是方朝之幸。”
叶青说得诚挚,眼底没有半点敷衍之意。
他说完,又颔首致意,便离开了。
反是谢知秋翻书的手一凝。
其实她走到这一步,眼中看到的事太多,每天太忙,朝中还有许多其他人没有办法帮她的事,她反而无暇顾及自身名利或者他人看法了。
但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还是令她内心深处忽然一颤。
曾几何时,她是很希望有人这样对她说的。
其实她如今在官场上还有很多麻烦——
她还有很多抱负没有完成,尽管先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还没说服皇帝打定主意改革军队制度或者将墨家术运用于军事,还没能阻止学术环境的进一步僵化,更别提对她自身来说最关键的,还没想到劝说皇帝任用女子为官的办法。
她和萧寻初也还没找到换回去的方法,令人烦恼的问题堆积如山。
但听到这句话,仍在某种意义上触动了她的心弦。
若要问当初是什么支撑她一步步走来,或许就是她始终盼着,有朝一日,有人能对她说这句话吧。
谢知秋有片刻的失神,须臾,她才将注意力回到书卷上,又抬指翻阅起来。
*
“棋者,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志,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
御花园中,赵泽身着常服,手执黑色棋子,毫无架子地在与谢知秋下棋。
他一手下棋,一手拿着折扇,并不打开,只是把玩。
赵泽兴致盎然地道:“朕近日读了《孙子兵法》的前六篇,心中很有感触。
“善用兵者,屈之人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
“古人之智慧,实在令人难望其项背。萧爱卿,你教朕如何令仓廪丰实,如何令百姓平安富足,是不是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动兵戈而天下归心?”
言罢,他又自行举一反三,道:“若是当初我父兄懂得这些道理,早早令四海殷实安平,百姓通过正当手段就不必为衣食发愁,偷奸耍滑的人就会少,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也会减少,自然能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若是如此,像是春月春雪那样回到方国的百姓,或许就不会被坑蒙拐骗,或许就能轻松顺利在方国立足。现在十二州……甚至更远地方的外来者,看到我们这里的生活丰饶太平,就会对这片土地心生向往,就会想要来此地学习生活。
“但若是相反,若是朕连国家本身都没有治理好,反倒一心想着建立自己的一番伟业功绩,不顾百姓民生,征收重税,强征平民入伍,穷兵黩武,即使用武力强行令他人屈服,也无法真正使人归顺。
“而百姓们日子过得差,就会民怨滔天,生出反抗朝廷的心思。不要说别处夺来的土地,连自己国家的百姓都会远走他乡,甚至冒险起义。像春月春雪她们这样的姑娘,即使起初怀抱着对故国的向往回到方国,最终也会失望而心灰意冷。
“百姓有自己的眼睛会看,有自己的耳朵会听。比起好大喜功的表面之物,踏踏实实的根基才是立国之本。
“若是能让国家真正强盛,人人安居乐业,我们方朝,不愁不能像盛唐那样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言罢,赵泽叹气道:“原来书中竟真有这么多道理。萧爱卿,怎么在你告诉朕之前,朕一点都看不出来,还觉得那些老学究的玩意枯燥无聊呢?现在回想年少时,朕真是不懂事,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可贵的光阴。”
赵泽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子。
谢知秋道:“皇上仁厚好学,是国之幸事。若要臣说,正因为皇上过去并非整日闷在书中苦读,而是走南闯北,喜爱在民间与百姓相处交谈,现在才能这么快领会这些书中道理。
“许多人会认为不循规蹈矩就是玩物丧志,但在臣看来,那并非虚度光阴,而是体会。
“皇上如今在民间广受称颂,恰恰是因为皇上这些与众不同之处。”
“忘忧,你这话说得朕爱听。”
赵泽笑起来,撑开扇子摇了摇。
“都说下棋可以见弈者之谋略,可观其治理天下之才。以前皇兄和母后都说朕是个臭棋篓子,朕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天分,但最近看的书多了,朕忽然觉得脑子里多出与以往不同的奇思来。萧爱卿,依你看,朕的棋艺,这几个月是不是有所精进了?”
谢知秋观棋片刻,颔首应道:“皇上的棋艺日进千里,令人惊叹。”
谢知秋说话时,面无表情,神情冷淡。
若换作旁人这样对待皇帝,难免有过于无礼之嫌。但谢知秋越是这样,赵泽反而越觉得她为人可靠、说话诚实,不是阿谀奉承之辈。
赵泽听她夸奖,心里其实非常高兴,可看到谢知秋落子,面上又叹息道:“可是还是远远下不过你。朕最近经常下棋,可只有和你,朕还一次都没有赢过。”
这话换作朝中其他臣子听了,已经要下跪谢罪了。
但谢知秋只是平静地又下了一手,回答:“臣生在武将之家,父亲以棋子代兵带臣玩耍。即使臣早年读书不精,倒喜玩工匠之术,棋艺也没有太差,算是学棋多年。而皇上最近才开始喜爱,比臣晚了许久。
“皇上一直知道臣的棋力,若是臣这样轻易就被皇上胜过,那必定是为了哄皇上开心而让步。皇上可能一时会开心,但等回过神来,就会意识到臣在让棋。皇上会觉得自己被当弱者玩弄不说,这样一来,等将来皇上真的胜过臣的那一天,也难以分辨自己是真的胜了,还是又被让子,君臣之间反生猜忌。
“臣不让皇上,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臣不知变通,但在臣看来,这是计之长远。”
赵泽用扇子打手,开心道:“你说得对,朕就喜欢你愿意对朕说真话,你不用听其他人瞎讲。连棋都输不起,朕岂是如此小器之人?”
不过,他说着,脸上又显出点疑惑道:“不过,上回你与朕下的残局被一个喜爱棋术的大臣看到,他同朕说,你的棋风不太像出自兵家之手,倒更像以前一个国手的孙女,听说那人早年是个有点名气的女棋手,叫李……李……”
不等赵泽想起谢知秋的恩师李雯的名字,只见内侍官董寿进来,在赵泽耳边说了几句。
赵泽脸色微妙一变。
他看了眼谢知秋,面露为难之色。
谢知秋一顿,主动道:“有人求见皇上?”
“是。”
赵泽想了想,没有对谢知秋隐瞒,道:“是相父来了。”
谢知秋面不改色,说:“齐大人最近深居简出,若无要事,想必不会特意进宫来。此刻不可耽搁,皇上快去吧。”
赵泽非常欣赏谢知秋这种公事公办的性格。
有过齐宣正这样的事后,她和齐慕先之间的关系想想都充满问题。
赵泽当然是非常信任谢知秋的,也很感激她救自己一命,但相父为了他,连亲儿子都能下手,赵泽内心怎么都过意不去,再加上多年的感情,当然不是很愿意冷落齐慕先。
在这种情况下,谢知秋要是硬说齐慕先有歹心,让他和齐慕先撕破脸,谢知秋肯定有道理,但赵泽会觉得很难受,也不好办。
但谢知秋表现出她只是正常判案,对齐慕先本人没有意见的样子,就让赵泽好受多了,反而没什么负罪感。
他感动地道:“抱歉,这局棋我们先留着,下次再下完。你放心,下回交手,朕肯定吓你一跳!”
谢知秋云淡风轻地微笑颔首,略带开玩笑的意思,说:“臣谨遵圣命。”
*
内侍官将棋盘收走,谢知秋整理衣摆,起身离开皇宫。
其实在董寿来通报的时候,谢知秋就多少有了预感,所以当她在离开皇宫的路上,正好与要被带往宫殿的齐慕先正面碰上时,她并不意外。
齐慕先名义上的官职仍然略高谢知秋一级,所以谢知秋作为下属,先行作揖道:“同平章事大人。”
齐宣正死后的这几个月,齐慕先看上去一下子苍老许多。
他消瘦不少,过往笔直的腰脊微微佝偻。
以前,他到这个年纪仍是满头乌发,但这短短的四月间,齐慕先的头顶,第一次见了白丝。
一个夏天过去,高不可攀的齐慕先,在外表上,仿佛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谢知秋毫不怀疑,齐慕先对她,必定恨之入骨。
然而,当此时两人碰面,齐慕先朝她看来时,竟没什么反应都没有,只和蔼地对她微笑。
不过,齐慕先一开口,对她的称呼再也没有过往那种长辈对小辈的游刃有余。
他张口用友善的语气对她打招呼道:“参知政事大人,好巧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同平章事大人午饭吃过了吗?”
