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刻钟后, 萧斩石请这独臂男子同坐,还给上了茶和点心。
独臂男子果然是以前萧家军的人。
萧斩石以往见到昔日的战友来见他,都是很高兴的, 但今日, 他见到这独臂老兵的落魄样子,却没法像过去那般纯粹地笑出来。
萧斩石大手在膝盖上搓了搓, 踌躇地问:“小孙, 你这手臂, 是……?”
老兵苦笑了一下,说:“是后来在战场上弄的。没有将军以后,萧家军走的走, 拆的拆, 有些编入了其他军队,我当时年纪还小,离开军队也不知道干什么, 就选择留在军中。
“但没有将军,萧家军就再不是萧家军了,后来我们输多赢少, 被辛军打得落花流水。我缺了一臂,但能活下来还算不错,以前的战友, 很多都没能回来。”
萧斩石默然以对,只是握惯刀的手反复搓着大腿, 握紧又松开。
凭借谢知秋这几年对萧斩石的了解, 这是他内心煎熬的表现。
独臂老兵名叫孙堂。
算起来的话, 他今年应该四十出头,萧斩石风头最劲时, 他应该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兵,比萧斩石年纪要小很多。但如今单看外表,这位孙堂老兵却比实际年龄瞧着沧桑。
他当初是负责在萧斩石帐前执勤的小兵,虽说在军中是微末的职位,但由于离萧斩石的生活区域近,不时能与大将军说上话,萧斩石还能忆起他的脸。
孙堂道:“将军离开边关后,我和其中一批萧家军的人一起被编入另外一支镇北军。但其他军队,和萧家军太不一样了。
“朝廷的军队实行更戍法,将领每三年就会有一次轮换。
“我们后来跟的那个将军,带我们这支军队还不到一年,对军队里的人都不熟悉,不知道哪些人真有作战能力,哪些人只是会耍嘴皮子,于是只听部分人的一面之词,重用了一大堆只想捞取军饷的酒囊饭袋。
“军饷被克扣以后,普通士兵装备、伙食都很差,自然士气大减,而且上行下效,就连士兵里都出现一大批恃强凌弱、偷奸耍滑之辈,老实士兵苦不堪言,会耍小聪明的却能吃得满嘴油,成天不干活光喝酒玩牌,还能受到将军倚重。
“不仅如此,以前萧家军都是萧将军亲自带上来的兵,萧将军视我等为家人,每回出战都会仔细考虑对此,尽量减少伤亡,绝不打无准备之仗,非但对死去的士兵抚恤郑重,每回出战,将军自己一定冲锋在前,势与军队共存亡。我等亲眼见到将军英勇,又感念将军恩德,当然愿意为萧将军冲锋陷阵,视死如归。
“但换到新军以后,那位新将领本来就对这支军队的士兵没什么感情,三年后又要换任,所以压根也没有好好培养军队的意思,训练蛮横荒唐,只将活生生的士兵当作作战的棋子用。
“他目标第一是保证他在任期间不出大错,第二是尽可能立点军功。
“所以军队有一点功绩,他立即夸大百倍上报朝廷,揽为自己的功劳。然而手下真正出力的士兵,他却百般压制,不愿提拔,连正常的论功行赏都十分吝啬。
“以前萧家军纪律森严,萧将军延续老萧将军当年的军规,严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劫’的铁律,百姓见到萧家军都是夹道欢迎,我等心中也有自豪感。
“而在新军,那将领是典型的蛮将,行军过程中从周围百姓家中取用是常事,并视之为节省军费、犒赏军士的妙计。
“军中士兵本来在军队里环境就艰苦,衣食不保,里头还有不少人本来就是地痞流氓被征来当兵,将领不管,他们就自然将沿途百姓视作任凭宰割的摇钱羔羊,动辄以‘吾等保家卫国,尔等岂敢置身事外’相要挟,实际就是抢钱抢东西,甚至抢女人。
“结果老百姓见到军队经过,都吓得闭门不出,简直如同看到土匪一样。
“我们这批萧家军,一开始还能保持纪律。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些人见到这军中这样的状况,便忍受不了清苦的日子,逐渐变得和其他士兵一样。
“我们原本是萧家军的人,各地的军队因为我们有实绩,都曾积极招揽。那位将军亦是如此,把我们当作续命救火药,一有辛军过来就让我们上,一味地催我们进攻。
“更别提还有督军的文官,一天仗都没打过,只是看了一堆兵书,就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在旁边指手画脚,非要我们按他那根本天方夜谭的‘锦囊妙计’来。
“人人都指望我们能像当初萧将军在时那样力挽狂澜,显得他们用兵得当、英明神武。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不到半年,我们原本的人,无论是士气还是军纪都一落千丈,不复当年英勇,一上战场,立即被打得丢盔弃甲。不少当年出生入死的伙伴,就这样倒在战场上。”
孙堂说到这里,不免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空荡荡右边衣袖。
他说:“若是萧将军还在场,看到那样的场面,必定失望透顶。”
堂中几人皆是肃静。
谢知秋还在其次,她毕竟是局外人,感触不深。
但萧斩石与萧寻光父子都满脸凝肃,似乎被包裹在阴云密布的低气压中。
尤其是萧斩石,数度起身欲立,可又强行忍下。
他亲手带起来的军队,一度生死与共的战友,后来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他自己却在梁城忍辱贪生,为了不惹天子不快而多年沉寂,任谁听了,能不觉得恼火窝囊?
可萧斩石远离朝野已久,纵然有心,亦无力可为。
他紧了紧拳头,问:“那你现在……在何处谋生?又怎会到梁城来?又在将军府外久久徘徊而不入,可是有什么事……?”
被问及正题,孙堂将头低得很低,似是难以启齿。
孙堂道:“我断了一臂,虽然生还,但在军队中待不下去,后来就回了家乡,前两年随家人一同迁到梁城附近。
“我这种样子,有很多工作做不了。好在我还有一身蛮力,原本蒙一位亲属关照,在码头帮人搬送重物为生。但前些日子这名亲戚下江南经商,卖掉了这里的产业,我本寄希望能继续从事此业,但其他雇主却都不愿意用我。
“一连数月寻不到生计,我已近乎弹尽粮绝。
“今日我本是恍惚走到将军府附近,忽然想起当年意气风发……我自知当年在军中只不过是个小兵,不敢厚颜求萧将军帮助,但我已走投无路,前后不过一死,所以多少抱着试试的心态……”
孙堂话又说到后面,屋外的雨声越大,几乎要淹没他的讲话声。
求人帮助、仰人鼻息,对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来说都是难以开口的事。
孙堂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还要来央求几十年前与自己不过几句话之缘的将领来求一口饭吃,于他自己而言,只怕难堪。
谢知秋见此状,已感到一阵苍凉意。
萧家军散后,昔日英雄流落天南海北。
谢知秋与萧家军接触不多,但这几年假装萧寻初,也见过其中几人,比如张聪、钟大梁之类。
张聪几经周转,最终还是回到萧斩石这里谋生,如今是她的护卫。
钟大梁对朝廷军死心,转而加入义军,换一种形式抗击辛军。
如今又是这位孙堂……
都是曾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可命途各自难料。
史书一句话,便可引出人豪言壮志、浮想联翩,但落到每一个个体头上,又是千转万折,一言难以述尽。
萧斩石亦叹了口气。
随后,他拍起胸脯,豪义道:“小孙,你放心,你当年是我麾下的战士,既然同共过生死,自有恩义在!我萧家虽不及往昔,但给往日过命的将士保一条生路,还是没问题的!
“你若实在没有地方去,就留在萧家,继续为我做事吧。我等下叫管事来问问,看有什么能交给你做的活。”
孙堂仍有些拘谨忐忑,但俨然松了口气。
他忙对萧将军道谢,感恩戴德。
*
不久,孙堂在萧将军的安排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既然要打长工,多半会住在将军府中。
府中人见他是萧将军的旧部下,又缺了一臂,都对他颇为友善。
孙堂此前生活艰难,还未用饭,萧家管事带他去用饭的时候,恰巧经过谢知秋与萧寻初的院落。
将军府极大,各处通达,可唯有这二少爷的院子装了门、上了锁,里面一片安静,没什么人气。
孙堂见这景象,不由多看了两眼,问:“那里是……?”
管事回答:“那是二少爷和少夫人住的院子,二少爷打小性子有点怪,喜欢摆弄奇奇怪怪的东西,前几年成婚后尤其不喜欢被人瞧见,所以就给锁上了。
“他们夫妇喜静,不喜生人,平时除了少夫人的妹妹和二少爷的师兄,院子里只有他们从小用惯的一两个仆从可以进去。你今后也注意着点,没事别打扰他们。”
孙堂连连称是。
*
“小弟。”
大堂那里散后,萧家人各自离去,但是萧寻光在外面绕了一圈,驱走其他人后,又追上了自己的弟弟“萧寻初”。
谢知秋走到半道,听到萧寻光的声音,回过头。
雨中,萧寻光身姿高大挺拔,眼神坚毅,犹如一棵巨松。
此时,他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其实心头亦是震撼。
他与弟弟并不是十分亲密的兄弟,四年前“弟弟”忽然从临月山回家那次,他就感到,“弟弟”和他原本认识的那个弟弟有很大变化。
当时他只是感慨欣慰,这个小弟的确是比以前成熟不少。
在那时,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昔日那个懒散率直、有点小聪明的弟弟,有朝一日竟能高中状元,还在短短三年内,从一个八品知县升至二品参知政事,就算是写话本,都写不到如此离奇。
震动有之,钦佩有之。
但随之一同而来的,是陌生。
说实话,萧寻光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眼前这个“萧寻初”相处了,两人明明是亲兄弟,可这个弟弟的眼神如此冰冷疏离,眼底深得连他这个兄长都看不清。
不过,唯有一件事,让他还能在“萧寻初”身上,感受到两人血脉相连的亲密。
萧寻光定了定神,道:“那位姓叶的工匠,以前是你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吧?他做的突火.枪,比想象中还要管用。”
实际上,他这次急急赶回梁城,还是为了突火.枪。
叶姓工匠很有责任心,说自己要去梁城任官,还特意做好一批枪才走。
但萧寻光清点了一下,发现上回与叶青接洽的人要么没说清楚,要么中间哪里出了纰漏,这批枪数量还不够。
战场凶险,容不得半点差池,最近辛军那里情况也不是很乐观,时间很紧迫。
得知叶姓工匠是去将军府找萧寻初了,萧寻光当机立断,马不停蹄地亲自赶回梁城。
在他心里,做官只是敷衍父亲,义军才是第一位的。
他亲自回家来谈,绝对比其他人少很多麻烦。
当然,他其实也怕这位叶师兄投靠朝廷以后,对义军的态度有变,甚至走漏消息,他非得过来确定一下才能安心。
除此之外,见一见弟弟,也是一件要事。
有了钟大梁在其中牵线,尽管萧寻光这几年与弟弟基本没有联络,但两人都和义军有牵扯这事,就算摆在明面上了。
以前,萧寻光只知道萧寻初推崇一种标新立异的学说,并且沉溺工匠之术,但他并不清楚被萧寻光称作“墨家术”的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可能是全家唯一一个在心底支持弟弟的人,但他的支持,本源自于两人同在父亲施压下的共情。
直到真正用到突火.枪,萧寻光才意识到,萧寻初在做的究竟是怎样一件倾覆传统的事,这东西究竟有怎样的价值!
他是有从戎之志,还有暗中支持义军的经验,一眼就看得出此物能在战场上发挥何等作用。
没想到他们兄弟二人,性情爱好都不相同,但竟能在这件事上殊途同归!
萧寻光顿时就对这个弟弟生出一种比过去更深的亲近感来,他情真意切地道:“小弟,多谢你,依我之见,此物绝对能在战场上起到以少胜多、逆转全局之用。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在做的究竟是何事,虽不曾像父亲那样反对,但心里难免觉得是富家子闲来摆弄的游戏,不曾想到原来……”
“等等。”
萧寻光还未说完,忽然被对面的人打断。
谢知秋目光安宁,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长若要讲,还请跟我来。”
萧寻光茫然。
他虽想向弟弟道谢,但他本身并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只想稍微说几句罢了,谢知秋摆出这样郑重其事的架势,他反而有点为难。
不过,谢知秋已自顾自撑着伞离去,萧寻光只好跟上。
两人离院落已经不远,几步就到。
萧寻光听到院中动静,抬起头,本以为是谢知秋回来,没想到她身后还跟着兄长,不免一怔。
他迎上谢知秋的目光,而谢知秋在确认过他在以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他在里面等待。
谢知秋与萧寻光走到廊下。
萧寻光没提进屋,就站在这里,将先前未尽之言讲完,道:“你所学的墨家之术,我认为确有足以造福千秋万代之奇用,是难得的远见之学。
“不单是在战场上,若是运用得当,想必还有极大潜力,能做出何等大的改变,简直不可想象。
“义军那里的局势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这回,是我必须谢你。
“你也好,那位叶工匠也好,能顶住压力,初心不改,委实不易。
“日后,还请你与那位叶工匠继续为义军制器,若是有新的军器问世,请务必告诉我,我必定第一时间前来尝试。”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是夜。
萧寻光离开好一会儿, 萧寻初还独自坐在廊下观赏天空。
他甚至难得地取出了“折千桂”——
这是月县先前的知县胡未明酿造的酒。
此酒配方本已在世间绝迹,但谢知秋从胡知县生前的手记里找到了折千桂的配方。
她将配方留给了月县的百姓。后来辅以她本人独赴龙凤楼、为胡知县翻案之类的话本故事,折千桂一举成为月县闻名于世的特产, 连在梁城都能买到。
谢知秋与萧寻初都不太喝酒, 但他们会在家中放几坛折千桂,作为对月县的回忆。
萧寻初平时几个月都不会想起来要小酌, 今晚却难得地在夜晚品酒, 喝了两三杯。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 暴雨止歇,晚风吹开乌云,露出一轮清透的圆月。
萧寻初披散着长发坐在屋前, 宽松的白衣与月光同色。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 他手持白瓷酒盏,望着空中皎月,感慨道:“想不到今晚竟还能云开见月。雨后的明月……看起来是比平日皎洁。”
谢知秋凝视片刻, 从屋中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她道:“俗世污浊, 而青空无垢。偶尔能见到这样的月色,确实会让人感到不枉此生。”
萧寻初递过酒盏,笑着与谢知秋轻轻碰杯。
二人各自饮下一口。
淡酒过喉, 萧寻初忽而道:“多谢你,谢知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 我能从大哥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萧寻初从未对人言过。
他其实, 是感到孤独的。
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舍弃原本拥有的一切, 与父母决裂,违逆世俗的认知潮流, 顶住无数流言蜚语,一个人住到山上,学习从未得到认可的隐世之学。
后来师父去世,师兄弟争吵决裂,所有人都放弃离山,唯有他一人还守着那一间看得见师父坟茔的草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当着无人理解的“怪人”。
在谢知秋出现之前,他没有遇见过肯定他的人。
但谢知秋赞赏他的知识技能,引他下山,并用她的方式,帮他将这门学问的成果应用于世。
若不是谢知秋,他和兄长大概一辈子都不了解对方在干什么,他也听不到自己兄长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无论由谁来肯定他,他都会高兴。
但当这样的人中出现一个他的亲人时,萧寻初内心涌现出的喜悦,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萧寻初定了定神,方言道:“毕竟我刚对你表明心意,再说这样的话,可能听上去像刻意给你灌甜言蜜语,不过……此言的确字字发自真心。
“其实,我时常在想,遇见你,于我而言,许是此生最幸运的事。”
他想要说这话的原因,其中甚至不包括男女之情。
谢知秋现在还在计划建设帮助工匠的义学,她的打算是先将教育体系建起来,然后逐渐将墨家的学说融入其中,等了解这方面的知识的人多起来,话语权自然会增大,后续便可将全部思想公诸于世。
日后方国会变成什么样,萧寻初光是展望起来,都感到无比期待。
谢知秋听萧寻初这样说,手轻轻一晃,酒盏中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平时做事很果决,但却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答谢。
尤其这话从萧寻初口中说出,正如他所言的,有一点点像甜言蜜语。
谢知秋晃了晃神,方才应道:“……嗯。”
*
“哦?雨竟然停了。”
“出月亮了!”
