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个时辰前。
齐慕先让刘求荣看的屋子里, 有两只公鸡,还有一只兔子。
其中一只公鸡的模样非常奇怪。
它看上去极为惊恐,无法像鸡一样站立, 反而一只在试图用后腿蹬地!它保持不了平衡, 上半身贴倒在地,双腿并列用力, 像是想要跳起来, 却根本行不通!
另一只兔子的处境亦好不到哪里去, 它一直跌跌撞撞地到处乱撞,还试图仰颈发出叫声!它不停地尝试去撞另外两只鸡,然后用兔子的喉咙发出凄厉的叫声。
两者相加, 画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刘求荣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不要兔子和鸡,小孩的惨叫他也听过不少。饶是如此,骤然看到如此怪诞的景象, 他还是愣了愣。
不过,只是转瞬,刘求荣就喜形于色:“算!算!这个证据一定够充分了!想不到大人这么快就掌握了运用石头的方法!试问世上有谁见过这样的鸡和兔子?!只要让皇上看到这个场面, 何愁他不相信那‘萧寻初’的问题?!”
齐慕先颔首:“确实,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种奇事, 亲眼所见,实在震撼。”
刘求荣道:“大人, 那我们何时带这兔子和鸡进宫?此事宜早不宜迟啊!”
齐慕先微笑着说:“不急, 其实经过我这些天的研究, 发现这石头还有个小问题,你仔细看看。”
说着, 齐慕先递了一块黑石,到刘求荣手里。
刘求荣连忙接过。
他用手拿着黑石,疑惑地横看竖看,可他不太懂这东西,怎么看都只是乌黑一团。
他奇怪地问:“大人,这石头还有什么问题?请同平章事大人明示……”
刘求荣话未说完。
他方一转头,就见齐慕先不知何时已经掰开另一只公鸡的嘴。
然后,他用衣袖作为阻隔,拿起一块小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石子丢进了公鸡嘴里!
“——!”
刘求荣大惊失色!
等他反应过来,立即想将手里的黑石丢掉——
说时迟那时快,一刹那,他只觉得手中石头滚烫,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震荡涌上头脑,与之相伴的是强烈的眩晕之感——
他的身体慢慢倒下,视野的最后,是齐慕先黑色的皂履官靴。
……
*
祖母寿宴归来那一夜,谢知秋拿着黑石去找萧寻初。
萧寻初果然他的小工作坊里,他正在反复修改突火.枪的图纸打发时间,大约是以此缓解内心的焦虑。
谢知秋轻轻敲了敲门,才走进去。
萧寻初听到动静,直起后背,但停顿了片刻,才转回头。
他回头时,面上已是平日那样恣意舒服的笑容,道:“怎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谢知秋张开双手,将两块黑石放回他手上,道:“换,我是希望换回去的,不过,现在确实不是好时机。”
萧寻初颔首,表示理解。
不过,谢知秋的下一句话是——
“其实,我怀疑,齐慕先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什么?!”
谢知秋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兄长没有打招呼就进了院子?当时他说,外面并没有人守着。
“后来我去问本该守在门外的人,他说他之前出去买的一批物品出了问题,被临时叫去问话了,当时匆匆忙忙去找人代班,中间出现了可能两刻钟不到的空档。
“府中人受雇工作,自然怕自己的工作出纰漏会受到责罚,更何况将军府中的人绝大多数都知道我们的院子不能擅进,他觉得离开一会儿不要紧,就没有上报。若不是萧寻光大人正好闯入,还进来找人,我们可能根本发现不了这件事。”
萧寻初颔首。
这件事实在让人记忆犹新。
幸亏当时闯进来的是他兄长,且兄长是个讲得清道理的人,若换作是大嘴巴的外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守门人那里后来并没有查出太大问题,他们也加强了院子的戒备,算是告一段落。
不过,看谢知秋的表情,她好像一直并未对此事释怀。
谢知秋蹙起眉头,缓缓道:“我对此事并不十分确定,也怕自己太过多疑。如果只是凑巧也就罢了,但守门人被调走,若是有人有意为之……”
她停了停语气。
“本来我想,就算真的走漏了消息,恐怕也没人会信,更拿不出证据。但现下,如果你的黑石钻研已经接近尾声,那么我不得不往最坏的可能考虑——齐慕先有可能已经得到了接近完成的黑石。”
“若是如此,他手上真的会有足以威胁我的把柄。”
“不仅如此,黑石本身,也是十分危险的东西。”
“我必须要先验证一下。万一果真如此……我们恐怕没有别的选择,唯有铤而走险、冒死一搏。”
*
刘求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视线很低,前所未有的低,几乎是与地面平行的感觉。
他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手找不到着力点——
他一低头,就发现自己根本已经没有手了,本应是手的位置,竟是一对公鸡的翅膀。他再往下看,又看到自己触地的部位是一双鸡脚,脚趾脏兮兮得沾满泥沙和鸡粪,简直作呕。
刘求荣惊恐万分,奋力求救扑腾起来,可是他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喔喔喔”的叫声,像打鸣,又腔调古怪。
齐慕先低着头,慈爱地看着他。
从鸡的视角从下往上望,齐慕先看起来实在是高,几乎不可逾越。
“很吃惊,是不是?”
齐慕先温和地说。
“但你要明白,拿着这石头意图扳倒谢知秋,是没有用的。”
齐慕先在屋里踱步,悠闲地讲述起来——
“求荣,你跟着我的年岁也不短了。我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有些事你也知道,若真事事都照章按律来算,我有十个脑袋怕也不够砍啊。”
“我私下的事,先帝都很清楚,但他素来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没认真计较过。”
“这是为什么呢?”
“一来,是因为我对先帝有恩情,他对我多少有点情谊;二来,我对先帝而言,的确有用,不可或缺;三来……”
齐慕先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罢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与辛国之间有多年联系,先帝对此并非没有察觉,他那种种举动,不完全是在维护我,而是在维护与辛国的关系。
“先帝畏惧辛国,他知道以现在的军队状况,绝对无法战胜辛国,可是又不愿意放权给将领,怕将领威胁自身地位,所以采取了绥靖苟安的方式,维持现状。”
“——!”
齐慕先含笑道:“所以,对皇上而言,重要的从不是欺君不欺君、清廉不清廉,而是会不会威胁皇权、能不能为他所用。
“以前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是我,而现在,是谢知秋。
“谢知秋的确是个女人,她的确不是她冒充的‘萧寻初’本人,但那又怎么样?她对皇上的帮助,难道是假的?
“皇上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可能会有短暂的惊讶,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由于女子从政的不利地位,他可能会勒令你我这些知情人不准说出去,可能会要求谢知秋和萧寻初不要换回去,就这样将错就错,以减少麻烦。
“但皇上本身,我敢说他不会不高兴。
“只要谢知秋不会以女子之身,试图倾覆皇上身为男性对皇位的单一合法继承权,她有什么不好?
“人皆以利己为首要考虑因素,若是与家族利益有牵扯的妻子或者姐妹,那当然要在势力范围内拼命打压,巴不得对方对自己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但谢知秋与他在资源上并无竞争关系,还是在朝廷上最支持他的人,像这样的人,当然是越强大越有利!
“如果是在广阔的天地里挑选异性,人往往会被优点鲜明、各方面最为出彩的人所吸引,谢知秋就是如此。
“她在战略上与他聊得来,明面上又支持他,如果谢知秋是女人,同性竞争也不存在了。相反异性相吸,赵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说不定暗地里还开心,甚至会希望她公开上朝当个男人,私下再恢复女人!”
此时,鸡脸上的恐惧,已经泉涌而出。
齐慕先悠悠地喝了口水。
他问:“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将你变成这样?”
“其实你为我卖命这么多年,我不该如此待你。”
“不过,我觉得关于这种石头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齐慕先自己拿石头的时候,会小心地用手帕作阻隔。
他拿起一块石头,眯起眼查看。
齐慕先道:“这样近乎奇迹之物,如果只想到当作对手的把柄,用来排除异己,未免目光短浅、暴殄天物!”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这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
“它能将一个人,不论种族、性别、身份、年龄等一切障碍,毫无痕迹地变成另一个人!”
“换言之,此物足以让贫贱者富裕,貌寝者美貌,失意者得意,将死之人重获新生!”
“这是货真价实的起死回生、逆转乾坤之物啊!”
“你当初一个坑蒙拐骗的治病人肝就能赚来无数金银,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件东西,若是为世人所知,会有何等价值?”
……
不多时,齐慕先唤来仆从,令其备马。
他耐心嘱咐道:“我要进宫一趟,刘大人今日瞧着好像喝醉了酒,在发酒疯,你们好生照料……对了,这只鸡我瞧着不错,你们将它炖了,煲个参鸡汤,等我回来,和刘大人一起喝。”
仆从连连称是。
他隐约是听到屋里有响动,好像是刘大人在撞来撞去、还发出不成调子的怪声。
仆从对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多问。
他双手去接齐慕先手上的鸡,只见这鸡瞪着双眼、表情悚然,两只鸡脚左右挣扎摆动,表情动作竟有些似人。
仆从熟练地揪住鸡的翅膀,让它不得逃脱。
这一拎,仆从不由使了点劲,道:“老爷,这鸡劲真大!炖了一定好吃!”
*
时间回到此刻。
赵泽一拿起那石头,就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殿中一阵惊乱,离他近的一两个太监和宫女似乎也感到了这种摇晃,都发出惊呼声!
然而离得远一点的宫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反而疑惑地看着他们的慌乱。
而赵泽本人在震荡的中心,他试图抓住自己的龙椅扶手,却莫名抓了个空,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晕眩一口气扑上他的大脑——
等意识在恢复正常的时候,赵泽的第一感觉就是疲倦,很累,尤其是腰和膝盖,有一种难言的酸痛,仿佛动一动就是咯吱作响。
对一个今年才二十八岁的青年皇帝来说,这实在是陌生体验。
他皱着眉头吃力地撑开眼皮,发现眼前的景象偏暗,还有点模糊,视线的右上角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晃来晃去,恼人得人。
但当他抬头看向高处,却看到龙椅上坐了一个人——
那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赵泽能感觉到那是他的身体,可是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又是齐慕先。
赵泽瞳孔一缩,脱口而出道:“相父你为何坐在朕的位置上?”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赵泽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在一句话间凝结了,大殿里的所有宫人都用一种堪称可怕的眼神看向他!
唯有董寿还算镇定,但他也举着拂尘扫过来一眼,扬了下眉毛,换作以前,他绝对不会对自己这个皇帝有这样的表情。
而齐慕先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
齐慕先沉着地望过来。
他将手中的那块黑石缓缓收入袖中,拉长了音道:“相父方才说了什么,是朕听错了吗?相父莫不是脑子糊涂了?”
幽暗的恐惧一点一点地爬上心头,将赵泽整个人吞噬进去。
赵泽的理智知道他现在必须保持冷静,不该再说错任何一句话了,可是他的情绪根本冷静不下来,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赵泽大喊道:“齐慕先!你对朕做了什么?!朕才是皇帝!快将朕弄回去!”
齐慕先看他的眼神,就像天上的鸟在看一只落进水里的蚂蚱。
不等齐慕先开口,一旁的董寿已经呵斥道:“大胆!齐大人怎敢对皇上这样说话!你可知你现在说的话,已经犯了谋逆大罪!”
赵泽当然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对,但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况,他甚至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梦,只要醒了就能恢复平常的样子。
他气急攻心,一边怒骂齐慕先,一边径自冲向齐慕先,试图抓他的手、将他从龙椅上扯下来,试图以这种方式让两人换回去——
然而,他还没冲到中间,太监们就白了脸色,赶忙扑过去保护齐慕先,同时阻拦他——
“护驾!快护驾!”
“齐大人造反了!”
赵泽现在一具年老体衰的身体,哪里斗得过这么多人,很快被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他被摁住脑袋,艰难地偏过头,喊道:“你们看不见吗!你们都看不见吗!他才是齐慕先!朕是赵泽!朕是赵泽!”
然而他很快被堵住了嘴。
齐慕先从龙椅上站起来。
皇帝的龙袍笔直垂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泽。
“齐慕先。”
他道。
“这么多年来,朕一直向敬重长辈一向敬你,想不到你居然会这样回报朕!”
言罢,他下令道:“来人!将齐慕先押入大牢!”
这个要求现在看来合情合理,侍卫们不敢耽搁,立即来了一大群人,用蛮力押走了拼命挣扎的赵泽。
齐慕先像泄气一样坐回座位上,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随后,他睁开眼。
赵泽眼神清澈,而换成齐慕先,这目光就沉重了许多。
董寿本想上前安抚一下皇帝,但看到这眼神,又止住脚步。
今晚的情况太异常了,尽管已经押走了突然发疯的齐慕先,但董寿在皇宫生存多年的本能,令他在这种时候保持了谨慎。
但“皇帝”先开了口。
“董寿。”
他道。
董寿不动声色地上前,问:“哎,皇上什么事啊?”
齐慕先目光森冷,道:“立即派人,把‘萧寻初’叫进宫来,朕有事要与‘他’商量。”
第一百五十二章
禁门之外, 星火闪烁。
因已是后半夜,饶是夜不闭市的大梁城,到这个时辰亦安静下来。
满街门户熄灯, 万籁俱寂, 唯有街道上还挂着几盏阑珊灯笼,不时有细碎虫鸣和打更人慢吞吞的步子。
宫城大门已然紧闭, 唯有城门上几道火把闪烁。
守门的侍卫手持长.枪, 笔直地立在门前, 但守夜到这个时候,难免已经有些困了。
他见四下无人,便悄悄打了个哈欠, 砸吧砸吧嘴, 松动已经站僵的胳膊,快速揉了下眼睛。
就在这时,宫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由远及近,直逼宫门前。
守卫连忙站直。
只听咯吱一声,闷沉沉的宫门从内部打开, 一人策马而出。
出城之人是侍卫,与守门的两个守卫平日相识,守卫见是他, 一边查了他的出宫凭证,一边问:“怎么回事, 你今天这么晚还要替皇上办事?刚才垂拱殿是出什么事了吗, 怎么好像有点动静?”
那侍卫凛然道:“大事!”