“吃了吃了, 呵呵,多谢参知政事大人关心。”
两人假模假样地寒暄几句。
两人交谈时,周围的宫人都低着头静默不语, 在春池般平静的气氛下, 是人尽皆知的暗潮汹涌。
如今的朝堂,可谓风云莫测。不少官员都在观望, 不敢轻易论断。
在齐宣正的大案发生后, 齐家无疑大受打击, 哪怕是齐慕先,他在朝堂上的威望和在民间的声誉,都不可能完全没有受损。
然而, 正所谓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像齐慕先这样的大骆驼,即使瘦死,也仍是马驴之流难以望其项背的庞然大物。
谁都没有想到, 那日在公堂上,齐慕先竟能狠心大义灭亲、手刃亲儿。
圣上念及当年的情谊,明面上仍然奉齐慕先为师、为长, 与过去无异。
不过,齐慕先毕竟曾有过疑似试图皇帝欺瞒的举动。
君臣之间一旦生出嫌隙,就像摔碎过一次的白玉, 就算勉强拼凑复原,上面的裂痕仍然存在, 不可能完全修补。
以前, 齐家一家独大, 只手遮天。
齐宣正出事之前,从他的职位和升迁路径来看, 他都极有可能是作为下一任同平章事在接受培养的。
而现在,齐宣正已死,齐家后继无人。
正当朝中官员观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化的时候,皇上手一抖,竟直接将“参知政事”这个位置交给“萧寻初”来坐。
参知政事这个头衔,在民间,一向有“副相”之称。
这是除了同平章事以外,在朝中职权范围最广的位子,可以和同平章事一同入政事堂,与皇帝共同商议天下事务。以前有无数同平章事,都是经过参知政事以后,走到仕途的顶点的。
说白了,这就是“预宰相”。
皇上给了“萧寻初”这个头衔,他的用心、他接下来打算用谁来接齐慕先的班,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齐慕先权势滔天这么多年,看不惯他的人不少,只是碍于形势不敢明着与他为敌。
而如今,赵泽对谢知秋的器重大家有目共睹,过了这么多年,朝中终于出了一个敢于与齐慕先对抗的新贵,立即就有一批忍气吞声多年的官员出于对齐慕先的厌恶,倒向了对齐慕先威胁最大的谢知秋。
结果,经过几个月的阵营变换,朝中逐渐两分天下,亲近齐慕先与亲近谢知秋的两派人,俨然已呈分庭抗礼之势。
说实话,就连谢知秋本人,都为自己能这么快走到这种位置上而吃惊。
兼之齐宣正的事,她现在与齐慕先见面,不得不比以往更加谨慎。
她迟疑了一下,道:“前两日早朝时,多谢同平章事大人支持我的想法,没想到大人出言相助。”
齐慕先在朝堂上也比过去低调很多,不再恣意地发表观点。
谢知秋这几个月一直引导赵泽进行各种改制改革,很多人看她不顺眼,并试图鼓捣齐慕先出来与她为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齐慕先并未顺他们的意,反而对赵泽采用极为包容的态度,皇帝说什么他都赞同,让试图怂恿齐慕先冲锋陷阵打压萧寻初的人大为失望。
“欸,这算什么,老夫不过是实事求是罢了。”
齐慕先笑呵呵地捋着胡子,面上一片和蔼,滴水不漏。
他一顿,甚至主动提起两人之间的过节:“萧大人不会是觉得,由于萧大人当初主审了老夫那逆子的案子,老夫就会将逆子的死归咎到萧大人头上,对萧大人心怀成见吧?”
谢知秋:“……”
齐慕先的态度看上去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他仍旧笑着,十分豁达地道:“若是如此,那萧大人未免将老夫想得太小气了!
“老夫动手杀那逆子,是那逆子有错在先,而不是萧大人这个主审官的问题。
“萧大人坚持审理此案,是为了黎民百姓、天下安宁,而老夫当时那样做,亦是如此。
“你我都是朝廷的臣子,本应以天下苍生为重,在大义面前,老夫的一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保江山太平,老夫舍一子,也就舍一子罢。”
谢知秋闻言一震。
她不太信齐慕先对她说的是真心话。
但两人走到这个地步,齐慕先当着她的面,竟然仍能表现出这等程度的冷静和客气,也足以让谢知秋心生震撼。
她道:“同平章事大人这样的气魄,晚辈敬佩。”
齐慕先笑笑,说:“老夫也不是没有私心的,若非不知道逆子铸成的是如此大错,老夫起先也不会想请萧大人私下了解此事,一念之差,差点就破坏了萧大人的原则……实在抱歉。好了,话不多说,老夫不好让皇上久等,就先走了。”
“同平章事大人慢走。”
谢知秋望着齐慕先的背影,眯了眯眼。
说实话,齐宣正那桩案子,看似了结,实则还有疑点,一直让谢知秋费解。
首先,裕王被一箭射死,乐坊赌坊被烧,一切线索全断。
像这样大规模的计划,背后不可能无人操纵,而裕王受到五石散的牵制,其后也必定有黑手。
辛国远在千里之外,弄不到这么细,必定有梁城的人在替他们做事,而且此人不是等闲之辈。那么,真正主导此事的人,究竟是谁?
其二,在乐女案升堂之前,曾有两批人试图偷走乐女身上的密信。
一批不用问,一定是裕王派来的。
那么另一批,是来自哪里?
这两批人居然彼此之间会有冲突,难不成他们事先没有说好……这就是说,连裕王都不太清楚密信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吗?
其三,齐慕先杀齐宣正的态度,在谢知秋看来不太正常。
与其说是杀一子向皇帝献忠,更像是……
谢知秋眼神愈发深邃。
实话实说,她怀疑齐慕先,只是手上没有任何可以应证她想法的证据。
齐慕先过于狡猾,如果真的是他,那这尾断得实在太干净了。
谢知秋皱起眉头。
无论此案背后与齐慕先有没有关系,毋庸置疑的是,她和齐慕先之间的矛盾已经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
将来他们势必会有一战,且是你死我活。
在此之前……
她必须积蓄足够的力量。
*
在这个时候,在离两人较远的地方,谢知秋没有注意到,当她凝视齐慕先的时候,有另一个人,也在凝视她。
龙舆之内,熏香淡雾飘散,隐约透着禅意。
顾太后素手撩开车帘,庄素的眉眼冷冷看着车外远景。
车内肃静,太后不说话,无人敢出声。
良久,才听顾太后道:“那就是朝中风头正劲的新任参知政事萧寻初?”
侍女忙回答:“是。”
顾太后嘴角微弯,眼角上扬,罕见地流露出一点兴致,道:“三年前他新科传胪的时候,我还当不过是个遭遇曲折些的庸碌之辈,但最近看他劝圣上做的事,颇以民生为重,确实有点真本事。
“此人连齐宣正都敢动,敢与齐慕先为敌,倒还算有意思。”
太后还政后,在慈宁殿吃斋念佛多年,侍女已经很久没见她对朝堂上的事表现出兴趣了。
侍女揣度太后的意思,试探道:“反正正好碰到了,要不要奴婢去把那萧大人叫来向太后娘娘问安?”