“真是天公作美,连老天爷都不忍坏诸位大人的雅兴,这才放晴啊!来来来,快作诗,谁先来一首?”
“既然如此,我先来!”
入夜,梁城一座台楼之上,仍是热闹非凡,不少人齐聚于此,以文会友。
这批人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员,不过比起齐家的各种诗会花会,这些人的聚会要来得朴素许多。
若是齐慕先那一派人举行文会,往来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不说人人都是朝中重臣、王宫贵胄,至少也得有名有姓,方可踏进齐家门槛。而且文会上必定有美酒佳肴,齐慕先喜松,各种名贵的盆栽松树亦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亮点。
相较之下,今日楼台上这些人,喝的是廉价的清酒,赏的是免费的风月,席间有朝廷命官,但也有两袖清风的寒士,纯粹以志趣结交,而无关权势——
他们自诩文人“清流”,明面上不曾挑明,但私下都与齐慕先那一派“浊流”割席,十分厌恶齐派以利而合、专权朝堂的做派。
若是谢知秋在此,多半会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熟面孔——
当年在太学指点过她的太学博士严仲。
严仲那个养八哥的好友。
还有她在大理寺时提携她许多的大理寺少卿祝维平——这人是有点墙头草的做派,其实是会一部分刚直之士不屑的,但他为人处世方面还算清正,又确有学识,还是被接纳了进来。
今夜本来天气不佳,不适合同聚,但赏景会友,重要的是“友”,而非其他。
况且在狂风暴雨中饮酒品诗,倒更有文人墨客喜爱的狂士风范,别有风雅之感,众人七七八八互相拉了拉,居然还真凑齐了一批人。
众人在高台上,眼见着天空放晴还出了月亮,都极为兴奋,认为这是难得的经历,纷纷写诗助兴。
在写出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后,忽然,其中一位寒士道——
“旭日繁星尽齐天,乌云霾雨覆幽台。一夜萧风拂雾去,忽见皎月出颜来。”
此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不久,有人笑道:“王兄,你这是诗中有话啊。”
要是在公开的场合,这诗就要惹麻烦了,但这是好友私下相聚,且彼此知根知底,说话尺度也就可以大点,更何况没事骂骂齐慕先也算是大家的惯例活动,反而可以使话题更加热络。
那寒士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故意装傻道:“我有什么话,世人苦齐天久已,我这是痛快,痛快啊!”
“我敬王兄一杯,我懂王兄,我也痛快!”
“王兄你平时看到哪个官员都要骂骂咧咧,头一次见你夸人……不过我也懂你,来,喝一杯!”
众人喝了一轮酒。
这时,其中一人问坐在角落里的中年人,道:“史大人,依你之见,齐慕先这回能倒台吗?这可是他近二十年来受威胁最大的一次了,若是再不倒,真是老天都奈何不了他。”
中年人大约五十来岁,一把年纪了,打扮却不大修边幅——
他头上只插了支木簪,身上的常服宽大松敞,喝酒时他将酒撒了,袖子上染上一大片酒渍,但他全然没在意,继续喝酒品诗,完全没有更衣的意思。
在文会上,他其实没怎么说话,但众人交谈时,偏偏都不会错过他的意见,显出一种特殊的尊敬。
此人名为史守成。
是当今的礼部尚书,亦是这个不拘一格的文会中心人物。他崇尚以义合,不以利合,广结天下君子,是这里的老前辈。
听到那位文友问他的话,史守成略顿了顿。
他道:“不好说,齐慕先于方和宗有恩,和宗是安宗与当今圣上的父亲,这种威望不是轻易能扳动的。
“萧寻初现在看着风头是不错,但太年轻,未来还不可知。”
那文友有些失望:“史大人也看不清啊。”
这时,另一人道:“不过,这个萧寻初虽然年轻,瞧着却像个实干的人!我早就觉得梁城赋税太重,应该予民减负,奈何这事阻力重重……萧寻初能将这事办下来,我就敬他三分!
“当然,他一开始说减税能增加财政,我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以为只是为推动此策找个借口,没想到……这人不愧是二十岁的状元,脑子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又有人附和:“我也蒙他关照了。你们知道,我一直想修梁城外的水渠,奈何上级唯利是图,捞钱捞得厉害,要出资就一毛不拔,全然不将民生放在眼里……如今换了萧寻初主事,他亲自过问了城郊农田的情况,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提了提水渠,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一下,就做主同意了!我以前可和他完全没有交情,也没送过礼什么的。”
“那水渠修的是好,才几个月,外面麦田就金灿灿的了……而且他好像也没抢你功劳。”
“要我说,这事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其他人太差了,才衬得萧寻初好些。他有些想法还是过于激进了,而且花了不少心思在扶持‘工’这一业上,对根基的‘农’重视却不足,听说他早年想当工匠,这样做未免私心太重。不过,大部分方向确实是好的……”
一群人文人说来说去,都对“萧寻初”这个人赞赏颇多。
尽管其中也有苛刻挑剔的指摘之词,但比起他们以前点评朝中其他官员的刻薄,这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其中一人又问道:“史大人,虽说我们往常是不掺和这些事的,不过齐慕先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是扳倒他的好时机。
“这么多年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史大人可有考虑与那萧寻初走得近些,或者暗中协助一二?当然,若是史大人邀请他一同来文会上聊聊,我等自也是期待的。”
史守成一顿。
他看上去像是考虑一下,才道:“再说吧,再说。”
*
文会上气氛热络,不久话题就转了风向,又聊别的去了。
然而,史守成却沉寂下来,没有加入他们,反而自己独自凝思。
实际上,不用其他人提议,关于是否要拉近与萧寻初的距离这件事,他早就反复考虑过多次。
他一般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与齐慕先那帮凭借利益凝结的乌合之众不一样,他们是靠志趣与才学走到一起的,非但高尚许多,而且绝非结党营私之辈。
但事实是,要在朝堂长久而立,如果没有靠得住的朋友,简直千难万难。
必要的时候,他们彼此是一定要互相帮助的。
在萧寻初出现之前,史守成自认是齐慕先最大的对手。
他承认齐慕先有能力,但同时也看不惯他一手遮天的作为。所以,史守成不断在发掘并提携他认为品行高尚、务实能干的人,逐渐地,他在朝中同样拥有了一些名望和力量。
当然,他还全然斗不过齐慕先,所以多年来,他始终蛰伏不发,没有与齐慕先正面冲突。
齐慕先多半看得出他的心思,但齐慕先做人会留一线,并非赶尽杀绝的人。
他大概是觉得史守成这批官员都还算可用,朝廷总还是需要有人做实事的,于是留了他们下来。虽然这些年,齐慕先偶尔也会打压一下史守成的人、适时铲除一下他们的成员,但总得而言还是给了一条生路,始终没将他们摁死。
齐宣正这事,史守成很看不惯。
齐慕先这个儿子,又逛窑子,又杀人,后面还想以权压人,实在是败类中的垃圾,没一点可取之处。
可是,当“萧寻初”这个人冒出来,他心情又很复杂。
起初,“萧寻初”凭借月县雨娘案名声鹊起,他觉得不过是个朝中新秀,又会昙花一现,过不了多久就会销声匿迹。
后来,“萧寻初”凭借天鹤船讨好新帝,又与齐慕先逐渐走得近,他又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心想又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
再后来,“萧寻初”竟试图在齐宣正之案上与齐慕先对着干,史守成心说年轻人就是不理智,这下大概彻底完了。
结果,“萧寻初”竟一手逆转乾坤,还凭借此案让自身威望一飞冲天,一举成了足以与齐慕先分庭抗礼的人物。
每回上朝,史守成看到“萧寻初”那身紫色公服,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刺眼。
他是喜欢提携年轻人。
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把他酝酿多年想干的事干了,一举超到他前面,那又另当别论。
二十岁中状元也就算了,这个“萧寻初”今年才二十三岁,竟然官至参知政事。
史守成是三十五岁中的进士,拼搏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当上礼部尚书。
今年他五十九岁了,这么一把年纪,上朝居然要站在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后面,将这种毛头小子当作顶头上司。
个中滋味,唯有亲历者才会明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史守成知道, “萧寻初”当下在这群人中的名声还不错,是因为他有效地遏制了齐慕先,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于是他们借萧寻初之势来抒发自己多年的怨气。
这群人里也有一部分是真心胸开阔, 还有一部分是真无心官场,与“萧寻初”竞争关系不强, 更别提还有祝维平这种受过“萧寻初”恩惠, 基本已经倒向萧派的中间党, 他们自然对萧寻初多有称赞。
但史守成其实私心更想听他们说萧寻初的坏话,多讲讲萧寻初新政的不足之处,最好再感慨一下年轻人到底经验不足, 恭维几句“真是不如史大人沉稳”之类的。
奈何这些人说来说去, 就没一个人说到他心坎上。就算个别人挑剔了几句,在史守成看来,还是太过温和。
他了然无趣地四处看看, 目光落在太学博士严仲身上,眼前一亮。
这个严仲历来挑剔,是那种刚正过头的人, 连他这个礼部尚书都在严仲碰过好几次钉子,没准能从他嘴里听到几句想听的。
于是史守成凑过去,问:“严大人, 你对这个萧寻初怎么看啊?”
“史尚书。”
严仲早年受过史守成的照拂,和文会其他人一样, 对史守成颇为敬重。
但提到萧寻初, 严仲眉头一皱, 和平时一样“哼”了一声,板着脸道:“这个小子, 他当年中状元之前,我就在太学见过他。
“当年的太学生,一个个都是满眼功名利禄,为了科举名次整天写些吟风颂月的矫揉诗词,反而忽视最为基础的经义之学,脑袋空空,没半点做实事的能力……”
史守成听严仲骂人十分舒服,正听得有点畅快。
就在这时,就听严仲话锋一转:“——唯有这个萧寻初,还算有几分真本事,文章写得很不错,诗文亦佳。其实当年我就觉得他很不错,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将我女儿静姝……咳,总之果然是没看走眼。”
史守成:“……”
严仲这个人不太会看人脸色,史守成细微的心情变化他完全感受不出来,反而进一步道:“尚书大人可是有意与萧寻初会面?若是如此,我可以试试找理由,来帮尚书大人牵线。尽管下官官位低微,但当年萧寻初在太学时,下官有缘指点了他一二,他或许还会给下官一个薄面。”
要是三四年前,史守成是打死都想不到严仲会说这种话。
但当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严仲好像忽然开始有点松动了,性子没有那么耿直,人也稍微圆滑了一点。
他本来是个相当重视老规矩的人,这两年在一点微妙的地方倒“开明”起来。
比如严家有个叫严静姝的女儿,十八岁了还没定亲,严仲瞧着也不是完全不急,可有人上门问起,他又下不了决心,说这小女儿平时会读书写文章,看这些提亲人家的架势,娶她回去肯定不会再教她念书了,想想就有点不甘心。
严仲这点家务事的百般挣扎暂且不论,史守成听他这话脸上有点皮笑肉不笑,只和蔼地敷衍:“君子之交,不必拉帮结派,再说再说。”
*
文会结束,史守成回到家里,在书房中闭目思考。
诚然,他厌恶齐慕先的作派。
但若是就这样倒向“萧寻初”,他又实在觉得别扭。
这“萧寻初”年纪轻轻,怎么就坐到参知政事了呢?
难不成,他一个年近六十、德高望重的朝中三品大员,真要屈居一个才过弱冠之龄的小年轻之下吗?
若是不站队萧寻初,怕他棋差齐慕先一招,万一齐慕先再度得势,新帝开元之年好不容易展示出来的新兴之象,说不定会就这样结束,一切又走回以前的老路上。
若是站队萧寻初,以新帝现在对萧寻初的信任,他只能继续留在二把手的位置,不得不一听一介晚辈的调派。若只是短暂听一听还好,但史守成也是有野心的。
萧寻初如此年轻,一旦他成为像齐慕先那样的权臣,后面还可以再把控朝廷四五十年!他史守成,哪里还等得到自己的出头之日呢?
难……难啊……
史守成坐在椅上,指节敲着椅背,反复斟酌。
*
数日后。
谢知秋刚下朝,走出不远,就看到有两个人候在半道等她。
时隔几年相逢,身份已天差地别。
严仲就算自认对谢知秋有师生之情,真站在二品参知政事面前,他还是比在太学里对待学生收敛很多。
严仲清了清嗓子:“参知政事大人,你可还记得老夫?”