他提醒二人:“你们今晚小心着点, 我出宫去找萧大人,一会儿就回来, 除了我们,你们注意别放其他人进去!”
“神神秘秘的,到底什么事啊?”
“不好说。”
那侍卫急着出宫,却架不住两个守卫催促,他们之间又确实有些矫情。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左顾右盼,见周围的确没人,才压低声音飞快地道:“垂拱殿那里,同平章事齐慕先……谋反了!”
“什么?!”
守卫惊呼出声。
侍卫忙道:“皇上还未做出决断,此事不要外传!会惹祸上身!”
两个守卫连忙点头。
这时其中一人又问:“这么说来,你现在去找参知政事萧寻初大人,就是皇上要与萧大人商议此事?”
本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皇上对“萧寻初”的信任,满朝文武有目共睹。
但谁知,那侍卫被问到这个问题,居然沉默了片刻。
“我本以为应是如此。”
他道,语调莫名迟疑。
“但是皇上下命令时,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萧大人一旦进了皇宫,就不要想再走出去一样。”
侍卫回想起片刻前“皇帝”的语气,背后不知为何犯上一丝寒意,令他在深秋的夜里打了个寒颤。
守卫不解:“这怎么可能,皇上与萧大人一向亲同手足,若是齐大人真的干了大逆不道之事,皇上应该更加信赖萧大人才对!”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
侍卫显然不欲再聊,他一勒缰绳,匆匆道:“皇上命我速去速回,我必须要走了,你们万不可对他人说是我走漏的消息——”
……
梁城大街这个时辰早已空无一人,侍卫纵马疾驰,一路西奔,不多时就到了将军府。
将军府门前戒备森严,气氛肃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在夜色中更显威严。
侍卫急报道:“将军府人听令!皇上有命,今夜宫中突发异事,特请参知政事萧寻初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将军府前的士兵见宫中侍卫拿出了皇帝手谕,连忙跪下。
但听到侍卫是来找“萧寻初”,二人又面露难色。
士兵道:“回大人,可是萧大人现在不在府中。刚才礼部尚书史大人来访,萧大人深夜来了兴致,决定跟史大人一同回府下棋去了。”
“什么?!”
*
同一时刻。
史守成正在自家庭院,与“萧大人”下棋。
说是下棋,但史守成现在火烧眉毛,满脑子都是齐慕先深夜进宫必有问题,心思根本不在棋上,哪儿有心思与这“萧寻初”对弈?
偏偏“萧寻初”今晚心情还好得出奇,长发未束、衣衫单薄就拉着他要一起下棋不说,他今晚笑容还很多,全然没有平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之感。
这“萧大人”在等他落子,一边等,一边笑眯眯地将手边的棋子叠起来。
他那手不知是怎么长的,平衡感好得诡异,一连叠了七八颗棋子都没有塌下来,将扁圆的棋子垒得像塔一样。
萧大人看了他一眼,催他道:“老史,你都想了半天了,还没想好怎么走吗?”
“……”
史守成气闷。
他本来就不是善棋之人,和棋术不下齐慕先的“萧寻初”较量,他只有被欺负的份,现在更是满肚子心事,根本没心思下棋。偏偏史守成要强,萧寻初比他年纪小,却在此时如此激他,史守成自觉矮了对方一头,火气冲冠直上!
史守成将棋子往棋碗里一丢,道:“参知政事大人真好的兴致!再过几个时辰就要上朝了,我本是得知齐慕先行踪反常,才不睡觉跑去将军府找萧大人,结果萧大人非但正事不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还拉着我下棋浪费时间!
“我是不知道萧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若是萧大人就打算这样应对齐慕先,那还是请回吧!你我之后的情谊,也不必再提了!”
眼前的萧寻初,听到他所言,并不生气,反而笑了笑。
他从史守成的棋碗里取出一子,替他走了一步,然后自己又接上黑子。
史守成:“……”
这萧寻初自言自语道:“我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比我更放在心上了……”
可是,他现在必须用尽所有方法,替谢知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萧寻初看了看天上的月色,问:“老史,既然下棋腻了,你想骑马去城郊转转吗?”
史守成:“……”
他急火攻心,简直一阵暴躁的情绪涌上心头。
史守成正要破口大骂,忽然,门房举着灯笼火急火燎地冲进来,道:“老爷!宫中的侍卫带着圣旨来了,说皇上要传召参知政事大人!”
来了!
萧寻初精神一动。
史守成听了门房的话,正怔了神,待他反应过来,回头去看萧寻初,却见“萧大人”不知何时已将棋子一丢,脚底抹油掉头就跑!
史守成完全看不懂萧寻初的所作所为,简直头脑一片空白,皇上下诏让他进宫,他怎么非但不赶快接旨,还往反方向跑呢?!
这个时候,花园远处亮起一片火光,似是侍卫带着人过来逮人了。
萧寻初还没跑远,领头的侍卫已经看到他的背影,当即追了上去,边追还边喊:“参知政事大人!参知政事大人!”
萧寻初一听在喊他,跑得更快。
萧寻初到底是将军的儿子,长得个高腿长,先天条件很有优势,他还有着不错的体能。
饶是侍卫叫来了人帮忙,仍然愣是跑不过他!
萧寻初灵活得像根泥鳅,左钻右挤。天色黑,他又特意往暗处走,一不留神就看不见了。
众人在史家花园里你追我跑,兜了十几圈,宫中侍卫几乎将史家所有家仆都借来抓萧寻初了,才勉强将他堵在角落里。
侍卫跑得大气都喘不动,绝望道:“参、参知政事大人,让您进个宫而已,您跑什么啊?”
萧寻初被抓住,脸上亦是一副不解之貌:“不是你们在追我吗?我看这么多人来,又不知道是干什么,当然要逃啊!”
侍卫:“……”
侍卫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道:“是皇上的旨意,这里不能细说,还请萧大人尽快随我进宫面圣。”
听他这样说,萧寻初点了点头,倒没有拒绝。
只是,跟着走了几步,他又忽然停住脚步。
接着,他抱紧肚子,倒在地上,说:“不好,我今晚好像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
侍卫被派去叫萧寻初,照理来说一个时辰总该回来了,可不知为何,他一去不回,到这个时辰都没有回到皇宫。
而这个时候,赵泽已经被千里迢迢压进御史台狱。
梁城主要有三处关押重犯的监狱,分别为大理寺狱,御史台狱,还有梁城府狱。
大理寺狱关押重犯、要犯,而御史台狱负责将由皇上亲自审理的犯人。
像赵泽这种情况,其实关去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有道理,但大理寺是谢知秋打下根基的地方,几乎都是她的人,齐慕先自然不会将赵泽送去那里。
于是,赵泽被粗暴地推进御史台大牢。
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赵泽现在用的是齐慕先那具老迈的身体,本来就不及他自己的身躯年轻力壮,被这样一推,他感到身上一阵剧痛,差点爬不起来。
赵泽看着手腕粗的铁栏,内心是一阵荒谬和绝望。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这个皇帝,有朝一日竟然会被关进御史台狱里!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视作父亲一样的相父,居然会这样对他!
然而,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他根本不知道齐慕先是怎么换走他的身体的,而其他人完全不相信他是赵泽。
不管怎么想,齐慕先都肯定会很快动手除掉他,彻底取而代之。
赵泽起先还想逼自己想办法,可是他越想,越觉得没有任何办法。
精神上的崩溃,□□上的痛苦,两者同时折磨着他,让他被巨大的无助吞噬。
他甚至想要去死。
会不会只要去死,他就能从熟悉的龙床上醒来,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继续当他的皇帝?
然而,被踢了一脚的腰部传来的疼痛如此真切,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绝不是梦。
赵泽呆呆地坐着,他不知所措,没有办法,也没了继续想办法的动力,有如废人一般。
时间似乎十分漫长。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铁栏,任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无法阻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听见外面传来狱卒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侍御史大人客气”这样的句子。
接着,外面的木门吱啦一开,两重脚步声响起,直到走到他的牢狱前,才停下。
赵泽抬起头,却见来者是侍御史秦皓,还有一个被黑色斗篷罩住的女子身影。
后面那个女子,赵泽没有见过,但他认识秦皓。
他记得秦皓是齐慕先的弟子,还以为秦皓是听说齐慕先入狱,急急过来查看的,应该会和自己说几句话。
谁知,秦皓一言未发,只是拿着狱卒给的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对那女子点了下头,便退到了一旁。
那女子缓步踏入牢狱中。
她走到赵泽面前,蹲下.身来,抬起头,露出斗篷兜帽下的面容来。
赵泽一愣。
好一副标致的相貌。
尤其是那双乌黑的眸子,如同雨水洗涤过的晚空,澄澈得像能倒映世间一切。
若换作平日,他必定会多看两眼,可今天,却没有这样的心思。
这时,女子开了口。
她唤道:“皇上。”
“——!”
赵泽一惊,猛然看向她!
赵泽问:“你是谁?你竟认得出朕?”
谢知秋顿了顿。
她说:“皇上,上回我们下棋,你曾提到我的棋风,像一位围棋国手的孙女、名赫一时的女棋手李雯。
“当时,皇上还说,皇上《孙子兵法》已经读了六篇。不知时隔多日,皇上将这本书读完了吗?”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数日之前。
“齐慕先是个极有远见的人。”
“普通人见到天鹤船, 或许只会认为是个能飞上天的稀奇之物,但齐慕先顷刻之间,就能想到山道运输、军事瞭望, 能想到民生、经济、军备。绝大数人只重眼前, 他却能计之长远。”
“同样的,他看到黑石, 也不会只想到是对付我的把柄。他会意识到此石真正的价值, 会意识到这种石头的惊天之处, 他立即就会明白要如何将其利用最大化。”
“绝大多数人可能会自己的身份有所留恋,至少也会畏惧变成别人。但是齐慕先……他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而且他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亲近的家人, 以他的情况, 最多只能寿终正寝,想要再重新获得皇上的信任,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他当时甚至决定亲手杀死齐宣正来看, 他现在的身份说不定已经牵扯上了什么身不由己的事,令他难以脱身。”
“换言之,在这世上, 他已经没有太多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如果得到黑石,知道黑石的作用,他有很大的可能会铤而走险, 会亲身使用黑石。”
那一夜,萧寻初极为专注地听谢知秋分析。
听到这里, 他不由心中一凛, 深感情况危急。
萧寻初说:“你认为他会主动和别人交换?可若是如此, 他会选谁呢?”
谢知秋默了片刻。
她说:“齐慕先是野心很大,也很通透的人。我猜, 他会选一个比他更年轻、地位更高,还比他更不受约束的人。”
这个答案,让萧寻初一愣。
齐慕先已经是同平章事了,在这世上,要比同平章事权力还大,那还有谁呢?
忽然,萧寻初瞳孔一收,脱口而出——
“赵泽?!”
萧寻初想到这种可能性,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
他道:“若真的如此,你的情况岂不是非常危险?!他一旦和赵泽换了身体、成为皇帝,那无论你我有没有换回去、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他都可以轻易置你于死地……”
“的确。”
谢知秋皱起眉头,似乎也为此而烦恼。
但她想了一想,说:“其实提前阻止他去与赵泽交换身体,应该是更保险容易的方法。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齐慕先已经知道了你我的情况,那这一发火炮必定是要炸的。
“既然事实已经无法改变,那唯有让它为你我所用,干脆利用它,让这整件事,在最大程度上为你我带来好处。”
*
御史台狱中,谢知秋正在对赵泽说明因果。
她眼睑低垂,似是沉痛地道:“皇上,关于我的真实身份,先前瞒着你,实在抱歉,只是这样的事情,世上恐怕无人会相信。臣当年与萧寻初交换,可谓偶然中的偶然,臣自己亦毫无准备。
“当时,臣与萧寻初,都面临种种情况,可谓别无选择。臣蒙皇上厚爱,官至参知政事,更是一开始绝无可能想到的事。我们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臣本想尽快向皇上说明真相,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实在开不了口,竟拖延至今……臣原本并无欺瞒皇上的意图,还请皇上恕罪。”
赵泽从听到谢知秋说明她的真实身份,脑袋就“嗡”了一声,可谓一团大乱。
他问:“所以朕认识的,从来都是谢知秋,而不是萧寻初?”
谢知秋颔首。
赵泽抚了抚脑袋,消化这些信息。
若是平时,赵泽肯定不会轻信,他还会大为震惊,所有注意力都在谢知秋的事上。
但今日,他自己的情况太过危急,已经没有办法花费太多心思在谢知秋身上。
他忙问:“那齐慕先是怎么知道你们的事的?他竟然还能将朕变成这样!”
谢知秋回答:“齐大人的事,臣也非常震惊,在今夜之前,臣从未想过消息已经走漏。
“事实上,今晚是千载难逢的灵魂转换之夜,臣和萧寻初正在初次尝试交换回来,本没有做其他事情的打算……其实是多亏秦大人,他是齐大人的学生,亦是臣家族的世交之子。近日,因为秦大人与臣少年相识,齐大人似乎问了他很多奇奇怪怪的、关于臣的问题。
“秦大人当时便起了疑,只是没有往这么离奇的方面想。今晚他偶然得知齐大人深夜离开齐府,越想越古怪,便抱着怀疑的心态来找臣询问,臣才知晓此事。”
秦皓颔首。
事实上,秦皓早在礼部尚书史守成之前就来了将军府,给谢知秋和萧寻初通风报信。
而赵泽听到这里,则懵了一下,指了指秦皓,道:“说起来,秦侍御史与齐慕先确实是师徒关系,关系还很亲密……他竟没有帮齐慕先,反而来帮你了?”
谢知秋顿了顿,淡淡地回答:“是。事发突然,臣全无准备。若非侍御史大人疏通关系,臣今晚绝无可能进到御史台狱来,也绝无可能见到皇上。”
秦皓自己则道:“我原先不知此事,一直相信师父为国为民,是个善人,在今夜之前,从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野心……我虽是师父的弟子,但更是皇上的臣子,师徒恩义与君臣忠义相比,自然是忠义在前。
“师父的确帮我颇多,对我恩重如山,可若是没有皇上,哪里来的天下太平?哪里来的四海繁荣?
“臣背叛师父,的确不孝,但两相权衡,臣必以大义为先!”