“不必。”
太后垂下眼睑,扳起佛珠,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道:“我远离朝政多年,还管这些朝臣的事干什么?问得太多,还要被弹劾妇人干政。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走。”
“是。”
如此,侍女也不再说了,低头让人起轿。
*
傍晚,齐慕先回到府中。
他官服未换,就径自去了一个偏僻的小房间,将房门反锁。沿途,家中仆人没人敢作一句声。
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座神龛,两支点燃的蜡烛,一个香炉,残香已然燃尽。
神龛上摆着两人的牌位,高处的一座写着“谭云”,低处的一座写着“齐宣理”。
齐慕先安静地进去,熟练地用干净的水和布擦拭本就光可鉴人的神龛台面,换上新鲜的水果。
然后,他将低处的那座牌位往旁边挪了挪,抬手打开地板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座很新的牌位来,将它同样供在神龛上。
这牌位上,写着“齐宣正”三个字。
齐宣正是险些害死皇上的罪臣,死后也不可能在明面上供奉。甚至连他的葬礼,都不能算有什么体面。
生前,明明是那样好面子的一个孩子。
齐慕先轮流擦拭三座牌位,上香,然后慢吞吞地坐到地上,用满是皱纹的手一个接一个地折纸元宝。
纸钱烧起的刺鼻的烟,淹没了齐慕先面无表情的脸。
须臾,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齐慕先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这座空落落的大宅院,不久前还是满是烟火气的家,转瞬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本以为盖好屋瓦、漆好砖墙,就不会再有这座屋中生病受冻而死,奈何命运无常。
恨不恨萧寻初?
怎么可能不恨?
——怎么可能不恨?
但齐慕先纵横官场多年,自然看得清,他已如大厦将倾,皇上对他不复过往信任,只打算实现诺言为他养老送终;而“萧寻初”,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正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要打压他,不能再草率行事,必须徐徐图之了。
这时,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自从齐宣正死后,仆人们连对他说话都小心翼翼。
只听外面那人道:“老爷,刘大人来了。”
齐慕先眼光一暗。
再出声时,喉咙虽有沙哑,但已听不出半点异状,只道:“知道了。”
*
一刻钟后,当齐慕先出现在户部侍郎刘求荣面前时,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以往那个位高权重的齐慕先。
刘求荣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恨不得跪下来磕头行礼,一直点头哈腰道:“齐大人好,齐大人真是许久不见了,能见到齐大人,实在是下官的荣幸。”
齐慕先冷眼看着,悠哉地拿起茶盏,揭盖喝了口茶。
许久,他才道:“求荣啊,你应该知道,你这条小命,是托谁的福才能暂时保着吧。”
“是是是,下官知道。”
刘求荣满头大汗,不敢耽搁。
要说“萧寻初”高升,纵观满朝文武,没有人比刘求荣更怕了。
一听说齐宣正案的消息,刘求荣就知道自己小命不保。
如果正常来说,“萧寻初”肯定是自己一高升,第一个就要弄他。但齐宣正案中间出了一点异常情况,齐慕先提刀斩了齐宣正。
齐慕先这个举动,导致赵泽对他的感情又出现了偏袒,所以赵泽虽然完全向着“萧寻初”,但对过去一部分齐慕先提拔的官员,他也表现了相当的仁义和宽容。
任何官员刚一高升,就对其他派系的官员下手,都是为官大忌。
“萧寻初”肯定是想动刘求荣的,但“他”是个很谨慎的人,知道这个时候立刻下手,就算“他”证据充足、完全占理,在赵泽看来,也会有排除异己、对齐慕先落井下石之嫌。
“萧寻初”的当务之急是巩固赵泽的信任,并通过实绩来保证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所以“他”过去几个月暂时以大势为重忍了忍,但这显然不是不动手,只是暂时延后了一点。而现在,“萧寻初”恐怕觉得时机已到,就要亮锋了。
对刘求荣来说,“萧寻初”这个不动作,无疑就是一把悬在他头上的刀,不知何时落下,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日。
齐慕先看着抖得像只小老鼠的刘求荣,心中也有感慨。
以前刘求荣在他这里,顶多就是个随手提拔一下的货色罢了。如果“萧寻初”老实与他合作,他本来是打算用刘求荣换“萧寻初”的忠心的。
没想到现在,由于他大势已去,以前手下的人心思都开始活络,变得不可信任。
刘求荣这种走投无路又有把柄在他手上的垃圾,反而成了最好用的傀儡。
齐慕先问:“我让你做的事,你办好了吗?”
刘求荣连连点头:“都安排好了,他们肯定不会怀疑的。不过,大人,今后要让我们的人多注意什么方面?”
“……想要抑制萧寻初,现在一般的方法已经不行了,必须用巧。如果能找到他身上有什么把柄或者弱点,那就好了。”
刘求荣称是。
但他又担心道:“但这个萧寻初为人非常正派,过往与他共事的人都对评价颇高,民间风评又好。萧斩石当年就是块耿直的臭石头,这萧寻初要是真的一点亏心事都没做过,没有把柄怎么办?”
“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
齐慕先道。
他手指抵着下巴,在大堂中走了两圈。
随后,他道:“说起来,之前秦皓曾经随口提起,他觉得这个‘萧寻初’很异常,还说‘萧寻初’的性情与过去完全不同,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
刘求荣有些不解:“可那又如何呢?萧寻初当年浪子回头的故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人随着时间变化,性格会改变,也不是异常。”
若换作旁人可能会放弃,但齐慕先却不会遗漏细节。
他道:“仔细想想,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就算真的浪子回头,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大量实实在在的知识,胜过那么多寒窗苦读数十年的人,拿到状元吗?”
齐慕先略作停顿。
他说:“派人去查查他那段时间的经历,看有没有可能作弊,或者找了人替考。”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将军府。
萧寻初所居院落。
真正的萧寻初本人, 正在与他师兄叶青,一同探讨他与谢知秋换回去的方法。
“这两块,就是当初让我和谢知秋发生交换的黑石。”
萧寻初拿出两块石头, 分别摆在桌面两侧, 一一给叶青介绍——
“这一块是我们原本山上的,你也见过;这一块是谢知秋当时挂在身上的, 据她说, 是她祖母从月老祠那里高价请回来的, 希望能让她寻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婿,所以他们家里叫作姻缘石。”
桌上,萧寻初左手那块石头约有馒头大, 棱角不平, 略沉,一看就是被人随意凿下来的,这就是他们本来临月山上拿来研究的黑石。
而他右手那块本属于谢知秋的石头, 是拇指大小,打磨得犹如鹅卵石般光滑通透,光可鉴人, 不仅瞧着精致许多,还串了根红绳方便悬挂。明明和萧寻初山上之物是同一种无名石,但它被这样一弄, 就可以故弄玄虚地拿来卖钱了。
萧寻初顿了顿,道:“刚交换的时候, 我去过那个月老祠, 想看看是不是那边的修士掌握了什么我们不清楚的知识。我试探了一番后, 结果很令人失望,那些修士对地质矿石没有半点了解, 大概是纯粹看着略显特别就拿回来卖了,甚至还想劝我再买一块。”
“那你买了吗?”
“……买了。万一导致我们交换的因素,就和他们打磨的方式有关呢?总得多做几次对比。”
“人家好歹名字是姻缘石,招了半天姻缘,怎么就给谢小姐招来你这么个玩意。”
“……难道你不买吗?”
“……会买,是得排除一下各种因素。”
“……”
师兄弟相对默然,反思自己为什么学了这么久墨家的“非命”思想,最后还会被姻缘石这种东西骗钱。
良久,叶青叹了口气,道:“言归正传,那你现在研究到什么程度了?说说看吧。”
萧寻初一顿。
他想了想,道:“空口难言,还是演示一下为好。”
言罢,萧寻初又取出三块黑石,两块分别放在两手边,第三块则至于前方。
然后,他又去开院中一处简易屋棚下的两个箱箧——
叶青这才发现,师弟居然在院子里养了一些蚂蚁、蚱蜢之类的昆虫,想也知道,这多半是为了研究黑石。
萧寻初这个人,平时瞧着散漫,但真动起手来,倒有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神情肃然许多,全神贯注,连一旁的叶青都不自觉地被他牵引进那种氛围里。
只见萧寻初用小木棍引走一只蚂蚁,又徒手抓起一只蚱蜢。
萧寻初两手拿着昆虫,口中道:“这三块都是山上打下来的黑石,而且三块色泽基本一致,颜色均匀。接下来,师兄请看——”
说完,他将蚱蜢放到左边的石头上,蚂蚁轻轻抖在右边。
下一刻,两只不同品种的昆虫都像时间凝固一样顿住了。
等它们再活动起来的时候,那只蚱蜢慌乱地满地爬蹿,而小小的蚂蚁,居然开始试图用后脚跳跃!