谢知秋看看严仲,又看看他身边的礼部尚书史守成。
谢知秋道:“严先生当年教导,学生自不曾忘。”
严仲知道谢知秋肯定是谦虚,但如此大官自称是他学生,让严仲顿时腰杆都挺了起来。
他声音不觉温和几分,说:“是这样,明天不是休沐之日吗?我与尚书大人说起想去郊外赏枫,听闻参知政事大人是武家出身,马术十分精湛,便想厚颜向参知政事大人请教骑马技巧,不知大人是否有空一同出游啊?”
*
十月金秋来临时,嗅觉敏锐的官员,都发觉了朝堂上的新变化——
礼部尚书史守成,开始帮“萧寻初”的腔了。
礼部负责朝中仪制以及学校贡举相关之事,在六部之中,属于清贫但是地位较高的一部。尽管礼部油水远没有吏部、户部可捞得多,但却管理天下学子,还直接负责万众瞩目的科举制度,可谓关乎一个国家官员的未来。
礼部若是在学校、科举中稍加引导,很有可能会影响天下学子和士人的舆论风向。
先帝当初极有可能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特意将史守成这么一个与齐慕先没那么对付的人,放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作为对齐慕先的牵制。
齐慕先对史守成没那么喜欢,但史守成还算会把握分寸,而且他是个干实事的人——如果齐慕先的提案符合实际,史守成也不会光为了反对齐慕先而反对——比如当年科举改革,减少诗赋而增加经义策问,就是双方合作促成的。
这两只老狐狸在多次博弈后,已经达成了某种平衡——
齐慕先把握朝廷大势,而史守成始终是朝中一批刚直之士推举的带头人,亦是方朝以清廉为誉的名士。
这种平衡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而现在,齐宣正一案后,齐慕先势头大减,“萧寻初”名声鹊起。
“萧寻初”本就在赵泽的支持下,逐渐有了与齐慕先平分秋色的架势,现在本在观望的史守成的一派人,竟然也隐隐倒向“萧寻初”。
史守成自不会在明面上承认,有时他甚至会先激烈反对“萧寻初”的观点,指责对方有违前制,后面再假装被对方说服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改口:“原来如此,参知政事大人的想法也有道理,原先是我误会了。”
搞得那些以为可以和他一同反对“萧寻初”的人措手不及。
有人指责史守成最近附和“萧寻初”的次数太多,怀疑两人互相勾结,史守成就又义正言辞地怒斥:“皇上明鉴,老夫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与人勾结过!老夫向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像某些人,根据形势,甚至可以指鹿为马!
“对的事老夫支持,错的事老夫反对,二十年来,老夫日日如此!官员勾结,总要有利害牵扯,你们哪个人家里不是衣锦食肉、娇妾数人,但老夫至今都是布被瓦器、糟糠一人,
“老夫的弟弟上回在街上与人起口角,不服气抬出老夫的官职,老夫知道此事,转头就骂了他一顿,压着他去对方家里道歉,为了给对方赔礼,老夫甚至不得不卖掉女儿最喜欢的一副珠钗!
“老夫以天下之利为己利,以天下之害为己害,从不做亏心之事!为天下人着想,支持利于天下的观点居然还要被人说是勾结同僚,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赵泽坐镇龙椅,纵观全局。
说实话,对朝堂权术越来越熟悉以后,赵泽纵然喜欢“萧寻初”,但看到越来越多人因为“萧寻初”的改革显出成效,或者单纯为了反对齐慕先,而开始倒向“萧寻初”这一边,他内心是隐隐不安的。
他也很担心“萧寻初”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真的开始与其他高官拉近距离。
所以,史守成逐渐表现出对萧寻初的亲近时,赵泽非常忌惮。
会有言官大张旗鼓地在朝堂上提及此事,背后其实并非没有他的纵容默许。
然而,史守成这番话一说,非但让言官们颜面大失,也让赵泽对自己的怀疑心生愧疚,不再多疑。
一时间,齐慕先的处境,愈发风雨飘摇。
然而,处于漩涡中心的齐慕先本人,这种时候居然还能乐呵呵的。
遇到事,他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超脱架势,只道:“我觉得萧大人与史大人的想法都挺好,话语权总归是要交给年轻人的,只要方向没有大错,我作为长辈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
说回谢知秋这里。
朝堂上暗潮汹涌,风波变换。
在外人看来,现在的局面,无疑是谢知秋日益显出优势,甚至在与齐慕先的对峙中逐渐占了上风。
对谢知秋这般新秀而言,有了史守成这样的朝中老人助力,无异如虎添翼。
然而,唯有谢知秋自己知道,她和史守成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融洽。
首当其冲的,她和史守成的性格,相当合不来。
史守成并不能说是个坏人,相反,以传统的价值观来论调,他绝对是个清廉的好官。以齐慕先来比较的话,那么至今生活简朴的史守成,简直是清得不能再清了。
但这种严守清规戒律的读书人,往往同时有着极为古板守旧的道德标准。
史守成本身比较死脑筋,他在朝堂上反驳言官的那番说辞,其实是谢知秋背后出的主意。
但为了说服史守成说出那番话,就费了谢知秋不少口舌。
一来,史守成觉得这是做戏,很不情愿。
二来,谢知秋能感觉到,史守成虽然看似愿意支持她,但他自持阅历,其实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并不愿意听她这个晚辈摆布。
光是这些,已经很不舒服了。
但还有一日,史守成有事来拜访将军府,两人书房里谈话时,萧寻初出来取东西,从书房窗外经过。
他平时在家很随意,跟以前在临月山一样,经常披头散发。
在隔窗看到谢知秋时,他对谢知秋笑了一下,这才离开。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谁知史守成当即就皱起眉头。
他对谢知秋道:“你这个妻子怎么回事!在家中衣冠不整,不知礼数,明知丈夫与客人在书房谈事,居然不避道而行,而且见到丈夫,非但不行礼,甚至敢抬头平视夫君!
“谢家也是家风严谨的书香门第,怎会教出如此不知妇德的女儿!参知政事大人竟这样还不振一振夫纲!若是我的夫人如此,我早已休妻了!”
听闻史守成之言,谢知秋表情一改,略微显出不悦之色来。
她本是女儿身,现在只是借用萧寻初的身份。
她自幼就不太喜欢这些他人强加的规矩,要是她真将所有劝诫都当回事,谨小慎微地满足每个人的评价标准,那她根本就不可能成为谢知秋,和萧寻初交换之后,也不可能走到参知政事的位置。
谢知秋听不得这种话,当场驳道:“此地是我的居所,屋内虽在待客,但内子只是在屋外经过,本就无意打扰。
“他之所以往屋内瞧,是因为担心我这个夫君的情况,反而是在尽妻子之责。
“倒是史尚书,在别家做客,理应守礼,见到主人家的女眷经过,本应低头非礼勿视,为何史尚书非但没有回避,反而看得这么仔细?若按照史尚书的礼数之言,这也不太合适吧?”
史守成被反将一军,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起来。
其实他故意挑“萧寻初”家眷的刺,未必没有对这个晚辈有意见,于是故意给下马威的迁怒之意,没想到“萧寻初”完全没有对客人宽容一点的意思,直接呛起他来。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史守成知道此人一般不太说话,但真要辩论口才了得,跟她争论讨不了什么好,遂偃旗息鼓。
*
又是一日,谢知秋与史守成不欢而散。
待送走史守成,谢知秋头疼地靠在桌前缓解情绪。
她通常都是单打独斗,即使偶尔与人合作,基本也只是短暂地目标一致,不久就会分道扬镳。
与史守成这样的结盟,还是头一回。
实话实说,她与史守成不太相处得来,但在朝堂之上,她又确实需要史守成的支持。
现在新政正在实施的关键时刻,阻力很大,多一个朋友远胜于多一个隔岸观火之人。
更何况,还有齐慕先这个隐患……
谢知秋闭目凝神,觉得许多事情烦不胜烦。
正当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谢知秋抬头,道:“进来。”
从外面进来的,竟是叶青。
“谢小姐。”
叶青通常不太会主动来找她,可能是对着一个外表看上去是他师弟、实际却是女子之魂的人,他实在是难以拿捏相处的分寸。
不过今日,叶青的神情像是在担忧。
他站得有些拘谨,道:“刚才我看到史尚书脸色不太好地离开了……”
谢知秋“嗯”了一声。
叶青又道:“史尚书之前抱怨过我在侧院冶铁的声音太响,其实朝中让我研制新年要用的烟花,我刚才正在试验,可能又发出一些响动。你与史尚书相处不太愉快,是不是又是因为……”
“不是,不关你的事。”
不等叶青将话说完,谢知秋已经安抚他道。
今日叶青那边发出炮仗的声音时,史守成是皱过眉头,后来两人也发生了几句口角。
谢知秋能感觉到,史守成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工匠,对谢知秋新政将重点放在扶持工商业的倾向也有不满。
不过,在谢知秋与史守成近期发生过的冲突里,这点小事实在微不足道,叶青那边造成的影响,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谢知秋不太客气地评价说:“他看不过眼的地方很多,那是他的问题。要是事事在意,没完没了。”
叶青听谢知秋如此说,微微松了口气。
他当年和师兄弟们在临月山上,受尽了非议与冷眼。
他知道谢知秋力排众议,让朝廷任用他这种没名没气的工匠不易,实在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于他有恩的谢知秋与其他高官关系恶化。
他十分诚恳地道:“我知道谢小姐在朝中做事,必然不易。在下受谢小姐恩惠,对目前的生活已经非常满足,也盼望能有对谢小姐投桃报李的地方,自不愿给谢小姐惹麻烦。
“在下现下住在将军府中,若是哪里给谢小姐造成了不便,请谢小姐务必开口提醒,在下必当尽力改正,千万不要有顾虑。”
“好。”
叶青的心意,谢知秋心领下来。
叶青告辞后,谢知秋捏了捏鼻梁。
尽管是又有惊无险,但她与史守成的关系,多少是个隐患。
要么求同存异,找到能长久相处下去的方法。
要么等局面再稳定一些……等他们失去共同的敌人齐慕先以后,恐怕要做好分道扬镳撕破脸的准备。
谢知秋目前更倾向于前者,毕竟史守成算是个好官。
但如果有个万一……
谢知秋眼底冷光微动。
夕阳西沉,窗外唯有些许暮日余光残留。
谢知秋收回种种念头,整理思绪,心想该回去一趟,顺便吃晚饭了。
她打开门,打算踏出书房——
但下一刻,她心中浮现出一丝怪异来——
以往这个时辰,五谷应该会主动来叫她,为何今日没有来?
还有,周围未免太安静了……
“——!”
谢知秋向来敏感,尽管不清楚这份不安来自何处、是否是她多心,但她一旦生出疑虑,便决定立即退回到屋内——
谁知下一刻,她面前寒光一闪!
说时迟那时快,谢知秋只见眼前瞬间掠过一把银色长剑,锋利的剑刃如风从她耳边擦过,插.进她身侧木门的同时,还削去她一缕鬓发——
萧寻光现身在她面前。
他一双眼睛与弟弟和母亲相似,可眼神丝毫没有弟弟那样的亲和慵懒,反而锋锐坚韧——
只听他冷声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在此之前, 谢知秋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目前知道她和萧寻初身份的三个人——
知满是个小女孩,不但是谢知秋信任的亲妹妹,而且她当时年纪很小, 就算跑出去乱说, 可能都没人相信。
秦皓是自己看出来的,而且看出来的过程漫长而玄妙——据秦皓说, 他甚至能看到谢知秋本质的样子, 这种情况在其他人身上没有发生过, 谢知秋只能猜测他是体质较为特异。
而叶青,则是她与萧寻初主动告知的,前后他们讨论过很多次, 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没有一个人, 能给她萧寻光这么大的压力。
到目前为止,谢知秋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逼问过。
剑锋抵在她的喉侧,谢知秋的头脑开始飞速运转。
此刻, 她脑海中充斥着一个问题——
萧寻光是怎么进来的?
她和萧寻初平时非常小心,外面都有人守着,如果有其他人要进来, 必定会有通报。
就算是他们两个,也不可能一天十二时辰都打起十分精神假装对方,总要有喘息的地方——自己的院落, 就是这个地方。
然而萧寻光,竟然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庭院里!
谢知秋心中疑窦丛生,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问出来——
萧寻光多半是听到了她和叶青的对话, 才会对她的身份产生质疑。但她和叶青的对话, 终究只是对话而已,萧寻光就算怀疑也拿不出证据, 要是处理得当,或许还有机会敷衍过去。
谢知秋逼自己镇定精神,冷静地问:“哥,你在说什么?”
“别想糊弄过去。”
萧寻光却没有被她轻易动摇,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将剑刃又往里压了一分,紧紧逼着她的咽喉——
“我听到叶青将你称作‘小姐’。”
这剑锋如此之近,谢知秋只要呼吸得重一点,喉部就会被银剑割伤。
但说到这里,萧寻光自己顿了一下,道:“……你是女的?”
萧寻光看上去有点不可置信,立刻就想确认一下,但考虑到眼前这个人真的有是个女人的可能性,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想了半天,萧寻光抬起手,在谢知秋脸上用力搓了几把,看她有没有易容。
谢知秋:“……”
谢知秋和萧寻初互换身体,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是真的,不但如此,萧寻初的个子虽然不及父兄,但也八尺有余、接近九尺,萧家这种身量的男子世上都找不到多少,女人更是凤毛麟角。
萧寻光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是他弟弟货真价实的身体,而谢知秋就在等这一刻。
果然,在萧寻光确认过她的脸全然没有伪装的痕迹后,面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谢知秋马上道:“哥,你误会了。‘小姐’是我在师门中的绰号,我去临月山上的年纪不大,以前过得养尊处优,初到山上很多事情不太懂,受了两位师兄不少照顾。师兄们认为我过于青涩,像久居闺中的大小姐,才开玩笑给我起了这个绰号叫‘小姐’,现在偶尔还会叫起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
萧寻光听到这里,微微凝了一下。
谢知秋趁热打铁,又说:“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教我骑马,然后我们一路跑到山林里。我贪玩爬到树上,结果看到马蜂窝,吓得从树上跌下来,手臂磕到地上的石头,还留下一个伤疤?
“我当时单手就没法骑马,是哥你将我带回来的,你还因为我的关系,被父母骂了一顿。
“现在这个伤疤还在,你可以确认一下。”
听到这里,萧寻光已经慢慢信了谢知秋的话,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他握着剑的手没那么紧绷了,缓慢地往后退了一点,似要放过谢知秋。
谢知秋松了口气。
但就在下一刻,萧寻光的脸色猛地一变,顷刻间又将宝剑抵上来,肃道:“不对!”