赵泽闻言,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所有人都背叛他了,可在天下臣子之中,还是有这样两个人如此忠诚于他。
赵泽忙问:“萧……谢爱卿,那朕还有办法换回去吗?应该有吧?”
赵泽本以为谢知秋都能和萧寻初换回来了,齐慕先拿着那黑石还能和他交换,那么换回去的方法必然是有的,谢知秋很快就能给出答案。
谁知谢知秋默了片刻,竟用一种忧虑的眼神看着他,神情充满不安。
她回答:“很难。”
赵泽的心当即沉下半截。
*
“皇上,您还不睡吗?”
夜已过半,董寿手持浮尘,站在“皇帝”身后,担忧地道。
不过,皇上今夜久不入眠的原因,是个人都能猜到。
董寿适时地说:“要说那齐大人,真是猪油蒙了心眼了……哎!可是皇上,您可不能这样整夜不睡,万一伤了龙体怎么办啊!”
此时,真正的齐慕先本人,正使用着赵泽的身体,站在朱栏之后,眺望这恢弘广阔的宫城。
他一言未发。
说实话,他这一生过得漫长。
他贫贱过,也出人头地过。
他埋没过,也怀抱希望过。
他绝望过,也柳暗花明过。
他当过放牛郎,中过进士,做过一贫如洗的清官,也曾一手遮天、位极人臣。
他教导过两个皇帝,把控过整个朝纲,他离至高权力如此之近,像是一伸手就能碰到。
但在此之前,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自己当皇帝。
这可能是他身为一个方朝臣子,与彻头彻尾的权力奴仆之间,最后一丝界限。
然而现在,他终于还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站在了这个位置。
齐慕先扶着雕栏,望着遥远的宫墙。
再过数个时辰,东边的天空刚刚亮起来,就会有无数官员立在那堵墙外,在上朝前吃点街边买的炊饼馒头,在寒风中拢着官服,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等着他这个皇上出现在龙椅上。
他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点愉快的感受,可事实上,他感到的更多是空寂。
阿云,狸儿,正儿……
他恢复了年轻,可在这段崭新的人生里,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重复。
赵泽拥有后宫佳丽三千,可那么多人里,再没有一个会是真正陪他走过数十年人生路的发妻,他也永远不会再体会到,像初次拥抱呱呱坠地的狸儿,以及时隔多年再次看到正儿降生时的那种欣喜。
真正的人生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他,早已是个一无所有的老人。
齐慕先叹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从袖中拿出那个他递给“赵泽”的木盒。
里面的黑石他已经贴身放在身上,木盒表面看是空的,但齐慕先掀开绒布,在盒子底部,还放着一本陈旧的册子。
那正是萧寻初的手记。
通过这种方式,他才能在避免其他人接触这本册子的前提下,将自己持有原本的东西,转移到新生的身体上。
齐慕先翻开手记,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
只见,在他着重划出的段落中,关于黑石,记录着这样的内容——
【若要交换,使用同一块石头分开的两个部分,效果最好。若要确保完成两个人类之间的交换,至少需要两块手掌大小、没有斑点的黑石。】
【黑石中‘势’,根据每月的月相,存在稳定性的变化。每月的十四、十五、十六三天,交换的情况较为稳定,除此之外的日子,虽通常也能交换成功,但皆出现过灵魂震荡的情况,最严重甚至会导致发生灵魂转换的动物死亡。】
【在交换完成后,仍然需要双方都将石头固定在身上,至少在十二时辰后,灵魂交换才会彻底稳定,否则仍有反复的可能。】
*
——数日之前。
“可是,齐慕先掌握了我们这里的行踪,我们却完全掌握不了齐慕先的行踪。”
萧寻初担忧地问道。
“如果真的放任他和赵泽交换,我们要怎样才能知道他会在何时动手?而且,齐慕先知道黑石可以进行转换以后,必定会有防备,等他们交换以后,我们又要怎么做,才能把他们换回来?”
这倒确实是问题。
谢知秋凝神片刻,便有了主意。
她说:“齐慕先现在对黑石了解肯定还不多,而他为人谨慎,若不将黑石的详细特性弄清楚,他不会轻易动手。
“如果他真的对用黑石换人生的事情有了兴趣,肯定会想弄到更多黑石的情报。他不会就此罢手,一定会再派内鬼来偷重要的东西。
“我们现在的优势,在于知道的关于黑石的信息仍然比齐慕先多。而且,齐慕先只能从我们这里了解到黑石的一切。
“既然如此,如果他想知道,我们就让他知道个够。
“只是,我们要在真正的信息中,掺一些假的信息,误导他的行为,让他尽可能在我们可控的范围内行动。
“另外,我们之前已经应证过,只要石头内的‘势’足够充足,完全可以来回转换两次。而两次转换之间,会有一个时辰左右的缓冲时间,并且距离不能太远。
“我们可以让齐慕先误以为需要使用的石头,是真正需要的两倍,并且让他将石头贴身存放,这样之后,我们只需要想办法将赵泽送回石头能发挥作用的范围内,他们就能换回来。”
萧寻初恍然大悟。
但他又道:“可万一假的信息,让他看出来了怎么办?”
谢知秋摇摇头。
“他不会看出来的。”
她说。
“假话不能像说原则一样说出来,而要表现得像是概率一样。齐慕先知道他窃取了重要的东西,我们一定会发现,所以他会速战速决,没有太多时间来进行验证。”
“而即使他验证了,他也会认为这件事仍然可能存在风险,只是他没有遇到而已,所以不敢偏离大的轨道。”
谢知秋稍作停顿,又说:“不过,最好还是让他从一开始就相信,他拿到的知识十成十是真的。
“为此,我们不能让齐慕先觉察到,他拿到的是我们有意给他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要更加对院子严防死守,摆出绝不让外人进入的架势。你的东西也要全部锁好,不要让人生疑。”
萧寻初立即应“好”。
但接着,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他对谢知秋道:“可是,等将皇上和齐慕先换回来以后,皇上如果发现你在齐慕先那里提前做了准备,肯定会意识到你早有布局,是故意放任齐慕先和他交换、让他吃上这么一通苦的。若是如此,他事后反应过来,势必会迁怒于你,这要如何是好?”
谢知秋闻言,幽幽看了萧寻初一眼。
萧寻初莫名:“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谢知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又缓缓放下。
“既然已经决定要诱导齐慕先,为何还要告诉皇上真相?”
她的眼眸似平静的夜潭,运筹帷幄,波澜不惊。
只听她慢慢地道:“真实情况只有你我知道,没有被拆穿的可能。皇上那里,另一套说辞,一起骗。”
*
御史台大狱内,谢知秋郑重地对赵泽解释:“齐大人为了今夜,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按照正常的方法交换,两个人身上必须都有石头。皇上找找看,齐大人的身上,是不是也藏有一块黑石?”
赵泽先前来不及多想,听到谢知秋的话,才开始在身上找。
不久,他果然在腰上找到一块打磨成扁平状的黑石,一直贴着他的皮肤,只是他用齐慕先的身体没那么习惯,竟然没发现这种异常。
赵泽忙问:“这块石头可以再拿来交换一次吗?”
谢知秋摇头:“一块石头只能用一次,我们从未发现能用第二次的先例。而且齐大人将这块石头绑在身上,恐怕是为了保证你们之间的交换效果稳定,不让你的灵魂回到原本的身体里。”
赵泽吓得忙将石头丢了出去。
这时,谢知秋从袖中摸出另外一块石头,她先前用绢布小心地包着,此时才打开。
那块石头黑得十分光亮,还系了一道红绳。
谢知秋道:“皇上的情况,要换回去十分不易,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此石,虽也是黑石,但与平常黑石不同。萧寻初判断,这本是一块千年古石,蕴含有远胜于其他黑石的力量。
“理论上来说,它有十分强大的力量,或许只需要一块,就足以交换。但由于没有另一块黑石作为牵引,如果使用这块石头,普通情况下,极有可能会出现灵魂随意进入其他躯体的情况,没有方向性。
“现在皇上与齐大人刚交换不久,灵魂还不稳定,若是皇上佩戴这块石头,有极大可能会直接与齐大人换回去。”
赵泽听了,眼前一亮。
但谢知秋又道:“可这只是理论推测。这种石头,我们至今只找到一块,又因为其不具备精准交换的能力,从未验证过。臣不敢保证,皇上一定能得到理想的结果。”
赵泽闻言,又犹豫起来。
谢知秋耐心在旁边等着,就像她也下不了决心,所以等待赵泽自己的决定。
赵泽问她:“你们认为,此石能让朕换回去的可能性,有几成?”
谢知秋道:“七成。”
赵泽又问:“……灵魂保持不稳定的时间能有多久?”
谢知秋答:“十二个时辰。”
“……是不是错过这段时间,就算朕再决定用这块石头,也不能保证一定换回去了?”
谢知秋点头。
赵泽开始思考起来。
说老实话,谢知秋说不能完全保证成功,他是有点害怕的。
可是,时间紧迫,这是唯一的方法。
而且,齐慕先现在很可能是怕灵魂还没有稳定,怕反复的话他自己也会死,所以才没有当场杀他。等十二个时辰一过,难保齐慕先会不会立即动手。
赵泽一咬牙,道:“横竖都比在这里当死囚好,朕试!”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丑时过半。
西华门外, 守门的护卫举枪立着,心不在焉地望着空中缓慢挪动的星辰。
这个时辰,天上连一只鸟都不会飞过, 只有偶尔能听到夜枭咕咕的空灵叫声, 给夜晚平添几分诡异。
在寒风中站了大半个晚上,守卫腿已经有些发僵。
他心里开始期待再过半个时辰, 宫中早朝, 宫门便可开启, 他也好换班回去睡觉。
不过……
守卫疑惑地往长街后望了一眼。
从宫中离开的侍卫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他说去请参知政事萧大人进宫,原以为快马加鞭, 至多半个多时辰就会赶回来, 结果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守卫心里有些焦虑。
齐慕先谋反那可是大事,出不得半点差池。
他对这事有点稀奇,想知道细节, 但又颇为紧张,毕竟偏偏发生在他当值这一天。
本来他按部就班行事即可,可是那宫中侍卫这么久没回来, 他接下来换班还是不换班?就怕他换了班,后面的守卫不知道情况,出了什么差池, 又怪到他头上。
正当守卫心里烦着时,忽然, 只见远处有两匹马由远及近, 马上还载着人。
守卫眼前一亮, 本以为是侍卫带着萧寻初回来了,可待两匹马靠近,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
*
——正式执行计划前,谢知秋与萧寻初在屋中秘密商定细节。
萧寻初问:“知秋,若是我们确能诱导齐慕先在我们能把控的时间范围内去对赵泽使用黑石,你认为定在什么时候最好?”
“首先,必然是晚上。”
谢知秋微微阖眸,沉着地道。
“齐慕先与赵泽交换以后,会拥有赵泽的权力,若是白天,他一下子就能调动朝中所有官员和士兵,我们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反应时间会大大减少,过于被动。”
“另外,黑石交换有距离限制,要将赵泽和齐慕先换回来,必须要将赵泽带回皇宫里。”
“诚然宫城夜晚会关闭宫门,要进宫非常困难,但相应的,晚上宫城内没有官员,活动的宫人很少,连守卫的人数也会比白天少,只要能闯进宫门,后面便可畅通无阻……借着夜色的遮掩,我们躲藏或者隐瞒身份也会更容易。”
言罢,谢知秋起身,在屋中思索的走动。
忽然,她转过身来,冷静的眸中,有了决断,道:“丑时三刻左右为佳!此时宫中守备已经守了大半个晚上,又即将换班,是精神最懈怠的时候。而且离开门时间已经不远,他们态度上或许会有所松动。”
*
这时,那两匹马已经停在西华门前。
守卫定睛一看,只见那两匹马壮硕高大,体格远胜于民间普通马匹不说,竟在宫中名马面前也毫不逊色,看上去隐隐像是战马。
而骑在马上的两个人,都身着战甲、头戴军盔。
其中一个看长相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兵,面白无须,相貌十分柔和,个子也不太高,竟有些男生女相。
而另一人则是老兵,精神面目不佳,他始终低着头,在夜晚看不清长相,但从他隐隐露出的下巴可以看出,他似乎刚刮掉了所有的胡子。
只听那少年兵从袖中掏出一块信牌,高举过头顶,道:“吾等乃镇北军信使,有紧急军报要呈送给皇上,事关重大,许与同平章事齐慕先有关!还请速开宫门!”
守卫闻言,迅速上前查看信牌。
漆木所制,长六宽三,暗记正确。
这信牌是真的,确实是镇北军信使,而且级别很高。
守卫当即道:“宫城夜不开宫门,你将军报给我,我去交给皇上。”
那少年怀中抱着一个细长的匣子,约莫臂长,极可能就是“他”所说的“军报”。
然而,当守卫伸手去接时,少年兵却将匣子往另一边一护,皱眉道:“军报机密,岂能交给尔等不明底细之人!李良将军有令,必须由我亲自呈送给皇上!”
守卫听“他”态度如此强硬,顿时也不高兴了,冷声说:“夜叩宫门乃是重罪,殿门杖九十,宫门杖八十,皇城门杖七十,京城门杖六十!吾等也是奉命行事!”