饶是叶青已经接受了自己师弟与别人互换身体的事实,亲眼看到如此有悖常理的画面,仍是震惊不已!
而且他之前看师弟愁眉不展的样子,以为两人换回去的希望十分渺茫,最糟糕的结果,就是萧寻初研究了几年,结果没有半点头绪,两个人如同面对一张白纸——考虑到这两个人遇到的事简直难以用正常逻辑来论断,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而眼前看到的画面,无疑打消了叶青内心最悲观的念头——
师弟这不是进展很快吗?!看起来这已经成功了啊!
叶青震撼地道:“世上居然真有这种奇事!既然虫蚁已经可以交换,师弟你为何还没有与谢小姐换回去?”
“没那么简单。”
萧寻初摇摇头,他将那没有用到的第三块拿起来,又举起右手边的石头——原本在石头上的蚂蚁,已经用一种很古怪的弹跳姿势跑走了。
萧寻初将两块石头都递到叶青眼皮底下,说:“大师兄,你仔细看这两块石头。”
叶青双手接过。
说实话,若是乍一眼看,这两块石头几乎毫无区别,普通人根本不会去纠结其他细节。
但既然师弟用这样严肃的语调提醒他,叶青就拿出了鸡蛋里挑骨头的苛刻眼光来一寸一寸地细细考量——
这一看,倒真瞧出些异样来。
这三块石头,都是师弟先前认真给他比对过的,表面状态几乎一致。
可是现在,没有用过的那块石头没有变化,而被师弟用来演示的那块黑石,光泽隐约黯淡了一点,还隐隐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白色斑点,像是放久了的食物长出淡淡的毛斑。
变化其实非常细微,要不是师弟刻意提起,叶青甚至会觉得是自己先前看差了眼。
叶青皱起眉头,问:“这是什么情况?”
萧寻初提出他的观点道:“师兄,你知道,火焰需要有柴或者煤才能燃起,水车要有水流推动才能轮转,如果柴尽则火灭,水尽则车止。想要东西发生某种状态变化,必须有某种‘势’来推动才行。
“我认为,这种石头里面,本身存在一种‘势’,然后,就像高处的水会自然往低处流一样,一旦有两个有生命的物体同时触碰这种石头,这种势就会使这两个生命的意识发生调换。
“但是,一旦调换完成,存在于这种石头中的‘势’就消失了,正如同水流到低处后,不能再流回高处。”
叶青一愣,抵唇思索片刻,对萧寻初所说的内容有所消化。
他又问:“那若是如此,你再找两块‘势’没有消失的石头,重新和谢小姐换一下,不就行了?”
萧寻初又摇头。
他又取出当初导致他和谢知秋互换的石头给叶青看,道:“大师兄,你在对比一下这两块。”
有了先前的提示,叶青这次顺畅了很多,直接去关注萧寻初让他关注的地方,几乎立即就能看出区别——
萧寻初持有的那块凹凸不平的石头,颜色非常黯淡,比他刚才用来换蚱蜢的石头还要黯淡不少,白色斑点也很密集。
而谢知秋持有的那块……
叶青只是一看,便不由怔住。
萧寻初知他看出来了,便道:“谢知秋祖母买来的那块姻缘石,里面的‘势’曾经非常庞大,甚至于在发生过她与我之间的一次转换后,仍然比绝大多数黑石‘势’要强得多。
“因此那种通透的光泽,不仅仅是因为月老祠里的人打磨过,而是因为它本身就储备有强大的‘势’。
“倒不如说,月老祠的人将它制作成方便佩戴的大小,其实浪费了相当一部分它原本应有的势,非常可惜。”
叶青若有所思。
萧寻初则继续说明他这三年来的发现:“其实根据我这几年来反复试验,发现调换不同生灵的意识,需要‘势’的量也不同。
“调换蚂蚁与蚱蜢,只需要很少的势,而如果想要交换鸡、鸭一类的动物,需要的量会更大,牛羊则愈发,以此类推。
“我认为需要‘势’量的区别,主要在于生灵本身的体重。体重越大,则需要的势越大。
“其实势量足以交换昆虫的石头数量不少,但能交换鸡鸭的就已经非常难找,而势量大到足以交换两个人的……”
萧寻初语气凝重了一些,说:“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我和谢知秋当初那两块。甚至我怀疑我的那块石头势量不一定够,主要是靠谢知秋的那块石头。
“我其实不愿意用过玄的措辞,但……她那块石头,与普通黑石相比,仍然非常不同,简直像是块千年石王之类的东西。”
叶青闻言一顿。
听到这里,他终于明白让师弟卡在这个阶段、迟迟没有让两人换回去的症结在哪里了。
不用想也知道,萧寻初回梁城以后,一定已经用各种办法寻遍了临月山,但仍然没有找到足以让他和谢知秋换回去的黑石,这才会将那块姻缘石形容成“千年石王”。
叶青想了一想,先安抚他道:“忘忧,你先别泄气,你现在是谢小姐的身体,世人对女子限制颇多,你就算成了婚,想来一个人在外走动仍然不是很容易,你还要扮演谢小姐,更加束手束脚,想来你之前找石头的过程一定没有太充裕的时间和精力,未必就已经将该寻的地方寻遍了。
“我在临月山上待的时间比你更长,对那里比你更熟悉。我以前也陪师父研究过黑石,师父常去的好几个黑石数量大的坑洞我都知道,明天起,我经常替你去山上跑跑,有光泽特别明亮的黑石就带回来,说不定有转机。”
萧寻初感激道:“多谢大师兄。”
只是这样,仍然是在寄托于运气。
万一真的没有能找到“势”足够大的黑石,那师弟和谢小姐就只能维持现在这样了。
叶青抿唇,多少对此有点拿不准。
他问萧寻初道:“师弟,既然这些黑石中的势有大有小,就说明这种势很可能是可以变化的,说不定还蕴含有某种规律,你有没有研究过,个别石头为何势大?如果其中有原因,我们有没有可能通过人为的方式,增加里面的势?”
叶青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抱多少期望。
谁知下一刻,萧寻初竟真一本正经地点了头,道:“我其实正要说这个,不瞒师兄,有办法。”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听到居然还真有办法, 叶青明显错愕。
他不由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萧寻初道:“增加黑石中‘势’的方法,是我一个月前才偶然发现的,由于有方向的尝试时间不长, 还有很多没有搞清楚的地方。”
说到这里, 他略作停顿。
“一个月前,我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块小黑石, 它很可能是我与谢知秋三年前离开梁城时, 机缘巧合遗漏在家里的, 明显在户外日晒雨淋了很久。”
“我拿起来一看,发现这块小黑石的光泽明亮,里面储存的‘势’应该不小。”
“三年前我还没有想到‘势’的概念, 所以没太注意石头的光泽, 现在已经无从追溯这石头当时的状态。但一个月前发现这块石头的‘势’比我手上绝大多数黑石大时,我忽然灵机一动——会不会黑石中的势,是通过户外的某种契机积累的, 所以我放在室内的石头三年来都没有变化,但这块被偶然遗落在外的黑石,却呈现出非常好的状态。”
“发现这一点后, 我就将手上的黑石分为几组,分别进行了对比。”
萧寻初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他这一个月来完成的记录, 铺开给叶青看。
“第一组,全天放在室内, 势无变化。”
“第二组, 全天放在户外, 势少量增加。”
“第三组,白天放在户外, 夜晚放在室内,势微量减少。”
“第四组,白天放在室内,夜晚放在室外,势增加幅度较大。”
萧寻初给叶青看了好几组对比,由于他开始朝这个方向试验的时间还不长,而势的增长是很缓慢的,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观察出区别,所以能够拿来参考的样本确实还不多。
然后,萧寻初给出他现阶段的结论道:“我认为势的增加与光照有关,而且必须是月光,而如果受到太阳光的照射,势非但不会增加,反而还会减少。”
叶青听了,若有所思。
他问:“按照你的估算,如果按照势增长最快的方式,每晚让黑石积累月光光照,它的势多久能达到让你和谢小姐换回去的水平?”