他说:“当年你上临月山以后,我曾经暗中去山上看过你几次,但你的师父和师兄都是称呼你的字,从没听到有人叫你‘小姐’!按你的说法,你这个绰号必定是上山不久起的,我去看你的时候应该正是叫得多的时候,要是真的能被用到现在,我怎么可能一次都没听到过?”
“——!”
他竟然上山看过萧寻初!
谢知秋心中暗道不好。
在此之前,无论是她还是萧寻初,都认为萧寻初到临月山上以后,就和家里彻底断绝了关系。当然将军和将军夫人时不时还是在关照他的,但采取的都是比较间接的方式。
没想到,萧寻光居然自己一个人上山看过弟弟!
照这种情况,萧寻初大概对此也不知情,而谢知秋只知道萧寻初能告诉她的事,当然想不到还会有这种事。
这一下,她为了遮掩叶青称呼导致的问题,反而成了更大的破绽!
谢知秋心头一紧,大脑愈发紧张地活动起来。
然而萧寻光却不愿给她这样的机会,剑锋近一步逼近,逼问道:“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你不对劲,还当是他成长了性格才有所变化……你究竟是谁?冒充我弟弟几年了?为什么连我弟弟过去的经历都知道?我弟弟本人在哪里?你怎么能伪装到这么相似?叶青和你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你的人?你将叶青介绍给义军,是不是另有目的?”
萧寻光一连串问题丢下来。
他的剑刃已经触到谢知秋的皮肤,她能够感受到银剑冰冷的温度。
剑刃吹毛立断,萧寻光几乎已经不信谢知秋的身份,不再客气,剑锋划破了她脖子上的皮肤,细细的血线顺着皮肤流下来。
谢知秋头脑中天人交战,在说出实情解释和继续找一个可以说服对方的借口中反复挣扎。
就在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哥!”
萧寻初不知从何处奔了过来,看到这场面,立即出声制止:“别动她!当初谢小姐想到可以将墨家术研制的武器提供给义军,还为双方沟通出谋划策。
“这段日子,亦是谢小姐在想办法说服皇上进行军事改革,若是成功,方朝的将领今后就能正常带兵,不会再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之事。
“谢小姐对你我、对义军并非没有恩情,难道你要对她恩将仇报吗?”
萧寻光剑锋一抖。
他低头朝谢知秋看去,只见她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千里寒冰,哪怕这种时候,居然也没显出慌乱之色来。
*
片刻后。
萧寻光、萧寻初和谢知秋三人一同坐在书房里。
萧寻光皱起眉头,难以理解地道:“什么东西,你再说一遍?”
萧寻初:“……”
萧寻初:“不就是我和她换了身体这么点事,所以她看起来是我,我看起来是她,有那么难以理解吗?”
“……”
与其说是难以理解,不如说是不可置信。
碰上这么离奇的事,任谁都会感到匪夷所思。
萧寻光定定地看向谢知秋。
“所以,你果真是女人?”
谢知秋颔首。
“所以,早在科举之前,我弟弟的壳子里面就是你了。非但中状元的是你,在月县降服当地恶霸的也是你,甚至过去几年中,与义军不时有书信往来、让他们津津乐道的也是你?”
谢知秋道:“义军是如何评价我的,我不太清楚。但就你说的事情而言,的确都是我做的。”
萧寻光深深地看了谢知秋一眼,脱口而出:“不可思议……钟大梁这两年一直对你赞不绝口,直夸你将来绝非池中之物。你这样的年轻女子,竟能做到这样的事?”
萧寻光的本意是惊讶。
不过谢知秋闻言,却浅浅皱了一丝眉头。
她问:“萧大公子认为,如果是女子,就不太可能做得到吗?”
“不……”
萧寻光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
其实他母亲就是个厉害的女人,一手飞刀用得炉火纯青,在战场上能发挥出相当的优势。
萧寻光是知道,如果环境没有被压制,女性是拥有比现在能看到的更大的潜力的。
诚然女性的平均体力弱于男性,但这是女性的身体为了生育而产生的差异,是同一物种生理上必要分工,如果因为某一方拥有生育能力而反而遭到打压和歧视,那简直是卑劣的行为。
而在头脑上,双方更是毫无区别,纯粹是教育上的差异。
然而他从自己的过往经历判断,还是对谢知秋的身份非常惊讶。
换言之,在这种对她异常不利的环境中,她还能拥有这种学识和胆量,甚至胜过一大群从小被精心培养、本身必定也有些天赋的男性官员,这过程中不知遇到了多少困难,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本身也一定是个才华惊人的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和他弟弟交换,至今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崭露头角。
萧寻光收了收自己的眼神,想了想,转而问她:“你真有改革军事的计划吗?”
谢知秋颔首。
不过接着,谢知秋主动说:“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上在农业和商业的方面嘴很松,可是说到军事,他就百般犹豫。”
“毕竟事关他自己的龙椅稳不稳了……那如果皇上一直不同意,你又当如何?”
谢知秋暗了三分。
她说:“边关局面不稳。十年之内,辛国恐怕必会发起一战,而方国的军力……看起来人数不少,可军队基本上是一盘散沙,几乎没有应敌之力。
“若是军事改革实在无法推动……我会暗地里全力强化义军。
“这不是为了皇上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萧寻光顿了顿,道:“你果然想介入义军的事。”
谢知秋问:“萧将军意下如何?”
萧寻光顿了一下。
他说:“若那些事情真的都是你的功劳,我对你的头脑感兴趣。如果你真是我弟弟,我肯定会满口答应,并且将我能给的都分享给你。但你终究是外人,我对你也不熟悉,不可能那么快就信任你。不过……”
萧寻光凝视谢知秋一眼。
她身上那种清冷沉着气质其实与萧寻初截然不同,只是外貌太过相似,才让人无法往别的方向去想。
他说:“不是为了皇上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吗……这一句话,我记下了。”
*
其后的时光,萧寻光与谢知秋聊了不少军事上的事。
军事并不算是谢知秋的强项,但她博古通今,真说起来也不会露怯,而萧寻光则有实际经验,二人观念上并无大的分歧。
谈论到后面,谢知秋能感觉到萧寻光的眉间有所舒展,对她没有最开始那么戒备了。
只是,谢知秋也不得不问萧寻光一个问题。
她道:“萧小将军,你之前是怎么进到我们院子来的?”
萧寻光不解:“还能怎么进来?当然是走进来的。我本来是来找叶青,走到你书房门口,正好听到你们说话罢了。”
谢知秋道:“你进来时,外面的人没有拦你吗?”
萧寻光说:“外面的人?我没看到院子门口有人,就自己进来了。我还想说,你与寻初这种情况,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怎么外面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
谢知秋皱起眉头。
她和萧寻初的院子一直不让外人进,所以始终有人守着。这规矩将军府现在人人都知道,连萧大将军本人都不会一声不吭进来。
而萧寻光之所以不清楚,想来是他刚会将军府的缘故。
只是,萧寻光进来时,外面的人去哪里了?
谢知秋眼神一动,若有所思。
*
夜深。
萧寻光那里安定下来,他与谢知秋两人谈得投机之时,萧寻初想了想,决定给他们一点互相建立信任的时间,便自行回到院子里,去查看那几块黑石。
上一回与师兄交谈过以后,萧寻初思路有所拓展,关于黑石的研究进展显著。
黑石里面“势”的积累速度,果然和日光月光没关系,而是与温度有关。
这种势,似乎是在光照下会积累,但是一旦温度过高,石头中的势又会被消耗。
正是这种区别,导致黑石中的势在晚上沐浴月光会增加,白天照了日光反而会减少。
而且温度越低,“势”的增长速度会越快。
于是,为了让“势”的增长速度最大化,萧寻初尝试将黑石泡在冰水里,白天黑夜都放在户外照射。
几日之后,进展喜人!
被泡在冰水中的黑石,势的增长速度前所未有的快,如果按照这种进度,他与谢知秋换回来的速度,会远比想象中更快!
萧寻初心中一喜,将今日的试验结果记录在册子里。
这时,院子外面的门被敲了几下,又传来一个女孩有点羞涩的声音:“小姐!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今晚是轮到雀儿守门,她大概是有什么事要说,才在这个时候过来。
萧寻初将册子一收,说:“没事,你过来吧。有什么事?”
雀儿推开门,跑到萧寻初身边。
“小姐,我是来问问你。”
雀儿道。
“再过几日就是老夫人的生辰了,您想好要给老夫人备什么礼了吗,要不要我出府去准备一下?”
萧寻初一愣:“老夫人?”
雀儿道:“当然是小姐您的祖母啊!小姐你不会把这事忘了吧?往年小姐您跟姑爷在外地就算了,今年肯定是要回谢府祝寿的呀!”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十月廿一, 谢家老夫人生辰当日。
前往谢家的马车上,谢知秋缓缓打了个哈欠。
“你要不要紧?会不会太累?”
萧寻初有些担心地看她。
“最近朝中事情多,你昨天文书看得那么晚, 今天还要回谢家, 没关系吗?”
谢知秋应道:“没事,等回去的时候, 我在车里闭目养神好了。”
言罢, 她又打了个哈欠, 将目光移向马车外。
累诚然是累的,但严格说起来,这本就不是萧寻初的事, 而是她的事。
这是她祖母的寿辰。
上一次走在这条通往谢家的道路上, 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之前了。
她和萧寻初交换身体以后,就很少再回来。
成亲以后,她作为女婿来过几回, 后来去了月县,便离家千里。今年重返梁城,一开始当然“陪妻子”回家探望过, 但之后朝中的事务多起来,就又不曾再来了。
现在再回想她作为女儿在这座宅院里度过的岁月,恍如隔世。
而且, 祖母啊……
谢知秋托着腮,有些出神。
*
“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萧家的马车还未到谢家门口, 守在路口的门房已经眼前一亮, 跳了起来, 急急跑回府中汇报这个好消息!
谢府门前当即噼里啪啦放了一串鞭炮,喜庆的气氛人人都看得出来。
谢老爷火急火燎地迎上来, 不等谢知秋的鞋尖踏出马车,谢老爷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来接应——
“贤婿!你可好久没有过来了啊!最近你在官场上可还顺利?知秋儿在萧家还守礼规矩吗?她没做什么干扰你的事吧?”
*
却说大姑爷“萧寻初”今日会陪妻子一同回谢家,是前日子就定好的。
谢家人一得到消息,马上里里外外张罗起来,已经准备了好几日。
开玩笑,“萧寻初”是谁?
那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方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参知政事,仅次于同平章事齐慕先的堂堂二品大员!
像这样的人,谁敢怠慢?
哪怕是自家的女婿,也不敢出什么差池啊!
这两年,谢望麟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扬眉吐气。
最初,他对女儿嫁了个状元郎,感到既惶恐又担忧。
惶恐是因为状元郎毕竟少见,谢望麟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得了一个中过状元的女婿,已经够他心生距离感了,而且这女婿甚至并非寒门子,而是名将萧斩石的二公子,连门第上也隐隐压过谢家一头。哪怕谢望麟不太瞧得起所谓的武将蛮夫,也不敢真不将将军府放在眼里。
而担忧则是因为官场无情,这世上得了功名却多年不曾展露头角的官员多如繁星,不少人金榜题名那日就是人生的最高峰了,此后哪怕是状元也不乏有碌碌无为之辈。这萧寻初的本家受皇上忌惮,他本人性子瞧着也挺清奇,前途格外令人看不透。
当初这“萧寻初”迎娶他谢家的女儿,多少用了点强硬的手段。
谢望麟自己的女儿,他是知道的,知秋儿比寻常女子聪慧,又极有主见,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嫁去萧家,若是萧寻初此后还一蹶不振,真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此难以释怀。
女儿嫁都已经嫁了,此后再也没有回头路,谢望麟是盼着“萧寻初”好的。
毕竟女子大多慕强,即便知秋一开始对他没多少感情,要是萧寻初官途顺遂,她或许也没那么难接受了吧?
不过,这种担忧只持续到头一两年之前。
在“萧寻初”回到梁城以后,谢老爷就只剩张大嘴在旁边看的份。
“萧寻初”这种高升的架势,真是让人做梦都不敢想。
如今,谢老爷腰也挺了,背也直了,逢人都红光满面。
试问,这世上有谁见过年仅二十三岁、正二品参知政事的女婿?有谁见过?!
*
只说这时,谢知秋从容不迫地从马车上走下来,当她的鞋尖落到地上,周围都为之一静。
她今日是来祝寿的,算是私事,并未穿公服。
但人人皆知她身份,哪怕她一句话不说,在其他人眼中,都有不怒自威的味道。
谢老爷本是谢家的主人,还是“萧寻初”的岳父,是长辈,可他看到谢知秋下车,竟下意识地躬身要行礼——
谢知秋低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谢知秋今年二十一岁,在过去的这些春秋中,谢望麟都是谢家说一不二的大老爷,她作为女儿,何曾见过父亲试图对自己行礼呢?
谢望麟这一躬身,谢知秋才发觉,没回谢家的这些日子,父亲头顶已生出几根白丝,这令他看上去虚弱,不再像她年幼时,如云峰高峦般不可逾越。
不等谢望麟完全弯腰,谢知秋已抬手将他撑住,道:“岳父大人是长辈,还是东道主,何必向我这样的小辈行礼?”
何况,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婿,而是女儿啊。
“我……我……”
听谢知秋这样讲,谢望麟一时竟险些哽咽。
虽说“萧寻初”是他女婿,但谢望麟自己清楚,他当年对这个小青年并不算太友善,百般挑剔不说,还给“他”出各种难题。
当年,他其实更想将女儿嫁给秦皓,若不是这“萧寻初”自己耍诈去求皇上做媒,这桩婚事未必能成。
如今这女婿功成名就,竟非但没有报复,还对他礼遇有加,实在是个仁义的人。
谢望麟感慨万千,感动不已,连忙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知秋在家里还懂事听话吗?她打小就喜欢研究朝廷上的事,但官场那么复杂,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儿处理得来,她平日里没有对你指手画脚,烦扰到你吧?”
谢知秋:“……”
“贤婿?”