少年兵道:“江山社稷危在旦夕,老子战场上冷剑刀枪都过来了,还怕你一道门杖几十?!八百里急报,事关天下危亡,你现在不肯开门放行,若是耽搁了大事,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守卫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是有些怕了。
尤其这少年兵先前暗示军报与齐慕先有关,齐慕先今晚正巧谋了反,宫内才刚发生的事,按说宫外的人不会知道,“他”能说出这一条,这个军报极有可能是真的,而且很重要。
两个守卫凑近在一起讨论了一下。
然后,一人道:“既然如此,我去通报一声,看皇上如何判断。”
两个信使对此并未再反对。
于是那人反身进了宫城。
……
实际上,这两个士兵,正是谢知秋与赵泽。
秦皓在御史台疏通关系、让谢知秋见到赵泽之前,就在慰问狱卒的食物里放了蒙汗药。秦皓身任侍御史一职,狱卒做梦都想不到秦皓会给自己人下.药,不曾生疑。
带着使用齐慕先身体的赵泽离开御史台狱后,两人就换上镇北军的衣裳,准备突破宫门。
萧斩石当年统领的“萧家军”,与如今的镇北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谢知秋拿到的盔甲、信牌全部都是真家伙,自然辨不出伪来。
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换身份多年,她骑马已经非常熟练,对男性的语气举止都很熟悉,哪怕她长着女性化的脸,只要穿上完全遮掩身体曲线的战甲,再借以夜色,乍一看很唬人。
而赵泽那边也做了伪装,谢知秋刮掉了他脸上本属于齐慕先的胡子和眉毛,再用简单的化妆改变细节。
不过,细看还是破绽百出。
这个时候,赵泽背在身后的手上,实则拿着棍子。
他忐忑得手心直冒冷汗。
——这是他的皇宫,他最清楚不过了。
前朝宫禁不严,因此宫变频发,动摇国本。
方朝建国以后,宫城实施严格的门禁制度,民间坊市可以夜不休市,但皇宫只要入了夜,除非是皇上允许的个别极特殊情况,否则定然只出不进。
几十年前,宫内曾有一次走水。
当时的宰相看到宫殿火光,本想带人进去救火,结果绕着宫城叩了一圈门,没有任何一个守卫开门。
城中的护卫数量并不足以及时救火,于是等到寅时宫门大开时,失火的宫殿已经烧掉大半,无数珍宝化为灰烬。
这个所谓的门禁,就是严格到这种程度。
当然这事也不完全是铁板一块。
过去也曾有过出嫁的公主半夜与驸马吵架,哭着跑回娘家,在深更半夜夜扣宫门的前例。
当时的皇帝听到爱女的哭声心软,便命人打开宫门,放公主进了宫城。
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皇帝本人的想法。
此举本是为了保护宫中皇室的安全,但没想到,如今倒成了赵泽要面对的大难题——
齐慕先才刚刚换到赵泽的身体,他现在必然极为谨慎警惕,在这种时候,让齐慕先同意开门,几乎是不可能的。
况且,他们手上的信牌虽是真的,但他们两个,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垂暮老人,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他们绝无可能是镇北军。
谢知秋和赵泽,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用这种方式进宫门。
今夜,他们势必是要硬闯的。
所谓的军报,只不过是骗走一人去通报的幌子。
谢知秋和赵泽现在两具身体的体能,要快速制住两个身强力壮的宫中守卫,难度太大。
但只要骗走其中一个,二对一,胜算就大了很多。
而且如果只剩下一个人,他被制服以后,也无法及时通知其他人,两人便可以无声无息地潜入宫中。
只是计划如此,赵泽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帝,从未做过如此凶险的事,紧张得两股战战。
他本该在其中一个守卫进了皇宫、另一个守卫走神的时候,马上用棍子敲对方的头,迅速敲懵对方,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整个人都僵住了,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谢知秋回头看了眼赵泽,见赵泽没动,她当机立断,便要亲自动手——
恰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
谢知秋反应敏捷,迅速收起动作,一勒缰绳,回头去看来人——
那人身着红色高服,腰间佩刀,一看就是地位较高的大内侍卫,而且谢知秋还用萧寻初身体的时候,也在赵泽身边见过他几次。
谢知秋蹙起眉头,心中道了句麻烦。
而那守卫看到这红衣侍卫,倒娴熟地与对方攀谈:“大人,您回来了!您不是去接萧大人的吗,萧大人人呢?”
守卫左看右瞧,却始终只有侍卫一个人的人影。
提起此事,大内侍卫看上去也有些烦躁。
他说:“别提了,萧大人今天很反常,一见到我就跑,好不容易逮到他,他竟说自己吃坏了肚子,进了茅房就不肯出来。他是参知政事,总不好硬将他捆进来。”
本以为很容易的一件事,没想到萧寻初完全不配合。
说实话,他甚至觉得,“萧大人”好像是在有意拖延时间。
红衣侍卫拧眉,只觉得今夜处处透着怪异。
他说:“我只能先回来跟皇上汇报一声,若是皇上态度坚决,就多带几个人去将萧大人硬请回来。”
谢知秋听到这里,心中暗叫不好。
这红衣侍卫回到了这里,就说明萧寻初那边已经拖不住。若是让这红衣侍卫将情况汇报给齐慕先,以齐慕先的才智,难保不会意识到他们给他设了局,那他们会彻底由主动转为被动。
而这时,红衣侍卫也注意到了谢知秋与赵泽二人。
他看着这两个生面孔,眯了眯眼,眼底在夜色中弥散出探究的光芒。
他问:“这两人是谁?”
护卫回答:“他们是镇北军的信使,说有急报送来,要见皇上。”
“……今晚,要见皇上?”
“对,不过他们有信牌,大人您可以验一验。”
说着,护卫忙将信牌给红衣侍卫。
红衣侍卫伸手接过,在指尖翻了几圈。
“这信牌确实是真的。”
红衣侍卫拉长了音道,但听他的口吻,好像并不全信。
他狐疑地看向谢知秋,道:“你们真是镇北军的人?”
谢知秋保持了十二分的警觉,点了点头。
红衣侍卫道:“为了防止镇北军投靠敌方以及防止敌方混入,镇北军的士兵都在身上刺过字,标有其隶属军队的番号和将领身份。你们两个都把衣服脱了,给我看看刺的字。”
“这……”
赵泽慌了神。
他和谢知秋是晚上临时想到的策略,准备充其量半个时辰,怎么可能有时间伪造刺字!
“怎么了,为什么不动?”
红衣侍卫见二人一动不动,顿生异样之感。
他给了守卫一个眼神。
守卫这时也意识到二人诡异,当即会意,连忙举起长.枪,向谢知秋和赵泽一步步走去。
午夜寂静。
下一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谢知秋一把掀开她怀中那个细长的匣子,从里面掏出一杆金属制品,双手架在肩上!
没等红衣侍卫意识到这是什么,只听“砰”的一声轰响,火光闪过,有什么东西射到他的马脚边,并且炸了开来——
“咴——”
侍卫所骑的马受到巨大惊吓,惊恐地抬起前蹄,猛颠了两下,便要逃窜——
事发突然侍卫根本制不住马,硬生生被马甩到地上!
门卫亦吓了一跳。
他是梁城士兵,也见识过所谓的“突火.枪”,但那是一种用竹筒长管装弹、用火绳点火的武器,由于速度太慢还不稳定,如果是危急情况,根本不如刀剑好使。
而谢知秋手上这个东西,非但是修长的金属管,而且靠燧石来打火,从机关发动燧石到射出子窠,只有短短眨眼间的功夫!
士兵本应该冲锋陷阵、视死如归,但梁城的守卫实战经验稀薄,在面对未知的本能恐惧面前,他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不要说做出正确的判断,他根本连挪都挪不了一下!
然而谢知秋反应极快。
一切只在瞬息。
趁着侍卫和护卫都爬不起来的功夫,谢知秋连放两枪,将宫门打出个洞,同时甩鞭用力一抽赵泽那匹马的屁股,道:“冲!”
赵泽回过神来。
不等宫城火光亮起,二人的马已经撞开宫门,直直往大内冲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远远地, 城门外号角吹响,宫城上的火光一道接一道亮起,逐渐包围整座宫城。
夜色幽寂, 尚未天明。
谢知秋与赵泽, 正策马在宫城一路狂奔!
背后是嘈杂的火光,前面是一望无阻的开阔宫道。
宫墙那里人声逐渐喧闹, 还有马蹄与兵器声, 毫无疑问, 追兵一定很快就会赶来,只要四面宫门一封,捉他们就会像追瓮中的老鼠。
这是赵泽这辈子最惊魂的一夜。
在今夜之前, 赵泽做梦都没想过, 有朝一日他想回到自己宫里,居然又要袭击侍卫,又要撞门, 还要一路靠逃的!
然而他别无他法。
谢知秋在马上再度对他确认:“你最后见到齐慕先,是在垂拱殿?”
赵泽道:“对!”
谢知秋未言,但两人像来之前商量好的那样, 默契地往垂拱殿飞驰而去。
谢知秋可以凭借事先对齐慕先的误导,大致判断齐慕先尝试与赵泽交换的时间,但交换完以后, 齐慕先到底会在皇宫的哪个位置,就很难说了。
无论如何, 对两人来说, 垂拱殿是目前必须一探的地方。
垂拱殿是平常皇上接见臣子之地, 谢知秋以前与赵泽下棋,大多就在垂拱殿。
而且, 它北面是皇上日常休息批奏折的福宁殿,东面则是群臣上朝的紫宸殿。
马上就要上朝了,齐慕先最有可能在的就是这三个地方,就算他已经离开了垂拱殿,从垂拱殿转去福宁殿与紫宸殿都有近路。
正因如此,谢知秋才会选择在离开御史台后,从离垂拱殿最近的西华门进入宫城。
二人强行闯过承天门,又经过集英门和皇仪门,战马飞奔,两侧风景如风从耳畔飞掠而过。
到垂拱殿门附近,谢知秋立即放了两枪。
城门那边已经有不少士兵冲了出来,但宫内反应不及时,门口守着的内侍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听到枪声,以为是炮响,再一看有火光,还闻到硝石的气味,他们就被吓懵了,条件反射地抱头缩在地上。
谢知秋直接闯了进去。
宫城最精锐的护卫都分配在宫城城墙附近,这是为了防止外人进去。
而进入内朝以后,因为这里是皇上本人的生活区域,再往北走就是后宫,不允许寻常男子进入,所以反而没有那么多称得上战力的人。
然而,垂拱殿是空的,齐慕先已经不在此地。
赵泽本来对垂拱殿抱了很大的期望,一见这里居然没有人,当即失落无比。
他忙问:“接下来怎么办?去福宁殿还是紫宸殿?”
谢知秋凝神。
跑空一个殿,意味着他们浪费了走一个殿的时间,追兵离他们又近了许多。
最要命的是,福宁殿与紫宸殿在两个方向上,要是下一次再跑空,就不得不走回头路,极有可能迎面碰上追兵!
谢知秋凝思片刻,看了看天色,押注道:“快上朝了,齐慕先为人守时,当同平章事时在宫门外等候的时间都比常人早些,他更有可能已经在紫宸殿!”
赵泽现在六神无主,都听谢知秋的,二人当机立断,要转向往紫宸殿去!
不过,在离开前,谢知秋眼神一动,又说:“等等,我再做点准备。”
*
却说那红衣侍卫,他被谢知秋惊了马后,等回过神后,立即吹响军号,并率领执勤的守卫都冲出来抓人!
夜间视物不清,他们又失了先机,等带人出来追的时候,那两个闯宫的人早就跑远了!
红衣侍卫心中焦躁万分。
他没能带回萧寻初不说,竟然还正巧在他回宫的时候,让两个闯宫的人闯进了西华门!
前者已是过失,而后者则是要掉脑袋的!
红衣侍卫心知自己必须将功赎罪,沿着宫道猛追。
恰在这时,在夜色之中,他看到有一匹陌生的马在垂拱殿与皇仪殿中的小路上奔行!
红衣侍卫眼前一亮,心中暗喜——
这闯宫者不识路!
他居然走反,又往西边去了!
红衣侍卫不疑有他,毫不犹豫地带上士兵抽鞭猛追!
然而追了小半刻钟,红衣侍卫才发觉不对——
马是先前那匹战马,骑马的人也戴着头盔,但怎么穿着太监的衣裳?
夜晚光线朦胧,两边又有宫壁遮挡,更难看清,红衣侍卫盯了半天也不敢肯定。
他愈发用力夹马肚子加速。
等追上那匹马,看清是什么情景,红衣侍卫气得差点破口大骂——
马背上根本不是闯宫者,而是一个小太监!
他被塞住了嘴,双手绕着马脖子被绑在上面,他显然不习惯骑马,被这样硬绑在马上跑了一通,已经满脸都是泪花,裤子也湿透了。
他一被松开,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该死,我们中声东击西之计了!回头!快回头!快去保护皇上!”
*
为了争取时间,谢知秋舍了一匹马。
此刻,她与赵泽同骑一匹马上,往紫宸殿疾驰。
垂拱殿东面与紫宸殿相邻,其中有路连通。
赵泽会骑马,但他现在是齐慕先的身体,用的还不是很好,而谢知秋更为冷静,故而由她主导。
赵泽心中有些惊奇。
以前,“萧寻初”骑马好,他只当他是将军之子,那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得知,“萧寻初”的真实身份是谢知秋,他才惊觉,谢知秋一个女子,马术居然如此精湛。
在今晚这种情形下,赵泽纵然逼自己集中精神,实则也惴惴不安。
他问:“谢爱卿,你觉得朕……能顺利换回去吗?”
谢知秋本在专心驾马,但听到赵泽的问题,她还是顿了顿,回答他道:“臣是皇上的臣子,相信皇上乃真龙天子,必将逢凶化吉。”
心中一阵暖流淌过,赵泽有些感动。
“谢爱卿。”
他定了定神,不觉握住身侧的拳头,道:“今晚所有人都不信朕,唯有你仍愿意为朕赴汤蹈火。等朕恢复自己的身份……定会报答于你。”
谢知秋凝神,说:“臣信皇上。”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紫宸殿。
大殿之前,是一片宽敞的平台,他们从垂拱殿中间闯到这里,因此直接从殿前平台正中间穿了出来,二人宛如河鱼进入大海,突然就来到了宽阔之地。
谢知秋用一匹马作障眼法,引走了追得最紧的追兵,但将太监绑到马上也要时间,他们多少耽搁了一点功夫。
二人进入紫宸殿,立即就看到殿墙外有明显的火光,还有密集的马蹄声!
赵泽脸色大变:“追兵不是应该被引走了吗,怎么已经到这里了?!”
“不,这些不是一开始追我们的人。”
谢知秋表情也并不好看,但相比于赵泽,她还是沉着许多。
她略一沉声道:“他们恐怕是被单独派来保护他们眼中的‘皇上’的,所以没有急着追人,而是选择了加强守卫。看来我们找对了地方,齐慕先多半就在这里。”
“那我们……?”
“往大殿里冲!”
谢知秋做判断不需要眨眼的功夫,她当即调转马头,直直往紫宸大殿方向冲去!