萧寻初苦笑了一下。
无疑,叶师兄问到了关键。
萧寻初回答:“最少,也要六百年以上。”
叶青:“……”
他不自觉地绕院子走动起来,步伐肉眼可见焦躁。
这下一切问题都很清楚了。
黑石能让师弟和谢小姐交换的原因已经明晰,如何让黑石达到这种状态的方法也已经找到。
唯一的问题是——
速度不够快。
以他们目前已知的方法,根本不可能让萧寻初和谢知秋在有生之年换回去。
六百年。
那恐怕连两人的白骨早已都融入泥土之中。
叶青顿时头大,只觉得眼前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老祖宗春秋时期就发明了火药,但这种东西直到唐朝才被运用于军事。
新鲜事物的运用发展是很缓慢的。
一个规律或者理念,从被人觉察,到真正可以运用,很可能要跨越数百年,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会有进展,其中还有不少偶然和运气。
若要叶青评价,萧师弟三年就能找到黑石中的“势”,并且找到增加和减少的方法,已经很厉害了。要不是他急着和谢小姐换回去,叶青都想夸他一句天才。
可是还不够,以萧师弟现下的处境,这样还远远不够!
叶青在屋内转了好几圈,忽然,他步子一定,提出一个异议道:“不对,萧师弟!东汉张衡所著的《灵宪》中记载过——
“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
“月之光乃反照太阳之光所成,月光就是日光,日光就是月光,这是数百年前就得到确认的道理。
“既然两者并没有本质区别,怎么会唯有月光可以,而日光不行?”
萧寻初一滞。
他发现这件事的时间还不长,目前只是根据观察到的现象总结规律,还没有考虑到这么细。
师兄这么一说,他立即觉得这其中还有值得思索之处。
叶青道:“目前考虑到的因素还不够细,我觉得可以将气温、潮湿程度之类的也加入考量。如果白天也能让黑石中的势增加,那保守估计,势的积累速度也能提高一倍以上!”
萧寻初心中一亮。
师兄的话,的确让他心中冒出点新的灵感来。
他铺开纸笔,忙道:“既然如此,那么……”
*
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正当这时,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
从窗户里,隐约可见谢知秋皱了一下眉头,目光盯着自己的手。
萧寻初与叶青二人讨论黑石的时候,谢知秋实际上一直在里屋。
毕竟萧寻初现在在外人看来是谢知秋的样子,哪怕叶青是萧寻初的师兄,如果他和“谢知秋”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太长时间也不好,所以他们两人讨论的时候,谢知秋大部分时候都在。但她平时公务繁忙,分不开神,所以通常都在里屋干活或者看书。
谢知秋通常很安静,这会儿发出的动静也不大,叶青只是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就打算继续与师弟讨论黑石——
谁知,他方一回头,才发现师弟人早像闪电一样不见了,再一偏视线,就看到师弟不知何时已经去了谢小姐身边,并且一本正经地抓着她的手看——
“……这是被书页纸割破的?”
谢小姐看上去没料到萧师弟会一下离她这么近,面上微有错愕之色。
但她也没表现出反感,只道:“对,偶尔会有这种情况。”
“还好只是小伤。”
萧寻初则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平时不会有的举动,仔细确认过后,像是松了口气。
他这一套动作流程太自然,几乎是不假思索。
萧寻初自己似乎没觉察到什么问题,而叶青看着师弟这番举动,目光轻轻一动。
*
萧寻初回到花园中,立即重新拿起纸笔,开始规划之后对黑石的研究计划。
“那接下来,我们可以先考虑温度……师兄?”
萧寻初写了几个字,本要询问叶青的意见,可抬起头,却发现叶青用一种语重心长的目光看着他。
叶青回过神,摆摆手,道:“没事,你继续。”
“……嗯。”
萧寻初有些迟疑,但还是很快沉浸到思考中去了。
而这时,叶青则若有所思。
叶青其实先前就怀疑自家师弟对谢小姐多多少少有点情愫,只是师弟自己没说,他就没多问,直到这一刻,他才基本十成确定。
萧寻初从小就喜欢谢小姐的诗文,两个人因为互换也朝夕相处好几年了,而叶青哪怕与谢小姐接触还不多,也能感觉到谢小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萧师弟会喜欢上她十分正常。
要是这两个人能真成,他作为师兄,自然喜闻乐见。
不过……
萧师弟心慕谢小姐,这是看得出来的。
那么,谢小姐本人呢……?
叶青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在他看来,谢小姐应该至少不排斥他这个师弟,但谢知秋那样一张冷脸,于外人而言,她的心思实在难猜,要说从那样一张脸上看出她喜欢谁不喜欢谁,未免过于强人所难了。
说起来……
往这个方向一想,叶青忽然想起一件与萧寻初无关的事来。
他下意识地问:“对了,萧师弟,御史台的那位秦侍御史,难不成知道谢小姐的情况?”
“什么?”
“我说御史台的秦侍御史,是不是和谢小姐关系有些不同?”
萧寻初本来正专心致志地考虑怎么提高黑石的势,听自己师兄说了两遍,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然后,他随之一愣:“你是说秦皓?”
“对,好像是这个名字。”
“……师兄见过这个人了?”
萧寻初万万没想到会从自家师兄口中提到秦皓。
叶青本就是得到了被朝廷授官的机会才来梁城的,以他的技艺,当然能通过工部的考核,现在已经在朝中干了几天活,主要是维护天鹤船,还有协助规划皇宫下半年的修葺计划,虽说官职不高,但也算步上正轨。
这段日子,师兄经常出入皇宫内外,也会与其他官员碰面,说见过秦皓也不奇怪。
但让萧寻初有点意外的是,师兄居然看得出秦皓知道谢知秋的身份。
联想到之前种种,萧寻初莫名有点不好的预感。
他貌似不经意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发,问:“他是知道谢知秋,但师兄怎么看出来的?”
叶青回答:“谢小姐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人稍有不同吧。
“我因为刚拿到官职,对很多事情不熟悉,经常去请教谢小姐,结果去找她的时候,碰见过好几次秦侍御史。
“那个秦侍御史不时会将马车停在宫门外等她,不一定和她说话,但会看她走了才走。
“我之前听同僚说谢小姐以前和秦侍御史、齐宣正三人并称齐氏门下三君子,以为他们是朋友,也没多想,但刚才才忽然想到,谢小姐对秦侍御史的方式也和对他人略有不同。
“谢小姐平时在外面都是扮演你,和男性官员相处已经很习惯,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她对秦皓,好像有刻意在回避和克制。”
叶青顿了顿,总结道:“硬要说的话,她对别人都像是对待没有性别的人一样,但对秦皓……像在对待异性?”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这天, 谢知秋写完一份文书,搁下笔,抬头去看院子的时候, 就见萧寻初正认真将好几组黑石一一分门别类, 有些放在台面上,有些浸泡在石盆中。
一绺长发从他额边垂下, 萧寻初眼睑微垂, 眼神专注凝肃, 仿佛除了眼前之物,世上其他东西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谢知秋一顿,短暂地没有动作。
谢知秋没有对别人说过, 她其实还挺喜欢看萧寻初钻研墨家术入神的样子。
当年初见的时候, 萧寻初在她眼中,就是个有点特别的人。
第一次见面,他会因为她是女孩子而不好意思, 而与她下棋时,又真诚地赞叹她的棋艺,没有表现出丝毫偏见。
他看上去懒洋洋的, 也不是个受人称道的好学生,可又做得出各种各样的竹蜻蜓,用稀奇古怪的方式来找她聊天。
他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甚至相识在秦皓之前。
若不是中间有好几年的空白,谢知秋觉得, 他们可能在刚交换身体的时候, 就会更亲密一点。
当然, 他们现在关系也不差。
今年已是两人朝夕相处的第四个春秋,若问谢知秋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萧寻初必会在其中占上一席。
此刻这样相处,会让谢知秋浮现一些感慨。
就好像如果没有世俗强行分出男女之别,将同龄的男孩女孩分开,他们年少时本就应有一段这种时光——
萧寻初钻研墨家术,她在屋中读书。等傍晚天暗,两人可以一起下棋打发时光。
而现在,他们必须要顶上夫妻的头衔,才能有这种程度的同室而居。
*
“啊,小姐,对不起!”