谢知秋定了定神,方恢复如常。
她回答道:“无妨。她不会……干扰我。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她,我才能走到今日。”
谢老爷没有多琢磨谢知秋话中之意,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贤婿能这么想,实在是小女之幸。”
言罢,谢望麟连忙侧过身招呼:“贤婿别在外面站着,快请。”
谢知秋颔首。
她回过头,亲自将萧寻初从马上接下来,表演他们一贯的夫妻和睦戏码。
*
下了马车后,就要前往府内。
一路上,不时有好奇的家仆和丫鬟跑过来,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悄悄观察谢知秋与萧寻初。
这两年,谢家有不少丫鬟嫁了人,还有一些小厮请辞,家里陆续换了一批雇工。
谢知秋如今名满方国,谢家也有不少人久闻谢知秋与“萧寻初”的大名,却从未见过真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便忍不住跑来观看。
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想起议论之声——
“那就是姐姐们常提起的大小姐吗?从这个位置看不清脸……”
“姑爷好俊啊!”
“姑爷就是雨娘案那出戏里的人吧?明明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真能一个人打月县一群人吗?”
“姑爷这么高,小姐站在边上瞧着有点小呢。”
“话说像姑爷那么大的官,平时能见得到皇上吗?”
“我的天,你傻啊,连这种问题都问得出来,肯定能啊!姑爷这种大官,肯定每天都在朝中那什么……惩恶扬善!和皇上一起制裁坏人!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通。
这时,有个小丫鬟疑惑地道:“听说大小姐当年一直抗拒定亲……可是姑爷这么好,大小姐怎么会不想成婚呢?若是我能嫁给姑爷的人,晚上做梦都要笑醒了。”
小丫鬟话音刚落,众人皆取笑她。
“姑爷可是当年的状元郎!现在还是鼎鼎大名的好官!只有大小姐这样的名门闺秀能嫁给他,你这样的小丫鬟别瞎想了,还当姑爷看得上你吗?”
“要我说,大小姐当年肯定是欲擒故纵!大小姐可是读过书的人,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怎么样才能显得特别!”
*
仆人们那里聊得热闹。
只说这时,谢知秋已经跟着谢老爷一块儿到了寿堂。
祖母今年六十二岁,尽管不逢整数,但也算是值得庆祝的岁数。
谢老爷父亲早亡,由老夫人一人辛苦拉扯大。
他早年吃了孤儿寡母的苦头,发迹后就难免略喜铺张,亦喜欢显摆自己孝子的一面。
只见寿堂之上高挂仙翁送桃祝寿图,两边挂着红色的寿联。
红木寿案上摆着寿果、寿酒,上供南极仙翁,几支长寿烛点得通透。
寿宴还没有正式开始,寿堂内谢家人还在忙忙碌碌地准备,一会儿摆上果盘,一会儿调整桌椅的位置。
谢知秋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的后背上。
那是一个女子,她看上去个子与谢知秋差不多高,满头乌发端庄地挽成妇人发髻,不必回头,背影亦透着温柔的气质。
她正在安排其他侍女整理寿堂,好让一切井井有条。
谢望麟只是先带谢知秋到寿堂来看一看,他以为“萧寻初”不常来谢府,大概不熟悉路。
认过路后,谢望麟便道:“贤婿,祝寿还没开始,你先随我到花园里休息会儿吧?其他男宾也在那里,我族中的堂兄弟和一些后生也有在朝中做官的,你们可以聊聊。”
谁知,谢知秋道:“等等,那位是岳母大人吧?难得见她,我想去打个招呼。”
谢望麟一愣,他是以为“萧寻初”这等大官,不会爱掺和妇孺之事,再说女婿大多怕见丈母娘,温解语本身也挺低调内向的,不是健谈之人,他才特意体贴地没让“萧寻初”到处行礼,没想到“萧寻初”自己反而重这个礼数。
谢望麟忙道:“那当然好,贤婿有心。”
谢知秋遂步入寿堂中。
她一步步靠近温解语,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最终,她在温解语背后站定。
谢知秋望着母亲的背影,想要唤她,可不知为何,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团棉花,竟发不出声音。
在她心尖,“娘”这个字徘徊了千万遍。
但最后,谢知秋开口道:“岳母大人。”
温解语吃了一惊,手中的食案险些掉到地上。
她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女儿,认不出来,第一反应竟是惶恐,手忙脚乱半天,她才忙行礼道:“民妇见过参知政事大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谢知秋望着向她低头的母亲, 百味交杂,一刹那,几乎想要告诉她, 她并不是萧寻初。
只是话到嘴边, 终于还是忍下。
谢知秋双手一伸,比对父亲那时更快将母亲扶起, 道:“寻初是晚辈, 岳母大人无须多礼。”
谢知秋态度温和, 可温解语一个商人之妻,却不敢在二品大官面前造次。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谢知秋, 战战兢兢地不知该不该将礼数尽完, 直到谢望麟拼命给她递眼色,温解语才慌忙起身。
她本想说几句客气话,可面对“萧寻初”这样的高官, 又有点害怕,最后只道:“多谢萧大人。”
谢知秋:“……”
温解语慌慌张张的,全然乱了阵脚, 又开始没话找话说:“萧大人怎么来得这般早?寿堂这里还没完全好呢,先来的男宾都在花园里赏景……对了,萧大人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茶水点心吗?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然后送到花园去……”
谢知秋本是想来见见母亲,不想对方见到自己如此紧张, 反而添了麻烦。
谢知秋抿了抿唇, 只得开口道:“没关系, 岳母不必麻烦了。既然老夫人还没出来,那我也先去花园看看吧。”
温解语连声称好。
寿宴男客女客分开, 谢知秋去男宾在的地方,萧寻初倒可以先跟着谢家父母。
*
谢知秋喜爱清净,到花园后,她也没急着与男宾们会合,反而提出想一个人赏花。
她对谢家何等熟悉,轻易就能找到僻静无人又风雅清净之处。
谢家花园中有一棵梅树,这个季节没有梅花,不过树的造型仍称得上别致。
谢知秋在梅树旁的石桌石凳坐下,抬手轻轻拂去桌上的落叶和薄薄一层灰。
因是没人来的地方,家中仆从打扫也懈怠一些。
但谢知秋偏就喜欢这等无人打扰的地方。
她闭上眼,感受片刻宁静。
犹记当初,她带着书,不知在这里度过多少春夏秋冬。
再归来,居然生疏。
谢知秋正发着呆,忽然,听到一旁有人轻轻唤她:“萧大人?”
谢知秋睁开眼,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温解语亲自端着一个食案过来,食案上摆着水果点心,还有茶。
温解语在她面前还是十分紧张,但由于谢知秋如今的身份,她又对她远比一般客人客气,生怕怠慢了一点。
温解语怕招待不周,不小心连语速都比平常快了一点,她道:“虽然寻初你说不用,但你们从将军府一路过来,总不能连口水都没得喝。我问了一下知秋,她跟我说了一些你喜欢吃的东西,寻初你若是不介意就吃点。”
谢知秋往桌上一看,只见温解语带来的并不是“萧寻初”爱吃的东西,而是她本人真正喜欢吃的。
这多半是萧寻初说的。
谢知秋拿起一个橘子,剥开,道:“多谢。”
温解语看着她剥橘子的动作,有些愣愣的,道:“不过,知秋跟我说的时候吓我一跳,你爱吃的东西,和她真像啊。”
这一句话,在谢知秋心头勾起无数回忆。
她手上一停,但只对温解语道:“或许正是有缘,才能结成夫妻。”
“若是如此,那真是有缘。”
温解语闻言,浅浅笑了一下。
她好像就是来送点心,送完就要回寿堂忙了,不过,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温解语像是一句话在喉间转了许久,犹豫无数次,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萧大人,最近几年,你与我们知秋,相处得可还好?”
谢知秋望过去。
温解语眼神有些忐忑。
尽管她问的是夫妻之间的相处情况,但谢知秋听得出来,她实际是想知道女儿在萧家过得好不好,只是怕引起“萧寻初”的反感,才用这种方式从旁侧击。
大概是担心女儿报喜不报忧。
于是,谢知秋颔首道:“很好。当初成亲时,我就说过,我待她,会像对待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一般。如今,小婿自认并未失言。”
谢知秋气质沉静,这一点换到萧寻初身上后也没变,她说话时,会有一种让人不知不觉信服的力量。
温解语听她这样说,心中已经放松大半,嘴角甚至有了宽慰的笑容。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担忧,连连道谢,本来就要离开了,但思来想去,又多说了一句。
温解语情真意切地道:“萧大人,我这个女儿,自幼脾气就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可能冷淡一点,也不太会迁就别人的情绪……但她实则是个温柔的好孩子,也很率真,不常说话,但也不会故意为了讨好别人说假话。
“她自从成婚以后,回家来说的都是您与萧家的好话,尽管你们的婚事当初波折不少,还颇为突然,但今日看来,她应该是十分喜欢您的。
“知秋虽是有名的才女,但成婚这么长时间,这种头衔带来的新鲜感可能也没那么强了,她性情不太善表达,也没有大部分女子那么体贴……她若是做了什么事惹您不快,我提前跟您道个歉,有事您尽管跟我们娘家人说,我们肯定会帮着教育她的,但她的事,平日里还请您多担待。
“您如今是数一数二的大官,梁城里谁人不知您的名号?您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言罢,温解语深深对她行了一礼,客套却做足了礼节,方才离去。
在秋季金黄的落叶中,母亲的背影,隐约透着落寞。
*
温解语走后,院中又只剩下谢知秋一个人,然而谢知秋回想着她的背影,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于是,知满偷偷跑来找姐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桃花眼的青年坐在梅花树下,她看起来不像姐姐,但分明是姐姐的神情。
姐姐静静地望着没到花期的梅花,一动不动,犹如一幅逼真的水彩画。
“姐——姐——”
知满步伐轻快地蹦过去,一头撞在谢知秋背上,撒娇道:“我就知道你又在这里!姐你在想什么啊,怎么动都不动的?”
谢知秋回过神来。
知满迫不及待地问她:“姐,怎么样,时隔多年回家的感觉如何?有没有翻身的感觉?”
谢知秋一凝,对她道:“爹娘对我十分客气。”
知满不解:“客气不好吗?”
谢知秋摇摇头,说:“娘她甚至忽然跟我道歉。”
言罢,谢知秋将父母以岳父岳母身份跟她说的话,大致对知满说了说。
知满听完,急得跺跺脚,道:“娘她怎么这样!姐姐你又没做错什么,她就先道起歉来了,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
谢知秋眼神幽幽的,低头看着茶盏里茶水的倒影。
她抬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才摇了摇头,说:“娘她不是真的想贬低我,而是‘萧寻初’这个身份现在地位太高,凭我们父母的能力,已经完全压制不了这个女婿。
“自古以来,丈夫发迹,抛妻弃子的都不在少数。
“对男人来说,只要身在高位,和离休妻可能名声不好,但再换一个妻子不是难事,甚至会有比原配背景更好的人家赶着去攀他,不痛不痒。
“可是女子,通常都会被要求从一而终,而且自身大多没有谋生机会,如果第一桩婚事不顺,那么她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舆论层面,受到的冲击都更大,严重的话一生都会受到影响。要是还有孩子,那更是一笔扯不清的烂账。
“如果我真的是‘我’,萧寻初真的是‘萧寻初’,在当下的局面,他万一真高了眼界,开始对我有所不满,那不管是我还是谢家,都处在绝对劣势,几乎只能束手无策。而一旦我们真的撕破脸,会吃大苦头的多半是我。”
说到这里,谢知秋停了一下,才往后道:“以‘萧寻初’现在的地位,谢家敲打的手段已经用不了了。母亲怕我过得不好,只能使劲来哄女婿,甚至低声下气地巴结,希望能让女婿记得谢家这份情面。
“她不是助他人志气,只是希望我在婆家过得舒服一点。”
谢知秋作姑娘时,与母亲关系很好。
年幼时,她抱怨贾先生教她的不够多,是母亲抱着她坐在桌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书写。
小时候她生病,是母亲衣不解带坐在床边,摸着她的体温守到天明,她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母亲在厨房里忙活数个时辰,给她做了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她和知满两个人最常跟在母亲身边,母亲做绣活,她们两个就在旁边玩,知满喜欢做手工,常用纸和木头折腾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温解语性子绵软,即使是家中主母,也没什么威慑力,可谢知秋如今回想起来,和母亲在一起的几乎都是美好的回忆。
母亲是真心爱她,盼着她过得好的。
谢知秋说:“归根结底,女婿功成名就,跟自己家的孩子功成名就还是不一样。”
如果她现在还是谢知秋,母亲一定不会这样疏离客套。
她会由衷地为她骄傲,只需纯粹开心就好,不必担心女婿怠慢女儿。
父亲亦是如此。
自己的孩子该教训还是会教训,不必一边得意,一边又谨小慎微地捧着这半个外人。
谢知秋作谢家的女儿时,不是没有期待过自己有朝一日登朝入仕,能让家里人刮目相看。
只是如今,这一日的到来却和她想象中有些不同。
今日之景,她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点难过。
知满听了她之言,亦冷静下来。
“说得也是。”
知满道。
“我是因为知道姐姐是姐姐,才能毫无芥蒂地和姐姐撒娇。要是你是姐夫的话,我大概会有点怕你,我这么跟你说话要是被爹娘抓到,说不定还要骂我一顿。”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揉揉她的小脑瓜子。
“揉笨了!揉笨了!”