天际线上,朝阳尚未升起,但已经有一抹微光逐渐渗出地面,透出绒絮状的柔白。
谢知秋载着赵泽,一手持突火.枪,一手握缰绳。
战马奔得如此之快,赵泽被颠得作呕,感觉下一刻就要将肺颠得吐出来。
然而饶是如此,后面的追兵还是越来越近。赵泽不敢回头,但感受得到火光,他与谢知秋两人的影子,正因身后追兵高举的火把投向远处,而随着背后马蹄声的急速靠近,两人的影子不断缩短,越来越靠近脚尖。
然而他们还没有抵达紫宸殿,也看不到齐慕先的身影,只能看得到巍峨的宫宇,以及被晨光逐渐照亮的重檐斗角。
以往坐轿子的时候没觉得多长的道路,现在坐在马上飞奔,还是如此遥远,一段路的距离,像是永远跑不到头。
谢知秋稍作思量。
忽然,她将马的缰绳放到赵泽手上。
赵泽一懵。
“皇上。”
谢知秋冷静地道。
“一匹马载两个人太沉了,齐慕先还不知道在紫宸殿哪里,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追上。”
“谢爱卿?!”
“皇上。”
谢知秋的声音,像是已经做好了打算。
她说:“臣其实天顺元年九月初三生人,今年刚过二十二岁。这一生虽然不长,但已称得上跌宕起伏,尤其是在梁城为皇上效命的数月,臣受益匪浅、三生有幸,过得畅快至极。
“臣相信皇上定能复归龙体,身魂合一。但臣这回若有什么不测,还望皇上开恩,务必保全臣与萧寻初的家人,臣与萧寻初的关系,他们都不知情。”
言罢,谢知秋抱紧突火.枪,不等赵泽反应,她纵身一跃,滚身下马!
谢知秋这些骑马已经非常熟练,而且多亏最开始走得弯路,她很清楚怎么摔下马才能尽可能减少受伤。
不过,即使如此,她一个人带着突火.枪,要面对多达数百人的追兵,还是螳臂当车。
“谢爱卿!”
赵泽的喊声,在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但他不敢就此流连,只得咬紧牙关,自己一个人往紫宸殿骑马冲去!
离紫宸殿还有十丈远!
赵泽双手双腿早已僵硬,马背颠簸地磨蹭着大腿,这个时候就连正常人会有的紧张恐惧都已经麻木了。
九丈!
许是苦尽甘来,许是他们奔波了这么远的必然,视线越过紫宸殿的重重石阶,赵泽在高处看到了齐慕先,还感受到了他自己的躯体。
八丈!
他看到紫宸殿的侍卫看到外面的光景,以及他不要命冲刺的样子,紧张地围到齐慕先身前。而齐慕先自己,似乎也对他还能冲过来的举动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七丈!
赵泽记得谢知秋的叮嘱,他不是真的要行刺,只需要靠近齐慕先,他们两个人就能换回来。
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两声枪响。
在垂拱殿的时候,赵泽看谢知秋数过子窠。
两人闯进皇宫后,不时就需要开.枪惊马或者威胁宫人,尤其是进垂拱殿的时候,谢知秋用掉了不少火力。赵泽知道,她只剩下最后三枚子窠了,若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再用。
六丈——
“啊!!!啊!!!!!”
赵泽红了眼眶,嘶吼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试图给自己壮胆,试图让马跑得快一点,怒冲向齐慕先。
背后,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赵泽听到身后有明显的骚动。
忽然,他感到挂在脖子上的黑石滚烫起来。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
“怪了,今日怎么还不开宫门?”
“皇上又病了吗?”
“说起来,怎么没见萧大人?”
“还有齐大人呢,好像也没来。”
寅时已过,宫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半点动静。
若是平时,这个时辰早该宫门大开,放门口的五品以上大官们入朝拜见皇上了。
方朝寅时上朝,天还半黑未白,又是深秋,天气寒冷,一群高官在外面缩着等,冻得拢起袖子。
有人今日恰巧起晚了,路上匆匆买了个炊饼吃,还没吃两口,本来怕上朝不雅观,只好先收起来了,而这会儿左等右等宫门不开,他又偷偷从怀中摸出炊饼吃起来。
最近朝中气氛紧张,在官场能有资格进紫宸殿上朝的都是人精,他们一早来见宫门不开,而且萧寻初和齐慕先居然都没了人影,已敏锐地觉出肯定是出了大事。众人面面相觑,只用眼神交换着情绪。
有个别站不住的,已经忍不住到处转了转,末了回来道:“各位大人,西华门好像开了!听说是昨晚有刺客闯宫行刺,现在还没抓到人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一时间,各官员反应各异,有人不敢说话,有人退了两步,有人连忙往里眺望,想要瞧能不能从墙外看到点什么。
这时,不知有谁眼珠一转,一拍大腿,喊道:“愣着干嘛,既然有刺客,那咱们身为朝廷命官,当然是赶快进去护驾啊!”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反应过来。
皇上有难,他们身为朝廷命官,难道要躲在外面当不知道吗?
有脑袋快的这时已经想到,当年齐慕先正是救了和宗一命,才从此平步青云,坐至同平章事之位。
行此道固然危险,但趁这个机会向皇上表个态,说不定也能什么有好处呢?
这种想法一出,不少官员都反应过来,连忙拥着往西华门去,有骑了马来的,连忙又去牵马。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一群官员争先恐后地跑去救驾,等赶到紫宸殿,只看到场面根本就是一团混乱!
那所谓的刺客正好被当场制住。
刺客手持一管铁器抵挡,又躲又藏,士兵似乎对她手上的东西十分忌惮,居然足足费了七八个人才将这小个子的刺客死死摁在地上。
那人身着军装,头盔已经被打掉,随着东边天亮、火把通明,她长发散落下来,众人看清她的脸,才发现主谋闯宫的居然是个女人。
紫宸殿里,宫人们乱成一团,都围着赵泽急唤:“皇上!皇上!您醒醒啊,皇上!”
忽然,在众目睽睽下,赵泽悠悠转醒。
一众官员们见状都反应过来,连忙冲过去凑热闹——
“皇上,您没事吧!”
“担心死臣了!”
“臣不顾他人阻拦,立即就冲过来找您了皇上!是谁将您伤成这样!”
然而赵泽刚醒,看上去还晕着。
他扶了下额头,又看了看自己手,缓慢地看着手心手背,似是走神。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急忙往紫宸殿外望去——
赵泽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为首的侍卫让人将女刺客摁在地上,正要狠狠用脚踹她的头!
“住手!”
赵泽瞳孔一缩。
围在周围的官员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被赵泽伸手挥开!
只见皇上顾不得自己身体摇摇晃晃站不稳,就疾步奔下台阶!
他不顾他人阻拦,一把推开压住谢知秋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赵泽左找右找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居然一时冲动脱下自己身上的绛朱纱袍,披到谢知秋身上。
谢知秋面无表情,纵然赵泽表现出对她如此超乎寻常的优厚,她仍只是安安静静地低头跪着,有如一尊石像。
赵泽怒喝士兵道:“你们凭什么打她?谁准你们打她的?”
士兵见状也懵,说:“此人擅闯内宫,意图行刺皇上,属下只是行分内之事!”
赵泽受了一整晚惊吓,心情极差:“那也不能打她啊!觉得可疑压住就好了,朕都没判定她有罪,你们凭什么打这么重?!”
士兵忙了大半个晚上,本来抓住了刺客,还指望有赏,没想到还被皇帝劈头盖脸指责了一通,一时也倔了起来,道:“此女来历不明,胆敢假冒军令,携带火器,还带着谋逆罪臣齐慕先闯宫!众人皆亲眼目睹,请皇上明察!”
赵泽气结:“目睹什么目睹,你们一个个根本没有眼睛!她刚才带进宫的根本不是齐慕先,是朕!她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她既是城东才女谢知秋,亦是朕的参知政事萧寻初!”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权力是一种玄妙而且恐怖的东西。
秦始皇死后, 赵高意图篡位,又怕群臣不服,便设计试探。
他献了一匹鹿给秦二世, 曰:“此为马也。”
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
然而秦二世问询左右, 这是鹿还是马时,左右或缄默不言, 或选择附和赵高说是马。
仅有的一些刚直坚称是鹿的人, 很快被赵高找理由或杀或逐, 消失在朝堂中。
一旦权力地位走到很高的位置,哪怕是人人都能看出的离谱谎言,也会有人言之凿凿地附和;同样的, 纵然是离奇到难以置信的真相, 如果出自权力至高人之口,哪怕有人心有疑虑,也会多掂量一下, 不敢将驳斥之词轻易言之于口。
经过这一场风波之后,赵泽足足修养了几日没有上朝。
在朝会暂停期间,赵泽曾召见所有朝中五品以上的高官来紫宸殿。
谢知秋也在场。
他们如同齐慕先那样, 找来一只鸡与一只兔子,演示了两个物种进行交换的过程。
不过,赵泽被齐慕先用黑石换过身体以后, 显然对这种石头极其忌惮,他不愿意再有更多人知道黑石的存在, 更不愿有人了解其作用。
因此在演示的过程中, 谢知秋在两个生物背上盖了红绸, 用以遮掩她将黑石放在两个动物身上的举动,同时辅以特殊的光线混淆视听。
高官们只看到某种清光一照, 再揭开红绸,兔子就开始像鸡一样动作,鸡则变成了惊恐的兔子。画面之诡异,非亲眼所见者,难以感受。
这天,高官们离开紫宸殿时,都表现得异常沉默,并对自己看到了什么三缄其口。
但是,当其他人从旁侧击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他们会回答:“皇上说的是真的,齐慕先意图谋反,罪该万死。”
数日后,赵泽不听群臣谏言,以祭祀需要为由,放火焚毁了包括临月山在内的四座城郊山头。
萧寻初得到消息后,同举家迁徙的山民一起,择日迁出了其师邵怀藏的坟墓。
不过,他当年与师兄弟同住过的草庐,山脚下那座曾经牵引起他和谢知秋的月老祠,以及无数山中的生灵,都在这场大火中尽数焚烧殆尽。
这一年秋,秋叶红透,层林尽染。
然而皇上下令燃起的山火,却比山上的红枫更为灼艳。
大火烧了十天十夜,染透天云,相隔梁城十里都看得见。
谢知秋主持进行了此事,因为赵泽唯有交给她才会放心。
焚山当日,谢知秋背着众人,将存放在萧寻初那里的所有黑石、抄齐府找到的所有黑石,以及她自己在闯宫当日就藏在袖中的几块黑石,都一起丢进临月山。
然后看着山火慢慢烧起,逐渐成为蔓延天际的大火。
谢知秋面无表情。
在确认火舌吞没临月山后,她转过身,在一众对她又疑又怕的士兵簇拥下离去。
*
另一边,齐慕先彻底倒台后的某日,一个独臂之人偷偷收拾了包裹,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将军府。
然而他还未出将军府大门,就被不知从何时开始盯守他的萧家人拦下。
萧家的护卫竟然早已围住了整个院子,将他困在其中。
萧斩石与萧寻光父子二人从墙后走出来。
萧斩石的目光极为复杂,他道:“小孙,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真的是你。”
孙堂起先慌乱,但见萧家准备如此充足,倒逐渐平静下来。
他惨淡一笑,道:“萧将军。”
孙堂问:“将军是为何会怀疑到内部的人的?”
萧斩石道:“不是我发现的,我根本没发现这事。是那个谢……谢知秋。”
灵魂交换这件事,不要说梁城其他官员吃惊,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是刚刚才知道。
萧斩石现在对谢知秋的身份感觉很怪,因此说起这个人来,也相当别扭。
但他还是解释道:“谢知秋说,她的确在墙外发现了伪装的、有人从外部闯入的痕迹,但寻初院子里那棵柿子树,虽然从外部看枝叶很茂盛,像是能爬的样子,但实则树干是长歪的,主杆离墙足有一丈远,从内部爬起来很困难。
“若单是如此,其实也不能笃定肯定没有人能爬过去,但是,柿子树是枝干很脆弱的树,只要树枝稍微细一点地方,就会折断,非常难爬,且寻初院子失窃当时,正是柿子熟透的季节,树枝哪怕稍微晃动,都会有柿子掉下来,而那一片地方居然只有外面有有人逃走过的痕迹,院子地面则是干干净净的,全然没有折断的树枝或者落下的柿子,这很不同寻常。
“谢知秋由此判断,有人从外部进来是假象,必定是内部有人倒向了齐慕先。
“如果是在本地长大的人,极有可能上树摘过柿子,不会不知道柿子树难爬。而且寻初他们院子的守备确实严苛,相比之下,爬墙其实更容易。
“闯入者明明发现了适合爬墙之处,却只用来遮掩行迹,反而费尽心思引开守门者,而没有真的从那里进入,谢知秋说,她认为这是因为闯入者手脚不方便,无法攀爬。
“在府中,同时符合两者的只有你,小孙。”
于是,谢知秋顺势而为,设下障眼法,将守备都分布在墙外,诱导孙堂相信她已经认为是外部有人闯入,将正门的防范减弱,引诱他继续进来窃取黑石有关之物。
萧斩石说得很慢,也很艰难,他那有刀疤的凶煞面容上同时浮现出不解与哀伤的神情。
他问:“小孙,是我萧家有哪里对不住你吗?你为何会答应齐慕先,行如此之事?”