傍晚时分,雀儿给两人送晚饭过来,萧寻初不知为何有点心不在焉,接汤碗时手一抖,瓷碗倾倒下来,泼了他自己一身汤不说,也弄脏了谢知秋的衣袖。
这明明不是雀儿的错,可雀儿却是屋子里最慌张的人,急道:“怎么办,姑爷这可是公服……”
“没事。”
谢知秋对萧寻初的失手有些诧异,担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并未责怪雀儿,只道:“一点脏,尽快换下来洗干净就行。”
言罢,她便起身去更衣。
雀儿连忙将萧寻初也拉起来,推进里屋道:“小姐您也快去换身衣裳!我会尽快将外面收拾干净。”
萧寻初和谢知秋两人因为心里怀着秘密,平时不太让外人进院子,只有实在忙不过来才会让五谷和雀儿进来做些送饭、打扫之类的杂事。
像是更衣这种事情,自从两人成婚以后,更是避免让旁人插手。
两人很快被雀儿一同推进里屋。
萧寻初今日很不在状态,与墨家术有关的事还好,真要投入总能投入进去,但其他的日常琐事,几乎一直在走神。
归根结底,只因叶师兄那一句话——
“硬要说的话,她对别人都像是对待没有性别的人一样,但对秦皓……像在对待异性?”
此刻也是,直到被雀儿半推半拉地送回里屋,房门关上,周围暗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萧寻初偏过头去,只见谢知秋正淡定地插上门闩。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十分日常地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萧寻初:“……”
两人交换身体四年,成婚三年都是同室居住,一同更衣这种事,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们交换之后,彼此能看到对方本质的模样。
换衣服的时候,灵魂的衣服其实不会真的更换——根据萧寻初总结的规律,灵魂衣服的更换通常意味着身份的变化,比如两人成亲那时,换成了婚服,还有谢知秋上朝之时,她的样子也会不知不觉变成身穿公服——但在萧寻初心里,谢知秋仍然是女性,当她在自己身边表现出这样私密的生活状态时,他多多少少会产生异常的悸动。
起初,他尽量用装出来的镇定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后来时间长了,这种伪装就习惯了,他能自然地和谢知秋共处一室,哪怕互相边脱衣服边聊天,好像都没有哪里不对劲。
他推测谢知秋可能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甚至适应得比他更快——
毕竟他们实际用的都是对方的身体,能看的不能看的都早看过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
萧寻初平时也没有多想这事,然而叶师兄今日这句话,却点出一个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问题——
对谢知秋来说,秦皓是个异性。
那他呢?他算是什么?
这个时候,谢知秋已经将外袍脱下,由于里衣也脏了,她又开始更换里衣。
她觉察到萧寻初半天没动作,维持着衣衫半褪的姿势回过头来,一双乌眸平静地望他,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萧寻初:“……”
他移开目光,道:“没事……”
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两种状态,所以此时,他一边看到谢知秋在换衣服,一边又觉得是谢知秋把他身体上的衣服扒了。
……是只有他一个人想法太龌龊,才会对此感到异样吗?
为什么从始至终,只有他会因两人这样的状态而窘迫,而谢知秋能做到无动于衷?
萧寻初一时冲动,开口问道:“谢知秋,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人?”
“……什么?”
“我对你来说,即使是异性,也和姐妹或者闺蜜完全一样,丝毫不用顾忌吗?”
谢知秋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疑惑地回过头望他。
萧寻初说完也觉得后悔,谢知秋又不知道他在意的点是什么,他这么没头没尾地问出来,只会让她感到莫名其妙。
萧寻初背过身去,避开谢知秋的眼神和她的身体,说:“算了,你不用介意,是我想太多了。”
其实这个问题他们一开始就讨论过,就算他明说自己的在意之处,恐怕谢知秋也只会更加坦然地脱下衣服站在他面前,或者像上次那样给他一个不带感情的吻——然后告诉他,她对这些一点都不在乎,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状况,纠结这种事情没有意义。
道理萧寻初都懂,但为什么谢知秋会将秦皓认真当作异性来对待,对他却没有丝毫对异性的顾忌?
……是不是他打从一开始就被谢知秋摈除在外,从未被她看作可以发展暧昧关系的对象?
萧寻初心乱如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
“……”
另一边,在萧寻初背过身后,谢知秋的目光不经意从他身上划过。
她本来是想看看萧寻初的表情,没想到正撞见他更衣的半当中。
谢知秋仓促移开目光,眼底掠过一丝微妙的不自然。
萧寻初会有两重感受,而于谢知秋而言,状况亦是相同。
她能看到萧寻初男子的躯体,披散的长发落在光.裸的背部。
萧寻初可能是生在武将之家经常会骑马,且他研究墨家术的时候,有时也会冶铁,他的身体其实比他穿上衣服表现出来的要结实很多。
这一点在谢知秋自己使用这具躯体的时候,也能感受到。不过自己用和从第三者视角看,印象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
另一方面,比起刚交换的时候,萧寻初操纵她身体的熟练程度也有明显变化。
还记得最初,他明显不怎么熟悉女人。
可能是在谢家时可以依赖丫鬟,两人刚成亲时,谢知秋都还能看出他的生涩——不仅不太会穿束女子的衣饰,遇到抹胸时,甚至会手抖到系不上背后的带子。
而现在……
本来就是能用双手做出各种精巧东西的人,他的手灵活是理所当然的。
谢知秋凝了下神,闭上眼,将与正事无关且不利于两人稳定关系的杂念铲出大脑。
她其实很少产生感情方面的念头,但,有时候她深夜思考要如何度过余生时,竟会下意识地考虑到萧寻初。
第一次冒出这种念头时,连谢知秋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算是某种习惯吗?
哪怕是随时准备分道扬镳的假夫妻,相处的日子久了,也会将对方变成生活的一部分。一想到某一天会和对方分别,甚至不适应起来。
谢知秋晃了晃神,没有多想。
比起这些,眼前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然而在谢知秋回头后,她身后的萧寻初却又转过头来。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数度欲言。
然而,终是没有开口。
*
次日,有雨。
秋天这么大的雨少见,更别提还来得突然,午时还是晴空万里,戌时竟瓢泼下起。
谢知秋今日独自在政事堂待在这个时辰,听到雨声响起,已是错愕。
她大部分时候是自己骑马来回,这般倾盆大雨,只有马而没有马车,若是冒雨回去,只怕要被淋个彻底。
正当谢知秋犹豫是等将军府派人来接自己,还是干脆差人去将军府、告知他们她今晚住在政事堂不回去时,远远地,她看到一朱衣官员撑伞徐步而来,在她门前停下。
——是秦皓。
秦皓明显是看到下了大雨,特意带着伞来找她的。
但当他看到她果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又刻意挖苦道:“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雨,萧寻初还没派人来接你吗?”