知满被揉得嗷嗷直叫,奋力挣扎。
*
约莫过了一两刻钟,天色瞧着有点暗了,寿宴终于开始。
祖母早年过得辛苦,直到儿子长大成人,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大概是年轻时忍得太多,她老了很享受这种苦尽甘来、被人捧着的感觉,别人看到她儿子孝顺,她心中也得意。
祖母今晚笑容不少,本来在家里有点严肃的一个人,今日瞧着也慈蔼起来。
谢家老祖母的寿宴,邀来的宾客都是亲朋好友,不是自家亲戚,就是走得近的世家,而且大多都有女眷露面,因此规矩比往日松散些,但还是男女分了席。
谢知秋自从和萧寻初分开,就再没见到他,现在被分到男子席这边,就更看不到了。
谢知秋扮演萧寻初几年,遇事已经十分淡定,只是她走到门口,往里面一望,就顿了一下。
谢知秋道:“这回客人真多。”
寿堂里前来祝寿的宾客远比想象中更多,男客尤其。
谢知秋在闺中时,从未在自己家里见过这么多人,简直连八竿子打不着的犄角旮旯亲戚都冒出来了。
这会儿陪着谢知秋的,正是雀儿。
她怕姑爷到谢家不认路,又怕谢家的仆人不熟悉姑爷的习惯性情,特意从“小姐”那里跑来给谢知秋带一下路。
雀儿虽然离开谢家几年了,但她以前的朋友还在府中,看起来对谢家还有点熟悉。
听到谢知秋的话,她压低了声音,道:“姑爷,其实我刚刚和谢府的人聊天,他们说,就是您高升的这半年,来和谢家套近乎的人一下子多了。
“说不定,他们根本不是来给老夫人祝寿,而是冲着您来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雀儿只是随口嘀咕一句, 但未必不是言出了实情。
像寿宴这等场合,寿星一般都会是所有人的焦点。
可是今日的情况,倒是谢知秋甫一现身, 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谢知秋只按部就班祝寿。
方朝给老寿星祝寿的习俗, 是同辈人抱拳作礼,儿女辈鞠躬作礼, 到孙子女辈则要跪下磕头拜寿。
谢知秋给祖母写了祝寿词, 又送上贺礼。
贺寿的过程大同小异, 大家为了避免触到长辈的忌讳,都以稳健为主,谋求不出大错。正因如此, 一般宾客上前贺寿, 其他人也不会太过关注。
唯有谢知秋,她一起身,就成了焦点。
谢家人自诩书香门第, 为人大多清高,不会明着攀龙附凤,但谢望麟这么个读不出书的商贾, 生了个聪慧的女儿不说,如今还攀到这么个女婿,他们稀奇是有的。
“萧寻初”原是武将家出生, 并不为谢家人所喜,但“他”入朝以来, 展现出的学识不差, 建议帝王实施的政策更是效果立竿见影, 谢家人也逐渐收起原先对武将之子的轻视不屑,日渐对其改观。
席宴间, 众人对她夸赞颇多。
*
谢知秋拜寿时,萧寻初其实正隔着屏风看她。
谢家的寿宴男宾女宾分开,萧寻初顶着谢知秋的身体,自然去了女子席。
萧寻初现在的身份算是“已婚”,没有小姑娘那么规矩森严,但谢家的晚辈中还有不少是小女孩,只能隔着屏风偷看男席。
她们大多是谢知秋的堂妹表妹,个别是侄女、甥女辈,还有一些与谢家交好的世家家的姑娘。她们都对“谢知秋”这位著名才女的二品大员丈夫非常好奇,嚷嚷着想来看,还硬将萧寻初抓来指人。
萧寻初无奈,只好带她们来“偷看”谢知秋。
谁知,谢知秋站在人群中,简直如同一轮明月高悬夜空,任谁都无法忽略她。
其实他作为女眷几次替谢知秋回谢家的时候,已经听了不少他人对谢知秋的夸赞,还有不少人对他所谓的“嫁得好”表示羡慕。
本以为他对类似的事情已经波澜不惊,只是,亲眼见到谢知秋本人站在这种场合中,竟又是另一番感受。
有一桌男客离屏风近,也不知女眷躲在后面,于是萧寻初听得到他们的交谈——
“这萧大人的确还算有些本事,他的新政我本以为必是做不成的,没想到半年下来,成效居然不错。原先的判断,是我武断了。”
“确实,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见地,已能称一句良才。”
“哈哈哈哈,我比你们有先见之明!他刚当上参知政事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个人虽然看着做事不着边际,实则事事有条理,反而是远见胜于常人。若要我说,只要他能保持现在这个势头,过个十几年,方朝面貌必然全新!哪怕他年纪大了以后保守一些、懈怠一些,只要不犯大错,名相簿中必有他一席!”
一众宾客,有人夸赞,有人改观,还有人喝了口酒,感慨道:“这些年,官场里争名夺利的人多,为民请命的人少,整个朝廷有如一摊淤泥浑水。我本已对这世道心冷,想要辞官隐居,但这齐宣正案一判,萧寻初出了头,朝中风气忽然就变了,让人一下子期待起来。老夫这把年纪,好久没这种期盼的感觉了,不如先不辞官了,看看……再看看。”
一群人话说得投机,不过“萧寻初”与谢家的关系,主要还是靠“他”是谢家的女婿。于是他们说着说着,又聊到谢家的女儿头上——
“说起来,知秋嫁去萧家都三年多了,肚子怎么还没消息?望麟他们也不催催她?”
“知秋那小丫头怪有主见,性子又僵,当年劝她成婚就费了老大劲,望麟他们怕是也不太敢催她吧。”
有人道:“说起这事,其实我心里是担心的。知秋知满她们娘,性子好是好,但总共才生两个闺女,身体这方面可能差一点。知秋儿若是随了娘……虽说这事由老天定,但这萧寻初才能出众至此,若是没个儿子,总觉得怪可惜的。”
又有人说:“我担心萧家其他人回头怪咱们谢家。这萧寻初骨骼清奇,是个讲理的人,但他家里其他人就不一定了,那些多是武将蛮人,怕说理说不通啊。”
先前夸“萧寻初”最厉害的那人顿了一顿,评价道:“其实知秋儿本事也挺不错,当年我与她聊过,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姑娘。她若是个男子,谢家的小一辈也不至于后继无人……我说得大胆一点,我觉得要是真让她入仕,她的成就未必逊于萧寻初。”
尽管谢家人里几乎没有支持谢知秋做官的,但就才能方面,她的聪慧倒也是公认的,于是其他宾客虽觉得“不逊于萧寻初”这话过于夸张,却也没人相当激烈地反驳。
不过那人下一句竟是:“要我说,当初知秋儿还跟着甄奕学习的时候,谢家就应该借着甄奕当时的东风,鼎力支持知秋儿破格做官!哪怕是不起眼的小官,或者哄骗哪个大官让她当没有实职的谋士也行,一旦有了实绩,让有权势的人离不开她,还愁后面无法高升吗?
“自己家的姑娘当官,再给她招个赘,不比萧寻初这女婿可靠?”
这个发言可谓相当大胆,简直跟萧寻初当年听到师父对他说世上除了儒家还有别的思想,以及谢知秋提议要用减税来增加税收总额的颠覆认知程度有得一比。
此言一出,满桌皆惊。
萧寻初亦是惊愕抬头,朝对方看去。
坦白地说,萧寻初自从和谢知秋交换身体以后,对谢知秋做官的想法持否定、贬低态度的人太多,那种女子不如男的烂话也听了不少,说实话他起初还替谢知秋觉得憋屈、生气,但后来听得太多,他已经学会和谢知秋一样左耳进右耳出了。
这还是第一次,他听到有人居然支持谢知秋到这种程度。
当然这个人看起来喝多了老酒,可能是一时上头才会高谈阔论,不过萧寻初不免被吊起一点胃口,他竖起耳朵,去听其他人对这话怎么评价——
谁知其他人第一反应便脱口而出:“你疯了!知秋丫头有没有这种水平的才华另说,这是颠覆老祖宗的经验行事,是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
这个时刻,谢知秋正要按照拜寿的规矩给祖母磕头。
祖母与谢知秋这个孙女关系谈不上很好,她还激烈反对过“萧寻初”与谢知秋的婚事,而现在偏偏这个“孙女婿”,居然当了大官,气氛自然很难热络。
谢老爷大概是提前跟祖母打过招呼了,祖母没敢让谢知秋下跪,谢知秋刚一曲膝盖,就被老寿星连声阻止。
不过她也怕自己作为主人显得怠慢,没话找话地硬拉着谢知秋聊天。
两人没什么可聊的,祖母唯有抓着谢知秋如今十分男性化的手左看右看,羡慕地反复说了几遍:“好孙女婿,你爹娘有你这样的好孩子,一定很幸福吧?可怜我家就两个孙女,香火怕是要断了……”
谢知秋默然无语。
半晌,她才道:“也不尽然。我在家的时候,家中长辈常认为我太不服管教,还不能成事,大抵对我不满颇多。”
祖母附和着她说:“他们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换作我有你这样的孙子,简直要开心得烧高香了。”
谢知秋沉静的眸子望着祖母,没搭腔。
就在这时,忽然间,墙边的屏风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竟当众倒下来——
屏风后响起一阵女子的惊呼声。
在场的丫鬟们见状,赶忙冲过去将屏风扶起来,将小姐们挡回去。
好一会儿兵荒马乱。
幸亏这是家宴,而且谢家的女孩不少都有躲在屏风偷看的传统,在场之人不会因此大惊小怪。只是,饶是如此,这也是家宴上一个不小的风波,半天没有平息。
谢知秋顺势望去,只见她视线方向的两个中年男客手捧茶盏、拉长脖子,亦在看热闹似的朝骚乱的方向看——
一人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另一人道:“听声音好像是女眷在吵吵闹闹。”
接着,他不以为意道:“没事儿,她们女人那点打打闹闹的小事,让她们自己处理就好,跟我们没关系。来,喝酒喝酒。”
说罢,二人就不再关注了。
谢知秋却没那么快忽视,她顿了顿,若有所思。
*
寿宴持续到亥时才结束。
在回将军府的马车前,谢知秋重新见到萧寻初。
不知为何,他的表情相当凝重。
萧寻初向来是个松弛的人,这么肃穆的神情,在他脸上罕见,连昔日懒洋洋的桃花眸,都瞧着严肃起来。
谢知秋一顿,问:“你们那里出什么事了?中间屏风倒下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里。”
因着她的声音,萧寻初缓缓回神。
他看向谢知秋。
出乎谢知秋意料的是,萧寻初没吭声,反而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
谢知秋愣住。
萧寻初极少对她有这么亲昵的肢体接触,即使在她承认自己对萧寻初并非完全没有好感之后。
而且他的眼神,凝练着月色,似有忧郁。
但下一刻,他对她笑起来,恢复成寻常轻快模样。
秋夜中,萧寻初长袖轻垂,微凉的秋风拂过他的长发,似是乘雾欲飞。
他说:“没什么,只是起先几个谢家的长辈在席宴上争论话题,屏风后的姑娘们听到,跟着讨论起来,后面不算吵架,只是聊得很激烈,一不小心将屏风撞倒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 但谢知秋感觉他好像有所隐瞒,似乎试图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萧寻初为人坦荡,两人相处这么久, 谢知秋还是第一次见萧寻初有事瞒她。
她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过, 既然萧寻初不想说,她会尊重对方的态度。看今日寿宴的场面, 萧寻初那边多半不是好事, 他不愿意吐露, 亦是正常的。
于是谢知秋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去, 打了个哈欠。
萧寻初看她睡眼惺忪的样子, 微微一笑,眼底溢满温柔。
“困了?”
“……嗯。”
“也是,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犯瞌睡, 能坚持完寿宴不容易。”
萧寻初笑眯眯的。
谢知秋平时看起来是高不可攀的天峰之花,她偶尔露出这种普通人的样子,在萧寻初看来十分可爱。
他道:“马车上有毯子, 你等下在车上睡会儿好了,到了我叫你。”
“……好。”
*
不久,谢知秋身上盖着一片薄毯, 靠在不时小幅颠簸的马车上,安静地熟睡。
萧寻初在旁边看着她的侧颜, 一笑, 伸手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
然后, 萧寻初脑海中浮现出寿宴那里出现的争执来——
“你疯了!竟想颠覆老祖宗的传统,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 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你说得未免太夸张,何至于此?”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此事并非没有前例在前,是成弟你想得太简单了。”
那宾客满脸严肃,将筷子“咯”得一声放下,菜也不吃了。
他道:“女子从政,早有前车之鉴。北齐女官陆令萱,因其曾为北齐皇帝乳母,受到器重,地位渐高,后来操纵北齐朝廷八年之久,干政弄权,任用大批奸臣,祸国殃民,最后北齐灭国,陆令萱自杀,其后代皆落得斩首弃市的下场。
“再说唐代上官婉儿,可谓才华过人、文采斐然,辅佐女皇武则天,可后来在唐隆之变中被李隆基怀疑忠心,被斩于旗下。
“不说远的,就说当朝太后顾诗诗,还政之前,受到多少非议?她自己是保住了身份性命,但她垂帘听政时任命的外戚,后来被齐相清算掉了多少?
“女子从政的合理性弱于男子,古往今来,士人早已用种种妖妃奸后的案例将此事定调。哪怕什么错都还没犯,性别放在那里就是天然的靶子,他人只要说一句牝鸡司晨,就可以站在有理的一方。在这种劣势下进入官场,得面对多少阻碍?多少人能有好下场?
“倒不如在家中老实相夫教子,好歹可以平顺一生、衣食无忧。”
那宾客这番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时与萧寻初一同在屏风后面的,有好几个谢家的小姑娘。
谢家的女儿在小时候,都是与家中兄弟一起读书的。
其实她们得到的教育资源多半不及当年的谢知秋,但比起贫家女子,学识已可言不错。
那些小姑娘十二三岁,正是会不服气的年龄。
她们这个年纪,正好要和家中兄弟分开了。一群兄弟姐妹,明明在此之前都是一块儿念书,她们功课也未必就比兄弟差了,结果这时才发现读得再好还是被当作是陪读,有几个姑娘心里憋着气。
一个谢家姑娘在屏风挺直了脊背,开口道:“二堂叔,你这话理就偏了!古时是有妖妃奸后,但男的奸臣难道就少吗?秦朝赵高,汉朝董卓,唐朝李林甫,每一个朝代都有佞官奸臣,数量远胜于妖妃,却从不见有人说男子会为祸朝纲。
“而女子之中,既有战国宣太后灭义渠之国、巩固秦国国土,又有东汉邓太后节俭救灾、治理贪腐,亦是赫赫功绩。
“这本是为人人品的问题,并非男女之故,怎么二堂叔一说话,就把祸事全推到了女人头上?
“再说,女人会出奸后误国,祸及家人,难道男的做官当了奸臣,家人便可高枕无忧了吗?”