孙堂:“……”
独臂的中年人沉默良久。
最后,他苦笑道:“将军,这事我真不希望你知道,真的。”
他说:“将军,您对我很好,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您都对我有恩。当年我年纪还小,将您当作神仙一样崇拜,真的,到现在我都觉得,当年能给您守军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齐慕先当年劝说皇上撤军,害我们在离十二州只剩十里的时候功亏一篑,多少将士的性命被白白送去,我也恨他。”
说到这里,他眼底泄露出饱经风霜的苦涩。
他无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早已失去的右臂。
“可是日子太苦了,将军,太苦了。”
“我们已经不是骁勇善战、名震天下的萧家军了。朝廷给的抚恤过不了几年日子,再怎么节省还是有花光的一天。”
“一个独臂的人不要说当英雄,就连有片瓦遮头、顿顿青菜窝头都是奢望。”
“齐慕先答应给我房子和钱,足够我过完这辈子。”
说着,孙堂抬头看向将军府。
将军府宽敞宏伟,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萧将军的住所时,他实在被这样的府邸所震撼。
他知道将军当年九死一生,这样的住所是尊严和自由的补偿,对驰骋沙场的萧将军来说,纵然是琼楼玉宇,又何尝不是困锁他的华美囚牢。
但孙堂还是很羡慕。
将军好歹名满天下,好歹衣食无忧。
有多少人同样置生死与度外,同样在沙场上拼上性命,但到死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埋骨无名。
他们保家卫国、奉献血泪的时候,还没想到等带着战伤回到自己拼死守卫的家乡,会成为他人口中的“窝囊废”、“废物”。
*
谢家。
红梅树旁。
谢知秋摆了棋盘,正在独自下棋。
她和萧寻初本来就是互相同意的假成亲,换回身体以后,谢知秋不用想也知道,她在萧家的情况一定会变得很奇怪,更何况她一开始并没有真的嫁到萧家的计划。
所以,谢知秋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换回身体以后,她甚至没有去将军府露面,就径自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当天皇宫里的事还没有传到外面,谢家只听说皇宫有骚动,还不知道她干了什么。所以谢知秋被皇宫的侍卫一本正经地送回谢家的时候,全家人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
互换灵魂这么离谱的事,还是皇上亲口承认的,哪怕皇上事后才意识到应该封锁消息,可不到几天时间,还是迅速传遍梁城,闹得满城风雨。
谢家人这才得知实情,吓得魂不附体。
这两天,谢知秋能明显感到家人待她小心翼翼,甚至不敢与她说话。
但是,对此感到好奇的人也是绝大多数。
光是这个时候,谢知秋就能觉察到东边的墙后躲了两个小丫鬟,西面的树后则藏了三个,她们都在偷偷摸摸地打量她。
谢知秋早就预料到事情一公开,她必定会站到狂风骤雨的中心,现在甚至还在发酵前期,这种程度的关注,称得上风平浪静了。
皇上自从出了事后,就再没有正式上过朝,说是要“缓一缓”,最近深居简出,连周围的太监都不信任,少有人能见到他的面。
正因如此,对谢知秋今后何去何从,朝中还没有人能正式下定论。
女子为官,自方朝以来没有先例,更何况她步入朝堂的方式太诡诞,谢知秋知道必定会有一番大争议,只是齐慕先和黑石之类要处理的事更为紧急,还没轮到她罢了。
所以,她当下并不着急,难得回了家,就安然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雀儿在旁边陪她。
其实这几年,雀儿不止一次觉得小姐变化太大了,简直不像是小姐,但她万万没想到,她服侍了好几年的“小姐”,居然真的不是小姐本人!
得知这种实情,雀儿自然震惊得难以形容。
回到谢家后,她已经对着谢知秋欲言又止数次,可到最后又不敢问,只好继续当只乖乖听话的小鹌鹑。
这时,外面有小丫鬟匆匆跑来,着急地不停招手。
小姐下棋看书时都偏好清净,她们作为下人不敢打扰,所以一旦谢知秋专注精神,她们就会尽量不说话,或者轻声细语。而经历这么一遭,谢知秋回到家中后,她们待她,比过去更为谨慎小心。
雀儿见谢知秋下棋下得专心,便自行小碎步跑去看情况。
两人在圆洞门下小声交谈几句。
不久,雀儿回到谢知秋身边,低声道:“小姐。”
谢知秋抬眸看她。
“姑……不是。”
雀儿混乱起来,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道:“那个,萧、萧大人又来找您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雀儿说起这事, 似乎有些紧张。
谢知秋则略作停顿。
自从她回到谢家,萧寻初其实已经来了好几次,基本隔一两天他就要来一回。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其他人看来, 大概有些不伦不类,还相当奇怪。
说是前夫妻吧, 两人关系很好, 没什么矛盾, 更没有和离过。
说还是夫妻吧,但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假成亲,不过权宜之计。
但若要说两人是未婚男女, 干脆不让萧寻初进来, 但凭他们之前三四年的亲密程度,这实在是没什么必要了。
最重要的是,谢知秋本人并没有拦着, 她同意萧寻初进来见她。
现在谢家举家上下都怕谢知秋,尽管她今后能不能当官还不好说,可她之前已经当过参知政事, 还是在百姓间极为知名的大清官,光是这两点,就足够她在家中拥有极高的威望。
尤其当下, 众人还在消化她这段日子的遭遇,心情尚未平复, 现在谢知秋说什么, 谢家父母几乎都会无条件招办。
此时, 谢知秋也只是想了想,就道:“让他进来。”
“好。”
果不其然, 雀儿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她的话,慌慌张张地去请萧寻初。
须臾,萧寻初来到院中。
随着他的到来,本来守在周围的侍女们悄然退下。
小花园草木蓊郁,幽静隐蔽,如与世隔绝。
萧寻初抬手撇开挡在眼前的树木枝叶,来到谢知秋眼前。
萧寻初与谢知秋按说已经十分熟悉,可是两人成年后以真实身份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这几年,萧寻初见过种种模样的谢知秋,但是真重新以男性的身份,来拜访作为女性的谢知秋,他居然还是有点紧张。
他对谢知秋一笑,桃花眼弯弯的,一语不言仍显温柔。
这时,他掌心一张,露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来。
他说:“我又找到你落在将军府的东西了。”
他将印章在掌心一转,递给谢知秋,笑道:“虽说上面刻的是我的名字……不过这是当时在月县做的,做这个的工匠为你专门费了好一番心思,怎么说也是个纪念,只由我收着不太好。”
谢知秋垂眸看了看印章,却没有立刻伸手拿。
这阵子萧寻初总找着各种理由来谢家,一会儿找到她的书,一会儿找到她的簪子,每过个几天,他总能从犄角旮旯找出点东西过来还,谢知秋甚至忍不住怀疑,他会不会哪天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过来。
不过,谢知秋大致也能猜到他的心思。
东西需不需要还另说,他实则是来见她的。
心间像有羽毛轻轻拂了一下。
谢知秋微微一凝,望向萧寻初。
她问:“我走以后,你家里的人反应如何?”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我哥是早就知道了,父亲则大吃一惊。娘……她不知为什么,好像完全不意外的样子。不过我娘这个人,本来就有很多奇异的地方,大部分人很难跟上她的思路。”
萧寻初如实说完萧家的情况,犹豫地问她:“那你呢?谢家……没有表现得很反对吧?”
萧寻初目光担忧。
他会有此一问,谢知秋猜得到原因,多半是萧寻初用她这个身份的时候,感受到了女子从政的压力,才会对她格外担心。
但谢知秋有心理准备。
她没有多说,只摇了摇头,表示萧寻初不必过于担心。
不过,因为他这句话,谢知秋看他的眼神,不由带上了几分奇异。
她想起萧寻初给她留信那一日。
其实直到现在,谢知秋都还感到意外。
无论如何谢知秋都没想到,萧寻初在弄清楚怎么制黑石以后,居然会将选择权完全交给她。
【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回想起萧寻初写在纸上的话,谢知秋心中微动。
“你……”
谢知秋迟疑地开口。
“什么?”
萧寻初不解。
谢知秋看着他的模样,道:“你最近的打扮,都很规矩。”
“啊,这个。”
萧寻初恍然大悟。
他以往不管在家里还是在临月山,基本都是披头散发,褐衣薄衫随心所欲地乱穿,会被人叫作怪人也无可非议。
不过最近,他无论何时出现在谢家都是整整齐齐的。今天亦是,他正儿八经地穿了士子服,头上还束了白玉冠。
唯有这样看才会发现,这个人,其实本也可以当个正正经经的贵公子。
萧寻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毕竟要到你家来嘛,说不定还会遇见你父母。其实我已经好几次在院子外面碰到伯父了,他每次都瞪我。”
萧寻初口中的伯父,自然是谢知秋的父亲谢望麟。
其实要说的话,谢望麟是要到最近才认识真正的萧寻初,在此之前以萧寻初身份与他打交道的都是谢知秋。
谢望麟知道此事后,大概是想起了当初他故意在“萧寻初”面前摆岳父谱的种种事迹,最近非常尴尬,一直躲着谢知秋。
谢知秋道:“那不关你的事,你不用在意。他是在跟我闹别扭。”
顿了顿。
谢知秋又问他:“那个时候,要是我真的烧了黑石,不跟你换回来……你会怎么办?”
萧寻初愣了一下,谢知秋的话题跳得快,他没反应过来。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
他对谢知秋笑了笑,看起来很坦然。
“那就和以前一样,就当没找到过换回来的方法。”
“这世道对女子不易,若是不换回来,你此生或许都不能为官,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再像你曾设想的那样为墨家之学四海云游,种种桎梏,你先前已体会过。我知道你喜欢骑马,喜欢游山玩水,若一生都受到如此限制,你当真一点都不介意?”
“这样于我而言不舒服,难道于你就舒服了吗?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如果问谁更有可能改变这种状况,我认为是你。我看到了你的理想和前程,并且不希望你受到更多限制,仅此而已。”
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谢知秋却怔了怔,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齐慕先知道了黑石的事,他与赵泽交换以后,必定会第一时间控制所有知情人,更别提我与他之间还有仇怨。‘萧寻初’这个身份是参知政事,很容易就会被皇上召进宫。
“这种时候你和我换回去,无异于将你置于你本不需要面对的危险之中。这些弊端,我当时也与你说过……为什么那时,你反而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换回来?”
萧寻初又对她笑了笑。
他说:“那时换回来,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你没想到如何换回赵泽的计策,或许也能跑得掉,你原本的身份与朝堂关联不大,或许有一线生机。”
“……”
两人相顾无言。
说了这么多,萧寻初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他道:“你说得我好像牺牲多大似的,其实我只是希望你尽量过得顺利开心而已。”
一阵风轻柔拂过,戏弄得梅树枝缓缓摇晃。
萧寻初定了定神。
许是谢知秋的话给了他一点不同寻常的希望,令他忍不住开了口:“对了,那天晚上,我们……”
萧寻初话还未说完,忽然,圆拱门后冒出雀儿的脸来,她看上去有点着急,不断对谢知秋打着奇怪的手势。
谢知秋本在听谢知秋说话,却被雀儿那里的情况打断,便出声询问:“怎么了?”
“小姐。”
雀儿不安地看了看旁边的萧寻初,才汇报道:“那个……秦公子也来拜访小姐了,说他有话想与小姐说。”
第一百五十八章
雀儿说话的时候, 心口突突地跳。
小姐平时从不会开口与丫鬟们聊这些,但她们这些陪在小姐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萧公子与大小姐相处了几年, 现在明显是心悦大小姐, 而且对大小姐恋根深种、一往情深。
可秦公子是谢府是老熟人了,他为人谦和友善, 又自少年爱慕大小姐, 当年大小姐碍于圣言之媒嫁到将军府的时候, 有不少丫鬟其实都替大小姐和秦公子遗憾惋惜。
说实话,雀儿本以为小姐成婚这么多年,秦公子多半已经放弃了, 但看现在的情况, 该不会是还没有吧?
他们要是岔开来拜访也就算了,怎么就偏这么巧,非要赶在一起来?!
雀儿担忧得要命, 她偷偷去瞥萧寻初的脸色。
萧公子显然有不安之色,他愕然一瞬,便问:“秦皓……也经常来找你吗?”
谢知秋倒是颇为淡定, 她听到秦皓此刻过来,似乎也觉意外,但并无太大反应。
谢知秋回答:“没有, 我回谢府后,他还是第一次来。”
谢知秋想了一下, 便说:“既然如此, 请他进来。”
“小姐。”
雀儿凑过来, 忐忑地问:“那……不需要让萧公子回避一下吗?”
谢知秋抬眸,轻瞥萧寻初的侧颜。
萧寻初:“……”
过了一会儿, 谢知秋道:“不用。”
雀儿想到这两位公子要面对面碰上,后脑勺已经了麻起来,但她看小姐如此风平浪静,也不好多问,只得乖巧应下。
片刻后,秦皓亦来到园中。
“谢妹妹。”
秦皓熟练地绕开过于繁茂的树枝,等来到梅树边,见到萧寻初也在,他不由扬了下眉毛。
秦皓:“……”
萧寻初:“……”
四目相对。
短暂的沉默后,秦皓对萧寻初颔首致意。
萧寻初回以颔首。
秦皓出乎意料地对萧寻初的出现没有表现出太大情绪,打过招呼后,他便径自在谢知秋对面坐下,娴熟地看向谢知秋的棋盘。
秦皓在谢家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如此随意,如此理所当然。
他笑道:“几年不曾对弈,谢妹妹的棋艺又精进了。”
谢知秋回答:“遇上的对手多了,自不会止步不前。”
“也是。”
秦皓感慨。
“谢妹妹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若李师母见到谢妹妹如今的棋力,必会欣慰不已。”
言罢,秦皓执起棋子,问:“谢妹妹介意由我来作对手,下完这一局棋吗?”
谢知秋未言,但她先落下一子,作为应诺。
秦皓见状,便也下了一手。
二人一来一往,对弈起来。
许久,秦皓问她:“我师父……就是齐慕先的处置方式,谢妹妹可已知道了?”