谢知秋:“……”
自从秦皓知道她的情况后,谢知秋有时会故意说一些话,让秦皓误以为她和萧寻初的关系比实际上亲密,暗示他知难而退。
秦皓不知道相信没有,不过他对萧寻初的竞争意识比以前更强了,有时会故意将自己和萧寻初进行比较。
谢知秋道:“……将军府里这里远,他就算来,也没这么快吧。”
“那是他的问题,至少这一回,我都已经在这里了,他还不见人影。”
秦皓毫不客气地道。
接着,他又对谢知秋微笑:“走吧,我今日坐马车来的,可以送你回去。”
谢知秋有些犹豫。
但秦皓又说:“这么大的雨,其他人跑一趟也不容易。我们路上遇见将军府的人,可以劝他们回去,让他们少走,若不然家里人和马匹都要多淋雨,生病可够呛。”
谢知秋:“……”
不得不承认,秦皓总是知道要怎么劝她。
谢知秋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另一把伞,道:“走吧。”
*
萧寻初那边在观察黑石的时候,听到天上下暴雨,同样担心还留在政事堂的谢知秋,心神不宁,便在身上揣了把伞,叫上五谷,打算套车去接她。
两人在月县待了两年多,月县在南方潮热之地,经常突降暴雨,他给困在哪里的谢知秋送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萧寻初习以为常。
然而这一回,过程却出了变故。
马车在前往政事堂的路上,正好与秦家的马车擦肩而过。
在对方的小厮喊住他们的车之前,萧寻初已经先看到对面被风吹起的车帘。
谢知秋与秦皓并肩坐在一起,好像正在讨论一卷书。
这两个人都有在马车上看书的习惯,萧寻初知道。
谢知秋眉间淡淡的,不算多热情,可也没有不高兴。秦皓提出的话题她大概很感兴趣,所以听得认真,不时也会搭话几句。
小厮发现将军府的马车后停住了车,谢知秋起身要从那辆车上下来,转而上将军府这边的车。
秦皓要将伞给她。
谢知秋婉拒。
在谢知秋下车时,秦皓看上去像是担心她跌倒,顺手要扶她。
两人发生肢体接触时,谢知秋似乎不太自在,眼神别了一下,道谢后疏离地避开对方的手。
这在其他人看来,大概只是同僚之间的谦让,但落入萧寻初眼中,却莫名有点刺目。
果然,她对秦皓是和对其他人不太一样,唯有对待秦皓的时候,她有性别观念。
平时的话,无论是身边的五谷,还是官场上的同僚,她都不会将对方当作是男性,用平常态度对待。
就算是对他也……
萧寻初脑子走神,身体还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拿着伞探出车外,将小跑到车边的谢知秋接上车来。
尽管在外面停留的时间不久,但她头发和上身都被雨水打得半湿。
幸好他们专门来接人,车里提前准备了小炉,还有帕子。
谢知秋自己擦脸,萧寻初帮她擦头发。
等回到家里,又是第一时间换衣服。
萧寻初身上只是被带了点水,淋得并不厉害,他本想可以回避的时候,他是不是回避一下。
但谢知秋好像想都没有想,已经自然开始更衣。
一股烦躁情绪涌上心头。
谢知秋本来正脱着衣服,冷不丁肩上一暖,一件干燥的宽大外袍裹住她的身体。
背后传来萧寻初的声音道:“如果当初是秦皓和你交换身体,你也会这样毫无避讳地在他面前更换衣物吗?”
谢知秋一怔,回过头。
大概是为了将衣服披到她身上,萧寻初走到她背后,谢知秋一回头,几乎撞上他胸口。
雨幕带阴了窗外的天色,室内尚未点灯。
谢知秋从未听过萧寻初话中带上这种情绪,然而昏暗的屋室中,他的眼神看起来异常认真。
谢知秋不由错愕。
从这距离迎上萧寻初的眼睛,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平时,即使两人之间再熟悉,萧寻初也不会离她这么近。
萧寻初仿佛已经猜到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不甘心地继续问她:“我和秦皓哪里不一样?他哪里对你来说更令人在意?性格?外貌?还是你会更注意学识丰富的异性?”
谢知秋懵了一瞬,回答:“秦皓对我有好感,如果做太亲近的举动,会让他误会。”
“你没有想过,我也可能对你有好感吗?还是即使我误会,你也不在意?”
萧寻初话语里透着难言的焦虑。
倏然间,他抓起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
只一瞬间,谢知秋就感受到此刻他心跳如鼓。
他说:“我看到的东西和他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他亮明自己追求你的态度,那我也可以亮明。如果这样做的话,你眼里能不能公平地看见我?”
第一百四十章
屋内静得出奇。
谢知秋的手被扣抵在萧寻初的胸口, 她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一时怔愣。
在这种氛围中,连呼吸都显得突兀。
谢知秋的指尖抽动了一下, 因为贴着萧寻初的胸口, 这个动作反而使得对方的体温变得愈发分明。
然而就在这个空气近乎凝结的时刻,门外居然十分不凑巧地响起脚步声。
几声寻常的敲门响动后, 五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大少爷竟然忽然回府了!您衣服换好了吗?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已经去接人了!”
谢知秋:“……”
萧寻初:“……”
五谷显然感到屋内无人吭气的状况十分古怪, 他不知想到什么, 轻咳一声,提醒似的催促:“大人,您和少夫人在里面干什么?是换衣服结果摔到头爬不起来了吗?要不我去前头跟将军和将军夫人说一声, 您还要多久?两刻钟够吗?”
谢知秋:“……”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即使是谢知秋, 也不得不觉得这个时机卡得实在是太巧了一点,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
本来萧寻初这里的突发状况就很麻烦了,几乎让她头脑有一瞬空白, 现在萧寻光居然还卡这个点回来,又是一桩怪事。
屋内,谢知秋的手还被萧寻初扣着、硬抵在胸口。
两人难得离这么近, 对方的体温就在她掌心上,呼吸近在咫尺。
谢知秋不得不分神,用平常的语气回答道:“没事, 我们刚才起了点冲突,心情都不好不想说话而已。你先过去, 我马上就换好衣服。”
“噢, 好的。”
五谷立即表现出一句话不多问的高素质, 道:“那我先去大堂。少爷,您和少夫人难得吵架, 少夫人一向脾气好,当初连月县那么危险的地方,都一句话不说就陪您进去,您闲着多想想这些往事,小事上有点冲突就别往心里去了。”
“……”
门外很快响起五谷离开的脚步声。
然而,屋外的人信了,屋内的人却知道这话是瞎胡扯。
他们之间的状况没有丝毫改变,由于五谷的打岔和催促,本就怪异的气氛还变得愈发尴尬。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
良久的寂静后,最终还是萧寻初先开口。
他后退一步,局促地避开谢知秋的目光。
在他看来,这样漫长的沉默,未尝不是一种回答。
其实仔细想想,他并不是现在就想从谢知秋口中得到承诺,只是看到她对秦皓有感情方面的意识,对待自己却比对待异性亲属还要随意,于是克制不住嫉妒,口不择言。
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状况,当下无论如何都不是挑明的好时机。
哪怕是被当作兄长那种程度也好,萧寻初希望从谢知秋眼底看到一点对他的在意。
覆水难收,但真的一时冲动将话说出了口,他又不禁后悔起来。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试图缓解空气中的尴尬:“抱歉……我这样说,会让你觉得不好办吧。要是现在说是玩笑话,让你忘记……大概也晚了。”
“……”
“你要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我,可以当作没有听到这些话,我不会再提。”
萧寻初对她展露出笑容,恣意潇洒的桃花眼这样明亮一笑,有风流坦荡的味道,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是开得起玩笑的,就算被拒绝,也可以轻松地一笑了之,以后继续当朋友。
他说:“你去见我哥吧,他以前就不太爱回家,这会儿突然大老远跑回来,保不齐是有什么事。”
“……我知道了。”
谢知秋一顿,道。
接着,不等萧寻初松开她的手,就听谢知秋认真地回答:“你的想法,我会仔细考虑。”
“——!”