这小女孩话说得冲动,但在屏风后引来了几声附和,这让她愈发挺起胸膛。
萧寻初亦听得新奇,谢家的姑娘倒真是读过书的,说话辩论都可以引经据典,且学识相当广博。
谢知秋年纪小时不爱说话,她若是愿意与人争辩,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
而那位被称作二堂叔的宾客被屏风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后面居然有一群小丫头。
他被小姑娘拆台,有些尴尬,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不是说亡国都是你们小姑娘的错。若要我客观评价,其实妲己褒姒这些后妃虽有祸国妖姬之名,但商亡,西周亡,归根结底还是纣王残暴无道,幽王不思进取,结果将罪名推到后妃头上,的确难免有推卸责任之嫌。
“但流言可畏、众口铄金,一旦一个认知已经成了公认,就难以颠覆。
“听你之言,认为男女都有可能出奸臣,所以风险一样,此言不对。
“在我看来,女子在道义上占了劣势,这会导致女子从一开始就比男子多出一些弱点——
“其一,天下人重视传统,女子从政乃阴阳颠倒、有违常理之事,并无理法支持,性别即是靶子,这是其一。
“其二,女子难以得到主流支持,会导致普通官员与女子合作时瞻前顾后,甚至部分官员会有逆反心理,看到女子提出的建议,先下意识地不认同。
“这使得女子在官场博弈中处于弱势。在过往的前例中,绝大多数得到大权的太后皇后之类,为了巩固权势,都不得不依赖外戚,同时重用拉拢唯利是图之人。
“虽是为了增强自身势力的无奈之举,但这类人往往满眼荣华富贵、奸猾腐败。与这样的人结党,难免会有道德上的污点,给言官史官提供抨击的把柄,也强化女子祸国的印象。而男子则不必有此顾虑,这是第二。
“其三,女子贞洁更重于男子,若是女子为官,势必要在朝廷中与男子朝夕相处,如若有要事,夜不归宿偶也有之。
“一个女人成天待在男人多的地方,如何挡得住流言蜚语?男性官员若是生活不检点,也会受人非议,但女子标准无疑更高,还容易招致各种猜测,成天抛头露面,已是于理不合,哪怕本身并无不守礼教之行,仍是一个易受人攻击的把柄,又是第三。
“后面还有其四、其五……难以一一赘述。
“你们年纪小不懂,官场里的人并非善男信女,稍有不慎,全家人头落地,多一个弱点,就多一份风险。
“女人天生就在官场上有这么多劣势,而男子却不必有种种顾虑,当然更如鱼得水。让家里的女儿去从政,一不小心就会招致祸患,相反男子弱点少很多,哪怕愚笨一些,也少了很多麻烦事。
“是以,哪怕是天赋普通的儿子,也远胜于聪明绝顶的女儿,至少安全稳妥很多。”
小女孩叫道:“可是这不合理啊!”
“不合理又如何?事实如此!”
二堂叔毫不客气地道。
他冷冰冰地道:“刚才讨论的是否要送谢家的女儿为官。要是没有这些问题,凭知秋当年的聪慧,我也支持她入仕!但实际情况摆在眼前,难道能当不存在吗?
“重点不是公不公平,而是怎么办!
“不公平是一回事,利益权衡又是另一回事,夸一句聪慧容易,可要让她去做官,怎么去?凭什么去?你们想想,真要让她一个女子做了官,会在梁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可与当年的才女之名不同,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谢家同辈并非没有男儿,既然有更靠谱的选择,何必铤而走险?
“不是她不能当官,而是去当突破常规的第一人,必然面对极大的风险,还会被推到风口浪尖,祸福难料!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
时间回到现在。
今日寿堂之上,双方争论足有半个时辰。
萧寻初全程听得稀奇。
谢家终究是读书人家,双方有来有往、有理有据,长辈显然看轻小女孩的想法,可是也没有太敷衍对方,反而一一与她们权衡利弊。
后来谢家姑娘说得太过激动,不慎推倒屏风,有了这个插曲,辩论才被打断
萧寻初少年时没花太多心思在念书上,萧家也没有这种氛围,对他而言有些新鲜。
不过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对他的想法亦有影响。
*
不多时,马车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回家后,先去了他充作工作室的院子。
他将近日正在昼夜沐浴光照的黑石取出,捏在两指之间,于月光之下打量。
这黑石已然黑得十分通透,白斑近乎消失,在月光下幽黑透亮,犹如千年凝结的黑色珍珠。
这是其中“势”充裕的证明。
按照他的推算,他与谢知秋可以换回来的日子,恐怕已近在眼前。
可是……
“——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谢家长辈之言,在他脑中回荡。
在此之前,他都十分坚定要与谢知秋换回去。他们毕竟不是本人,用对方的身体是有危险的。
而且,他心慕谢知秋。
他用的是谢知秋的身体,可自我认知没有变,仍然是以男性的身份在喜欢女人,如果不换回去的话,他们现在的样子,只能像朋友一样相处,没法有什么进展。谢知秋自己也说,想等换回去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他无疑很希望与谢知秋换回去。
可是……
谢知秋正值事业的高峰,她离齐慕先那样的滔天权势几乎只差一步,前途一片光明,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一切她曾想象的抱负都能实现。
换回去会怎么样?
她现在积累的一切是不是会化为乌有?
她会不会再也得不到同样的机会?
而作为男人来说畅通无阻的事,她以女性身份去做,会不会就要面临天下人的非议?
谢知秋说过,她想要以女性的身份当官,萧寻初很支持她。
他觉得谢知秋适合当官,也有这个才华,不让她入仕是很不公平的事,道理很简单。而谢知秋说她想试试,萧寻初就发自内心地相信她能做到,并无犹豫。
不过,现在再仔细考虑,关于这件事,他其实并不算往深处想过,至少远没有像谢家的长辈和女孩们考虑得那般深入。
光是从谢家人今日的激烈争论,萧寻初就能窥见谢知秋要是有朝一日真的当了女官第一日,她将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谢知秋聪慧过人,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些。
萧寻初不太清楚原因,或许是谢知秋认为哪怕有困难,凭借自己的身份入仕也十分重要;或许是她也知道用男性身份来做这件事更轻松,也有所意动,可是在意萧寻初的感受,所以从未提过。
凡事都有两面性。
谢知秋要是不换回去,世人将永远无法知道她以自己真实的身份能得到怎样的成就。
但相应的,她就不必放弃现在的前程,不必面对种种议论揣测,她对方朝的种种构思理想,都能用阻力更小的方式实现。
一直以来,她都缺一个可以得到机会的身份,而现在,这个身份,他可以给她。
不过是此生放弃情爱,不过是失去自己真实的人生,有什么难的?这些身外之物,早在他走上临月山的时候,就做好舍弃的准备了。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中年男子与人说话的低沉嗓音。
自从交换身份以后,萧寻初与谢知秋都对外面的动静很敏感,他当即回过神,往外看去。
须臾,果然五谷恭敬地过来敲院门。
萧寻初发声:“什么事?”
五谷听是他的声音,道:“少夫人,是将军想要见少爷,不知少爷方便吗?”
萧寻初一顿,说:“我去问问。”
*
谢知秋本来已经很困了,但因是将军亲自过来,她还是揉了揉眼睛,尽责地来扮演“儿子”的角色。
院门一开,就见萧斩石凶神恶煞地肃着脸站在外面。
他一见谢知秋,就喝道:“臭小子,反了你了,你这院子怎么回事,连亲爹都要三催四请才开门!你给我过来!”
言罢,他大步走向外院的一处石桌石凳,然后肩腰一展,双腿分开稳稳地坐下来,面容深板,尽管手上没有刀,但俨然一副收关大将的架势。
谢知秋这两年已经十分熟悉萧斩石的性情,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跟上去。
萧斩石吹胡子瞪眼:“今天你们去谢家祝寿以后,我与光儿比划了一下武艺,结果那小子中间跟我说,你有进行军事改革的打算?”
谢知秋一滞。
她的身份之前被萧寻光拆穿了,两人因此聊了不少军事方面的想法。
因为军事是敏感的部分,皇上非常犹豫,那些她只在私下与皇帝含蓄地讨论,尚没有在朝中正式提及。
由于进展相当缓慢,前景也堪忧,她便没有告诉与萧寻初父子关系一般偏差的萧斩石,怕萧斩石空欢喜一场。
不过,既然萧斩石主动问题,谢知秋也没有隐瞒,应道:“是。”
萧斩石肃道:“你的那些想法,光儿详细跟我讲了,你——”
谢知秋本以为萧斩石要给她建议,认真准备听着。
谁知下一刻,却见萧斩石肃杀的面孔上眼眶一红,他居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擦了下眼角。
他说:“你的那些想法,若真能实现,说不定能改变国家至今以来冗兵而战力弱的局面,天下将士都会欣慰。我当初逼你们兄弟从文,就是盼着你们能带来这个日子。
“你们当年不过两个小孩,我对你们又打又骂,是过于严苛。你们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看你们被我打得浑身伤,心里也难受。
“可是我又害怕,我若不严格教育你们,将现状一日日地拖下去,会永远看不到朝廷振作的一天,会拖到某一日,他国的铁骑踏入梁城,令方国的百姓沦为败奴。
“要是有朝一日,这江山不必再因他国强大的军队而胆战心惊,百姓能够安心生活,也不枉二十多年前,萧家军的战士在北方送掉的性命。”
……
这个时候,萧寻初背靠着院墙,隔着这一堵红墙,听自己父亲与谢知秋的对话。
萧斩石对谢知秋赞赏不已。
萧寻初听得出来,父亲还不是放不下老将军的架子,态度颇为僵硬,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萧寻初听到自己亲爹一个晚上能笑那么多次。
夜风中,萧寻初摘下一片叶子咬在嘴里一上一下地叼着玩,嘴角有一丝无奈又感慨的笑。
说起来,上一回听到父亲毫不犹豫地夸赞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萧寻初转过叶子,悠哉地拿叶子吹曲调。
萧寻初平常很少抱怨他自己面临的处境,不过,说真心话,他对现在的状况其实有很多不自在的地方——
他以前经常骑马,也喜欢游山玩水,哪怕避世,也不是个足不出户的人。
而现在,哪怕回了自己家,他父母对“儿媳”这个身份的束缚没那么大,他仍然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自由。
有时候甚至他父母没说什么,他身边的丫鬟就会小心翼翼地劝他——
“小姐你还是不要太常出去吧,现在小姐已经是萧大人的妻子了,萧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在。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小姐总是往外跑的话,说不定萧大人的父母心里会有意见的。”
而且,他也很羡慕他师兄。
在谢知秋的努力下,叶师兄已经顺利在工部入职,尽管目前还算不上有多少话语权,但比起临月山上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
而且,谢知秋已经在推行改善工匠处境的政策,今后工部的地位或许会越来越高,叶青是真正是有技术的人,相比较于学儒学中第进入工部的官员,他的价值是无可取代的,乐观一点说,未来可期。
这原本,也是萧寻初期待的事。
然而现在,当叶青开始每天充实地忙忙碌碌时,萧寻初还是只能在后宅里待着,等叶青回将军府了,他才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见闻。
说来神奇,其实是萧寻初与谢知秋认识的时间更长,可是谢知秋一旦离开家,外面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就难以知晓了。
反而是师兄,有时能跟他说说谢知秋最近又在朝中干了什么事,引得官员纷纷议论。
要说完全不烦躁,是不可能的。
但本来会遭遇这些的,是谢知秋。
这种日子他才过了三年而已,而谢知秋,在十七岁之前的人生,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一个惊才至此的人被每天强行关在家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萧寻初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黑石,放在掌心看了看。
*
夜深。
谢知秋送走萧将军,回到屋中。
屋中烛火亮着,她本以为萧寻初应该在的,可能准备睡了,然而进到屋里,才发现室中空空的,没有人影。
谢知秋疑惑地将灯笼搁在桌上,左顾右盼。
须臾,她看到自己床上有东西——
那是两块黑石,还有一支竹蜻蜓。
竹蜻蜓是两人的相识契机,但这些年来,萧寻初已经许久不曾做过,看床上这竹片的光洁程度,似乎是他刚才新制成的。
和以前一样,竹蜻蜓上绑着一封信,纸条似乎比他们幼时传递的要大一些。
为何他人不在?
是什么话,让他觉得递信比当面说更好?
谢知秋将信从竹蜻蜓上解下来,打开,只见上面是熟悉的萧寻初的笔迹。
字只有几行,但写得潇洒——
【此石近成。】
【欲归原位之日,取石寻我即是。】
【不必过急,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
同一时刻,齐府。
午夜,齐慕先仍在屋中,听完对面之人说的话,他面上有明显的惊讶之色——
他指尖转着一块光滑通透的黑色石头,此石不及萧寻初那里的通亮,但分明是同一材质,且看光泽,已相当美丽。
齐慕先的神情变幻莫测,似乎此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不可思议地道:“通过一块石头就能调转两个人的灵魂,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蒙蒙亮, 秦皓在齐府花园里步履匆匆,正要离去。
他还没走几步,就被刘求荣追上——
“秦大人!秦大人!”
刘求荣此人生得贼眉鼠目, 最近又被“萧寻初”这把利剑悬在头顶, 活得战战兢兢,本就瘦小的一个人, 瞧着像是宽大的官服下面裹了具骨架。
不过, 刘求荣今日心情还算不错, 脸上挂着点笑,还愿意找人聊聊。
他对秦皓道:“真是树倒猢狲散,以前齐府多热闹啊, 这‘萧寻初’才冒出来几个月, 一大批以前常来趋炎附势的人都观望起来了,生怕齐家倒台自己会被牵连进去,恨不得早早撇清关系才好, 亏同平章事大人以前那么提携他们。”
秦皓颔首:“确实物是人非。”
“不过难得秦大人还对同平章事大人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难怪同平章事大人从以前就格外看重秦大人。”
秦皓并未隐瞒,只道:“秦家并非左右摇摆的中间派, 从以前就受了师父不少提携,早已与齐家高度捆绑。我与师父又是师徒关系,师父于我有恩, 我自然必与师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一顿,道:“我是秦家长子, 势必要保全秦家。”
刘求荣心道这小年轻倒是坦诚。
一般人遇到这种处境总要美化一下, 至少名头上用忠诚义气来掩饰, 他倒好,直接就承认秦家是别无选择, 必须与齐慕先站在一起。
不过,这份坦白,反而比虚头巴脑的话更让人信服。
说实话,刘求荣自己又何尝不是别无选择呢?
他是绝无可能在萧……不,是谢知秋掌权后活命的,只能依附于齐慕先,做垂死一搏。
想到这里,刘求荣不由一笑。
现在看来,命运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原来那“萧寻初”根本不是本人,抓到她那么大个辫子,何愁齐家不能再势起?
而且经此一回,他也算与齐慕先患难与共过了,将来不愁不发迹。他已经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停了很多年,这回说不定能混个尚书当当。
思及此,刘求荣对秦皓一拱手,友好地笑道:“秦家日后必然飞黄腾达的,这回你又在齐大人那里立下大功……我看我们今后相处的日子还长,有空不如多多来往。”
秦皓一顿。
刘求荣比他年长许多,两人同在齐慕先麾下,由于他是齐慕先的亲传弟子,刘求荣一向对他不错,秦皓自然也不会对对方不恭敬。
他眼神深暗,回以一礼道:“当然好,刘侍郎客气。”
*
午后,谢知秋正垂眸在窗前批阅文书。
须臾,五谷敲门进来。
“大人。”
五谷抱拳汇报。
“今天到上午为止,我暗中巡查都没有发现异常,守卫一直都在门口,没有动过。不过,我走动时,发现东面墙外面有一点人走过的痕迹,似乎有个几天了。大人的院子若是有人进来过,可能就是往那个方向跑了。如果真是如此,我觉得行窃的不是我们府内的人,而是外面进来的。”
谢知秋停笔,略作思索,点了下头。
五谷笑问:“大人,您这院子里到底是有什么这么要紧?连将军都说,您这院子跟铜墙铁壁似的,都比得上军营了。我平日进来打扫,除了一点墨家术的机关,好像也没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啊?”