谢知秋点了点头。
齐慕先这一回,定然逃不过一死。
齐家被抄家,一切富贵权势,皆如过往云烟。
皇上最近都没有上朝,但对齐家和齐慕先一派的人半点没有手软,只是不给其他人置喙的机会。
近日,朝中一片腥风血雨,当初的齐派如何风光,如今就如何落魄。
朝中与齐慕先不对付的那一批人,以史守成为首,开始报复般地疯狂落井下石。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手遮天的齐慕先倒了台,压抑多年的反对者和中间派,终于有了一口气释放郁气的机会。
他们拿出多年来收集的证据,逮着齐慕先的旧党开始一个个地痛打落水狗。
其中自然有严仲那样的正直人士,是真心在趁此机会伸张正义,但其中也有见风使舵、浑水摸鱼之人,只是见势头如此,赶紧跟风去合皇上的心思,想借势谋个荣华富贵。
于是那些证明齐派人士罪大恶极的证据有真有假,也不知有没有本来并不是齐派的人被卷进这道狂风,会不会有人借此风铲除异己,将无辜者归入齐派丢进大牢。
一时之间,朝中风声鹤唳,人人都忙着治罪齐派,以及尽可能和齐派撇清关系。
齐慕先的著作无论内容统统被丢进火堆里,在梁城士人中风靡多年的齐氏符已经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之物,年轻学子们个个赌咒发誓,表示自己从未崇拜过齐慕先,并且打从一开始就看出他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而在这场剧烈的风暴中,与齐家交往密切的秦家竟神奇地独善其身,成了唯一没有受影响的旧齐派。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秦皓背叛齐慕先,作为谢知秋的协助者,一同救了赵泽。
齐慕先并未对秦皓隐瞒他知道谢萧二人交换的事,但他也没有告诉秦皓黑石。
是秦皓自己,从齐慕先向他反复确认谢知秋的性情特征时,就起了疑心,开始注意齐慕先的动向。
从那时开始,秦皓就成了个双面间谍。
若非他一直向谢知秋提供齐府的动向,还助她进御史台狱劫人,谢知秋的计划未必能够那么顺利。
只是,谢知秋也清楚,秦皓对齐慕先确有师徒之情。
直到最后关头,秦皓也还在试图劝说齐慕先放弃计划,尝试与谢知秋和解的可能性。只是这种希望过于渺茫,不过徒劳一场。
于是,秦皓只得用这种方式,在风雨飘摇的齐氏大船沉没之时,勉强保住了秦家。
诚如秦皓自己所说,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当断之时,他也会做出决断。
此刻,秦皓落完一子,忽然道:“谢妹妹,其实今日,我是专门来向你道别的。”
谢知秋夹着白子的指尖一顿。
她问:“你要去何处?”
秦皓道:“那日我帮了你,所以皇上对我也有些许感谢之情。但……秦家虽然在这场风波中逃过一劫,这些年却是无可争议的齐党,今后,秦家在朝中的地位会很尴尬,尤其是我。
“我助皇上不假,可我同样是齐慕先的亲传弟子。我以前没对你说,其实跟随齐慕先的这些年,秦家已经不像我们秦谢两家的先祖刚开始来往时那样清白。最近朝中人人都在翻齐家的旧账,拔出萝卜带出泥,也跟出秦家不少事。
“秦家素来谨慎,没有太严重的罪名,但终究不大光彩。我救了皇上,本该有奖赏,但秦家又犯了错,应该有惩罚,要如何待我,皇上大抵也很为难。
“所以,为了替圣上分忧,我已经主动上书,请求皇上将我外放偏远之地。
“这样明升实降,里外都说得过去,而且我离开梁城,作为一个曾经与齐慕先关系亲近的人,大概也能让皇上更为安心。”
谢知秋一滞。
齐慕先已经倒台,秦家地位也会大不如前,秦皓在这种时候主动提出离开梁城,今后再要回来,可就难了。以后的秦家,也未必会有能力将他从偏远之地再调回来。
谢知秋意外地看了对面之人一眼。
秦皓却对她微笑。
他放下手中棋子,说:“谢妹妹,你之前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道高官权贵的衣食无忧是从何处而来,不知道真正的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那么趁此机会,我会去到处看看。我也想知道,你之前见过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谢知秋默了半晌,方言:“那么,愿秦家哥哥一路顺风,一路珍重。”
秦皓一笑。
随后,两人下完了这局棋。
秦皓终究没有敌过谢知秋,但他看上去也无遗憾。
谢知秋送了他几步。
只是,此番告别后,秦皓走出院子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问道:“谢妹妹,现在我在你眼中,是一个值得你欣赏的男人了吗?”
谢知秋微顿,回答:“我一向敬重秦家哥哥为人。”
“是吗,也好。”
秦皓笑言。
他对谢知秋微微颔首道别,便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
谢知秋正要走回庭院,忽然,不等旋身,就被人从背后抱住。
萧寻初个子生得高,从上面罩下来,简直是将她整个人盖住。
她与秦皓说话的时候,萧寻初就在旁边看着,他没插嘴,也没打扰他们,简直如同隐形人一样。
不过这一刻,谢知秋不用看他,都能感到背后有人醋海翻腾。
谢知秋问:“你刚才是不是也有话想跟我说?你要说的是什么?”
萧寻初是有话想说,但他再次开口,讲的却不是之前的内容。
他问:“如果当初向你提亲的,是如今的秦皓,你的态度会不会有所动摇,会不会……愿意考虑他?”
谢知秋认真考虑片刻,并未撒谎,如实道:“会。”
背后醋味更浓,谢知秋明显感到对方收紧了搂着她腰的手。
然后,谢知秋又道:“不过,错过就是错过。我与他之间太多时机不对,就算现在终于能够互相理解,彼此也已错失太多,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
腰间的手似乎松了一点,但也没有完全放松。
过了一会儿,萧寻初在她耳边问:“那我呢?”
“什么?”
“你说和他不会再有可能性,那和我呢?你会愿意考虑我吗?”
谢知秋一怔。
萧寻初略有赧然,他像是回忆起什么,道:“换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不是……接了吻吗?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们实则是气氛使然。
毕竟那一晚如履蛛丝,一步踏错,两人真有可能齑身粉骨,若是什么都不做,总觉得会后悔。
萧寻初记得是他先低下的头,可谢知秋也没有躲。
她的眼眸如照映秋月的湖泊,让人几乎想要永远沉醉其中,万劫不复。
这似乎预示着谢知秋也对他与众不同,但萧寻初又不太看得透谢知秋的内心,怕只有他一个人沉醉在梦里,不愿醒来。
萧寻初道:“你说和秦皓时机不对……那和我呢?我们之间……错过了吗?”
谢知秋抬头望他。
晴空朗日下,园中秋叶微黄,不知何处飘来夹着桂香的风,将两人的发丝拂到一处,彼此相融。
谢知秋回忆起关于萧寻初的许多过往。
多么奇特的人。
世人都为世俗标准所困,唯有他离经叛道、遵循本心。
哪怕人人都认为渺茫的事,他也会去尝试。
没有事的时候,他将主动权给她,换不换回去都无所谓,甚至同意她将黑石烧了。
可是到真正千钧一发之时,她提醒他这种时候交换回去,萧寻初这个身份可能会死的,他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样一个人,就像技法从未见过的巨幅画卷,就算看上一千遍,也仍能发现有趣的细节。
谢知秋对他一笑。
谢知秋笑起来很甜,乌眸清亮,面颊有浅浅的酒窝,几乎不像她平时给人的印象。
谢知秋道:“我本以为,你我之间,无须多言。”
萧寻初呆住。
下一瞬,谢知秋稍稍踮起脚来,趁萧寻初低头的功夫,维持着被他从背后抱住的姿势,就这样微抬下巴,轻轻吻了下他的嘴唇。
谢知秋耳畔隐约有一点羞涩,但她很快低下头。
她说:“我不是个擅长言语表明情感的人,若是如此说明,你还有疑惑吗?”
萧寻初怔了怔。
然后,他用力拥住谢知秋,笑道:“没有了!”
秋叶飘落,无人小园之中,两道曾不被理解的孤影,如今已然成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正月的时候, 谢知秋去了一趟大理寺狱,看望齐慕先。
昔日紫衣相,今日阶下囚。
齐慕先刑期已定, 赵泽对交换身体的事至今心有余悸, 不愿让齐慕先活过下个春天,再过几日, 齐慕先其人就会化作历史。
谢知秋提了个食盒过来。
她现在在朝中身份尴尬, 来见齐慕先也没有像样的理由, 可即使如此,当她要进大理寺狱时,没有人一个人敢拦她。
齐慕先穿着囚衣, 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 不过在阴暗的牢狱中,他竟仍没有完全丧失风度。他屈膝安坐在墙边的模样,比起其他囚犯, 给人的感觉甚至不像来坐死牢,倒像是在修仙。
谢知秋来时,他略略抬头, 看了她一眼。
谢知秋回以一瞥,道:“这种时候还见到我,你大概挺不愉快的吧?”
齐慕先笑。
“还好,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这点气度, 我还有。”
齐慕先答。
“再说, 我也不止一次想动手杀你,既然棋差一招, 便没什么可跳脚的。”
言罢,齐慕先又抬头看向天花板,大理寺狱的墙角,蛛网结了一重又一重,蒙了层灰。
他又说:“其实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人能来陪我打发时间,也不错。比起那些庸人,我宁愿与你这样有些聪明的后生聊。”
确实,眼下梁城人人都对齐慕先避之不及,除了谢知秋,恐怕也没有人敢来看他了。
谢知秋开门将食盒放下,揭开盖子,里面是几盘简单的家常小菜。
谢知秋道:“我听闻你喜欢吃鱼香茄子,在酒楼找人帮你炒了一盘。另外还有些小菜。”
齐慕先见了,也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谢知秋问:“可还合你的口味?”
齐慕先道:“鱼香茄子还算可以,但别的菜不够辣,差了点火候。”
“我去给你弄点辣酱来?”
“不用了。”
齐慕先笑笑。
“梁城这儿的辣子,再怎么烧,也不是我家乡的味道。况且儿时喜爱的口味,如今就算回了家乡,也未必有了。”
但就算如此说,齐慕先还是一筷子一筷子慢慢吃着,似在品味。
齐慕先道:“现在外头,乱成一团吧?”
谢知秋颔首。
她说:“过去与你交好的人几乎都被查办贬谪,另外,史守成等礼部官员将你以往的所有著作都批作伪学,大肆评骂,要求国子监、太学的学子一概不准再读,若有涉及,严重者甚至会被归为齐党,革除功名。”
稍作停顿。
谢知秋说:“其实我倒觉得,你的有些书,的确有可读之处,就这样毁了,未免可惜。”
齐慕先倒颇为淡然:“不奇怪,世上没什么新鲜事,这种我也干过,没他们那么张扬而已。”
他又问:“我院中那些松柏盆栽呢?你们如何处理了?”
谢知秋回答:“有些送进了皇宫,有几盆可能没那么值钱,流落出来,被人泄愤砸掉了。”
齐慕先叹了一声:“可惜,暴殄天物。”
话完,他边摇头,边又配着米饭吃了口菜,唏嘘不已。
待齐慕先吃完,谢知秋收拾着碗筷。
倏然,谢知秋问:“同平章事大人,你走到今日,可有后悔吗?”
“还好吧。”
齐慕先平静地答道。
“这么多年,不该干的事干得多了,其实我早就在想,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现在这天是来了,比起我最期望的结果,肯定是要差一点,但它比起我最坏的打算,已经来得晚得多了。”
谢知秋沉默。
齐慕先问她:“说起来,你的处境又如何?你虽然救了赵泽,但身份也曝光了,只怕比起我,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谢知秋并未否认,只道:“的确争议不少。”
齐慕先叹了一声:“世上俗人太多。”
就此无言。
二人斗了数年,积怨极深,两看相厌,话至此处,便没什么再可聊的。
谢知秋来给齐慕先送了顿饭,已称得上仁至义尽。
她收拾好餐具,提上食盒打算离开。
这时,却听齐慕先在她背后道:“谢知秋,我走了以后,你面对的对手未必会更简单。
“他们大概都比我蠢,但不一定更容易对付。
“不自谦地说,我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你若对我有用,我是知道如何才能双赢的。但是这世上,大有一批毫无远见的蠢人,哪怕没有任何好处,哪怕明知会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也要不择手段地将看不顺眼的人拖到阴沟里。
“还有许多人,即使对你本人没有任何了解,只要有风一吹,就敢信个十成、妄加猜测。这一些人,他们可以将你高高地捧起来,亦可以将你狠狠踩进泥里。你合他们心意时,他们将你吹得上天入地,但哪天你若是不合这些心意了,则会遭到变本加厉的苛刻对待。
“你若是被一时荣光迷了眼,日后说不定会吃大苦头。”
谢知秋微微侧头,齐慕先能看到她半张清冷的侧颜。
谢知秋道:“我知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指教。”
*
从大理寺狱出来,谢望麟正焦虑地在外面等待。
他不安地搓着手,直到见谢知秋出来,才松了口气,急忙上前道:“话说完了?”
谢知秋颔首。
谢望麟对谢知秋要来见齐相这事,其实很不赞成。
他说:“现在形势动荡,且不说齐慕先会不会鱼死网破对你不利,光是他这个人就很敏感,能不见还是不见得好。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干这么危险的事,爹很担心的。”
谢知秋道:“他家中无人,除了我,不会再有谁给他送别了。不过是最后一程,送一送他又何妨。”
谢望麟还是胆战心惊,但这个女儿,连参知政事都当过,他已经有些不敢教了,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
从大理寺狱往马车走时,谢知秋看到不远处有个无人的高台,她指了指道:“父亲可愿上去看看?”
谢望麟难得见她有这种闲情逸致,便答应陪同。
两人登上高台,从高处往下望,可纵观整个梁城,一条长街自东往西,直通城门,街上人来车往,熙攘繁闹。
谢知秋走到栏杆边,望向不远处的宫城。
宫城巍峨,高墙阻拦了视线,让人望不见其深处。
谢望麟一向不太懂自己这个女儿的心思,不过见她看这么久宫城,便知她定有心事。
谢望麟也知谢知秋境遇艰难,他试图缓和气氛,便调侃道:“知秋,你说你是不是生错了性别?你若不是个姑娘家,许多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为父也早就可以以你为傲了。”
谢知秋一双乌眸静静地瞥过去。
这么多年,谢望麟以前说类似的话时,谢知秋极少去接,简直像个哑巴。
但这一回,她却开了口。
她说:“我没有生错性别,有错的是习以为常的规则。父亲之言,不过是觉得天下男子个个都应该有强于女子的特质,所以一旦出现例子让这个逻辑站不住脚,就只好将这些女人归到男人里,以自圆其说。
“但男性本身是一种性别,而不是特质,我不是男人,也不像男人。我的教育和人生经历令我长成如今这样,仅此而已。”
谢望麟张了张嘴。
他一向觉得这个女儿有点过于尖锐,但谢知秋在朝中所处的位置已经很高,他就算听这话有点不舒服,也难以再拿父亲管女儿的架势来压制她了。
谢知秋也没有继续说。
她只是走到围栏边,用手扶住长栏,望向渺远的苍穹江山。
其实她话虽如此说,但心里也清楚,世俗观念如此根深蒂固,她一个人的想法,在数千年积累的浪涛面前,不过是个渺小的异类。
妄图以一人之力迎战这样的世道,如此不自量力,又何异于蚍蜉撼树?