萧寻初几乎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谢知秋是什么意思。
谢知秋眼神还有点茫然,她在感情方面的经验并不丰富,平时也不太花时间想这些,故而有些措手不及。她当初拒绝秦皓想得很清楚,所以拒绝很干脆,但不知为何,对萧寻初的感情,她略有点慌乱。
谢知秋经验上虽有不足,但她不是笨蛋,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轻易糊弄过去,萧寻初既然已经挑明,那她应该给一个足够真诚的答案。
谢知秋面色沉静,道:“我之前没好好想过这件事,想法还有点混乱。其实我觉得……我对你……可能也有一些好感。”
萧寻初抬头看她。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谢知秋惯来淡然的脸上,忽然难得地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一刹那,萧寻初几乎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就像无尽的暗夜里,一簇星光倏然亮起,点亮夜穹,引燃一片绚烂的星空。
尽管有可能是他看错,但方才一息的功夫,谢知秋表现出了害羞的样子。
他希望自己得到的,本来就只是这样一个瞬间而已。
而现在,他听到的话远比预期的更令人心满意足。
但谢知秋的情绪远比她表现出来得更加复杂,她微微蹙着眉头,像是仍有顾虑。
她道:“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我们这样的状态,像普通人那样谈情说爱实在是很次要的事。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男性,现阶段却使用着你的身体。这具身躯的确给了我以前不曾有的机会,拿来入仕为官也不再有很多人为制造的世俗障碍,但要我以这种状态来考虑未来的情感关系,实在太过困难。”
归根结底,她很清楚自己是谢知秋,有很强的自我认同。
她并不想真正变成“萧寻初”。
只是,他们交换的时间太久了。
换作四年前,谢知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这么久还没有换回去的头绪不说,她在官场上也越陷越深。
现在提起换回去的事,谢知秋脑袋里也是数不尽的三千烦恼。
她刚进行到一半的大改革、得让“萧寻初”功成身退、怎么和家人交代、还没能为自己的身份铺好路、与齐慕先之间的仇恨……
萧寻初眼看着谢知秋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就知道她脑袋里被正事塞得太满,忍不住想笑。
“没关系没关系,我没有催你的意思。”
谢知秋正在头脑中飞快历数还没处理完的事,却被萧寻初匆忙打断。
她抬起头,正撞见对方无比灿烂的笑容。
她本以为自己给出这样拖泥带水的回答,萧寻初可能会不高兴,但出乎她的意料,对方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说实话,萧寻初原本只是怀抱着一点希望,希望谢知秋能像拒绝秦皓那样,带点性别意识地拒绝自己,根本没想到他非但从谢知秋口中得知她对自己并非全然没有好感,还看到了她有点羞涩的样子。
萧寻初此刻完全在飘飘然,任凭天塌下来都阻止不了他的好心情。
他笑得阳光生辉,道:“要说这一点,我和你是一样的。要是每次抓你的手,感觉都是自己左手抓右手,那未免太奇怪了,还不如摸自己的手指,好歹的确是你的。”
谢知秋:“?”
萧寻初现在根本压不下自己的嘴角,可迎上谢知秋错愕的眼神,他又担心自己的样子在谢知秋看来很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想要你马上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要你愿意维持现在的状况就好……当然,这期间,我会尽快找让我们换回去的办法的。”
谢知秋一凝。
她原本担心萧寻初对自己的真心话不会满意,而他的反应远比想象中好,但不知怎么的……看到萧寻初这样毫无顾忌的开心,谢知秋又有点赧然。
她低下头,悄悄遮掩自己的无措,轻轻道:“好。”
*
“少爷,您怎么来得这么慢?少夫人那里不生气了吧?”
谢知秋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五谷看上去已经有些急了,他不得不回来催促,因此谢知秋才出了院落几步,就撞见又撑伞折回头的五谷。
“没事了。”
谢知秋敷衍地道。
言罢,她又有些迟疑地问:“大哥怎么会突然回来?”
萧寻光回将军府并未事先打招呼,五谷瞧着也是刚得到消息,谢知秋一问,他同样表现出疑虑,道:“不大清楚。照理大少爷本来要年底才回梁城呢,现在足足早回了两个月,听说他还是请了事假奔回来的,一路想来够呛。”
谢知秋若有所思。
萧家大少爷,萧寻光。
这个人,理论上来说和谢知秋现在这具身体的关系是亲兄弟,应该很亲密,但实际上,自从她与萧寻初交换后,见到这位长兄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开始,谢知秋住临月山,而萧寻光瞧着与家里关系也一般,在国子监求学就干脆不回家了,只有过年见过一下。
后来,谢知秋远赴月县,等她好不容易回来,萧寻光又自请去西北做官。
在谢知秋看来,萧寻光做官,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初在月县,谢知秋机缘巧合得知过萧寻光在义军的地位举足轻重,但由于从那以后她就没见过萧寻光这个人,此事她与萧寻初不曾对任何人泄露,包括萧家父母。
朝廷命官除了重病或者丁忧,是很少告假的。
毕竟官场如战场,位置有限,好不容易挤到一个官位,谁都怕别人抢了。
这萧寻光倒好,在外地任职还请假回梁城,真不怕有损仕途,洒脱得很。
*
不多时,谢知秋赶到大堂。
大堂中,俨然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萧家代代从军,家中男性个子都很有优势,萧斩石当年更是战场上有名的“巨人”。
萧寻光身高随父,足有九尺多高。
饶是谢知秋使用萧寻初的身体,比绝大多数男性都高,但她在萧家父兄萧斩石和萧寻光面前,竟仍能感到压力。
此时她一入内,就感到萧寻光目光凛然,朝她望来。
今日暴雨,萧寻光俨然同样是刚换好衣服,头发还是湿的,只扎了个马尾束在脑后。
萧寻光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打扮还像是个书生,现在大概是做官了,远在西北也没什么人管他,他装束愈发自由起来。这会儿他没穿官服,只看这常服的打扮,若盲问谢知秋这人是文官还是武将,她一定会说武将——萧寻光压根不是文官会有的体格,而且他眼底锋芒寒光毕露,已与三年前不同,简直像是一路从腥风血雨里杀回来的。
萧斩石正在怒气冲冲地教训萧寻光:“离年底还有两个月!你现在自己没病,你老子我也没死,胡乱请假回来干什么?你好不容易荫到一个官,当初你一定要去西北已经顺了你的意,现在又怎么了?而且还这么大雨天骑马跑回来,把自己淋成这样!就算你没事,马还有事呢!你要是生病了,难过的还不是你娘!”
谢知秋住在将军府,对父子吵架已经不稀奇了。
她目光一转,落在萧寻光身后的人身上——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平民百姓的粗衣,体型偏瘦,但看得出肌肉壮硕,平时一定是做体力活的。
不过,引起谢知秋一眼注意的是,他的右手衣袖空荡荡的,并没有手臂。
这中年人瞧着老实本分,站在将军府中有些拘谨。
外面大雨,他鞋底难免有泥水,其中有一点落在地面上,谢知秋看到他脸上当即一白,慌忙站在那块泥水上,用双脚盖着,好不起眼一点。
这人站在高大的萧寻光背后一直没说话,分外低调,以至于萧斩石光顾着骂儿子,都没瞧见他。
谢知秋走过去,主动问:“你是?”
那人一被问话,后背就紧张得绷了起来,忙对谢知秋点头哈腰:“少爷好,您是将军的公子……吗?竟都这么大了……”
萧斩石这时才发觉萧寻光后面还有人,暂时歇了火气,探头过去看。
萧斩石微愕,似是觉得这人眼熟,眯起眼,细细辨认。
萧寻光与父亲的关系早已水火不容,萧斩石发火的时候,他连接话都懒得接,此时才解释道:“我骑马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个人在外头绕着将军府的墙走。我看他举止动作像是当过兵的,年龄又在当年萧家军的范围内,还缺了右臂,担心是不是以前萧家军的人,就让他进来了。”
那人像是不大好意思自我介绍,仅存的单臂之手擦了擦衣角,道:“大将军,我……我……”
态度恭敬,而又疏离。
这时,萧斩石想起来了,震惊道:“小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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