谢知秋道:“重要之物,自然不会轻易摆在外面。”
她稍作停顿,又问:“东墙外有痕迹的那个位置,院内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五谷回答:“别的没瞧出来,不过那里不是正好有一棵少爷小时候命人种的歪柿子树吗?现在已经长得老高了,说不定就是借着树从院子里爬出去的。”
须臾,她走到院子东面,去看那棵大柿子树。
果然是一棵长歪的高大柿子树。
其高约有十余尺,主干离墙一丈左右,歪歪斜斜地向外延伸着枝桠,繁茂无比。
现在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金灿灿的柿子累累挂满枝杈,宛如一盏盏金灿灿的小灯笼。
由于谢知秋的院子不让人进,这里平时只有萧寻初和知满会过来,前段时间知满跑来玩,开开心心地摘了一筐柿子回去,萧寻初偶尔也会过来午睡,饿了就摘两个柿子吃吃,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人动这些柿子。
谢知秋抬起手,只听“咔嚓”一声,单手就轻易折下一根低处的枝桠,而且不等她去碰,随着树枝的晃动,熟透的柿子就从枝上掉了下来。
五谷撑起衣裳,慌张去接。得亏他灵活无比,竟然勉强在落地前接住了!
谢知秋看着五谷的模样,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道:“找几个侍女过来,将这些柿子摘了吧,不然怪可惜的。”
五谷称是。
谢知秋略一定神,又道:“今后派人到东墙之外定时巡视,最好再找两个人守着。”
五谷有些为难:“大人,我们这里人手有限,本来一天十二个时辰要轮流守您的院子就十分辛苦了,再派人巡视东墙,恐怕无法完全兼顾。”
“无妨。”
谢知秋的表情,超乎寻常地淡定。
“现在以守东墙为先,院内一处正门与两处侧门可以减少一点人手。”
谢知秋眼神平静,似是有所打算。
五谷历来聪慧灵光,但今日,他竟也看不懂自家少爷的神情。
不过,他老实地没有多问,应过“是”后,就麻利地安排去了。
*
几日后,又有东西被送到齐慕先手中。
齐慕先似乎对那种“黑石”很感兴趣,连着数日下朝后就闭门不出,一直在家里研究黑石。
这回送到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本簿子。
齐慕先翻开一看,就发现上面详细记录了黑石的特性、注意事项,还有关于“势”如何增长的方法。
“‘势’通过光照增长,需要控制温度。”
“遇热失效,遇火即毁……”
这簿子看上去非常旧了,主人约莫用了不少年月,但前面几乎都是无谓的摸索,和不成系统的记录。
直到今年开始,关于黑石的进展才一下子提升上去,逐渐明朗起来。
齐慕先大致翻了翻。
他神色悠然,一副闲云野鹤般的模样,不像在看仇人的把柄,倒像在读什么闲书。
刘求荣有些紧张地问:“齐大人,这下证据算齐全了吗?足不足以弄死那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了?”
齐慕先一凝,反问他:“若你是皇上,我拿着一本不知打哪儿来的手记,跟你说你最为信任的官员其实和别人换了灵魂,有欺君之罪,请你给她定罪……你会信吗?”
刘求荣定住,半晌,不太情愿地摇摇头。
他垂头丧气,叹息道:“没人会信,这话未免太离谱了。”
“这就是了。”
齐慕先微笑道。
“不可操之过急,总要拿得出皇上不得不信的切实证据才行。”
言罢,他从袖中摸出黑石。
不知何时,齐慕先手上的黑石已经不止一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在他掌心静静不动。
他取出其中一块,对着光转了转,看着上面的光泽,道:“三天后,你到我这里来,我们商量一下细节。如无意外,当天便可以做个了结。”
第一百五十章
齐慕先送走刘求荣后, 拿着黑石和从萧家弄来的簿子,独自进了书房。
齐慕先一条条细看着簿子上的内容,有时看到值得注意之处, 还会特意停下来, 眯起眼细读作者在边角处杂乱书写的种种注解。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这样的敲门声, 齐慕先一听就知道是谁, 他漫不经心地道:“进。”
下一刻, 秦皓推门进来。
“师父。”
他唤道。
齐慕先看上去对秦皓现在还来找他有些惊讶,但还是慈蔼地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这么晚了,你还有事要说?”
“是。”
秦皓点了点头, 看他的表情, 似乎情绪复杂。
他凝了凝神,才问:“师父,谢知秋的情况, 这样离奇……您确定吗?这件事……真的非得告诉皇上不可?若是双方各让一步,在私下里解决……”
齐慕先看了他一眼,面上仍是乐呵呵的。
齐慕先轻拍秦皓的肩膀, 对他,显然比对其他心腹更为和蔼。
齐慕先道:“皓儿,你对谢知秋, 果然还是心软?”
秦皓:“……”
秦皓未言,但他犹豫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也看得出来……你对谢家那女娃, 多半是有些好感吧。”
齐慕先微笑着喝了口茶, 可他下一句话,却带着丝丝寒意:“有你在, 能帮我确认萧寻初就是谢知秋,我很感谢你。你又是我的爱徒,按理来说,你希望保她一命,我不该拒绝你。不过,当初正儿出事,我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想让她私下解决。可那个时候,她对我手软了吗?”
“……”
有一瞬间,秦皓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齐宣正是齐慕先的软肋,谢知秋动了齐宣正的那一天起,这两个人便不共戴天。
秦皓还是试图再从中周旋一下。
一边是他师父,一边是谢知秋,他很清楚,这极有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秦皓道:“可是师父,她当时是大理寺正,从实情来讲,的确是齐宣正大人有错在先,以当时的事态发展,谢知秋恐怕也预料不到……”
预料不到齐宣正会死。
然而这话,秦皓没有敢说下去。
幽暗的屋室中,齐慕先的眼神已然沉暗,他面上还有微笑,可周围的空气似乎要在他的眼神之下凝固。
齐慕先缓缓道:“说实话,她身为女子,能有如此见识胆识,甚至走到参知政事的地步,确实令我惊讶。这样厉害的女人,除了顾太后之外,世上还真见不到几个。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既然走上政坛,就应该知道,人都有身不由己之处。
“正儿的确是我动手所杀,可实际上,还是被谢知秋逼到这个地步的。
“在那个情境下,我亦有我的迫不得已。皓儿,等你年纪再大一些,或许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
齐慕先听上去心意已定。
秦皓掌心冒汗,他的手握成拳头,须臾却又松开。
“师父……那若是将一切告知皇上,谢知秋……会怎么样?”
“这我就不清楚了。”
齐慕先只是笑笑,并不明言。
他道:“此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而要看皇上的决断,不是吗?”
“……”
秦皓略一晃神,他不太相信齐慕先不知道,而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反而徒增他的不安。
秦皓没说话,是安静地低着头,陷入沉寂。
*
“我留在工作室中的记录簿子昨天不见了,另外,这段日子陆陆续续的,黑石也丢了不少,总共大概少了有十三四颗,都是接近完成的。”
将军府中,萧寻初在对谢知秋说明失窃的情况。
最近一两个月来,由于黑石的进展神速,他制了不少以交换人类灵魂为标准的黑石,不少都已经从水里捞出来,用篮子装好,为了方便区分,还在篮子外面标注了“一成”“五成”“九成”等字样,以表明完成的程度。
近日失窃的多是“九成”篮子里、接近完成状态的黑石,更不要说还有萧寻初的手记簿子。
这样的损失,已经非常严重。
谢知秋略一颔首,抬起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子。
*
一夜。
刘侍郎如约来到齐府。
这正是齐慕先先前所说的“了结之夜”。
对这个夜晚,刘侍郎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只要扳倒谢知秋,悬在他头上的利刃就终于消失了。没了萧氏,朝中就还是齐氏一家独大,他们这种跟着齐慕先卖命的人,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紧张则是,这事实在太大了,又怕太离奇,皇帝不会信,白忙活一场,反而搞得他们像两个老糊涂的疯子。
不过,齐慕先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既然他选了这个时机出手,想来事情一定能成。
刘侍郎搓着手,小心翼翼地敲门见齐慕先。
在听到“进来”两个字后,他弓着腰进屋,谦卑地道:“见过同平章事大人。”
齐慕先今日见他没在以往的书房,反而是齐府一个偏僻的小房间。
刘求荣一进去,就看到里面供着神龛,上列三尊牌位,而齐慕先本人,正在上香。
齐慕先上完香,对他笑笑,道:“来,你也来烧点纸钱。”
刘求荣不用细看都知道神龛上供的是谁,他连忙依言去烧纸。
齐慕先微笑着看他烧完纸,又说:“你跟我来一下。”
说着,齐慕先领他到了隔壁屋子。
他指指屋里的景象,道:“求荣,你看这样,算不算充分的证据?”
*
子夜将近。
礼部尚书史守成本来已经睡了,竟在半夜被人敲门叫醒。
“谁?!什么事啊?!”
史守成明天一早要上朝,平时事情多本来就很累了,熟睡中居然还被人吵醒,当即就来了起床气,口气相当不好。
“老爷!”
然而赶来的家仆一脸严肃。
他说:“是一个平时常与您一块儿喝酒的学生,自报名字叫常德。他说他今晚约了与人下棋,下到这个点,本打算回太学去,谁知路上看到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的马车,还一路往皇宫去了,说这会不会是个什么要事,就掉头跑来告诉您。”
史守成一听和齐慕先有关,顿时清醒过来!
齐慕先这个老狐狸,大半夜不睡觉跑皇宫去,是很奇怪!
就算是皇帝晚上也要睡觉啊!他冒着让皇帝生气的风险也要进宫,肯定不是小事,没准儿就是憋着什么坏!
史守成一个翻身就从床上下来了,连声道:“来人,伺候我更衣!快!快!我要备马去将军府!”
*
事发突然,史守成连让人套个马车的功夫都没有,自己策马加班就一路奔到了城西。
将军府戒备森严,非但足有两重厚墙,而且外头守着佩刀士兵,和普通门房截然不同。
史守成每次来都很有点忐忑,何况今晚还是深夜叨扰。
但齐慕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史守成急急上前道:“你们见过我没有?我是礼部尚书史守成!你们快进去通报,我有急事必须立刻见到参知政事大人!”
然而守卫摇了摇头,说:“二少爷今晚不在府中。如果你是急事……”
他往墙另一边的方向一指,道:“他与少夫人到外头赏月去了,大概走得不远,你骑马过去找找更快。”
史守成头脑一懵。
这萧寻初,明天卯时可就要早朝呢,他这个点居然还有兴致和妻子赏月?
史守成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话,但他现在与“萧寻初”结盟,而“萧寻初”是目前最可以对抗齐慕先的人,史守成也没别的办法,跳上马就往守卫说的方向去——
方朝没有宵禁,晚上出门是合法的,不过都快到午夜了,大街上人也不多,他骑马走得飞快,一边沿着将军府的墙走,一边拼命找人。
没多长时间,忽然,他看到将军府后门的杏花树下,有一男一女。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杏花了,不过在轻柔的月色下,树影也显得温柔。
四下无旁人。
那两人依偎在一起,似在亲吻。
男子披头散发,只着一身宽大的白衣。
女子身上罩着斗篷,不太看得清衣着外表,只能从身段分辨性别。
男人低下头,一绺乌发垂下,他将手抚在女子面颊上,女子双手搭着他的肩膀。
晚风徐来,只从画面来说,这场景倒是赏心悦目。
但史守成这会儿完全没有闲情逸致,甚至想骂伤风败俗。
他直接骑马靠近二人,喊道:“参知政事大人!我有要事要与你商量!齐慕先大半夜偷偷摸摸地进宫去了,不知是要搞什么勾当!”
男子抬起头来,看向史守成。
他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神宁静,果然是萧寻初。
听到史守成的话,他低头对年轻女子说了点什么,转身向史守成走来。
*
另一边,此时此刻,齐慕先已经进了皇宫。
赵泽睡到一半被抓起来,打着哈欠。
饶是他脾气很好,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想要抱怨。
如果是其他官员他肯定要严厉拒绝对方打扰的,但偏偏来的是齐慕先,哪怕齐慕先权势大不如前了,但明面上对他还有许多恩情在。
赵泽只得道:“相父怎么这个点不睡觉,还特意跑来见朕?有什么事,明天早朝上说不行吗?”
齐慕先伏身跪地,表现出十足的恭敬。
他声音沙哑地道:“请皇上恕罪,若非事关重大,老臣必不会如此深夜匆忙打扰皇上。”
“算了算了,朕起都起了。所以相父是有何事?”
齐慕先清了清嗓子,问道:“皇上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鬼神?”
赵泽听闻,不由带上一分戏谑地笑。
他说:“相父不是打小就教朕,要敬神,但不可盲信盲从吗?今日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齐慕先道:“老臣一直不太信鬼神,但今晚遇到一事,却不得不信。实际上,老夫今夜偶得一块奇石,手中持之,居然就可听到上天预言。而这奇石所述之预言,老臣听闻,甚为震动,却不敢请验真假,还望皇上亲自鉴别。”
“哦?”
齐慕先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赵泽的心立刻就痒了起来。
要知道齐慕先平时说话做事都很实际,赵泽从未见他求神拜佛。
今日,这个一本正经的齐慕先居然如此神神叨叨,还一副大为吃惊的样子,赵泽实在很难不好奇,还没见到所谓的“奇石”,他话已经信了八分。
赵泽来了兴致,抬手道:“既然如此,拿来给朕看看。”
齐慕先当即从袖中捧出一个木盒,双手举起。
大太监董寿恭恭敬敬地接过,又捧着盒子送去给赵泽看。
木盒一开,只见里面仔仔细细地垫着绒布,在软垫之上,一块乌亮通透的怪异石头光泽微晃,乍一看,倒真有几分神异之状。
赵泽伸手,将石头拿了出来。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