齐慕先已经倒台。
山河日异,大厦倾垮,朝堂暗潮汹涌,变幻之势已然明显。
而她恢复了久违的女儿身。
这一日终于来临。
今后,她必须以这具女子之躯,去直面凶险动荡的名利场-
中卷完-
第一百六十章
宁德二年。
这年的正月一过, 不等新年春风到来,齐慕先已被押往刑场问斩。
一代名相,大起大落的一生, 就此谢幕。
齐慕先的处决告一段落, 公众们的视线亦开始转向别处——
这一年,若要问梁城街头巷尾被人提起最多的名字是什么, 那必然只有三个字——
谢知秋。
*
早餐铺子外。
“所以那位萧大人, 竟然真变成了谢知秋?!”
“皇上金口玉言了, 不像有假……”
“可这萧寻初和谢知秋分明是两个人,怎么会成了同一个?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成了女的了?这难道以后就变不回去了?一个大官, 当女的怎么成!皇上难道就接受了, 也不管管?”
“我看是胡说八道,萧大人那可是青天大老爷!女人哪儿有那能耐!路边乞丐胡扯的话你们也信,傻子!”
*
寺庙外。
“所以那个谢知秋到底怎么回事?人还能变来变去的?”
“这等怪事, 依我看,此女必是个妖物!皇上搞不好也被她狐媚住了!”
“妖女现世,天下不会要亡吧?”
“我问过寺里的主持了, 他也说阴阳倒错,有违天理,恐怕不是好事, 我看那人迟早要被佛祖责罚……”
*
茶馆中。
“怎么都说萧寻初和谢知秋是换了身体,这未免太不合常理, 依我看, 多半是女扮男装吧?”
“那现在是木兰重贴女红妆、英台又复祝九娘?”
“可是如果是假扮的, 萧家人能这么长时间认不出来?”
“不是说那萧二郎自小就离家出走了吗?没准是因为这个才能换得成,要不就是萧家本来就知情。”
“闯宫救圣这一出, 若编了戏码应该好看,就是可惜知道得太少,那齐慕先犯的事好像蛮严重的,他到底是怎么反的?怎么还能把皇帝弄到宫外去了?”
“喂,说书的,都说你消息灵通,什么时候来一段啊?”
*
女子闺中。
“谢家姐姐真厉害。”
“要是谢家姐姐能当上官,以后我弟弟再嘲笑女子读书无用,我就拿这个例子骂他!”
“你们说,若遇上这事的是我们,要怎么办?”
“我肯定吓得不敢动……”
“其实我也想去考考科举试试……”
“但我觉得谢家姐姐做事也有不妥当之处,她怎么能不与家里商量呢?而且还私自去当官,若是有什么差池,可是会牵连夫家和娘家的啊!这样瞎折腾一通,不如安安静静不要张扬稳妥,反正最后也换回来了,不是吗?”
“说起来,当男人是什么感觉?”
*
乐坊内。
“诸君,你们猜猜,若真像朝中说的,那谢知秋是和萧寻初交换了身体,那他们成婚这么多年,有没有……?”
“绝对有吧!就不知道有多少玩法。”
“那谢知秋这两年就在一堆男人里走来走去,一点异样都没有,啧啧,怕也是个厉害的。”
“皇上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谢知秋这种事情,也是稀奇。”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听说那晚啊,谢知秋是一个女人去见的皇上,而且在那之前,她和皇上两个人单独待在垂拱殿,也不知道多少次了……”
*
太学书斋。
“今年朝中太乱了,一波又一波的,完全看不清局势。等再过两年春闱,我们若是考中入了朝,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生逢乱世,时运不济!”
“以后会怎么样?难不成还真让女人入朝为官吗?这可不是内朝女官,而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啊!”
“一个女人,在全是男人的朝堂走来走去,感觉实在有失体统……”
“其实谢知秋的诗词,写得确实不错,我一直十分欣赏,很有韵调,没想到她竟然就是‘萧大人’……世上有这样的奇女子,着实令人钦佩。”
“我也欣赏,但入朝为官还是……以前没有这样的前例,女子的本业还是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这事不归我们学生管,还是要看天子的意思。”
*
城东书局。
“依我看,那谢知秋就像唐代的武后一样,开了一个极坏的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基本三纲;女子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礼记》之要求。而这谢知秋,完全有悖伦常,就算救了皇帝,也只不过可以将功抵过,绝不可再让其乱政,重蹈过往女子误国的覆辙!”
“英雄所见略同。”
“说得对,这根本是阴阳错乱、牝鸡司晨啊!”
这时,忽听路边有人冷哼一声道——
“好一群酸腐之辈!”
那书生本在慷慨陈词,受人附和十分得意,忽然被打断,顿觉面上无光,恼道:“黄酒鬼,你有什么意见?”
那酒客言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她的政策有利的是天下百姓,有利的是在座诸位?若是将她换下去,上来的人真能做得比她好吗?只要能在这动荡世间保住江山,为官的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书生理直气壮道:“可这不合老祖宗的规矩啊!再说了,我可没看出那新政对我有什么有利的,又是重商又是重工,将农本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嘁,张兄,你别理他,这酒鬼疯疯癫癫的,还当自己是个风流隐士呢。”
“就是。”
酒鬼仰天饮酒,拍节歌道:“呵,惊鸟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俗人,俗人……”
而这边聊得热闹,另一边,又有人道——
“其实,说句和大多数人观点不同的,我觉得谢大人的政见,是的确为民着想。”
“我家本业务农,若非谢大人伪装男子之身减税,这两年日子恐怕不好过。更别提谢大人还为各方田地修了水利,既有利于灌溉。
“不仅如此,自从开始新政以后,各地物价大减,市场上商品多了,小商品价格也低廉不少,对收入少的人来说,只去年一年,就过得比以前宽裕多了。”
“只说这几点,我已十分感激谢大人,做人应当知恩图报,谢大人现在处境已经凶险,我实在做不到与其他人一般,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此言一出,便也有一些人小声附和——
“其实我也这么想。”
“我家小本经营,只去年一年,梁城忽然规范了许多,也是多亏谢大人新政。”
……
二月柳叶吐芽之际,因为这横空出世的谢知秋,整个梁城吵成一团。
而这个时候,处于整个风口浪尖的谢知秋,其实不止在外面受人非议,就连在自己家里,她同样必须面对众多异样的眼光——
谢家老夫人曾莲,自从谢知秋这个孙女暴露身份回家,她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愁得仿佛又老了十岁。
祖母直到去年寿辰为止,日子都过得很祥和,出门在外也十分风光——
她的孙女嫁给了名噪一时的状元郎,孙女婿极为争气,二十出头就当上参知政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没有亲孙子一直是她的心病,但大孙女找到这么厉害的孙女婿,她还是很高兴的,脸上都添光不少。
老夫人本以为可以就这样怀抱着一点遗憾颐养天年,然而这份体面,在去年年底戛然而止。
谢知秋救了皇帝,身份随之暴露,将整个谢家都推入了舆论场——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孙女婿,实则是孙女本人。
老人家得知实情,顿时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若谢知秋那些事情,都是一个孙子所为,那她肯定开心骄傲得很,但换作是孙女,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因无他,就两个词——
离经叛道!
不合常理!
女子一生最重名声,要是名声没了,那一辈子就毁了!
谢知秋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背离社会常识了,而且还做了太多女子不该做的事。
她现在到处被人讨论,外面的人随意评价她的外貌、婚姻、贞洁、人际关系。
在这世道,一个女子的私事被全天下的男人如此议论,基本已经是将名声放在地上踩,毫无尊严可言。
老夫人一辈子循规蹈矩,哪里受过这么多非议?更别提很多话在她看来,实在丢脸难听得很,比被夫君休弃还要糟糕。
自从谢知秋回家,老夫人就不敢出门了,每天闷在屋子里,整日对周围人念叨几句话——
“你们说,萧家人还会要她这个媳妇吗?”
“你们都帮我劝劝她,让她去跟萧家赔罪,求求萧家,让她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就说她以后肯定不惹事了。让我这老骨头一起去赔礼道歉也行,再贴点嫁妆也行。”
她自己曾亲自去劝过孙女几次,但谢知秋一双眸子黑洞洞的,又不太爱说话,老夫人实在有点怕了这个孙女,就改道去找儿子。
说实话,现在外面对谢家风言风语极多,受此影响,谢老爷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谢望麟本身同样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面对民间舆情,他心里其实同样是毛毛的,更别提谢家乃是书香门第,骨子里清高,他有时听到关于自己女儿的污言秽语,简直气得七窍生火。
但谢望麟毕竟不像老夫人那样一生都在后宅,他早年读过书,由于谢家的背景,平时往来的朋友也有不少做官的,对局势看得更清楚。
谢望麟一听老夫人要让他去劝谢知秋,不等对方说完,当即打断了她:“母亲!现在外面对于谢知秋,是有很多难听的话。那些人要说,能阻止就阻止,不能阻止就随他们去,但您可万万不要跟着当了真!”
“……?”
老夫人见儿子表情异常严肃,不解道:“我劝孙女赶快回夫家,回去相夫教子,难道还错了吗?就算知秋自己说这婚事是假的,但她和萧家的人都住在一个屋里好几年了,在别人眼里,假的也是真的了!除了萧家,她还能嫁到哪里去呢?”
谢望麟肃言:“不是说这事,是说知秋儿的名声。母亲,你难道没发现,现在公开谈论的都是些普通百姓和无所事事的书生学生,而真正的朝中官员,一个都没敢开口吗?”
老夫人一愣。
她问:“这是何意?”
“一件事最终如何定调,普通人怎么想的,没有半点用。”
谢望麟道。
“最关键的,只有皇上。”
只要皇上开了口,朝廷下了结论,那就是唯一正确的结果。
普通人如有不同口径,那就是乱臣暴民、叛君之辈,尽管不可能堵住所有悠悠之口,但压制住绝大多数人,让他们不敢乱说话,这样就足够了。
谢望麟说:“我们知秋儿救了皇上,皇上肯定站在她这一边。但皇上也不想被百姓官员认为是昏庸无道,所以还在犹豫要如何处理此事,可能也想先观察一下民意。
“民意现在确实不利于我们,但皇上本人不是这样想的,你若是被他人的言论裹挟,真将知秋儿骂一顿赶到萧家去,那无异于打皇上的脸,得不偿失。
“现在其实只有一件事不确定——知秋儿保不保得住她的官职。
“再怎么样,我们谢家都是皇上的救命恩人,这是铁板钉钉的,皇上那日就当着百官的面承认了,无非是还不知道怎么赏。
“知秋儿的官职能保住最好,但即使保不住,只要有这桩事在,也够我们谢家光宗耀祖几百年了。”
说到这里,谢望麟不由直了几分背脊。
他道:“试问这等光荣,我那几个族兄的儿子谁能做到?他们十个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我一个女儿!我的知秋儿,现在可是谢家上上下下最出色的子孙,远胜于那些男孩儿。”
老夫人闻言,只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她人生的评价标准一直是单一的,男孩要功成名就,女孩则要做贤妻良母。
偏偏孙女里冒出谢知秋这个异类,一直让她这个祖母难以理解。
但是,她总觉得儿子的话值得信任,是应该听一听的,听了谢望麟的话,她的态度略有一点软化。
老夫人问:“可、可知秋一个女娃,要怎么当官呢?她也没个功名啊。”
谢望麟闻言,深深看了母亲一眼。
“谁说知秋儿没功名?”
“她之前那些……不是以男孩儿的身份考的吗?”
谢望麟摇头。
他道:“考是以萧家那小子的身份考的,但既然皇上承认了他们两个身份交换过,那功名自然也调回来了。
“女子为官此前没有先例,所以一直下不了结论,但女子通过科考取得功名,是有前例可以参考的——
“科举自隋唐始,制度是代代完善,虽然自有科举考试起,应试的就一直是男人,算是约定俗成,但实际上从法律层面,一开始并没有规定女人不能参加。
“直到淳熙元年,有一个九岁女童林幼玉,钻了这个空子,主动报名参加童子试。当时的考官十分震惊,但无法从法律上拒绝她,只得让她考试,结果考了整整四十三本经书,她竟无一不精。
“考官将此事上报给皇上,皇上闻之震惊,虽没有授官,但将其册封为孺人诰命,又有记载称其为女进士。
“自林幼玉之后,曾有一段时间女童应考者接连不断。
“后来又有一个名为吴志瑞的女童,在八岁时考过童子科,引来官员责备,认为女子不能为官,不该参加科举。从此以后,女子应试才完全废绝。
“虽然这两个女孩都没有被授官,但至少曾有过奖赏。”
老夫人闻言,又愣了愣。
她说:“还有过这样的事吗?”
谢望麟颔首道:“确实鲜少听人提及,若非皇上为了知秋儿的事,到处找用的上的实例,我恐怕一生也不会听闻。反正现在知秋儿的功名已经盖棺定论了,而且不仅如此……”
老夫人见儿子神情有点异样,问:“怎么了?”
谢望麟道:“齐慕先倒台以后,他的不少旧事不都被查出来了吗?知秋儿与齐慕先之子齐宣正是同届中进士,他们当时的考官柳照,原本也是齐派。
“齐慕先落网后,柳照也被抓了,在牢中,他供出了那届春闱的科考舞弊一事。
“现在,齐宣正的功名已经被革了。
“我们知秋原本是乡试解元,会试第二,殿试第一。
“唯一一个拿了第二的会试,排在她前面的,就是齐宣正。
“齐宣正的功名一革,后面的人排名也就顺位上前了……母亲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老夫人已经完全呆了,只问:“意味什么?”
谢望麟深吸一口气。
“知秋儿现在身上不仅有功名,还连中三元。”
“这等荣誉,方朝开国以来,包括知秋儿在内,总共只有三人。这其中另外一个,就是谢家的先祖谢定安。”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